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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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26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35
第九十八章 丈人心灰,鼓聲如雷

     李慶娘拉著滿臉焦急的如意在外頭等了也不知道多久,這才終於看到徐勳下了樓來。脫手放瞭如意上去,她聽上頭須臾就傳來了一陣哇哇哭聲,免不了想上前對徐勳說些什麼,卻只見他沖自己擺了擺手。

     「悅兒都對我說了。」

     聽到這個極其自然的稱呼,李慶娘愣了一愣,心裡再次嘆了一口氣,隨即便打起精神說道:「大小姐偏是要用這法子,我勸不住,也只能依了她。如今到了這地步,我能做的事已經都差不多了,只請七公子看在大小姐這烈性的份上,好好善後,別辜負了她這一片心意。除惡務盡,決不能讓大小姐白白冒了這風險! 」

     「你放心!」

     兩人交談了一陣,徐勳得知剛剛那漢子毛二是李慶娘在外頭收的徒弟,為人機靈可靠,待會也會跟著她們一塊離開,他就多留了一個心眼,把人召了過來,若有若無地敲打了兩句,又把傅容徐儲等人拿出來威懾,見此人噤若寒蟬,等瞭如意從樓上下來,他索性囑咐瑞生留下幫襯,這才帶著如意出了門。

     上了車後,駕車的徐良聽徐勳解說今日這事情的種種內情,即便是他閱盡世事,亦不禁嘖嘖稱奇,當得知沈悅回不了沈家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沉默了下來,隔了許久才低聲說道:「勳小哥,這沈姑娘實在是不容易,你可千萬別辜負了人家!」

     「大叔,我是那種人嗎?」

     徐勳脫口而出答了一句,隨即心裡才想起沈悅那小小年紀,免不了有一種老牛吃嫩草的不自然。可想想她看似爆炭脾氣,可卻能只靠李慶娘幫忙就做下這等奇事,將今天這場本就鬧得極大的風波往上助推了一把,他更是生出了一種知心知意之外的欽佩和敬意。

     一路上如意始終沉默不語,直到了沈家大門口,她也沒有第一時間下車”而是呆坐了片刻,這才抬起頭毅然決然地弄著徐勳說道:「七公子,待會見到我家老爺,你能否為我贖身?」

     徐勳正在不甚熟練地束著自己那亂糟糟的頭髮,聞聽此言不禁愣住了:「你說什麼?」

  「我家里人雖在句容,但從小就把我賣給了沈家做事,簽的是死契,偶爾雖也有人來看我,可論情分根本及不上小姐!」如意輕輕一咬嘴唇,低著頭說,「小姐今後不能回沈家,只有李媽媽一個人跟著,我實在是不放心,請七公子向老爺贖了我,送我去服侍小姐吧! 」

     「好!」

     想著瑞生亦是這樣一門心思的忠心耿耿,徐勳看著滿臉決然的如意,須臾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和如意下了車,他就發現沈家已經是亂成一團,大門裡頭進進出出都是人,到處都是大呼小叫的嚷嚷聲,門口卻連個正經看門的門房都沒有。知道這會兒即使通報也是徒然,他就由得如意在前頭帶路,一路順順噹噹地闖了進去。

     消息傳回沈家的時候,沈太太吳氏就立時昏厥了過去,面若死灰的沈光癱坐在椅子上足足一刻鐘方才回過神來。他原本就因趙二公子迎親時的大放厥詞而滿肚子鬱氣,當即厲聲吩咐人去拆了外頭的喜棚等等,隨即又囑咐不得驚動了母親沈方氏,這才把剩下的家丁幾乎都撥了出去沿秦淮河找人。哪怕賓客親朋大多退場,他也全沒放在心上,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那個傻丫頭,怎麼就會做出了那樣不要命的事!

     「沈老爺。」

     也不知道呆坐了許久,乍聽得這麼一個稱呼,太師椅上的沈光茫然抬頭,好半晌才認出了面前的人來,瞳孔頓時猛地一縮,隨即就慘笑了起來:「原來是徐七公子。怎麼,你也是來嘲笑我沈光鼠目寸光,以至於賠了女兒又折兵?」

     這還是徐勳第一次見到沈光。見其臉色灰敗,身上分明是一襲簇新的青袍,可卻顯得黯淡了無生氣,眼睛裡頭更是一絲光彩都沒有,他原本對其的那些不滿不覺漸漸煙消雲散了。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道:「沈小姐縱身跳河的時候,我正好在場。」

     「你……」沈光倏然抬頭,眸子裡一下子流露出了幾許神采,見徐勳輕輕搖了搖頭,他立時又神情黯淡了下來。然而,即便如此,他原本的生硬態度仍然緩和了幾許,瞥了一眼一旁的如意,他心中了然,不禁自嘲地搖了搖頭。

     「是如意帶你去追的喜轎吧?我早該知道,徐二爺的兒子又怎會是那樣一無是處的敗家子……早知道你有這份心,我當初就該早早讓你們成婚,也就不會有這等人間慘事!都是我沈光自以為聰明一世,結果卻糊塗一時,分明全都是我從前造下的罪過,卻葬送了女兒!」

  眼見沈光已經是淚流滿面,徐勳幾乎忍不住要說實話,可見如意死咬嘴唇只不做聲,又想起沈悅千叮嚀萬囑咐,他想想事情尚未了結,不能給人抓著把柄,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打斷了沈光的話:「沈老爺,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倘若你不想讓沈小姐的苦心白費,那你就不該在這兒枯坐著!你知不知道,今天除了那百多號人在應天府衙狀告趙欽之外,還有人在國子監以自焚相逼幾位南京守備出面,若是再加上沈小姐的跳河,結果會如何?」

     方寸大亂到沈光一下子捏緊了扶手,老半晌才沙啞著嗓子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趙家和沈家已經不共戴天。我打算以沈小姐未婚夫的身份去應天府衙擊鼓鳴冤告狀,沈老爺可敢認承趙家先前乃是恃強逼婚麼?」

     「你……」

     沈光不可置信地看著徐勳,好半晌才苦澀地嘆了一口氣。當初聽說魁元樓上徐迢高升宴上徐勳露了臉,他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得知徐勳在宗祠大會上力壓徐大老爺等幾位貪婪的親長,最後雖是淨身出宗,可卻沒讓人占得一絲一毫的便宜,反而得了傅公公青眼,他只是微微意動;得知徐勳在鎮守太監府一住就是一個月,他也不過是置之腦後,相反在趙欽讓他遠遠看見了那位欽差大理寺右丞費愷後,他就下定了最後決心。這一步一步到現在這結局,還不是因為他覺得趙欽是清流言官,所以能穩若泰山,甚至忽略了此人在句容的惡名?

     「你去吧。」

     沈光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後,整個人卻覺得輕鬆了幾分,繼而就抬頭說道,「我會咬準沈家是為了趙家逼婚才毀了當年婚約,哪怕是因為悔婚挨板子我也認了!只不過,不管事成或是不成,都是沈家有錯在先,我沈家絕不會誤了你將來的婚姻! 」

     「多謝沈老爺,至於婚姻之事,我自有分寸!」

     儘管已經對小丫頭許了諾,儘管對沈光已經沒了多少心結,但這會兒徐勳並不打算改口稱一聲岳父,於是長身一揖後就看著如意說道:「另有一事,我想為如意姑娘贖身。」

     「求老爺成全!」

     見如意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沈光臉上表情變幻了一陣,最終頹然坐了下來,輕輕點了點頭:「也罷,是我當初先攆了悅兒身邊的李氏,這才逼得她不得不走這條絕路,你要恨便恨罷。你去見老太太身邊的月容,就說是我讓你去取身契的。」

     如意立時重重磕下頭去:「奴婢多謝老爺!」

     兩刻鐘後,徐勳和如意便一同出了沈家。見如意那眼睛腫的和桃子似的,比先前更甚,徐勳也就沒去問她是如何對沈方氏吐露的實情,那位老太太又情形如何”只讓徐良先駕車回家,把如意暫時安置了在家,他回房取了婚書,就再次出門驅車前往應天府衙。

     在西錦繡坊的應天府衙正門前停了下來,見這邊除了差役之外,赫然已經有大批錦衣校尉站班,下了馬車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大步朝那高高的立鼓走了過去。

     這大批錦衣校尉原本就是因為今天百多人蜂擁告狀的事情而調過來的,一見徐勳又是衝著那告狀的立鼓而去,兩個為首的錦衣校尉交換了一個表情,卻誰都沒攔著。幾個差役倒是本想去擋一擋,可見那些個威風凜凜的錦衣衛誰都沒動作,他們面面相覷了一陣,當即也都停住了。於是,不過倏忽間功夫,那震天如雷的狀鼓聲再次響徹了應天府衙和整條西錦繡坊。

     應天府衙大堂上,除了抱病出來的府尹吳雄之外,赫然是高朋滿座。應天府衙的一應屬官此時除了劉府丞和方治中,其餘的都只能暫時站著,而剩下的座位上除了四位南京守備魏國公徐俌、成國公朱輔、傅容和鄭強之外,尚有巡撫南直隸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禮和大理寺右丞費愷。而那個看著吊兒郎當的錦衣衛千戶李逸風,此時則是完全不見蹤影。

     當這陣陣鼓聲傳了進來的時候,被今天這一樁樁事情攪得心煩意亂的費鎧不禁眉頭一挑,想要開口時卻硬生生止住了。至於其他人亦是交換眼色居多,可愣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到最後還是吳雄吩咐了沈推官出去。不消一會兒,沈推官就去而復返,神色很有些古怪,說話前竟是先斜睨了一眼徐迢。

     「門外有人狀告趙欽倚仗權勢逼婚沈家,以至於他的未婚妻沈氏在今日迎親路上在秦淮河文德橋上投水明志,至今下落不明!」

     沈氏女在文德橋上跳了秦淮河的事剛剛已經傳進了應天府衙,這會兒苦主就告上了門來,一時間滿座一片寂靜。突然,傅容彷彿想起了什麼,立時抬眼看了看右手邊,隨即才想起陳祿隨李逸風帶隊直奔東青山下的趙家本宅去了。沒了陳祿,他只能竭力自己回想,可還沒等他想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就聽見沈推官說話了。

     「徐經歷,告狀的就是之前在魁元樓上用那幅,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賀你高升的那個族侄!」

     真是徐勳!

     徐迢初聽沈推官陳述時就有些懷疑,此時自是確信無疑。他本能地抬頭去看那邊座上的傅容,見傅容正巧也瞧了過來,繼而微微頜首,他立時心頭大定。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36
第九十九章 北鎮撫司之主(上)

     「哦,是徐經歷的族侄?」

     座上眾人一時都把目光轉向了徐迢。徐迢恰是剛剛和傅容交換過眼色,此時總算不慌不忙,當即站了出來,向幾位上官行過禮後,便清了清嗓子將徐勳的來歷大略講了一遍,繼而說到了清平樓上的那幅字,最後才把徐氏宗祠之變的緣故娓娓道來。見費愷的臉色起初還好,待聽到趙欽竟然也在徐氏家事上摻和了一腳,費愷面色就有些不自然,徐迢不禁偷覷了傅容一眼,這才提高了聲音。

     「那時候我便覺得,我那族兄帶著一眾親長欺凌一個沒了父母的孤兒,實在走過分至極,誰料趙大人竟走出來質疑他的身世。那會兒一番激辯之後,徐勳這才道出實情,卻是將一應田畝全都捐了出去,一是興修水利,二是整修貢院,這等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功德之心,原本是朝廷應該大加褒獎的,誰料趙大人竟抓著他身邊一個小僮僕不放,若非傅公公派人出面,他便連這點善舉也要駁回!」剛剛在這公堂之上,錦衣衛協理北鎮撫司的千戶李逸風奉旨前來查辦趙欽的事已經抖露了出來,此時人盡皆知,早早站隊的徐迢索性痛打落水狗,把趙欽和徐家長房歸為了一丘之貉。

     此時此刻,除卻與趙欽有涉的費愷和彭禮,幾個文官多半眉頭大皺,嘉許徐勳崇學樂善之心的同時,不免要憐惜這孤兒境遇;如朱輔這等武人亦或是鄭強這等閹宦,更不免欣賞這等捨得起放得下的血氣方剛。於是乎,告狀的徐勳人尚未進來,一時堂上竟是讚嘆一片。

     徐俌雖說在國子監小小幫了傅容一把,但沒料到情勢能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會兒就甭提多後悔之前的袖手旁觀了,此時自然不吝讚賞之詞:「這少年郎我見過,小小年紀就能如此大手筆,管教那些腰纏萬貫卻一毛不拔的豪富之家羞死!」

