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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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895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25
第二十九章 誠言虛言,用心叵測(求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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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包廂中一片靜寂。

  徐勳原本已經大略猜測到眼前這老者多半是中貴一流,可竟然是這樣一位大佬,他卻多少有些意外。他不清楚這南京的司禮監太監和京城的司禮監太監有什麼區別,可只要看當時王公子聽說傅公兩個字就立時猶如見鬼了似的退避三舍,他就明白這其中的份量。此時此刻,不管內心深處情願不情願,但他還是立時離座起身,待要再次行禮時,卻被人一把托住了。

  出手扶他的自然不是傅容本人,而是一直隨侍在側的那個中年人。那中年人扶起徐勳之後,瞅了一眼傅容,就笑容可掬地將其按在了椅子上,又沏上了一杯茶送上,這才笑道:「剛剛還在公公面前侃侃而談,這會兒就怯場了?你這少年郎,聽說從前跟著一群坊間浪蕩子胡作非為,捋起袖子和人打得頭破血流都不怕,倒看不出人還實誠。」

  聽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徐勳深知自己的那些經歷只怕都被對方詳細摸透了,當下訕訕答應著,道謝一聲捧起茶盞,趁著品茶的功夫,他自是少不得藉著那茶碗蓋子的遮蔽打量傅容。見這位在南京城裡說一不二的大佬赫然是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他心中使勁回憶著那個自己出手相救的人,可不論怎麼回憶,他都想不起對方的樣貌形狀來。畢竟,那一刻是他記憶最混亂的時刻,哪裡有多少印象?

  「又衝動,又實誠,畢竟還是年輕人。」

  傅容見徐勳一味喝茶連頭都不敢抬,頓時笑了笑:「你孤零零一個孩子,總算還能保持一片赤子之心,這就很不容易了。昨天是咱家身邊湊巧有人去了你六叔的高昇宴,又認出了你來,再加上看到你的那幅字,一時之間起意就讓人給了你一張咱家的名刺。說起來那兩句詞倒是真的絕妙,南京地面上的老大人們雖多,可似乎還不見這般有豪情的。」

  送出那幅字的時候,徐勳為的是讓族中老少認為他還有靠山倚仗,並沒有想到還會碰上傅容這樣高位的大佬。所以,剛剛在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時,他就飛快地仔細斟酌了起來,於是這會兒面對這樣一個陡然之間砸下來的問題,他總算心裡還能沉得住氣,但面上卻露出了狼狽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實父親遠走多年沒有音信,根本沒有什麼世伯故交。」

  想到這年頭名聲赫赫的東廠和錦衣衛,徐勳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電光火石間就做出了抉擇。果然,此話一出,見傅容絲毫沒有詫異,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來,他就知道自己這一遭是堵對了。徐家長房的人也許不會去查什麼筆墨,但眼前這兩位是什麼人?

  因而,不等別人再追問下去,他就帶著幾許黯然說道:「小子早些年還刻苦發奮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位先生,那字就是從他學的。這橫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寫的,確實是左手所書。至於詞句,則是小子早年間一次機緣巧合……小子確實是誤入歧途許久,但不想就這麼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輩子積攢的家當落入人手。」

  兒時練字的事情徐勳隱約有那記憶,但只記得那人窮困潦倒死了,自己還花了一點錢給人安葬。既然對面的人是那樣的大佬,想來必定查證過,把起因歸結於死人總是最穩妥的。至於詞句,料想別人不可能連自己三四年前碰到個什麼人都打探分明。

  「原來如此。」傅容笑瞇瞇地看著徐勳,眼神裡閃爍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兩句詞不是久經滄桑難為水的人,確實寫不出來。不過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這小小年紀的少年郎寫的。咱家沒看錯人,你是真實誠,不是那些滿口假話的。」

  說到這裡,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連忙欠身說道:「公公自幼學於內書堂,又伺候成化爺和當今皇上多年,這看人的眼光誰人能比?徐勳買了紙筆新墨回去之後,並沒有去過別家,那幅書卷確實是出於他之手。說起來他年少的時候亦是以書法見長,只可惜徐家族裡那些人都是看他沒有父母扶持,於是狗眼看人低,否則好好讀書,必定大有出息。」

  儘管中年人只有三言兩語,但徐勳敏銳地覺察到,對方對他的追查確實不是尋常的仔細。見傅容微一沉吟,彷彿有些惋惜似的,他雖是心中納悶,卻不好流露出來。直到外頭再次送來了新鮮烹製的美味佳餚,傅容抬手示意動筷,他這才把精神放在了這些美味佳餚上。

  剛剛只用了點心墊饑,接下來又是打疊精神應付傅容的盤問,他自然是早就飢腸轆轆。橫豎得人讚了一聲實誠,他索性就把不安之類的情緒都丟到了九霄雲外,該吃該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飽了,他才順勢抬起頭來,就只見傅容正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知道這位高權重的大?剛剛幾乎沒動過筷子,應當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傅容隨意擺了擺手,旋即和顏悅色地說道,「年紀輕輕,能吃得下是好事。對了,你之前不是對蕭娘子說,要盡早回去麼?家裡還有什麼事?」

  族中那些陰謀算計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徐勳就按下了對這位剛剛結識的權閹言明,由此一勞永逸的念頭,恭恭敬敬彎下了腰道:「傅公公,家裡沒事,只是戌時三點就是夜禁時分,雖說從這兒回去也就是一刻鐘的路程,可萬一趕不上時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說要盡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頷首,旋即看著身邊的中年人道,「陳祿,挑個人送他一程,這就已經是戌時二點了,萬一沒趕上,遇著兵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個說法。」

  傅容既然發了話,徐勳便沒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謝了一番,臨到門口時,他突然又轉過身,臉上露出了猶猶豫豫的表情,緊跟著才走回來,又拿出了懷中那張大紅名刺雙手遞了過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還請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習慣!」傅容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繼而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再說,這東西咱家有的是,可對你來說,想來用場卻大得很。」

  「是,多謝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對了傅容的心意,徐勳心中大為釋然,正打算再次告辭,他突然記起一事,忙試探著問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經報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會去找你的麻煩,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國公這小舅子可惜了,長姊嫁得早,週遭那許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個好好的小孩子帶壞了。」

  見徐勳露出了釋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後離去,等到中年人關上包廂門回轉了來,傅容才莞爾笑道:「這小子,虧得你打探的仔細,確實是個實誠人。能寫的一筆好字,這也是一條可取的,只可惜你說他在族學裡就啟蒙念了三年,接下來都是斷斷續續讀的書,家裡雖說還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書,可終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紀實在是大了幾歲。」

  「公公說的是。」陳祿恭敬地低下了腦袋,旋即卻笑道,「但讀書不讀書的,雖說要緊,卻還沒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緊的是性情人品。胡鬧了這麼多年,突然浪子回頭,便能在族人暗謀將他逐出宗族的時候想出了虛引奧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卻能認清時勢說了真話,走可見一片赤子之心,卻不乏聰穎,而且對人處事尚有敬畏。這樣的人抬舉一二,方才不會傷著自己。」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26
第三十章 星星之火

  「你說的很是。」傅容贊同地點了點頭,旋即便歎了一口氣,「就好比是你。以你的才幹,無論文武,只要從頭做起,到如今這位子都是應得的,可壞就壞在你沾了內臣兩個字。陳老哥是咱家這一輩子最欽佩的人,他人雖去了,皇上憶著從前的情分,提拔了你們三個陳氏子弟,尤其是你這個繼子……」

  「我本族中一介孤兒,若無先父收於膝下,哪有我的今日?公公盛讚我有才,我實在是愧不敢當。不是先父蔭庇,我就是走科舉正途,得一個秀才頂天了。」陳祿那臉上露出了一絲惘然,旋即才正色道,「且不說我,看公公彷彿頗為賞識徐勳,可那事情還是得斟酌斟酌。畢竟,如今您身在南京,距離京城千里之遙,卻是難能料準情勢。」

  「嗯,且再看看吧!」傅容意興闌珊地歎了一口氣,繼而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哧笑了一聲,「聽他臨走時的口氣,想來總該知道救的人和咱家有關。咱家就只有一個嗣子,下頭就這麼一個帶把的孫兒就這麼一個,偏生那天喝醉了酒,竟是『失足』掉進了護城河!他一個小孩子家,要不是在府學被那些自詡為書香門第出身的子弟狠狠奚落了一番,又怎會失魂落魄酩酊大醉,以至於險些丟了性命?」

  傅容猛然加重了失足二字,陳祿心領神會,當即低了低頭說:「公公放心,這事情我一定會追查到底,給您一個交待。」

  「你辦事我放心,但這事真追查下去,收不了場。」傅容意興闌珊地歎了一口氣。

  陳祿見傅容面色不好,忙岔開話題道:「看徐勳初見公公時的樣兒,想來是根本沒料到您的身份。這世上能用大紅名刺的,除了那些翰林,可不就是公公這些出自內書堂的俊傑?」

  「什麼俊傑,咱家早就老了!」傅容嗤笑一聲,繼而懶洋洋說道,「這徐家子那頭你也盯一盯,不過他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且看看他會怎麼用咱家的大紅名刺。」

  「公公沒收回名刺,原來竟是為了此意?」陳祿見傅容露出了自得之色,便湊到傅容耳邊低聲問道,「讓他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拿著此物,公公可是想看看其人心性?」

  「不錯,正是如此!能奮不顧身救人,又能捏造出了一位世伯,還能在咱家面前說實話,若是還能知道怎麼用這東西,以後真的進了宮,自然也就不會給人吃得骨頭都不剩!太子身邊貼身伺候的那都是些什麼東西,有的連內書堂都沒進過大字不識一個,也難怪朝中那些文官會??嗦嗦勸諫不停!」

  笑過之後,見滿桌子菜餚幾乎還沒動過,傅容就擺手吩咐陳祿坐了下來隨意對付幾口。見其不挑不撿地逐樣取用,他就笑道:「那小傢伙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你當成了侍僕小廝,若他知道你是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指不定吃驚成什麼樣子。」

  「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他知道不知道有什麼相干。」陳祿撥拉完了碗裡的飯,當即就放下了筷子,隨意一擦嘴又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還是我帶人護送公公先回去吧?」

  傅容正要答話,只聽包廂外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眼見陳祿前去應門,他頓時微微皺眉,隔了片刻索性轉頭去看,見陳祿和那門外一個親隨正在交頭接耳說著什麼,臉色瞅著很不好看,他不禁沉下臉喝道:「有什麼事不能當著咱家的面說?」

  陳祿做了個手勢吩咐那親隨出去,這才親自關好房門回轉了來。見傅容端坐在那兒滿臉不悅,他到了嘴邊的沒事兩個字頓時嚥了回去,下一刻就坦然說道:「公公,是刑科給事中史後,工科給事中趙欽,還有另幾個清流彈劾,請皇上革去我們陳家三個的官職。」

