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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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07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55
第五十九章 豪賭(下)

    聽得徐勛頭也不回撂下的這句話,沈悅不禁一愣,竟是忘記摔下窗簾,只顧著低頭端詳著身上這交領右衽的男式青布衫子,那黑布面子的千層底布鞋。每次出來都這麼換一身,她早就已經習慣了,倒忘了倘若她不是沈家小姐,出來原是不用這麼鬼鬼祟祟的。

    等到回過神來,她再一抬頭時,卻看到徐勛已經跟上了前頭那個陌生男子,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對面那輛平平無奇的馬車。然而,那馬車剛剛徐徐起行,四周圍就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了五六個人來,嚇了一跳的她剛探出身去,就只見這些出來的人竟是如同隨從似的牢牢將那車拱衛在了當中。不但如此,隨著那馬車漸行漸遠,加入扈從的人竟越來越多,到最後那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前後,竟是簇擁了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人。

    “難道那車里是什麼大人物?可魏國公府來的人剛剛不是先走了啊……到底剛剛徐家宗祠里頭到底怎麼回事,干娘怎的還不出來?”

    在車里又等了好一會兒,沈悅只覺眼前一花,隨即就發現李慶娘竟已是敏捷地鑽上了車。坐穩的李慶娘也來不及解釋什麼,先是揚聲吩咐車夫快走,等到馬車漸漸起行,她才平復了一下剛剛飽受折騰的心情,用最簡略的語言把剛剛的經過對沈悅說了一遍,見小丫頭的臉色時而憤怒,時而驚訝,時而瞠目,時而贊嘆,最後的眼神中赫然是不加掩飾的高興喜悅,她忍不住伸手按在了那柔軟的肩膀上。

    “大小姐,他解決了自己的麻煩,甩開了徐家,和沈家的婚約想必真的如同他對老爺說的那樣並不放在心上。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機,把徐家那些親長,連同那個趙給事中都一塊耍的團團轉,這種男人野心太大,你日後最好不要再見他了!”

    “干娘也覺得這他是早有預備,有意唱的這一場大戲?”

    沈悅臉上仍留著一絲喜色,問得卻是絲毫不相干的問題。沒等李慶娘回答,她就笑了起來,臉頰上卻只有右邊露出了單個可愛的小酒窩︰“我就知道,昨天他還說什麼騙騙人耍耍奸使使詐,果然是早就預備好了。他這家伙最會在人前扮老實,人後使蛾子,早知道就不用到這兒看一回,白擔心了。”

    眼見自家小姐根本就沒聽進去自己的勸告,李慶娘只覺得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思來想去只得有意引開話題道︰“對了,大小姐,今天魏國公府那個萬總管給他送了帖子,說是要表彰他的善舉,咱們若是也能走走這條路子,老爺豈不是就不用受那趙家的挾制?”

    “嗯?”回過神來的沈悅卻再次蹙起了眉頭,好一陣子方才搖了搖頭,“這法子不行。他是傾其所有,而沈家則是太多則樹大招風,更招人惦記,太少則根本不起眼,再說干娘你也說了,顯見他是有傅公公撐腰,否則魏國公怎會給這樣的面子?唉,他過了這一關,咱們沈家的事情還沒個結果呢。干娘,趁著趙欽吃了虧無暇他顧,你去句容一趟,查一查咱們家和他家里的那些地究竟有什麼干連,順便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出趙欽的劣跡。回頭我再試探試探祖母,看看能不能再打聽到什麼,總而言之,我絕不會讓趙家的逼婚得逞……”

    連珠炮似的吩咐了這一連串,這會兒的沈悅,眼楮里閃動著懾人的光芒,就仿佛徐勛的大功告成激起了她那好勝心似的,只心里卻盤算著另外一遭,嘴角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既這麼狡猾,下次找他合計合計取取經總是可以的吧?她通風報信這麼多回,這就算小小要一次回報了。

    ***************************

    別過小丫頭的徐勛心情很不錯,然而,跟著陳祿踩著車鐙子上了那輛馬車,他才一低頭鑽進車廂,就看見那正中而坐似笑非笑的傅容,連忙垂下頭想要行禮,可偏生無巧不巧,這腦袋卻突然磕在了車頂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好了好了,坐下吧,見了咱家倒是手忙腳亂的。搬出南城兵馬司那朱老三,還有魏國公府給你撐腰,又故技重施讓你那小廝去宗祠里演戲的狡猾上哪兒去了?在那宗祠里頭逼問長輩的氣勢都上哪去了?散盡家財的豪氣哪里去了?”見徐勛聞言訥訥低頭,傅容又嗤笑道,“再有,對著那麼多人把咱家的名頭搬出來給你頂缸的膽子又上哪兒去了?”

    見徐勛不自在地依言坐下了,他這才輕哼一聲道︰“咱家今天要是不認,看你今天怎麼收場!那個叫瑞生的小家伙才跟了你幾天,你就這麼不分輕重!咬準了你只不知情,有咱家保著你,你穩穩當當就能達成目的過了這一關,為何一定要保著他?”

    面對傅容那銳利的目光,徐勛沉默了好半晌,這才開口說道︰“回稟公公,小子……小子只是不忍心。他雖是有爹,卻是等于沒有,和小子的境遇一樣。小子自幼便沒有父親照拂,和他相處日子雖不多,可也把他當成了家人一般,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喪命。小子知道辜負了公公的教導,知道今次信口開河罪該萬死,但憑公公處置。”

    徐勛沒有抬頭,仿佛覺察不到面前那位久經滄海難為水的大是怎樣的表情。但是,坐在他對面的陳祿,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傅容那怔忡的神色。即便是他自個,年幼時在族中受盡;冷眼欺凌那段經歷亦是刻骨銘心,此刻雖能保持若無其事的模樣,但心情卻激蕩難平。

    “他才跟了你幾天,又是身子殘了的,你居然沒有瞧不起他,還把他當成家人?”

    “那是他爹造的孽,又不是他心甘情願的!再說,就算是情願的,不過是為生計所迫走這條路,世人既然笑貧不笑娼,又憑什麼取笑他們!還有,這種陰私的事情連我都不知道,他們又不是錦衣衛,從哪里打聽出來的?欺人太甚!”

    傅容不比陳祖生,發達之後沒有去找什麼家人——因為他是被層層轉賣,最後能進宮可以說還是運氣,于是養在膝下的嗣子和他並無血緣。因而,盡管他早就過了那種因人及己容易被打動的年紀,可眼看徐勛先頭見招拆招把別人的謀劃壞得干干淨淨,可偏偏卻在輪到瑞生的時候露出了破綻,甚至不惜第一次動用了那張大紅名刺,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打發陳祿出了面。此時此刻,見徐勛竟是抬起頭就這麼坦然地看著自個,他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小子,真敢說……不過說得好!”

    得了這一句評語,徐勛知道這一關算是真正過了。閹割火者固然是大罪名,但傅容是什麼人,這點小事對于其來說,正是可以輕輕巧巧完全抹平的。他有幾種方式可以解決瑞生的事,但他偏是選取了最危險的一條路,就是為了搏傅容出面表態,為了搏傅容這等中官和趙欽那等清流原本就是格格不入!更何況,傅容一定會警惕那些人如何打聽到這等陰私!

    于是,當傅容在那問他瑞生的種種情形,他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是沒有添油加醋多說小家伙的好處,只把瑞生的執拗忠心認死理描述得活靈活現,竟是把傅容逗得哈哈大笑。

    “有其主必有其僕,這還真是個有趣的小家伙!只不過……”傅容頓了一頓,面色微微一凝,這才看著徐勛道,“只不過可惜了。忠心也好,執拗也好,都不是在宮里出頭第一要緊的,第一要緊的是隨機應變。以他的性子,到了那地兒,興許連骨頭都不剩了……”

    傅容一面說一面留心徐勛的表情,見他一下子露出了憂心焦慮,那手又仿佛無意識地抓緊了那木質凳座,他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若是他能有你這應變的本事,那就不愁了。徐勛,你想去京城去看一看麼?”

    “想。”

    盡管知道傅容這話不止一個意思,但徐勛仍是似乎不假思索地答了這麼一個字。答得利索的他知道接下來的言語關系重大,因此緊跟著就笑說道︰“徐大叔對我說過京城,只他說自個很小就離開了京城,那些胡同巷子都幾乎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什剎海邊的柳樹和園子。他醉酒的時候還說從前富貴過,說那時候三四進的大宅院,百八十間的屋子……說得活靈活現和真的似的……”

    與其說那是徐良的自述,還不如說這是慧通對他的轉述,只徐勛說得極其自然,再加上傅容已經詳細打探過了徐良的底細,因而聽徐勛這熟絡的口氣,他心中更是遲疑了起來。

    中官要出頭靠本事不如靠機緣,放著眼前徐良很有希望到手的世襲伯爵,而把眼前這小子送到宮里,這幾率實在是相差甚遠。眼前這小子渾身消息一點就動,要是能靠這一層關系進身,憑他護著那瑞生的重情義,決計不會把自己的提攜就此丟開。而若是走那條路,指不定這小子明著不說,暗地里恨自己一輩子。況且,他身在南京離不開,徐良性子魯直粗疏,上京謀求襲爵著實不易。

    因而,他絲毫不疑有他,突然反問︰“你今天破門而出,還拿著你爹做幌子,就不怕你爹突然回來,拆穿你這鬼把戲?”

    “我爹即便回來,知道了族中人等如此凌迫,一定能明白我的苦衷。”徐勛早在破釜沉舟做出先頭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一茬考慮了進去,此時自是斬釘截鐵地說,“再說,傅公公說了長房背後另有他人,今日趙大人就突然出來,縱使我爹回來,也未必一定能應付過去。我不能把麻煩留給我爹!”

    “好,果然有志氣!”