     「可不是麼?」傅容笑吟吟地環視了眾人一眼,目光有意在費愷和彭禮臉上多停留了片刻,「說起來不怕諸位笑話,我家恆安前些時候被人擠兌,大清早的因喝悶酒,結果跌下了河去,若不是被這徐勳跳下水救了起來,這一條命就險些沒了!那會兒這徐家子才被幾個地痞之流打傷,傷還沒好就能有此義舉,所以咱家在清平樓上設宴謝了他上次。趙欽一個南科言官,竟然摻和徐氏家事,據咱家所知,為的似乎就是徐勳那幾百畝地,可笑人家拱手捐了出去,他竟然不依不饒糾纏不休,哪裡還像個讀書人,斯文掃地!」

     「傅公公說的極是!」鄭強這些天不得不閉門低調行事,早就憋得慌了,今天逮著這麼個反擊的機會,他哪裡會輕輕放過,當即冷笑道,「趙欽的劣跡也不是一兩天了,也不知道那些和他交好的人,怎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要說成國公朱輔原本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奈何他偏生受了費愷請託派了兵,這會兒眼看彭禮和費愷都是面色不好,他不得不乾咳一聲打圓場道:「既然有人認識徐勳,就讓沈推官去接了狀紙,來日一塊審理就是。眼下還有要緊事呢,先放下他這一茬也不遲。」

     「且慢。」

     朱輔話音剛落,就傳來了這一聲。眾人循聲望去,這才發現是主位上坐著的應天府尹吳雄。儘管吳雄病懨懨的,在場眾人比他官職更高的好幾個,但應天府衙畢竟是以吳雄為主,一時哪怕彭禮大為不快,費愷亦是暗恨吳雄多事,但竟只能聽其說下去。

     儘管徐迢不是正經進士出身,榮陞經歷亦是走了魏國公府的路子,但吳雄為人更加重才,對徐迢的案牘功夫原本就很滿意,再加上徐迢偶爾進言都能說到他的心坎裡,今天這外頭鬧事正一鍋粥的時候,別人都想著如何不驚動他這抱病的府尹,可徐迢一來就提請他接下案子,他自是對其更生愛重。此時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他漸漸對徐勳生出了幾許愛屋及烏。

     「讓那徐勳進來吧。今日所議之事,他原本就是苦主之一,何妨也聽一聽他怎麼說!」不等有人反對,他就正色道,「剛剛那百十個人亂哄哄的,我本待要見,可為防出事,只能吩咐下去先安置了,如今只他一個,是傅公公魏國公都認識的,又和徐經歷有親,見一見不妨事!況且,今日秦淮河上文德橋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諸位之中大多數和我一樣,可稱為這大明南京城的父母,豈可當做區區小事?」

     有了吳雄這句話,沈推官自是連忙行禮之後出了門去。待到正門口,見徐勳仍然一如他離開時那般身軀筆挺地站在那兒,他便換了一副遠比剛剛親切的笑容。

     「徐勳,吳大尹和諸位大人要見你,進來吧!」儘管徐勳猜到此時應天府衙興許還有其他大佬在,但沈推官的說法無疑印證了他的猜測,再加上對方這異常熱絡的態度,他立時彎腰拜謝,這才跟著沈推官入內。一路上,見沈推官並未公事公辦,而是有意放慢了步子,只領先他半步許,言談中將內中大堂上的一眾大佬林林總總都數了一遍,他知道對方有意提醒,快到大堂時就輕輕說了一句話。

     「多謝沈推官厚愛,來日若是能夠,定當厚報!」

     沈推官多年老刑名,辦案手段犀利,但為人卻油滑,這一路走來就是為了賣個人情,見對方聽懂了,他心裡很是滿意,思量片刻就提醒了最後也是最要緊的一句:「正好朝廷有旨意,從京城派了協理北鎮撫司的李逸風李千戶來查辦工科給事中趙欽的案子,你若有冤情盡可暢所欲言,不用藏著掖著。」

     京城果然來了欽差,而且還是在這樣節骨眼的一天!

     這一整天中,徐勳經歷了今生今世最多的大起大落,聽說此事與其說是如釋重負,不如說是心中感慨。然而,當跟著沈推官跨進大堂門檻的時候,他立時收起了那些散亂的心思,依禮上前拜見。

     所幸和他想像中變成磕頭蟲相比,不過是一跪之後,主位上坐著的那個鬢髮斑白的老者就領首說道:「這不是在公堂上,起來說話。」

     所謂觀人,總脫不了觀其形貌,觀其言行舉止,觀其氣度應對。

     吳雄在官場多年閱人無數,見徐勳行禮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賞心悅目,聞言站起身後從從容容一站,卻是不卑不亢,待到他隨口問了幾句,這年紀不過十五六的少年郎不但應對得宜,而且言語流暢通達,他不禁更是點了點頭,竟是看著徐迢道:「到底是你看中的後輩,不錯。」

     吳雄對徐勳的讚賞徐迢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這話裡話外對自己的稱許他卻不能不放在心上,一時喜出望外。所幸他官場浸淫也有些年頭了,深知這等高興勁不可放在臉上的道理,當下連忙謙遜了兩句。

     豈料就在這時候,彭禮彷彿無心似的開口說道:「若是照徐經歷先頭所說,這徐勳不是已經不屬太平里徐氏一族了麼?」徐迢聞言一滯,魏國公徐俌就慢條斯理地說道:「親長不仁,況且那徐氏長房居然和外人勾硌,不足以繼宗祧,想來也該另選賢能了。至於先頭出宗之事當然可以不算……」

     當初不惜散盡家財,徐勳為的就是要擺脫徐氏一族,此時徐儲這一開口,徐勳生怕其好心力了壞事,正要開口,那邊廂傅容就輕咳了一聲。

     「徐勳的身世確實有不清不楚的地方,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眼下正事要緊。」輕輕巧巧把話題岔了開來,他便反客為主似的衝著徐勳問道,「徐勳,你剛剛在應天府衙外擊鼓,說是趙家逼婚,於是逼得你未婚妻投水明志。這事是你道聽途說,還是怎的?」

     「是我親眼所見。」

     徐勳見眾人全都留神傾聽,當即把自己怎麼去的沈家,怎麼得知消息從沈家一路沿貢院街,怎麼看到沈小姐投河,怎麼跟著別人一塊跳下河救人,怎麼看見那些人撈起鳳冠和那一件件首飾,可不見人的蹤影……他本就是一副好口才,說得繪聲繪色,到動情處就連自己的眼睛都紅了,更不要說此時聽到沈悅那番話的其他人。

     「好一個烈性的沈氏女……那趙欽真是混賬東西!」

     傅容張口就痛罵了一句,隨即看也不看那邊廂如坐針氈的彭禮和費愷,就這麼環視眾人道:「這應天府也好些年沒有表彰過節烈了,沈氏女是不是該上報朝廷旌表褒揚?」

     南直隸巡撫彭禮立時皺起了眉頭:「傅公公此言未免太過兒戲了吧?我可是聽說沈家當年暴發,做過種種不法之事……」

  「哦,這麼說,趙欽連沈家做過不法之事都不計較,一力要迎娶沈氏女當自己的兒媳婦……嘿,如此說來,他這謀奪他人家產豈不是不言而喻?」傅容逮著彭禮這話的破綻,立時抓著不放,「再者,要是他知道了卻依舊逼婚沈氏女,那要挾逼婚也就能證實了!」

     鄭強亦是幫腔道:「不錯,就算沈家有什麼小罪,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大過,出了這麼一個剛烈的女兒,也就都能抵得過了!」打從吳雄問過話之後,徐勳就一直沒找到說話的機會,只能看著堂上諸大佬一番唇槍舌劍,但此時此刻聽到眾人一口一個沈氏女,想起沈悅那會兒流淚痛訴再回不去沈家的情景,徐勳吸了一口氣,隨即突然高聲開了口 。

     「諸位大人,我如今還有一事不明。趙給事身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明知沈小姐已有婚約卻行逼婚強娶,乃至於迫人自盡;明知小子已將那幾百畝薄田捐了出去,卻依舊唆使徐氏長房寫了狀紙到應天府告我。為來為去,就是為了徐家沈家在句容連成一片的幾百畝水田。他如此有恃無恐,難道就是單純貪圖這麼些地?須知這些年來,他在句容放貸佔地強買等等所得,就絕不止這些!」

     話音剛落,外間就傳來了一個沉穩的聲音。

     「趙欽自然不是單純想要那些地,此人胸有山川之險,腹有城府之嚴,可謂膽大包天!」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37
第一百章 北鎮撫司之主(下)

     今日的應天府衙戒備不可謂不森嚴,因而,堂外突然冒出來的這聲音著實讓堂上眾人大吃一驚。哪怕應天府尹吳雄今天是抱病出面,但仍然第一時間站起身來,剛開口要喝問何人,可發現徐勳回頭一瞧就立時側身讓開,看清了那個從大太陽底下不疾不徐跨進門來的人影,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那個六十出頭頭髮斑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交領右襟闊袖束腰的長袍,那袍子上前胸後背兩府通袖及腰瀾處都彩織飛魚流雲海浪江崖,再加上他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讓人一見便凜然生寒。看這一身衣著,應天府衙的其他屬官們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多數猜到了來人的身份,而彭禮和費愷卻立時離座而起,緊跟著傅容也拉了鄭強一把。

     「怪不得之前李千戶自陳說是隨著他那位大人來的,咱家就犯了嘀咕,沒想到竟然真是葉大人親自下了金陵!」

     傅容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這些天的鬱氣一時盡去。他本以為京城那邊出了岔子,宮中那幾個大擋竟放棄了他這一頭,於是免不了做了最壞的打算,誰知道轉眼間李逸風神兵天降,繼而上場的竟是這京城廠衛中最最赫赫有名的人物葉廣。

     相比廠衛橫行的成化朝,弘治一朝的廠衛要低調得多。如今京城錦衣衛都指揮使乃是王銘,卻只是掛名並不管衛事,眼下這陣子甚至被調去了領袖威營管操,真正管錦衣衛事的乃是都指揮同知葉廣。和那些世襲軍職的世家子弟不同,葉廣在成化年間以偵緝有功從一個小小總旗升到副千戶,又在無數人因附逆汪直落馬的時候被兵部推為北鎮撫司理刑千戶,弘治初年升指揮僉事,又以奉敕提督官校巡捕有功累次升遷到都指揮同知,管錦衣衛事,至今還牢牢把控著北鎮撫司,可稱得上是錦衣衛手握實權的第一人了。

     面對傅容的恭維,葉廣少不得謙遜了兩句,見座上眾人認識自己的不認識自己的都有些面色不太自然,他就看著費愷淡淡地說道:「費右丞大約在這一兩日之間就會收到內閣和大理寺合署的公文,與本司一道偵辦此案。皇上得悉趙欽之案深為震怒本司覲見拜辭時只撂下了四個字,速斷速決。」

     乍聞天子口諭,眾人自是慌忙低頭肅聽一直還心存僥倖的費愷立時明白,自己接下來該擺出怎樣的態度才能彌補先前的過失,當即連連應是。這時候,作為主人的吳雄少不得吩咐人重新安座,而葉廣卻搖了搖手倏然轉身端詳著徐勳,許久才再次轉了回來。

     「聽說吳大人已經接下了百姓的鳴冤,既如此,這些侵占田土追索利錢之類的官司,就還是應天府衙來辦,只到時候案牘還請照樣給我謄抄一份。費右丞不妨看是否方便,方便的話不妨和我同行,不方便就先等著公文,橫豎也不差這麼兩天。至於魏國公成國公傅公公鄭公公,今天一日之內發生了這許多事南京城內還要各位安撫彈壓,亦是要多多辛勞了。」

     這一番看似八面玲瓏,但卻單單遺漏了一個巡撫南直隸的彭禮,

     一時間,眾人答應不迭的時候,就只有他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上竟是露出了少見的恍然。而葉廣卻彷彿根本沒注意到這一茬,最後又開口說道:「那麼多百姓我一個個見來也費事耗時,剛剛在外頭聽這徐勳口齒伶俐,人又機敏還曾經在徐氏宗祠把趙欽治得灰頭土臉,若是吳大人允准讓他跟我幾天如何?」

     此話一出,吳雄不禁有些躊躇。倒是傅容搶在前頭直截了當地說道:「葉大人既是挑中了他,那也是他的福氣。只不過他可是恆安的救命恩人,葉大人還請瞧在咱家的薄面上多多提點照應。須知那趙欽必然恨他入骨,若他有什麼閃失,咱家那呆兒子就要尋來鬧了!」

     葉廣何等精明的人,當然知道傅容這話語中不外乎是請他賣其一個面子,當下哂然笑道:「傅公公這話說的,事成之後,我葉廣保准把人齊齊整整給你還回來,不會傷了他一根毫毛。」

     傅容也這麼說了,吳雄環視一眼其他眾人,見徐迢這個長輩都是微微點頭,他也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既如此,葉大人就把徐勳帶著吧,他是南京本地人,也能做個嚮導。」

     嚮導?他到現在連南京城華些大街小巷都尚未完全記熟,哪來的本事當嚮導?還有,他分明覺得,這位葉大人應該是他進了大堂後才進來的,他又不曾提起當初徐氏宗祠中的一幕,這一位錦衣衛的頭面人物又怎會知道他曾經把趙欽治得灰頭土臉?除非此人根本不是初到金陵,而是早就來了!若是如此,傅容剛剛那番話,無疑是怕葉廣知道他那些膽大包天的安排,於是向葉廣保他的意思!

