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 作者:九把刀(連載中)

tzd2001 2011-12-15 22:35:21 發表於 其它小說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 126292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5:21

晚上的大破洞裡,透出一股冬天獨有的香味。

還有一絲迷惘的味道。

阿義捧著火鍋,湯慢慢地熱了起來。

「是藍金嗎?」我問。

「不知道。」師父的臉上寫滿了困惑,又說:「那老頭子的武功很高,我們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陰毒莫側,內力高絕,但是......」

阿義忙問:「但怎樣?」

師父搔著頭,說:「藍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絕不可能只傷到我這點小傷,但這個殺手在交手前,卻跟我來上一句「我來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藍金!難道他的武功不進反退?」

師父解開唐裝的釦子,露出肩胛上的傷口。

「更可疑的是,藍金有一雙藍色的明亮眼睛,但這個殺手,卻根本沒有眼睛。」師父的眉頭緊皺。

我問:「沒有眼睛?」

師父說:「那個殺手,兩個眼窩子空蕩蕩的,沒有眼珠子嵌在裡頭。」

我奇道:「好恐怖!難道他是靠聽風辨位跟師父決一死戰?」

阿義說:「說不定藍金的眼睛被挖掉了!這種人不值得同情啦!」

師父嘆道:「事隔三百年,藍金的樣子我已記得模模糊糊,加上急速老化,更讓我無法判斷來者是誰,只有那雙讓人不安的藍眸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殺手也許真是藍金,也或許不是。」

阿義手中的火鍋湯慢慢滾了起來,說:「除了藍金跟我們,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師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說:「說不定今天這殺手是藍金派來的刺客,但你說的對,這世上若除了藍金外,居然還有這樣教人心悸的超級高手,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說:「說不定,那老人真是藍金。」

阿義也說:「師父今天終於報了仇啦!值得慶祝慶祝!」

師父惆悵地說:「恐怕不是,我的心裡一點報仇雪恨的快意都沒有。」


一點快意也沒有。


一場三百年前未分出勝負的死戰,今天,卻在眨眼間立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舊恨,卻不能在眨眼間就消逝。

也許,師父正陷入空虛的矛盾中,一時無法接受大仇已報的苦悶。

師徒三人胡亂地吃了頓火鍋,我一邊咬著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殺手的屍體,被師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間死過一個人,總不會是愉快的感覺。

我看著床上的棉被。用來包新鮮死人的棉被。



唉。



今晚睡覺時,我用內力禦寒就好了。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5:32


「足不點地。」


我跟阿義還揹著書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們幾個人剛剛吃完美味到令人感動想哭的彰化肉圓,才走出小店,師父就想訓練我們輕功。

阿義摸摸頭,甩著書包說:「足不點地?」

師父點點頭,說:「輕功的基礎訓練,就是足不點地。」

乙晶好奇地說:「要怎麼足不點地啊?」

師父說:「我在大佛的頭上,放了一塊寫上「成功」兩字的大石頭,你們把那塊大石頭拿下來給我,我去淵仔的房間裡等你們,乙晶,妳就先回家吧,他們要費好大的勁才能跟我會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過師父一定會躲在我們身後,我們一旦摔下來的話,師父也會接著。」

阿義多半也是一樣的心思,拍著我肩膀說:「我們來比賽吧,看誰先跟師父會合!」說完,阿義就要跟我在馬路上競跑,卻被師父一把拉住。

師父微笑道:「足不點地,就是腳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義跟我一愣,師父接著說:「你們只能踩在電線桿或店家的招牌上前進,要是兩根電線桿或招牌之間的距離太遠,你們就踩在屋頂或陽台上,到了八卦山,你們就踩在樹上,總之,這是達到飛簷走壁的捷徑。」

我有點不解,說:「為什麼?」

阿義更是火大,說:「師父,現在人好多,你不是擺明了讓我們出糗?」

這時,連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說道:「師父,你不是說不可以向其他人顯示武功?現在卻要我們在市區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師父點點頭,說:「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義異口同聲說道:「那深夜再練輕功吧!」

師父搖搖頭,說:「既然不可以顯示武功,那你們就跑快一點,別讓人認出來就是了。」

我大吃一驚,說道:「什麼?!」

師父大聲說道:「快!師命難違!」

我跟阿義對望了一眼,極其不能理解師父的腦子裝了些什麼。

師父雙手托起我跟阿義,運力將我倆拋向電線桿上,我跟阿義的腳連忙穩住,分別在兩根電線桿上作金雞獨立狀,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異的眼神看著我們。

師父在底下大叫:「下面人多,你們快跑!」

當然要跑!太丟臉了!

我跟阿義瞄準下一根電線桿,太遠了,只好縱身一跳往路燈上躍去,我卻跳得太遠失了準頭,摔在底下停在路邊的車子上,阿義則跳得太輕,只好抓住電線桿再翻上去,朝底下的我大叫:「把學號撕掉!快閃!」

我趕緊撕下學號放在口袋裡,用力往上一跳,翻上電線桿,繼續往下個招牌邁進。

我跟阿義,就這樣慌亂地在市區的電線桿、路燈、招牌上,像瑪麗兄弟一樣跳著。

你一定很難相信。

沒錯,我也感到極為困惑。

我為什麼要聽從師父無理的要求,在市區的條條柱柱上,滿臉發燙地跳呀跳的?

我看著阿義,他努力地在電線桿上平衡的樣子,我怎麼能夠停下來?

在海底走路時心中的疑問,此時再度浮現......也許,我們師徒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也許師父所教的凌霄絕學,就像歐陽鋒逆練九陰真經那樣,會使人練到神智不清。這種神智不清,就是所謂的熱血吧。

仰仗著在海底對抗海潮訓練出的驚人腿力,我跟阿義在電線桿間縱躍並不很吃力,但要如何準確地跳在下一根電線桿上,不要太近、也不要太遠,就是門大藝術了。

幸好,偶而不小心掉在路上時,幾個月鍛鍊下來的強健筋骨也抵受得住。

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著我們,這可不比蕭索的海底。

路人質疑的眼光、張大的嘴巴,在某個層次上,比起海底致命的暗潮、漩渦,還要來得有壓迫感。

這種巨大的壓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血液,抽乾了喉嚨裡的唾液。

「媽,他們在做什麼?」一個小女孩指著我跟阿義,旁邊的死大人則結結巴巴地說:「他們……在...在修電線桿……」

我口乾舌燥地往前一跳,好逃離小女孩的問題。

阿義的內力雖然沒有我深厚,腿力卻也十分驚人,自尊心更是強的不得了,跟我幾乎是以並行的速度逃離路人的迷惑。


跳著。

跳著。

跳著。


這就是現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華!


「碰!」


阿義摔在馬路上,罵了聲三字經後又跳上電線桿。

我無暇給予阿義打氣的眼神,因為臉上的汗水已經使我睜不開眼,剛剛還差一點被高壓電線絆倒。

終於,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我跟阿義趴倒在八卦山山腳下的樹海上。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腳,也失去了知覺。

只剩下不停發抖的小腿。

「不怎麼好玩。」阿義喘著氣,坐在我身邊的大樹上,靠著樹幹。

「嗯。」我按摩著快要抽筋的小腿,看著鬱鬱蔥蔥的樹海堆疊著。

樹與樹之間的距離,比起市區的電線桿間距近了許多。甚至不算有距離。

我想,若是一股作氣衝到八卦山大佛廣場那邊,應當不必再費神算計每一次的跨步,只要發狠往上衝就行了。

不必太求平衡,只要踩著粗壯一點的樹枝,一路踩、踩、踩、踩。

阿義看著我,我看著阿義。兩個人累得像剛剛跟獅子作戰後的狗。


「比賽吧。」阿義看著前方。

「有何不可?」我深深吸了口氣。


兩人同時竄上樹海!踏著樹葉上的落日餘暉往上疾衝!

以前,我總認為阿義是個上等的流氓料子。

現在,阿義卻為了要當個大俠,努力燃燒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邊瞥眼前方較大的樹幹,一邊大叫。

「當然!」阿義大叫,腳下不停。

「內力差了我一截!居然還跟我不相上下!」我粗著脖子大叫,像隻笨拙的大鳥在樹上跳著。

「是你太爛了!」阿義大笑,歪歪斜斜地跳著。

夕陽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長。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長。

「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大俠!」我雄心壯志地大叫。

「我要成為宇宙第一的大俠!」阿義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為……啊!啊!啊!」阿義的聲音從興奮變成驚恐。

我以為阿義踩了個空,往旁一看,卻看見阿義嚇得大叫:「快逃!」

我一愣,卻見一大群蜜蜂從身後的樹叢中湧出。

「他媽的!我剛剛踩到蜂窩!!」阿義面如土色,腳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沒空大叫,因為我突然看見「蜂擁而上」這句成語的最佳應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倆捲來,我當機立斷大叫:「師父救命!」

師父來了麼?

沒有。

倒是蜜蜂撲天蓋地的氣勢更為驚人!

