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雲州兮 第一章 雲州屠龍者
「這是第幾天了?」
「入山至今恰滿三月。」
「遇險幾次?」
「匪盜、滾石、斷崖、蝰蛇、烈風、山虎、夜梟、流沙、冰雹,統共九次。」
「九次嘛……不算太多亦不算少了,那男童尚安否?」
「身體尚完好。」
老人不再說話,放下發燙的酒盅,閉上雙眼。
他坐在厚實的氈毯上,面前置一張長條几案,上面擺放著溫好的美酒和新鮮果子。在他身後立著三名白衣人,皆蒙面,此時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大廳右側那只碩大的圓盤。圓盤被蛇繞般的玉絲吊在廳堂上空,週身銀白,邊框上雕刻著著形態各異的十二異獸,堪堪於十二輔星相襯,中間則是一團澄透的水晶。
月華如水,一股腦地傾瀉在圓盤精密複雜的紋路上,激起光華四溢,諾大的圓盤似銀月高懸於空,短小的身影從圓盤的鏡面上浮現出來。
看著圓盤現出的景象,正中的白衣人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怎麼了?」
老人閉著眼,亦沒回頭,可身後人表情的細微變化卻逃不出他的心神。
「那男童……他竟然到無光峰了。」
「哦?天轉崖與無光峰間隔數十丈,中間只有條細鎖鏈,一個不足十五歲的孩童莫非還會飛不成?哼,你可是在戲弄老夫?」
聽出老人語氣中的驚訝和不滿,白衣人連忙答道,「回稟尊主,那孩童褪下了他的上衣捲成繩條,然後吊著鎖鏈滑過天轉崖。不過他到達天光峰後,卻將衣服丟落下懸崖。此舉怪哉,屬下費解。」
雙目陡然睜開,老人空白如雪的眼珠微微一顫,隨即笑了起來,「區區小童竟能做出讓你都無法理解的事?呵呵,無知小兒,竟敢在千仞高峰上如此。看來不用你們出手,過了今夜他便會被凍死。」
白衣人聞言大驚,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老人的背影,眼中閃過驚疑與失望。
尊主,還是想要他死嗎?
這裡是落雲山脈,位於雲州末尾的滄瀾之海邊,高峻連綿。雲州被稱為蠻荒之地,不僅因其遠離大煜王朝的中央皇域,只有流、辛兩個小諸侯國,更是因為這裡的種族眾多,子民不習教化,江湖門派甚至亂匪的實力都強橫到能與官府抗衡,乃是有名的亂地。
在落雲山腳下住著百來戶人家,漸漸形成數個小村落,雖然遠離流、辛兩國,不通商貿,可靠海近山,這些人家亦不愁生計。不知何時開始,從這裡流傳出了落雲山有通天塔的消息。於是乎,年年月月朝朝都有人四面八方趕來,試圖爬上落雲山脈尋訪神仙,以求長生之道。
高聳險峻的落雲山脈豈是普通人能企圖的,只是堅持了幾天,便有不少人知難而退,而那些執著者,皆喪命於落雲山脈中大大小小的險難。可愈是這樣,謠言傳得愈是猛烈,到後來,更是吸引來了不少厲害的武者。
當這些高手艱難地到達落雲山巔後,迎接他們的是白衣人無情的殺戮。若干年後,皆有各自傳奇故事的白衣侍從們才漸漸明白,那個關於神仙的謠言是他們的尊主傳出去的。至於目的,他們卻不清楚。單單為了殺人?尊主雖然冷血無情,令他們殺死那些膽敢上山的武者,可尊主絕非無聊的人呵。
眼前這個堅持了三個月,被尊主漸漸重視的男童讓他們心中多了幾分明悟,雖不敢開口詢問,可眾白衣侍從們無不好奇地觀望著。
這個男童或許正是尊主要找的人呢。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當這個擁有遠超年齡的執著與毅力的男童快到山巔時,迎來的依舊是尊主毫不留情的扼殺。
尊主果然非同常人呵,他的想法不是我們可以捉摸的。中間那白衣人微微嘆氣,有些惋惜地看著圓盤中那個在寒風中艱辛跋涉的男童。
「咦?」另一個白衣人忍不住微微驚訝。
「怎麼了。」老人蒼白的眸子望向銅盤,眼珠沒泛起半絲光彩。
「那孩童用雪擦身體,然後在身上塗著……似乎是龍鯨油。」
抓起酒盅,仰頭飲下暖酒,老人臉上浮起淺淺的紅暈。
「棄衣堅志,敷雪激膽,又抹龍鯨油以壯氣,小娃娃好心思呵……你們確定他還不足十五歲?」
