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雲漸掩英雄色 第五十章 藏匿
獨立城頭,看著這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進攻,我似乎又感到那種居高臨下,把握整個戰場的感覺。這應該就是先生教我的那種「視在一處,意滿八方,總括全局」的「統帥之心」了。但我來不及為自己的進步感到欣喜,因為這種統帥之道,對於前方那個超強的對手來說,只不過是娃娃學步而已。
但是,這種「統帥之心」還是讓我對敵軍的進攻有了更細緻的分析。我發現,不同部族的進攻,其猛烈程度是不同的,有些部族進攻疾如火、烈如風、死戰不退;有些部族卻進攻慢,退後急,尋著我方弱點而攻擊,不成也以保全實力為要。
原來,雖然羌胡之眾勇力相同,但這些豪帥們的私心卻是不同的,保全實力,在很多時候是他們眼中最重要的。
於是,我下定了決心,下令趙正等將士集中起來,帶上所有的勁弩,算定時間,將一支衝鋒最猛,損傷最大的胡人小部全部殺淨,直至追殺到敵軍陣前,才從容而退。
在這一戰裡,趙正一人以弩弓之利,殺敵數十,威風八面,令敵軍膽寒。
這個小部族被殺淨後,敵軍各部族膽氣大落。再次直面「漢」、「劉」二字大旗時,眼光中明顯有了一絲猶豫。
「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先輩余烈,在此時重又發揮出其強大的生命力,令羌胡軍士們不敢正視。
或許,此時他們頭腦裡,又再次迴響起那首「亡我祁連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令我婦女無顏色」的苦痛歌謠;或許,此時他們眼前又浮現出祖輩留傳下來的,漢驃騎將軍霍去病策馬揮刀馳聘翰海可怖情形!
但是,這種一時的小勝,對戰局扭轉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就算敵軍的攻勢緩了下來,但勝利的天平還是不可避免的向著孟建一方傾斜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守城工作越來越困難,人少的劣勢也越來越明顯的暴露出來。
到了第五天頭上,我們實在支持不住了。
土製城牆坍塌的厲害,卻無法搶修,很多地方都變成了漫坡,敵軍甚至可以直接跑上來。
弩箭已完全用盡,武器上的壓制性優勢完全喪失,想要組織一次反衝鋒都無法實現。由於西涼軍兵器過長,我軍很多士兵轉而搶奪或撿拾敵軍的長矛作戰。
更可怕的是每個人精力都消耗的厲害,由於人少,無法保證輪流休息,睡眠過少,有些戰士守著守著城,便一頭栽下城牆。有的人還站著,卻已打起了呼。更多的人處於精神恍忽的狀態,在拚殺中,眼看著敵人的刀槍,卻直直的向上碰。高度的疲勞,使戰鬥力成倍的下降。我軍死傷比例急巨上升。在第五天靠近黎明的半個時辰裡,傷亡比例竟超過了原來幾天的總和。
在出色的打退孟建幾十次衝鋒之後,我也精力衰減的厲害,有一次差點仆下城頭,幸得侍衛扶住。腦筋也似乎木木的,手腳動作更是慢了好幾拍,說話也變得詞不達意。
我曾是以精力出眾著稱的,曾經連續三天不睡,也曾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長達一個月。但這一次,便是我也支持不住了。與這個直追孔明的高手對陣,使我的頭腦隨時保證高度運轉,到現在我沒有瘋掉已經是不錯了。
該怎麼辦?只有信心是無法打退敵人的。難道說我終於是無法守住這座城麼?
望著對面雖然斷折,卻由閻艷長矛穿住的大纛,我無奈的苦笑了。我軍再強,無奈人還是太少,就算佔了地利人和,也是難以戰勝了。
難道說,下一次衝鋒,便是我軍最後的時刻?
