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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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40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5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太子審案

    略忽間,書市一條巷子就猶如秋風狂落葉一般,變得乾乾淨淨。

    動作快的店舖已經下了門板完完全全關得嚴嚴實實,動作慢的店舖也已經空空蕩蕩,東主掌櫃夥計幾乎都躲到後頭去了,小巷兩頭空空蕩蕩,就只有中間這十幾個人圍著幾個人。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圈子中央的幾個人你眼看我眼,卻齊齊跪了下來,領頭的一個更是慌慌張張地連連磕頭道:「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民只是路過,路過!」

    「路過?哪有這麼巧的事,分明是爾等窺伺貴人圖謀不軌!」

    李逸風哂然一笑,隨即沉下臉來大手一揮,就只見他手下的那些大漢立時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前,不過片刻功夫就把這三四個漢子被捆得如同麻花似的,嘴裡都塞上了麻胡桃。眼見大局輕輕鬆鬆就定了下來,李逸風正想一個手勢讓自己那些手下把人押走,卻不料一個人影突然越過了他,一面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些人,一面摩挲著下巴,好半晌才扭頭看著李逸風。

    「你叫李逸風是吧?」

    「是是是,小侯爺有何吩咐?」

    「李逸風,本小侯爺還從沒見過北鎮撫司審案,今兒個你在這審給我看看如何?」

    朱厚照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著實驚人,哪怕李逸風平日善於臨場應變,可這會兒答應吧,回頭大臣彈劾,決計能送他一個蠱惑太子的罪名;要不答應吧,誰都知道太子我行我素慣了,這一惦記他就甭想討得了好。思來想去,他終究還是一咬牙做出了選擇,卻是笑容滿面地說道:「小侯爺有命,卑職自當聽從,但這大庭廣眾不是地方。」

    見朱厚照面露不悅,徐勳便適時從旁邊一個空擋湊了上去,輕聲說道:「小侯爺,光天化日之下審要是傳到那些大臣言官耳中,只怕又要念叨好一陣子。」

    一想到東宮那幾個囉囉嗦嗦的師傅,朱厚照就不再堅持,側頭一想就一錘定音地說:「把人帶上馬車,咱們馬車裡頭審!這樣既不興師動眾,也不虞被那些老大人們念叨。嗯,橫豎本小侯爺那輛馬車寬敝得很,把領頭那個先帶上來,你來審。徐勳,你也跟本小侯爺上車!」

    儘管這樣一個提議仍然相當荒謬,但總算還有些可操作性,於是,李逸風不得不面露難色地答應了下來。而徐勳則是退後一步對劉瑾輕聲提醒了一個書字,劉瑾立時心領神會,也不對朱厚照提及,只回過身來和那掌櫃言語了兩句。不一會兒,當朱厚照出門上車時,那一箱子書也被劉瑾支使兩個小太監搬了出來馱在馬背上,只象徵性給掌櫃撂下了一塊銀子。

    等到這一行人離開好一會兒,剛剛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一條巷子方才漸漸有了些活氣。那賣書的掌櫃瞅著手裡那塊銀子正擔心,王世坤就帶著陶泓從外頭進了店來,沒好氣地用折扇拍了拍手說道:「別看了,這銀子是你的了,自己收好就走了。」

    「那怎麼好意思,公子您已經給了二十兩……」話雖如此說,那掌櫃卻死死攥住那塊銀子,根本捨不得放手。

    「給你的就是你的!你只消記著今天的事情別隨處說嘴就罷了。」

    「是是是,公子放心,公子放心!」

    王世坤二話不說轉身出了店,看著那一行人離去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疑惑地摩挲了一下腦門。那幾十卷佛經,還有那十冊書都是珍本,決計是價值不菲,佛經應該都是傅容辛辛苦苦搜羅來的,書亦是章懋珍藏,這徐勳竟然自作主張就這麼送給了太子!即便太子也是送給皇帝,可這麼兜兜轉轉一趟,傅容也好徐勳也好都撈不著半點功勞,這又是何苦?