  「呸,他們有完沒完!」傅容一時大怒,竟是惡狠狠地一按桌子站起身來,「看著皇上好氣性,就左一個條陳右一個條陳的往上奏,真正的想頭還不是想廢了東廠,廢了錦衣衛,想讓皇上和宋時的那些皇帝一樣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他們也不看看他們是什麼德性!要是沒有陳祖生,哪裡還有當今皇上,你又不是尸位素餐之輩,哪裡就招惹他們了!」

  哪怕剛剛說起自己的養子,傅容也是一臉的好氣性,但這會兒陡然發怒,卻是異常凌厲。陳祿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直到傅容按著桌子緩緩坐下,他才輕聲說:「公公也不要太記掛了,橫豎已經不是頭一回,皇上必然會駁回的。」

  「不能再這麼下去,都說如今的朝堂上個個君子,可他們把李廣斗了下去也就罷了,橫豎那貨是該死,可他們卻還一個勁揪咱家這些人的尾巴,這等趕盡殺絕,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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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清平樓的徐勳自然不知道樓中那包廂內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時已經是晚了,但這清平樓正在秦淮河邊,自然不像其他那些一入夜就從喧嘩變成寂靜的大街小巷,此刻秦淮河上燈船處處,而四周車轎亦是川流不息,入眼的大多都是遍體綾羅綢緞的富貴人,靠邊聽著的車轎也多半鮮亮,因而他輕輕鬆鬆就找到了金六的馬車,卻是不見金六其人。

  大為詫異的他往四面八方張望了片刻,可就只見到處人山人海,一時半會哪裡找得到人。他心下正躊躇,一輛樣式熟悉的馬車突然停在了跟前。駕車的車伕跳下車打開車門擺好車蹬子,裡頭就有人笑容可掬地下了車來,不是吳守正還能有誰?

  「七公子這是要回去?」

  和早上相見的時候相比,儘管同樣是笑容滿面,但這會兒吳守正的心態大為不同。早上不過是把人當作一個區區銀錢就能買通的年輕小子,縱使事情不成也無所謂,可剛剛在樓上看到那番情形,聽到那番話,再打聽到了所謂傅公的身份,他的心裡與其說充滿了敬畏,不如說是驚懼。於是,他的臉上恨不得堆出十萬分的討好來,哪怕徐勳聞言只是隨隨便便一點頭,他仍然慇勤地打開車門,又用袖子拂了拂下頭的車蹬子。

  「正好順路,我送七公子一程?」

  既然找不見金六,一路安步當車回去只怕是必然遇到夜禁,雖說懷中那張大紅名刺還在,可這種東西逢人就拿出來開道,不啻是殺雞用牛刀,因而,徐勳也沒多想,謝了一聲便先低頭上了車。坐下之後,見吳守正上來之後關了車門,隨即笑吟吟地送了一個捧盒過來,他就擺了擺手道:「不用忙活,剛剛已經承蒙傅公公款待,我已經飽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吳守正見徐勳說此話時提起那位傅公公,口氣連個變化都沒有,心中更是驚駭,又是暗自埋怨自己有眼不識泰山,又是惱火那王公子中看不中用,是個銀樣?槍頭。於是,他少不得打疊了全副精神奉承巴結,可無論怎麼說徐勳都只是或嗯或啊含糊過去,他只覺得對面這少年遍體滑溜無處著手,正懊惱之際,他突然察覺到外頭傳來一聲驚呼,繼而馬車竟是停了。

  「怎麼回事!」

  吳守正才問了一句,就只見車門被人猛地拉開,緊跟著那馬伕竟是突然探進了腦袋來,大聲叫嚷道:「老爺,前頭有房子著火了!」

  此話一出,吳守正也就罷了,但徐勳一把撩起窗簾看了看四周環境,立時二話不說跳下了車眺首遠望。待看清楚那著火的方向,他一時心頭大跳,立時回身沖那呆若木雞的馬伕厲聲喝道:「快,立時趕到那失火的地方!」

  那馬伕還在猶豫,回過神的吳守正就惱火地衝著他厲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七公子怎麼說就怎麼做,趕緊的!」

  他一面說一面又討好地沖徐勳伸出了手,一把拉了他上車後就拍胸脯保證道:「七公子,您就放心吧,我這車是縣城裡頭的巧匠特製的,跑起來又穩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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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27
第三十一章 火光內外眾生相

  隨著太陽落山,白天熱鬧喧嘩的太平里就漸漸恢復了寧靜。沿街的店鋪多數下了門板,路上的行人也日漸稀少,各家各戶多半飄起了炊煙,隱約還能聞到各式各樣的飯菜香味。因而,這會兒馬車在那寬敞的道路上風馳電掣般地疾馳著,一陣陣風無孔不入地從窗子的縫隙中鑽了進來,挾帶著市井飯菜的香味和那種燒焦的味道,讓車中的人更覺急躁。

  “到了到了!”

  聽得這聲音,徐勳不等車門開啟,就立刻一把掀開車簾,撞開車門跳下了地。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片紅通通的火光,但並不是他起初以為的自己家,而是徐良那破舊的小院。眼見得火苗一陣陣往上竄,那噼劈啪啪的聲音異常刺耳,而旁邊雖也有三三兩兩救火的人,可更多的人卻是在那看熱鬧觀望,一時之間,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衝了上去。就在這時候,斜裡人群中,一個人沒頭沒腦地鑽了出來,恰是和他撞了個滿懷。

  “少爺!”

  徐勳聞言一愣,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認出了人來。只見這人臉上被熏黑了大半,一頭長亂糟糟地用一根破布條束著,身上的衣裳既有被火燒黑的痕跡,也有燒出的一處處破洞,腳上赫然還少了一隻鞋子,不是瑞生還有誰?他幾乎是一閃念便意識到了什麼,頓時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

  “你是從火場裡逃出來的?”

  瑞生看著徐勳,彷彿隨時隨地都會哭出來,可總算是硬生生止住了。他使勁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手那袖子擦了擦臉,這才聲音乾澀地說:“不是,金六哥送少爺出去了,我和金六嫂一塊守著家裡,後來金六嫂突然風風火火跑進來說這良爺爺家著火了,我就跑出來看,見著了火就回去拿了一床棉被,浸透水之後就裹在身上沖了進去……”

  “你……”徐勳有心想斥責瑞生莽撞,可是看著小傢伙那清澈的眼神,他終究是嘆了一口氣,當即問道,“徐良大叔可是不在裡頭?”

  “少爺你怎麼知道?”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便訕訕地說道,“良爺爺確實不在裡頭,我找遍了幾處屋子都沒找著,要不是蘇大娘看到我進了火場,叫了幾個熱心人幫忙,我也沒那麼容易出來……我是怕少爺您當初身上傷還沒好就跳進河裡救人,萬一良爺爺有事,您回來後又做什麼衝動的事,想著自個打探清楚,總好過您冒險……”

  聽到瑞生居然是為了這樣的緣由衝進了火場,徐勳頓時為之氣結,可想要訓斥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突然屈指重重彈在了瑞生腦門上:“以後記著,再遇著這種危險的狀況不要那麼莽撞,今天沒有蘇大娘叫人幫忙,你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說完這話,他就撇下瑞生快步朝蘇大娘那邊走去。

  見這位五十開外身材粗壯的婦人正在那扯起嗓門大叫大嚷招呼人滅火,可終究應和幫忙的人雖有,可更多的人不是指指點點看著,就是推諉自己年老,他不覺往後瞧去。本待是瞅瞅吳守正在哪兒,卻不料這位衣著光鮮的大財主竟是就跟在自己身後。於是他心頭一動,立時開口問道:“吳員外可帶著現錢?”

  吳守正原本還擔心著火的是徐勳家裡,可覺是別人家,他頓時如釋重負。只是跟在後頭聽到徐勳和瑞生那番對答,他現這戶人家彷彿是徐勳識得的,少不得就把那輕鬆的神情藏了起來,這會兒人一看過來,他就立時唉聲嘆氣道:“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失火……”

  話一出口,他就聽清楚了徐勳後頭那句話,微微一愣,他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躊躇片刻就試探道:“七公子要用錢?現錢我沒帶太多,車上的錢箱裡頭還有幾十兩銀子,七八貫青蚨,散錢還有三四百,寶鈔如今太賤,我雖是帶了一堆,可別人未必肯要,錢票倒是在這金陵不少地方都能兌的,只不過這大晚上……”

  瞅著徐勳那臉色,他那後半截話立時打住,隨即就陪笑道:“七公子倘若要用錢,我立時就去拿來!”

  “不用那麼多,把那幾貫足吊和散錢先拿過來就好。 ”

  徐勳撂下這話,旋即三兩步來到了蘇大娘身後叫了一聲。見其回頭,他也不等她說話就大聲說道:“大娘,之前瑞生的事情多謝你了!”

  蘇大娘此時已經滿頭大汗,聽到這話就笑呵呵地捋了捋額邊的亂髮,卻是嗔道:“七少爺有功夫說這般客氣話,還不如趕緊幫著滅火!瑞生那孩子也是的,這麼大火,冒冒失失衝進去不是找死?良老漢下午就跟著隔壁住著的和尚出去了,我之前正好過來敲過門讓他幫著明天汲水,敲門卻不見人,那早晚應該還沒回來呢!”

  徐勳心中一動,忙問道:“那時候什麼時辰?”

    “戌時不到吧,怎麼了?”

  眼見吳守正和那抱著個箱子的馬夫氣喘吁籲地過來了,徐勳也就只得暫時按下此事不提,只上前一步高聲叫道:“各位街坊父老,這天乾物燥許久沒下雨了,得趕緊滅火,萬一風大燒著其他房子,到時候就來不及了!”

  蘇大娘剛剛叫了老半天也就是十幾個人幫忙,這會兒見徐勳也出了面,她頓時心中歡喜,忙大聲嚷嚷道:“勳小哥說得沒錯,大夥別看著,趕緊幫忙,否則燒著自家房子就等著哭吧!”

  此時此刻,人群中卻有人嗤笑道:“是那良老漢失了火,關我們什麼事!這太平里隔著一條護城河就是皇城和各大衙門,這十幾年著火的次數屈指可數,再說已經去報了官,南城兵馬司的人轉眼就到,還用咱們忙活什麼!這又沒風,火要真往四處燒,現在早頂不住了!”

  儘管此時已經是大晚上,但徐良那院子裡的大火正熊熊燃燒,哪怕不能映照得四周猶如白晝,卻也足以讓他看清四面八方的人。依稀認得那是一個徐氏族人,他眉頭一皺,隨即就高聲叫道:“這大晚上的勞煩大家白白奔忙,確實也說不過去。這樣,用水車裝了水來的,一車二十文,提了水來的,一桶三文,救火的亦是有酬勞相謝!”

  “別空口說白話,你哪來的這許多錢!”

