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大宋金手指 作者:聖者晨雷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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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ider 2009-2-9 21:30: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1 298222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2 09:45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二十六、拜師(下)
    此時拜師是大事,有一全套禮儀,不過蕭伯朗急于拜師,加上多上也有些羞慚,故此簡略了許多,但大至的禮儀都在,特別是那三叩首之後,趙與莒若是接過他的拜師帖,那便算是正式收下他這個弟子了。

    趙子曰目瞪口呆地盯著蕭伯朗的動作,又看了看端坐不動的趙與莒,他原以為趙與莒會起身躲閃的,卻未曾想趙與莒竟然沒有絲毫避讓之意。

    “難道說小主人真要收下這個弟子?”趙子曰心中暗想。

    趙與莒起初也是想避開,但還未起身,另一個念頭便替代了他原先的想法。

    這個時代,與後世不同,師道尊嚴是極其慎重的。天地君親師,對于讀書人而言,背叛老師幾乎是不可赦免的罪行,他想用這個蕭伯朗,收他為弟子,倒是保持他一定程度上忠誠的方法。

    趙與莒並不以為自己有讓人一見便拜自此忠心耿耿的能力,無論是對家中收養的孩童、使用的下人,還是對胡福郎、歐老根這樣請來的得力人手,他都是用上許多手段,才讓他們衷心服從。對他們說上幾句好話,瞎扯幾句人人平等,胡吹一段民主自由,便可將這些古人變成自己的忠犬,這種想法結果不是被視為瘋子,便是看作大逆不道。

    “我不過是八齡稚童,如何能當得你的老師?”他心中雖然允了,嘴上卻還要試探一番︰“蕭學究,你起來吧,我不能收你這個學生。”

    “學無長幼,達者為師。”既是跪了下去,蕭伯朗也沒多少顧忌的,他大聲道︰“學生昨日見了那熱氣球,回去後便一夜難寢,下定決心要學這些機巧,還請大郎收納!”

    見他確實至誠,趙與莒向趙子曰使了個眼色,趙子曰從蕭伯朗手中接過拜師帖與紅包,將之呈到趙與莒的書桌之上。趙與莒這才道︰“既是你言出至誠,那我便收下你這個弟子,不過,你拜八齡稚童為師,傳出去頗為驚世駭俗,你也不必稱為恩師,只須喚作大郎。”

    “謝恩師。”蕭伯朗喜出望外,他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得了趙與莒應允,這才站了起來。

    “省身……”趙與莒看了看他的拜師帖,那上面寫著蕭伯朗的字,這個字倒與後世一位著名的數學家同名,趙與莒微微一笑︰“算學為百工之始,要學機巧之學,你先得學算學。你既是知道大衍求一,那算學便是有些功底的,不過我所知的與你以往所學不同……每夜里你可有空?”

    蕭伯朗听他這樣說,知道是要夜里傳自己算學,面露喜色,忙不迭地道︰“有空,有空!”

    “你家有數里之遠,若是遇著風雨,也是不適的……不如這樣吧,你家中有幾人?”

    蕭伯朗听得糊涂,這位小先生問起話來都是跳躍的,他將自家情形說了出來,不過是家有一妻罷了。

    “你將家中收拾收拾,搬到莊子里來,我讓人給你尋個小院,尊夫人可以陪家母說說話,你嘛,白日里就在家中義學里教那些孩童識字,夜里與他們一起學算學。”

    趙與莒的安排讓蕭伯朗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搬過來倒沒有什麼問題,教那些孩童識字也算不得為難之事,只是和孩童們一起學算學,終究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既是連我這個老師都認了,又怕什麼羞?”趙與莒笑道︰“若非如此,我卻沒有時間單獨與你授課。”

    這話一出蕭伯朗立刻投降。

    “陪我去吃早飯吧,我餓了。”趙與莒看了看沙漏,輕輕皺了下眉,這種計時器並不準確,若是能造出鐘表來……

    想到這,他露出微笑,以現在的技術,非常精確的鐘表自然是制造不出的,但用于一般日常作息安排的,似乎還可以做得出來。

    趙與莒的早餐向來是與義學里的孩童們一起吃的,他們當作教室的第四進堂屋,同時也是他們的食堂。經過這大半年時光,這里與最初時有了些變化,那些拼湊出來的桌椅,被統一的長條書桌板凳所代替,在黑板上寫的粉筆,也要漂亮得多——這些都是孩童們下午手工時自己做出來的。趙與莒進來之時,原本坐在位子上低聲說話的孩童們都是起身肅立,倒是讓未曾經過的蕭伯朗嚇了一跳。

    趙子曰替蕭伯朗搬來一個馬扎,放在一張空著的桌前,又給他放上兩個碗,雖然對蕭伯朗的出現很奇怪,可是沒有一個孩童回頭看的。

    “坐下吧。”趙與莒到了講台上之後,兩手虛按道。

    孩童們又齊刷刷地坐下,接著,門外傳來鈴聲,有八個男孩抬著兩個木桶進來,另有兩個女孩用勺子給擺放在每個孩童面前的碗里盛飯舀菜。蕭伯朗坐在最後,因此最先是給他盛,看到饅頭、稀飯還有兩個煮熟的雞蛋,蕭伯朗只覺食指大動,肚子里似乎也咕咕叫了起來。

    “鈴聲響了再吃。”他旁邊的趙子曰見他如此模樣,悄悄說了一聲。

    蕭伯朗這才注意到,雖然不少孩童面前也有了飯食,卻沒有誰動手吃的。待得每個孩童面前都有了飯食,趙與莒才動碗筷,而隨著他動碗筷的動作,一個分飯的孩童搖響鈴鐺,其余的孩童才開始進食。

    進食時孩童們低聲談笑,說的事情大多也與昨日那熱氣球有關,但沒有一人大聲喧嘩的,也沒有誰浪費糧食。

    蕭伯朗暗暗稱奇,顯然,這些孩童雖是趙家買來的僮僕,卻極有教養,與中等人家的子女相比,也絲毫不差。

    稀粥很濃,樹根筷子進去不會倒下,饅頭里也是咸菜和肉餡。蕭伯朗暗暗計算,發現饅頭與雞蛋是定數,稀飯卻不是,不少男孩都連吃了兩三碗。他暗暗咂舌,這趙家給僮僕的早餐,便要花去不少銅錢。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2 09:45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二十七、媒子(上)
    江南春來早,才過了元夕,紹興府便是暖風拂面芳草萋萋了。

    因是佳節已過的緣故,在家中歇了一冬的人們紛紛出門,一年之計在于春,紹興府雖是行在附近,討生活卻也是不易,若不趕早,便只有被村子里的頑童指著罵懶漢的份了。

    歐老根慢吞吞地給爐子升起火,抬天看了看天色,晃了晃腦袋。

    “老大老二,若是再不起床,老子就用榔頭去砸你們的屁股蛋子!”

    在自己家中,他全然沒有在郁樟山莊那般小心謹慎,特別是在這鐵爐之前,他更是說一不二。听得他的吼聲,他家的長子次子,立刻從屋子里奔了出來。

    兩人都是棒小伙兒,正是渴睡的年紀,被他喊起來,都有些睡眼惺忪。老大是個極老實的,自小便被歐老根管得服服帖帖,故此一邊揉著眼楮一邊匆匆跑來,老二則不然,要滑頭一些,他東張西望漫不經心地晃著,嘴里還嘟囔道︰“旁人這時辰里,還摟著媳婦賴在床頭,老爹你偏生勤快,咱們今年寬裕了許多,何必如此操勞?”

    “摟著媳婦?”歐老根听到這句話倒沒生氣,象是雕過一般的臉上倒擠起了一團花︰“老二,你可是想媳婦了?”

    歐家老二臉騰的紅了,但卻沒有否認,梗著脖子道︰“想便是想了,去年咱們家趕上好光景,多少積下些銅錢,也該給屋里頭尋個女人了!”