     徐勳心裡瞬息間就轉過了眾多念頭,面上卻毫不遲疑地應承了下來。然而他卻沒想到,葉廣指名要了他之後,卻絲毫沒有多留的意思,就這麼帶著他告辭離開。臨走之際,他用眼角餘光瞅見那個大理寺右丞費愷站起身來,似乎是想要開口同行,但最終還是站著沒動,他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都這個時候了,這費愷竟然還端著矜持的架子!

     出了應天府衙大門,就只見門外赫然是十幾個牽著馬匹的精悍漢子侍立在那兒,一見葉廣出來就齊齊低下頭去叫了聲都帥。見一個漢子給葉廣牽過馬來,徐勳突然醒悟到自己根本不會騎馬,就在這時候,葉廣卻衝那牽馬的漢子搖了搖頭,扭頭沖他招了招手。

     「你讓你的那輛馬車駛過來,我們上車說話!」

     徐勳沒想到連自己怎麼來的應天府衙,這葉廣竟也摸得清清楚楚,雖是立即依言招手叫徐良趕車過來,但心裡不免忐忑。他不怕這葉廣知道自己此前的那些謀劃佈置,卻生怕沈悅投河的內情為此人偵知。

     畢竟,只聽傅容之前說話的口氣,就知道這葉廣位高權重,哪怕傅容是南京守備太監,充其量對其也只能請託,若此人就此翻臉,那就萬分糟糕了。

     因而,等到徐良馬車過來,他就親自打開車門掀開車簾請葉廣先上。葉廣卻擺手示意不用車蹬子,撩開衣裳下擺利索地跳上了車。這時候,徐勳方才對車轅上的徐良說道:「大叔,車中是錦衣衛的葉大人,點了我跟他幾天。我又不會騎馬,這幾天得勞煩你了。」

     話音剛落,車廂中的葉廣剛剛轉身坐好,恰好徐良轉頭過去,兩人就這麼對視了一眼。葉廣見徐良慌忙低頭叫了一聲大人,也沒太在意,直到徐勳上車後關上車門放下車簾,馬車漸漸起行,他方才淡淡地說道:「徐勳,知道本司是誰麼?」

     徐勳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小子只知道葉大人出自錦衣衛。」

     葉廣哂然笑道:「本司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葉廣,兼領北鎮撫司。」

     居然是北鎮撫司之主!

     見徐勳滿臉緊張,葉廣又笑道:「那你知道本司緣何點你同行麼?」

     「回稟葉大人,恕小子愚鈍,不知道。」

  「愚鈍?你要是算愚鈍,天底下就沒人精明了!」葉廣微微瞇起的眼睛倏然睜開,那眼角猶如刀刻一般的皺紋一時顯得更深了,眼神更是犀利如刀:「本司在錦衣衛執事四十年,大小案子偵破無數,比此次趙欽之案鬧得更大的也不是沒見過,可如同今天一般,一樁接一樁所有事情都疊在一塊,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的,卻是少見得很。更何況這後頭那個暗中推動的人,居然是你這麼一今年不到弱冠的大膽小子!你可知道構陷朝廷大臣,該當何罪?」

     徐勳不知道葉廣究竟已經到了南京多久,究竟探知了多少,此刻葉廣一揭,他便直截了當地說:「葉大人,小子只知道趙欽惡貫滿盈,若不是這樣推波助瀾,那他就能逍遙一世,我就沒活路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小子索性豁了出去,至於罪名如何,實在顧不得了!只不過,這構陷二字,小子斷然不敢當,那一樁樁一件件的罪名字字屬實,絕無一絲胡謅!」

     「好一個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傅公公果真沒看錯人!」葉廣收起剛剛刻意扮黑臉的威勢,這才閒適地微微一笑,「我要是那些重規矩高過重結果的文官清流,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拿下了你拷問再說;不過在錦衣衛,能漂漂亮亮辦成事情,那就是一等一的能員!這一次皇上說的是速斷速決,若不是你這麼把事情一舉擺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這明察暗訪耗時耗力,我正好沒那許多功夫。哪怕沒有傅公公保你,就衝著這個,你也有功無罪!」

     有功無罪和恕你無罪,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含義。徐勳心中才一動,就只覺有東西沖面門飛來,慌忙抬頭探手一接。入手一看,他發現是一面沉甸甸的牛角腰牌,上頭刻著一個總字,他不禁有些茫然。

     「這些年東廠和錦衣衛被那些大人們死死看著,北鎮撫司但凡補人,誰都想塞進自己人來,只想著皇上一旦下人詔獄,自己人在其中能照拂一二。我掌著北鎮撫司,誰的人情都推卻不得,索性來者不拒有一個補一個,不過補進來的都只讓他們吃錢糧不幹活。這真正幹活的,都只用自己挑上來的人。你若跟了我,我可立時與你總旗之職。」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38
第一百零一章 你也有今天!

     總旗聽似位卑職小,但徐勳好歹是文吏愛好者,深知自己身在民籍,要真正授予軍職,絕對不是葉廣輕飄飄一句話就能辦到的事,更何況他從前又不是錦衣親軍,這一答應下來,指不定還會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麻煩。更何況,放著徐良那邊的事不去設法謀求,卻要去他兩眼一抹黑的北鎮撫司做事,這絕不符合他對將來的打算。

     於是,他立時誠惶誠恐地雙手託了那牛角腰牌遞還了回去:「多謝葉大人抬愛,可小子早就答應了傅公公上京替他辦一件事,所以……」

     儘管錦衣衛不復從前的威勢,但北鎮撫司四個字仍然是真正的金字招牌。只有進了北鎮撫司的人,才有偵緝大權,而不是如一般的錦衣校尉那般管著幾條街面,人生最大的目標就是刮刮地皮。因而,葉廣聽到徐勳竟婉拒了自己的好意,呆了一呆後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小子,重信義!傅公公既然搶先一步,我也不便和他搶人。不過,這腰牌你收下吧,到了京城有什麼事,儘管來北鎮撫司尋我。傅公公在南京固然是說一不二,但他離開京城已經這許多年,他的牌子不比從前好用了!」

     見徐勳這一次方才拜謝收了,葉廣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即又仔仔細細問了今天這幾樁事當初是如何安排的。聽徐勳事無鉅細解說了,和李逸風留下等自己的人所說差不多都能對上,唯有那位沈小姐投河的經過有些含糊料想是少年郎還放不下,他暗自點了點頭,心裡倒有些好奇。

     徐勳不是那些世襲軍職的世家子弟,就連他許出去的總旗亦是要好一番打點而且又沒有功名在身,傅容根本許不出什麼前程,究竟用什麼讓其死心塌地?

     「那位沈小姐求仁得仁可據我所知,沈家對你卻是多有虧欠,難得你還為她鳴冤。嗯來她在泉下亦是會承你的情分。」葉廣沒注意到低頭做洗耳恭聽狀的徐勳這會兒是什麼表情,又自顧自地說道,「衝著你的有情有義,我少不得從其他的地方補償了你。不過,今天這事既大多是你的手筆,這幾天跟著我好好料理乾淨,免得事後有人察覺端倪鬧將出來。」

     「是,大人。」

     葉廣在京城能為一眾最恨廠衛的大佬們所容自然不是貪得無厭的無能之輩,但也絕不是好相與之人。之所以對徐勳另眼看待,一則是為了他所說的省卻大筆時間,以免他離京期間被人有機可趁,而且決計能把案子辦成鐵案;二則是事情鬧得如此沸沸揚揚,那些清流的砲火這下子全都該啞了,他的壓力就小得多;三則是他此行之際,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讓他多多看顧傅容的面子,又讓他設法把彭禮一併拉下馬,如今這目標因徐勳這一鬧,看來也並不難。

     所以,從趙欽身上榨些油水補償本就是苦主的徐勳,再提點一二,在他看來竟是再划算不過,又能賣大擋一個天大的情面。

     傍晚時分原本該是一片喜慶氣氛下的東青山下趙宅,這會兒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去迎親的趙二公子被人打得如同豬頭一般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而新娘不但跳了秦淮河,而且還在臨死前坑了趙家一把。僅僅這些就已經夠讓人跳腳了,誰能想到,數百錦衣衛竟是猶如神兵天降將莊子圍了個水洩不通,口口聲聲的奉旨辦事。

     被幾個錦衣校尉看守在書房中的趙欽枯耗了兩個時辰,想盡無數辦法,最後用了古今中外屢試不爽的一招,打碎一個瓷杯用自盡相逼,這才終於見到了主事者。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見陳祿,他就立時咆哮了起來。

     「陳祿,你這是公報私仇,老夫要……老夫要彈劾你!」

     「悉聽尊便,橫豎趙大人你也彈劾我很多回了!」倏忽間攻守強弱完全逆轉,趙欽的張牙舞爪在趙欽看來,不過是垂死掙扎,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幾許嘲笑,「只不過,口口聲聲以忠臣自居的趙大人卻是做下逼死無辜人命私佔民田水利等等醜事,你還有什麼臉彈劾這個彈劾那個?你最應該彈劾的是你自己這個喪盡天良之輩!」

     陳祿平素說話從不高聲,這會兒突然一聲暴喝,把一旁懶懶散散的李逸風也嚇了一大跳。見趙欽吃陳祿這一喝,竟是噔噔噔連退三步,滿臉蒼白地一屁股癱坐在了椅子上,他不禁笑出了聲來。見趙欽回過神來突然看著自己,他這才輕咳了一聲。

     「趙大人稍安勿躁,陳大人是我找來幫忙的,至於我只不過是一個馬前卒,你要是有什麼疑問有什麼不滿,儘管對我家大人哭訴好了。我家大人斷事公允,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此時此刻,趙欽也顧不上對方竟用上了哭訴二字,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家大人是誰?竟然用這等卑劣無恥的手段構陷於我,他就不怕犯了眾怒? 」

  「眾怒?」

     趙欽就只見李逸風倏然轉身,下一刻眼前一花,他只覺得喉頭一緊,竟是被人抓著衣領從椅子上就這麼提了起來。一大把年紀的他見面前那張始終和善微笑的臉一瞬間變得無比猙獰,視線更是陰惻惻的,他不禁竭力掙扎了兩下,老半晌才等到對方鬆手。

     「卑劣無恥這四個字,你自己領受就好,至於我家大人,就連當朝元輔西崖先生,也走向來讚他公平,你怎麼叫囂也甭想抹黑了他。就每了你這麼一個小小的工科給事中,居煞驚動了奉敕提督官校巡捕的都指揮同知葉廣葉大人親自下來督辦,算你祖墳冒青煙了!」

     「葉……葉廣!」

     趙欽畢竟熟知朝廷人事,這麼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又怎會不知,此時此刻只覺得五雷轟頂,整個人都驚得木了。偏生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然大嘩。

     「二公子,二公子就要不行了!求求你們去請個大夫!」

     這時分,徐勳正好跟著葉廣進了院子,見那顯然是趙府家奴的漢子被兩個錦衣校尉死死架著只在那聲音嘶啞地叫嚷著,說是趙二公子臉色青紫下體流血不止,眼看就快不行了,懇求能去請個大夫,他在怔了片刻之後,就見葉廣看了過來。