「不敢欺瞞尊主。」大廳內數十名白衣人躬身道。
「只是一個小童,為何要如此堅持?可惜了……這麼小的孩子,便想要求長生不老術?世人多禍言呵。」老人不屑地冷笑著搖了搖頭,喃喃低語道,「那他上落雲山,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真的有神仙嗎?」男孩邁著愈發拖沓的腳步行走在積滿白雪的山巔,饒是抹上龍鯨油不懼寒風,可飢餓和疲倦的襲來讓他的眼神已開始渙散。
「怪力亂神罷了,這世上怎麼會有神仙,頂多是些強大的武者罷了。」
男孩低頭抓起一把雪抹上他紅腫的臉蛋,竭力讓自己清醒著。望了望遠處山峰之頂那個隱約閃著銀光的宮殿,男孩低頭緊緊盯著從懷中掏出的烙餅。
「還剩三片,兩天一片,也就是六天。六天呵,或許真能爬到那裡。」男孩腫脹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苦澀中帶著希冀。
「爹爹說過,執念而行,不為艱險所困心,方有所成。我已將衣服扔進萬丈深淵,再無回頭之路了。不成功,便死在這落雲山上罷。」男孩眼中閃過一縷與之年齡不符的堅毅,將堅硬的烙餅從中撕成兩半,和上一把雪,塞進嘴中。
用力嚥了下那塊餅,腹中像是被堅硬的刀子寸寸的切著,男孩一屁股坐倒在冰雪中,抓起一把雪,狠狠抹在臉上。
「你叫什麼名字?」
寒風中,恍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男孩一驚,猛地抬頭看去,只見在他身前的皚皚白雪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群白衣人,在白衣人圍拱之下的,是個只穿著單薄麻衣的清癯老人。老人似乎腿腳不便,一直坐在轎子上。當男孩對上老人眸子時,微微一愣,那團白翳的眸子黯然無神,即便老人的臉一直對著他,可那雙眼珠中卻映不出半個影子。
方才前面分明白茫茫一片,怎麼眨眼間就出現了那麼多人?彷彿鬼一般。莫非我已經死了?男孩心頭激起冷顫,使勁捏了下胳膊,疼痛的感覺過了許久才傳來,卻真實無比。
怔怔地看著不遠處那群屹立於山巔寒風中白衣人,以及中間那個閉上雙眼似在假寐的老人,男孩臉上漸漸湧起一片紅潮,驚喜萬分地看著那個老者,忍住心底的狂跳喃喃道,「莫非他就是……」
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起,一模一樣的話,卻帶上了兩分不耐煩。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有些激動地撐起身子,高聲喊道:
「小子周繼君。」
「從哪來。」
「揚州。」
「所為何事。」
「特來尋找先生。」
「尋我何事。」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然又如何。」
「望能從先生習得武技。」
寒風呼呼刮著,除此以外,闃寂無聲。白衣侍從們相互對視著,無奈地搖了搖頭,望向周繼君的目光中,皆是同情。
被興奮包圍著的周繼君只是熾熱地望著瞽目老人,壓根沒有注意到白衣人們憐憫的目光。
沉吟良久,老人再次開口。
「你今年多大?」
「剛滿十歲。」
「十歲呵,十歲能脫口成辭,能有這麼大野心。」老人轉頭「望」向遠空,良久回過神來,「你不是來尋找神仙的吧。」
周繼君愣了下,隨後冷聲說道,「這世界上沒有神仙的。」
「說得好,的確沒有所謂的神仙。那你知道我是誰,對嗎,小娃娃?」
微微猶豫,周繼君望向老人,硬著頭皮念道,「茫茫滄海,有獸名龍。腳踩落雲,只為葬龍。您乃天下聞名的屠龍老人。」
「只為葬龍嘛……你母輩姓什麼?」
「單姓洛。」
「難怪,原來是故人之後。不過能找到這,也算不易了。」
「小子歷經萬難,尋訪先生,還望能侍奉先生身旁,習得文韜武略。」
「文韜武略嘛……小小孩童,好大顆心。想學也行,不過等到下輩子吧。」
等到下輩子吧……
周繼君聞言面色劇變,張了張嘴,顧不著去揉僵硬的手腳,喘著粗氣難以置信地望向屠龍老人。
等到下輩子,什麼意思?