    “便是尋個女人,也應是你哥先,你嘛,等著下半年吧!”歐老根笑罵了聲,兒子想媳婦了,這是好事,他歐老根辛苦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傳宗結代麼,不過現在,他心里又多了點盼點,那就是能光宗耀祖。

    老大老二是不成的了,這一輩子也就和他一般,在兩畝薄田里刨吃食,閑下來再幫鄉鄰打打鐵器。歐老根心中算計好了,今年再發一年狠,給老大老二都說上媳婦,明年再看看能否為他們置上兩畝旱地。全部希望都在老三身上,他在趙家義學里倒也爭氣,幾乎次次月考都能得到大郎贊許。

    “老爹又在想老三了。”老二撇了下嘴,心中多少對自己的兄弟有些嫉妒︰“老三算是有福的,在趙家能寫能算不說,一日還有三餐——咱每日從早到晚的,一年有幾天能吃到三餐的?”

    “閉嘴干活,干完活之後,跟俺去山莊去。”歐老根橫了他一眼︰“咱們雖不是山莊下人,卻指著山莊的活計吃飯,趕早去給孺人和小少君問安,順便也瞧瞧老三。”

    讓歐老根唯一有些介懷的是,即便是年節,山莊也不肯放假,要歐八馬與其余孩童一起過。只是每隔三五日子,歐老根父子才能去山莊尋空與小三說上幾句話。他雖然覺得這有些不近人情,但想到自家兒子回到家中無論吃穿都比不上在山莊里,這思念之心便會淡上些。

    父子三人做起活來都是悶不做聲的性子,不過一個時辰,手中的活計便做完了。歐老根收拾收拾,換了身衣服,正準備出門時,卻被人喚住︰“歐老根,歐鐵匠,恭喜你老了。”

    這聲音雖不是極熟,卻也依稀听過,歐老根向那人望去,卻看到一個涂脂抹粉的半老婆子。這老婆子四十余歲年近半百,束著半黑半白的頭發,臉上涂了厚厚的脂粉,隔著老遠,便嗅到香風亂竄。被這香氣一燻,歐老根父子三人齊齊地打了個噴嚏,都停住了腳步。

    這老婆子臉上掛笑,一雙眼楮左盼右顧,倒似想偷雞的黃大仙一般。歐老根思忖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老婆子是誰︰“原是賣花的段十七娘,十七娘向來少會,怎有閑功夫來俺這窮鐵匠處?”

    歐老根不是個牙尖舌利的人,之所以會言語中帶刺,因為他曾與這位段十七娘打過交道,卻弄得灰頭土臉。三年之前,他長子十八歲時,便曾托這位段十七娘做媒,想為老大討房媳婦。結果段十七娘收了他的謝禮,卻未辦成事,當他找上門去時,反倒被段十七娘數落了一番。

    歐老根不是個心眼小的人,但當時段十七娘那話說得刻毒,讓他這鐵打的漢子也躲在屋里哭了一宿,故此至今還記得。

    “喲,瞧瞧咱老根如今說話這氣派,發達了果然就是不同,想當初你可是見了奴家就喊段媽媽的。”段十七娘面皮比她臉上敷的粉還要厚上一倍,歐老根話語里的刺,根本就沒傷著她,她扭著水桶腰,媚眼兒亂瞟︰“老根啊,奴家今日,可是為向你道賀來的。”

    “俺有何可賀?”歐老根擰著眉道。

    “有姑娘家瞧中了你家大郎,托我傳一聲話,意欲與你家結親,你說當賀不當賀?”段十七娘一邊說一邊向歐家老大拋了個媚眼,歐家老大一哆嗦,臉剎那間便紅了起來。

    “俺家一窮鐵匠,如何會有人瞧得上。”歐老根搖了搖頭,甕聲甕氣地道︰“十七娘何必一大早來打趣俺家。”

    “你個老根兒,倒在老娘面前裝窮,你家過年可是稱了二十余斤肉,這左鄰左舍的,哪家有你富實?”段十七娘“嫵媚”一笑,不但沒有迷倒歐鐵匠,卻是驚出歐家父子無數頭皮屑。

    “此言怎講?”歐老根沉默了會兒道。

    “奴家特來報喜,你老根兒也不賞杯淡酒與我喝喝?”段十七娘眼楮早瞄著歐家大兒手中夾著的獸皮︰“這倒春寒極是傷人的,奴家老寒腿也犯了,正需這樣一塊皮毛裹裹,歐家大郎,將這皮毛給俺——這是狐狸皮吧?”

    這狐狸皮卻是歐鐵匠自鄰近一獵戶處換來的,準備獻與郁樟山莊。他雖不算是山莊莊客,去年卻多虧了山莊,故此在禮儀上不敢怠慢。見那段十七娘伸手便要奪狐狸皮,歐老根哼了聲,他家大兒子立刻退了幾步,閃開段十七娘那肥肥胖胖的如個癩蛤蟆的手。

    “俺家小子,卻不敢煩勞十七娘大駕。”歐老根淡淡地說道︰“今日俺們有事,還得趕時間,十七娘好意,只能心領了。”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2 09:45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二十七、媒子(下)
    段十七娘心中暗罵,臉上卻笑得更甜。她伸開手臂攔住歐老根︰“老根,你這話可就失禮了,鄉里鄉親,無論事成與不成,你便是水,也總要請奴家喝上一碗的。”

    歐老根瞧了瞧天色,覺得如今尚不算晚,他也想知道這段十七娘此次來究竟打的是何等主意,便讓開道︰“既是如此,就請十七娘在院子里小坐,俺家沒有女人,便不請十七娘進屋了。”

    “沒想到你個粗鐵匠卻是個細心人兒。”段十七娘贊了句,心知這已是對方讓步極限,也不強求要進屋。進了院子,她看了看周圍,因為歐家沒有女人的緣故,這家中自然不算干淨,東西擺放得有些亂糟糟的,不過比起她以前來見的,似乎有些不同。

    歐家老二搬了個馬扎來讓她坐了,歐老根則是蹲在門口,一副隨時要走人的模樣。

    段十七娘一屁股坐下,歪著身子笑道︰“老根,奴家可不是來拿你做耍子的,是真有人家瞧中了你家大郎,他今年二十一了吧,早該找媳婦了,你這做爹的若連這事都不上心,奴家可都為他焦急。”

    歐家老大老二都不自覺地點點頭,到他們這般年紀,但凡家境好些的,都已經娶妻生子了。

    “托我來說的姑娘家里,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年方十六,長得那真是千嬌百媚,大胸脯大屁股的好生養……”

    段十七娘說得口沫橫飛,歐家老大老二听得如痴似醉,歐老根則穩如泰山。待段十七娘身前的地面被她噴出的口水沾濕了一大塊之後,歐老根慢吞吞地道︰“十七娘,俺今日真有事,還請長話短說,莫擔誤了俺辦正經事的時辰。”

    “奴說的不就是正經事麼?”段十七娘一臉驚訝︰“這般時候,還有比你家老大的婚事更要緊的麼?”

    歐家老大老二都不由自主地點頭,和父親一樣,他們也對家中三弟寄以厚望,但同時也對父親如此偏向老三多少有些吃味。兩人年紀漸長,也都有了自己的打算,特別是這一年來替郁樟山莊做了不少新鮮玩意,賺下此前十年都沒賺到的家當,他們心思更是活絡了。

    “十七娘,咱們是老相識了,你打著什麼主意,快些說吧。”歐老根見她隱隱有挑得自己兩個兒子“造反”的心思,心中怒火翻涌,也不與她羅嗦︰“俺還記得你說俺這窮鐵匠的兒子想娶個好媳婦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才不相信你段十七娘會有如此好心腸!”

    這話一說,歐家老大老二便都知道老爹真發怒了,多年積威尤在,因此都垂下頭,不敢再擠眉弄眼。段十七娘卻是不動如山,嘿嘿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三年前你歐老根兒是窮鐵匠,如今傍上了高枝抱到了粗腿,還有誰敢說你是窮鐵匠?”

    歐老根心中一動,眉頭豎了起來︰“此是何意?”

    “誰不知道你歐老根兒替郁樟山莊辦上事了?”段十七娘臉如菊花︰“便是你家小三,也在郁樟山莊的義學里呆著,听聞那兒有吃有穿的,便是一個小管家,也比起咱們這些苦哈哈的要好上數十倍!”

    歐老根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俺雖是替郁樟山莊打造些鐵器,不過賺兩個銅鈿補貼些家用罷了,小三在山莊的義學呆著,也不過是打打雜混個吃食,這算哪門子傍上高枝?”