     「徐勳,你說本司是該準了他,還是不准?」

     「自然是準了。」儘管徐勳並不知道自家瑞生踹了那要命的一腳,也巴不得那個胡作非為的趙二公子死了算數,但此時卻笑容可掬地說,「準了他的請求,別人一定會覺得葉大人辦事公允、秋毫無犯,就連犯官家屬亦是得以周全。所以不但應該去請大夫,而且應該多請幾個大夫,讓南京城裡的人都知道,這趙二公子是迎親的時候被當時憤怒的百姓們打得奄奄一息的,是葉大人心懷體恤,這才哪怕是在查問趙家之際破例允准的,如此官場民間全沒話說。」

     「好你個小子!」

     葉廣本以為徐勳不是要趁機報了私仇,就是故意做大義凜然狀,說什麼公是公私是私,請他答應請大夫替趙二公子治傷,豈料竟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頓時覺得深對脾胃。

     當即他便扭頭看著身後一個親隨喝道:「聽見沒有,就按照這話去辦,請上十個八個大夫,就直接上句容縣城去請,免得人背地裡說什麼錦衣衛耽誤時間!快!」

     那親隨何等機靈人物,哪裡會聽不明白這話的言下之意,當下連聲答應一溜煙就轉身去了。這時候,正門口得了訊息的李逸風和陳祿已經都迎了出來。李逸風卻不認識徐勳上前參禮之後,就少不得上上下下把徐勳看了個夠,繼而才問道:「大人,您又慧眼識珠挑中誰了?這麼一丁點年紀,回京之後咱北鎮撫司報上去時,兵部那兒能通融?」

     「我是想,還許了他一個總旗,可惜早被傅公公先下手為強了!」

     這一番對答迎上前行禮的陳祿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驚詫地瞅了徐勳一眼。要知道,錦衣親軍從大漢將軍到下頭的錦衣校尉,林林總總超過萬人,其中像他這種世襲軍職的不在少數,但多半只是拿一份俸祿不管事,他下頭能有那十幾個心腹供驅使,還是託了陳祖生當年守備南京的福。然而,葉廣掌管的北鎮撫司卻不一樣,那裡頭就是區區一個校尉,外頭錦衣衛一個千戶都得恭恭敬敬奉承。如今沒有聖旨,北鎮撫司就連錦衣衛都指揮使王銘都插不進手!

     「哦,這世上還有不想進北鎮撫司的人?」李逸風這才貨真價實詫異了,但轉瞬間就又恢復了那笑容可掬的光景,也不再糾纏這話題,而是回頭指了指房門道,「趙欽就在裡頭,人還尋死覓活,死硬得很。」

     「嗯,我知道了。你和陳指揮在外等著,徐勳,隨我進來!」

     一進屋子,徐勳就看見了正中椅子上那個臉色灰敗的人。他和趙欽總共只面對面打過一次交道,可為了對抗這麼一個人,他這一介草民暗地裡也不知道做了無數功課。此時此刻眼看此人要倒了,他的心中卻沒有太多酣暢淋漓的快意。

     為了這個人的倒台,小丫頭卻付出了那樣的代價!

     聽到有人進門來的聲音,趙欽僵硬地抬起了腦袋。然而,他不認識葉廣──畢竟,從前他中了進士館選和散館之後,還沒到見過這等人物的層級──但徐勳於他卻是記憶深刻。此時此刻,他幾乎脫口而出質問道:「徐勳,你來這兒做什麼!」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徐勳幾乎忘了一旁還站著葉廣,大步走上前去,倏然伸手一撈抓緊了趙欽的領子,一字一句地說:「趙欽,你步步緊逼要置我於死地的時候,可想到也有今天!」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39
第一百零二章 錦衣必備之攻心術

     「你給我滾……還輪不到你來看我的笑話!」

     見趙欽手忙腳亂想要掙脫,葉廣這才徐徐走上前去,帶著幾分憐憫居高臨下地說:「趙欽,本司錦衣衛都指揮同知兼掌北鎮撫司葉廣,奉旨查辦你的案子。物證人證已經都齊了,開口或是不開口悉聽尊便。」

     「只若是不開口,希望你能讓北鎮撫司那幾個用刑好手多些樂子。 」

     那一瞬間,徐勳只覺得手中提著的趙欽一下子喪失了所有氣力,就連眼神也彷彿渙散了起來。他用眼角餘光偷覷了一眼葉廣,見這老者背著手神情冷然,心中一動的他就順勢放開了手,任由趙欽就這麼如同一灘爛泥一般軟倒在椅子上。

     然而,趙欽終究是趙欽,在癱軟了不過片刻功夫之後,他就掙扎著坐直了身子,死硬地冷笑道:「葉廣,就算你執掌北鎮撫司,可休想用這種嚇唬的手段對付我趙欽,我不是嚇大的!人證物證,這些全都可以偽造,只要我堅持不認,你敢如何?如今不是西廠橫行擅用刑訊的那會兒了,當今皇上最是仁善,絕不會許你濫用刑訊!」

     「濫用刑訊?嘖嘖,趙給事果然不愧是動嘴皮子的高手,這帽子本司實在領受不起。」

     「若是一般的案子,本司自然不便動用這些硬手段,可趙給事你麼,你自己的事想來你清楚,若只是私佔民田水利,放高利貸逼死人命,甚至於讓家人冒領賑災錢糧等等,都還不是真正驚動天聽的大案子,可是,謀逆不軌這四個字就不一樣了! 」

     謀逆不軌!

     四字一出,不要說趙欽面如土色,就連徐勳亦是倒吸一口涼氣。

     見趙欽抬著右手顫顫巍巍地指著葉廣,心中一動的他便順勢開口問道:「葉大人,這謀逆不軌又怎麼說?」

     葉廣暗讚徐勳知情識趣,當即淡淡地說道:「你那會兒不是在應天府衙大堂上問,這趙欽緣何會因為你和沈家的那連在一塊的一片田地如此大動干戈嗎?原因很簡單,因為他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找到了一張建文朝的藏寶圖,於是貪心大動想要佔為己有!那一朝就算真有什麼藏寶留下,也該是朝廷所有,皇上所有,他竟然敢伸手染指,不是想謀逆不軌,那還是什麼!」

     「原來如此!」徐勳面上做恍然大悟狀,心中卻異常警醒。要知道,趙欽真有藏寶圖的事還是慧通那晚上夜談時無意中發現的,這理當是只有趙欽和那個羅先生方才知道的隱秘事,葉廣這錦衣衛的頭子又怎會知情?然而,眼見趙欽抖得如同篩糠一般,他立時把這些疑問暫且按下,眼珠子一轉就開口問道:「若是趙給事真的謀逆不軌,不知其家人子女如何? 」

     「家人子女麼……」

     葉廣帶徐勳一塊進來,原本不過是想給趙欽一個大刺激,如今他簡直覺得自己這一招是神來之筆。這小子不但一露面就給趙欽帶來了大刺激,而且到現在還在不停地刺激這位曾經清流的神經,一言一語都落在了最關鍵的點子上。

     「凡謀反及大逆,但共謀者,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祖父、父子、別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異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疾,皆斬。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入官。若女許嫁已定,歸其夫,子孫過房與人,及聘妻未成者,俱不追坐。」

     葉廣作為掌北鎮撫司的錦衣衛主官,常常和刑部大理寺斷刑獄,因而這大明律可謂是倒背如流,侃侃而談背了這一通之後,他卻看也不看趙欽,只對徐勳領首說道:「趙欽害你丟了你父親傳給你的四百畝地,又害的你未婚妻投河自盡,可謂是和你不共戴天。趙家人籍沒為奴,總少不得要給魏國公成國公,你看中哪幾個儘管說,本官大可與那兩位說說,作價都給了你。」

     「葉大人此話當真?」

     見葉廣領首微笑,徐勳赫然又驚又喜,趙欽只覺得喉頭一陣一陣湧動,那種又鹹又甜的感覺,彷彿一口血隨時隨地會噴出來。他幾乎是死死按著胸口,勉強控制自己不在兩人面前失態,然而,當葉廣漫不經心似的說起他如今還剩下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時,他終於狂躁了起來。

     「葉……葉廣,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如何欺人太甚了?許你逼婚別人的未婚妻致人於死,難道就不許別人淫你的妻女?」葉廣久在錦衣衛,當然絕不可能是什麼謙謙君子,那話語自是犀利得無以復加,「辱人者,人恆辱之,是你自取真果。當然,這些你都看不到了……來人! 」

     葉廣那一個人字還卡在口中尚未說出,就只覺得一道寒光迎面而來,他眼疾手快,劈手打落了那塊碎瓷片,見趙欽竟是撲了上來,他一個利落地扭臂就將人牢牢箝制了住,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如今看來,趙給事你的罪名還得加上一條刺殺欽差!既然你真的打算嚐一嚐錦衣衛北鎮撫司名聞天下的十八般武藝,我就成全了你!到那時候你自個記住,你的妻兒老小,全都是你牽累的!」

  「不……」

     儘管胳膊被人扭得一陣接一陣的劇痛,但趙欽一想到那些傳說中的刑具,一想到異日家人老小就會淪為他人的玩物,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大聲嚷嚷之後就劇烈喘了好一陣子氣,最終才頰然說道:「你說什麼我都認,那張藏寶圖我也一併交給你,只求葉大人你高抬貴手,放過我的家人老小!」

     葉廣隨手從懷中取出寫滿了供言的紙,讓趙欽看過之後畫押,隨即就言簡意垓地吐出了兩個字:「圖呢?」

     見趙欽掙扎了老半晌卻沒爬起來,他便出手拽了一把,眼見他跌跌撞撞到了書架旁邊,在上頭摸索了許久,到最後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他立時皺起眉頭,快步上前一把扳住了趙欽的肩膀。

     「你想耍什麼花招!」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趙欽看著那原本該放著已經裱好了外頭一層膺品《游春圖》的畫軸,如今卻空空如也的匣子,幾乎是急得眼睛都紅了,「怎麼會不見,怎麼會不見不對,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見趙欽已經完全狂亂了,葉廣眉頭大皺,當即叫了李逸風進來。當得知,這趙宅上下一應人等外加幕僚清客,唯獨少了一個羅先生,他大為震怒,正要吩咐頒下海捕文書,他突然扭頭看了看趙欽,繼而就吩咐道:「找三個好手來,給我把這間書房上下先搜一搜!派人去應天府衙,讓各處城門留神那個姓羅的!」

     此時此刻,見趙欽癱坐在地上毫無生氣的光景,徐勳抬頭看了看書架上那一排盛放書畫盒子唯一空空如也的一個,腦海中閃過了一個錚亮的光頭。不言而喻,這和尚定然是見財起意,趁著趙家人辦喜事顧不得其他的光景溜了進來竊走了那真藏寶圖。之前聽和尚提起時他不過是微微起意,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如今只希望這和尚不要傻到拿著東西遠走高飛。

     那個所謂羅先生,極有可能就是葉廣會得知藏寶圖的關鍵所在,所以藏寶圖絕對有貓膩,十有就是糊弄人的!