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屠龍老人嘴角瀉*出一縷冷笑,低沉而嘶啞的聲音響起:
「因為,你就要死了。」
說完,老人揚了揚手,白衣侍者端上溫酒佳餚置於老人身前的几案。寒風呼呼地刮著,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裹著美食香味的冷風流轉在周繼軍鼻子前,可飢腸轆轆的男孩毫無半點食慾,只是驚恐地望向冷冰冰的老者,身體顫抖著。
「我這落雲山可不是俗人能上來的,你雖性格堅毅,但命相不為我喜。」老人飲過美酒,不帶半點感情地說著,「殺之。」
一名白衣人越眾而出,看不出表情,只是抽出腰際的長刀,一步步地逼向跪倒在雪地中的周繼君。
即便經歷過無數平常人一輩子都不會遭遇的坎坷,可周繼君畢竟只是個十歲的孩童,無論心志再如何堅毅,當最後的希冀就這樣慢慢如泡影般碎滅,他也即將死在這個不會再有人踏上的山峰,周繼君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慄,面如死灰。
天旋地轉間,眼前恍惚飄過詩歌舞曲艷絕揚子江畔的母親那雙柔軟的手,緩緩撫摸他的頭頂,將他摟進懷中靜靜端詳,溫暖如同夏日江邊的暖潮。可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娘如今也與他隔著萬里之遙……
「何為求志?心懷絕念,不求一時歡愉,縱高於星辰之巔落於滄海之尾,只要道心在,萬死而取之。繼君,每個人都要有自己所追求的東西,它在你生命的每一歲甚至每一天都能尋到它的蹤跡。爹爹和你的叔伯們被那些小人陷害,妻離家散,可我從沒灰心過。當我尋得我的道路後,便去接回你娘,奪回我們一家應得的一切。你也一樣,即便天下人都認為你是廢物,你也不能自甘墮落。尋它的第一步,便是執著本心。」
數年年前那場動亂後,身為大儒卻布衣出身的父親帶著周繼君在天下世家的嘲諷鄙夷中黯然逃離揚州。一路上,除了教導周繼君讀書識字外,便只有這句話令周繼君印象深刻。那一刻,不通武道,只有滿腹淵博學識的父親身上所散發出的一往無前的氣勢讓他微微乍舌。
……
腦中閃過涼意,周繼君猛然睜大雙眼,身體內潛伏的疲倦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望向白衣人的驚恐目光漸漸平淡。
「果然,我只是個小孩而已,不該不聽爹爹的話,背著他來這裡。屠龍老人傳說性格怪癖,喜惡無常,果真如此。」
「可是……」
男孩埋頭低語著,似乎全然沒注意到雙目透著殘忍光芒的白衣人,正如毒蛇般,一步步地向他逼來。凌厲的刀光閃過,彷彿銀鏈劃破天際,別說周繼君這區區孩童,便是飛瀑也能在這一刀下止流。
眼見白光與那孩童只剩下數丈,似乎眨眼間便能將這個不自量力的男孩斬成碎片,為首白衣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屠龍老人滿盅飲罷,一臉舒坦。
就在這時,即將斬殺周繼君的白衣人一愣,卻是他刀下的孩童猛地抬起頭,那雙赤紅的眸子緊緊盯著他。白衣人從沒見過一個眼神裡能包含如此多複雜而矛盾的感情,有堅毅、有果決、有不甘、有憤怒……然而更多的,卻是他從前江湖生涯時候最常見的——一往無前。