  這話一出,四面八方頓時一片嘩然,剛剛話的那徐氏族人少不得又跳將出來質疑這話的真實。徐勳二話不說,當即把吳守正那馬夫拉了過來,一把掀開那錢箱上頭的蓋子,捧出了一貫重重的銅錢來。圍觀的眾人見那銅錢在火光的照耀下閃出幽暗的光,漸漸就騷動了起來。一旁的蘇大娘雖不明白徐勳怎的突然這般闊綽了,可立時放開嗓門遊說,不多時,剛剛還作壁上觀的不少人立時動了起來。

  這附近如徐良這般靠汲水為生的人很不少,水車就有好幾輛,在這金錢攻勢的誘惑下,不一會兒就有好幾車水送了過來。蘇大娘雖是女流,平日饒舌歸饒舌,卻頗有氣勢,又是分派人各種事情,又是在那指點瑞生仔仔細細記賬,一個曾經經歷過兩次火災的老頭兒更是指點著眾人拆了一座牆頭,等到南城兵馬司的人趕到時,火勢堪堪得到了控制。

  好在這一年的春天雖少雨,可終究是晚上風不大,再加上昨夜下過雨,徐良那小院和右側的幾戶人家隔著一條夾道,眾多街坊無論是為了錢也好,為了自己的房子不被殃及也罷,一個個都盡心竭力輪番上陣,再加上南城兵馬司的人終究是這年頭的專業人士,著火的地方距離皇城太近過於敏感,徐勳又許了他們兩貫錢,幾個人也賣力得很。

  一直忙活到下半夜,一場大火終於被撲滅了下去。除了緊挨著徐良家慧通和尚的小院也被連帶著燒成了一片灰燼,附近其他幾處院落總算受損有限,有的牆頭熏得焦黑,有的屋瓦受損,終究是沒什麼大礙。

  徐勳眼看瑞生灰頭土臉嗓子都啞了,便打了人先回去,自己就跟著南城兵馬司領頭的那個蔣吏目等幾人進了一片狼藉的火場。在四處焦黑的地方轉了老半天,現確實不像是有人,他知道蘇大娘起頭並沒有看錯,可轉了一大圈,他就注意到圍牆的殘垣斷壁旁似乎有些可疑的痕跡。蹲下身來查看了片刻,他心中不覺一動,拈起那木炭似的黑灰到手心裡搓了搓,面色漸漸凝重了下來。

  果然是有人縱火!

  眼看著南城兵馬司的人依舊在查看火場,他悄悄退將出來。才一出門,他就只見人群中央空出了一塊地方,兩撥人恰是劍拔弩張似的對峙著,一方是徐良和慧通和尚,至於另一方,赫然是帶著兩個小廝的長房三少爺徐勁。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28
第三十二章 熊心豹子膽

  “你還敢抵賴?要不是人叫了我過來看,我還不知道這剛買下沒兩天的房子竟然給燒成了一片白地!你是賃房子的人,我不找你賠找誰去賠?”徐勁一眼就瞥見了從裡頭出來的徐勳,聲音頓時更大了,“這麼多房子,偏生你這兒走了水,焉知不是你有意使壞?”

  徐良雖窮,但住在這兒和附近街坊鄰里都相處得還好,見他氣得臉色通紅說不出話來,蘇大娘看不過去,就在旁邊勸說道:“三少爺,良老漢人又不在家,又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難道你的房子被人燒了還分有心沒心?”徐勁惡狠狠地指著徐良,一字一句地說道,“本少爺還留著買房子的契書,你給我如數賠了那一百二十貫,我就放你一馬。要是你賠不出來……那就上衙門說話!”

  到這裡,他瞥見徐勳走上前來,當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當然,聽說你是七弟的救命恩人,七弟大約不會眼看著你去吃官司,要是他肯替你銷了這筆賬,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總而言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更何況你還險些連累了這太平里的其他街坊!哦,對了,我記得按照律例,失火似乎還要笞刑的!”

  聽徐勁越說越得意,徐勳不緊不慢走上前去,漫不經心似的說:“欠債還錢確實是天經地義,但今夜這火實在是起得蹊蹺。就要大熱天了,也不知道是誰往那院子裡堆了不計其數的柴禾,倒是生怕火著起來不夠旺似的!失火要笞刑,就不知道這縱火該當何罪?”

  見四面八方圍觀的人群聞聲嘩然,徐勁不禁惱羞成怒,厲聲喝道:“你那隻眼睛看到有人縱火!”

  “我剛剛說過今夜這是有人縱火嗎?”徐勳見徐良聞言突然臉色鐵青,不動聲色地斜跨一步攔在了他身前,“三哥難道是做賊心虛?”

  “你……”

  徐勁本待要破口大罵,可看到四面八方的人,想著之前自己買房子花了大錢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就是因為上了徐勳的當,而那買畫更是如此,這一回他不得不硬生生按捺下了滿腔怒氣,只輕哼一聲道:“別只顧著耍你那嘴皮子功夫,我們衙門見真章!”

  撂下這話,他衝著兩個小廝打了個手勢,氣勢洶洶扭頭就走。徐勳看見圍觀的人在他的推搡下,須臾就讓出了一條道讓其通過,索性趁著這時候四面做了個揖,隨即高聲說道:“今天晚上多虧大夥兒齊心滅火,我在這兒謝過了!”

  哪怕徐家這位七少爺往日名聲不好聽,可這會兒剛剛使力的人都多多少少到手幾十文錢,此刻大是有人哄然應和。走出去不遠的徐勁聞聲回頭,眼看徐勳又在那拍胸脯說著要請今夜出力的街坊吃酒,頓時呸的一口唾沫吐在了牆根。

  “敗家子,我看你能有多少錢揮霍!”

  兩個小廝你眼看我眼,其中一個少不得上前低聲問道:“少爺,要不要去和那位南城兵馬司的蔣吏目再打個招呼?”

  “打什麼招呼,你們嫌今夜露臉還露得不夠!”徐勁衝著那說話的小廝惡狠狠一瞪眼,隨即罵罵咧咧地說,“都是你們兩個辦事不妥當,否則怎麼會讓那個敗家子看出了破綻!哼,諒他也沒能耐打動南城兵馬司,徐良那四十小板別想跑!”

  徐勳許願請眾人吃酒,忙活了半宿的街坊四鄰自然漸漸散去。漆黑的大街上還瀰漫著一股燒焦的氣味,只有吳守正手中那盞燈籠還照亮著。網哪怕是沒他的事了,他仍舊涎著臉一直隨著徐勳身邊,那模樣猶如跟班似的。

  知道南城兵馬司那幫人還要打,吳守正就是不留徐勳也得設法留人,此時自不會去管他,請了蘇大娘去自家院子知會金六嫂現開火頓熱茶做些點心,一扭頭正要問徐良和慧通晚上上哪去了,這當口,剛剛在徐良那小院裡轉悠了一圈的蔣吏目也帶著手下的兵卒出了來。

  又是撲火又是查看,七八個人全都是灰頭土臉,這會兒出來少不得有些罵罵咧咧的。一看到徐良和慧通,為的蔣吏目就氣哼哼地上前冷笑道:“咱幾個和街坊四鄰忙活了大半宿,你們這正主兒居然才到,架子不小啊!這麼晚上哪兒去了,犯了夜禁知不知道?”

  徐良正要說話,卻被徐勳一把攔住。瞅見那些個兵丁一個個灰頭土臉,他便笑著說道:“蔣爺和各位大哥也辛苦了,我已經讓家裡人預備了熱茶和點心,各位先洗把臉,屆時喝口熱茶吃點東西緩一緩,剩下的事情待會再說可好?”

  蔣吏目想起今天多虧了徐勳仗義疏財,於是街坊踴躍出力,這一場大火也算撲滅得及時,自己省得落下大不是,再加上又拿了人的錢,他一時之間就露出了躊躇來。這時候,徐勳又靠近了他身邊,不露痕跡地悄悄遞了一樣東西過去,他入手一掂量,現竟是一塊足有將近二兩的銀子,那臉上的神色立時舒展開了,卻是看了看徐良,又瞅了瞅慧通。

  “七少爺,那我就賣你個面子。”他頓了一頓,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這著火的情形看到的人太多,那和尚算是被牽連的,通融一二還容易,可那徐良老漢待會是一定得帶回去不可。我這醜話不得不說在前頭,律例比天大,我也沒辦法,七少爺多包涵。”

  別人話說得客氣,徐勳也就拱了拱手道了一聲多謝。不一會兒,從徐勳家出來的蘇大娘就和瑞生一塊吃力地提著沉甸甸的食盒出來,蔣吏目少不得吆喝了一干手下過去吃喝。這時候,徐勳才看著徐良問道:“大叔,你院子裡的柴禾,可是原本就有的?”

  “眼看就要入夏了,老漢我又不是吃飽了撐著,怎會在家裡堆這種東西!”

  徐良看著自己那座幾乎被燒成白地的屋子,忍不住一拳狠狠打在了一旁的圍牆上。只聽砰地一聲,那低矮的圍牆竟是彷彿微微顫動了起來。一旁提著燈籠的吳守正眼看兩塊磚掉落了下來,駭然之餘,藉著火光看見這老漢的拳頭上似乎破皮見血,這才舒了一口氣,忙在一旁勸道:“事情都出了,這些話多說無益。還是想想如何善後。”

  “善後?”哪怕是平日嬉皮笑臉的慧通,這會兒臉色也陰沉得幾乎滴出水來,他眉頭一挑嘿然冷笑道,“我也不是沒見過飛揚跋扈的,可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大膽的。這再過去就是皇城和千步廊,雖說隔著一條護城河,可萬一風大轉向飄點火星過去,那就不是什麼笞刑杖刑能混過去的!失火延燒宮闕者,那可是絞!”

  “你不賣弄你的那些律例,沒人把你當啞巴!”

  徐良不耐煩地打斷了慧通和尚的話,看著那焦黑的殘垣斷壁,他的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憤怒,繼而便看著徐勳道:“麻煩勳小哥給和尚騰一間房子,讓他今晚住一宿,他的房子是被我那院子連累得燒了,不關他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和南城兵馬司的那幾位軍爺回去一趟。我肉厚皮粗,不在乎區區四十小板,等完事了我就去皇城敲登聞鼓!皇上遠在京城,這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總不至於全都是聾子啞子!”

  “徐八,你可別瘋!”慧通和尚貨真價實嚇了一跳,慌忙一隻手使勁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又沒憑沒據的,要告狀也沒有去敲登聞鼓的道理,再說事情真鬧大了,未必就一定如你所願……”苦口婆心勸了幾句,見徐勳只是默然不語,他忍不住沉下了臉,“徐七少,你也給我勸勸徐八,真出了事你也兜不起!”