     葉廣又盯著趙欽問了許久,聽趙欽翻來覆去說那風水先生說什麼徐家和沈家連在那裡的一片地風水好,足以旺三代人:說羅先生談吐風趣學識廣博,從一幅膺品《游春圖》下揭出了一副藏寶圖:說自己給亡妻大造墳墓,是為了自家在陰間積攢陰功他終於不耐煩了,一招手就示意徐勳跟著他一塊出了屋子。在外頭站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內中一聲驚呼,不一會兒,一個校尉就捧著一張紙如同珍寶似的捧了出來。

     葉廣接過只瞧了一眼,就完全沒當回事地遞給了一旁的李逸風:「存檔密封,快馬送回京城。」

     見一旁的徐勳滿臉吃驚,這位錦衣衛大佬就哂然一笑道:「這藏寶圖我在錦衣衛少說也見過百八十張,早就沒興趣了。只要是眾目睽睽之下在趙欽書房裡頭搜出來的,管它是真是假,送上去自有京城的內閣大佬和宮中中貴去扯皮,不管我的事。倒是你小子,今天還得給你記上一功,三言兩語說得趙欽幾乎吐血,省了我老大功夫。北鎮撫司訊問官員的訣竅你竟然能無師自通,孺子可教。你是天生的錦衣衛,不幹這一行真是可惜了!」

     說到這裡,他才志得意滿地說:「用刑者,攻心為上。當初來俊臣用請君入甕來對付周興,便是古今中外最成功的例子。那些只滿足那一套血淋淋老法子的傢伙,成不了大器!我葉廣領北鎮撫司那麼多年,用大刑的次數屈指可數!」

     儘管對前頭葉廣稱讚自己是天生錦衣衛的話鬱悶得很,但聽到後面這一茬,徐勳少不得心悅誠​​服地讚了一聲葉大人高明,渾然沒看見陳祿那古怪的臉色,心裡只轉著一個念頭。

     殫精竭慮籌劃這麼久,這件事眼看就快給他做成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0
第一百零三章 聲名掃地,美名遠揚

     一連數日,不論是上層的朝官貴人們,還是那些讀書經商的中等人家,亦或是底層的販夫走卒,全都被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鬧得應接不暇。只不過民間在意的是那幾場風波,而官場上則是不一樣了。

     對於掌管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都指揮同知葉廣突然奉旨來到南京辦案,從南京六部的大佬到科道言官全都大為不滿,再加上趙欽平日人緣極好,出手又大方,也不是沒人想到要替他說兩句話。可是,當南京國子監祭酒章懋在南都四君子的一次文會上公開放話說看錯了趙欽,悔不該早彈劾這樣的斯文敗類之後,清流之中一時為之失聲,就連常常和趙欽同氣連枝上書的史后幾人都保持了沉默。

     和別人的事有不偕劃清界限相比,章懋是真真正正的痛恨自個當初瞎了眼睛,居然覺得趙欽言行如一,是個可交的人。因這趟風波也殃及到了國子監,他索性關上大門狠狠整頓了三天,這一日好容易偷了個閒,卻不料一個監生突然踉踉蹌蹌衝了進來,一頭撞倒在地連連磕頭。詫異的他開口一問,險些被此人說出的話氣了個倒仰。

     那所謂的傅恆安作弊一事,竟是此人受了趙家一個清客百兩紋銀饋贈,於是這才舉發的!

     章懋萬萬沒想到自己教了幾十年的書,向來只看到貧寒學子人品高潔,結果卻愣是被人狠狠糊弄了一茬。這回多長了個心眼的他不敢盡信,當即換了官服直奔南京錦衣衛去見葉廣。兜兜轉轉見到那個也因事下在獄中的趙家清客狠狠質問了一番,那人唯恐自己背黑鍋,立時把趙欽反手賣了。滿心懊惱悔恨的章老先生出了大獄後,逢著人竟都是這麼一句念叨。

     「老夫一輩子以誠待人,竟是被這麼一個斯文敗類糊弄了!」

     憑著章懋在士林之中的威望,這麼一樁奇聞須臾之間就傳開了來,再加上章懋也放得下架子,竟是親自到鎮守太監府走了一趟,他也不見傅容,只是叫了傅恆安出來相見,石破天驚地賠了禮,一時更讓士林上下為之大震,而趙欽的罪狀上少不得又添了一筆。

     這林林總總於別人來說不過多了幾許談資,可作為當事人之一,傅容的感受自然就不一樣了。這一日徐勳登門,他立時吩咐廚下在園子裡頭的水榭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宴,竟是執手拉了徐勳在自家那偌大的後花園裡轉了一圈,待到落座之後,又親自執壺給徐勳斟了一杯。

     「公公,這怎敢當!」

     「當得起!」人逢喜事精神爽,傅容自是春風滿面,將那滿滿一杯酒雙手捧起塞到徐勳手裡,他這才舉起了自己面前的一杯,一飲而儘後盡興地笑道,「這第一杯咱家敬你的大膽謀劃!若沒有葉廣帶人從京城下來,咱家不能撥雲見日;但若沒有你的膽大包天鬧一鬧,沒有你對恆安的點撥,那章懋什麼時候向人服過軟!單單這一條,恆安從此之後就能挺起胸膛做人了!你可別說那個到章懋面前痛哭流涕說出實情的監生和你沒關係,咱家可不會給你糊弄了!」

     「傅公公這可就高看我了,國子監之前鬧了這麼一場,再加上趙欽的案子鬧得沸沸揚揚,那監生做了虧心事,一天到晚被別人有意無意地說道,他哪裡還能撐得下去?至於趙府的那個清客,他不過是收了趙欽的幕資,這會兒陪著蹲了大牢就已經夠倒霉了,難道還要替人背這樣的黑鍋,自然少不得對那位大司成原原本本吐露實情。」

     「好小子,好小子!」

     傅容這輩子少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時候,這會兒竟是連其他的話都找不出來,連著說了這兩回,這才再次執壺給徐勳斟滿了。

     不等徐勳推卻,他就不由分說地按住了對方的手。

     「這第二杯,咱家敬你的言出必行!陳祿說,葉廣延攬過你,你卻沒答應?」

     「啊,陳大人怎麼知道的……」徐勳脫口而出,見傅容笑瞇瞇看著他,以目示意面前的酒杯,他這才舉杯先飲了,隨即才無可奈何地說,「公公明鑑,北鎮撫司的名頭我自然是心動的,但我如今才多大,又並非軍戶出身,下頭那些校尉哪個能服我?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這點小聰明也多虧了公公肯信我用我,葉大人卻只是道聽途說,萬一真的用了我,異日指不定會後悔莫及,我到時候豈不是更加狼狽?」

     傅容見徐勳並沒有趁機向自己大表忠心,臉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口蜜腹劍的人他見著多了,可有自知之明的人卻走向來稀罕,畢竟,人在世上看得清別人,卻最難看得清自己。

     於是,他點點頭之後,便收起笑容往那張藤椅上一靠。

     「很好,你很好。咱家不妨實話告訴你,想當初咱家被那個費愷軟禁在府裡的時候,那會兒聽說國子監章懋又要出妖蛾子,心裡最恨的就是你。要知道不是你的大話,咱家早就把恆安接了回來!如今時過境遷,看咱家那呆兒子不但開朗了,而且在咱家面前也不再是那沉默寡言的樣子,我很高興,說不出的高興!我自個就算眼下再顯赫,一撒手就是一堆黃土,所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他能懂事出息,我竟比立時榮陞司禮監掌印都高興!」

     傅容只有對家人才會自稱我,眼下說著說著竟是不由自主換了自稱,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徐勳哪裡會聽不出來。於是,他趕緊喝了自己面前那杯酒,搶過酒壺給傅容滿斟了一杯,又雙手捧了過去,這才笑道:「其實傅公子只是心地過分純良,總有幾分自卑,如今心地一如從前,只人卻自信了許多,日後必然能撐起傅家!」

     「說得好!」

     傅容接了徐勳的酒後,見其自斟滿飲,少不得又是一仰脖子喝乾了。一連三杯下肚,他的額頭上便漸漸見汗,說笑了幾句正打算上正題,卻只見外頭守著的一個小太監快步進來磕了個頭:「老爺,大少爺和大小姐來了!」

     「恆安竟是又回來了?」傅容一愣扭頭,見傅恆安和傅瑾一前一後進了水榭來,他登時笑開了。徐勳連忙起身,待那兄妹倆上前,他正要廝見,卻不妨兩人竟同時對他深深施禮。一愣之下,他自是趕緊伸手去扶,又還禮不迭。

     「徐兄,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所以之前聽方墨說你今天要來,我特意向大司成請了假趕回來。」

     徐勳不料想傅恆安竟是特地為了見自己趕回來的,頓時愣住了。

     一旁的傅瑾便笑著插話道:「我今天不但走向徐公子道謝,也走向你賠禮。我大哥這個呆子,也不嫌說出去丟人,對著那位章老先生老老實實把事情原委都說了。他說什麼為了怕丟人險些想自盡,結果被徐公子打了一巴掌狠狠教訓了一頓,後來徐公子又幾次三番偷進國子監和他談天說地,要不是老先生如今總算沒那麼固執了,光是徐公子潛入國子監,大哥你就給別人惹了老大的麻煩!」

     傅恆安卻不以為然:「就算有些犯規矩,但都是坦坦蕩蕩的事,大司成並不是拘泥成規一成不變的人,不但沒怪罪,還很有興趣,說是來日要見見徐兄呢!」

     老天爺,這傅恆安也太老實了吧,那些事竟然都對章懋說了?

     此時此刻,徐勳只慶幸自己後來幾趟偷入國子監時,沒有對傅恆安透露過自己那些膽大包天的計劃,否則就憑這書呆子的德行,說不定轉手就把自己都賣了。而傅容見徐勳神色訕訕的,不禁也是放聲大笑,良久才吩咐添兩副碗筷讓一​​雙兒女陪著入席。只傅瑾畢竟是女子,坐了片刻就笑著告退了,臨走前還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徐勳好一會兒。

     傅恆安畢竟是多年的悶葫蘆個性,如今話多了卻也有限,大多數時候都是徐勳在說話。礙於這位傅公子,他自然不敢說什麼正事,只在那兒揀一些坊間趣事之類的閒話侃侃而談,直到一個小太監進來笑說夫人得知大少爺回來正惦記著,傅恆安才起身告辭,臨走時還拉著徐勳讓他試一試讀書考個功名,一時讓徐勳萬分狼狽。

     「恆安就是這個姓,你當他那些話沒說就是!都是咱家慣壞的他,想著別個太監都是三四個養子收在膝下,結果到後來為了家業鬧得不可開交,所以只專心養了他和瑾兒。」傅容也是被養子鬧得哭笑不得,笑著解說了一句,他突然漫不經心地說:「徐勳,咱家的女兒你也見過幾次了,你覺得她如何? 」

     傅容突然提起養女傅瑾,徐勳頓時有些措手不及,但仍是竭力用最自然的語調說道:「傅小姐?傅小姐是公公掌上明珠,自然聰明機敏大方得體。」

     「哈哈哈,你倒是會撿好聽的說!只女大不中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知道以後誰能有幸娶了她去。」

     如果說剛剛只是不好的預感,那這會兒徐勳便著實有些如坐針氈了。正當他尋思是婉轉把這話岔過去,還是索性拿著自己和沈悅的婚約拿出來擋一擋,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對此時的他來說如同仙樂一般的聲音。

     「公公,徐家有人在外頭傳話說,家裡出事了,請徐公子速速回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1
第一百零四章 給你希望,讓你絕望

  儘管能夠從那種尷尬詭異的話題中逃離出來讓徐勳鬆了一口大氣,但家裡出事了卻著實讓他吃驚不小。於是,當他從那後花園一路到了前門的時候,身邊還多了八個傅容借給他的親隨護衛被這位傅公公說起來,但使真有人鬧事,直接打出去就是,有什麼問題他兜著。

  鎮守太監府那威嚴肅穆的大門口,左邊的石獅子旁邊,一個人正在那張頭探腦,不是有些賊頭賊腦的金六還有誰?只不過大門緊閉,他就算再張望也什麼都看不見,直到那邊廂東角門有人出來喝了一聲,他才連忙一溜煙趕上前去,正好看到徐勳帶著幾個彪形大漢出來。

  「少爺!」

  見是金六,徐勳不禁很意外,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家裡出了什麼事?」

  金六不自在地抬頭瞟了瞟那幾個身材健碩的漢子,隨即就陪笑道:「不是家裡的事,只小的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所以只能對門上這麼提一句。」見徐勳臉色一板,他慌忙又低聲解釋道,「實在是小的不合遇見了從前在都察院共事的幾個人,幾句言語之後打探到了一條非同小可的消息,所以不敢耽擱,立時來稟報少爺。」

  知道這廝從前是南京都察院做事的,原待要呵斥金六的徐勳立時打消了那念頭。盯著金六看了好一會兒,他衝著那邊停著的馬車努了努嘴,等金六會意地到馬車那兒去等了,他這才轉身過去對那幾個大漢拱拱手道:「都是家人傳話不清,不是什麼要勞動各位大哥的大事,也正好省得各位特地為我跑這一趟了。」

  幾個漢子慌忙還禮,面面相覷了一陣,其中一個為首的就笑道:「七公子太客氣了,公公既然發了話下來,咱們還是護送了您回去,要真是沒事,咱們再回來也不遲。」

  人家既然都這麼說了,徐勳也就不再堅持,又謝了幾句,眼見徐良駕了車過來,他這才踩著車蹬子上了車坐好。見金六跟了上來後就殷勤地關門下捲簾,他便問道:「有什麼話就說,不要藏頭露尾說半截。」

  眼看趙欽那案子滿城風雨,可自家少爺卻越發炙手可熱,可成日里出門寧可徐良趕車都不用自己,金六如今哪敢賣關子,此時慌忙跪了下來,賭咒發誓似的說:「少爺,小的從前是犯過錯,可如今這忠心天日可鑑……」