    段十七娘左邊臉上寫著“不”,右邊臉上寫著“信”,嘴巴上卻虛虛地應了聲,然後壓低了聲音問道︰“老根兒既是替郁樟山莊做事,小三又住在莊子里,當知道這莊子的底細。奴家聞說莊子里極是有錢,便是那些僕役小廝一個月的月錢,也當得上他府一個大管家?”

    “哪個說的?”歐老根冷笑了聲,正了顏色道︰“十七娘,俺老根兒不知是誰讓你到俺這打听山莊的事情,不過俺老根是啥樣的人你也知道,可是背後愛嚼舌頭的?”

    段十七娘見他板著臉說話,心中多少有些畏懼,訕訕地笑了笑︰“倒不是奴家要打听,是想與你結親的孫家托俺問的。”

    “孫家?”歐老根問道︰“哪個孫家?”

    “這十里八鄉,還有哪個孫家有好女兒?”段十七娘見他問了,精神一振,孫家許她的謝禮不少,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將事情辦成,故此她又鼓起如簧之舌︰“三柳橋的孫五郎,他家二娘今年十六,正當妙齡……”

    “十七娘,出去!”歐老根霍地站了起來,向外頭一指︰“俺家不待見你這客人!”

    “喲喲喲,你是吃了爆仗不成,為何如此變臉?”段十七娘還待說話,卻見原本被她說得暈頭轉向的歐家老大老二兄弟倆一人拾起掃帚一人拎起扁擔便向她轟了過來,她雖腰似水桶,身手倒還敏捷,蹭一下便蹦起,三兩步躥出了歐家。

    見她被趕出了家門,歐老根也不追,只是吩咐兩個兒子︰“看緊門戶,收拾好東西,擔擱得太久,咱們路上得趕緊些了。”

    歐家兩個兒子放下家伙,將院子里原掛著的臘肉咸魚都收進屋子,又關緊了門窗,這才給院門上鎖,跟著歐老根離了莊子。他們前腳離開,後腳段十七娘便躡手躡腳地又轉到他家院門前,貼著門縫向里打量。

    “咳咳!”

    突然來的咳嗽聲讓段十七娘嚇一大跳,她回頭一看,卻是這村子里的一個老婆子橫眉豎眼地瞪著她。

    “哼哼,老娘好心為他家說媳婦,他卻拿扁擔掃帚趕老娘,活該他一家全打光棍。”段十七娘倒也不懼,從地上拾了塊土疙瘩,隔著牆扔進歐老根家院子。

    “十七娘,你為他家說的可是那孫家,這是老根兒老實,若是換了俺家,必定是拿著老大的耳光抽你。”那老婆子冷笑道︰“孫家哪有正經女兒,誰不知道那都是些半掩門的狐媚貨!”

    “便是你這老貨,孫家如何會看上你?”段十七娘叉著腰叫罵了聲,見那老婆子掄起根晾衣衫的竹篙子,立刻撒腿便跑,她雖是肥胖,跑起來卻不慢,兩只粗腿之下有如生風一般,片刻間便出了村子,只掀起一路雞飛狗跳。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2 09:46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二十八、無賴(上)
        “大郎,有一件事情……”

    對著趙與莒時,歐老根說話總是有些吞吐,他雖然話不多,卻是個極敏感的,總覺得這個剛八歲的富家子弟,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但這異樣又不是鄉里傳聞中常提到的“邪氣”,倒有幾分象春風拂面,讓人覺得舒坦。

    然則這位大郎卻並不常笑。

    “哦,歐鐵匠只管說來。”趙與莒饒有興趣地盯著歐老根,比起那個方有財,他更看好歐老根的技藝,只是這黝黑的漢子為子孫計,卻不肯投到他家來。

    “孫家托人打听山莊的事情,小人雖不曾說什麼,但是……莊上人多嘴雜,難免有人胡說八道。”

    在說這番話時,歐老根垂著頭,卻不看著趙與莒,趙與莒輕輕挑了一下眉︰“這孫家又是哪路高人?”

    “三柳橋孫家孫五郎,大郎找老管家問問便知曉。”歐老根卻不多說,只是提醒了趙與莒一聲︰“家中尚有事,若是大郎沒別的吩咐,小人便要告退了。”

    他不願細說,趙與莒也沒追問,只是記下此事,喚人拿來賞錢,便打發他父子出去,再讓人將趙喜找來。

    “大郎,人手已說好了,明日一早便可動工。”趙喜剛被叫來時,還以為趙與莒是問他起新院子的事情,興致沖沖地說道︰“磚瓦之類也已經說妥,今日下午便雇車去拖來。”

    在趙與莒的新年規劃之中,為了擴大家中義學,也為了保護自家繅車秘密,在山莊後邊靠近水壩處,要再起一片院子。新院子雖然不如老院子大,卻是趙家自家建的第一處宅子,故此趙喜極是高興。在他看來,日後趙與莒、趙與芮兄弟都成人了,若是要分家的話,多一處莊子總要好些。

    听他說起這事,趙與莒便暫時將歐老根說的孫五郎之事暫且放下,細細詢問起新莊子的工程來。雖然他畫的未來學校的圖紙如今還用不上,但這新莊子還是嚴格按他的要求來建的。首先便是材料,因為義學將放在新莊子里,里面住的多是孩童,故此防火是第一位的,這些孩童每一個都是趙與莒寄與厚望的種子,他不願意看到任何一個因為可以防備的災禍而夭折,故此,他不曾听趙喜以木為主的建議,而是選擇以磚石為主。如此花費比起普通的木屋花費自是更多,也不符合此時人們的審美觀,但如今趙與莒在家中權威已樹,他定下的事情,趙喜也無法反對。

    其次便是擇址,依著趙喜的說法,當請陰陽師來卜地擇吉,方能建屋。對此趙與莒倒不反對,此乃時風,若是處處都與眾不同,那未免也太惹人注目了些。不過請的陰陽師得了賞錢,自是將趙與莒挑中的地方吹得天花亂墜,破土的時間也挑得不能再早。

    然後才是請人,趙喜人老成精,這數月來為了修橋鋪路之事,又多方與鄰近村子的石匠泥工打交道,請人自是不在話下。鄰近村子的石匠泥工都知道郁樟山莊給的工錢較一般人家優厚,主事的老管家雖是精明,待人也算和氣,故此也願意乘這田里還沒多少活計的時候來賺兩個銅鈿。

    在元夕之後第三日,先期工程便已經展開,水壩邊上加高了圍堤,選好的屋址平整出來,做地基的石條也被埋了下去。為了保密,也是因為家中存放的秋繭已經用盡,繅車被拆下,放置在山莊之中。

    因為這也是趙與莒自己真正開始基建的緣故,加之他對于這個年代里起屋建宅並不是很熟悉,故此問得極細,當趙喜把詳情都一一說完,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趙與莒想起自己喚趙喜來的目的,便問道︰“老管家,三柳橋的孫五郎,你可知道這個人物麼?”

    趙喜听得一愣︰“大郎是听何人說起這個孫五郎的?”

    “歐鐵匠說這孫五郎在打听我家的消息,听他的口氣,這個孫五郎似乎不太好惹?”

    “這潑皮!”趙喜咒罵了一聲。

    原來這孫五郎本名孫德慶,族中排行第五,早年便是這四里八鄉有名的游手無賴,曾在行在浪蕩過一些時日,後來又去了泉州,在那結識一幫臭味相投之人,靠著美人局之類的騙術(注1),詐到一筆錢財,不到三十歲時便回鄉置了些田宅。

    孫德慶性子浮浪,在外頭過慣了逍遙日子,哪里耐得住鄉間寂寞,好人家女兒沒人願嫁他的,他自外帶了個回來,吹噓是臨安官宦人家女兒,也有相識的說是個半掩門的私娼。夫婦兩都是一樣的性子,孫德慶又搜羅四鄉無賴,整日里吃喝嫖賭,卻是這附近一大禍害。

    “他這伙人行事,心狠手辣干淨利落,便是官府也抓不著他們的把柄。曾經有苦主告到官府去,結果卻不了了之,那苦主沒多久便醉酒溺死。”趙喜知道趙與莒不是普通孩童,這般事也直說不諱︰“大郎,他是一伙亡命,若是打起咱們家的主意,當如何應付?”