    「算了算了,我是沒他那麼多心眼。從南京到京師,這麼多趟聽他的我都得了好處,且看看他這一次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寬敝的車廂裡,四肢關節全都給李逸風親自卸掉,又用北鎮撫司的獨門手法捆得結結實實的先頭那斗笠大漢面色蒼白地跪在朱厚照面前,別說掙脫,就連挪動一步也難能。相比滿臉興致盎然的「朱小侯爺」,一左一右的李逸風和徐勳就不那麼舒坦了。若不是徐勳未雨綢繆尋了兩個小板凳帶上來,他們此時除了盤腿坐著就是屈膝跪著,決計找不到第三個姿勢。即便如此,北鎮撫司這位理刑千戶仍然很不習慣地扭了扭脖子,這才開始問話。

    聽李逸風從姓甚名誰、籍貫何處、年齡幾何一路問下來,徐勳幾乎有一種時光交錯的錯覺。然而,當李逸風問那大漢做何營生時,他卻本能地感覺到對方猶豫了一會。而這時候,李逸風出人意料地伸出手去,迅疾無倫地接上了那大漢的肘關節,旋即又一下子將其卸掉,繼而就卡住了他的下巴,將那人的哀嚎呼痛全都卡在了喉嚨裡。

    「要是你還想多來幾次,就儘管編瞎話!」

    儘管平日對付這種小角色有的是從肉體到精神的各種手段,但此時此刻在朱厚照面前,李逸風只用了最簡單直接而又不血腥的一種。果然,當他鬆開那大漢的下頜時,那滿頭冷汗的大漢立時張口說道:「小的說實話,小的說實話!是有人給了我們幾個二十兩銀子,讓我們跟著這位公子,然後狠狠教訓他一頓!」

    李逸風一下子聽出了其中的語病,立時皺眉問道:「哪位公子?」

    「是這位。」

    那漢子渾身都動不得,只能用碩果僅存還能活動的下巴衝著徐勳努了努嘴。本就有所預感的徐勳幾乎是和之前朱厚照一樣不管不顧地站起身,腦袋重重碰到了上頭車廂的頂板,旋即才慌忙低頭彎腰,卻是滿臉愧疚地說:「小侯爺,我真沒想到竟是我這個才剛到京師的惹了這樣的禍事,都是我的罪過……」

    朱厚照看著徐勳也和先前自己一樣撞著了腦袋,不覺幸災樂禍地笑了笑,聽著這解釋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對啊,你才剛到京城,哪裡來的仇人?李逸風,繼續問!」

    見李逸風那鷹爪似的手又伸了過來,那大漢既畏懼北鎮撫司的凶名,又生怕再吃一回苦頭,慌忙大聲叫道:「要是小的說一句假話,管教天打五雷……不,管教小的在北鎮撫司裡吃八遍不重樣的刑罰!」及至李逸風的手停了,他方才一口氣說道:「小的那會兒拿著錢也不放心,所以有意跟了跟,發現人從興安伯府後門進去了。」

    「興安伯府?」

    大明朝勳貴不少,但對朱厚照來說,真正需要記的除了那幾個國公之外,就是自己的那兩個舅舅。所以,他搜腸刮肚也只記得聽過這麼個名頭,似乎是在京營帶兵的,當下就看著李逸風打算聽他解釋。果然,李逸風斜睨了徐勳一眼,就垂下頭說道:「小侯爺,這興安伯…… 和徐公子是親戚……」

    「什麼?」

    父親弘治皇帝那兒的親戚眾多,但那些藩王朱厚照幾乎一個沒見過,至於母親張皇后幫邊的親戚,朱厚照除了一個表妹全都不待見,此刻聽到算計徐勳的居然是他的親戚,他頓時一下子炸了,當即一捶身下的座位,怒聲罵道:「混賬東西,真是混賬東西!」

    「小侯爺息怒……」

    徐勳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只見朱厚照跳將起來,劈手給了那漢子啪啪兩個耳光,旋即還不解氣,又猛地一腳把人踹在地上,死命在其身上踩了好幾腳,這才氣咻咻地坐下。之前和朱厚照在馬車裡說了那麼一番話,這會兒他大約能體會到,這位太子的雷霆之怒與其說因為自己,不如說因為之前在壽寧侯府憋著的氣,抑或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聽到的流言。於是,等到朱厚照坐下身來,他就遞了一塊帕子給這位已經是滿頭大汗的太子。

    李逸風冷眼旁觀,見原本還在生悶氣的朱厚照不假思索接過帕子就胡亂擦了擦臉,心裡頓時暗自納罕。他本覺得今天這幾個人竟是和徐勳有關,太子就算不怪罪,也總會心裡存下疙瘩,可沒想到太子竟是比徐勳更生氣,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要不是他親眼見證今兒個徐勳第一次見到太子,幾乎就要認為這兩個人非但認識,而且必然有深切的關聯。