  瞟見徐勳不耐煩了,他這才趕緊止住了這些廢話,卻仍是回頭看了一眼車門處,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巡撫南直隸的彭都憲這幾天一直都在都察院見人,尤其是幾個年輕氣盛的新進言官,據說打算上書,還把矛頭對準了沈家……」

  話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見徐勳臉上覺察不出什麼動靜,他只得老老實實把自己打探到的情況一一都說了,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說:「小的是在大街上遇到幾個舊日同伴,對他們吹噓了少爺就要飛黃騰達,他們才透露的這消息,還說是趙欽從牢裡給彭都憲遞出消息,說是所謂藏寶圖是錦衣衛的人栽樁,傅公公收了沈家的好處,這才和他們沆瀣一氣買通人誣告,還說沈家的那幾個田莊和當年沈萬三……」

  「夠了!」

  徐勳一下子打斷了金六,當即隔著車門對徐良說道:「徐大叔,先不要回家,去南京錦衣衛,對那些護衛也言語一聲。」

  金六怎麼都沒料到,一轉眼之間自己竟是被徐勳拎進了南京錦衣衛。眼見得那一撥撥跨刀的校尉從身旁走過,眼見徐勳正在那兒對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話,不時還對他指指點點,他只覺得腿肚子都抽筋了。因而,當那老者走了過來,他幾乎是一個哆嗦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竟是連頭都不敢抬,別人問了一句,他就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都搜腸刮肚倒了出來。

  「好你個徐勳,又立了一大功!」

  葉廣從來沒有一件案子辦得此次這般順利,前日就已經把一應證供都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此時聽說彭禮還不死心,他在惱火之餘也不免有些心悸,因而對徐勳自然更加親切了起來,「只可惜我不好和傅公公搶人,否則你這福將我一定帶回北鎮撫司不可!這樣吧,跟我走一趟太平門外南京都察院,見一見那位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彭都憲!」

  「敢不從命?」

  金六眼睜睜看著徐勳笑吟吟隨那位明顯就是大官的老者施施然出門,一時呆在那兒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半晌,瞅見身邊有人經過,他也顧不得那許多,慌忙手足並用地爬了過去,卑聲問道:「這位官爺,不知道小人可能走了?」

  「走?大人沒發話,誰敢放你走,在這等著!」

  見那校尉滿臉不耐煩,金六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慌忙又說道:「官爺,可我家少爺跟著那位大人走了,小人總得回家報個信……」

  「你家少爺?哦,你是徐七公子的人?你怎不早說!」那校尉立時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臉。竟是親自把金六扶了起來,因笑道:「咱們大人對徐七公子賞識有加,差點就把人要到北鎮撫司,可惜被傅公公搶先。你既是他的下人,那不必在這苦苦等,先回去報個信也成嘿,你家少爺硬氣,咱們大人可是錦衣衛都指揮同知,奉旨管衛事,兼掌北鎮撫司……」

  金六糊里糊塗地被人送出門來,腦袋完全一團亂。站在那門口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恍然回神,卻發現不見了徐良和馬車,這時候,他的肩膀卻被人拍了拍。

  「不用看了,徐七公子又不會騎馬,多半我家大人就坐了他的車出去,你自個回家吧!」

  好在南京錦衣衛到太平里沒幾步路,饒是如此,金六還是走一步念叨一聲,腸子都幾乎悔青了。要不是他前一次失火的晚上犯了混,他敢打包票自家少爺還會把他當成心腹,這趕車的差事也不會歸了徐良,興許也能巴結上那位錦衣衛的頭面人物,如今卻都泡湯了!

  ……………………

  入夜時分,隨著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一行十幾騎人護衛著一輛馬車進了西長安街繼而便進了南京錦衣衛衙門。馬車一停,徐勳當先跳了下來然後轉身伸出雙手去攙扶了葉廣下來。儘管葉廣精神矍鋒身體康健,但對徐勳這舉動不但不以為忤,反而很滿意。

  剛剛在太平門外南京都察院又是這小子和自己一搭一檔,把彭禮說得方寸大亂。看那情形,這會兒彭禮大約應該連懇請致仕的奏摺都已經動筆了。

  身為巡撫南直隸總督糧儲的部院大臣,單單是撥了民夫去給趙欽的亡妻造墳墓,這一條就足以斷送彭禮的所有前途!他本還想留著當成殺手鐧關鍵時刻拋出來,可誰讓彭禮竟是在這當口還不識相──而徐勳這小子,只不過路上聽他言語幾句,竟是說什麼章懋等幾個赫赫有名的清流知道此事大為憤怒,打算上書彈劾,這便擊中了彭禮真正的軟肋!

  「這個趙欽,錦衣衛這樣森嚴的地方,居然都能讓他帶出消息去,這南京錦衣衛該好好整頓了!」

  聽到葉廣這句話,徐勳心中一動彷彿不假思索地說:「都是這南京錦衣衛衙門裡頭有官職的人太多,做事的人太少,難保會有這種事,啊,葉大人恕罪,小子只是隨口一說,並不是……」

  「好了好了用不著謝罪,你這話也沒說錯。回頭我就把裡頭看守的統統換成自己人,免得再出紕漏。」葉廣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想起傅容幾次三番對自己提到陳祿,再加上之前李逸風也說過陳祿為人幹練,他心中不免就有些動心嘴裡卻說道,「今天你跟著我奔前走後,也折騰了老半天,回去早些歇息吧。」

  「葉大人,」徐勳見葉廣轉身往裡走,卻沒有開口答應,而是突然叫了一聲。見葉廣愕然回頭,他這才幾步追了過去,在葉廣身側低聲說道,「我想給獄中的趙欽送一個條子,不知道葉大人可能允准?」

  「嗯?」

  雖說當成玩笑一般答應了下來,然而,當徐勳走後,葉廣玩弄著手中那張字條,目光在那一行字跡上掃了又掃,想起徐勳那一手溧亮的左手字,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已竭力設法,君暫且忍耐。宵小不過猖狂一時,不日定能雲破日出。」

  「這小子!得了這張條子,那趙欽必然會心存希望地等著,待到他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那天,得到的卻是天底下第一等壞消息,也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笑過之後,葉廣隨手把字條遞給一旁侍立的心腹,沉聲吩咐道:「找個妥當人送給趙欽,記著要隱秘!」

  「是,大人!」

  ……………………

  徐良駕著馬車停在徐家大門口的時候,月亮已經升上樹梢了。從車上下來的徐勳大大伸了個懶腰,見金六屁顛屁顛迎了出來幫著徐良收拾馬車,他也沒多說什麼,就這麼徑直進了門去。他當然知道金六那刁滑傢伙在想什麼,只有些事情他能讓徐良瑞生知道,卻決計不能讓金六知情,比如沈悅還活著的事實。因而,當他一路進了正房發現那兩個一東一西坐著的人,忍不住大為詫異。

  失蹤了好幾日的賊和尚回來了不說,竟連李慶娘也來了!

  「七公子,這和尚在沈家田莊鬼鬼祟祟,是被我一路攆回來的!」

  「徐七少,別信這見鬼的婆娘,她不是什麼好東西,潛入沈家決計也是不懷好意!」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2
第一百零五章 軟硬兼施,箋書傳情

  看著氣急敗壞的慧通,徐勳想起這幾日其他各路高歌猛進的時候,卻不得不擔心這和尚會不會捅出什麼妖蛾子來,自然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他對李慶娘拱了拱手,讓留守家中的陶泓將其帶到西廂房裡稍待片刻,隨即就這麼彈彈衣角坐下,二郎腿一翹才說道:「和尚,拿著藏寶圖在沈家田莊轉悠,挖著什麼沒有?」

  慧通不料徐勳竟然會直截了當提起這一茬,一時蹭地跳了起來,隨即蹬蹬蹬到門口一瞧,見陶泓還沒回來,他才快步轉了回來,瞪著徐勳怒道:「徐七少,你瘋了,這種事也是能嚷嚷的?若是真的建文廢帝藏寶,那得是多少錢,起了出來什麼事做不成……」

  「那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徐勳深知這是真正收服這麼個桀驁不馴主兒的最佳時機,不等慧通反應過來,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想必你消息這麼靈通,應當知道錦衣衛是哪位親自下了南京主持此次的案子。那你知不知道,就趙欽那麼些罪名,人家還不放在眼裡?那會兒這位葉大人在東青山下趙家莊見到趙欽的時候,用盡手段問的就是藏寶圖?」

  慧通這幾天忙著喬裝打扮踩點勘探,雖說也了解過查問趙欽案子的人,但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此時聽到這樣的消息一時勃然色變:「你怎知道?」

  「我怎知道?這幾天葉大人進進出出,多半時候都是我跟著,你說我怎會知道?葉大人還想延攬我去北鎮撫司當個總旗,被我婉拒了。」

  見慧通眼中滿是懷疑,徐勳便彷彿了若指掌似的笑了笑:「你可是在想,不可能,葉廣那樣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怎會看中你一個毛頭小子? 」說到這裡,他隨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隨隨便便衝著慧通擲了過去,「雖說我沒答應葉大人,但這樣東西,葉大人卻送給我了! 」

  想當年在西廠廝混的時候,什麼錦衣衛、東廠,見著西廠的人都得靠邊站,因而慧通對那兩邊的人事以及腰牌符信等等都熟絡得很。

  這會兒翻來覆去端詳著手中的牛角腰牌,他終於確信這東西是真的一時忍不住退後幾步坐了回去,口中卻訥訥說道:「那藏寶圖……」

  「那會兒在趙欽書房裡沒找到東西,趙欽的臉都綠了,那會兒我就猜到多半是你做的。幸好葉大人搜著你做的那份假玩意,連看都不看就直接吩咐密封存檔送往京城,還說京城那些文官大佬和深宮中貴有的是扯皮了,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要是什麼真貨色,這等隱秘消息,葉大人遠在京城如何會知道?幸好今日李媽媽攆了你回來,要是被人發現,你說該怎麼辦?」

  「他娘的!」

  慧通又不是傻子,徐勳已經把話說得這麼透徹,他細細一思量就惡狠狠罵了一句,隨即使勳。拍了一記扶手:「趙欽被人陰了,得了東西風聲卻洩露了,傅公公或是其他和他有仇的把消息送到京城,上頭這才派了葉廣這錦衣衛的頭面人物來!葉廣知道這東西是真是假不要緊,只要有,往京城一送就沒他的事了!好嘛,他娘的,老子終年打雁卻被雁啄丟人現眼!」

  說到這裡,他見徐勳看著自己只不做聲,於是便放軟了姿態道:「徐七少,藏寶圖的事是我自作主張,可我也是想著徐八上京開銷不小,你又把田地都捐了出去到時候京城的事情要是辦得不順當,四處打點不說,就是坐吃山空也不夠,所以……」

  「所以你就不和我商量獨斷專行了?」徐勳早知道這和尚是不見兔子不撤鷹,不見黃河心不死的性子,因此就此打斷了慧通的話,「和尚,你若還是這樣隨心所欲的性子,我和你也沒什麼其他話好說。我那時候許過你鹹魚翻身,眼下葉大人那北鎮撫司瞅著缺人,憑著你昔日西廠的資歷,我對葉大人說道說道,也許能收了你,再結了之前你那些雜七雜八的開銷,我們就兩清了。 」

  慧通剛剛就嘀咕徐勳竟然放過葉廣延攬這樣的大好機會,此時聽他提出了這樣的承諾,一時怦然心動。然而,他正要開口答應,突然瞥見徐勳嘴角那一絲笑意,一下子又警醒了過來。徐勳說的可是也許,而不是打包票,而且這小子能打動傅容,能打動魏國公徐俌,能打動掌管北鎮撫司的葉廣,異日入京指不定還會有別的大人物垂青,他現在斷了這關聯,將來會不會後悔莫及?況且,他一個陌生的外人,到了那北鎮撫司裡頭,葉廣能信他多少?這西廠的名頭當年輝煌,如今可不是什麼好聽的!

  眼睛滴溜溜轉了許久,慧通終於把心一橫,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衣裳,就這麼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了下去:「之前是和尚我做事孟浪,徐七少你大人有大量,寬宥我這一回!日後若是我再有這種自作主張的混賬心思,甘憑你處置!」

  直到這一刻,借助天時地利人和,徐勳才算是真正心定了。知道差不多收服了這位西廠悍將,他自然不會一味拿喬拿大​​,少不得雙手將人攙扶了起來。待到坐下之後,他方才將這幾日情形一一道來。

  當慧通聽說傅容親自設宴款待,葉廣更是帶著徐勳去見了右副都御史彭禮,他心裡不禁慶幸起了剛剛的選擇。就憑他這年紀,去和那些北鎮撫司的年輕人拼熬資格,還不如賭一賭這位將來的前程!這若是萬一賭成了,憑著徐良的情分和他自個的能耐,他何止能翻身!