    同樣一件事換一個方式所出來,聽的人感覺自然不一樣,更何況傅容對徐勛原本就大有好感。一時間,他撫掌大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嘉許。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56
第六十章 石破天驚(上)


    盡管此前跟著慧通來“踩過點”,但真正造訪常府街那座豪宅,對于徐勛來說仍然是一次新奇的經歷。和如今依舊富麗堂皇的中山王府相比,這里雖曾經敗落過一陣子,可自從洪熙年間在勛貴之外另派太監守備南京之後,一代一代的鎮守太監往往都是在這兒度過了最後那段歲月,雖不至于把全部財產砸在這上頭,但也足以把這座昔日的開平王府翻修了一遍又一遍,無論亭台樓閣全都是名工巧匠精工細作,連書房里的一把椅子也往往不同凡響。

    然而,對于來自後世甚至參觀過紫禁城的徐勛來說,感觸更深的與其說是這庭院深深的大宅門,還不如說是那數目龐大訓練有素的下人。馬車從西角門進去,這駕車的馬就立時被人解了下來,換做兩人前兩人後的人力推拉,而到了二門前停車,立時又有一乘涼轎抬過來替傅容代步。直到傅容擺了擺手,那兩個健壯的漢子方才抬著涼轎退下,而其余人等也都退得遠遠的,只余陳祿和徐勛陪著傅容步行入內。

    “剛剛那兩個抬轎的瞧見了沒有?”傅容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聽徐勛答應了,他這才微微笑道,“要是尋常富貴人家,這內院重地自然全是女人,但咱家這兒除了那些僕婦丫頭,還有的是這些淨了身的。有的是從京城出來時就帶著的,有的卻是造了名冊再過一陣子就要送去京城的,偶爾也有那麼一兩個沒能進宮卻時運不錯投了咱家眼緣的。總而言之,走了這條路的人,一定要有好機緣遇到貴人,比如咱家,比如你。”

    “公公這話,小子可當不起。”

    “當得起,于你那小兒來說,你可不是貴人?”

    傅容接下來再未多話,只是一馬當先在前頭慢慢吞吞地走著。而跟在後頭的徐勛斜睨一旁的陳祿,見人始終是冷冷淡淡目不斜視,也就打消了和人搭訕混個臉熟的打算,索性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欣賞這府邸內的建築格局花草樹木,直到前頭傳來了一陣喧嘩,他這才抬起頭來,卻是正好看見一個人影笑吟吟地撲進了傅容懷里。

    “爹,您可回來了!”

    這一聲撒嬌似的爹叫得脆生生的,悅耳十分。而傅容雖說冷不防遭了這一記突襲,卻是習慣成自然似的笑呵呵抱著那少女的臂膀,待分開了方才責備道︰“都說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路不要連跑帶跳,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大家閨秀有什麼好的,爹喜歡就好!”

    說話的少女梳著雙螺髻,發間插著一支用珍珠串成的蝴蝶簪,蝴蝶的頭頂還有兩根顫顫巍巍的銀絲,顯得明眸俏麗。而仿佛為了搭配這支簪子,她身上的大紅衣裙亦是百蝶穿花紋,此時隨著她的動作,腰間的蝴蝶佩環亦是叮當作響。她一面撒嬌似的抱著傅容的臂膀,一面不經意地往後瞧去,見那邊隨著進來的除了陳祿竟還有個陌生人,頓時愣了一愣。

    “還不去見過你陳大哥!”

    少女松開了手,依言上了前來,笑吟吟對陳祿道了個萬福,陳祿自是立時回了禮。然而,少女卻並沒有就這麼回傅容身側,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勛好一會兒,這才眨巴著眼楮問道︰“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

    “小子徐勛,見過小姐。”

    見徐勛只拱了拱手,不像平素那些人似的磕頭蟲,少女的眼楮頓時一亮,卻只是矜持地點了點頭就快步退回傅容身邊。只一面扶著傅容往里頭走,她就一面湊近其耳邊,低聲問道︰“爹,這徐勛是誰?是不是要送到宮里的?”

    “胡說八道!”傅容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盯著面前的少女惱怒地說,“你一個姑娘家,誰告訴你這些亂七八糟的?”

    見少女吐吐舌頭耷拉著腦袋只不做聲,傅容頓時一陣頭疼,半晌便擺了擺手道︰“好了,這兒不用你陪,尋你大哥去說話,我還要陪著客人說要緊事。對了,見著你大哥囑咐他一聲,別成天就知道捧著那些聖賢書。讀書是有竅門的,我又沒指望他給我考出個狀元來!”

    徐勛見那少女乖巧地一一答應,回身要走的時候突然又回頭瞅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分明有些意味難明,他雖有些好笑,可也不好在傅容面前多瞅人家的養女,于是只當做沒看見。然而,等到跟著傅容走上另一條路的時候,一旁的陳祿卻突然開了口。

    “瑾兒是傅公公的養女。”陳祿仿佛沒察覺到徐勛突然側目看他那奇怪的目光,自顧自地說,“說來也巧,當年我來探望傅公公的時候,前面門上眾人正好因為發現一個棄嬰吵吵鬧鬧,我一時興起就抱了孩子進來,誰知道傅公公前一天晚上才夢見人贈他寶玉,于是便因緣巧合養了下來。別看公公縱著她,一年到頭她出去不了兩次。”

    “外頭那麼多居心叵測之徒,她大哥都會好端端掉進水里,更何況她一個姑娘家?”

    前頭的傅容不知怎的就聽到了這話,竟是冷哼了一聲。突然,他就這麼站住了,隨即轉身看著陳祿說︰“你不用在這兒陪著咱家了,去南城兵馬司,把徐良給咱家提出來帶到這兒。”

    “南城兵馬司固然不敢違逆公公的意思,但是……”

    “就說他是救了咱家兒子的人。前頭那件事咱家還沒追究呢,若是這麼件小事還要揪著不放,到時候的結果他們可承擔得起?”

    “是。”

    等到陳祿答應之後匆匆轉身離去,傅容方才招手叫了徐勛上前攙扶自己一把,卻沒有繼續剛剛在馬車上的話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咱家再問你,你之前真的是把所有家當都捐到魏國公府了?”

    “全都捐出去了。”

    見徐勛答得不假思索,傅容忍不住啞然失笑︰“你這小子倒是捨得!那要是拿來換錢,真金白銀足夠你下半輩子開銷了。你不是糊弄了那個吳守正嗎?就沒想著把田地壓低一些價錢兌給了他,然後拿著錢跑遠了買個戶籍逍遙快活?”

    “公公說笑了,這田地是我爹留下來的,如今能給他買個好名聲,正是我這個兒子應該做的。至于拿著錢遠走高飛,須知吳員外那樣有錢的,在南京尚且被人視作外鄉人瞧不起,更何況我這麼年紀輕輕又懷揣重金,到了其他地方,指不定有人謀財害命。如果為了這些身外之物,後半生就要隱姓埋名戰戰兢兢過日子,還不如今天這樣來得乾淨爽利!”

    傅容並不懷疑徐勛敢瞞騙他。這樣的小事,只要陳祿出馬去順天府一查,一切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魏國公府那邊也一定會給他一個準確的數字。因而,對這樣的當斷則斷,他心里更是滿意,走了沒幾步又問道︰“那你如今想想,就不心疼不後悔?”

    “心疼,但不後悔。”徐勛依舊是答得乾脆,甚至還多添了一句,“當年詩仙李太白說得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從馬車上一路試探到這兒,直到此時,傅容這才算真正下定了決心。他側頭看了一眼身旁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凝視著前頭的坦途大道,就這麼一字一句地說︰“徐勛,如果咱家說,讓你上京城謀一場大富貴,你可敢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57
第六十一章 石破天驚(下)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盡管謀劃這麼久就是只等這句話,但徐勛脫口而出的卻是斬釘截鐵的另四個字。

    “有何不敢!”

    “哈哈哈,好!”

    傅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看錯了眼前這少年,可即便如此,此刻他聽到這四個字,仍然異常滿意。笑過之後,他沖徐勛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攙扶自己上前。兩人就這麼行走于仿佛永遠沒有止境的石子小路上,一直到穿過一座遍植桃花林的小跨院,傅容才停住腳步,抬頭看向了前頭的那座兩層小樓。

    “你這幾天就索性住在咱家這兒吧,既是要去京城,有的是東西該學,你雖機靈,終究是讀書太少了些。看看書,學學禮儀,還有京城的風土人情,那些文武大佬,宮中的得力人物,接下來的這些天你會忙得很!”

    傅容即便不開口,徐勛也知道自己的軟肋就是在這些地方。點頭答應之後,又走了幾步,他突然張口問道︰“傅公公,那我這一出來,我家里的人……”

    “陳祿都撂下那樣的話了,你家那房子沒人敢再惦記。至于你那小兒,回頭咱家會派人去接過來,他的身份一曝光,在太平里那種流言散布最快的地方,一天也呆不得。至于他家那個畏罪潛逃的老子……”傅容垂下眼楮,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這天底下有的是暗無天日的鹽礦礦山,他既是出去了,就別想回來!”

    “多謝公公!”

    見徐勛一下子松開了手,對著自己倒頭就拜,傅容一愣之下,便笑著伸出手將他一把拽了起來,哪兒還有剛剛走路須人攙扶的的老態?等徐勛站起身來,他松開手往身後一背,這才啞然失笑地說︰“見了咱家這許多回,你就磕過這一回頭,居然還是為了個不相干的外人!”

    *****************

    一個時辰之後,一輛騾車再次停在了這座昔日開平王府的西角門。門房原是要查驗,可一看到馬車後頭閃出來的那一騎人,立時低眉順眼讓開了通路。車夫打起車簾,內中下來的徐良雖是換上了一身簇新的灰布袍子,可打量著這地方,他卻總有幾分不自然,一直到後面傳來了陳祿的聲音,他才扭過了頭。

    “前院到二門還很有一段路,你應該會騎馬吧?”