蜂群捲住阿義,逼阿義跳下樹。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聾的「嗡嗡」聲似乎就在我的耳邊,我一急,也想跳下樹頂,卻聽見阿義大叫:「樹下有人!」於是,阿義滿頭包地又跳上樹。

的確,將蜂群引到樹下只會傷及無辜,於是我靈機一動,猛力踩斷樹枝,用踢毽子的腳法將樹枝踢高,一把抓住掛滿樹葉的樹枝,大叫:「阿義看著!」

我在樹幹上來回折衝,運起衰竭中的內力舞動手中的樹枝,使出我自創的「乙晶劍法」撥亂蜂群。樹葉被我的內力所帶動,夾著勁風衝亂蜂勢。

阿義立即俯身劈斷兩根樹枝,使出他奇特的「絕世好漢劍法」,在亂竄間用大把樹葉攻擊蜂群。

兩個將來的江湖第一大俠,就在樹頂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劍法實戰,淋漓盡致地將自創的劍法使將出來,槓上凶巴巴的蜂群。

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在任何小說中都會被描述成「過得很慢」。

我必須做個澄清。

在這種情況下,你不會感覺到時間這個函數的存在。

你不會的。

阿義跟我嘶吼著,卻被蜂群近乎原子彈爆炸的「嗡嗡翁」聲給淹沒。

雖謂人定勝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覷。

「幹!寡不敵眾!」阿義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之手!」我哀號著,揮別手中的樹枝,再見了!

阿義疲倦已極,乾脆坐了下來,閉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樹葉的樹枝。

我嘆著氣,看著哭泣的夕陽,哭泣。

我為什麼哭?

雖然我有一身高強武功,但我還是會哭。

再怎麼說我都是個國中生。

阿義閉上眼睛,任憑身上蓋滿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著眼淚。

夕陽無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詩!好詩!

好不容易,我看著蜜蜂在我倆身上戳戳刺刺,又看著蜜蜂心滿意足地散場。

於是,我運起剛剛看著夕陽哭泣時,積聚下來的內力,將令人麻癢欲死的蜂毒裹住,舉起雙手,用凌霄毀元手將毒質凌空擊出。

幸好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頭蜂,蜂毒不算厲害,我身上的紅腫結塊一下子就消了大半,於是我跳到阿義身後,用內力幫助仍在跟蜂毒抗戰的阿義。

「沒問題了。」阿義虛弱地說。

「你聽起來好累。」我說,雙掌依舊送出股股內力。

「你看那邊!」阿義指著左邊的樹群,我轉頭一看,阿義卻箭一般衝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罵,跟在阿義身後拼命地追。

「大佛!」阿義興奮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著大叫,跟阿義一同來到大佛下。

師父那塊寫著「成功」的石頭,就放在巨大嚴肅的大佛頭頂心。

「要怎麼上去?」阿義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電線桿,摔下來會死的!

況且,大佛的身體沒有菱角,也幾近垂直,要借力躍上真的是很難很難。

「師父既然把石頭放在上面,就表示我們一定有辦法拿到它。」我說。

「師父有時候瘋瘋癲癲的。」阿義說。


我簡直無法反駁。


「不管怎樣,趁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我們一定要上去!」我說,看著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狀況的話,小命可是會丟掉的。

「那就走吧!」阿義深深吸了一口氣,磨拳擦掌著。

「看誰搶到吧。不過你可別太勉強,小命要緊。」我說,心中揣揣。

「你也一樣。」阿義閉上眼祈禱著。雖然他根本什麼教都沒信過。



「上!」

「上!」



但,就當我們師兄弟兩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間,我倆卻無法動彈。

我跟阿義的「叮咚穴」,已被兩塊遠方飛來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時動彈不得。

「不必上了。你們在找這石頭嗎?」一個蒼老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沒有眼珠子。

只有一雙深邃空虛的黑眼窩。

「帶我,去找放石頭的人。」蒼老的人冷冷地說。

石頭,就這樣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義發抖著,紫陰色的詭譎天空吞噬了我們。

我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獅子上,好奇地看著我們。

依舊吃著烤魷魚、依舊一頭金髮藍眼、依舊燦爛的笑容。

金髮外國人的手裡,射出一只珍珠板飛機,劃過我跟阿義中間。

那只珍珠板飛機,依稀,在哪裡見過。

「走。」恐怖的無眼人冷冷說道。

無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義,走出大佛廣場。

我已無心神理會:一個沒有眼睛的人,是怎麼來去自如的。

無眼人像抓小雞般拎著我跟阿義,往通到山下的樹海一躍,我只感樹影在腳下流飛,心中空蕩蕩的。

這無眼人輕功極高,儘管帶著我和阿義,腳步卻輕沓無滯,但他的身體裡,卻沒有一點生機。

就像是武功卓絕的殭屍。

阿義的臉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也是一般心思......

這個可怖的無眼人,就是藍金無疑!

既然這個無眼人必是藍金,那麼,我跟阿義就等著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師父昨天不是才擊殺一個無眼殺手?

難道,藍金並未死絕,隔了一天爬出土、又再度挑戰師父?

我無法細想。

我只好發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車水馬龍。

無眼人停了下來,問:「往哪走?」

我無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過一次?」

無眼人漠然,又問:「往哪走?」

阿義急道:「先直直走!過馬路後還是直直走!」

於是,無眼人拎著我跟阿義,以驚人的身法閃過奔馳中的車輛,往我家的方向衝去。

無眼人的怪異行徑到了市區,登即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強烈的疑問。

這無眼人身上的殺氣相當隱匿,並沒有像昨天一樣陰風陣陣、撕咬我的靈魂。

無眼人的身上,也沒有受過重傷的跡象。

這會是昨天同一個無眼人嗎?<





我可不敢問。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5:39

無眼人,就站在我家樓下,臉上兩個身黑色的空洞,詭異地瞧著大破洞。

我跟阿義,此刻就像兩隻被拖上岸的小魚,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誰?」無眼人冷冰冰地說,雙手放在我跟阿義的脖子後。

我的背脊頓時凍結。

「藍金?」我勉強吐出。

無眼人站在我們身後,機械地說:「那你們就該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藍金......霎時,我聞到阿義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藍金,這個殘酷的魔頭,正打算在與師父死戰前,摘下我們的腦袋祭戰。

頭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惡的力量。

那是一種,足以摧毀一切希望的恐懼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義問,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點時間。

「自己挖了。」藍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樣冷血。

藍金的指尖在我們的脖子後,一點一點插了進去,像是享受著大餐前的點心。

我看著大破洞,破洞裡,並沒有透露出師父的殺氣。

也許,師父此刻還在八卦山上採摘山味吧。

永別了,師父。


絕望。


危機感。


死亡。


空虛。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擊向阿義。

阿義跟著撲倒。

藍金沒有料到我竟然能暗中運氣衝破他的點穴,也沒料到我一掌將阿義擊倒。

就在藍金想抓住我倆時,破洞中飛出數十枝「小天使鉛筆」,朝著藍金凌厲擊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鉛筆」後面的,是拿著扯鈴棒的超級大俠!

數十枝鉛筆插在地上,柏油路噴起無數小碎塊。

但藍金不見了。



藍金在空中!



一道綠光從上凌擊。

一道黑影拔地轟殺。

在昏黃的路燈中,鮮血灑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師父跌在我身旁,笑著。

咧開嘴笑著。

藍金,則撞在對面的路燈上,慢慢地、沿著高高彎彎的路燈,滑了下來。

藍金沒有瞪大眼睛。

他沒有眼睛。

不過,藍金的眉心,卻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鈴棒。

另外半根扯鈴棒,則緊緊抓在藍金的手裡。

冰冷的路燈柱上,留下一抹血跡後。

就結束了。

我發誓,我要換張棉被。

裹過兩個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已經算裹屍布的一種,或說是簡易棺材。

師父把藍金埋在八卦山的深處後,回到大破洞中,看見我跟阿義依舊驚魂未定的,坐在床上發呆。

「今天真是無比驚險。」師父拿出幾枚野雞蛋,說:「今晚加菜!」

我嘆了一口氣,說:「藍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義則一個字也不想說,他的神智還停留在脖子快被切開的瞬間。

師父嘉許道:「還好你衝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抓什麼時機出手。」

阿義終於開口:「要是淵仔……」雙眼空白。

師父輕輕打了阿義的腦瓜子,說:「叫師兄!」

阿義只好說:「要是師兄沒衝破穴道的話,我們兩個不就會被你丟出的鉛筆射死?」

師父搖搖頭,說:「要是你們一直被挾持,我只好斬下自己一隻手,跟藍金換你們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動,但師父又接著說道:「不過,藍金凶殘無匹,多半還是會割掉你們的頭示威。」

回想起來,剛剛真是九死一生。

師父將野雞蛋打破,濃濃的蛋黃流進溫涼的火鍋裡。

我捧起了火鍋,交給師父:「我累壞了,跑跑跳跳後又衝破藍金封的穴道,幾乎耗盡我所有的內力。」

師父接過了火鍋,雙手,卻隱隱顫抖著。

「師父,你受了傷?」我驚問。

師父昨日、今日連戰兩個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傷?

師父輕輕咳了兩聲,說:「昨天的傷不礙事,剛剛怕他傷了你們,分了點神,卻反被藍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點把老命給丟了。」

我跟阿義對望一眼,不約而同伸出手按在師父的背上,用內力為師父療傷。

師父並沒有推卻我倆的好意,但,師父仍是滿心疑竇,說:「不過,師父很疑惑,為什麼藍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義閉上眼睛,說:「昨天那個沒有眼睛的殺手,不會是今天這個殺手吧?」

師父點點頭,說:「的確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沒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沒有眼珠子的超級殺手更是稀少。

而我們,卻連著兩天遇到這麼兩個。

師父沈吟了一下,說:「昨天的殺手很厲害,但差了今天的殺手一截,但說實在話,今天的殺手是不是真正的藍金,師父同樣困惑得厲害。」

藍金將自己的眼窩掏空,難道就是為了不讓師父認出他來?

