第五十節 家人的記憶
卡車是公家的，並非是郭兵的私有物品，但至少在未來島上做活的這期間，是全權交給他來使用的。只要不耽誤工期或者損壞車體，要怎麼用就是他的自由了，當然要記得把油加滿。
而這些小規矩，郭兵一直都好好地遵守著。作為司機，尤其是一個已經開車十多年的老司機來說，就算是對不屬於自己的車，他也知道要好好愛惜。掌管卡車的這些天裡，他一直把卡車保養得很好，前兩天還去專門沖洗了一下，因此即便每天運送的都是臟兮兮的建築材料，現在這車子還是整潔如新。
掛上檔位，郭兵的視線游移，瞥著車窗內側的一角。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溫情，就像看著的是他心愛的寶物一般。
而事實上，也差不多就是那樣。
視線末端放著一個精美的黑色木製相框。相框中鑲嵌著一幅相片，那是看上去一家和樂的三口。最左邊的男人長得和郭兵一模一樣，那自然就是他本人了。拍照的時候，他大概有些緊張，那笑容也顯得僵硬，但至少他可以肯定，自己那時是發自內心地擁有那份喜悅的心情。
緊挨著他身體的是一個不過八九歲的小女孩，羊角小辮，手中拿著一個小老虎玩偶，和她嘴角露出的一顆小虎牙剛好相襯。她的身體被左邊的男人環抱著，而牽著她右手的則是另一個女人。
那女人笑得很溫柔，該說是如同皎潔的月光呢，還是如同身後那一片綻放的花海呢？怎麼說都好吧。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女人眼角有一份視線的余光和那男人僵硬的目光相融，而他們視線交彙的地方，則恰好是那花海之中開放得最為鮮豔美麗的一點。
這就是郭兵的家庭。妻子單綿，和女兒郭倩。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能說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但很少有人知道，對於自己的家人，郭兵心裡其實是有些愧疚的。
說到底也就和一般家庭的煩惱差不多，男人為了賺錢而不得不日夜在外操勞，反倒很少去顧及家庭，尤其是建築隊開卡車這種工作，經常在各地跑來跑去，雖說收入也比較可觀，但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家人幾面，這就未免有些讓人心裡不舒坦了。還好，妻子小綿是理解自己的，在家裡也把女兒哄得十分聽話。每一次自己回家，都是母女倆一起帶著笑容對自己說“歡迎回來”！作為普通的小家庭，能夠擁有這種程度的幸福，郭兵已經感覺非常滿足了。
不過……不愉快的事情也是有的呢。
畢竟人的一生之中，有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有甜蜜的，自然就會有傷心的。不知聽誰說過，“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快樂的事情發生”，但更多聽說的卻是“人生碌碌，悲傷總會多於快樂”。郭兵也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才對，或許兩種都是正確的也未可知。
看著那張合影，郭兵竟不覺一時沉浸到了回憶之中。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好不容易等到一單生意結束，郭兵借了隊裡的車子，打算帶妻子和女兒出門去玩。附近新開了一家遊樂場，儘管花銷高昂了一些，但只要能讓寶貝小倩開心，那麼一切都是值得的。而妻子小綿也在自己和女兒的雙重軟磨硬泡之下總算同意了，雖然是這麼說，但在遊樂場中，笑得最開心說不定就是她了。然後，一家人拜託路人幫忙，拍下了這場溫馨的合影。
但是，回去的路上，出了點小小的意外。
郭兵有些後悔自己當時的舉動了，僅僅是為了和女兒開一個小玩笑嚇唬嚇唬她，他把車子開到了路中央，但他沒有想到斜刺裡會突然衝過來一輛車。諷刺的是，作為肇事人的他自己幾乎沒有出事，僅僅是受了點擦傷而已，但小綿和小倩卻因為重傷而被送進了醫院。
就算做出再多的彌補，郭兵也無法原諒自己那時的過錯。除了更努力地賺錢養家之外，他別無選擇。有的時候，就連他自己的內心，都不得不去惡意地猜測，心裡想著自己是不是怕面對她們，因而才故意逃避。
但看著那副照片，郭兵的眼神逐漸堅定下來。
這一次回去，要給小綿帶她最喜歡的荔枝，還有小倩愛吃的金桔。他會向她們道歉，而他也相信，只要把這充滿歉意的話語說出口，她們母女倆就一定會原諒自己的，畢竟……她們一直以來，都是那麼的溫柔體貼。
從這樣的回憶之中漸漸恢復過來，郭兵的嘴角上勾，一隻腳踏在了油門上，他要準備發動卡車了。
但就在這時，為了確認周圍是否安全，郭兵看向了左邊的倒車鏡，而就是這麼一眼，望過去之後，他卻再也無法把視線移開了！
那站在卡車後方的白色人影，那個熟悉到就算夢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臉龐的身影，那、那不是——
郭兵慌忙搖下車窗，把腦袋探了出去。
沒有人。