    聽到這個問題,徐良卻沉默了許久,這才輕輕點了點頭。等到陳祿後頭的隨從牽了一匹馬過來,他拉著韁繩盯著轡頭和馬鐙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突然伸腳踏上馬鐙,一個利落的翻身躍上了馬背。眼見這一幕,陳祿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自顧自騎馬走在了前面。一路到了甬道盡頭,下了馬的他隨手把韁繩丟給了一個迎上前來的小廝,這才帶著徐良進了垂花門。

    在南城兵馬司被關了三天,徐良原是懷著滿腔憤懣的心思,然而預料中的笞責卻並沒有到來,相反那些差役卻是好飯菜地供養著他,不時還試探他的口風。而到了今天,居然竟是南城兵馬司的那個朱指揮親自來放了他出去,還一路送到了門口,那客氣熱絡的態度讓他幾乎生出了錯覺,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曾經是大家公子的兒時。一直等來到這座鎮守太監府,他才收起了那些遐想和錯覺,但心里卻更加忐忑了起來。

    “公公,徐良來了。”

    “帶他進來吧。”

    站在小樓前,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兩句對答,當陳祿回過頭來看自己時,徐良慌忙整了整身上衣衫。兒時享過富貴是真的,但父子受盡冷眼也是真的;半輩子落拓困窘是真的,但行事自在不用時刻戰戰兢兢也是真的。如今面對這後幾十年來再不曾打照面的大人物,縱使是人前倔強執拗如他,這會兒也不覺是手心捏著一把冷汗。

    就算仍是昔日豪門子弟,在傅容這種人面前亦是不值一提,如今人家特意從南城兵馬司把他撈了出來,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隨著陳祿跨過門檻進去,待到從碧紗櫥左面的珠簾穿到後頭,見居中的軟榻上坐著一個猶如尋常富家翁般打扮的老者,徐良只是心中一掙扎,就低頭跪了下去。

    “拜見公公。”

    傅容見過徐勛三回,但徐良卻還是第一次見。同為養子的救命恩人,後者的功勞還大些,但他卻偏厚此薄彼,自然為的是徐勛在魁元樓徐迢高升宴上就第一次打動了隱身其中的陳祿,而徐良卻始終泯然眾人。因此,這會兒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跪在面前的落拓老者,他微微眯起了眼楮,繼而就輕輕抬了抬下巴。

    “陳祿,攙起來。”

    被人攙扶了起來,又猶如提線木偶一般按人吩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徐良不自覺地就拿出了少年時練功夫的那點本事來,那脊背直挺如松不說,身子和那看似挨著的一丁點椅面之間也留著隱隱約約的一絲縫隙,竟是仿佛在扎馬步。傅容固然瞧不出來,陳祿手底下卻不稀松,這眼楮更利,一眼就瞅出了端倪來,自然附在傅容耳邊輕輕言語了幾句。

    聽得這話,原本對徐良這糟老頭似的做派有些瞧不起的傅容這才微微動容。瞥了一眼徐良身下的椅子,又掃了一眼對方臉上刀刻似的皺紋,他突然直截了當地說︰“興安伯快死了。”

    興安伯快死了!

    這短短六個字聽在耳中,徐良幾乎是一個松勁坐倒在了椅子上,旋即就一下子悚然而驚。住在太平里已經好些年了,他守口如瓶從不對街坊四鄰透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是酒後對慧通提過一嘴,而那賊和尚的秘密他也一樣心中有數。然而,這論理應該是別人絕不應該知道的事,既如此,傅容為什麼要在他眼前提興安伯?

    “公公……”

    “咱家的意思是,興安伯快死了,可他一個兒子都沒有,要是找不到一個人來,興安伯一系就要和那許多除爵的功臣世系一樣斷了承襲。”傅容見徐良坐在那里呆呆愣愣的樣子,想起徐勛的一點就透,頓時沒了繼續解釋的興趣,就這麼懶懶地說,“這樣,陳祿,你把他帶去東二書房,去見見徐勛,讓那小子幫忙解說解說,咱家乏了!”

    **********************

    從宗祠坐了青布小轎出來,轉了一個大圈子,慧通就和瑞生半道下來,囑咐那兩個抬轎子的心腹去把轎子處理一下,隨即帶著今天超水平發揮之後再次呆頭呆腦的小家伙回了徐家小院。眼看瑞生一回到小院就坐在二門口的門檻上看著門口發愣,慧通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打量了人好一會兒,他就走上前去,在那肩膀上重重拍了幾下。

    “還在擔心你那少爺?你就少操心吧,他比泥鰍還滑溜,事先每一件事都算計好了,出不了事!”

    瑞生側頭仰望了一下滿不在乎的慧通,不覺訥訥說道︰“可萬一我的事連累了……”

    “他說有辦法就肯定有辦法。”慧通說得振振有詞,心里想起這閹割火者的罪名,卻不免有些七上八下,臉上卻仍是沒心沒肺地笑道,“難道你連你家少爺都信不過?”

    “不,我信,我當然信!”瑞生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臉上憂色盡去,又死死握緊了小拳頭,“少爺一定會說到做到,一定會平平安安度過這一關……”

    這話還沒說完,一大早就去宗祠角落里貓著的金六就一溜煙地沖了進來,那猥瑣的臉上綻放開了極其燦爛的笑容,仿佛連嘴都有些笑歪了。人還離著老遠,他就大聲嚷嚷道︰“宗祠那邊一哄而散,連祭祖都給推遲了,少爺說是給傅公公請了去。那位傳話的陳指揮還說,這房子還是少爺的,誰要是不服大可以去他那兒討要房錢!嘿,從今往後,在這太平里咱們少爺就能橫著走了!”

    說到這里,金六三兩步上了前,竟是不管不顧地緊挨著瑞生在二門口的石台階旁一屁股坐了,斜睨了瑞生一眼,竟是親昵地拍了拍小家伙的大腿。

    “放心,少爺既是跟著傅公公走了,你那點小事算什麼!指不定還能進了宮伺候貴人,到時候得一場大富貴!”

    然而,瑞生卻渾然沒聽到那什麼富貴之類的言語,他只是使勁捏緊了拳頭,想要叫嚷什麼,卻偏生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到最後竟是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隨即竟真的是趴在膝頭,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眼前迷迷糊糊的時候,他隱約覺得有人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時間,他那抽泣頓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哭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又粗魯地塞了一塊手絹進來,他接過胡亂擦了擦臉,一抬頭就發現金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溜得無影無蹤,眼前赫然是慧通那張有些凝重的臉。

    “鎮守太監府來人了,傳你過去。瑞生,自己保重,千萬小心些!”

    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之後,慧通抬頭看了看頭頂明朗的天空,繼而咧嘴一笑。

    這邊的仗打完,接下來就輪到他上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58
第六十二章 心灰意冷

    如果不是知道傅容是中官,坐在那偌大的書房中,看著面前猶如圖書館似的一排排書架,徐勛也許會以為那是哪個當代大儒的藏書。剛剛一路走來,這樣的書房他已經經過了一溜四五間,而在這最後一間里,他此時此刻捧在手里的不是別的,赫然是兩本大明會典。

    一旁侍奉著的那老僕低眉順眼,發覺徐勛那愣愣的樣子,他就笑著解釋道︰“七公子,這都是傅公公特意命小的找出來給七公子瞧的。這是第一百七十卷律例第十二,刑律第三。其中雜犯第四項是閹割火者,第七項是失火。這事第一百六十三卷律例四,戶律一。其中戶役第四條,正是立嫡子違法。”

    即便徐勛後世愛好文史,這樣的東西頂多就是當資料看看,根本不會費神去記。因而,此前能讓瑞生這半吊子得以和趙欽這樣的官員辯論的本錢,自然在于那個通悉律例的慧通。然而,此時此刻翻著這本詳實的大明會典,發現上頭的條條款款竟然和慧通所言沒有一丁點出入,他不禁對那個出自西廠的和尚生出了莫大的佩服。

    “這《大明會典》乃是當年首揆徐閣老和劉閣老前後兩任奉制領修的,至今還未全部完工,只京城每修全一卷,公公這兒也就會多上一卷,外頭的文武百官應該少有像公公這樣搜集齊全的。”那老僕說話雖恭敬,卻是不緊不慢,臨到最後就笑眯眯地指了指那堆得滿滿當當的架子,“傅公公說,但使七公子把這《大明會典》全部看一遍,不論能記得多少。等到書看完了,剩下的也就只剩禮儀了。”

    換成別人,面對這連篇累牘的情景只怕要叫起連天苦來,但于徐勛來說,這卻是難得的機緣。畢竟,這年頭就是再有錢的人,就算置辦得起,卻置辦不到這樣的東西。于是,他連忙對那老僕拱了拱手,誠懇地道了謝。這舉動自是讓那老僕滿意得很,竟是又帶著他圍著幾座書架轉了一圈,介紹了一下除卻大明會典之外的其他書,又把木梯等物一一指給了他瞧。

    等到一圈轉完,那老僕退下去的時候,陳祿剛剛好引了徐良進來。兩相一打照面,陳祿交待了傅容的囑咐轉身往外走。這時候,徐勛這才有功夫上上下下打量著徐良,見人完好無損,只是精神略差了些,他終于放下心來。

    “徐大叔,在南城兵馬司沒吃苦頭吧?”

    “還好,原本那天已經擺開了陣勢要行刑,可後來朱指揮見了一位王公子,莫名其妙就停了,也就是關了我幾天。”徐良心里滿滿當當都是傅容剛剛對他說的話,心不在焉答了一句,他突然東看看西看看,一把將徐勛拉到了一個書架的角落邊,這才沉聲問道,“勛小哥,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這雞毛蒜皮的小事怎生會驚動到了傅公公這樣的貴人?”

    “徐大叔你不知道?”徐勛看著徐良,見他臉色倏然一變,卻沉默不語,當即把手中的書先撂在了書架上,“徐大叔從前對我說什麼像你這樣的無名之輩,攀親就沒人理會,我還當真了。是傅公公對我提起,我才知道,原來徐大叔你是名門之後……”

    “什麼名門之後!”

    徐良的臉一下子抽搐了起來,隨即就一下子蹲了下來,最後竟是就這麼靠著書架緩緩坐了下來。抱著腦袋在那兒坐了許久,他才聲音低沉地說︰“勛小哥,還記得我對你說,名聲敗壞容易重建難,不要和那些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類的混混為伍麼?”

    “當然記得,大叔是第一個這麼中肯勸告我的人。”

    “中肯?呵……那是因為我自己就吃過這苦頭。我爹是庶子,在家里原本就是誰都瞧不起的角色,我讀書不成,自小卻練了一身好武藝。那會兒沒分家,衣裳飲食不缺,如果我再上進些,興許能撈個武職,可偏生不懂事,偏要在外廝混,偏要和某些人稱兄道弟,後來沒多久爹娘去世,家里分家,分給我的那些田地家產因為和這些人交好的緣故,都敗得精光。不是因為這緣故,後來我媳婦不會身體虧虛那麼大,兒子也不會因為區區傷寒就……”

    見徐良的腦袋幾乎擱在了書架上,滿是皺紋的臉上在這昏暗的書架之間看不清什麼表情,已經猜到了結局的徐勛沒有再多問徐良的傷心事,只是輕聲安慰了兩句。

    “都是過去的事了,大叔也不用去想了。做人得往前看,過去的事又沒有後悔藥可吃,想一次就讓自己煩悶痛苦一次,對仇人卻什麼用也沒有,豈不是自己折騰自己?”