  “還不到那地步,大叔且先去南城兵馬司,接下來的事情有我。”

  聞聽此言,徐良雖是不信,但見徐勳面色誠懇,他終究是頹然點了點頭。慧通雖對徐勳這大包大攬的態度有些訝異,可想了想還是沒問。倒是吳守正這跟著忙活一晚上,此時聽到這話,想起清平樓上的一幕,越覺得自己跟著折騰這麼大半宿總算是作對了,因而也不等徐勳開口,他就到了那邊正在吃吃喝喝的蔣吏目等人身邊,一一再次使錢打了招呼,這才再次和蔣吏目一同迴轉了來。

  忙歸忙,但這一晚上收穫不菲,蔣吏目的態度​​自然是還算客氣,衝著徐勳拱了拱手就笑道:“七公子,這火燒得附近人都瞧見了,人我不得不帶回去。至於笞刑,回頭我一定向指揮大人求個情,不過是否能真求下來,卻還得看指揮大人定奪。”

  “多謝蔣爺。若是萬一上峰難說話,隻請笞刑的時候能夠往後拖延幾天,我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

  打點好了所有事情,當終於回到家中躺下的時候,徐勳若有所思地伸手搭在了腦門上,突然伸手摸出了懷中傅容那大紅名刺。

  徐良豁出去想敲登聞鼓也就罷了,畢竟是一時氣話。可徐家長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樣離譜的事都敢做,他們難道還另有憑恃?他原本只是想靠著編造那子虛烏有的世伯,再輔以後續手段,逐漸把自己在宗族中無依無靠的劣勢扳回來,可如今陰差陽錯拿到了傅容的名刺,而且和魏國公府的那位小舅爺照了一面,一回家更遇上了一場火……

  這還真是千頭萬緒!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29
第三十三章 萬般皆下品

  這邊廂南城兵馬司的蔣吏目帶著人押了徐良回去,那邊廂徐勁也帶著兩個小廝得意洋洋地進了自家大門。一路進了二門,他還沒來得及吩咐身後守門的婆子趕緊把門鎖好,就驟然覺得眼前一亮,待到瞇起眼睛好不容易習慣了這明暗轉換,他才現那四盞燈籠中間簇擁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兄。見徐大老爺和徐動全都是臉色陰沉,他連忙拿背在身後的手衝著門外那兩個小廝做了個手勢,旋即端起笑臉迎了上去。

  “爹,大哥,這半夜三更的,你們還沒睡?”

  “這麼大動靜,你以為我是聾子瞎子?”徐大老爺冷哼一聲,隨即淡淡地說道,“你且進來,我有事問你!”

  徐勁見徐大老爺說完扭頭就走,一旁的大哥徐動急急忙忙上去攙扶人,竟是連和他打招呼的功夫都沒有,他心頭有些陰鬱,輕哼一聲就跟了進去。只是忙著在心裡尋思如何應付父兄的他一絲一毫都沒有察覺到,隨著大門的關緊,就在一門之隔的外院裡,剛剛殷殷勤勤送他進來的那兩個貼身小廝才一轉身,就被人堵住嘴架了出去。

  直到進了徐大老爺的書房,徐勁見自己的老子坐在書桌後頭一聲不吭,只是在那冷冷看著他,他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當即沒好氣地說:“爹,這大半夜的您究竟要說什麼?別這麼死死瞪著我,我這人膽小!”

  “膽小?膽小你竟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儘管滿腔怒火,但徐大老爺雙手按著書桌霍然起身,聲音卻是極其低沉,“你知不知道,這是金陵,這是南京!哪怕這兒不是京城了,也畢竟是太祖爺龍興之地,一丁點的小事就能鬧得滿城風雨,更何況咱們這太平里緊貼著皇城和那麼多衙門!”

  “我做什麼了?”徐勁雖是心中一跳,但面上卻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架勢,“我就是約了幾個朋友出去喝酒,結果一回來就現才買的房子給人燒了。爹你不是覺得我花錢買這房子不值麼?如今房子燒了,這賠錢的事情當然著落在那個徐良身上,他沒有錢還有七弟,總不至於讓爹你做賠本的生意!”

  “你還敢說!”

  徐大老爺低低咆哮了一句,見徐勁赫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他頓時氣得肺都炸了,劈手抄起一個硯台要砸,結果還是旁邊的徐動慌忙上前阻攔,又扶著他坐了下來。待到他再次抬頭看徐勁時,臉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失望和憤怒。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上次還帶著人去那邊大張旗鼓地討要房錢,今天人家那兒剛剛失火,你竟然就這麼巧在那兒晃悠,這萬一坊間傳出點閒話來,鬧到那些大佬的耳中,那是什麼結局?做事情動動腦子,要是你只知道好強鬥狠,和那個敗家子有什麼兩樣!”

  徐大老爺突然提到徐勳,徐勁頓時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激憤,一下子大光其火:“又是那個敗家子,他算什麼,一個沒爹沒娘的小子,甚至連是不是徐氏血脈都說不准,怎麼比得上我!爹你成天就知道念叨什麼謹慎,什麼小心,須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再說了,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那位羅先生讓我幹的!”

  被幼子一再頂撞,徐大老爺原本氣得昏,可當羅先生這三個字出口的時候,他那鐵青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扶著徐動的手,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鎮定心神,隨即才一字一句地問道:“真是羅先生?”

  “要是不信,爹你就親自去求證好了!”徐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即扭頭就往外走,到了門邊上才又撂下了一句話,“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冒那麼大風險去點人家的房子!”

  “你……”徐大老爺眼看著門簾高高飛起又重重落下,一時氣了個倒仰,竟是一下子劇烈咳嗽了起來。直到徐動伺候著喝了幾口熱茶,又寬慰了好一番,他才終於緩過神來,但那​​股氣依舊是憋在心裡。良久,他才使勁捶了一記扶手,恨鐵不成鋼地說,“這個臭小子,他簡直是想把我氣死,那種話也敢這麼隨隨便便說出口!”

  “爹,你放心,外頭,除了老啞巴,沒別人在。”徐動在徐大老爺身邊彎下了腰,繼而才低聲說道,“今天跟著三弟出門的那兩個小廝,您看……”

  “先打發到莊子上去,就說是那兒缺人,等到事情平息了再說。”徐大老爺眼神中閃爍著陰狠的光芒,“要是事情有變,那也顧不得他們了!”

  “是。”

  “對了,你覺得老三會不會是信口開河?萬一隻是他自作主張,卻推在羅先生頭上……”

  “爹不是已經派人去聯絡了麼?到時候總有信捎回來。若真是羅先生的主意,那也不得不照著三弟的路子繼續下去。”說到這裡,徐動心裡很不以為然,暗想自己那草包弟弟愣是把一個大把柄直接塞到了別人手裡,但嘴上說出來時卻換了個說法,“不過我著實想不通,羅先生何必要動徐良那破院子,老七就算再濫好人,總不成傾家蕩產去救一個外人。”

  “天知道!”

  徐大老爺也還窩著一肚子邪火,恨恨迸出這三個字就吩咐道:“不管了,加緊聯絡三房四房那幾個管事的,看這樁案子進展如何,盡快把事情了結乾淨。他要是傾家蕩產去救外人,那藉口也不用找了,直接攆了他出去乾淨;要是他撒手不管,就照你娘的主意,只要證死了他不是徐氏血脈就行。老二橫豎那麼多年沒露面,那敗家子就是抱緊了老六的大腿,這一關也過不去!明日一早,你去見你六叔,把開宗族大會的帖子給他送去!”

  正說到這兒,外頭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徐動看了一眼父親,少不得親自去應門。大門才一拉開,他就看到前院一個管事正跟在佝僂著身子的老啞巴後頭。一見著他,那管事慌忙三兩步上前來行禮。

  “大少爺,南城兵馬司的人把徐良帶回去了。”

  “知道了。”

  “還有……”那小廝見徐動臉上很有些不耐煩,猶豫了老半天,這才小心翼翼地說,“今晚救火的時候,七少爺許了街坊四鄰不小的賞格,這才引得大家奮力滅火。九房的劭爺呼喝了幾句,誰知他立刻真拿出了錢來,也就壓下了議論。剛剛南城兵馬司耽誤了不少時間才把徐良押回去,極有可能也是他使了錢。”

  “嗯,這一趟你打聽得仔細,我回禀了老爺,少不得你的賞。”

  徐動點了點頭把人打了走,繼而就再次關上了書房大門。從外間打起門簾回到了里間,他把事情對徐大老爺一說,趁著徐大老爺斟酌之際,他就低聲說道:“看徐勳的做派,決計是不會撂下徐良不管的。按律失火當笞四十,延燒官民房屋,則是笞五十。聽說那邊還燒了一座別人的屋子,那徐良五十小板逃不過去。雖說是小竹板不是大竹板,但只要打點了,保管想如何就如何。七弟那性子最是衝動,先頭想來不過是一時隱忍,只要趕緊去一趟南城兵馬司,快刀斬亂麻,再放出風聲給他,想來他這人急躁,說不定會鬧出什麼……”

  話還沒說完,徐大老爺就二話不說地重重點頭道:“好,這事就交給你了!”

  滿口應下正要出去,徐動突然止住了腳步,回過頭後看著書桌後頭攢眉沉思的徐大老爺,突然又走了回去彎下腰問道:“爹,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這明明是我們徐家自個的事務,趙家那邊為何要橫插一腳?若是沒有他們,這事情也不會……”

  “短視!”徐大老爺沒好氣地輕哼一聲,繼而才看著長子語重心長地說,“也就是你娘一個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這才一心一意就巴望著二房那點財產。你弟弟那是什麼貨色,就是給他一座金山也能虧空了!我之所以把三房四房一塊拉進來,又讓別人以為我想把你弟弟塞給二房,還不都是為了你!”

  這是徐動萬萬沒有想到的答案。看著自己一貫瞧不太起的父親,他竟是只覺得心頭一股熱流湧動,情不自禁地張口叫道:“爹……”

  “好了,趙家要的是二房在句容的那幾塊地,答應了鄉試的時候給你關說關說走走路子,必然讓你這一科中個舉人回來。有了這名頭,家裡不但能寬免更多租稅,而且族中其他人期冀免稅,少不得拿田產依附在咱們門下,等你日後中了進士,投獻地產的就更多了,豈不是比你娘區區謀算那一丁點財產的強?她真是糊塗了,好好的兒子送給別人去承繼香火!”