  ………………………………

  李慶娘從徐家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是過了三更了。雖說徐勳對她保證慧通和尚在那轉悠是受了他的請託,但她怎麼看那賊和尚怎麼不順眼。可畢竟她一個外人,也不好太過質疑。相比這個,她更在乎的是徐勳透露的另一個消息。

  若是彭禮真的不管不顧一盆髒水潑在沈家頭上,把什麼藏寶圖的事情往沈家頭上扣,那沈家就真的是萬劫不復了!所幸有徐勳擋著,否則沈悅那一番苦心周全就全都白費了!

  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了小半個時辰,李慶娘方才在三山街一家米行外頭停了下來,東張西望了一陣,她就敏捷地翻牆躍了進去,旋即一陣疾走到正房前,見東屋的燈竟然還亮著,她立時推開了門進去。果然一打起東屋的門簾,她就看到沈悅正在燈檯下寫著什麼,一旁的如意和瑞生一人佔據了一張椅子,一個左手一個右手擱在中間的高几上,兩個腦袋幾次都險險要撞到一塊去了。

  「乾娘回來了?」

  「都這麼晚了,大小姐還不睡?」

  李慶娘有意提高了聲音,見瑞生和如意兩個腦袋堪堪撞在了一處,緊跟著才幾乎同時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她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也不理會他們倆,徑直上前笑著撥了撥燈芯,這才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東西,見除了賬冊,竟還有幾本字帖,頓時呆了一呆。

  「閒來沒事,我就教瑞生和如意認認字。瑞生是要進宮的,得趁著如今趕緊多認幾個。他家少爺沒工夫教他這個,只能我越俎代庖了。」沈悅說看見瑞生訕訕的,如意橫了他一眼面露得意,不禁噗哧一笑,「如意妳也別笑他,妳也半斤八兩,都和我學了這麼久,那字帖上頭的字寫得比蘆柴棒還難看,看得我頭疼死了!」

  「小姐……」

  李慶娘見如意上前要討好賣乖,瞪了她一眼,等到她畏畏縮縮退了回去,這時候,李慶娘方才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了沈悅:「大小姐,這是徐七公子讓我捎帶來的。 」

  「他還知道寫信,這都好些天了不聞不問的! 」

  「少爺又不知道妳在哪……」

  沈悅輕哼了一聲,冷不丁聽到瑞生在那嘟囔,她不禁臉上微微發紅,趕緊低頭用小刀裁開了信封。見裡頭赫然是整整三張小箋紙,她以為出了什麼大事,頓時吃了一驚,可從頭到尾看下來,卻發現通篇都是吧羅嗦嗦的大白話,其中大多是解釋這幾天的情形,各方的動向,還不無得意地提起了那張送給趙欽的字條,末了才關切地說最近天氣乾熱,多喝綠豆湯解暑,盡量少出門,別累著自己諸如此類云云,那些小說話本中的詩詞傳情等等一概沒有。

  「呆頭鵝!」

  沈悅隨手把信箋往桌子上一撂,嘴裡嗔罵著,臉上的紅暈卻更深了。對於她來說,如今那些花前月下虛無縹緲的東西,遠遠不及徐勳在沈家事上的留心更讓她高興。尤其是徐勳轉述葉廣所言辦案切忌節外生枝四個字,更是讓她放下了心頭那塊沉甸甸的巨石。

  於是,接下來卸妝洗臉洗腳上床,她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直到李慶娘在床前點起了驅蚊香,她才突然低聲問道:「乾娘,都說男人說是大方,其實最是小氣,我當初騙了他那麼久,他真的不在乎麼?」

  「在乎什麼?」李慶娘在床沿邊上坐了下來,見沈悅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禁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捏那挺翹的鼻尖,「雖說我還是那句話,徐七公子讓人捉摸不透,但要說待身邊人,他是決計沒話說的。」

  「哼,我又不是他身邊人,」沈悅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旋即才惘然說道,「不知道家裡怎樣了,祖母和爹娘好不好,有沒有惦記我這個不孝女兒……乾娘,你說,我真的一輩子都回不去了麼?」

  安撫了沈悅好一會兒,想到這些天每次半夜起來,都能看到沈悅臉上的宛然淚痕,李慶娘輕輕嘆了一口氣,低下身來輕輕摩挲著小丫頭光潔的額頭。

  「就是別人沒有辦法,徐七公子也一定會有辦法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3
第一百零六章 偽君子的末日(上)

     五月初五端午節,原就是有避邪驅毒的寓意,因而,應天府衙的差役們滿大街貼出榜文,道是這一天開審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侵佔田地、放高利貸、侵佔賑糧等等案件,一時間自然是激起了南京城上下的一片轟動了。起頭倒是有清流議論過,趙欽好歹是言官,如此實在是不體面,朝廷也有八議的宗旨,但章懋帶頭的南都四君子都說屆時要去旁聽,別人就再不敢多話了。

         因而,端午節這一天,打從一大清早開始,應天府衙正門的那一條西錦繡坊就已經是人山人海,若不是府內所在的東錦繡坊早早由府軍右衛派兵看守住了,就連那兒也要擠得滿滿當當,怕不是有好幾千人,離著半哩地就能聽到那喧嘩的聲音。好在傅容直接派了十幾個護衛給徐勳,一路推搡人群開道,否則他竟是根本就甭想找到一條道進去,車也只能停在了西錦繡坊和府東街街口。

    等一路終於擠到了應天府衙那大門前頭,徐勳早已經是出了一身的熱汗。

    這兒門前三面都畫著白線,圍觀的人群卻是不敢就這麼亂擠了了就只見一個個應天府的差役們手裡提著鞭子在那維持,還有皂隸在那大聲喧嚷彈壓,總算讓四面八方的百姓無人敢越雷池一步了他站在那兒四下裡一看,見左邊黑壓壓站著百多個鄉民,全都是之前在應天府衙擊鼓告狀的,而其中于浩赫然在列。這中年漢子身上衣裳也還乾淨,看不出有吃過苦頭的模樣。

    而在右手邊,沈光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裡,竟是一個從人都沒帶了不過半個月的夫……他的臉頰就消瘦了一大圈,那一襲青衫穿在身上空蕩蕩的,當徐勳走上前打招呼時,他那茫然的眼神這才看了過來,盯著徐勳看了片刻,這才苦笑了一聲。

    “你也來了。”

    這半個月沈家幾乎是把整個南京城翻了過來,秦淮河上上下下搜索過無數次,也不知道拿出了多少銀錢,相似的女屍也找到了好些,可家中上下無人敢認,沈家喪女也成了街坊四鄰嗟歎的話題之一。最後,沈光還是沒能瞞住病弱的老太太,沈方氏帶病出來只說了一句話,家中就消停了。

    “把悅兒當初的衣裳收拾此出來立一個塚埋了……總好過把那不知道是誰的人埋進沈家的祖墳裡,還沒個結果,光是哭有什麼用!”

    只是,沈光實在難以像母親沈方氏那樣陡然間就堅強地撐了過來,此時仍有些渾渾噩噩。他無精打采和徐勳說道了兩句,就只聽裡頭傳來了一陣高聲唱名。

    “欽差錦衣衛都指揮同知兼領北鎮撫司葉廣到!”

    “欽差大理寺右丞費愷到!”

    “應天府尹吳雄到!”

        這三回唱名之後,緊跟著便是諸如魏國公徐俑、成國公朱輔、傅容、鄭強、章懋等等,一個又一個唱名的聲音讓圍觀百姓嘖嘖稱奇,而那邊的百十個苦主則是在最初的騷動之後,被人領著在各自的位置站好了維持秩序的這會兒已經變成了錦衣衛親兵,而差役們則是拖著水火棍回去站班……那拖長了聲音的喊堂“噢……”聲回蕩在這寬闊的西錦繡坊上空,不一會兒就讓整條街漸漸安靜了下來。

          今天不在大堂主審,而是放在應天府的照壁前頭審案……正是應天府尹吳雄一力承擔的主意。他的理由很簡單,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這一回公開審案讓百姓全都來看來聽,正好可以起一回宣諭教化的作用了最要緊的是,葉廣和費愷都沒有異議了因而,哪怕他這個應天府尹平日不理刑名,這一回仍然是帶病親自上陣。此時,見一眾官員全都一個斤,坐下了,他向左右兩個面沉如水的欽差一點頭,便沉聲吩咐道:“帶人犯!”

          趙欽昨兒個晚上就被人了南京錦衣衛的地牢,眼睛被蒙上黑布上了一輛馬車,兜兜轉轉被轉押到了一間屋子裡,自從多日之前接到那張字條起,他就一直苦苦等待著上頭所說那雲破日出的契機,因而少不得把這一次當成了葉廣最後的掙扎。於是,此時此竟當兩個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大漢面沉如水地進了屋子,給這悶熱的房間裡帶來了好一片光亮,他一時只覺得欣喜若狂,竟是大笑了起來。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就算你們錦衣衛,也不能在這南京的地面上為所欲為!”

          然而,一陣大笑過後,讓趙欽始科不及的是,兩個漢子竟是上來一左一右挾持住了他的胳脖,就這麼架著他輕輕鬆鬆地出了門了之前被關了大半個月的地牢,昨晚上又是連夜轉運,他幾乎就沒見過陽光,再加上這一天的日頭一大早就毒,他雖是竭力閉著眼睛,可額頭汗珠還是一顆顆滾落了下來,人也覺得一陣虛的慌。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見那兩個大漢只不理他,他頓時更加慌亂,一時使勁掙脫,又把腳在那兒亂蹬,聲嘶力竭地聽嚷道,“我還是朝廷命官,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話還沒說完,兩個漢子就已經架著他轉過了那一堵大照壁。眼見面前霍然開朗,趙欽心頭剛剛一鬆,下一竟就只見黑壓壓一片圍觀百姓,那左中右三張桌子以及一邊的一長溜椅子,一時間就惶然了起來。等到認出沈光和徐勳,又看到那邊廂一張張或激憤或畏怯或鄙視或高興的臉,當他雙腳落到實地的時候,他就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了。

         這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啪…… 那一聲石破天驚似的驚堂木再次壓下了四周圍人群的竊竊私語,緊跟著就是一聲大喝:“人犯趙欽,緣何不跪!”

          這聲音一下子讓趙欽打了個激靈,環視著堂上眾人,他看到了不少從前文會中的老相識,只是平日裡這些人和他言笑盈盈,將他引為知己,這時竟卻不是避開他的視線,就是露出了鄙薄不屑的神情。此時此境,縱使他再遲鈍,也知道這會兒的情形不對了。

          幾乎是那一瞬間,他就冷靜了下來,當即昂起了腦袋:“吳大人,我乃朝廷命官,您這稱呼錯了吧?”

          見趙欽這般光景,吳雄立時沉下了臉。然而,還不等他這應天府尹再拍驚堂木,一旁的葉廣就乾咳一聲站了起來,拿起左手邊的一張紙慢條斯理地展開,又清了清嗓子念道:“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罔顧聖恩,橫行鄉里,逼死人命,即行革除官職,此令。”

          念到這裡,見四周圍的人群出了一陣陣的嗡嗡聲,他才看著趙欽那雪白的臉色,輕輕揚了揚手中的紙片,一字一句地說:“趙欽你要不要驗看一下,這吏部草擬,內閣照準,甚至還有當今皇上親筆朱批的公文?你真是祖墳冒青煙了,這滿天下那許多奏摺章疏,有多少能得皇上親筆朱批?”   

      一旁的徐勳心裡敞亮。這大明朝自從英宗之後,所謂的朱批其實大多數都是司禮監拔紅,大多數甚至根本就不過皇帝的手,因而,一份吏部的任免文書上竟然有皇帝的親筆朱批,自是非同小可。

          看著趙欽那顫顫巍巍彷彿隨時都會倒下的身軀,他不禁笑開了。

          苦苦煎熬了這許多天,等到的卻是一份革職令,也不知道趙欽是不是內傷得要吐血了!

       “ 趙欽,你還不跪下?”