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藍金應當是個絕頂自負的人,為何需要毀容隱藏自己的特徵?

又,第一個失去眼珠子的殺手,若不是藍金,又是誰?

藍金訓練出的爪牙?<

藍金訓練出的徒弟?

「不會的,藍金一向獨來獨往,沒心思也沒興趣將武功傳給別人。」師父這樣說。

師父感到困惑難解,我跟阿義在當時卻只是稱幸。

當晚的火鍋,冒出一連串的大問號。

所幸,第三天並沒有第三個無眼人出現。

經過我跟阿義的嚴正抗議,師父終於答應將輕功的練習改在深夜。

我跟阿義只想鍛鍊高深武功,可不想連羞恥心也一起鍛鍊。

不,這根本不是鍛鍊羞恥心,而是抹殺羞恥心!

於是,夜深人靜時,我跟阿義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樣,在市區的電線桿上面呆滯地跳躍、在八卦山的樹海上飛馳。

當然,我跟阿義真的躍上高聳的大佛頭頂,就在一個掛滿星星的夜晚。

雖然基於武學奧祕不宜廣宣的立場,我無法透露我跟阿義如何飛上大佛頭頂的,但,我可以告訴你,站在大佛頭頂看星星的感覺,真的很不錯。

過了一段時間,我跟阿義的輕功頗有小成後,師父就在我倆的腿上綁上鉛塊,要我們不用膝蓋的彎曲力量,就在電線桿間跳來跳去。簡單來說,就是膝蓋不能彎曲,像電影「暫時停止呼吸」裡的白癡殭尸那樣地跳。

「為什麼不能彎膝蓋?這樣根本不能跳!」阿義抗議著。

「用內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堅實的肌肉,跳的就越高!」師父很堅持。

「重點是,這樣可以練到什麼武功?」我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練習。

「把腿力練到更高的層次,也可以練出內力的火候。」師父說完,便將我們丟到電線桿上。

不用膝蓋跳躍,真是見鬼了。

我跟阿義花了四個晚上都沒有成功,只是不斷地從電線桿上摔下,不僅砸壞了好幾台車子,還驚動了巡邏的警車圍捕。

這個失敗的練習,讓我們師徒三人的關係降到冰點,連黃昏所做的「排蛇毒練氣」、「在房間創劍」的定量練功,常常都是一語不發的各自進行。

直到好幾個晚上以後,我跟阿義以殭尸跳,成功地連續跳出「十」根電線桿的成績後,師徒三人才在瘋狂的淚水與擁抱中盡釋前嫌。

學武功真好!

多年以後,無數個深夜裡,我背著巨大的水泥塊,在八卦山脈揮汗練「殭尸跳」時,竟在無意間創造了一個恐怖的民間傳奇:有一批殭尸從中國大陸上岸,在台灣的山裡出沒!

我在八卦山脈跳,彰化就出現山中殭尸傳奇。

我在嘉義阿里山跳,嘉義就出現荒野殭尸傳奇。

我在花東縱谷跳,花東就出現殭尸已經從西部跳到東部的恐怖謠言。




這已是三、四年以後的事情了。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6:18

我必須將時間的軸線拉長,儘管練武的時光諸多歡樂、諸多汗水。

在未來的兩年中,白天師父去行俠仗義,黃昏我跟阿義放學後,不是創劍、就是練掌,乙晶若是沒有補習,就會跟我們一起聽師父說些顛三倒四的武林軼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義戴起口罩,便開始在城市中飛簷走壁,或在電線桿上練殭尸跳,踏遍城裡每一吋銀色月光。

每到假日,師父就帶著我們到海邊踏青。

或者應該說,師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義則在海底拾荒。一邊拾荒,一邊在怒濤中練掌練劍。

其實這也蠻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無比,有一次我跟阿義還碰上一頭超級深海大烏賊,我一時興起,便用麻將尺跟牠鬥了起來,想將牠拖上岸吃掉,無奈卻被噴得一臉漆黑,差點瞎了眼睛。

但阿義就沒這麼幸運了,倒楣的他被大烏賊的吸盤爪死纏住,硬拉進海溝裡,我只好瞎著眼跟牠來場聽潮辨位,在海溝中砍斷牠的兩條觸手後,便抱著死了一半的阿義上岸。阿義吐了半天,手中倒還緊抓著那兩條被我砍斷的烏賊腳,於是四個人便開心地坐在沙灘上,用內力將兩隻大烏賊腳煮了吃掉。

在漫長的暑假中,別的學生都在玩救國團的白癡露營,而我們功夫四人組,卻組成一支叢林特訓隊深入花東深谷,闖入毒蛇猛獸的陣營練功。

白癡救國團在跳「第一支舞」時,我跟阿義則在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一同「崩」出難忘的回憶。

另,為什麼我說是「功夫四人組」?因為,師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個女弟子,開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過乙晶訓練的份量很少,我瞧這並不是師父有什麼陳腐的重男輕女觀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這類沒品的事來。到底師父還是有溫柔的一面。

在叢林裡,我跟阿義施展飛鴻冥冥的輕功,追殺每天的餐點,乙晶則跟在師父旁邊學導引內力。其實叢林最可怕的部份,就是無數的毒蛇、種種毒物,但我跟阿義早已習以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傘節咬到了,我也只須花兩分鐘就可以將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叢林沒有海底那麼可怕,我所遇過最強的猛獸,也不過是台灣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時,意外看到兩隻台灣黑熊,那兩隻黑熊親暱地偎在一起,捧著我抱著乙晶練輕功時,不小心踢倒的蜂窩(註:蜂窩是種練輕功時,很容易踢到的危險物品)。

這對黑熊情侶對從天而降的佳肴卻之不恭,愉快地捧著甜美的蜂窩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為他們感到幸福,我們兩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兩隻大黑熊吃情侶大餐。

就這樣,因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關係,所以我同乙晶自叢林裡逛久了,便自然這兩頭黑熊當了稱兄道弟的好朋友......雖然我跟他們兩個叢林之王,結結實實打了兩次狠架。

乙晶說:「雖然他們不是寵物,但是也該有個名字吧,我瞧他們一隻比較大,一隻比較小,就叫他們大大、小小吧!」

的確,為黑熊命名並非將他們視作「寵物」,因為大大跟小小也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則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個突如其來的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們身旁抱在一塊打啵兒,那情境實在撩人,於是,我便摟著拿著荷葉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獻出我的初吻。

國二升國三的暑假,我摟著滿臉飛紅的乙晶,在大雨裡。

那個吻,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告別了大大跟小小,告別了滿山的毒蛇,我們功夫四人組渡過一個歡樂與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國三課業無奈地報到。

此時因為毒蛇難逮,所以毒蛇的「量」已經不適合當作我跟阿義的內力指標,而改為跟師父對掌的次數。阿義能夠跟師父對掌十一掌不倒,我則能夠撐到六十二掌。

但劍法的進步就無從評判了。因為我們都擋不了師父驚天霹靂的一擊。

而師父對我們都感到滿意,他說:「過幾天,師父帶你們涉足真正的江湖,擊殺貪官惡霸!」



我擔心的一天,終於來臨。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6:22

天黑了,一群穿著黑色西裝、嚼著檳榔的平頭男,從理容院中魚貫走出。

走在這些人中間的,是個油光滿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還摟著一個低著頭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紅紅腫腫的。

「就是他。」師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義則分別戴上「原子小金剛」跟「剛彈勇士」的塑膠面具。

躲不過的正義裁決。
躲不過的內心煎熬。
躲不過的,害怕。

學功夫,為的是正義。

等的,就是這一刻。

但,到了這一刻,我卻不禁要問:什麼是正義?

如果等一下即將發生的事情能稱作正義,為什麼我全身上下都在發抖?

師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著下手的機會。

為首的大胖子,肥手黏在少女的臀上,抓著。

大胖子的四周,大約有八個刺龍紋虎的壯漢,看起來不堪一擊。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兩個壯漢,腰上卻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槍,這點倒是相當棘手。

「師父,真要殺了那頭死肥豬?」面具下的阿義,跟我一樣迷惑。

「這要瞧你們自己。」師父說。

師父的答案包含了無止盡的推卸責任。

「師父,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我的聲音也在發抖。

殺人,不管為了什麼理由殺人,對一個國三生來說,都是太沈重了。

為了正義也好,為了復仇也好,殺人,就是殺人。

師父不再說話,因為師父的話在一個小時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一個小時前,大破洞。

「我們凌霄派這次的任務,是要殺一個叫黃士峰的地方惡霸,他平常仗著幾個臭錢跟竹聯派的惡徒為伍,欺壓良善、作惡無端,糟蹋姑娘的清白更是時有所聞,師父已經盯他一段時間了。」師父簡單說完。

簡單說完,一個人應該被殺的理由。

「殺一個壞人,就這樣......就這樣簡單?」我腦子一片空白。

其實,我壓根不想殺人。

就連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殺了他。

但要是跟師父開口說「我不想殺人」,豈不白費了師父傳承武術的苦心?