寒風凜冽的峰頂忽然被一個聲音填滿了,白衣人手中的刀為之一頓。
那是男孩不甘的吼叫,臨死前用他已僵硬梗塞的沙啞喉嚨吼出來的話:
「我叫周繼君!」
「我生於京城洛家,第三房嫡出!」
「我是沒有根骨廢人!天生無法習武!」
「我今年十歲!」
「我從萬里外的揚州來到這!」
「萬苦尋先生,只為了習得屠龍之技,奪回我娘!」
「望先生成全,君萬死為報!」
之後,是漫長的靜謐。
良久,屠龍老人放下酒盅,嘲弄地說著,「你的這些事,又與我何干?」
「啪!」
「啪!」
「啪!」
。。。。
周繼君對著老人磕頭,直到身前的冰塊被他沾滿鮮血的額頭敲烈,才努力抬頭道,「我有誠心。」
「這天下有誠心者多了去,並不差你這一個。」
低喘著,周繼君沾滿鮮血的小臉上瘋狂地閃過譏誚,「傳聞屠龍老人有通天手段,為大煜國御,連七歲孩童都知屠龍之威,看來名不副實。莫非,你怕了?對我這個廢人便束手無策了嗎?」
屠龍老人微怔,隨即一臉古怪,輕輕搖頭道,「可是我幫你,又能得到什麼呢?」
「只要能跟隨先生,我願為先生做一切。」
「做一切嗎?」
「是!」
「哦?這樣……那好,我也不要你做多少事,只要一樣,我便答應你。」
「先生請說!」周繼君心頭浮起希冀,堅定地看向屠龍老人。
屠龍老人臉浮起冷笑,伸手指了指周繼君背後的萬丈深淵。
「跳下去,然後,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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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苦盡,緣起
「跳下去……」
周繼君望向屠龍老人的眸子漸漸黯了下去,絕望與無力化為滔天洪水將他淹沒。
萬里奔波,與父辭別,孤注一擲獨身上山,其中的艱險即便讓一個成年人甚至是武者去經歷亦會絕望,可年僅十歲的周繼君挺了過來,一步步來到傳說中屠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條龍的老人面前。孰料最終的結局依舊如同失去星辰澤耀的殘碎的夜般,讓他絕望,再無半點支撐下去的動力。
「我苟且偷生從京中逃到這裡,卻還是這般運道。這便是我的命嗎?再也見不到爹爹,也救不回娘了……君兒不孝!」
緊摳著地上堅硬雪泥的手漸漸鬆開,周繼君不再看屠龍老人,面無表情地直起身子,顫抖著走向懸崖,彷彿冷風中搖曳的雪花般無力。
低頭看向見不著底的深淵,那裊裊雲霧讓周繼君一陣眩暈。身後傳來冷風的呼嘯,已然心死的周繼君慘笑一聲,橫著心硬睜著眼縱身跳下。
片刻過去,為首的那名白衣人眼見屠龍老人閉著眼沒有半分舉動,忍不住開口問道,「尊主,您真的不去救他嗎?」
「救他?他為何要我去救?」
「可是……你不是想……」
「步空堂,你何時學會耍心機了?」
那白衣人脊背發涼,連忙半跪道,「屬下不敢。」
冷笑一聲,老人白翳的瞽目「望」向遠方,「我知道,你們這些當年叱吒大煜,甚至笑傲七州的王、侯級高手被我這個糟老頭扣在荒涼的雲州,這麼多年,肯定滿腹怨恨了。」