    “你怎麼知道那是仇人……”徐良突然抬起頭來,面上滿是震驚,見徐勛安慰似的沖他一笑,他才再次低下頭去,就這麼苦笑道,“想來是傅公公對你說的。他這樣的貴人想打探的事,沒什麼打探不到的,更何況這又不是秘密。沒錯,是別人有意引我上的歧途。因為興安伯的爵位固然是上頭大伯父承襲,但朝廷循例會給徐氏一族的其他子嗣加恩,我在弓馬上最是嫻熟,若是好好爭取爭取,興許謀一個千戶百戶鎮撫之類都有可能……我是後來踫到那賊和尚之後才知道,這些都是別人的圈套……”

    徐勛自然不會對徐良說傅容壓根就沒提過這一茬,只是在旁邊默默聽著。他自己兩世為人,要說前世今生的經歷都和徐良曾經遇到的情形有些相似,全都是這種爛俗套。然而,也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到,這種爛俗套的故事發生在真人身上,那是一種怎樣的打擊。

    “那當年的事情,是不是如今的興安伯……”

    徐良搖了搖頭,意興闌珊地說︰“興安伯爵位早年是我大伯父徐賢所襲。他是元配所出的嫡長子,雖跛足,但依舊襲爵,只俸祿給半,免朝謁。後來他故去之後,嫡長子徐盛就承襲了興安伯爵位。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嫡支,眼里根本不會有我這種庶支子弟,自然不會有功夫算計我。如果那賊和尚沒胡說八道,算計我的,應該是我的繼祖母和我的小叔,她嫁進來的時候,我祖父已經五十出頭了,後來就有了我那小叔。我敗完家產心灰意冷到金陵不久,那邊我小叔就因弓馬嫻熟,進了千戶。弓馬嫻熟……他連一石的弓都開不了,什麼弓馬嫻熟!”

    說到這里,徐良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心灰意冷地苦笑道︰“傅公公對我說興安伯快死了,意思自然是讓我去爭一爭那個爵位。可是我一個庶支子弟,又是一窮二白半點人脈沒有,我小叔的兒子聽說如今正當壯年,我憑什麼去爭?而且,就算爭來了,這爵位又能傳給誰?”

    眼看著徐良那頹然沮喪的樣子,徐勛突然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一把抓住徐良的肩膀,就這麼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大叔,和尚從前干什麼的你知不知道?”

    徐良聞言一愣,本能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都告訴你了?”

    “不錯。”徐勛點了點頭,見徐良驚色盡顯,他這才提高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他和大叔你一樣,也是風光過一小陣子,卻落拓了二十多年,可就算這樣,他還想要翻身!你上次說你還不到五十,不到五十就心灰意冷,你不嫌太早了些?要是爭不到,那認命也就算了,可你還沒爭,為什麼要說這種喪氣話!難道看著當初害你到這下場的人如今扶搖直上,你很心甘情願不成?當初大叔你祖父五十都能得子,難道你就不能?”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2:59
第六十三章 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小子,訓起人來一套一套的,那徐良若是有他一半的氣性,也不至于一身好武藝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可惜了!”

    走出小樓的傅容袖著雙手,不緊不慢地說出了這句話,隨即頭也不回地對陳祿問道︰“你剛剛說,徐良那一手功夫很了得,有多了得?要知道如今將門子弟雖說都是擺樣子,可也很有幾個弓馬嫻熟的,而且他幾十年沒動過手,如今究竟還剩幾成卻難說得很。”

    “這個我也說不好,畢竟我是半路出家,雖說馬術還成,但真正廝殺的功夫,卻還是陳更了得。”陳祿上前兩步,和傅容只差著半步的距離,又低聲說道,“徐良的事情畢竟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了,要詳細打聽實在是太難,所以不知道他師承何處。公公若是真想知道,不妨把他叫到演武場,一試便知。”

    “不用了,咱家是想讓他去北京襲爵的,又不是讓他去北京考武舉。襲爵又不比武職承襲,得過兵部那一關,他要過的是朝臣們那一關,還有就是宮里頭……倒是他口中那個繼祖母的嫡親孫子,你去好好打聽打聽究竟怎麼回事。咱家突然覺得,這先頭不燒別人的房子偏生燒了他的房子,聽著實在有些蹊蹺,指不定趙欽得知了興安伯重病不起的消息,于是有人請托,所以他在暗地里籌劃了起來,你去查一查,尤其是南城兵馬司那兒!”

    “是,公公!”

    兩人一前一後過了幾道門,迎面就有青衣小帽的小宦官上前磕頭道︰“公公,外頭您打發出去接人的車已經到了,請您示下,人先送進來?”

    傅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得知是瑞生,他才拍了拍腦袋,沉吟片刻就吩咐把人先帶進來。等到他先去看了養子傅恆安,囑咐說先前的救命恩人已經在府里,讓他不要再惦記,然後又去看了養女瑾兒,一圈轉下來踏進自己平時見人的小議事廳,就只見一個人正端端正正跪在了那里。一愣之下,他從後頭繞到前頭坐下,少不得扭頭看向了一旁服侍的一個中年宦官。

    “公公,是他自個要跪的,小的攔也攔不住他。”那中年宦官斜睨了瑞生一眼,繼而又低聲說道,“跪了少說也有兩刻鐘了。”

    這小議事廳的地上鋪著的都是水磨青磚,雖然光滑,但卻極其堅硬,膝蓋跪在上頭只要不一會兒,就能猶若針刺。傅容從前也在這兒看著那些犯錯的人罰跪,哪怕是那種壯健漢子,不過一刻鐘就能大汗淋灕,更不要說眼前這個瘦削的小家伙。因而,又打量了人片刻,他也不叫起,就這麼問道︰“為什麼跪著?”

    瑞生已經是跪的渾身都僵了,此時此刻聽到這問話,他竭力想要俯下身子去磕個頭,可脖子硬是有些彎不過來,只能稍稍垂下腦袋說︰“小的罪該萬死,只求公公不要怪罪我家少爺,不論死罪活罪,都是小的一個人的。”

    “你一個人的罪?這麼說你家少爺都不知情?”

    見瑞生使勁搖了搖頭,傅容不禁笑了起來。他在宮里見多了私底下交好,關鍵時刻卻互相推諉罪責的人,徐勛雖說過眼下這小家伙實心腸,可終究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于是打量了老半晌,他方才沖著陳祿努了努嘴。

    陳祿上前輕車熟路地從腋下一叉,把人從地上架了起來。然而,瑞生膝蓋離開地面的一剎那,那種疼痛酸麻仍是一塊襲了上來。面色大變的他幾乎把嘴唇咬出了血來,額頭上那些原本就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滾落地面,摔成了無數瓣。等到陳祿放開手的時候,他幾乎是竭盡全力,這才勉強站穩了。

    “小小年紀倒還光棍,總算你家少爺沒白維護了你。”說完這話,傅容覷著面色蒼白的瑞生,突然話鋒一轉,“不過你幫你家少爺演了兩場大戲,也算抵得過了。”

    “不是……不是少爺讓我演的,是小的自告奮勇……”

    “好了好了,你家少爺都承認了,你還在為他遮掩,咱家又沒有興師問罪!”傅容沒好氣地打斷了瑞生的辯解,隨即問道,“咱家還只是聽說過你的本事,沒親眼見過親耳見識過。陳祿,你把閑雜人等都帶下去,這屋子三尺之外不得留人。”

    須臾功夫,陳祿就把那個中年宦官和屋子里其他幾個下人都帶了出去,又掩上了門。這時候,瑞生面對傅容那猶如針刺的目光,使勁清了清嗓子,這才突然開了口。

    “咱家還只是聽說過你的本事,沒親眼見過親耳見識過。陳祿,你把閑雜人等都帶下去,這屋子三尺之外不得留人。”

    此話一出,傅容剛剛還捏在手里的扇子一下子砰然落地。他甚至顧不得失態,一下子站起身來,目不轉楮盯著瑞生看了好一陣子,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再說一遍?”

    大約是由于傅容這目光壓迫性太大,這一次瑞生有些緊張,中間錯了一處,但總算還是順順溜溜說完了。下一刻,緊盯著他的傅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竟是一把將他按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繼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好本事!有這手藝傍身,哪怕是你心眼實些,將來也有應對的本錢。不過,咱家在這兒告誡你,從今往後,若沒有咱家的吩咐,不許在其他人面前再露出你會這絕活,否則你這條命就別想要了,你可明白?”

    瑞生本能地想離開椅子強掙著站起來,可膝蓋才一動就無力地坐了下來,于是只能拼命點了點頭。見傅容瞅著他的目光里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不禁有些害怕驚懼,直到傅容又出去叫了陳祿進來,吩咐帶他先去敷藥,然後再去見徐勛,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出去的時候竟忘了膝蓋和雙腿的麻木和疼痛。

    “真是撿到寶貝了……索性留著他下來?”

    等到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傅容卻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口中喃喃自語了起來,可最後還是輕輕搖了搖頭︰“算了,咱家在南京,就連魏國公成國公也要賣個面子,沒人能對咱家不利,用不著他。若是太子……若是太子對他這本事有了興致……”

    他的腳步一下子戛然而止,隨即重重撫掌,面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得意。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0
第六十四章 各懷機心

    盡管傅容是中官,但偌大的府邸里卻少不了各式各樣美麗的女子。有的是下頭那些認了乾兒子甚至乾孫子的孝敬上來的,有的是自己賣身投靠從前頭揀選進來的,有的是相熟可靠的人牙子特意挑選溫順可人意的送進王府的……然而,從當年宣德皇帝朱瞻基賜宮女給太監王瑾為夫人之後,這中官大幾乎人人都有一位正室夫人。

    此夫人卻不比那些送進來命如草芥的女子,雖沒有誥命封贈,可卻是家中正兒八經的主母。傅容的夫人黃氏便是出自將門,父親是一位指揮使,如今人過三十越發雍容,偌大的家里管得井井有條,養子養女亦是勤加教導,因而倒頗得傅容敬重。這會兒午間迎著傅容進屋,她親自安箸盛飯,見傅容少有的吃了大半碗,各樣菜都多動了幾筷子,她不禁笑了起來。

    “什麼事老爺心情這麼好?”