    趙與莒啞然一笑,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古代潑皮所盯上,他記得《水滸傳》中楊志賣刀的情節,那潑皮牛二便是孫五這般人物。這等小人,既是起了覬覦之心,不得志便不會罷休。俗語雲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郁樟山莊里頗有些密事,是他不欲為外人所知的,若只是坐等這孫五上門,恐怕會另生不測。

    “這般宵小,與訟棍必有關聯,老管家,你送份禮去霍四叔莊上,問問他可知此事。”

    當初豐余堂唆使羅村之人算計郁樟山莊時,霍佐予之計雖未完全被趙與莒所納,他過手揩油未能得逞,但兩家關系倒未曾因此疏遠,趙與莒專門去霍家莊上拜訪過霍佐予,得了父親吩咐的霍重城也隔三岔五便來郁樟山莊玩耍。這霍重城是個好耍子的,原本與趙與莒並不十分相契,但他性子極好,人又好奇心重,漸漸被趙與莒來自後世的諸多新奇玩法所吸引,因此兩人成了好友。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2 22:43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二十八、無賴(下)
      這也是趙與莒第一個朋友,其余的孩童,至少名義上都是他買來的僮僕,在他面前,就遠沒有霍重城那般隨意。

    “若是霍家與孫五也有瓜葛?”趙喜有些擔憂。

    趙與莒卻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想著心事,自穿越以來,他便立下大志要逆轉氣數,改我中華四百年胡虜蹂躪百五十載洋夷擄掠的國運,他原先的目標,本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這般人物,可一年以來,那些鄉村宗族、市井行會卻成了他的絆腳石。如今連這些黑社會都算不上的流氓無賴也打起他的主意,這讓他如何不憤怒。

    “三年,再給我三年!”他在心中暗自發誓,三年之後,他便是十一歲,在這個年代里,便有了許多自由。那個時候,若他還被這些莫明其妙的人或事束縛,那也用不著鐵木真及其兒孫,他自己便了結自己。

    “大郎,大郎?”

    半晌未曾得到趙與莒回復,卻見到他在咬牙切齒,趙喜擔憂地問道。

    趙與莒微一沉默,然後笑道︰“我料霍佐予必不會如此愚昧,他雖是貪財,卻不是個蠢人,與那地痞合起來算計我,得不償失,倒不如與我合作……”

    說到這,他停了停,猛然想起一事來。

    自他穿越起,之所以一直麻煩不斷,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郁樟山莊實力太弱而掌握的利益卻足以讓人眼紅。無論是豐余堂或者是羅家,還有如今的孫五都是如此。既是自身實力太弱,為何不拉攏一批盟友,只要利益一致,自有這些盟友去幫自己擋風遮雨。

    至于盟友會不會反噬——他又不需要這些盟友能幫助太久,只需撐過三年時光便可。

    要尋盟友,自然是要尋可靠的,這個時代里,親族比外人總是要可靠些。他父親這邊一族極是不堪,故此他父親死後,母親守不住家產。可母親那邊親族則不然,至少他的外祖父全保長……

    方想到外祖父,趙與莒立刻在心中否認了這個人選。據他所知,權相史彌遠之所以將他選為皇子,與他父母兩方親族都無甚財勢有關。他現今有了座莊子,這已經是不打消史彌遠念頭的極限了,若是母家親族過于醒目,史彌遠必生忌憚之心。

    那麼霍佐予倒是個不錯的人選,貪財而有眼光,做事應不會過于莽撞。

    “我自己去拜見霍四叔。”趙與莒改變了主意︰“老管家,為我準備好禮物便成了。”

    趙與莒的到訪讓霍佐予頗為意外,據他所知,趙與莒輕易是不離開郁樟山莊的。倒是霍重城,見著趙與莒之後極是歡喜,最初見到他坦率的笑容,趙與莒心中隱隱還有些不適,總覺得是自己利用了他,但現在,他已經習慣了。

    日後要實現他的目的,還有諸多手段要施展出來,莫說是利用朋友,便是一些極其骯髒的事情,總也要有人去做。

    “賢佷來得正好,我听得一個消息,正要給你送去。”霍佐予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自然是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道理︰“三柳橋的孫五,正在四處尋人打听郁樟山莊的消息。”

    趙與莒非常配合地做出吃驚的模樣︰“這孫五是何許人也,打听小佷家的消息又是何故?”

    “這個愚叔就不知了。”因為霍重城既與趙與莒正式論交,霍佐予便在趙與莒面前擺出了長輩姿態,自稱也變成了“愚叔”。他捻須微微一笑︰“不過這位孫五倒不是好人家,賢佷休要理會他,免得吃了他誆騙。”

    趙與莒點了點頭︰“既是霍四叔如此說,小佷記下了。小佷此次來,是想問四叔,霍四叔見多識廣,可知這紹興府有什麼能工巧匠麼?”

    “能工巧匠?”霍佐予眼前猛然一亮,他自然知道當初羅村與郁樟山莊起爭執,原因便是郁樟山莊有新的磨坊,據說是郁樟山莊得了魯班的秘法。他身體微微前傾︰“愚叔倒是知道幾位巧匠,不知賢佷有何事情?”

    趙與莒做出思忖的模樣,霍佐予也不焦急,過了好一會兒,趙與莒才道︰“霍四叔可曾听過水運儀象台麼?”

    “水運儀象台?那是何物?”這個名字,霍佐予確實未曾听過。

    “哲宗元佑紹聖年間,甦正簡公(注2)所造之觀星測時之器。”趙與莒道︰“當時奉甦正簡公之命主持制造此物者乃韓公廉,小佷近日為家中義學所請的教授蕭伯朗,他手中便有這位韓公廉所書一卷《九章勾股測驗渾天書》和甦正簡公所著《新儀象法要》(注3)一卷,蕭教授只是好機巧,小佷卻是好財貨。”

    霍佐予雖然不曾听說過水運儀象台,卻是知道甦頌這位神宗、哲宗時名臣的。他與蕭伯朗雖不相識,卻也知道附近有這麼一位喜好奇技淫巧旁門左道的書生,心中也不生疑︰“既是被作台,便是極大之物,怎能生出財貨來?”

    “小佷見時下以刻漏沙漏計時,每每常有出入,而蕭教授說這水運儀象台計時甚準,小佷便起了心思,若是能將之改小,富貴人家必會趨之若騖。小佷年幼,見識短淺,卻不知這左近有哪位能工巧匠能將之改小的。”趙與莒笑著道︰“小佷想起四叔交游廣闊,必是知曉的,便來問四叔了。”

    霍佐予制止霍重城的好奇發問,皺著眉思忖了會兒︰“賢佷可是成竹在胸?”

    “成竹在胸不敢說,總須試上一試。”趙與莒慢慢地道。

    對于趙與莒所說之物可能會帶來多少利益,霍佐予此時還未有清醒認識,但在他想來,他只不過是幫忙替趙與莒尋個人,又用不著他投入太多,自然不會有什麼損失,因此便道︰“此事愚叔放在心上,這幾日恰好有空,替賢佷留意便是。”

    “如若得成,小佷無以為抱,願將這計時器物之利分為十份,取其三與重城兄。”話說到這里,趙與莒便開始利誘︰“兄弟有通財之誼,我與重城兄情同手足,還請四叔萬勿推辭。”

    霍佐予听得一愣,然後微笑道︰“你二人至交,愚叔雖是長輩,卻不便干涉。”

    趙與莒目的達到,又閑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送走他之後,霍佐予禁不住大笑道︰“重臣,這趙大郎畫得好大一個餅。”

    霍重臣有些不豫︰“與莒倒是有些小瞧俺了,要請爹爹幫忙應付那孫五,直說便是,何須畫出這個大餅?”