身後嘩啦伏倒一片,三十多名白衣人垂著頭,沒說話,亦不敢去看那個身殘的老頭。誠如老人所說,他們皆是數十年前名盛一時的強者,大多是武道高手,也有隱秘的旁門左道的風雲人物。普通的王侯級高手倒也罷了,可那領頭的白衣人更是數十年前便在絕地榜上排名前幾位、半隻腳已跨入尊級的高手,在這天下七州的威望除了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通天榜高手外,便僅次於高高在上的尊級人物。
即便如此,這些人在殘疾老人面前心甘情願地地半跪著,縱使有再多不滿,亦不敢造次。
「時也命也,大道無常,運道亦無常。你們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時候遇到我,經受不了通天之道的誘惑隨我到此,守護雲州之邊。這一切,只能怪你們的運道。」微微閉上眼睛,老人聲音漸漸低沉,「那孩子也是,『觀』他面相,後天缺道,可偏偏心志極佳,命數中亦有轉機,運道未定。禍福相依,運道機緣往往稍縱即逝。你說是嗎,步空堂?」
眼中閃過深思,步空堂微微遲疑道,「尊主是說,他在葬龍谷會有奇遇?那裡奇獸靈藥甚多,可是……」
「可是也要看他有命沒命了。以如此廢體走到這已是奇蹟,若能抓住一線運道或許真能改變命格。這運道與人的心智努力無關,它存於生死之間。若是抓不到,即便他再聰慧,死不足惜。如今七州大地上所傳的武道都太末流,那些他不學也罷。」屠龍老人冷冷說道,陡然間,面色一僵,「你們都起來罷,該死的鳥人來了。」
不學也罷……步空堂聞言微微一愣,錯愕地看向屠龍老人。尊主他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思呵,他好像也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那個心智絕佳的男孩嗎,可他為什麼還要讓他去死?
對了,那個山谷!步空堂突然想起老人若干年前,在一次醉酒後提到的關於那個山谷的隱秘。雖然語焉不詳,但步空堂卻清晰地記得老人當時濃濃的戒意。能令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心懷畏戒的,又是怎樣的存在?
老人話音未落,原本的晴空萬里漸漸黯了下去,從天空盡頭飛來一團烏雲,旋轉著,越來越大,似想將那夜幕提前拉下。
「夢靨之陣?哼,那些鳥人這次又想耍什麼花招?」步空堂冷哼道,眉間閃過惱意,往前走了兩步。
「且慢。蒼怒子,你去散了那片雲陣。」老者推開身前的几案道。
削瘦高拔的白衣人蹙著眉,越眾而出,撕開面紗,英俊的面龐似乎完全不受歲月的洗濯。
「騰!」
蒼怒子面色不動,只是張開吐出一個字。這個「騰」字被他漫不經心地道出時,地面猛然一顫。從未入夜的天空中閃過兩道流星,星光瞬間沒入他腳下,蒼怒子的身形變得朦朧起來,下一刻,他已腳踩星雲飛騰上天。
若是周繼君還在此,看到這副場景定會驚得瞠目結舌,如此之能,還算是武者嗎?
「雙子星騰術施展起來這般輕鬆,看來不久便能摸到道尊境界了。好,很好。」
老人饒有興致地「看」著蒼怒子騰飛而上,漫不經心說道。毫無波痕的口氣直聽得步空堂心生寒氣,這麼多年了,雙目已瞎的屠龍老人不用看便能判定他們的修為進度,即便早已習慣,可每每此時,步空堂心底還是會冒出說不上的冷意。
莫非瞽目對於屠龍老人這層次的人來說真的不算什麼?不用眼睛就能「看」到一切?他的修為到底達到了何等不可思議的層次?而我,真的如此遙不可及嗎?