    “哦,你也看出咱家心情好?”傅容漱過口之後接過黃氏親自捧上來的茶,屏退了屋子里那幾個伺候的丫頭,這才饒有興致地說,“還記得上次恆安掉進水里險些喪命的事情麼?那救了他的一老一少,如今就在府里呆著。”

    “哦,人找著了?”黃氏頓時大為高興,忙挨著傅容坐了,又笑道,“既然是救命恩人,老爺該重重賞他們才是。恆安這孩子認死理,為著那次不曾謝過救命之恩,就被老爺派了跟著的人帶了回來,每次回來在妾身面前必然提起。”

    “不用管他,他是跟著那些書生學的酸脾氣。謝?他要不是咱家的兒子,能拿什麼去謝別人?”傅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隨即才淡淡地說,“謝什麼也比不上提攜,要是這次的事情能夠全部做成,那今後就算咱家不在,你和他還有瑾兒,接下來也就有依靠了。”

    “老爺,好端端的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黃氏嚇了一跳,待要再勸時見傅容仿佛有些出神,想想也就沉默了下來,只是繞到傅容背後,一下一下給他揉捏著肩膀。這一對名義上的夫妻倆就這麼一坐一站,屋子里一絲一毫的聲息都沒有,寂靜得有些磣人。

    ***********************

    崇禮街北,南京錦衣衛。

    陳祿帶著兩個校尉從儀門一側的角門走進的時候,正好迎面撞上了一行人出來。為首的人一見他,立時快走幾步迎了上來,拱拱手叫了一聲三叔,正是南京錦衣衛所鎮撫陳。兩個人是同族叔佷,陳性子咋咋呼呼,因陳祖生的緣故得了官職之後,便呼朋喚友結交了好一群人,不似陳祿孤家寡人,家中除卻幼子和三四老僕,就只有一條毛都掉光了的狗。

    見陳帶著好一群人,陳祿眉頭一皺問道︰“你這是到哪去?”

    “當然是去查探案子!”陳見陳祿臉色不好,便擺擺手命跟著的人退遠些,這才湊上去低聲說道,“吏部尚書林瀚、僉都御史林俊、祭酒章懋,還有那個張敷華,這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又召集人一塊文會了。那彈劾我們的史後還有趙欽據說也在與會之列,我當然要派人去看看,萬一能偵知他們說些什麼犯禁的……”

    “誰讓你做這種事的,愚蠢!”陳祿低低喝了一聲,見陳滿臉的不服氣,他隨手拽著人往里走,直到進了空無一人的簽押房,他隨手關上房門,這才沒好氣地說道,“這是金陵,這是南京,不是福建!錦衣衛的名頭聽著神氣,但這些年已經嚇不了人了!明知道被人彈劾還去窺伺,屆時不用內閣,自有人一指頭就將你化成齏粉。”

    “三叔你這是什麼話?我還聽說,你今天還和那個趙欽在哪家的宗祠里針鋒相對……”

    “哪家?不就是太平里徐家嗎?”陳祿輕哼了一聲,這才淡淡地說道,“那是借著傅公公的勢,而且是傅公公自己首肯的,再說趙欽已然理虧,前頭就已經大敗虧輸,這會兒才不得不退讓。可那退讓只是看上去如此,安知他不會餃恨傅公公,再使出什麼蛾子?”

    “那就更應該……”

    “你就不想想,既然是那些清流的聚會,你的人會有多扎眼?萬一被人認出來到時候痛毆一頓鬧得滿城皆知,你這所鎮撫已經被彈劾了,接下來還能當下去?”見陳一時啞口無言,他這才輕聲說道,“聽我的。趙欽那人睚眥必報,這次吃了個啞巴虧,指不定連傅公公一起恨進去。要想打好這個翻身仗,就只要遠遠看著他,讓他自己發瘋出錯!”

    陳雖說大大咧咧,但唯獨最怵這個陰騖的族兄,這會兒見陳祿眯起眼楮那樣兒,他不知不覺心底一顫。想起下頭人轉述的早上情形,他忍不住心中一動,當即輕聲問道︰“難道三哥之前在那趙欽面前大包大攬,就是為了……”

    “是啊,他不是才彈劾了我們嗎?最好再繼續彈劾我一回,若是他狗急跳牆再加上傅公公,那就更好了……你不要管他們這些清流在文會的時候干嘛,你給我到句容去,設法找當地人打探,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趙欽的事情給我挖清楚,尤其是他為什麼對徐家那地勢在必得。好鋼用在刀刃上,哪怕眼下一時半會用不上,日後也有算總賬的時候!”

    ******************************

    魏國公府西花園銅亭,原本是冬天時觀賞雪景的暖亭,但如今這春暖花開之際的午後,魏國公徐少有地來了興致,在園子里轉了好一圈,最後方才在銅亭中坐了下來。五十出頭的徐鬢發斑白,脊背也已經微微有些佝僂,他頭戴琥珀直梁束發冠,身穿青緞衫子,看上去並不顯得十分奢華,但眼神卻分外幽深。一路跟著他的萬全這會兒侍立在他身側,原本要說一說今日早上的情形,卻不料徐擺了擺手。

    “事情經過如何,我不關心,你既然說那時候陳祿到了,那就一定是傅容的意思無疑。”徐想起自己今天派出去的那幾個人,臉上露出了漫不經心的笑容,“既是傅容一定要保的,那你去了,便是我的態度。有了這徐家子這一趟拱手送上的那些田契,貢院的事情大可向那幾家攤派,諒他們也再不敢虛言推搪!至于水利也是一樣,鄉間為了爭水已經出了那麼多命案,他們這些大財主還好意思一個個捂著錢袋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竟是把民間取水的河渠堵上了,專供自己那些田地!”

    “老爺英明。”萬全躬了躬身,覷了覷徐的臉色,暗想自家那些田莊還不是如此方才能度過旱災,但嘴上卻低聲問道,“只那徐勛一口氣奉上了四百畝良田,恐怕咱們南直隸其他富戶,誰也不會這麼大方。為了不那麼扎眼,老爺是不是……是不是分潤傅公公……”

    “分潤什麼?你以為傅容還缺那點子錢?”

    徐冷冷地看了萬全一眼,見其立時跪了下來不敢吭聲,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以後不要自作聰明。還有這些地,一半用作今後貢院的日常開銷,一半用作應天府幾處水利的開銷所用,誰若是敢打主意,我就敢扒了他們的皮!對了,你讓人去夫人那里言語一聲,世坤這次總算是認得了一個好人,做了一件好事。國子監的事讓夫人不要想了,要知道那章懋學問是好,人卻迂了些,一味維護清寒學子,否則也不至于傅容那兒子險些落水丟了性命。人情練達即文章,世坤走科舉已經晚了,還不如恩蔭武職。明天我見徐家子,讓他一塊來!”

    萬全自然不會愚蠢到去問所謂的一半一半究竟指多少,只是深深低下了頭。

    “小的明白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1
第六十五章 風雨欲來


    前天還在太平里和徐氏一族扯皮不休,兩日之內卻接連造訪開平王府中山王府兩座昔日王府,對于徐勛來說,這世道可謂是變幻無常。只是踏進中山王府的大門,想到昔日徐達和常遇春可謂齊名,可現如今徐家一門兩公貴不可言,常家卻幾乎敗落得不成樣子,連好端端的連祖宅都丟了,徐勛這心里不免生出滄海桑田之感。

    相比多年多次翻修重建的開平王府,這中山王府卻是修舊如舊,縱使會在那些空地上見縫插針地造些房子,可那前廳中堂後廳卻是多年如一日,頂多小修小補動動腦筋。從西角門進去,繞過最前頭的御賜八駿圖樣的大照壁,沿青石甬道一直往前走,隔著儀門遠遠能望見門內一座富麗堂皇的前廳,只此時居中大門緊閉,他也就只是忙里偷閑瞅了一眼。

    帶路的正是前時去過一趟徐氏宗祠的萬全,見徐勛好奇地瞅了那邊一眼,他就解說道︰“那是咱們魏國公府的前廳,七間兩廈九架,是從前洪武年間工部營造的,中山武寧王在的時候題名善德。歷來若是有文武官員來拜,大多在這兒待客,而相熟的親友則是到老爺的外書房守誠齋。”

    說到這里,他就轉過頭看著徐勛笑道︰“老爺選在那兒見外客,這可是極少見的。”

    雖說因為傅容的關系,再加上此前徐勛給自家老爺送來了整整四百畝地,但如果不是徐勛進門時對他客客氣氣一口一個萬爺,又對前時解圍千恩萬謝,萬全這恭敬的態度里頭也不會多了幾分熱絡。畢竟,做下人做到他這份上,少許銀錢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在乎的是臉面和日後的利益。見徐勛聽到這話若有所思,萬全又一面走一面說道︰“而且,為了七公子來,老爺還特地請了小舅爺過來相陪。”

    “原來王公子也來了。要說前時之事還來不及謝過,今日過見過國公爺,我一定要好好謝他。對了,萬爺若是有空,可否撥冗也讓我敬您一杯酒?”

    “七公子也太客氣了,我不過是一個下人,哪里當得起您這般客氣!”