    “倒未必是個假餅。”霍佐予又思忖了會兒,否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斷︰“這位趙大郎,你不是說他言語不多卻每發必中麼,且看來日吧。”

    ====================================   
    注1︰周密《南宋市肆紀》中有這類騙術記載。

    注2︰即甦頌,謚號正簡,曾任宰相。

    注3︰兩書皆為史實,這個水運儀象台擒縱結構原理,與後來歐洲鐘表匠制做的鐘表如出一轍,卻比之要早二百余年。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3 20:51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二十九、巧取(上)
        “俺听說郁樟山莊收容了不少孩童,尋思著俺正好有位泉州的摯友,他可是個善人,養著不少孩童,想問問這郁樟山莊要不要,卻沒料想驚動了霍學究。”

    正如趙與莒所想,流氓與訟棍,實乃一丘之貉。霍佐予與這位孫五便相熟,雖說談不上什麼極深的交情,卻也能說得上話。故此,當霍佐予在孫五家開的酒肆里與孫五見面時,兩人未曾寒喧便直奔正題。

    “郁樟山莊的老管家與學生有幾分交情,他家小主人又與重城交好,故此學生來問一問。”霍佐予淡淡笑道,與在郁樟山莊時不同,在這市井游手面前,他頗擺出幾分讀書人的風範。

    “既是相熟那便再好不過。”孫五臉上的笑更深了︰“請霍學究為俺分說一番,一個小子俺只要一百五十貫,一個丫頭俺只要一百二十貫。得了好處,俺自不會虧待了霍學究。”

    霍佐予眉頭跳了一跳,這孫五可真是獅子開大口!他收斂了笑容︰“孫五哥可是欺我?”

    “哈哈,那哪能,既是霍學究開口,俺多少也得賣上幾分面子。”見霍佐予認了真,孫五便往回縮了縮︰“只是霍學究也知道規矩,斷人財路可是大忌,霍學究實說了吧,那郁樟山莊許了你多少好處,你到俺這來說合?”

    “孫五哥,此事要多少方可了結?”對于孫五的詢問,霍佐予避而不答,板著臉又追問道。

    “非是俺不通人情,霍學究,俺實話實說,人俺已經從泉州帶來了,就在俺家莊子里,十男四女。”孫五笑了笑︰“俺這人最是義氣,看在霍學究面上,便不開大口,無論男女,一百貫一個,讓郁樟山莊領去,半月之內若是不來領人,那麼每日便有一孩童尸首進他山莊院子。”

    “一千四百貫?”霍佐予皺了皺眉,對他而言,這絕非小數字,他不知道郁樟山莊究竟有多少底細,但想來這也是為數不少的一筆錢鈔了。

    “他們出得起。”孫五敲著手指頭,得意洋洋地道︰“俺听聞他們修路鋪橋,便花出兩千余貫,既是如此,拿些錢鈔與俺應急,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霍佐予輕輕撫著自己的手掌,嘆了口氣︰“孫五哥,正是花了兩千余貫修路鋪橋,故此才拿不出這筆錢來,孫五哥既是給學生面子,何不免了此次,也算是交上一個朋友?”

    “霍學究,俺當你是朋友,方才給你面子,你如此說,卻是不當俺是朋友了。”孫五冷笑了聲︰“莫要欺俺,俺知道那郁樟山莊年前關了在臨安的糧店,賣了什麼磨坊秘法,收得好大一筆錢鈔,區區兩千貫算得甚,便是一萬貫,他們也拿得起!”

    霍佐予心中一動,郁樟山莊賣了保興之事,他自是知曉,可這孫五又是從何而知的?

    “竟有此事,若非孫五哥說起,學生竟是不知!”霍佐予佯怒︰“若他家真拿得出萬貫來,莫說孫五哥,便是學生也少不得要尋他周濟周濟。不過,有一事好叫五哥知曉,他家雖只是孤兒寡母,卻是宗室遠支,太祖苗裔,宗正府里入了牒的……”

    “呸!”孫五吐了口唾沫,向手邊一潑皮使了個眼色,那潑皮將上衣解開,露出長滿黑毛的胸口,嚷嚷著道︰“霍學究且看俺!”

    霍佐予向那潑皮胸口望去,只見上邊刺著兩行字,左胸是“生不懼趙官家”,右胸是“死不畏閻羅王”(注1)。此時文身之風極盛,莫道是游手潑皮,便是官宦人家男兒,也都好文身,甚至有將柳永之詞文于身上者,故此霍佐予倒也不驚訝,只是這兩行字,卻讓他心中一動。

    見霍佐予凝神注目,那潑皮甚是得意,左搖右擺來回晃了晃,方穿上了衣衫。

    “不過是自稱宗室罷了,一無官號二無爵位,算得了甚麼皇親。”孫五冷笑道︰“郁樟山莊這幌子,也就唬得鄉野愚民,象俺這般見過世面的,怎會懼他?”

    霍佐予向那潑皮挑了挑大拇指︰“果然好漢,孫五哥既是如此說,學生少不得尋那郁樟山莊問上一問,若他真有萬貫,學生自會見機行事,不讓五哥短了收益。”

    听他這番說話,孫五嘿嘿笑道︰“霍學究俺自是信得過的,若是有霍學究相助,便是讓他破家,也不過是多做些功夫。”

    “破家之事,還須從長計議,他家外祖父是保長,終有些不便。”霍佐予皺眉思忖了會兒道。

    “何不設局?”孫五眼楮發亮︰“令郎既是與他交好,誘他家小主人出來關撲便是。”

    霍佐予微微一笑,心中卻老大不快,他雖也沒少做過算計別人的勾當,卻不象孫五這般赤膊上陣,孫五此計,卻是要他往死里得罪郁樟山莊,實在是居心叵測。他一潑皮閑漢,便是有家有小也沒甚遷掛的,自己則不然。

    “此事從長計議,先得了眼前好處再說。”見孫五還要湊來說話,霍佐予擺了擺手︰“五哥,郁樟山莊年前入了萬貫,你卻是從何得知的?”

    “俺自臨安打听來的。”孫五未曾實話實說,但也沒有說謊,他確實是自臨安證實之後,才想要布個局讓郁樟山莊出血。

    霍佐予點了點頭,又與孫五閑聊了會便起身告辭。送走霍佐予之後,孫五向地上吐了口口水︰“呸,人模狗樣的東西,也在俺眼前學生學生地,俺豈是不知你底細!”

    那個身上文字的潑皮道︰“五爺,你與這霍四交了底,若是他去郁樟山莊賣了咱們當如何是好?”

    “蠢,你當這廝是甚麼好鳥?”孫五又吐了口口水︰“俺是最義氣的,若是收了錢,便完了事,與這滿肚子壞水的酸丁不同。他可是兩頭收錢,沒事要撩三分事來的訟棍!眼中只有銅錢,哪有什麼道義,俺許了他好處,他不將那郁樟山莊賣給俺才怪!”

    停了一會,他又冷笑道︰“況且俺們兄弟又不曾做下什麼勾當,無憑無據的,他便是想賣俺們,也得有個由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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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此典故出自唐時,長安有一叫張干的無賴,在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閻羅王”。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3 20:52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二十九、巧取(下)
       且按下孫五的算計不提,霍佐予自三柳橋出來,便直接去了郁樟山莊,將自己與孫五的交涉說與趙與莒听,說完之後道︰“賢佷御下甚厚,待人又是極寬的,修橋鋪路雖是好事,卻也沒由頭給那麼多工錢。小人見賢佷手腳大方,必起覬覦之心,日後賢佷還應更為謹慎才是。”

    趙與莒家中,母親全氏是不太知曉外事的,老管家趙喜一則身份所束,二則極是信服趙與莒,故此無人如此教訓他的。听得霍佐予這般說,他先是有些不適,但轉念便知道對方確實是一片好心,當下行禮稱謝。

    霍佐予微微一笑︰“愚叔知道你目光長遠,不過能見千里者往往不見眼前,一些細小之處,你還須多磨礪才是。”

    趙與莒再次道謝,然後問道︰“現今知道孫五用心,霍四叔可有計教我?”

    “這便要看賢佷之意了,若是息事寧人,便給他一千四百貫,可保一時平安。若欲根除隱患……”說到這,霍佐予語氣中帶著一股森然,盯著趙與莒看著,便不再說話。

    趙與莒低頭思忖了會兒,斷然說道︰“欲壑難填,我給他一千四百貫,或得一夜安枕,可次日睜眼,他便又來了。霍四叔,你且說說,若是想根除隱患便當如何?”

    霍佐予捋須點頭,哈哈一笑︰“賢佷,若是想根除隱患,自是以毒攻毒,以潑皮對付潑皮了!”