「要是你們不想殺人,也由得你們。」師父淡淡地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為什麼?師兄怕殺人,我可半點不怕。」阿義堅定說道。雖然,一個小時後的他,完全判若兩人。

師父揪然不悅,說:「殺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卻是賊人死性不改、變本加厲。」

師父看著地上的口罩與面具,又說:「學武功,不為修身、不為養性,更不是為了參透生死道理,不為勘破人生迷霧。學武功,求的是很實際的東西,那就是正義!社會沈淪,奸邪當道,需要能負擔得起正義的俠客出現,這個俠客必須明是非、斷善惡,更需要有執行正義的勇氣,這就是正義的擔當。」

師父突然迴身出手,手指插進水泥牆上。

「有時候,正義需要有取走別人的性命的覺悟,需要有擁抱無窮罪惡感的強大勇氣!只因為,正義不是獨善其身的!」師父的眼神綻露光芒。奇異的光芒。

這幾句話,天崩地裂般衝破我的心防。

沒錯。正義不該是獨善其身的。

只要誅所當誅,殺人的罪孽,不該迴避。

這是大俠的宿命。

「不過,師父,殺人不就犯法了?雖然那些壞人是很該殺啦!」阿義突然冒出一句。

師父點點頭,又搖搖頭,說:「社會律法,保護的是誰?」

這個社會奸商巨賈當道,於是我說:「保護有錢人......也許,也保護壞人。」

師父苦笑,說:「或許你說得沒錯,但律法真正執行的話,它保護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說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來對抗強霸者的公力!」

我腦子有點混亂。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會弱小,那大俠為何要觸犯律法殺人呢?

師父接著說:「但,我們不是弱者。」

阿義的眼睛一亮,說:「所以,強者不需要法律!」

師父摸著阿義的頭,說:「不錯,律法是為弱者制定的,它為弱小良善者出頭,為他們爭一口氣,這樣很好!但,強者不需要法律,強者可以自己對抗邪魔歪道。」

好一個「強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舊問了一句近乎白癡的話:「這樣……這樣沒有關係嗎?」

師父一愣,說:「這就是我教你們輕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師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關係。不被抓到,當然就沒關係。」

阿義咧開嘴,笑說:「師父放心,飛簷走壁逃命的功夫,我們師兄弟已經滾瓜爛熟啦!」

師父拿起口罩,端詳了一會兒,說:「最好如此。逃不過,被捕快抓走也罷了,要是被賊子的子彈追上,就得留下一條命。」



留下一條命......這個代價,不管對誰來說,都太高了。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6:44

而,一個小時後的我,站在黑巷中,卻無法逃出正義沉重的壓力。

阿義也不能。因為阿義的殺氣混亂且牽強。

師父當然察覺得到我們兩人不安的心情,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

對師父來說,大俠是沒有年齡限制的;此刻的師父,並不是要求兩個國中生殺人,在他的眼中,戴著面具的,是兩個將要展現大俠氣魄的初生之犢。

車子旁,一個戴著墨鏡的平頭男為大胖子打開車門。

「就是現在!」師父低聲說道,殺氣一現。

不管這麼多了!

我跟阿義一擊掌,便從巷子中衝出,兩人縱身長躍,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頭車!

砰!車頂發出劇烈的撞擊聲,幾個壯漢來還不及反應,我跟阿義已經出手!

目標:兩個身懷手槍的棘手傢伙!

一個滿臉鬍渣的瘦子看著自己貼著地面飛了起來,然後撞到商家的鐵捲門。他根本沒有掏槍的機會。

另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則把剛剛吃進肚子裡的雜七雜八,全吐了出來,他腰上的手槍,則被我甩向路邊的郵筒。

「幹!」

「靠么!」

「衝三小!」

「吼伊細!」

其他人一邊咒罵,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們眼中的狠戾,卻遠遠超過刀身上的暗紅血腥。

四把尖銳的壽司刀同時刺了過來!

卻也同時飛上天空!

乙晶劍法!閃電般的出手!

四個惡漢瞪大著眼睛,慢慢地軟倒在地上,昏厥過去。

是阿義神出鬼沒的怪劍。

「你們想怎樣?是哪個堂口的?」大胖子緊緊抓著顫抖的少女大聲問道。

大胖子的前面,還有兩個握緊拳頭的保鑣。

「嗯……我想一下......」我腦中混亂,竟然結結巴巴。

「我們要你的命!」阿義衝口說出。

大胖子的眉頭皺都不皺一下,彷彿對阿義的答案不感興趣。

「你們要多少錢?」大胖子從懷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靜地說:「你們的身手不錯,考不考慮跟著我?我出比別人多三倍的錢。」

性命受脅,卻想還拿錢砸死人,果然是個土豪劣紳。

我擔心巡邏的警車馬上就會趕到,於是大跨步上前,雙手輕輕一推,兩個小山一般的保鑣彈珠般射向理容院門口。

這時,大胖子的臉色終於蒼白。

阿義拿著麻將尺,指著大胖子的鼻子,說:「下輩子,記得當個好人。」說完,阿義舉起麻將尺,眼看就要將大胖子劈死。

但阿義的麻將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軟的大胖子,嚇呆的少女,我,阿義自己,全都瞪著這把即將奪人性命的麻將尺。

但麻將尺自己,卻一直在猶豫著什麼。

「師兄,我看還是你來吧。」阿義居然這樣說。

我手中的高音笛,卻也在發抖著。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我完全沒有取人性命的準備。

突然,一種厭惡自己的情緒湧上心頭。

我厲聲喊道:「你幹嘛要當壞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車尾,行李蓋碎出一個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時噴裂。

大胖子愣住了,他的褲子突然濕了。

「對……對…對不起……」大胖子口齒不清地說。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這樣子會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車尾,車尾燈嘩啦一聲爆開。

大胖子眼淚流了下來,說道:「請給我一次……一次機會!我會重新做人的!」

我壓抑不住心中的矛盾與恐懼,手中的高音笛劃破空氣,嗚嗚作響。

「你會改嗎!」我斥聲大吼。

「喂?你在幹嘛?」阿義用手指輕輕刺我了我一下。

「你會改嗎!」我歇斯底理大叫,看著大胖子雙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頭用力撞向路磚,拼命磕頭,嘴裡哭喊著:「我一定會改的!會改的會改的!會改的會改的!都是我不好!我會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燈,高音笛飛碎四射,我的怒氣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著拼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個人,一個壞人,在這樣性命交關的時刻,承諾與誓言對他的意義是什麼?

是求饒的同義詞?
是權宜之計?
還是根本謊話連篇?
難道,竟會是真心誠意的頓悟?

其實,都不是的。

雖然我當時年紀尚輕,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諾在這種時刻,跟昆蟲式的刺激/反應沒有兩樣。

承諾變成一串意義不明的符號,是毫無意義的。

我並不天真。
但,有時候我願意天真。

也許,我並沒有選擇,不是嗎?

我既然聽到他的答案,聽到他的承諾,我就失去了正義的立場,如果我執意結束他惡貫滿盈的一生,我往後的日子就會沉溺在不斷懷疑自己現在抉擇的正當性。

如果殺了他,他將永遠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人人都需要這個機會。

「你打算?」阿義囁嚅地說。

「饒了他。」我靜靜說道,看著狗一樣乞憐的大胖子。

也許,這種無法前進的處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許,我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原宥他了。

我的軟弱,似乎不能肩負起大俠悲痛的命運。

「也好。你記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們還會來殺你!」阿義也鬆了一口氣。

「別忘了你說過的話。」我說,聽見遠方傳來警笛聲。

我跟阿義對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觀看一切的師父,兩人拔身而起,躍上路燈飛踏離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個磕頭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頭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記住當下無意識的承諾。

我跟阿義站在大佛頭頂。與師父事先約好的會合點。

「你為什麼放他走?」阿義坐在我身邊,嘆氣。

「你下得了手?」我沒好氣說。

「要是你不放過他,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義果斷地說。

「就是因為你需要考慮,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說。

阿義本想開口,卻又把話吞了進去。

「你說說,師父會不會生氣?」我忍不住問。

阿義抓著腦袋,大概也在煩惱這個問題。

「不會!」

師父像隻敏捷的黃雀,輕輕跳上我倆旁。

我簡直不敢直視師父的眼睛。

「師父說過,你們有你們自己的正義觀,師父決不勉強你們。」師父席地而坐。

阿義又嘆了口氣,說:「殺人比想像中難。」

師父笑道:「你錯了,殺人一點都不難,難的是:你如何判斷一個人當不當殺?」

也對。

難就難在這裡。

決定一個人該不該殺,是該由人來決定?還是該由神來決定?