  “是,爹想的周到。只是,趙家在句容已經是豪富,那羅先生如今這般咄咄逼人,實在是……”

  聽到徐動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起這一茬,想到剛剛出去的幼子,志得意滿的徐大老爺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老半晌才神色晦暗地說:“只希望那老東西也是和趙家一樣貪得無厭……趙家這般行事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人家偏生在士林當中名聲好,從南京都察院那位彭都憲再到其他幾位大佬,一個個都對其賞識得很……老大,你給我好好記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要有出息,也給我考個進士出來,日後咱家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30
第三十四章 投石非問路

  一場大火,把徐勳晚上赴清平樓邀約之後那種察覺到機遇的激盪心情燒得一乾二淨。

  初來乍到就面對存身立命的危局,什麼前程什麼未來都得靠後,如何先應付眼下才是正經。他本想穩住宗族那一頭,徐徐謀劃脫身,可如今看來,有徐家長房這種成天算計不休的族人在,他即便將來抓住機遇,也會事事受到他們挾制。須知在時人的眼中,宗族血緣本就是最重的,那些又是尊長。昨夜事後,長房必然會藉此再提宗族大會,他眼下要做的已經不是把這危機延後,而是如何借助這危機完全擺脫徐氏一族這塊絆腳石!

  另外,傅容的名刺固然是好東西,但好東西不是能夠隨隨便便掣在手中揮舞的。反倒是昨日在清平樓上那趟不怎麼愉快的偶遇有些意思……傅容這樣的地位,等閒不會輕易品評人,更不可能在他面前信口開河,若是能從這邊打開突破口……另外,昨晚事了後,他對吳守正遞過一兩句話,此人極可能會搶先跑去南城兵馬司幫忙打探消息……

  後半宿他儘管睡在床上,可無論如何都沒法合眼,到最後天才濛濛亮就索性起了床。原本他不想驚動睡在隔壁的瑞生,可趿拉著鞋子在地上沒走上兩步,外間立時就有了動靜。不過片刻,他就看到瑞生披著衣裳進了屋子來,一臉的睡眼惺忪。

  “少爺,昨晚上折騰了半宿,今天這麼早就起了?”

  “我睡不著,你繼續睡你的!”不等瑞生挺直腰桿,他就沒好氣地一手指彈在了小傢伙的腦門上,“少逞強,快躺床上去!要是再讓我看到你像昨晚上那樣衝動,沒有第二次,我直接就趕你回鄉下!”

  這話本是嚇唬,可瑞生哪裡知道,忙不迭答應一聲就一溜煙跑了出去。徐勳來不及叫住人,只好無可奈何地自己穿上了衣裳。好在這些天他漸漸習慣,不一會兒,一件長袍也穿的似模似樣。等到他出了西屋,就只聽對面東屋隔間裡,小傢伙那呼嚕聲打得震天響,也不知道是昨晚上真太累了,還是彷彿生怕自己聽不到似的。

  “這小子!”

  走出正房,徐勳想起昨晚上一直到關門時分,金六依舊沒回來。那會兒瑞生惱火得不得了,金六嫂則是滿臉訕訕然地賠罪。這會兒他快步出了二門,見金六正拿著大笤帚在那背對著他掃地,他眉頭一挑便張口喚了一聲。下一刻,金六倏然轉過頭來,隨即丟下笤帚快步上了前叉手行禮。

  “少爺……”金六恭敬地喚了一聲,偷瞟了一眼徐勳臉色,這才畏畏縮縮地說道,“昨晚上小的絕不是有意撇下您的,實是遇到了幾個舊日相識,被他們提拉著不由自主……”說到這裡,他的嘴角猶如抽搐似的抖動了兩下,隨即才哭喪著臉說,“小的不知道這麼巧太平里居然著了火,半夜三更回來時嚇了一大跳,是我家婆娘說少爺剛剛睡下……”

  金六什麼時候會自稱小的,什麼時候會討好賣乖,什麼時候得意起來會賣弄本事,這些天相處下來,徐勳已經摸清楚了七分,因而這會兒也懶得聽他那一個勁的賠罪,直接打斷了他道:“你只說你究竟駕了馬車到哪去了!”

  “小的……小的……”金六支支吾吾了一會,見徐勳那臉色逐漸嚴厲,他只得把心一橫,索性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小的之前曾經在南京都察院當過一陣子差,後來因為出了岔子被開革了出去,昨日那幾個舊日相識不是什麼好意,是追問小的下處,小的慌亂之間就駕了車跑,等到後來回去再尋少爺時已經晚了,又要避著巡夜的兵馬司人等,所以才半夜到家。”

  徐勳早就猜測這傢伙果然是在衙門裡做過事的,此刻聽到這番解釋,倒是並不意外,但自然不會如此輕易地放過,略一思忖便似笑非笑地說:“你一個曾經應奉官府的人到我這低門頭做事,還真是委屈你了。”

  “不不不,小的對少爺感激涕零,若不是少爺收留,小的和婆娘就要流落街頭了!”金六知道昨晚上關鍵時刻自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徐勳眼中必定是地位一落千丈,於是趕緊結結實實磕了三四個響頭,旋即才抬起磕出了烏青的腦袋可憐巴巴地說,“只要少爺饒過我這一遭,小的一定做牛做馬……”

  “好了,也不用你做牛做馬!”徐勳如今人手有限,雖說金六並不是什麼一心一意之輩,但就算沒這麼個把柄捏在手裡,他也不想丟了這麼個包打聽,因而再次打斷了他就開口說道,“以後做事盡心竭力就行了,若是再偷懶耍滑,你自己知道下場!”

  “是是是……”

  見金六又磕了兩個頭方才爬起身來,那模樣較之從前簡直是老實了七分,徐勳不覺心中一動,猜到這刁滑的傢伙多半是在清平樓打聽時又聽說了什麼。只對方既不說,他也就樂得裝作不知道。讓金六知會金六嫂把早飯送過來,他正要回身進內院去,突然只聽門外彷彿有人在提高了嗓門嚷嚷。不等他吩咐,金六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不消一會兒就滿面殷勤地引著吳守正進來了。

  “昨晚上折騰這麼一宿,七公子這麼早就起來了?”吳守正依舊是那身綢衫,只臉上看著比昨日更是笑容可掬,殷勤地打了招呼,見徐勳沖自己一點頭,他忙笑道,“七公子,我剛剛去南城兵馬司打探過消息,聽說是徐大老爺家的大公子一大早才剛去過,那位朱指揮親自送了他出來,兩人相談甚歡。”

  “多謝吳員外費心了。”

  吳守正說得輕鬆,但就為了這消息,不是金陵本地人的他在南城兵馬司門上整整使了兩貫錢,別人還愛理不理的,多虧了蔣吏目還認得他,出來言語了兩句。然而,花錢雖肉痛,可昨日傍晚在清平樓上看到的那一幕實在是讓他震動太大,因而別說昨天晚上救火加上剛剛打探消息,手上的銀錢流水似的出去了十幾二十貫,他還是認為值得得很。尤其是徐勳聞聽此言衝著他謝了一聲,他更是覺得整個人都熨帖了。

  “怎麼當得起七公子一個謝字……”

  金六在旁邊留意著,見吳守正今天那殷勤的模樣,又和昨日白天來時的表面謙恭內中盛氣大不相同,再想想家裡婆娘說起昨夜吳守正爽快拿錢給徐勳散財時的驚嘆,自己在清平樓打聽消息時的震撼,他心裡最後的那一絲猶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徐勳向吳守正又追問了幾句,又好奇似的打聽了一會那位王公子的情形。吳守正有意賣好,自是無所不言,當聽說這位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稱號,但偏偏魏國公夫人管束得卻緊,一有動靜便把人叫來訓斥,他再一印證傅容對王世坤的評語,心中漸漸生出了一個念頭,立時對吳守正低低囑咐了幾句。等到吳守正二話不說答應著走了,他這才示意金六過來。

  “去備車,待會我要出趟門。”

  “少爺要去南城兵馬司?”金六跟著徐勳出過兩趟門,深知這位主兒的雷厲風行,當下自是直截了當問了出來。見徐勳頷首算是默認了,他猶疑片刻,終究是誠懇地說,“少爺,不是我多嘴,這徐良老漢家裡失火,擺明了沒有這麼簡單。按照律例,他這板子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至於這南城兵馬司……這街坊四鄰都知道,大老爺前幾年和人合開了一家賣香料的鋪子,進賬很是不菲,因這些東西本就有朝廷禁例在,據說就有那位朱指揮的乾股。”

  金六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無非就是勸徐勳好好斟酌斟酌。然而,徐勳想想懷中那張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容的大紅名刺,再加上自己徹夜不眠打定的主意,便搖了搖頭。

  “不用說了,快去備車。”

  金六苦勸一番,也不過是展現一下自己忠僕的風範,此刻徐勳這麼問了,他立時二話不說答應了下來。他正要去馬廄備車,可一轉身就見著身後站著一個人,一時嚇了一跳,刨除那一身打扮再次端詳了片刻,他方才認出這就是婆娘提過的那個和尚。發覺金六的異樣,徐勳也迴轉了頭去,見是慧通少不得略一頷首。而金六則是一溜煙就先去馬廄收拾了。

  “徐七少,昨晚上的事多虧你了,要不是你,這麻煩就大了……”慧通的臉上沒了平日的不正經,此時竟是異常的鄭重,“只我實在不明白,雖說徐家長房前天晚上丟了不大不小的人,可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而且徐八畢竟住著別人的房子,要趕他走天經地義,何至於用放火這種絕戶計?一個不好事情鬧大,他們也沒好果子吃。​​”

  “你說得沒錯。”徐勳昨晚上輾轉反側一夜,何嘗沒想到這些,只是既然想不通,他也懶得去鑽牛角尖,當即問道,“想不明白就先做了再說,你有什麼打算? ”

  慧通瞇著眼睛端詳了徐勳半晌,突然直接問道:“你有把握能進南城兵馬司把徐八撈出來?”

  “把握說不上。”徐勳搖了搖頭,“但總得先去看一看情形如何。那蔣吏目看上去還能說話,先找他打聽打聽。”

  “好!”慧通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咧嘴笑道,“徐七少,和尚我在金陵城走街串巷也已經好幾年了,今天就跟著你走這一趟,萬一有事也能有個照應。”

  “你?”金六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馬車停在門外,這會兒一進來就聽到這話,頓時嗤之以鼻。知道徐良好歹算是自家少爺的救命恩人,徐勳為其奔前走後也就算了,可對於這自個湊上來的和尚,他卻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當即輕哼一聲道,“讓人看著一個和尚跟在我家少爺後頭,這不是招惹閒話麼?”

  “我要這般裝扮了,誰知道我是和尚?”慧通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頂帽子扣在頭上,若沒有那僧袍,乍一看去活脫脫一個魁梧的跟班打手。見金六一下子愣住了,他又看著徐勳說道,“徐七少,我對這一帶熟悉得很,帶上我總不會是累贅。要是你沒法子,我只能動動旁門左道的法子了。徐八和我是過命的交情,我不能眼看他被人整死!”

  儘管仍然摸不清這和尚的路數,但如今這關口,徐勳只轉念一想就點點頭道:“也好,你就跟著我。不過我有言在先,到了南城兵馬司,說什麼做什麼都要聽我的!”

  “好!”