    聽徐勛把自己放在和王世坤平齊的位置,萬全越發笑得眼楮都眯縫了起來,嘴上卻連番推辭,到最後禁不住徐勛再三相請,這才仿佛勉為其難似的答應了。待到了外書房守誠齋前,他遠遠看見兩個小書童守在門前,便放慢了步子,又叮囑道︰“老爺為人持重,最重禮數,你見著之後小心應對就是。不過,因你獻田義舉,那些推搪的鄉紳終于松了口,老爺心情正好,也不用太拘束了。”

    “多謝萬爺。”

    謝過萬全,徐勛心中篤定,又跟著往前走到那外書房前,見萬全先站在門口通報了一聲,繼而回頭對他做了個手勢,他這才邁步入內。

    這外書房一共三間,明間里頭居中設著一把太師椅,左右各設兩把交椅並腳踏,顯見是待客用的,但此刻空空蕩蕩,通往東西兩邊屋子的門簾俱是低垂著,卻不知哪里有人。

    正遲疑間,他就看到東邊的墨綠色門簾被人挑了開來,正是王世坤。這位曾經在清平樓上大放厥詞的金陵第一少,這會兒卻規規矩矩,甚至和徐勛交換眼色都不敢,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幾乎是變了一個人。

    “徐兄請。”

    一進東屋,徐勛就只見靠窗處設著書案,其余三面牆都是錯落有致的百寶格書架,上頭擺著一套一套的書。魏國公徐俌並沒有坐在書案後頭,而是背對著他站在書架前正翻閱著什麼。直到王世坤開口叫了一聲姐夫,他才倏然轉過頭來,那眼楮沖著徐勛一打量,見其下拜行禮,他便微微點了點頭。

    “起來吧。”徐俌隨手撂下書,轉到書案後頭坐了,又抬手吩咐徐勛坐下,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早上我見了徐迢,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能懂得這樣的大義,你們太平里徐氏一族那些鼠目寸光的尊長全都給比下去了。昨天他們逐你出宗,日後有的是後悔的時候!今天我叫你來,是想問一句,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徐俌這話自然是問得很有技巧。據他向徐迢打探下來,徐勛這次是真的傾其所有,沒有給自己留下一星半點,因而他不免也要做些姿態,順便打探打探徐勛和傅容的關系。果然,在他的炯炯目光下,徐勛立時欠了欠身。

    “回稟國公爺,傅公公打算過些時日讓小子上京一趟。”

    盡管徐俌問話之前,想過傅容對這少年郎興許會有什麼提攜,但此刻聽到上京兩個字,他立時醒悟自己仍是小覷了兩人的關連。久經滄海的他面上不動聲色,點點頭又問道︰“你年紀輕輕,是該多走走多看看的好。聽說你從前也糊涂放縱過一陣子,如今才浪子回頭了?世坤從前也是,來往的都是些不著調的人,你們既經歷相仿,年齡也相近,正該好好相交相交,免得他這個金陵第一少成日里游手好閑胡作非為!”

    王世坤雖說對徐勛觀感不錯,可聽自家姐夫口口聲聲只說別人的好話,卻把他貶低到了犄角旮旯里,頓時大為不滿,可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還只能哼哼唧唧地應著。徐勛把這一幕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會就這麼看著人心里落下疙瘩。

    “國公爺言重了,小子自幼沒有父母教導,這才一時糊涂被奸人所誘誤入歧途,怎能比得上王兄一直都是雙親長姊嚴加教導?王兄被人稱一句金陵第一少,不過是玩笑話,那些名聲多半是以訛傳訛。小子自己的經歷自己知道,其實真要說和那些市井之徒廝混,干了多出格的事卻未必,但三人成虎,一盆盆的髒水潑上來,就是干淨人也潑髒了,更何況我們本就有口實落在別人眼中?”

    聽徐勛竟是為王世坤這樣辯護,徐俌斜睨了一眼尚不滿二十的小舅子,頓時笑了起來。他這一笑,王世坤終于松了一口氣,忙在旁邊陪笑道︰“姐夫,就是他說的這道理。我做了一丁點不當的事,那些人就放大了十倍宣揚,我的名聲還能好麼?”

    “好了,你自己也有舉止失當的地方,否則怎會有這名聲!”呵斥了王世坤,徐俌少不得又問了徐勛一些別的,從自小讀過的書,到平素喜好等等,甚至還令其當場寫了幾個字,最後才仿佛不經意地說,“你家六叔稱我一聲叔父,你也不妨叫我一聲叔公……”

    話音剛落,他瞥見王世坤偷笑不已,突然意識到這其中多有不妥,立時又改口道︰“只不過,你和世坤的輩分還是各算各的,多多來往多多幫襯……”

    拿出長輩的架子說了好一通,魏國公徐俌正要再探問探問傅容對徐勛究竟有什麼安排,外間突然傳來了求見聲。待到徐俌吩咐了人進來,一個書童快步進門,磕了頭之後說︰“老爺,京城那邊有信使來。”

    聞聽此言,徐俌立時面色一正,當即吩咐王世坤帶著徐勛在外院隨便轉轉,然後才讓人傳了信使進來。待到問了信使兩句之後接了信,他就屏退了人,隨即親自裁開了那封信,才看了幾行,就一下子蹙緊了眉頭,旋即竟是離座而起。

    定國公徐永寧病重也就罷了,魏定二府原本就只剩下了面上的親戚關系,徐永寧閑住不管事多年,在朝堂上已經沒什麼影響力了。然而,最近朝堂上那些科道言官等等奏請裁汰冒功冗員的風聲越來越大,那些太監們的子嗣家人加了官的,如今一個個都被揪住了不放,連帶勛貴子弟的濫任都給人翻出了老賬來。

    侍奉太子的兩個勛衛因為所謂恣意遭了斥責,好幾個在國子監讀書的勛貴子弟都被學官申斥,他的嫡孫徐鵬舉就在其列!這陣突如其來的風究竟怎麼回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2
第六十六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

    從小到大,徐勛就不曾當過循規蹈矩的學生,看書看得廢寢忘食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但那會兒是迷戀武俠小說的學生期。若是從前有人讓他沒日沒夜地翻閱著那些豎排本繁體字沒標點的線裝書,他肯定會嗤之以鼻,但現如今他卻看得全神貫注完全忘了白天黑夜。

    他竭盡全力才得到了如今的機會,要想不被人踩在腳下,根本沒有揮霍時間的本錢!

    而瑞生在那一日見過傅容之後,就被直接丟進了這間書房,照舊和從前一樣照料徐勛的起居。對于這一點,小家伙是求之不得,連膝蓋上的傷也是苦苦忍著,一絲一毫都沒告訴徐勛,送飯送菜點燈等等更是輕手輕腳的,唯恐驚擾了自家少爺。然而,瞧著徐勛連吃飯都是食不甘味的匆忙模樣,他雖憂心忡忡,但卻勸無可勸。更讓他沒轍的是,徐良並不是住在這小樓里,他又不敢隨便亂走,連個傾訴的人也沒有,滿腔的話只能憋在肚子里。

    好容易等到徐勛囫圇吞棗悶頭看書的日子到了頭,可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就是學禮,而且這回不是徐勛一個人,就連瑞生自己亦是多了一個教習。教習徐勛的是傅容特意向魏國公徐請來的一個魏家長者,而教習瑞生的則是之前引他進來的中年宦官。對于主僕倆來說,這種折騰比什麼都難受,所幸徐勛沒過兩天就等來了徐良作伴,瑞生卻只能獨自苦捱。

    有道是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時光過得又快又慢,徐良從最初的沉默到漸漸恢復爽朗的本性,這談吐中漸漸恢復了幾分世家子弟的從容,徐勛則是在填鴨式地被灌輸進了無數知識後,整個人都有一種脫胎換骨似的感覺。哪怕骨子里還帶著後世那些根深蒂固的認識,但他終于在漸漸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

    學既有成,這一日見過傅容之後,徐勛便提出想要回家一趟。然而,這簡簡單單的要求,他卻發現傅容皺了皺眉,沉吟片刻方才答應,卻指了兩個親隨護衛送他回去,至于徐良和瑞生則是仍留在了鎮守太監府。徐勛對此不免心中狐疑,一到自家門口,他就把兩個護衛留在了外頭馬車上,自己徑直進了門去。

    和從前大半時間不是在那侍弄菜地,就是在屋子里偷懶睡大覺相比,如今金六可勤快多了,日日都守在門口,偏是徐勛這一走就沒個消息,他又不敢往鎮守太監府去打探消息,只能眼巴巴在家等著。這會兒徐勛一進門,在那邊百無聊賴坐著的他就立時眼尖瞅見了,這一下立時從小凳子上蹦了起來,三兩步竄上了前,臉上滿是奉承的笑容。

    “少爺回來了!”

    “嗯,家里還好吧。”

    徐勛惦記著讓慧通去打探的消息,一面說話,一面腳下繼續往前走。而金六亦是不含糊,腳下跟得飛快,話語亦是一刻不停︰“回少爺的話,家里一切都好。那天宗祠的事情過後,族里先後來了好幾位長輩,三老爺四老爺都親自來過,見您不在方才悻悻而歸,長房那邊也有人在門前張望動靜,這些天才消停了。王公子也來過幾次,得知您沒回來也沒多說什麼,只道是讓您有空出去會會。六老爺差人捎過話,說若是族中還有人敢到這兒聒噪,盡管找他……”

    金六這連珠炮似的話還沒說完,徐勛就一下子停住了腳步,隨即轉頭問道︰“和尚呢,人沒回來?”

    金六原本不忿這回宗祠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他事先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就連慧通這麼個外人似乎也比自己得信賴些,因而有意略過那和尚不提。然而,徐勛聽完這些別的不問,偏就只問慧通,他心里頓時越發郁悶了,卻不得不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隨即賠笑道︰“看小的這記性,竟是忘了那和尚。那和尚三天兩頭不著家,也不知道是上哪兒廝混去了,今兒個也是一大早就出門,這會兒肯定不會回來……”

    “誰說我肯定不會回來?”

    這背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把金六嚇了一大跳,而徐勛扭頭一看就笑了。他早就習慣了慧通神出鬼沒似的行徑,這會兒當即就吩咐金六繼續到門外守著,眼見那不情不願的門房走了,他才直接帶上慧通回了自己的正房。推門進去,他就發現四下里仿佛不一樣了,信步走到居中那張椅子前,伸手往高幾上一搪,見是縴塵不染,他忍不住就拍拍手笑了起來。

    “就是從前我還在這住著,都沒收拾得這麼干淨,這金六嫂倒是難得的勤快。”

    “太平里上上下下都說你發達了,她怎敢不勤快?”慧通嗤笑一聲,見徐勛回過身來看著他,他便收起了那嬉皮笑臉的表情,“別說是他,就連我也沒想到,瑞生也就算了,你和徐八居然能在鎮守太監府一住那麼久。那里不是別的地方,我不敢貿貿然進去打探。怎麼樣,傅公公究竟是什麼打算?”