人類找不到神來審判,只好搬出法律,讓法律來決定人的生死。

但師父顯然把法律踢到一邊,發展出一套「正義超越法律」的論調。

我看著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說:「師父,雖然你以前說過,警察跟壞人總是一夥的,但是這個世界好警察還是很多的,為什麼不把壞人抓去警局,讓法律公斷一個人該不該殺?」

「如果這是你的決斷,師父也不能說不。」師父笑了。

師父的笑,有點譏嘲,卻也有些同情。

「師父,你殺人時,難道都沒有一點愧疚?」我問。

我是有些生氣的。

「師父,你殺人時,難道都不會考慮再三?」阿義也問。

師父大笑說:「師父殺人殺得坦坦蕩蕩,絲毫愧疚也無,若說考慮,師父的確是再三思量後才動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論,說:「師父,可是被你殺的人,怎麼說也是別人的老公、別人的爸爸啊!」

師父冷然說:「這就是正義所需要的勇氣。」

我開始對師父的答案不滿,又說:「那你把人給殺了,那不就是把他改過遷善的機會給剝奪了!」

師父點點頭,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師父會估量那些混蛋改過的誠意。」

阿義冒出一句:「怎麼估量?難道真的天天盯著他?」

師父聳聳肩,說:「情節稍微輕的,多觀察幾個月也未嘗不可,畢竟是條人命。」

阿義又問:「那超級大壞蛋呢?他想改過自新怎辦?」

師父自信地笑了笑,說:「當場就殺了他。」

我動了火,說:「為什麼不把他關起來?關在監獄啊!關個十幾二十年的,總可以關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師父說得一樣,人命就是人命啊!」

師父搖搖頭,說:「真正的大壞蛋,是無藥可醫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對大家都好。」

我認為師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從野蠻的明朝跑來的古代人類。

我大聲問:「你怎麼知道!那我問你,剛剛我們放過的大胖子,是情節輕的,還是情節重的?!」

師父拉下臉來,鄭重地說:「出手的要是我,半點不猶疑,立刻摘下他的腦袋。」

我也拉下臉,說:「為什麼不多觀察他兩天?到時再殺不遲!」

師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腦心,斥聲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間,他所傷害的每一個人你都有責任!到時候再去結果他,不嫌太晚麼!」

師父動了怒,我卻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過,你就是錯殺一個好人!」

師父紅著臉,大叫:「我管他以後改不改!我殺他的時候,他是個該殺的壞蛋就夠了!」

我粗著嗓子叫道:「你殺了一個可能改過的壞人!」

師父的聲音更大,喊道:「他沒可能改過!我殺了他,他還改什麼!」

我生氣道:「那是因為你不讓他改!」

師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會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師父長嘯:「你姑息養奸!」

阿義緊張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師父瞪著彼此,中間夾著個窘迫的阿義。

「你們兩個都對,也都不對,所以先......先不要吵!」阿義臉上寫滿尷尬。

「我哪裡不對了!」師父瞪著阿義。

阿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流氓脾性馬上就要發作。

我看著師父,深深嘆了口氣,說道:「師父晚安。」

師父一愣,看著我一躍而下,沒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裡。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6:58

「我贊成你說的。」


乙晶果然是認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殺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兩個好朋友會變成殺人犯,我也覺得怪怪的。」阿綸一邊扒飯。

阿義苦了張臉,說:「本來我是不介意殺人的,但是昨天聽他們兩個人吵成那樣子,我也不大想殺人了。」

我點點頭,說:「我們乾脆都不要殺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長期下來的影響一定也很大,社會治安終究還是會改善。」

乙晶說:「雖然如此,但你還是要向師父道歉,師父他很老了,很可憐。」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臉。

乙晶看著我,慢慢地說:「師父辛辛苦苦教我們武功,多讓他一些也是應該的。」

我點點頭。的確。

當天晚上,師父卻沒有出現在大破洞裡。

師父還在生我的氣吧。

我跟阿義在房裡練了三、四個小時的劍法跟掌法後,仍不見師父蹤影。

「出去找師父,順便吃點宵夜吧。」我提議。

「嗯,吃什麼?」阿義打著哈欠。

「應該要問:怎麼找到師父吧?」我說。

我跟阿義走在縣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尋找每個師父曾經跟我們一起吃過的攤子。

這種尋找師父的方式是不太誠懇的,畢竟師父出現在這裡的機會奇小,不如說是專程來填肚子的。

這時,阿義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義的眼神路線看過去,三個彪形大漢擠在小攤子上。

那三個彪形大漢中,其中一個瘦子,便是被阿義一掌震飛的倒楣鬼,三人粗口談論著昨晚發生的怪事。於是,我跟阿義也坐了下來,點了兩盤大麻醬麵跟兩碗豬腸湯。

「峰哥一定嚇壞了吧,才會放你大假。」一個壯漢說。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輪班了,因為人太多,大夥輪得比較慢,我才能溜出來。」那瘦子說道。

另一個壯漢笑道:「幹他媽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掛的白目去嚇唬他,他們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幾十個人都拿了噴子,不管那兩個白目多會打架,兩三下就給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壓低聲音道:「昨晚那個女的才可憐,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屍體隨便拿個垃圾袋裝一裝,就丟到河裡去。」

我跟阿義練有極佳的聽力,是以瘦子的耳語也聽的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幾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斷。

一個壯漢嘆道:「這樣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別像下午那個應召女一樣,碰到峰哥發飆,真是倒楣。」

三個人付了帳,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義卻一口麵都沒吃。

「你?」我。

「嗯。」阿義。

我將錢放在桌上,遠遠跟在三人後面。

阿義看見路邊有人在賣面具,立刻買了兩個,至於是誰誰誰的面具,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因為,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昨晚那大胖子不斷磕頭的畫面。

就這樣,瘦子跟兩名壯漢揮手道別後,騎上野狼機車,就往大埔方向騎去。

我跟阿義跳上電線桿,發足猛追。

我知道阿義的心情。

因為我也一樣悔恨。




師父說得半點不錯,大混蛋終究無藥可醫。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7:06
那是棟很大的透天別墅,很大,藏在市郊。

但,即使房子相當大,卻擋不住女人的哀求聲。

我跟阿義站在大房子背後山坡的大樹後。

從房子裡透露出的殺氣來看,至少有二十幾個人。

也就是說,屋子裡至少有二十幾把致命的手槍。

「幾個人?」阿義問。

「二十幾個,其中有八、九個集中在三樓中間,大胖子應該就在那裡。」我說。

「怎麼辦?」阿義說,折下兩管堅硬的樹枝。

「一定要比子彈還快。」我的心志已決。

「比子彈要快。」阿義將一根樹枝遞給了我。
「比子彈要快。」我伸出手。



擊掌!



兩張面具從山坡上竄下,鬼一般地躍上大房子頂樓的水塔。

「有......!」一個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後不能說話了。

樓下開始聲聲響響,殺氣斗盛。

「如果......」阿義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沒有如果。」我看著阿義。
「沒有如果。」阿義的眼神突然充滿信心。

「沒有。」我說。

不多說,兩人翻身下樓!


「師父,要怎樣才能贏得過槍?」我。

「比快。」師父。

「比快?」我。

「掌比槍快,氣比子彈快。」師父。

「但我跟阿義還不會無形劍氣啊!」我。

「那就以形補快。」師父。

「以形補快?」我。

兩張面具翻下樓,踩上四樓的邊緣護欄,散開!

「他們......」一個來不及將槍上膛的漢子,喉間噴出鮮血,手槍墜地。

「啊~~~」另一個漢子摀住雙眼大叫,手槍擊發的子彈轟在地上。

立刻,三個漢子匆匆忙忙從三個房間裡衝出,手中都拿著槍。

「上!」我說。

我跟阿義再度翻身上屋頂水塔,聽見子彈的呼嘯聲在四樓迴盪著。

底下的第四樓已經亂成一團,充斥著流氓的叫罵聲、失去雙眼的哭喊聲。

剛剛他們人多槍多,即使我跟阿義一擊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離太遠,沒有把握在瞬間成功縮短攻擊距離,故我跟阿義當機立斷,馬上翻回屋頂的水塔旁。

我跟阿義心中雪亮:我們只能以近接觸戰的方式對敵,與流氓間的距離一長,我倆死在槍火下的機會就大多了。

必須迂迴殲滅才有勝算,一次一兩個恰恰好。

於是,我跟阿義打算在各樓層間快速飛縱,一擊得手就跳到另一個樓層。

而這棟郊外別墅,加上我們所在的頂樓,總共有五層。

「他們人呢?」阿義咬著牙。

「等等。」我閉上眼睛,觀察大樓中的殺氣變化。

「快!」阿義緊張地說。

「有四個從三樓跑到四樓,剛剛那三個正慢慢接近這裡。」我輕聲說著,看著水塔旁邊的鐵門;我將面具翻在頭上,嘴中咬著沾上鮮血的樹劍。

「要再下四樓?還是直接衝到三樓?」阿義急切問道。

「不,先掩護我。」我咬著樹劍,含糊地說。

汗水溼透我跟阿義單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滿致命的危機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劇烈的脈動震撼著靈魂。
第一次,要殺人。


或被殺。


我跟阿義站在鐵門邊,兩人的殺氣全開。

「砰!砰!砰!砰!砰!」子彈轟然穿透鐵門,接著,三個漢子踢開鐵門,左右竄出。

或者應該說,他們本想從左右竄出。

「崩!」我雙掌紛飛,三個漢子猛然衝回樓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們死定了。

性命交關的時刻,我無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擊的剛猛無儔。

「現在呢?」阿義問道,努力調整情緒。

「四樓有四個殺氣,三樓有五個殺氣,二樓有三個,一樓好像還有五個。」我的感應力隨著逐漸高昂的殺氣,變得異常敏銳。

「我們要去幾樓?要不要直接衝到大胖子窩的三樓?」阿義問。

「我想一下,總之要跳來跳去。」我說。

「不用想了,到三樓幹掉一、二個,再到四樓幹掉一兩個,再回到三樓幹掉一兩個,再直接回到這裡!」阿義說,面具下的眼神逐漸冷靜。

「三、四、三、五嗎?」我說。

「這樣的跳法應該會令他們意想不到。」阿義篤定地說。

對!三樓的槍手不會料到我們能越過四樓擊殺他們,四樓的槍手在錯愕之後,也料想不到我們還會從三樓回殺他們,而三樓的槍手還沒回神,又會被我們再突擊一次,之後四樓的槍手準備好開火了,我們卻只是回到頂樓!