    當日,霍佐予離了郁樟山莊,便連夜趕往臨安。在臨安城呆了兩日,他才施施然回到紹興府,得知他去了臨安,孫五遣人來問事,被他三言兩語打發回去。

    初時孫五還未懷疑,只道霍佐予是去了臨安查證郁樟山莊收入之事,又過了十日,霍佐予再度來到孫五酒肆,擺下數桌酒席,只說是郁樟山莊應了次日便給兩千貫,特來慶賀。孫五听他說得心花怒放,又是在自己家中,便放開肚皮吃嚼,他手下也呼喝酣飲,吃得酩酊大醉。可到了次日,霍佐予卻未帶錢來,等到午時仍不見人影,又不曾派人來報信,孫五心中不免有些沉不住氣,便親自來霍佐予莊上詢問,到得莊上才知,霍佐予再次去了臨安,這讓他覺得不妙。

    霍佐予去臨安有兩個可能,一是他們算計郁樟山莊之事敗落,霍佐予去臨安躲風聲了;另一則可能是霍佐予從此事抽身,有意避他。孫五雖是不懼,卻對耽擱了時間極在意,罵罵咧咧地自霍佐予莊上回來,心中盤算著如何報復——霍佐予是極精明的,除非用強,否則他不能奈何,但霍佐予兒子卻是個好玩的性子,今年才十三歲,若是誘出來做上兩件案子,不愁霍佐予日後再陽奉陰違。

    “五爺,我看這霍四也沒甚本領,便是事有不濟,至多不過閉門謝客罷了,哪有躲到臨安去的道理?”那個胸前文字的漢子與他同行,見他一肚子怒氣,便勸慰道︰“五爺莫要為這沒擔當的廝混貨生氣,沒了他這霍酸丁,俺就不信吃不了大羊牯。”

    “正是,少他霍四一份,俺們兄弟還可多分得一些。”另一個閑漢道︰“五爺,事不宜遲,俺今日便將院子里的雛兒宰上一個,扔進郁樟山莊里去!”

    他們且行且議,回到三柳橋孫五開的酒肆前,平日里孫五都在酒肆後院子里聚賭,由他家娘子在前店照應,可今日到了門前,卻發覺酒旗也被人扯了,門板被人砸了,便是櫃台里放著的大酒缸,也被人砸破了一個大洞,滲了水的酒流得四處皆是。

    “反了反了,這是……”

    那身上文字的漢子最是忠心不過,他大叫著便沖了進去,才一入門,迎面便是明晃晃的鋼刀,將他罵人的髒話逼了回去。接著,四處喝罵聲齊起,數十名捕快衙役圍將上來,不由分說便將孫五等摟翻按倒,綁得個結結實實。

    “何故抓我,何故抓我?”最初時孫五還反復喝問,被一個眼生的捕快掄起巴掌扇了十幾個大耳光之後,口吐血沫這才改口,他不愧是一混跡多年的老光棍,這般模樣嘴上卻仍是不軟︰“抓得好,打得好,抓得好,打得好!”

    “孫五,你在行在做下的事犯了!”有人冷笑著說道。

    孫五回頭一看,卻是山陰縣捕頭,兩人算是老相識了,孫五倒是不懼他︰“俺是良民,犯下何事,爾等貪贓枉法,待俺……”

    他正大聲叫嚷著,突然見有捕快自他家酒肆後的院子里抬出具尸首來,那尸首是個孩童,依稀便是他弄來準備訛詐郁樟山莊的,他不禁一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你可識得此人?”捕快之中走出人,看服飾象是府城的刑曹掾,他指著那尸體對孫五道。

    “這……這……”這些孩童,雖是孫五搜羅來的,可他哪曾注意過他們的模樣,況且這死尸顯然是從泥中挖出的,早已有些腐爛,孫五一時間哪能分辨?

    “苦主告到紹興府,你于元夕之時,伙遣同黨潛入行在,乘觀燈之際拐來這孩童。”那刑曹掾冷笑道︰“人證物證俱在,此次看你孫五還能如何抵賴,帶走!”

    “冤枉!”孫五這時如夢初醒,想到仍在臨安府的霍佐予,心中隱約覺得這事與他必有干系。他叫了兩聲冤枉,卻被一個捕快拾了塊土疙瘩塞進嘴中,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

    他那些伴當同伙心知不妙,可對著明晃晃的刀子,卻無人敢掙扎。只得任由捕快將推搡,用一根粗麻繩串上,一路踢打押回府城。孫五一伙在左近臭名昭著,見他們如此狼狽,少不得有人拍手稱快的,更有膽大的頑童,一路跟在身後,拾起石頭砸他們的。

    孫五此時已經恍然大悟,霍佐予果然設了一局,他想不明白的是那苦主與死者是他如何尋來的。他深知霍佐予為業嘴社名訟師,既是算計他,便不會給他留下後路,當下心灰意冷,便是喊冤也沒了氣力。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3 22:23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三十、巧匠(上)
        孫五猜對了一半,霍佐予確實利用十天功夫為他設了一個局,正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用他想要訛詐趙與莒的方法反擊他。

    那十日時間里,霍佐予先是在臨安城尋了個慣設“水功德局”的相熟游手,許了他兩百貫,又將孫五家財大大吹噓了番。那游手覺得無甚風險,便去尋了個合適人家——這人家男人也是潑皮,自城外義莊里刨了具新埋的童尸,乘著霍佐予宴請孫五一伙之際,將童尸埋入孫五院後,因為孫五一伙都酩酊大睡,竟無人知曉。

    這廂埋尸,那廂卻在報官,只道是元夕看燈時被拐了孩子,有人識得拐人者是紹興府山陰縣三柳橋孫五,霍佐予早就打通了關節的,這邊公文一至紹興府,那邊刑曹掾便領著捕快來三柳橋。捕快中雖說也有與孫五相善的,但因事發突然,哪里來得及通風報信,更何況孫五結交的不過是肉朋酒友,有肉有酒才是兄弟,如今看他事發難以扳回,誰還念著與他的交情。

    孫五被塞進獄中,沒兩日便“畏罪自盡”,一干同黨,盡數流徒。那些自他莊中搜出的孩童,則由官府妥善發落,至于孫五的家當,一部分罰沒賠給了“苦主”,另一部分則歸了官府,至于其中落入公庫者有幾何,卻只有老天才知曉了。

    媒子段十七妹安分了好些時日,再不敢往歐鐵匠家走,歐鐵匠依舊是悶悶著不吭聲,只是偶爾見著趙與莒時,眼神里透著股敬畏。他家大兒子尋了左近一戶人家女兒定下親事,趙與莒得知後還送了一份厚禮。

    孫五不知道的是,霍佐予布置好一切之後,便不怕他能脫身,那日他去尋霍佐予不著,倒不是霍佐予有意避開他,而真是去行在辦事。

    他是去請京城的首飾匠人費沸來郁樟山莊的。

    趙與莒說的那種新奇的計時器,霍佐予並未當作虛言,極是放在心上,布置好對付孫五之事後,他便去京城尋能工巧匠。費沸倒不是他的首選,只是連踫著幾次壁之後,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在孫五“自盡”當日,他與費沸一起回到紹興府,同行的還有費沸的兩個徒弟。

    在家中稍做停留,霍佐予便趕往郁樟山莊,霍重城自然也是跟著的。

    “爹爹,有一事孩兒想不明白。”背著費沸師徒,霍重城對他父親道︰“听爹爹說那日孫五許下爹爹重利,阿莒說的干股還不見蹤影,孫五說的重利卻近在眼前,當時爹爹真一點也不動心?”

    霍佐予瞪了他一眼︰“哪有你這般說老子的?”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爹爹豈是無利早起的蠢漢?”霍重城嘿嘿笑著,他與父親極是隨便,倒是宋人中的異類。

    “若說不動心確是誆人的。”霍佐予搖了搖頭︰“不過我瞧那孫五飛揚跋扈,這些年來人人怕他,他做事已是不如早年精細,遲早會出紕漏。阿莒則不然,我問他是忍隱一時還是斬草除根,他沒多思索便選了斬草除根——他心思慎密果決,若是真得罪了他,定然會被他記恨一輩子。寧欺白頭莫欺少,為父自然是選了阿莒這一邊。何況他還與你是摯友,若不是他,你如今只怕還要隔三岔五溜進櫃房里關撲!”