  慧通答應得爽快,徐勳也就沒說二話,當即帶著他出了門。金六一揚鞭駕駛馬車沿著西邊走了一箭之地,就拐道南行。車廂中的徐勳琢磨著慧通此前提到旁門左道的那番話,正待問個仔細,那窗簾突然被什麼東西撞開了來。眼見東西直衝自己面門,他本待拿手去擋,可心中一動,索性不閃不避。這關口,旁邊卻閃電似的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抄住了那飛來之物。

  抄到了東西,慧通卻立時伸頭探出了車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金六這駕車的絲毫不知,依舊在前頭吆喝趕車,而大街上雖有行人,可一個個都看上去行跡正常,看不出是誰丟了東西進來,他這才皺眉縮回了腦袋。

  再次坐下,發覺手中是一個紙團,慧通徵詢似的看了徐勳一眼,見其微微點頭,他就仔仔細細地把紙攤開舖平,見裡頭包著的不過是一粒尋常小石子,倒是紙上隱約有些字跡,他就看也不看遞給了徐勳。

  “反正不會是給我的,徐七少你看吧。”

  徐勳也不多言語,接過來一瞧,他一下子怔住了。紙上歪歪扭扭的筆跡彷彿是初學字者的傑作,但其中內容卻和那塗鴉似的筆跡大相徑庭。

  “提防句容趙氏。趙氏若為徐氏後援,爾雖有徐六爺之助,絕非其敵。慎之慎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31
第三十五章 借勢(上)

  這也是……左手寫的?

  徐勳憑藉著自己多年來練就的左右開弓本領,再加上行文的方向以及墨跡暈染的痕跡,一下子就認出了這看似拙劣不堪的筆跡是左手書。然而,認出了這個,看清楚了內容,他心中的疑惑卻更大了。且不論上頭的提醒是真是假,這投石送信的人是誰?

  只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張俏麗的臉。他最初還覺得這突如其來的念頭是因為那小丫頭給自己的印象太深,可轉念一想小丫頭幾次三番的提醒,也算得上是消息靈通人士,他不覺再次低下頭來仔仔細細端詳著這筆跡。許是心有定見,從那橫豎撇捺間,他總覺得藏有一絲娟秀狡黠之意,再想起小丫頭那亦笑亦嗔的樣子,他不知不覺就露出了笑容。

  慧通習慣性地想調侃一聲可是老相好,可話到嘴邊,發現徐勳那笑意依稀可見幾分少見的溫柔,他想起剛剛那動作,不覺心中一動,當即就嘿嘿笑道:“怎麼,是熟人?”

  想著消息也許是那小丫頭送來的,徐勳也就沒把紙條給慧通看,折疊好了就放進了懷裡,隨口答道:“也許吧。”

  “若真是熟人,徐七少你趕明兒給我引見引見,沒想到南京城裡還有這等身手的人物隱在市井之中。”慧通一面說一面留心徐勳的表情,見他不為所動,這才乾笑道,“金六這廝駕車的本事不小,老馬拉破車也能給他擺弄得又穩又快,再加上這窗簾賊厚,能用小小的石子撞開簾子扔到車裡,還能不驚動人,這一手至少得幾十年苦練。”

  這和尚提起身手二字的時候,徐勳就已經暗暗留心,臉上卻仍是若無其事。而當聽到這後半截分明另有所指似的解釋時,他斜睨著身邊這跟班打扮的和尚,不由笑了起來:“要不是知道你是和尚,聽你這說話的口氣,我還真當你是那些刀口上討生活的練家子。”

  慧通本意是打探徐勳根底,卻不料卻洩了自己的底,自悔失言之際,嘿然一笑也就不吭聲了。然而,他不說話,徐勳卻不會放過他,東拉西扯天南地北說了一大通,最後方才提到了原本世居句容的沈家,又彷佛好奇似的問起了南京附近那幾個縣城的風土人情。因見徐勳沒繼續追問之前那檔子事,慧通也就渾然沒在意,一問一答說了好些,當徐勳提到了句容時,他就撇了撇嘴。

  “句容那邊達官顯貴的田莊不少。畢竟江南水土肥沃,誰佔著了就是大便宜。只不過那兒多的是百年老田,主人輕易不肯轉手,荒地更是早就沒了,要說地價,每畝拿著百兩白銀去都未必有人肯賣,寶鈔就更不用說了。前些年為了一塊風水寶地,南京吏部和戶部兩位大佬底下的人和守備南京多年的鄭公公還打了不少嘴皮官司,到最後也沒個結果。”

  儘管慧通不過是三言兩語,但徐勳有了個大略的感知,便再沒有深入下去。接下來這一路,他仍是和慧通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漸漸只覺得這和尚雖是時而鄙俗時而文雅,但所知所見極多,再加上起頭顯露出來的那身手眼力,顯而易見絕非常人。正當他饒有興致聽著慧通說起一次跟著商隊走私出塞卻遇著馬賊的情形時,車廂外突然傳來了咚咚的輕叩聲。

  “少爺,南城兵馬司衙門到了。”

  去過應天府衙,此刻造訪南城兵馬司衙門,徐勳心裡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倘若不是金六剛剛說是到了,下了車的他簡直無法相信,這大門破舊牆頭低矮,裡頭還不時傳來大呼小叫喧嘩聲的院子,竟然就是管著金陵城南這上百條大街小巷治安火情緝盜等等的南城兵馬司。

  在門前站了一站,他也不見這小巷子裡有人路過,而那敞開的大門口,更是連一個看門的也沒有,反而裡頭擲骰子的聲音越發嘈雜了。

  “快快,買定離手,別誤了我待會打板子的正事!”

  “誤不了!再說你什麼時候那麼勤勉了,不就是個糟老頭,又不是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呸!有銀子什麼大姑娘沒有,柳巷裡頭那些婆娘一見銀子,還不全都可勁兒巴結上來!”

  “算你運氣好,這麼丁點小事居然就得了兩貫錢,老子怎麼沒輪到這樣的好事!”

  站在門外的徐勳聽到這裡,當即大步走上前去,正要叫人時,卻正好只見一個身穿草綠色長袍的人腳下飛快地從居中正房迎面走了出來。兩邊一對眼認出了彼此,徐勳看見對方衝自己打了個手勢,當即站住了。而院子裡正在搖骰子的一個軍漢往這瞅了一眼,就笑道:“怎麼,是有熟人來尋蔣爺?”

  “是我家大侄子!”

  蔣吏目頭也不回地撂了一句話,見一夥人渾然不以為意,又吵吵嚷嚷繼續賭戲,他立時快步出門,二話不說一把將徐勳拉到了外頭馬車旁,壓低了聲音道:“徐老漢的事情朱指揮親自發了話,我倒是幫過兩句話,但哪裡架得住徐家那位大少爺親自前來。徐大少爺手面大,兩個行刑的差役都給他打點了,這事情無可設法,而且下手應該不會輕。朱指揮放話了,這太平里失火是捅了天的大事,不狠狠打一頓板子殺一殺如今這習氣不行,誰求情他也不聽!”

  此話一出,徐勳面色微沉,一旁的慧通卻已經是冷笑了起來,湊近前來的金六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想起昨晚上在清平樓外那伙計說自家少爺見的是一位了不得的貴人,他便試探著說道:“少爺,要不您去求求那位……”

  話還沒說完,看到徐勳丟過來一個嚴厲的眼神,他立時閉上了嘴。而徐勳止住了金六之後,又衝著明顯已經有些按捺不住的慧通使了個眼神,這才對蔣吏目拱了拱手。

  “多謝蔣爺告知這些。”

  “應該的應該的。”蔣吏目想起昨夜徐勳打點他的那點錢,後來吳守正又額外給的五兩,原本是準備特意走一趟太平里的,此時能在門口撞上,也省得走這好些路。然而,徐勳接下來說的一番話,卻讓他不覺犯起了躊躇。

  “朱指揮既是不聽人求情,那能否勞煩蔣爺把這行刑的時間拖延一二?如今是早上,只請蔣爺至少拖過中午,越久越好。事成之後,我定有重謝!”

  這要說求情,朱指揮的話已經絕了這條路子,可要說拖延,蔣吏目盤算片刻,回頭看了看那聲音越發嘈雜的院子,他想想自己那微薄的俸祿,越來越少的進項,最終重重點了點頭:“好,我去設法就是。不過我可有言在先,頂多午後,再拖只怕是難,七少爺趕緊設法吧!”

  眼見蔣吏目一陣風似的回了院子,徐勳佇立片刻就側頭對金六吩咐道:“去應天府衙。”

  聽明白的金六自是一溜煙回去趕車,而慧通卻蹙眉說道:“徐七少,你莫非想去求你那位六叔?他雖說剛剛升官,但經歷司經歷只是七品官,而且在府衙裡頭得排在倒數。這南城兵馬司的朱指揮卻是正兒八經的六品掌印官,未必會買面子。與其你去碰釘子,還不如把這事交給我,趁著那蔣吏目拖延的功夫,我把徐八撈出來!”

  “你難道想和徐大叔一塊上海捕文書亡命天涯?”徐勳沉聲反問了一句,見慧通一時無言,他就轉身信步朝馬車走去,卻是頭也不回地說,“如果你不想,那就聽我的!”

  一句聽我的,慧通不禁愣在了那兒,眼見得徐勳就這麼上了馬車,他兩手輕輕一合,一時咧嘴笑了起來:“也罷,我就看看你徐七少能出什麼怪招!”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32
第三十六章 借勢(中)

  昨夜太平里的一場火,震動的自然不僅僅是太平里街坊四鄰,也不僅僅是南城兵馬司,同樣還有身居應天府衙官廨的徐迢。半夜三更得報之後,他就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一大清早去經歷司處置了一會事務,小吏報說褚先生有事求見,他自然起身去了小議事廳。

  然而,看到小議事廳中坐著等候的那兩個人,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除卻他引為知己的褚先生之外,下首的另一個赫然是長房的大少爺徐動!和其行事張揚的弟弟徐勁不同,徐動青色直裰,黑色儒鞋,通身上下半點金玉不用,行止之間自有一種儒雅溫文的氣息,就連行禮亦是讓人挑不出一丁點錯處,他也只得把那慍怒暫時按下。

  “我還以為只褚兄一個,沒想到賢侄你也來了。”

  雖說徐迢口稱賢侄,但徐動哪裡聽不出這其中的生疏冷硬,忙欠了欠身道:“六叔見諒,是我正好在府東街遇上了褚先生,知道是六叔幕友,這才求他帶挈我進府衙的。若有冒昧之處,還請六叔寬宥則個。”

  “若不是公務時間,見一見賢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不上寬宥。”徐迢淡淡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銅壺滴漏,便直截了當地說道,“賢侄有話直說,我那邊還有事情,離不開許久。”

  “是。”徐動站起身來走到徐迢跟前,躬身一揖後低下頭說,“爹已經邀了三叔四叔,後日便開宗族大會,遣我來給六叔送帖子。”

  他說著就從袖中取出了一張帖子雙手呈上,卻是頭也不抬地說:“爹忝為族長,這兩年卻因多有懈怠,以至於族中子弟頑劣不法,街坊四鄰怨聲載道。所以爹這次和三叔四叔商定了,務必要整頓族風,重振我太平里徐氏一族的聲名。”

  盯著滿臉謙恭的徐動,徐迢卻半晌沒有伸手去接那帖子,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信手拿過帖子,卻是看也不看只這麼掣在手中:“看來,你爹是已經下定決心了?”