在催命壓迫的時刻,這樣的計畫已算個好計畫了,若能在幾個起落間逐步殲滅大部分的槍手,剩下的就好辦了(事實上,也不好辦)。<

「就這樣!」我說,將面具戴好,緊握樹劍。

兩個初步江湖的大俠翻身下縱,踩著四樓的欄杆,瞬間踏上四樓,又立即翻下三樓。

「靠!」守在四樓的四個槍手,只看到兩個黑影急竄而下,竟來不及開槍。

但三樓的槍手就沒這麼幸運,他們沒有機會張口大罵。

我踏著欄杆撲下,矮身急衝,樹劍驚快刺入一個槍手的飛龍穴,子彈從我背上轟然而過,還來不及將樹劍拔出,我便迴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開槍槍手的鼠蹊,他一聲慘叫後,另一個槍手在阿義掌下飛出欄杆,直摔墜樓。

三完!

換四!

但命運絕非計畫!豈能如此預測!

我跟阿義已無可能翻身上四樓,因為剩下的兩名槍手,手中已同時噴出兩道奪命火焰!

千鈞一刻!

阿義的奇形怪劍配合他的離奇步伐,竟在槍手開槍之際滾在地上,一劍往上一翻,插進槍手的下顎。

另一道奪命火焰,則鑽進被我劈擊鼠蹊的槍手身體,我臉上一熱,鮮血稀哩呼嚕淋在我臉上,我嚇得發狂,一掌將垂軟的屍體轟向槍手,那槍手趕緊往旁邊滾開,卻隨即斷了咽喉......阿義的詭劍。

三樓,竟然只剩塗滿鮮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掛屍。

意料不到的,不是槍手。

意料不到的,是經歷生死瞬間的我們。

這不是太過順利,而是我們用性命賭來的!

當然,我們的目標才正要開始。躲在房間裡的邪惡胖子。

拔出劍,推開大廳的鐵門!

作惡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樓大廳的門後,劇烈地發抖著。

我可以感覺得到,那震耳欲聾的齒顫聲。

還有細碎輕聲的,一串又一串的佛號。

惡人念佛號有什麼用?


乞討著,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憫。
考驗著,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薩低眉。



金剛怒目!


我跟阿義閃身進入大廳,輕輕鎖起大門。

「有沒有槍?」阿義唇語,看著大胖子藏身的房間。

我點點頭,雖然大胖子的殺氣幾乎等於零。

我本想直接踹開門,但,我卻有種異樣的直覺。

阿義疑惑地看著我,正要開口,我卻直接抓著門把,輕輕一轉,門就開了。

阿義也有些驚訝,跟著我小心翼翼地貼在牆後,看著屋內的情況。

牆上掛著一堆電視畫面,我瞧,是裝在各樓層走廊的監視器顯像。

但屋內並沒有人。

或者說,沒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屍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個黑點,大量血漬從腦後暈開,漿滿半張床。

血漿的腥味很鮮。

鮮得令我想吐。

而阿義則真的吐了。

阿義一邊作嘔,一邊瞪大眼睛,詢問著我。

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間內靠牆的櫃子裡。

那大胖子從監視器中,知道我們已經殲滅了三樓的眾槍手,竟立刻殺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蹤的女人,假裝自己並未在房裡。

所以,大胖子並未鎖門,想以虛掩實,騙過我跟阿義。

但他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正義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犧牲者,只有更令我內疚自責,令我怨恨自己的偽善。

要不是我廉價的寬恕,今晚,這個無辜的女人,說不定正窩在家中棉被裡,嘻嘻哈哈地看連續劇。

原來,我沒有取人性命的覺悟,沒有承擔罪惡的勇氣,其後果,就是成為這胖子邪惡的幫兇。

我緊握拳頭,憤怒地走向櫃子。

櫃子瑟簌著,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隱藏不住醜陋的醜陋。


不為了贖罪。
不為了復仇。
是為了正義。




「崩!」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07:15

櫃子陷入牆壁裡,就像揉爛的紙盒一樣。

被正義的力量,揉爛、擠爛、碾爛、轟爛。

櫃子並沒有發出慘叫。

因為櫃子不是人,裡面裝的,也不是人。

櫃子裡裝的,生前是個壞人,現在,則是團模糊的東西。



還有我的廉價的寬恕。


「總算。」阿義。

「總算。」我。

「砰!砰!」從外傳來的槍聲。

大廳外的門鎖突然被子彈從外面射爛,我跟阿義愣了一下。

兩個持槍的殺手踢開大廳鐵門,我跟阿義急忙將房門關上,而房間的木門卻立刻被連珠炮似的子彈撼穿,木屑夾雜著星星火煙瀰漫在房裡,我跟阿義嚇得抱著頭,縮在門旁兩側。

慘了!我們竟然只顧著殺掉大肥豬,卻忘了四樓跟二樓、一樓都還有槍手!

而現在,我跟阿義卻被困在房間裡,外面卻有一狗票殺手等著我們!

「幹!出來!」

「幹你娘!」

外面的殺手抓狂叫囂著,想必猜到他們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隨叫囂的,則是又一陣鋪天蓋地的爆擊聲。

我跟阿義摀著耳朵,張著嘴,嚇得發抖大叫。

木門被炸翻了,露出一個燒焦的大洞。

「出來!出來!」殺手憤怒地猛叫。

我的腦子在子彈跟木門間的爆炸聲中,陷入無法思考的片片斷斷。

不行!我跟阿義絕不能死在這裡!

子彈穿過房門的破洞,將房內的東西射得稀爛,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須冷靜。

阿義大叫:「外面還有幾個人?」

我摀著耳朵,大叫:「九個!」

阿義看著我,大叫:「我掩護你!」

我心中一震。

阿義抱著頭,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頂住五個到六個!我保證!」

我靜靜聽著。

阿義繼續大叫:「你不要回頭!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過剩下的三、四人!」

我靜靜聽著。

子彈拼命擊碎著,房裡每一樣可以被擊碎的東西。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阿義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衝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劍法好爛!我會死的!」

阿義大叫:「幹你媽啦!我不會讓人拿槍指著你!」

我站了起來,緊握手中的樹劍,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劍法一直都比你強多了!我可以頂住九把槍!一把也不少!我掩護你!」

阿義也笑了。

兩個人,都不必再多說什麼。

沒有人會被另一個人掩護的。

也沒有人,需要另一個人的掩護。

因為,死,已經不再可怕。

「其實我們今晚已經賺到了!」阿義大笑。

「總算當了一晚大俠!」我也大笑。

大笑間,木門整個倒在地上,碎爛不堪,子彈聲卻依舊不絕

「來世英雄再見!」阿義喊道,將面具扔掉。
「來世英雄再見!」我也喊道,將面具揉碎。

眼神交會,肝膽相照。

雙雄衝出!

這是乙晶劍法在江湖嶄頭露腳的第一次。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所以,我要將乙晶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幾秒也好。

但我畢竟無法將劍遞出。

阿義也沒法子。

我們兩個呆站在房門口,看著大廳上躺滿正在喘氣哀號的槍手。

而大廳中央,佇立著一道霉綠色。

唐裝老俠。

是師父!

比鬼還強的師父!

「掌比槍快,氣比子彈快,大抵上就是這個道理。」師父淡淡說道。

說著,師父突然伸手一揮,凌厲的氣劍刺向地上一名槍手。

那槍手眉間裂開,手中正欲偷襲的槍緩緩垂落地上。

「在你們還不會氣劍之前,也許我們該練練暗器,雖然師父自己也不太會。」師父不好意思說道。

師父何時進來、如何出手,我跟阿義一無所覺。

但我們完全說不出話來,內心強烈澎湃著。

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

師父探頭看了看房間裡,說:「你們下手了?」

我點點頭,大聲說道:「師父!我錯了!我不該......」

師父搖搖頭,說:「你有你自己的正義,師父無論如何都很高興。」

我的眼淚忍不住滑了下來,大聲說道:「多謝師父相救!」

師父傻笑說:「你們兩個發出這麼劇烈的殺氣,想不注意到都很難。」

阿義鬆了口氣,坐在地上說:「好險!差點就死了!」

我忙說:「我們去把房間裡的錄影帶毀掉!快逃出去吧!這麼多槍聲,警察應該快來了。」

阿義跟我剛剛都脫掉面具,所以師徒三人便到房間裡將側錄帶一捲捲毀掉,這時我突然後悔大叫:「剛剛差點白死了!」

阿義一愣,問:「為什麼?」

我指了指房間裡側靠山壁的水泥牆,阿義登時大叫:「靠他媽的!我們真笨!」

說著,師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彈痕斑駁的牆壁,「崩」出一大塊缺口,師徒三人便躍出牆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後溜了。



這是我跟阿義的處女戰,也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驚心動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爾蒙後,肚子餓慘了。

「第一次殺人。」我嘆道。心中畢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殺壞人。」阿義補充道,又說:「我恐怕會殺上癮。」