    霍重城有些尷尬地笑笑︰“若非阿莒點醒,我自家都不知自己是何等狼狽。”

    “正是如此。”霍佐予看了自家獨子一眼,心中嘆息了聲,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他未曾說出,那孫五為設局,竟然想將霍重城也牽連進去,霍佐予自家雖算不得好人,卻不想獨子也走上這條路,更不希望霍重城成為孫五那般的游手。

    “這位費匠人手藝如何?”見父親果真不願意提起那件事情,霍重城是個俐伶性子,便轉了話題,向費沸呶了呶嘴。

    霍佐予瞪了他一眼,這個兒子雖是聰明,卻讓他覺得輕佻,當不得趙與莒那般老成穩重。

    聞說霍佐予、霍重城父子領著匠人來了,趙與莒喜出望外,與老管一起親自到門前迎接。見到這位巧匠時,他微微一怔。

    “這便是郁樟山莊的小主人和老管家,這便是行在名匠費先生(注1)。”對于趙與莒的神情,霍佐予父子甚至那費沸本人都不覺驚訝,原因無它,這位名匠費沸生的模樣著實讓人吃驚。他不唯生得手長過膝,而且微微佝僂,眼楮總是似醒非醒的模樣,顴骨高聳嘴部尖出,走起路來一只腳還有些瘸拐。無論如何看,都不象是一位精明的巧匠,卻象是一只大馬猴兒。

    “失禮了,請進,請進。”趙與莒不是以貌取人的輕薄兒,他向老管家施了個眼色,當著外人,總是老管家出面招呼,故此老管家在一愣之後,伸手將眾人向院子里引。

    “費先生是行在第一流的首飾匠,多少金鋪都等著他的活兒,卻是被愚叔給拐來的。”因為費沸外貌過于特殊,霍佐予免不了為其宣揚了幾句。

    “不敢。”費沸只是慢吞吞地說了兩個字,他神情木訥,瞧不出究竟是真心不敢還是倨傲使然。趙與莒與老管家交換了一個眼色,費沸的手藝差些倒無妨,最要緊的還是他是否可靠。

    “愚叔幫過費先生一個忙,故此與費先生有了交情。”霍佐予明白他的心意,輕描淡寫地說道。

    “救命之恩。”費沸這次說了四個字,眼楮睜開了些,不再象是眯著眼打瞌睡了。

    霍佐予既是這般說,那自然是絕對信得過這位費沸了。趙與莒點了點頭,又向老管家使了個眼色,老管家起身告罪,匆匆走向後院,不一會兒,便陪著蕭伯朗行出來。

    “這位便是俺家義學先生蕭學究。”趙喜介紹道。

    眾人再次見禮,蕭伯朗早得了趙與莒交待,他自己對這新的計時之器也是極有興趣的,自古以來,喜好雜學者無一不愛天文,而喜愛天文者又無一不對星相計時有興趣。眾人落座之後,只是略一客套,蕭伯朗便直奔主題︰“費先生可知水運儀象台?”

    “不知。”費沸的回答只有兩個字。

    注1︰用先生這個稱呼工匠,參考了《水滸傳》中對金大堅的稱呼。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4 08:32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三十、巧匠(下)
      泉州為大宋最為繁華的港口之一,放在好的時光里,往來此處的海商巨舶如雨如雲,每日自港口出入的船舶極眾,其中有不少為深目隆鼻的異國番商,時人稱之為“海獠”(注2)。

    胡福郎並非未見過世面的,但初到泉州時,卻仍被這些番人驚到。

    最讓他吃驚的是,這些番人說起話來,卻是地道的大宋官話,比起他來絲毫不遜。

    不過他在此卻未曾見著眾帆雲集之景,開禧年間以來,大宋和買之策令海商不敢入港,市舶使的收入也因之銳減。

    “胡掌櫃,且請往這邊。”

    引著胡福郎走路的便是一個海獠,此人姓蒲,雙名開宗,先祖原是大食商人,隨船至廣州後定居于華夏,至今已有百余年,其家曾富甲一方,到得他父祖時逐漸敗落,在廣州無法立足,便遷至泉州。

    這人雖在大宋生長,但尤留有其祖相貌,鷹鼻深目黃眉,聲音嘶嘔沙啞,若是依相術而言,卻是所謂“鷹顧豺聲”,奸惡凶險之徒。不過胡福郎卻听說其人忠厚,喜好儒學,言談舉止也頗為風雅,做起生意來更是誠信。

    蒲家做的是香料生意,來自三佛齊(今甦門答臘)一帶,故此蒲家擁有十余艘海船,與泉州船塢船場多有往來。胡福郎來此,便是托他引見,來拜訪泉州某處船場主人。(注3)

    船場主人早得了下人通稟,聞迅迎出門來。船場主人姓毛,先前也曾是海商,後因海上風大浪急多有凶險,便專心開了家船場。他這船場在泉州不甚有名,也就蒲開宗這般小海商會于他處買船。

    “毛東家,久聞大名,失敬失敬。”見到這位船場主人,胡福郎深施一禮道。他這話說得倒不是客套,船場主人先輩與毛旭同族,曾多次南下婆(注4)。

    “不敢。”船場主人不敢倨傲,原因不過是胡福郎帶來的生絲。他們都是做慣了絲綢、瓷器生意的,自是明白這等品質的生絲,若是運至海外,獲利將是何等驚人。故此,胡福郎雖是年輕,無論是船場主人還是蒲開宗,都不敢輕視。

    一番寒喧之後,眾人方言歸正題。船場主人問道︰“胡掌櫃,俺見識了貴號生絲,實是難得上品,貴號真欲購得海船?”

    胡福郎微微一笑︰“便是未購得海船,能結識毛東家這般人物,也算是值了。”

    他這話說得婉轉,那毛東家也是個精明人,當下會意︰“生意不成仁義在,胡掌櫃不妨直說。”

    “俺听聞泉州福船極佳,便有意見識一番。”胡福郎得了趙與莒指點,慢慢說道︰“俺尋思著慶元府也是海商雲集之所,卻未曾見得造福船的……”

    他話說到一半,便閉嘴不語,但蒲開宗與毛東家卻以為猜到了他的用意。宋時海貿繁盛,連帶著造船業也興盛起來,海船之中以“福船”為其翹楚,能造福船者,又以泉州最為有名。

    “胡掌櫃倒是好心思,若是在慶元府也開上一家造福船的船場,哪有不財源廣進的道理?”蒲開宗因是介紹的中人,此刻免不了插言調和︰“毛東家可有意去慶元府也開上一家?”

    毛東家笑著搖頭︰“俺家基業人脈盡在泉州,卻那慶元府做甚,便是過江強龍,也壓不過慶元府地頭蛇!”

    原本胡福郎說對造船有興趣,毛東家多少有些不快,畢竟同行是冤家,現在听他說要在慶元府造船,毛東家心便放了下來,說起話也風趣了些。頓了頓,他看著胡福郎笑道︰“只是胡掌櫃,造船不易,不是隨意拉扯上幾個人便可湊數的。”

    “俺知道,故此來向毛東家請教。”胡福郎道。

    毛東家笑了笑,恰巧此時有僕婦送上茶點,他招呼胡福郎與蒲開宗吃,卻避而不答胡福郎的問題。胡福郎也不著急,趙與莒給他的交待,原本就說不要急于求成,一年之內能將事情辦妥,便是極好的了。

    眾人又天南海北地說了一番話,胡福郎便起身告辭,毛東家笑著將他送了出來。

    “我和毛東家尚有事要說,胡掌櫃不妨先走。”見胡福郎望向自己,蒲開宗拱手道。他雖是背了個主簿的官餃,卻依舊保有商賈本色,言語之間絲毫不顯倨傲。

    等胡福郎離開之後,蒲開宗對毛東家道︰“這位胡掌櫃雖是年輕,倒是個精細人,他方才所說,你是相信與否?”

    “自是將信將疑。”毛東家擺了擺手︰“老蒲,你倒是給俺找來的事端。”

    “他家生絲是極好的,你是行家,可曾見過比這更好的麼?”