    “就是我先前對你說過的打算。這一個月,我除了看大明會典,就是和徐大叔學禮儀。”

    徐勛在主位上坐下,見慧通面色震驚,竟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坐下,他這才接著說道,“所以,當初我對你說的話,眼下不能說是都準,至少已經準了一半了。”

    慧通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驚容盡去,也就不再是那副一本正經的面孔,翹起二郎腿彈了彈衣角,這才笑嘻嘻地看著徐勛豎起了大拇指。

    “徐七少,你小小年紀愣是能扳回先頭那局面,有膽有謀,我服了你!只不過,你雖是在鎮守太監府,但有件事情想必你不知情。南京這邊不是先頭有官員彈劾陳祿那幾個人嗎?據說京城那邊的風向也變了,十幾個御史正揪著冗官冒功的那些人死纏爛打,其中多半都是太監的嗣子家人一流,還有就是勛貴子弟。趙欽這幾日正在串聯,試圖勸南都四君子這四個南京最有名的清流一同上書,敦請皇上汰撤這些無能之輩。”

    不用慧通加重這無能之輩四個字的語氣,徐勛也能想象這場政治風暴的來勢洶洶。這幾天呆在鎮守太監府,除了看書之外,但有疑問他就咨詢旁邊的老僕,這一位就如同之前把書卷名字記得絲毫不差的表現一樣,對于朝中種種如數家珍,也不知道是傅容打哪兒找來的人。所以,他很清楚,換做前頭歷代明帝在位的時候,這波風潮必定無疾而終,領頭的甚至有可能會倒大霉,可在號稱君子政治的弘治朝晚期突然來上這一遭,勝敗如何竟是難說得很。

    “而且……”慧通頓了一頓,這才看著徐勛面色古怪地說,“趙欽手頭似乎捏著傅公公的幾樣罪證,據說那折子已經拜發上去了,正在內閣疏通關系想要呈遞御前。他這麼破釜沉舟,只怕是和傅公公此前對你的維護脫不了干系。”

    “他竟然做到了這份上!”

    盡管知道傅容並不是無緣無故提攜自己,但既是靠了上去,那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徐勛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傅容這棵大樹就這麼倒了。想到那時候在宗祠塵埃落定時趙欽看自己那陰狠的眼神,再結合如今此人破釜沉舟似的舉動,他越發覺得此人不除就不得安寧,思量了許久就突然抬頭問道︰“那我之前讓你去句容打探的事呢?”

    “句容?虧的是我去,錦衣衛那些家伙都踫了釘子,陳祿指不定怎麼罵娘呢!”

    慧通面露得意,就這麼站起身來,走到了徐勛身邊,他這才低聲說道︰“徐七少,句容附近旱情嚴重,不少鄉民都指著趙家那條引山泉的水渠,即便我是和尚,那些鄉民也只是隨便說道幾句。不過好歹打聽了出來,你捐出去的那四百畝地正好和沈家的兩個田莊接壤,那幾塊地肥沃歸肥沃,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說動了幾個年長的信佛老頭子,他們倒是透露,趙家似乎想和沈家聯姻。對了,我還聽說了一段奇聞。據說前頭建文那會兒,曾經有皇莊就設在這兒,後來敗仗之後一場火毀了,這里荒過許久,後來才開出來。當然,都已經快兩百年了,未必有什麼要緊的,但也許能在這上頭給趙欽上上眼藥……”

    見慧通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陰狠,想起此人的老本行,徐勛微微一皺眉頭,繼而就若無其事地輕輕用手指敲著扶手,繼而沉吟了起來。良久,他才側過頭看著慧通說道︰“和尚,你既然能讓人惟妙惟肖仿著我爹的筆跡做出那封信來,那麼,想來偽造一份一百多年前的藏寶圖,也應當不難吧?”

    哪怕是心里轉過某些想頭,可此時此刻聽見徐勛這話,慧通仍是愣了一愣,隨即才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竟是一字一句地說︰“徐七少,昔日汪公公手下先後那一對虎狼將,韋瑛吳綬都早已經去見了閻王,可聽了你這話,我還是覺得他們倆從墳里頭爬出來了!”

    “過獎過獎。”徐勛微微一笑,絲毫不在意慧通這話是褒是貶,“我只知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3
第六十七章 珠聯璧合(上)


    徐家大門口,金六提著水澆了一遍院子,隨即就到門口拿著瓢沖刷了一下那兩級台階,繼而就撂下桶坐了下來,不時還回頭張望一下里頭。約摸一個時辰,里頭竟是絲毫動靜也沒有,根本不見人出來,他只覺得這心里火燒火燎似的難受,索性解開了斜襟衫子頂端的那顆扣子,嘴里低聲抱怨了起來。

    “都是那些狗東西,要不是上次在清平樓遇著他們,我怎麼會誤了事,少爺回來怎麼會對我這麼冷淡!他娘的,少爺交了好運被傅公公賞識,瑞生那沒了把的都走了大運被接去了鎮守太監府,現在連個後來的賊和尚都爬到老子頭上了,這還有沒有天理……”

    正怨天尤人的他自然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發覺眼前的視線仿佛被什麼擋住了,他才抬起了頭,見是一個衣著整齊的中年僕婦,他才趕緊站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就笑道︰“這位嫂子,您是……”

    “徐七公子可是已經回來了?”不等金六回答,她就笑道,“勞煩這位大哥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有位故人想見見他,有要緊事尋他商量。”

    這些天上門尋自家少爺的人絡繹不絕,因而金六覷著這中年僕婦的穿著打扮,原本還有些犯躊躇,直到對方不動聲色地塞過來一個銀角子,他的心思才活絡了起來,但面上仍是為難地說道︰“這位嫂子,我家公子畢竟是才回來,若是他說不見……”

    “你只對七公子說,是書畫鋪子里相識的舊友就是。”

    眼見金六熟練地將銀角子往腰帶中一揣,點點頭就一溜煙跑進了里頭,站在那兒的李慶娘立時沒了剛剛的笑臉,眉頭緊緊蹙成了一團。因等在門口太過扎眼,她索性就進了門來,左顧右盼地打量著這座還算齊整的宅院,想起這幾天沈家的愁雲慘霧,她不由又嘆了一口氣。

    還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徐家子散盡家財轟轟烈烈過了這一關,如今整個南城都傳了開來,可沈家卻不得不面對巨大的壓力。怕就怕大小姐性子太烈,若有什麼萬一……

    李慶娘站在前院正思量的時候,徐勛聽到外頭金六的通報,剛剛還在和慧通商量藏寶圖種種細節的他頓時站起身來說道︰“總而言之,這些我也就是給你幾個提議,你才是真正的專家,究竟怎麼干你定。只要事情盡快辦妥,我立時就在傅公公那設法。”

    “行,包在我身上!”

    慧通盯著那張滿是墨點線條的紙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答應了一聲。可等到徐勛往外走,他突然一股腦兒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塞在懷里,竟是又跟了出去。一路到了二門口,他遠遠瞧見那個站在那兒等候的中年僕婦,突然皺了皺眉頭,快步追上徐勛,一把將其拉住了。

    “徐七少,你去見你的相好我不管,只這女人你當心些。”慧通見徐勛有些不解地瞧著自己,他立時壓低了聲音說,“我在句容見過她幾次了,她一口流利的本地話,裝成回鄉探親的和幾個鄉民套近乎,打聽的也是趙家的事。”

    聽到是這緣由,徐勛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過來,當即沖著慧通點了點頭。到了李慶娘面前,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意姑娘找我?她人在哪?”

    李慶娘原本還以為要費多大口舌,聽徐勛這麼問,她索性也不拐彎抹角,誠誠懇懇地說︰“如意姑娘就在隔壁巷子的一個茶攤上。若是七公子方便,勞煩請過去見一見她。若不是為了要緊事,咱們也不會您才一回來就來攪擾。”

    “哪能說攪擾,前幾次也多虧了她提醒。”

    徐勛本打算示意李慶娘引路,可臨到門口,想起傅容那兩個護衛,他眼珠子一轉就交了金六過來囑咐了幾句,自己則是示意李慶娘閃到了門房當中。等到金六一溜小跑出門,沒一會兒就哄得那兩人並馬夫一塊到了前廳喝茶,他這才沖李慶娘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出門,徑直轉到隔壁巷子一個不起眼的露天茶攤上。

    在那個年輕茶客的對面坐下,徐勛饒有興致地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笑道︰“好了,別裝了。這茶攤上賣的是大碗茶,要的就是牛飲的痛快,哪有你這樣像品極品香茗似的小口小口溫吞水似的,暴殄天物!”

    “什麼暴殄天物!”小丫頭一下子抬起頭來,一拍桌子氣咻咻地瞪著徐勛,“誰規定這一文錢一碗的茶水就不能慢慢喝,非得像水牛這樣一口氣灌下去……”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徐勛接過了那擺茶攤的老人遞過來的一大碗茶,竟是就這麼一仰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等到他放下碗愜意地一抹嘴,甚至還對她露了露空空如也的碗底,她頓時更是氣結,當即扭過頭去恨恨地嘟囔道︰“簡直是水桶……”

    徐勛在別人面前扮誠懇扮老實扮仗義扮浪子回頭,可在小丫頭面前總不自覺地放下了那些面具,此時就仿佛沒聽見對面這聲音似的,兩只手往方桌上一擱,好整以暇地說道︰“有什麼事找我幫忙,說吧,我上次就說了,只要做得到的,我絕沒二話。”

    “誰說要找你幫忙,人家分明是說找你商量!”

    “商量和幫忙難道不是一回事麼?難道出主意就不是幫忙?”

    “你……”小丫頭被徐勛一句話噎得半死,可想想這家伙就是這嘴上不饒人的德行,她也只得按下心頭嗔意,可說話之前,仍是突然狠狠一腳跺了出去,踢著他小腿才收了回來,旋即就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正色,“那好,趙家的事情,你快給我出出主意。”

    盡管被人一腳踹在小腿脛上,可那繡花鞋下的腳沒用多大力道,因而徐勛自是若無其事。只是聽到小丫頭這話,他卻不禁挑了挑眉︰“哪個趙家?”

    “明知故問!”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小丫頭見李慶娘在茶攤上靠外頭的凳子上坐著,這才略略低下了身子,幾乎趴在桌面上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都已經在徐氏宗祠里頭見過他了,別給我裝蒜!”

    “原來是趙欽。”徐勛見小丫頭輕輕點了點頭,略一沉吟就問道,“對了,我還有件事想問你,沈家有幾位小姐?”