師父瞪著阿義,說:「要殺上癮,要先學會高強武功!」

夜深了,路邊只剩寥寥幾個攤販,我選了個座位,點了六盤蚵仔煎、三盤海鮮炒麵、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湯、三大碗豬血湯。

我跟阿義實在餓瘋了,立刻狼吞虎嚥起來,師父也卯起來亂吃一通。

在殺人過後的夜裡,這樣大吃大喝好像頗為諷刺。

但能這樣大吃大喝,也只有問心無愧才能辦到。

血腥味已經遠離,眼前的,是飄著蒸蒸熱熱的美味。

「英雄無悔!」師父大笑:「笑談渴飲匈奴血,壯志肌餐胡虜肉,這是岳爺爺的英雄氣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但師父滿口蚵仔,又說道:「不過啊,岳爺爺雖是個千古傳誦的大俠,但他內心的煎熬跟咱們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奇道:「怎麼說?」

師父灌了口豬血湯,含含糊糊地說:「岳爺爺殺千萬匈奴,他沒得考慮!因為這是為朝廷、為境內兆民拼命,岳爺爺沒得選擇,只要拿下勝利、收復失土、營救天子就對了,他沒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兒的。岳爺爺這英雄下場雖慘,卻當得坦坦蕩蕩。」

這話說得有趣。

我也亂七八糟塞了滿嘴的東西,說:「我有些懂了,同樣是殺人,我們卻是觸犯國家法律,亂用私刑,所以我們會良心不安,但岳飛卻是奉國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師父想了一下,搖頭說:「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問題,而是有沒有選擇的問題。」

阿義沒空理會我們,只顧著大吃大喝。

師父繼續說:「岳爺爺殺胡人的鐵騎雄兵,他沒得選擇,因為他是萬將之將,他的背後是家國律法。岳爺爺最後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爺爺心中懷有雪亮亮的正義,他大可挑起違令之罪、挑起被萬世誤解之名,勇敢揮軍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萬萬被胡虜奴役的漢民!」

師父以豬血湯做酒,大笑喝下:「說起來,岳爺爺這英雄當得輕鬆,一死了之,萬古流芳啊!」

如此說來,岳爺爺終究不夠英雄,的確。

岳爺爺選擇了律法,視黎民百姓無物,毅然赴死。

我接著說:「而我們,卻要在出手前審慎判斷一個人當不當殺,簡直一天到晚都在違法,都在考慮是否該給予壞人改過機會,一堆的煎熬,我已開始感到壓力沈重。」

阿義突然插嘴:「殺死刑犯的為什麼不是受害者家屬?我看他們雖然希望壞人死掉,可也沒種自己動手啦!真正動手幹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領錢做事的劊子手,他們也不必考慮那麼多,反正殺人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也沒得選擇,砰砰兩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說:「那叫法警吧,說劊子手好難聽。」

阿義說:「反正一樣是殺人,軍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說是誰誰誰叫他這樣幹的啦。」

嗯,將殺人的心理負擔推給制度,彷彿制度本身真是正義的,而正義只是藉著自己手中的板機輕扣,傳送出去,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制度真是強而有力的正義靠山。

而我們師徒三人的所作所為,背後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義。

模模糊糊,卻熱血澎湃。
相當真實、有血有肉的正義。
卻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沒有人,包括師父自己,可以說服我何者當誅、何者當誡,殺人的手長在我腕上,什麼都要自己來。

執行正義的大俠,這真是充滿生命不確定性、價值惶恐的良心事業。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1:36

正當三人搶著撈起最後一碗四神湯的湯水時,阿義突然大叫:「幹!電視!」

小販也被阿義的叫聲嚇了一跳,回頭看了我們一下,這一看,小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轉頭看了看掛在攤販車上的電視,又看了看師父。

電視上,一個婦人正拿著一張照片哭訴,而照片立刻被攝影機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婦人跟一個老人坐在公園涼亭中,那老人的臉很迷惘,身上穿著一件青綠色的唐裝。

那老人,絕絕對對、萬無一失,就是師父!

師父也傻了眼。

那婦人在鏡頭前哭訴著:「......所以請善心人士幫我留心一下,我爸爸這幾年神智不清的,已經好久沒回家了,不知道現在在哪裡,請......」

師父用力放下大碗,發狂大吼:「操妳奶奶的!誰跟妳神智不清!」

我跟阿義嚇了一大跳,只見電視中的婦人繼續哭著,而電視底下出現一組電話跟住址。想必是師父家裡的電話跟地址。

師父滿臉通紅,指著電視破口大罵:「妳這瘋婆子霸佔我的窩!還賴我是妳爹!操她祖宗!整天盯著我咒我!逼老子躲得遠遠的!」

我看了看阿義,阿義也是一臉窘迫。

小販趕緊把電視關掉,但師父似乎罵上口了,繼續大吼:「你們兩隻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員林!把那瘋女人幹掉!就為了正義!」

我跟阿義唯唯諾諾,唉,那女人不曉得是誰,那麼倒楣要被師父幹掉。

師父緊握著拳頭,嘶吼著:「臭三八!明天就是妳的死期!」

我趕緊付了餐錢,跟阿義死拉著像小孩子一樣抓狂鬼叫的師父離開。


蹺課。


不為了練功,不為了行俠仗義,而是為了去員林。

去員林,去殺一個自稱是師父女兒的倒楣鬼。

師徒三人坐著公車(本來師父要一路踏著商店招牌跟電線桿去員林的,但被我強力阻擋下來),一路上沒說沒笑,談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對於那女人是不是師父的女兒,我自己是疑信參半的。

疑的是,師父深愛著三百年前的花貓兒,甚至我跟阿義在練功時,師父都會唱著奇怪的山歌思念花貓兒師母。也因此,花貓兒師母死後,師父應當不會再娶,也不會平白生了個女兒。

另外,師父從秦皇陵中爬出後,也不過幾年的時間,怎會生出一個年紀可以當我媽的女兒?

不過,要是那女人是師父以前的乾女兒,那就另當別論了。

也許師父記性不好(不是也許,師父就是常常忘東忘西的),忘了有這號人物也說不定,更說不定的是,師父可能跟他的乾女兒吵過大架,負氣跑出員林的窩,現在只是當著我們的面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而阿義信不信呢?

阿義是這樣說的:「管他的,反正師父想殺就殺,我也管不著,也沒辦法管。」

就這樣,三人下了公車,我跟阿義跟著怒氣沖沖的師父,快速往一條破巷子中鑽去。

巷子很傳統,典型的傳統。

這裡是員林的哪裡並不重要,因為這種巷子爬遍了台灣每一塊土地,可說是最堅強的人文地理樣貌,綿延著古老的生命力。

而師父,這一個暴跳如雷的老人,在這幾條錯綜的巷子中,似乎是個相當相當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瘋癲!」拿著菜籃的胖婦人愣了一下,轉身報訊去。

「哇!關家他家那老傢伙回來哩!」坐在門口搖扇子的老人叫。

「嗚?瘋子老爺爺?哇??」一個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聞......」兩個八婆竊竊私語著。

「姓關的瘋子......」抽著福祿壽香煙的漢子,瞪大眼睛。

師父的臉色越來越低沈,我簡直不敢多看一眼。

師父該不會真要殺那自稱他女兒的婦人吧?我一直抱持著阻止師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義一同蹺課來員林的。

但師父的情緒卻極度惡劣,身上也散發出不斷膨脹、又快速壓縮的殺氣。

我能阻止得了師父去殺一個不當殺的婦人麼?

我看了看阿義,阿義的神色也罩著一層霜。

「師父,你不會真要殺了那……」我說。

「廢話!」師父破口大罵。

「可是她罪不當……」我又開口。

「罪不當殺?當的!」師父的殺氣簡直像爆米花一樣,霹哩趴啦作響。

這下慘了。

等一下我該偷襲師父,讓師父先清醒一下嗎?

「就是這間!」師父指著一棟三層樓的老房子,接著猛力敲著門。

儘管師父可以一掌將門轟得稀爛,但師父還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來敲門。

我向阿義使了個眼色,再看看師父的後腦勺跟背。

阿義點點頭。

很好,要是那婦人一開門,我就一掌擊向師父的背窩,阿義掌力輕多了,則負責揮掌幹師父的後腦勺,讓師父暫時昏倒,冷靜冷靜。

這時,門打開了。

我跟阿義雙掌齊出!