迎上那團烏雲,蒼怒子雙眼微瞇,面色依舊如不波古井。
三十年了,似乎眨眼間過完,可人生又能有幾個三十年?那時候的他以天下八大門派之一的蕩羽閣當代第一天才子弟的身份行走江湖,不談年輕一輩,便是已成名英豪對他也是禮敬有加,只因為他是千萬年來七州歷史上第七個二十歲前便突破侯級境界的天才。
要知道,侯級境界者都是成名已久的英豪,稱霸一方,萬人敬仰。大多數人,這輩子能達到侯級,便已托了祖宗十八代的福氣了。當時監天雲閣曾有預言,以他蒼怒子的資質百歲前便能達到尊級,就是那神秘莫測的通天之道亦有契機。
可是他不服,他是天才,以十八歲之齡突破了侯級境界的天才,怎麼會甘心到垂垂老矣之時才去有機會觸摸通天之道。於是當他偶然邂逅傳說中的屠龍老人時,毫不猶豫地隨他來到這落雲山,只為了屠龍承諾的《皇極星野七經》。
這是傳說中的法訣,不屬於武道,而是早已消失七州大地上的玄道法訣。如今那本失傳已久的玄道秘典已深深刻進他腦子裡,他自己也離那尊級只差一步之遙,在龍宮眾人中,他唯一看不透的只有對自己的修為諱莫如深的步空堂。不到五十歲便有機會初窺尊者境界,這足以令他笑傲江湖。可他依然只能待在這個荒無人煙的雲州之末,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不僅因為尊主的威懾,也為了滄海對面那些不斷想翻過落雲山脈的可惡的翼人。
誰也不知道屠龍老人為何對翼人恨之入骨,當年集結了他們這些年輕高手,傳授他們超乎於武道的奇妙功法後,便秘密在落雲山巔的無光峰修繕龍宮,守這一隅,日復一日地擊殺翼人。不過對他們而言,以七州子民對翼人族的仇恨,這些妄想來到七州的異族人殺之無愧。只不過,自從上落雲山後,半師半主的屠龍老人就再沒放他們離開過這山。
「該死的……」蒼怒子眉間洩出一縷冷意,並腿頓在天際,雙臂側繞至頭頂,指尖射向星辰,獵獵滾風劃過袖口,暗色的袖子陡然亮了起來。
卻是七道銀色的星芒從蒼穹落下,纏繞上蒼怒子的雙臂,彷彿天神般威風凜凜。修煉玄道的根本便是利用星辰之力,以蒼怒子如今的王級巔峰實力,雖然勉強能在空中騰翔片刻,然而調動七顆主星的外力卻不費吹灰之力。
「破!」蒼怒子冷喝一聲,欲將星辰之力掃向那團烏雲。
就在這時,未等幻化成光和風的星力襲來,那團烏雲竟然自己開始消散。站在眾人之前的步空堂只看到烏雲下露出的那三隻巨大鋒利的爪子,猶自滴著血,道心一緊,玄而又玄的感覺從心底生出,下意識地瞧了眼適才周繼君跳下的那個懸崖。
「你也感覺到了?」屠龍老人的話音落在步空堂耳邊,「我傳你的《驚天亂野玄殺道》是以無上武道配上星相心法,你若還沒察覺,可真對不起龍宮上任主人的心血了。」
步空堂微微錯愕,一來是想不通屠龍老人傳授自己這門絕學的目的,二則因為自己這位寡言的尊主今日似乎興致特別高,言語間隱約透露出一些陳年舊事。
「這下有趣了,鳥人帶來的那隻怪鳥似乎與那周姓娃娃的命道有關,只是看不出是生機還是死機。這運道之說,果真如她所言,離得越近,反而越難看清。」屠龍老人微微閉目。
「周姓娃娃……怪鳥……」步空堂望向天穹,只見烏雲散去,日頭的光灑在那龐然大物身上,竟然是一隻不斷尖叫掙扎、身形碩大到可以遮天蔽日的三爪巨鳥。
「三爪巨禽……莫非是傳說中的風雀?」步空堂喃喃道。
「自然不是。」另一位白衣人思索片刻,開口說道,「《奇獸志》中記載的風雀雖也是巨大無比且腳生三足,可性情溫順,不像眼前這隻如此暴躁,往往隱於山嶺巨澤邊。這一隻和風雀如此相似,可又出現在這,或許是牠的上古遠親,只是不知……」