    小丫頭被徐勛這話問得一下子愣住了,老半晌才輕咳一聲,假作若無其事地說︰“我家老爺就只有一位小姐……你問這事干嘛,還惦記著你那婚約?”

    說這話的時候,小丫頭竭力想要掩飾,但徐勛仍是發覺了她那不對勁的表情,少不得笑道︰“有什麼好惦記的,沈老爺不待見我,只想從我那兒要到休書了結一樁大麻煩。再說我又沒見過沈大小姐,若是換成你,我興許還惦記惦記,沈家其他人關我什麼事?”

    聽到徐勛說得這般露骨,小丫頭的臉蹭地一下變得通紅。本能想抬腳再踹過去,可腳才一伸就覺得一陣不妥,最後只得恨恨剜了徐勛一眼。然而,聽到他最後半截話,她立時就一下子怔住了,臉色也不知不覺白了。

    “我只是想,我這退婚的休書還沒送去呢,沈家就要和趙家聯姻,沈老爺也太心急了。”

    “什麼心急!”小丫頭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也不管那巨大的反震力讓巴掌邊緣一片通紅,竟是氣急敗壞地低吼道,“那是趙家逼上門來,沈家還能怎麼辦!他抓著沈家的田莊上收留了幾個沒戶籍的流民這一條,又羅列了其他幾項罪名,幾次三番派人到我家來,逼著我……我家老爺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還指名要句容的那幾個田莊做陪嫁!老爺也去求過別人,可如今他風頭正勁,誰都不敢開罪了他,我家小姐都快被他逼死了!”

    盡管對想要退婚卻又沒誠意避而不見的沈光並不感冒,然而,此時此刻聽小丫頭一口氣說出了這些話,徐勛仍然是心中大怒。坐直了身子的他思量了好一會兒,這才看著小丫頭說︰“那你的意思是……”

    “我家大小姐不想嫁給那種混賬家里,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扳倒趙欽!”見徐勛滿臉古怪地看著自己,小丫頭也顧不得他是怎麼想的,咬咬牙之後一字一句地說道,“乾娘已經打聽到了趙欽在鄉間的很多橫行不法事,還拿到了證據。你不是之前一直住在傅公公那兒嗎?這些罪證拿出去,一定能讓趙欽身敗名裂!反正也是給你自個報仇,你幹不幹?”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4
第六十八章珠聯璧合(下)

  茶攤上就只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在忙碌,有些耳背的他又是看著炭爐上的水,又是忙著看一旁的大灶,還要往外張望看看有沒有新的客人,根本沒工夫去看在那兒喝茶的那對年輕人。而李慶娘坐在靠外頭的座位上,雖留心著徐勳有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但更多的精力除了免不了想著在徐勳家裡碰到的那和尚。

  上次半夜三更她去徐家打探時遠遠望見那和尚和人偷偷相會,還聽到說什麼西廠;而這次她喬裝打扮去句容,也曾經和人打過照面。這和尚會不會認出她來,會不會知道她的過去?

  然而,對於和小丫頭相對而坐的徐勳來說,這會兒別人如何,遠不及面前人帶給自己的驚喜。直勾勾地看著人好一會兒,他才在小丫頭不耐煩之前清了清嗓子開了口。

  “什麼罪證?”

  見徐勳沒質疑自己的話,小丫頭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輕哼一聲就不緊不慢地說:“比如,他為了看中一塊山地,逼鄉民把祖墳地都賣給他,前後遷移了人家十二座墳頭;比如,東青山下原本有一座山泉,百姓是靠這個來灌溉田地的,他卻鑿溝引泉水進了他的別院,造了好一座富麗堂皇的園子,獨霸水利,鄉民恨得牙癢癢的;再比如,他家裡放高利貸,若是百姓還不出來就霸占人家的地和房子,為此居然逼死了人……”

  聽著這頭頭是道的一條條罪名,徐勳的眼睛越來越亮,最後見小丫頭突然截斷話頭不再往下說,竟是沒好氣地睨視著他,明顯是在賣關子,他自然不會在這關鍵時刻繼續和小丫頭嘔什麼氣,當即問道:“這些可有人證物證?”

  徐勳不問是如何打聽出來的,也不問是否確切可靠,而是直接問可有人證物證,這便代表他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小丫頭雖說還有些氣惱他之前的那些話,可這態度總算令她滿意,因而她得意洋洋地一揚眉,繼而便輕輕點了點頭。

  “有物證,但人證卻難。那些鄉民都是對趙家敢怒不敢言,沒有足夠的保證,他們絕對不敢作證的。我剛剛說的高利貸,就有一家是妻女被人強賣的時候一塊投河死的,他去告過狀,卻被打了出來,人已經半瘋了,乾娘去找他的時候他呆呆傻傻只不理會。我聽了連肺都快氣炸了,連這都不管,要官府何用!除了這些,還有好幾條罪名,我就不信告不倒他!”

  徐勳卻比義憤填膺的小丫頭冷靜得多:“那這些消息是誰打探的?”

  話一出口,他見小丫頭本能地看了一眼那邊孤坐等待的李慶娘,再聯想慧通之前的話,心里頓時了然,因而不等小丫頭用什麼話敷衍他,他便笑道:“沒想到,連錦衣衛都不及你乾娘真有本事,居然能問出這些。”

  “廢話,那些錦衣校尉做慣了官,吆五喝六的,到了鄉間也難能改掉那官身做派,那些鄉民見了躲都來不及,哪裡還會告訴他們這些有的沒的?再說,如今錦衣衛也不敢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既然徐勳已經看穿了,小丫頭也就索性實話實說道,“我和乾娘都是在句容長大的,乾娘更是田間農活的一把好手,隨便找人嘮嘮家常就什麼都問出來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意識到被徐勳帶著東拉西扯,關鍵的他居然還沒給一個態度,不禁著急了起來:“喂,你別問這個問那個,這事情你管是不管! ”

  “管?沈老爺每次都只打發那位路管家來見我,自己卻避而不見,我憑什麼管?”說著這話,見小丫頭那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他便話鋒一轉笑嘻嘻地說,“不過,若是你請我幫忙,那一切好商量。”

  小丫頭原本又被徐勳這漫不經心的態度氣了個半死,可他突然冒出了這一句話,她心裡不知不覺鑽出了一絲竊喜來。衝著他示威似的挑了挑眉,她這才沒好氣地說:“什麼幫忙,明明是你欠我人情!”

  “是我欠人情沒錯,可是,這人情也是可大可小,你不覺得那幾次通風報信比起扳倒那麼一位赫赫有名的工科給事中,我用的力氣比較大麼?”徐勳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隨即搶在小丫頭髮飆前說道,“再說,花了這麼大力氣卻是為了你家大小姐,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情急之下,小丫頭雙手一壓桌子,就這麼站了起來,竟是前傾身子惡狠狠地瞪著徐勳,“你要什麼好處?”

  每逢見著這小丫頭,徐勳總忍不住又是鬥嘴又是挑釁,這會兒見小丫頭那面紅耳赤的樣子,他心中忍不住一動,到了嘴邊的一句打趣突然變成了一本正經的另一句話。

  “除非你家大小姐肯忍痛割愛。”眼看小丫頭皺了皺眉,彷彿沒聽明白,他才展露了一個和煦的笑容,“也就是說,除非你家大小姐肯讓你贖身。”

  這一次,小丫頭是貨真價實地驚駭了。她一下子坐了下來,看著徐勳好一會兒,這才使勁晃了晃腦袋,等鎮定下來竟是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一片好意。做人奴僕,生死榮辱都捏在別人手裡,怎麼比得上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徐勳見小丫頭彷彿給嚇呆了似的樣子,心中一瞬間轉過了一個念頭,暗想自己給一個地地道道的古人說這些,是不是太激進了,但想想自己前些日子殫精竭慮方才扭轉了命運,對眼前的小丫頭也真的很有好感,他還是認認真真地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你家小姐對你再好,可沈家當家的是沈老爺,而日後她嫁了出去,那做主的便是那位姑爺。她連自己的主都未必做的了,更何況你?”

  小丫頭原是被徐勳這話給嚇著了,但聽著聽著,她漸漸露出了怔忡的表情,尤其是到最後一句話時,想到祖母和母親的長吁短嘆,想到父親的無可奈何,她忍不住死死攥緊了粉拳,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話來。

  “我贖身出來,將來怎麼辦?再說了,你就能保證將來沒人敢欺負我?”

  “我不敢保證,但我有這兩樣。”徐勳指了指腦袋,又揚了揚拳頭,“總而言之,你好好想想。以你這爆炭似的性子,當一輩子丫頭沒前途的。 ”

  從小到大,哪怕是悄悄在李慶娘的幫助下男扮女裝溜出去時,小丫頭也沒聽過這樣大膽的話,因而坐在那兒的她不但是臉上直發燒,心裡也猶如翻江倒海似的五味雜陳。良久,她突然霍地站起身來,竟是疾步衝到了李慶娘身邊,對其附耳說了些什麼,隨即就快步轉了回來,手上竟多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將那布包一股腦兒往徐勳手裡一塞,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氣。

  “東西都在裡頭,總而言之,你看著辦!”

  見小丫頭扭頭拉上李慶娘逃也似地匆匆離去,徐勳低頭看著這桌子上的布包,忍不住伸手拿了起來,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笑容。

  居然能拿到這些證據,這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咋咋呼呼的小丫頭果然是自己的福星!話說回來,對他來說,這丫頭還真是比素未謀面的小姐可愛多了……

  匆匆從小巷另一頭鑽出來,趁著四下無人溜上了馬車,沈悅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但臉上的熱意卻怎麼也退不下去。她實在沒想到,徐勳會對她說出這種話;她也沒想到,他的字裡行間竟是看透了所謂沈家大小姐的處境;她更沒想到,他既認定了她只是一個丫頭,還會對她有這樣的提醒。

  一旁的李慶娘把剛剛那番對答聽得一清二楚,心中又是警惕又是感慨,此時忍不住問道:“大小姐,這些東西全都給了他,若是萬一他答應了卻不幫忙… …”

  然而,還不等她說完,就只見沈悅回過頭來,那亮晶晶的眼眸裡滿是嗔怒。

  “乾娘,我就真的像個爆炭似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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