姜維啊,你們怎麼還不來?再不來的話,我們可就見不到了。
「趙正!」
「在!少主,何事?」
「隨我巡城!」或許,這會是最後一次巡城了。
趙正看起來也明顯的脫了相,臉上的皮膚鬆鬆的下垂著,顴骨高高突起來,再無復原來那個精神百倍黃勇雄壯的將軍形象,在適才的交戰中,他的右臂上還被刺了個洞,用布包紮著。他左手提著長槍,隨在我的身邊,環城慢慢走去。
城頭到處橫著屍體,有敵人的,有自己的,已經沒人去清理,既沒力氣,也清理不過來。很多人都感到,這或許將是最後的時刻了。但在他們的目光裡,我看到了淡然,看到執著,看到勇氣和忠誠,唯獨沒有看到恐懼。
我在人群中走著,拍拍這個將領的肩,查查那個士兵的傷。我們都沒有說話,該說的話,早已說完。我感動著,這就是父親帶出的親衛,這就是孔明先生練出的隊伍,沒有他們,我可能早就敗了無數次。該做的一切,他們都做到了,他們不愧是當世第一的精兵--只要還剩一口氣,他們敢於抱著敵人飛滾下城,沒了兵器他們敢於用手和牙齒將敵人撕開,傷勢過重的時候,他們甚至會把自己的身體迎向敵人的兵器,以使同伴獲得一擊必殺的機會。三五個人的小隊,敢於將敵軍幾十人追得轉身而逃。城中的傷兵營,一直是空蕩蕩的,受傷的都堅持在城頭,傷勢重的都選擇了與敵人同歸於盡。我為他們驕傲,我為他們每個人的受傷感到心痛。
是因為我的貪心,將他們送上絕地的麼?
我想起來初出漢中時,那個意氣風發的我。我不想敗,所以我要拼--但是,拼到最後,還是難逃一敗麼?
我仰頭望天,天不語。
有人在暗處低聲的唱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歌聲漸響,更多的人和上去:「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所有的人都開始和:「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在這歌聲裡,我熱淚橫流,每個人都熱淚橫流。
我們的手挽到了一起,在這黎明之前的暗夜裡,大聲的唱著:「豈曰無衣……」
敵營的燈火點燃了,開始搔動著,不知道城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或許會奇怪,這群敵人在發什麼瘋呢?
但無論我們在發什麼瘋,也不會再有敵人敢小視我們,我們以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是戰士,是勇者!
我身上的鐵甲之內,包裹的已是一顆戰士之心!
「趙正,城中那個逃生的地道,完全塌了麼?」
「沒有,只是城牆那一段燒塌了。」
「這樣啊,」我想著,或許該提前安排些事了,「你組織城中百姓,躲到地道裡躲一躲,城破之後,能活多少算多少吧。」
「少主,我們也可以躲進去啊!」趙正興奮起來。
「糊塗,短短一段地道,怎藏是進我這樣許多人?」
「少主,可以的,那段地道裡,有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很寬敞的!」
我望著趙正:「帶我去看!」
陰暗裡,感覺濕濕的,潮潮的,但是並不憋悶,似乎有風從遠處的空隙裡吹來。趙正點燃了火把,我們向下走,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忽然間光線閃動,眼前現出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石鐘乳,石筍,石柱,千奇百怪的懸掛著,蹲伏著,矗立著,其間,是一個巨大的空曠的洞穴。
地道,我一直以為只是一個又黑又小的孔洞,卻忽略了這原是地下河,更沒想到這裡會有一個地下河衝出的天然熔岩洞。
我們,有救了!
「我們退守於此!」
命令悄悄的發出去,先入洞的是城中百姓與黃週二將的遺體,然後是傷員,最後是戰士斷後。
這次的命令,我違背了申不害的權謀之術。按著純以利害為指引的理論,我其實應該城中燒搶一番,補足補給,只把精壯士兵藏於洞穴,然後一把大火燒盡地面的痕跡,讓敵軍再也找不到進入洞穴的入口。
那樣的話,我將有充足的力量保證我們堅持下去。
但我做不到!這一次,我真得做不到!我無法犧牲這些已心向我的百姓,我無法在他們主動幫我守城之後,再拋棄他們。是的,無論多大的犧牲,這次我也要以他們為先。
或許這是一時意氣,但我不在乎。
雖然城中人不是很多,但幫著他們藏進洞穴,搬入糧食和水,也花了好多時間。我的袍澤們在這期間,還在應對敵人的撕殺。
終於,天近午時的時候,全部人馬藏入的洞中。我們縱火點燃鶉觚城。
過了半個時辰,聽到外面隱隱傳來鼓角聲,那是敵人終於衝入城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