          吳雄這些天拖著病體一個個苦主人證地詢問下來,原本尚存的一丁點懷疑就全都沒了,再加上幾個奉命去打探的差役到了句容鄉間,因趙家傾頹之禍而全無顧忌的鄉民幾乎恨不得把多年的苦水都倒出來,他自然對這種害群之馬恨之入骨。此時見趙欽依舊毫無反應,他一時再次大力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左右,給我壓著他跪下!”

          話音剛落,之前押著趙欽上來的兩個錦衣校尉就上了前來,一人一邊一按肩窩,旋即熟練地往那膝蓋彎裡一踹,立時就把趙欽踢跪在了地上。從來沒有遭受過這待遇的趙欽在膝蓋重重落在地面的時候,忍不住呻吟出聲,好容易才硬生生止住了,然而,那兩個校尉彷彿生怕他掙扎,依舊在左右死按著肩膀不鬆手,顯然在錦衣衛裡頭是做慣了這差事的。

          見趙欽跪了,吳雄方才高喝了一聲帶人證。須臾,幾個差役便引領著那百多號人上前,其中自然少不得徐勳和沈光。由於人實在是太多,除了于浩和另一個看上去比較機靈的鄉民,便只徐勳和沈光留了下來,其餘的都被引著跪到了一邊去。趙欽雖是被人死死按著,但仍是竭力去看身邊那幾人。見徐勳行禮之後,吳雄便吩咐其起身說話,他頓時恨得咬牙切齒。

       “ 吳大人,這徐勳一無出身,二無名,憑什麼他能站著說話!”

      此話一出,徐勳便朝趙欽看了過去,見其瞪著自己的眼睛彷彿能噴出火來,不由得回了一個笑容。要是換成從前的趙欽,高高在上連多看他一眼都不屑得很,哪裡會計較這和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的事?可現如今不過數月的夫,他卻終於能夠居高臨下地俯視此人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4
第一百零七章 偽君子的末日(下)



    見趙欽那眼睛死盯著徐勳不放,吳雄左手邊的葉廣不禁露出了一絲了然的笑容。這一次,他卻沒有搶先開口,因為他知道自然有人巴不得在趙欽那血淋淋的傷口撒一把鹽。果然,這時候,一旁昨夜那臨時支起的棚子底下,老神在在坐著一直和鄭強交頭接耳的傅容突然轉過頭來,若有若無地笑了一聲。

    “徐勳雖是沒功名沒出身,可他卻剛剛得到了朝廷褒獎,行過禮後自當站著說話!”

    此時此竟,趙欽只覺得如遭雷擊,臉滿是不可置信。偏生就在這時候,魏國公徐俌竟是也插口說道:“徐勳又不比那些家財萬貫卻只肯出九牛一毛行善的,他家裡統共就這麼四百畝地,如今統統捐了出來修水利修貢院,為的卻只是求養父一個下落。如此孝行善舉,本公當然要報朝廷請褒獎,以正風氣!這褒獎昨兒個才下來,看在你不知道的份,不知者不罪這咆哮公堂的罪名本公就向吳大人求個情……”

    這麼兩位地位極高的南京守備先後開口,趙欽頓時啞口無言,可那口氣無處疏解,卻幾乎讓他憋成了內傷。於是,當吳雄正式開審之後,于浩和那今年輕鄉民一搭一檔似的將那些陳穀子爛芝麻似的事全都翻了出來,甚至連他家下人做的勾當也全都算在了他的頭,他額頭的青筋不覺一狠狠全都暴露了出來,彷彿有隨時隨地炸裂的危險。

    然而,這一切都比不當徐勳出面的時候。這一位彷彿不知道自巳單單是站著就已經把趙欽氣了個半死,待到于浩和那今年輕鄉民痛陳受害事實之後他便整了整衣衫前,恭敬地向四座眾官再次舉手長揖:

    “諸位大人,小子徐勳,應天府江甯縣太平裡人氏。

    自幼被父親從外頭抱回來的,因父親多年在外未歸,族中親長不仁,竟有謀奪財產之意。趙欽身為朝廷命官不但不思從中調解竟然因覬覦小子家中那幾百畝薄田,串通親長以莫須有的罪名,意圖將小子逐出宗族,其後小子將田產全數捐出,憤而出宗。可即便如此他卻依舊不依不饒,唆使小子堂兄徐氏長房長子徐動到應天府告狀,想要將小子之前捐出的田產全數追回!”

    說到這裡徐勳倏然轉頭怒視趙欽,提高了聲音說道:“趙欽你不會不知道因天氣乾早,應天府鄰近州縣有多少百姓正無水可澆地!你也不會不知道,等到大旱之後,因入冬缺少口糧,有多少人會窮蹙無法淪為流民!你更不會不知道,這南京貢院因為年久失修,每年八月秋闈之時,若是遇著天涼下雨,多少士子會在秋風秋雨中簌簌抖!你身的進士,你身為朝廷命官,居然為了一己之私利罔顧百姓士子,你算什麼讀人,你何嘗真正讀過聖賢,何嘗真正懂得仁義禮智信!”

    這聲色俱厲的一席話說得四周圍一片鴉雀無聲。也不知道是圍觀人談中誰率先喝了一聲好,一時間,就只聽叫好聲喝彩聲此起彼伏,就連那邊坐著聽講的官員們,竟也有人率先撫掌叫好。不是葉廣傅容也不是徐俑,而是端坐在一群文官當中的國子監祭酒章懋!

    徐勳說得慷慨激昂,再加在日頭下站得時間長了,原本就臉色赤紅。然而,趙欽卻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在徐氏宗祠領教過一回徐勳的牙尖嘴利,可那一次尚沒有此時的咄咄逼人,再加他正春風得意,嘴輸了自有別的辦法補回來,又哪會有如今的狼狽?可此時此刻,他被人死死按著跪在被太陽曬得漸漸有些燙的地,連挪動一步都是奢求,能做的竟只是用怨毒的眼神瞪著徐勳。

    直到吳雄再次一拍驚堂木,四周喧嘩聲漸小,徐勳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緊跟著說:“家父當初在小子還小時,曾經和太平裡沈氏定下了婚約,約定沈氏女成年之時迎娶,結果又是趙欽自恃權勢,竟是逼沈家棄婚約嫁女,更不惜以沈氏昔年過失威嚇!可憐我那未婚妻年紀輕輕卻性情剛烈,在迎親之日趁別人不備跑下喜轎,竟是在文德橋投了秦誰河!趙欽,你一七尺男兒,一個飽讀詩的士林名流,竟如此逼淩一個弱女子,你還有什麼臉立足於人前,你還有什麼臉稱自己是儒家學子,你……”

    說著說著,徐勳便已經掩面低頭,竟是彷彿說不下去了。此時此刻,章懋身邊的一個老者突然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我林俊誤交此等敗類,自當請罪,但如此斯文敗類,不但應革除官職,而且當革除昔日功名,追奪當年給妻兒其父的敕封!我願頭一個署名!”

    說話的乃是南京金都御史林俊,素來以剛直不惜忤權貴而聞名。此時此刻他一帶頭,章懋自是頭一個答應,一時一片響應之聲。不但如此,四周圍的百姓亦是傳乘了各式各樣的大罵聲,他們自然不會說那麼文縐縐的話,有的罵狗官有的罵畜生,有的罵混帳有的罵敗類,各式各樣的惡言惡語如潮水一般沖著趙欽沖了過去。要不是如今早災物價飛漲,指不定有人砸出幾個雞蛋洩憤。即便沒有這樣的錦上添花,日頭下跪著的趙欽也已經是搖搖欲墜。

    沈光和徐勳總共只是之前在家裡見過一次。那時候他滿心悲憤無暇多想,只覺得徐勳肯在那時候認下婚事,甚至肯為了女兒出面去應天府衙告狀,不愧是有情有義之人。然而,此時此刻頭一回領教了這等犀利的詞鋒,他的心中不覺湧出了無窮無盡的後悔。只是終究沒有後悔藥,等到民憤再次平息了下來,無官無職一直都跪著的他這才挪動著猶如灌鉛似的雙腿膝行拼了兩步,突然重重磕了三個頭。

    “小民沈光,因趙欽派人威逼利誘不得不答應將已許婚的女兒改嫁趙氏,以至於女兒投河明志。小民悔之不迭,甘領悔婚之罪,只求諸位大人還小女一個公道!”

    沈光沙啞著嗓子吼出了這麼幾句話,隨即又是幾個響頭磕了下去,額頭一時血跡淋漓徐勳眼看不好……趁隙忙前攙扶了他一把又緊貼著他的耳邊輕聲說道:“沈老爺不要太衝動別忘了你家裡還有母親和妻兒!再說,悅兒必然不希望你自殘身體……”

    悅兒!

    察覺到這個稱呼,沈光突然消身一震,隨即就勢伏在了地,雙手卻忍不住摳著磚縫大口大口吸起了氣。儘管知道這大多只是自己的猜測,然而他卻仍然忍不住心生奢望。女兒在時只覺她性子太烈脾氣不好,可如今失去了他才覺得那敢愛敢恨的丫頭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早知道如此,他甚至甘願就這麼領受了那些罪名!

    “沈光!”一連串的打擊幾乎讓趙欽為之崩潰此時此刻,當他素來瞧不起的沈光居然也在這時候落井下石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抬起頭嘶吼道,“你別以為你自己是什麼好東西,沈家當初家的時候……”

    “今天不是審沈家的案”

    吳雄再次一拍驚堂木,一下子打斷了趙欽的話,“再說本府曾經訪查過,沈家縱使有過,大多數罪名也就是勞役罰銀而已,哪裡像你這般喪心病狂!更何況,沈氏女節烈義舉已經報朝廷,不日便有旌表,足可抵過其父昔日瑕疵!你若是再敢咆哮公堂,休怪本府不客氣!”

    趙欽被吳雄這話再次一噎,只覺得喉頭一陣湧動,那口憋了許久的氣終究是沒能忍住,竟是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也再也堅持不住了。然而,即便如此,旁邊那兩隻盡忠職守的手也依舊沒有鬆開,竟是如同鐵鉗子似的牢牢鉗住了他。渾汪噩噩的他眼看看吳雄繼續審理,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這才聽到再一次響亮的驚堂木聲,接著便是長長的一串罪名:

    “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應天府句容人。恃勢橫行鄉里,因謀買山地,迫鄉民使賣其墳地而遷之他所,前後凡十二塚。所居東青山下舊有泉,民賴以灌溉,欽乃鑿溝引泉圍繞其第,獨擅水利。所居室皆過奢逾制。妻死治葬,又宋葉學士墓而碎其誌石,令民夫助役,欽更索之以縛金。又以財物貸人,倍取其息,或過期不償者,動輒強占其田宅子女,以致逼死于氏妻女二人。有家奴盜財,誣民家受寄而詐取之。歲饑官粟賑濟,因以其家人姓名冒支稻穀四十余石。謀徐氏水田四百畝,挑唆徐氏親長逐徐勳出族,事敗後更罔顧道義,使徐氏族長之子告於官署,又逼婚以至於沈氏女投河明志……如此和和,天理不容,按大明律,當絞!本府即日與葉大人費右承報請刑部大理寺……”

    聽得一個絞字,昏昏沉沉的趙欽終於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見那邊葉廣面帶微笑,彷彿任事不管,而大理寺右承費愷則是臉色陰沉地一言不,他終於感覺到了一股深沉的壓力。他張開嘴想大聲嚷嚷,卻不防旁邊那錦衣校尉眼急將一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口中,牢牢地把他的那些話都堵了回去。咱咱嗚嗚的他眼看著圍觀人群被驅散,眼看著那些官員一個個站起身來,他正絕望之際,突然眼前就多出了一個黑影:定睛一看,卻是徐勳在面前蹲了下來。

    “趙給事。”徐勳笑容可掬地沖著趙欽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才輕聲慢氣地說,“有一件事好教趙給事得知,巡撫南直隸總督糧儲的右禹都御史彭禮彭都憲,前幾天剛剛向皇遞了請求致仕的摺子,據說已經照準了,所以,他今天不能為你來撐腰,讓你失望了。”

    見趙欽的眼睛一下子圓瞪了起來,他又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趙給事大約在想之前那張字條,不好意思,我一對手癢隨便寫了幾個字,讓你見笑了。”

    眼看趙欽眼睛圓瞪了許久,竟是一頭栽倒在地,徐勳這才拍拍手站起身來,掃了一眼不遠處駕著馬車過來的徐良,雖看不見車廂中小心翼翼撩起的一丁點窗簾的小丫頭,但他還是咧嘴一笑,隨即抬頭搭了個涼棚看了看那火辣辣的日頭。

    “想一手遮天,你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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