  “是。爹讓我帶話給六叔說,族中不靖,不肖子弟橫行,也會連累了六叔的名聲。六叔新近升官,名聲自然是最要緊的,其他反倒在其次。再者,六叔跨過八品到七品的關坎,若是朝中有人肯引薦,正可謂前途無可限量。所以,這次的宗族大會,六叔身為尊長,本就是小輩們的表率,大家也想聽聽您的訓誨。”

  “好,好!”聽著這番似勸說又似威脅的言語,徐迢不禁氣極反笑,“你多年勤學苦讀,如今這說話做事果然是另有一套。你就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帖子我收下了,屆時是否能有空,卻還得看衙門的事務安排。”

  徐動答應著正要走,外間突然只聽一聲老爺,緊跟著,卻是朱四海急急忙忙衝了進來。見屋子裡還有徐動和滿臉不自在的褚先生,他忙先行了禮,旋即才快步走到徐迢身邊,壓低了聲音說:“老爺,外頭王公子來了。”

  見徐迢眉頭一挑,似乎還沒意識到是誰,他急急忙忙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魏國公府上的那位……。”他說著,就輕輕壓低了最後三個字的聲音。

  聞聽此言,徐迢立時把因徐動剛剛這一番話而生出的滿腔惱怒丟到了九霄雲外,二話不說跟著朱四海快步走出了小議事廳。他這一走,徐動溫言對臉色不好的褚先生賠了不是,隨即就不再理會這個極可能因此惡了徐迢的幕賓,快步出了門去,嘴角還掛著得意的笑容。

    六叔這經歷司經歷怎麼謀來的,他心裡自然清楚得很。若不是和魏國公攀上了親,那八品和七品之間的溝坎豈是那麼容易跨過的?既然連那邊隨隨便便一個親戚都會這般小心翼翼趨奉著,三日後的徐家宗族大會,一貫謹慎的徐迢投鼠忌器,又怎會輕舉妄動?

  後衙徐迢官廨的一間小花廳中,陶泓正在那陪著小心給王世坤上茶。見這位王公子接過茶盞呷了一口,繼而就沒好氣地擺了擺手,他慌忙躡手躡腳地退下,才出了屋子尚未來得及舒一口氣,他就只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只王公子一個人在裡頭?”

  回頭一見是徐迢,陶泓慌忙束手行禮,訥訥點頭稱是。徐迢聽了就不再理會他,打了個手勢吩咐朱四海等在外面,他就收拾了一下衣冠,又端起了得體的笑容。一旁的朱四海伺機打起了門簾,眼見得自家老爺跨過門檻入內,這才擺擺手打發了陶泓走人,自己守在了門口。

  “王公子怎得閒到我我這兒來了?”

  十七八歲的王世坤年紀不大,但在金陵城裡卻已經是頗有名氣。要說他家世算不上第一流,王家也沒多少財勢,可他的長姊卻嫁給了魏國公徐俌為繼室。魏國公的原配夫人朱氏出自成國公府,身份自不是尋常的尊貴,徐俌身邊卻還免不了三妻四妾,可這位出身尋常的繼室一進門,五十開外向來最是嚴正的徐俌竟是獨寵她一人,前些日子又喜得一子,一時高興便取名叫做天賜,自然更是把小妻子捧到了手心裡,連帶對小舅子亦是極其優容。

  這些隱情久在官場,又和魏國公府輾轉攀親的徐迢自然了若指掌,因而他一進屋子看到頭戴琥珀束髮冠,身穿大紅織錦繡牡丹錦袍的王世坤,立時笑著打了招呼。本以為這位小舅爺多半會和平常一樣倨傲地愛理不理,亦或是懶洋洋地坐在那兒說出什麼要他去辦的事,誰知這王世坤一見著他就蹭地一下跳了起來,繼而上前一把將他拉了過去。

  “我問你,你可有個族侄叫徐勳的?”

  徐迢剛剛才在徐動面前聽了一通明裡暗裡的話,心中明白長房是希望他在徐勳的事情上撂開手。他雖是不情願,但權衡利弊,已經有些猶豫了。所以,這會兒王世坤突然也在面前提到徐勳,他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旋即小心翼翼地出言試探道:“有是有這麼一個族侄,只和我往來不多……莫非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了王公子?”

  “真是你的族侄!”王世坤一點都沒注意到徐迢那微妙的表情,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這下子總算找著了正主,這樣回頭大姐總不至於再罵我了!那個吳守正總算還有點用場,這消息也能打探到……”

  王世坤只顧著好一番自說自話,一旁的徐迢卻已經是聽得呆若木雞。若不是幾十年的閱歷放在那裡,他幾乎就想抓著王世坤,仔細問問這位是不是弄錯了人。好容易穩住了心神,他才滿面笑容地把人再次請到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在主位坐了,這才再次問道:“王公子,我雖有個叫徐勳的族侄,可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也許他並非你要找的……”

  “他可是十五六歲,可是行七?”王世坤沒等徐迢說完,就連珠炮似的問了兩句,見徐迢愣愣點頭,他就使勁拍了一記巴掌,“那就沒錯了,必然是他無疑!你廢話少說,立時把人給我找來……不不不,是立刻告訴我他住在哪,我親自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33
第三十七章 借勢(下)

  再次來到府東街的應天府衙東門,再次看到那牆根處一溜滿滿的車轎,再次看到那猶如集市一般聊天閒磕牙的車夫轎夫親隨,徐勳竟是覺得有些親切。遠遠看見東門上那四個門子依舊是從前見過的,下了車的他正打算過去,恰好看見徐動從東門出來,立時悄悄隱在了人群中,直到長房的那輛車離去,他才再次現身出來,繼而就聽到斜裡傳來了一個喚聲。

  “七公子!”

  徐勳聞聲轉頭,就只見吳守正一溜小跑奔了過來,那滿身肥肉隨著他那賣力的腳步上下抖動著,看上去顯得有些滑稽。等其到了跟前,徐勳就笑著問道:“吳員外什麼時候到的,就一直等在這兒?”

  “王公子已經去見經歷司徐六爺了。”吳守正滿臉堆笑地說了這麼一句,偷覷徐勳面色霽和,他知道自己這趟跑腿的成果很不錯,本想再多提一提自己如何設計的說辭,費了多少口舌,可最終還是沒那麼露骨,只是少不得額外解釋幾句別的,“我這一趟跑得正及時,聽王公子抱怨,說是魏國夫人把他狠狠訓斥了一頓,他去求見傅公公又被拒之於門外,所以他正四處找七公子,一聽見您這下落,高興得什麼似的。只是,我瞧他那樣子,萬一他是想找回顏面……”

  “這你不用擔心。”

  慧通也就是昨晚上見過吳守正一面,對其跟在徐勳身前身後簡直是個移動錢箱似的做派怎麼都看不懂,如今又見其如此奉承,話裡話外還提到了魏國夫人,他的面色不禁越古怪。 .而金六早看到了吳守正那個曾經衣著鮮亮盛氣凌人的馬車夫,見其衝自己揚手,他思忖片刻就駕著馬車過去,待把車停好,聽著對方一口一個大哥地奉承著,他臉上心裡甭提多舒坦了。

  徐勳聽吳守正解說完了見到王世坤之後打聽到的消息,便知道那位魏國夫人如傅容所說是個極其謹慎聰明的女人,那王公子多半亦是如自己所料——若對方是純粹的飛揚跋扈之輩,想來之前傅容應是另一番評價,而且若是如此,他亦另有一番計較。於是,謝過了吳守正之後,他就提起之前欠下的錢,吳守正就趕緊搖了搖手。

  “才區區幾貫錢,小事一樁,七公子就別寒磣我了。您儘管先去辦事,我在這等您的好消息。”

  “應天府衙東門就在你面前,你不是一直想求見吳大人麼,如今打算過其門而不入?”

  “不不不,那丁點小事何必驚動吳大人。”吳守正面色一僵,隨即又露出了殷勤的笑容,“更何況,七公子的正事要緊,我這不打緊,不打緊。”

  藉著今天去見徐迢,順帶給吳守正引見引見徐迢也並無不可,可見其這般光景,徐勳心中一動,也就不提這一茬,點點頭後就衝著慧通勾了勾手,帶著他朝東門那邊走去。吳守正站在原地見這兩人一前一後到了東門,不消一會兒就成功過了門子那一關,他不禁得意地一笑。

  “好容易搭上關係,我幹嘛還費心費力去求別人,之前砸下的錢不是都白費了?”

  和上一次一樣,出來迎接的仍然是陶泓。因為此前一趟跑腿得了三本書的關係,他得著門子傳信時,想到老爺在見客,朱管家親自在門口守著,索性也不去通報就自說自話來接了人。然而,走在路上,他這心裡漸漸就有些七上八下了,對徐勳又是提醒老爺一大早就氣性不好,又是提醒這會兒見的客人是魏國公府的小舅爺,末了過了一處月洞門遠遠看到那小花廳和門口守著的朱四海時,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七少爺,這接下來還是您自己進去吧,我怕朱管家見著說我自作主張……”

  “好,多謝你了。”徐勳笑吟吟地衝著陶泓點了點頭,旋即又說道,“那三本書看完了,要什麼新的儘管去我那兒借!”

  陶泓一時喜上眉梢,千恩萬謝地衝著徐勳打躬作揖,最後才一溜煙走了。慧通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扭頭斜睨著徐勳,似笑非笑地說:“徐七少,你真行啊!這徐六爺身邊的親近小廝,居然就被你區區幾本書收買了,擔這麼大干系把你帶到這來了。”

  徐勳微微一笑,就這麼大步朝那小花廳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如果光是一些小恩小惠,那府東街外頭也不會有那許多人等上十天半個月卻一無所成,他們誰都比我有錢。只是這做事與其比有錢,還不如比誰更有心。”

  花廳門口守著的朱四海先是聽到裡頭那王公子大呼小叫,繼而就隱約聽到了徐勳的名字,心頭不由自主就是一緊。有心想要偷聽一二,可這兒常有人進進出出,徐迢規矩又大,他生怕被人看見告密,只好強自按捺站得筆直,人卻不免有些心不在焉。於是,當突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朱大哥的時候,他猛然警醒過來,一見徐勳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面前就呆住了。

  “你……你……”

  “怎麼,才兩天不見,朱大哥就不認識我了?”

  朱四海回頭看看小花廳,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竟是看著徐勳低聲斥道:“連通報一聲都沒有,你是怎麼進來的?老爺在見客,這會兒沒工夫見你!”