    毛東家除了造船,也做些替海商收絲的活兒,故此蒲開宗有此說。他捻著須,沉吟了半晌,搖了搖頭道︰“實在是不曾見過,俺經手的絲中,以他的最為上品。”

    “那便是了,若是能從他手中得到那生絲,豈不勝過你每年賣幾艘船兒?”蒲開宗撫掌道︰“休說是你,便是我,也對那生絲動了心。”

    “要不你也不會巴巴地拉上俺了。”毛東家打趣道︰“不過這胡掌櫃甚是精明,卻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老蒲,你可莫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蒲開宗是出了名的公平交易童叟無欺,好生和他回易,哪用得著糊弄?”蒲開宗搖了搖頭︰“倒是你,我听聞你與胡家又鬧了一場?”

    毛東家嘿嘿冷笑了聲,卻不接過話題,蒲開宗見他如此謹慎,也便轉了話頭,二人又談了會兒生意,毛東家欲留蒲開宗吃飯,蒲開宗婉言拒絕,便也出了毛家船場。

    送蒲開宗離去之後,毛東家卻見一個心腹在旁似乎有話要說,便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做甚?”

    “老爺,那個胡家的小子……方才在咱們船場門前見到那位胡掌櫃,兩人說了會兒話便一起離開了。”那個心腹遲疑著道︰“他們都姓胡,莫非是同一族人,來賺老爺的?”

    毛東家臉色立刻就變了,他遲疑了會兒︰“你可看清楚了,真是胡家的小子?”

    “便是燒成灰,小的也認得他,如何會看錯?”那心腹用力咽了口口水︰“老爺,姓胡的對咱們餃恨已久,要不……”

    “不過是一伙匠人罷了,有甚打緊!”毛場主搖了搖頭︰“就他們老的老少的少,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注2︰岳珂(岳飛之孫)著《史》有“番禹海獠”之載。

    注3︰蒲開宗便是蒲壽庚之父,約是西元1204年前至泉州,為安溪主簿,此時尚未發家。

    注4︰毛旭事跡載于《宋史-婆傳》,為宋時海上巨商,具體時間不察,此為小說家言。
Nineider 發表於 2009-2-25 21:16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 三十一、春好(上)
       “好一所莊子!”

    方木匠袖子捋得老高,臉上也盡是汗水,雖說有掩飾不住的倦意,但更多的卻是喜悅。

    自正月里動工至今,不過兩個月的功夫,莊子便已然建成。這其中,方木匠出力甚多。

    趙與莒在他身旁點了點頭,心中極是滿意,不僅在此時條件下能有此速度,更重要的是莊子與他設想的幾乎如出一轍。

    “大郎,一切就緒,只需擇個吉日,便可遷人入住了。”見向來不甚喜怒的趙與莒也展露出歡顏,方木匠在旁邊說道。

    趙與莒又點了點頭,以前他對這個方木匠並不是很滿意,手藝粗糙不說,為人也有些虛浮,偶爾會說些怪話兒。不過這次建莊子,卻多多有賴于他,他雖然不甚聰明,卻有一個好處,便是不會自作主張,趙與莒規定的事情,在別人眼中或許有不盡情理之處,但他卻絲毫不改。況且,方木匠自家也知道自家分量,難得趙與莒將事情交與他辦,他便兢兢業業不敢怠慢,趙與莒听說他這兩個月來,每日里自雞鳴起便在工地上轉悠,一磚一石都唯恐處置不周,這也讓趙與莒對他刮目相看。

    他不是個好木匠,卻是個好包工頭。

    新建的莊子離郁樟山莊不過千余尺,換算做後世的長度單位,大約就是三百余米,相距不是很遠。莊子佔地大約有十余畝,被泥土夯實的牆圍了起來,莊子因為是依著山勢建起的緣故,圍牆也是高低起伏,極不規則。莊中主要建築是南北朝向的兩進院子,廂房正房算起來共有十八間屋,趙與莒估摸著平均下來每間屋子約合後世二十余平米。在這兩進院子西側,又有一排土夯的屋子,共是六間。在兩進院子的東側靠著山溪處,又有一排四間,其中兩間是極大的,倒有些象是正堂。趙與莒設計時借了山勢,故此屋子雖不太符合此時的規則,但看上去也別有風致。

    對于新莊子的使用,他早有安排,兩進院子一進住男孩一進住女孩,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無論是從何種考慮,都得將他們分開來。西側那土夯的六間土夯屋子,四間是留與侍候的下人,趙與莒有心自家中莊客中挑那誠實嘴緊的夫妻住進來,另兩間則打通了做廚房用。東側山溪處,兩間極大的給孩童們充做教室,而兩間小的則做試驗室用——蕭伯朗對此是舉雙手贊成的。

    這兩間小的屋子都貼著圍牆,牆外便是溪水,只須裝上水輪,便可給一般的實驗提供動力了。

    繅車所在的那處小水壩也被圍在院子之中,不過較為偏遠,離主建築區足有數百步,中間移栽了不少樹木,倒不虞繅車運行時的噪聲。

    老莊子里空出的屋子也有安排,象老管家趙喜、義學西席蕭伯郎這般的,都得分一處小院子,便是趙子曰,也應當有自己一間屋子,不與其余下人混居,也表明趙與莒賞罰分明。

    在自家人中,必須有一定的等級,唯有這般,才可獎掖上進而鞭笞落後。

    “方木匠辛苦了。”心中細細盤算一番之後,趙與莒對方有財道︰“回老莊後,去帳房處支十貫,算是與你的賞錢。”

    方有財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心中有如嚼了塊蜜一般甜津津的。因著保興轉手的緣故,他兒子被安置到繅車處做個管事,月錢不降反升,如今也與他相差無幾,方有財已經在盤算著下半年為兒子也尋門親事了。

    趙與莒明白如何讓方有財這樣的人保持忠誠,他又不忘敲打一句︰“家中之事,莫要亂說,免得惹人嫉妒!”

    方有財心中一凜,想起那個倒了楣的孫五,頭點得更如雞啄米一般。趙與莒打發他離開之後,一個人在這新莊子里轉了轉,長長地嘆息了聲。

    因為是在半山之上的緣故,莊子的地下盡砂石,種不得莊稼,便是灌木也不怎麼生長,最主要的植物是馬尾松。趙與莒在最高的一棵馬尾松下停留良久,莊中的下人知道他在靜思,也沒人來打擾。

    修成這座莊子,又花銷了趙與莒五千余貫,對著那些來做工的外人,受了趙與莒叮囑的方木匠只說是賣了臨安城中店鋪得來的錢,故此倒未惹起什麼疑心。這兩個月里,莊子可謂入不敷出,雪糖賺來的錢只夠維持家用,而繼昌隆的存絲也早已售空,只能等春繭上市時再開工了。

    可莊子用錢之處卻增多了,除去日常開銷,新請來的費沸師徒又是一處花錢大的主兒。

    最初時趙與莒還沒有這種心理準備,但真正開始做起來,才知道鐘表不是那麼容易能成的。與此前他的幾項發明不同,這鐘表算得上精密儀器了,費沸雖是巧匠,卻也不能一蹴而就。他們的伙食工錢倒不算什麼,可那些材料的費用,卻極不便宜。

    加之胡福郎、石抹廣彥離去後都未曾有消息傳來,趙與莒嘴中雖是不說,心中究竟有幾分擔憂。他給了胡福郎一萬五千貫,給了石抹廣彥一萬貫,原意倒不指望他們能帶回多少收益,但若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舍。

    這些錢,都是他逆轉國運的資本,每一文都是極寶貴的!

    莊子建成,也就意味著手頭上花銷能省下一些了。

    他正思忖之間,卻听得蕭伯朗遠遠地喚他︰“大郎,大郎!”

    若只有兩人獨處時,蕭伯朗會稱他恩師,當著外人之面,為了避免過于驚世駭俗,蕭伯朗會喊他大郎。趙與莒心中一動,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向聲音傳來處望去。

    果然,蕭伯朗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見他望過來,口中便嚷嚷道︰“成了,成了,大郎,果然成了!”

    趙與莒也禁不住跑了起來,起初幾步步子很小,但後來便是傾力狂奔,這可是他近來听到的最好消息,與莊子建成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時鐘,不僅能為他之大計帶來巨大收益,也具有極重要的戰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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