「那是凶物榜上排名第七的獵風,翱於瀾海,喜食海中巨鯨與風鳥。哼,雖是風族鳥禽的近親,卻喜獵食宗親,孽障爾。」屠龍老人說完,睜開了眼。
旁邊的白衣人聞言都面露驚訝,凶獸榜前五十的怪物都是恐怖的存在,實力不下於尊級,而前二十的更是堪比通天高手的存在。翼人族雖然道法奇特,可這麼多年他們熟知的高手僅有一個尊級,莫非這一殘族真有通天高手坐鎮,能將那獵風從瀾海擒來?倒是那位剛剛弔書袋的白衣老兄不慌不忙地掏出絹布本,慢悠悠地記著什麼。
「好了,把蒼怒子喚回來吧。步空堂,你領十人將那獵風射下。」
話音未落,異變卻起。
只見天空上的翼人們怒吼著躲避著套在陣法中狂躁獵風,為首一人用古方語對他同伴們急急說著什麼,隨後從身後褡褳中掏出一個半人高的巨蛋用力摔向落雲山。
銀白色的巨蛋攜著巨力旋轉著飛向無光峰,半途陡然加速。看見大蛋兒即將撞向山峰,獵風的「禽面」上竟露出慌亂的神色,不斷地甩動翅膀,哀鳴連連。
到了此刻,落雲山上諸人都已知曉翼人想耍什麼花招,無非是藉著烈風的蛋將牠引至落雲山,然後借刀殺人。可是,在白衣人們眼中,這些翼人未免太愚蠢了點。即便是強如獵風,面對屠龍老人也是毫無勝算。
山頭這位廢了眼殘了腿的老人外表看上去再如何羸弱,可七州大地上誰也忘不了,天底下最後一條龍,是被他親手折斷脖子。
區區獵風,又何懼?
然而,眨眼間,那鳥蛋已近山頭,而它墜落的方向,居然是天轉崖與無光峰間那道山谷。屠龍老人嘴角微撇,卻沒動作。
長嘯數聲,天空中的翼人們「嘩」地向後撤去,轉瞬間已與獵風隔開數十步。沒了陣法的束縛,獵風怒吼著,沒再去管翼人,扇動羽翅捲起一陣颶風撲向無光峰,彈指剎那後便已飛至。
伴隨著獵風到來的,是射向白衣人們的羽箭,卻是那些翼人想延緩白衣人的腳步。
「異想天開!你們這些畜生居然妄想憑這孽障毀我落雲山嗎?」
隆隆的聲音彷彿帶著天穹的回音般響徹群山,天上的翼人們未曾料到,這個沉悶瘦小的老頭一開口,居然會有如此威勢。
冷笑著,下個瞬間,原本癱坐在木轎的老人身形閃過一串殘影突兀地來到獵風跟前,托起手掌迎向攜著罡風而來的獵風。透明的波痕自老人手心生出,半空中,一個足以比擬獵風大小的黑色虛掌帶著呼嘯與冷光拍了上去。
慘鳴一聲,救子心切的獵風不顧老人威如海漠的一掌,硬生生地挨過,背部詭異地隆起一塊,可身體依舊撲向那道峽谷。
「轟隆!!」
群山間,轟鳴聲迭起,攜著掌力與風力的獵風一頭卡進峽谷中,落雲山竟被牠這一撲之勢震得晃蕩起來。無數巨石斷木從那坍塌的崖口墜落下去,天轉崖與無光峰之間的裂谷頓時矮下十丈,只聽到亂石飛瀉的聲音,想必那谷底已被巨石細屑砸得面貌全非。
天空中的翼人探著腦袋張望片刻,隨即冷漠地搖了搖頭,遠遠飛離。
冷風流轉,被屠龍老人一掌擊中了的獵風卡在裂谷間,身體兀自喘息著,顯然之前已受了不輕的傷,如今卻是在苟延殘喘了。步空堂望站在牠身旁看著斷崖默然不語的老人,不由得想起那個跳落山崖的孩童,輕嘆口氣。
「這獵風與他的命道再有多大關係又有何用?鳥已亡,山谷亦被毀,今日恐怕已成死地了。十歲孩童,萬里來求,卻只得一死,這運勢,果然是險之又險,不是有誠心便可求得呵。過不了運勢這關,又如何能得到尊主青籟?何況……已經回不來了。」
「可憐,可惜,可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