  “六叔在見客?什麼貴客要朱大哥親自守在外面?”

  朱四海是有意壓低了聲音,但徐勳卻仍是平常說話的語調,這絲絲聲線自然而然傳到了裡頭。裡頭的徐迢正在一面勸阻王世坤一面試探之際,突然聽到外間這說話聲,他立時一下子惱了,當即喝道:“誰在在外頭喧嘩!”

  下一刻,外頭瞬間寂靜無聲。緊跟著,便是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了進來:“六叔,是侄兒徐勳。”

  此話一出,屋子裡剛剛已經滿心不耐煩的王世坤一時眼睛大亮,撇下徐迢就三兩步到了門邊,一把掀開門簾就往外看去。認出果然是昨天晚上自己在清平樓上沖撞過的人,他立時上前拱了拱手道:“徐兄,可總算是又見到你了!昨日晚上都是我一時……”

  不等王世坤這番話說完,徐勳就搶在前頭乾咳了一聲,繼而也拱了拱手還禮,因笑道:“不過是些許小事,何足王公子掛齒?話說昨晚上我喝得半醉不醒,那會兒究竟怎麼回事,我如今還鬧不明白。”

  王世坤好面子,徐勳這般給自己台階下,他想起昨晚上對方亦是爽快地喝了自己那賠罪酒,他一時更生好感,衝著徐勳就笑道:“好好,你這人夠痛快!”

  他一面說一面像對待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似的,本能地伸手去拍對方的肩膀,可一巴掌下去了,他才猛然想起對面人不是常廝混的那一批,那手訕訕地才拿下來,卻聽徐勳開口說了一句話,他那一絲尷尬頓時無影無蹤。

  “王兄,今天既然有緣又見著了,趕明兒我回請你喝一杯,算是為昨晚上的事賠個不是。”

  “趕明兒?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喝一杯!”王世坤這一趟跑來,本是因為自己姐姐的一頓好罵,再則是畏懼傅容,可三兩句話下來只覺得徐勳這人上路爽利,此刻完全忘了旁邊還有一個徐迢,當即滿口答應道,“這府東街南邊就有一家百年老字號,咱們這就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34
第三十八章 臭味相投

  不過片刻功夫,王世坤就從最初的賠禮到一時興起拉著徐勳就要去喝酒。面對這位旁若無人的魏國公府小舅爺的架勢,一旁的徐迢固然看得臉色晦暗不明,朱四海卻是真正的目瞪口呆。好一會兒,徐迢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讓王世坤回過神來。

  “我今天來尋你就是為了這事,人既是找到了,那就沒你的事了!”

  見王世坤大大咧咧地朝徐迢擺了擺手,撂下這麼一句話,徐勳少不得面帶苦笑地看了看徐迢,有些為難似的說道:“六叔,我……”

  “既是王公子這般說,你且去陪一陪,有事回頭再過來說。”徐迢半輩子沉浮,在最初的驚愕莫名之後,終究是城府深沉,當即衝著王世坤微微笑道,“王公子回頭見著魏國公,勞煩請代我致一聲好。就說忙過這一陣子,我必然登門拜謁。”

  “知道知道,小事一樁,我對姐夫提一聲就得了!”

  站在徐勳身後始終低眉順眼做親隨狀的慧通看著這一番情形,心底直咂舌。魏國公是何許人也,這滿南京城就沒有不知道的,更何況他這般常常走街串巷的?雖不知道徐勳是如何和這位魏國公的小舅子扯上關係的,可看眼下這發展的情形,也許自己是真的不用帶著徐八亡命天涯了。於是,當徐勳向徐迢告辭之後隨王世坤離去,他自是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眼看著這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的兩撥人竟是一道走,站在小花廳門口的徐迢心中一動,突然沉聲叫來陶泓,吩咐其追出去帶他們從府衙後門出去,隨即就在屋子裡轉起了圈子。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右手忍不住揪上了自己那素來紋絲不亂的鬍子。良久,還是一旁佇立著的朱四海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挪上前一步挨著徐迢低聲說道:“老爺,要不要小的跟出去看看,打探打探徐勳怎麼和王公子搭上的關係?”

  “這時候打聽還有什麼用,晚了!”徐迢**地吐出這麼一句話,隨即又輕哼了一聲,好一會兒才冷笑了起來,“橫豎我於此子素來無冤無仇,前晚的宴席上反而讓他露了一回臉,他和王公子若是真的由此相交,對我有利無害。反倒是長房三房四房那些動機不良的……四海,今天的事情給我吩咐下去,誰也不許露出一個字,否則家法伺候!”

  “是,小的謹遵老爺吩咐!”朱四海起初心驚肉跳,可聽著徐迢這麼說下來,他想起剛剛徐迢吩咐陶泓出去帶人從後門走,立時恍然大悟,連忙重重點頭道,“老爺放心,小的一定會讓長房大老爺他們驚喜驚喜!”

  這邊廂主僕倆三兩句話計議停當封鎖這消息,那邊廂徐勳和王世坤一路出去,雖只是三兩句閒聊,但當徐勳隱晦地表示昨夜傅公公來了之後,蕭娘子等人就退了下去,王世坤立時詫異了起來,追問了其中經過之後,竟是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哎,你還真是時運不濟,須知蕭娘子這舞乃是金陵一絕,這一次你錯過了,下一次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要不是因為她背後有人撐腰,哪能每晚頂多不過三曲,又不肯輕易讓人一親芳澤?”王世坤說著說著就流露出了極其神往的表情,眼見前頭就是府衙東門,他突然停步看著徐勳,“對了,你和傅公公……”

  “不瞞王公子說,我昨晚還是第一次見傅公公。”

  見徐勳滿臉的老實誠懇,王世坤在最初的驚愕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竟是使勁又捶了捶他的肩膀,好半晌才止了笑聲:“你這人也太老實了。說實話,我這麼急找你,不過是因為挨了我大姐一頓罵,你就不怕我知道你和傅公公沒什麼關聯,找你算總賬?”

  無論是傅容之前的評價,還是吳守正悄悄透的底,都足以讓他對這位公子哥有個大略的認識。王世坤倘若這會兒渾然沒事人似的不以為意,那便說明此人多數是城府深沉之輩,徐勳少不得要把懷中那張傅容的名刺拿出來亮亮。然而,對方此時哈哈大笑後這麼問了一句,他自然心中篤定。於是,他只是笑瞇瞇地反問了一句。

  “王公子若是那等容不得人的,怎會如此時這般待我?”

  這輕飄飄的一句反問讓王世坤異常得意。他在金陵也是有名的紈絝了,那些有志於仕途的根本不和他往來,同是紈絝的少不得有各式各樣的明槍暗箭,至於低一等的更是一個個巴結趨奉的嘴臉。換言之,也只有在王家曾經聲名不顯的時候,才會遇到一兩個這般說話爽直的,可這些年早已是絕跡了。於是,這明顯有異於那些逢迎巴結的話,竟是對了他的胃口。

  出了府衙東門,王世坤那十幾個親隨就都簇擁了上來,聽自家公子吩咐了之後,立時有人拔腿前去安排。而徐勳彷彿毫不在意似的,只是和王世坤東拉西扯,等到了那家百年老字號慶豐樓門前,徐勳見王世坤在那些親隨的簇擁下進了裡頭,他便有意落後一步,輕聲對一旁的慧通和尚說:“你在外頭等上大約一刻鐘,隨即立馬衝進來,至於怎麼說你自己斟酌。”

  慧通和尚本就是心有九竅的機靈人,這一路跟著徐勳從徐迢那兒出來已經明白了七分,此時立刻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下來,目送著徐勳的身影消失在門內。等看不見人了,他才摸了摸頸後找了個舒服地方靠牆根看著往來行人曬太陽。

  無愧於百年老字號的名聲,徐勳和王世坤在二樓雅座一坐,慶豐樓的掌櫃就親自笑容可掬地上來打了招呼,不一會兒就攢珠似的上了一桌子的菜。而王世坤看著幾個親隨腳不沾地似的圍著自己又是燙酒又是擺碗筷,卻見徐勳是一個人坐得悠然自得,他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下來,沒好氣地一拍桌子,把人全都轟了出去。

  “這人一少,耳根子都清淨了!”王世坤舒坦地嘿嘿一笑,在鍋子裡撈著兩根筍乾吃了,他便用筷子衝著徐勳點了點,“別一口一個王公子,聽著寒磣,看你比我小,我就叫你一聲徐老弟,你就叫我一聲王大哥。嗯,就這麼定了!”

  徐勳見這位二話不說就要自居大哥,當即笑道:“那我可就老實不客氣地叫一聲王大哥了。王大哥,有件事你不知道,昨夜傅公公大約一直就在清平樓上。”

  見王世坤拿著筷子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便放緩了聲調說:“傅公公入席之後對我說,王世坤可惜了。不知道的知道的都說一聲紈絝,卻不知道他原本根底極好,是個好料子。別人如今都只知道他是魏國公的小舅子,其實要說他的名聲,還不是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傳壞了?什麼紈絝,本就是許多人以訛傳訛抬起來的。”

  能讓傅容說一聲可惜,徐勳隱約覺得王世坤不是表面看來那般跋扈膚淺,況且是紈絝的多半都希望別人讚自己一聲有出息,於是把那話改頭換面拿出來提了提。果然這番話一出口,他就只見王世坤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末了突然使勁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大聲叫道:“這麼多年,哪怕我爹和大姐都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只有傅公公說了一句實在話!”

  瞧見一個親隨因為這動靜而推門查看,他厲聲喝了一聲出去,旋即就站起身來在那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好一陣,末了才在徐勳面前一坐,滿臉憤憤然地說:“想當年我在學堂讀書向來是數一數二,可沒想到自從大姐嫁進魏國公府,學堂裡那些同學不是說話陰陽怪氣,就是整日里跟在後頭巴結奉承。也是我昏了頭,一次因為一個人說話過分,下死力把他狠揍了一頓,回家就挨了爹爹一頓打,我一氣之下就在他家大門上潑了生漆,之後夫子就登門說是小廟容不了我這大菩薩。後來爹請了西席,我心中憋火,又氣走了三四個先生……”

  聽王世坤在那神情激憤地說著當年舊事,隨即又說自家看乞丐凍餓,逢年過節在中正街舍粥,被人說是沽名釣譽;自己對父親說給佃戶減免租子,被人說是不通世事,收買人心;自己偶爾靈機一動吟了兩句好詩,當面被人逢迎奉承,背後無數人說這是他託人偽作……末了竟是在那義憤填膺地又狠狠拍了兩記桌子,掌心赫然是通紅一片,徐勳終於笑了笑。

  “有一句話說得好,道不同,不相為謀。不論你怎麼做,可你和別人不是一個圈子。別人看你,便只有魏國公的小舅子這一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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