車後方空空蕩蕩的，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
郭兵瞳孔之中的疑惑之色逐漸轉為失望，不知為何，又好像有點鬆了口氣的意思。
自己這個傻瓜。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拍了拍腦袋。對啊，小綿她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這可是未來島啊，而小綿現在，應該是在——
“嗯？”
就像是在故意捉弄他似的，不經意朝著倒車鏡再次望過去的一眼，郭兵卻又一次看到了那個身影！而這一次，那身影卻是已經遠離了卡車，而是走向了不遠之處的奈何橋。郭兵呆呆地看了兩秒，這才想到再一次把頭探出窗外，而這一次——
他看到了，那個在不遠處緩步而行的白色人影。
儘管離得那麼遠，儘管天色已經昏暗，但郭兵還是在第一時刻就認了出來！
“小綿……”
他喃喃念叨著。
車門不知在什麼時候被他不經意打開了。腦海裡充滿了謎團——為什麼小綿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她不來見自己？為什麼她要走到忘川河的對岸去？還有為什麼……
疑惑太多，郭兵反而懶得仔細去想了，儘管殘存的一點理智清楚地告訴他，這種時候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最好等把事情搞清楚再下車。但郭兵的腳下卻擅自動了起來，他的視線只能呆滯地追隨著夜幕下若有若無的那個點，除此以外一切的思考都被他暫時忘卻了。
那是他的妻子單綿，郭兵可以確認這一點。
而現在，她已經走到忘川河的對岸去了。
一開始，郭兵還以為他是因為過度思念自己的家人而產生了幻覺，但是那幻覺未免太過真實。他也隨著那道身影一起，緩緩地向著河邊走去，腰眼上傳來一股小小的推力，就像是有個人正在推著他接近那道麗影似的。
但是郭兵回頭，身後卻是什麼都沒有。
河水清澈，但不知怎麼，卻總給人一種無法看透的感覺。郭兵就站在這樣的河邊，而小綿則在對岸與他相視著。在夜空之下，她的身影顯得那般美麗，長髮披散，身上披著白衣，就是他們一年前去遊樂園的時候穿著的那件，她潔白的玉足踏在對岸的草地上，別有一種魅惑的風情。
還有，她臉上那種溫柔的笑容，一如往昔。
但郭兵居然一時間猶豫了。
小綿在向他招手，那意思像是要他過去，但看著她蒼白的面孔，郭兵的心裡卻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像是忘記了什麼，但是——
腰眼上又傳來一股推力，郭兵再次回頭，而這一次，他看到了。
是自己那不足十歲的女兒郭倩，亮晶晶的小虎牙在她的唇角閃耀著，她一隻小手頂在郭兵的身後，而另一隻手中，則拿著那個他在遊樂園為她買的小老虎玩偶。
只是……她的臉色，也和她的母親一樣蒼白，簡直沒有絲毫血色！
離得這麼近，俯視著自己女兒的面容，郭兵渾身一震，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這不就是……她們離去之前的樣子麼？
郭兵還記得那一天，從遊樂場回來，出了車禍的那一天。小綿被從車裡甩飛出去，一襲白衣舞動，使得她在那一瞬間，彷如空中飛舞的蝴蝶一般，只是落在地上以後，她的鞋子都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而小倩雖然還好端端地坐在車裡，手中緊緊地抓著那個玩偶，但是——
重傷，不治，身亡。
從那天起，就離開了他身邊的，兩個最重要的家人。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不敢回去，不想要面對這樣的現實。但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本打算這回回去，要帶上她們母女倆最愛吃的水果，到她們的墓前道歉來著，只是……
這一次，腰部傳來了巨大的推力，簡直不像是一個小女孩所擁有的！
郭兵那站在水邊的身影，驀然向著忘川河清澈的水面傾倒而去。也只有在那一瞬間，他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沒有發現的，所謂“奇怪”的事情究竟是指什麼。
不管是隔河相對的小綿，還是站在他身後的小倩，母女倆的身影，都沒能在忘川河那如明鏡般的水面上倒映出來。而在逐漸接近的河面上，只有他一個人的，逐漸放大的身影。
直到現在，他也無法看透這看似清澈的水面。
“噗通！”
卡車停在不遠之處，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誰都不會注意到發生在忘川河邊的一個小小的事件。而卡車上那張三人的照片，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少掉了一個人影。
這一個晚上，依舊是靜寂的，靜寂得聽不到晚風的喧囂之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