但,師父突然往後彈射兩步之距,躲開我跟阿義的掌力。

我跟阿義耳根一熱,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師父的眼神卻陷入重重迷霧,不理會下手偷襲自己的徒弟。

師父不僅眼神陷入迷霧,身上急速膨脹、又不斷急速收縮的殺氣頓時流瀉無蹤。

就像一顆瘋狂漲大的雞蛋,蛋汁一下子從內擠破蛋殼,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黃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殼。

師父,他不僅殺氣無影無蹤,連靈魂也一併流瀉散去。

他只是張著嘴,看著門邊的婦人,那個號稱自己女兒的婦人。

那婦人眼睛盛滿淚水,張口叫了聲:「爸!」

師父的身體簌瑟地抖著、激動著。

婦人走了過來,拉著師父說道:「爸!你都跑去哪裡了!」

師父啞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發出怪聲。

我跟阿義傻了眼,正想喚師父回神時,婦人看了我們一眼,感激說道:「是你們送我爸爸回家的嗎?請進請進!」

說著,婦人拉著殭尸一般的師父,帶著我們兩師兄弟進門。

房子不算小,雖然舊了點,但卻收拾得很乾淨。

婦人倒了幾杯茶,熱切地說:「謝謝你們兩個,你們是在哪裡找到我爸爸的?」

阿義支支吾吾,我只好亂說一通:「我們這幾天在……在學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這個老先生...然後,然後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這時,癱在椅子上的師父突然有氣無力地開口:「操!妳為什麼說是我女兒!」

我一傻眼,師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說:「見鬼了!妳霸佔這個窩,還胡說八道些什麼!阿義!替師父斃了她!」

婦人臉上浮現深沈的無奈,說:「他一定又跟你們說,他是從什麼三百年前的明代來的,對吧?」

我跟阿義臉上堆滿尷尬,說:「對。」

婦人嘆了口氣,說:「他這個病已經好幾年了,偶而還會到處亂跑,說什麼要去找徒弟教武功,這兩年半更是全不見蹤影,更早之前,他還說他跑到日本去,唉,沒護照沒錢怎麼去?」

阿義突然爆口道:「師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在海底用走的。」

婦人奇怪地看著阿義,我急忙岔開話題,說:「老先生真的是妳爸爸?」

師父在一旁咬牙切齒,身子卻軟軟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婦人回答,師父氣呼呼地說:「我把窩讓給了妳也就罷了,妳竟說老子神智不正常!你們這群混帳整天說我瘋子我尚且當作修煉,但不要沒來由亂喊爹裝親熱!」

婦人同情地看著師父,遞了杯熱茶在師父面前,說:「爸,這房子是幾年前凱漢買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養院,過來跟我們住的。」

師父鬼吼:「什麼凱漢!凱漢是誰我不認識!」

婦人擦了擦眼淚,說:「凱漢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師父滿臉不屑,婦人卻慢慢地從木桌抽屜中,拿出好幾本相片簿,說:「爸,你瞧,這是我們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師父瞄了相片一眼,說:「我忘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隨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讓我上當!根本沒這瞎事!」

我跟阿義接過相簿,翻開看,裡面是師父的「全家福」,一張張和樂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師父笑得挺開心,穿的衣服有唐裝、格子襯衫、西裝,還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現在千篇一律的霉綠唐裝。

師父的頭髮並不若現在的花白,還摻雜著幾縷黑絲,身旁常常有個老婦人在一旁陪著,而所謂的女兒(年輕版),則常常偎在兩人中間。

但照片的日期,卻有些奇怪。

有許多泛黃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1974年之前的。

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師父的說詞,他是在1974年秦皇陵被發現時,從墓裡爬出重見天日的。

但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1960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師父著實年輕了好幾歲,神采奕奕的,而年輕版的婦人則穿著畢業服,摟著師父!

師父在一旁看著我跟阿義疑惑的表情,氣得大叫:「你們這兩條狗崽子!還不快快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著師父,而婦人開口了:「我爸是從大陸跟國民政府一起過來的,在台灣娶了我媽媽,做的是戶政事務員,本來什麼都好好的。」

婦人哀傷地說:「但,我爸他自從媽死後,就一直很不開心,身子也變得有些毛病,雖然搬來跟我們住了一段時間,但他的身子卻越來越壞,當時,我跟我先生事業正忙,現在想起來也都得怪我們,唉......我們只好將爸暫時送進台北的老人安養院,沒想到,爸一進去沒幾個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著自己是古代的俠客,還從安養院中跑了出來,又跑回來這裡。」

我簡直無法插嘴,只能聽婦人繼續說:「一開始我以為爸是老人癡呆症,耍性子,但他卻直嚷著我們佔了他的房子,又說不認得我這女兒,我先生很生氣,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這樣走了。」

婦人憐憫地看著師父,說:「爸有時還會回來,站在家門口呆呆站著,但一看到我開門出來喚他,他不是慌張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讓我拉了進來,過幾天又跑得無影無蹤。」

師父生氣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婦人看著師父,又流下眼淚,說:「爸,你這兩年不知道去了哪,一次都沒回來過,叫我好擔心!凱漢也很後悔對你生氣!爸!那兩個小孫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嗎?他們放學回來後,你就可以看到他們了!」

師父看著婦人的眼淚,愣了一下,隨即像瀉了氣的皮球,哀怨地縮在椅子上。

此刻,兩段故事在我腦中毫不留情地撞擊著。

一段,是師父的玄異故事,簡直沒有相信的空間。

但師父就是師父,師父身上的武功也絲毫不假,甚至,藍金也真來找過師父!

另一段,是眼前婦人哭哭啼啼訴說的故事,還有照片為證。

照片半點不假,裡面的的確確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都是師父應該還埋在土裡時所拍的。

這兩段故事並非像齒輪般彼此咬合著,而是像兩台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車,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塊。

我忍不住問:「師父,不,老先生是什麼時候從安養院逃走的?」

師父閉上眼睛,我從他身上竄出的氣流知道,他對我的問題感到相當不滿。

婦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隻隻張開、壓下,說:「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1988年,剪掉九年,正是1979年,距離師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時間!

太怪異了,我跟婦人借了枝筆,在紙上畫了幾個時間點,想了想,突然說:「師父!我忘了你說你出土幾年後,才從中國大陸渡海來台灣?」

師父閉上眼睛懶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個「五」。

1974加上5,也正好是1979年!

將兩個版本稍稍融會貫通一下:師父從安養院逃出來,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俠的時間,正好是師父從中國大陸渡海來台的同一年,在這之前,兩個版本南轅北轍搭不上線(一個人在台灣、一個人在中國大陸),但在那1979年之後,兩條線才完好地貼著。

「師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國大陸,為什麼會知道員林這個……這個窩啊?」阿義問。


真是個大哉問!

面對這樣的大哉問,師父沒說話,只是「哼」一聲帶過。

彷彿這個問題輕如鴻毛。

我受不了師父龜縮的態度,又問:「師父,阿義問你為什麼知道這個地方?」

師父冷冷地說:「這地方是我來台灣住的第一個地方,這女人說得東西亂七八糟,鬼扯!瞎說!謬論!無一可信!」

師父像個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婦人又嘆了口氣。

自從我們進門,她已經嘆了非常多次氣了。

遇到這樣的情況,誰都會不斷嘆氣。

婦人站了起來,走到書櫃上,搬了一大本陳舊的書冊下來,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拿給師父,師父看了一眼,沒好氣問道:「看什麼?走開!」

婦人只好打開書簽插著的那頁,說:「爸,這是你們戶政事務人員的員工連絡冊,你瞧,這是你。」

師父瞪著連絡冊,說:「根本不像我!」

婦人只好將冊子拿給我跟阿義,我跟阿義一看,乖乖,什麼不像?簡直像透了!

不過奇怪的又來了!

年輕版的師父大頭照下,名字不是師父自稱的「黃駿」,而是「關硯河」。

姓黃跟姓關,差別很大。

其中必定有個是假的?!還是兩個都是真的?!

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問題跟之前的問題比起來,只能算是個小疑問。

不過一連串的疑問加在一塊,就像是杯胡亂調的雜種酒一樣,難以下嚥。

這時,門鈴響了。

婦人請我們坐一下,便去玄關開門,只見一個紅光滿面的老人衝了進來,開心地大聲嚷嚷:「老關!你可回來啦!我聽街坊說的,就一個勁來看你!」

師父忍不住睜開眼,淡淡地說:「你是老幾?我不認識。」

老人哈哈一笑,說:「老關!你真忘啦?難怪這兩年跑得不見人影!」

婦人跟我們解釋道:「這個先生是我爸的老同鄉,當初一起跟國民政府過來的,也一起在戶政事務所做事,後來我爸搬來跟我們住的期間,他也搬了過來,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師父聽到這裡,又動了肝火,說:「他奶奶的!」

老人拉著縮在椅子上的師父,熱切地說:「老關!等會叫小梅騰個飯,咱倆喝壺好酒!」

師父瞪著老人,老人依舊笑著說:「當初你進安養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夠義氣地陪你進去住了幾個月,就怕你在裡頭無聊沒伴,哇!沒想到你裝瘋作傻逃出安養院,這些年卻在外頭好生逍遙!」

我又想起一個疑點,於是緊張地問道:「師父,你記得安養院嗎?」

師父大聲說道:「怎不記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濛濛的,後來累了就讓海潮帶著我,一邊休息一邊辛苦地閉氣,後來我給沖上岸後,簡直昏死過去,我一覺醒來後,就躺在見鬼的什麼安養院裡頭!」

師父越說越激動,吼道:「見鬼的安養院!裡面的人都說我瘋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殺無辜,個個屍橫就地!」

號稱師父摯友的老人,連忙安慰師父說:「沒的沒的,老關你歇息一下就沒事了!」

師父嘶吼道:「什麼老關!老子是黃家村長大的!姓黃!」說著,師父伸手虛點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講話穴」,老人被封住氣血,就這樣不能動彈,有口不能言。

我心頭的疑惑堆疊堆疊,心煩意亂,阿義則道著頭苦著臉。

突然,我靈機一動。

「師父!我幫你殺了她!」我指著婦人大叫。

師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這瘋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婦人驚訝地看著我,我跳下椅子,爆出全身殺氣,伸掌奮力往婦人胸口轟去!






「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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