    徐勳瞥見李逸風若有所思地將一團麻胡桃塞進了那漢子的口中,旋即手起斬落一下子敲暈了人,他這才開口說道:「小侯爺,這幾個人就交給北鎮撫司處置吧,隨便尋個罪名足夠他們喝一壺了。至於他說的什麼指使,小侯爺不如當成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那幾個人可是要對付你,你居然能當成沒這回事?好啊,你就這麼膽小怕事,我看錯你了!」

    面對朱厚照先是不可思議,繼而則是怒氣沖沖的目光,徐勳便微微笑道:「小侯爺,對於那些想要你死想要你倒霉的人,你平平安安風風光光地活著,就是最好的報復了。別人算計越多做得越多,就犯錯越多破綻越多,否則怎麼會有句話叫做多行不義必自斃?再說了,如今的興安伯畢竟算我的長輩,和長輩置氣理論,別人總免不了要算到我這晚輩頭上,我何苦給自己找麻煩?」

    聽到這番話,朱厚照本能地想起自個那兩個討厭卻擺脫不了的舅舅,而且為了這個還老被父皇訓斥,一時竟有些心有慼慼然,當下竟同病相憐地重重點了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當成沒這麼一回事我可不幹,回頭我一定告訴我……爹,讓他評評這個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6
第一百四十章 父子君臣

    「小侯爺不可!」

    徐勳和李逸風幾乎異口同聲叫了出來,旋即不免彼此對視了一眼。

    朱厚照大為奇怪,盯著兩個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氣鼓鼓地往後一靠問道:「為什麼不可?」

    李逸風脫口而出叫了這麼一聲,還真是全心全意為徐勳著想。這要是朱厚照真的去稟告了皇帝,那事後追究下來,興安伯府那邊固然討不了好,可徐勳一個教唆太子的罪名卻怎麼都跑不掉,指不定鬧開了還會有言官在那囉囉嗦嗦地說什麼以下犯上,欺凌病重長輩諸如此類云云。只這些話實在是不好在才十二三的小太子面前剖析明白,他不免有些犯了難。

    就在他斟酌話語之際,徐勳卻開口說道:「小侯爺,若是在一個大家族裡,底下人中間發生了小紛爭,一個被另一個欺負了,可結果卻只能跑去老太爺那兒告狀,別人會不會覺得這個人沒本事?」

    「呃?」朱厚照聞言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說得對,被人欺負了就是要回頭再把人教訓回來,只會告狀算什麼本事!那我就不告訴我爹了,趕明兒你要是撐不住,就來找本小侯爺,我給你做主!」

    聽朱厚照又把自己這小侯爺的身份搬了出來,李逸風再也忍不住笑,旋即卻趕緊一本正經地連連點頭道:「小侯爺說得極是,徐勳是您護著的人,天底下還有誰敢欺負了他?至於這幾個人,進了北鎮撫司就別想好過,您儘管放心就是。倒是小侯爺今天淘到了不少好書,回去獻給老侯爺,老侯爺一定會欣喜於您這一片孝心。」

    「嗯,只要爹高興就好!」朱厚照嘿嘿一笑,繼而洋洋得意地說:「我當然要給爹瞧瞧,我也是會挑好東西的!別人是獻好東西討他的歡心陞官發財,我是只想讓他高興高興。爹又勞累,而且還老是因為人家告我的狀生悶氣唉,他還老不說,我寧可他罵我兩句。」

    朱厚照說著說著,就皺著苦瓜臉唉聲歎氣了起來。要不是李逸風在旁邊,徐勳簡直想伸手去按一按那小腦瓜上硬擠出來的皺紋。發現李逸風不敢接話茬,他就故作好奇地問道:「別人家的孩子都怕打罵,小侯爺怎麼居然會希望老侯爺責備?」

    「爹罵我兩句就能出出氣嘛!」這不是在宮裡,徐勳又不知道他的身份,不至於整天誠惶誠恐,因而朱厚照竟自然而然把憋了許久的話都說了出來,一時大倒苦水:「爹的脾氣是太好了,對底下那些人都是客客氣氣的,慣得他們整日裡沒事就囉囉嗦嗦的,這個不對那個不好,我看他白頭髮和皺紋都多出來好些!唉,別人罵不得,那當然只好罵我了!」

    儘管徐勳很想笑,可是,品味著朱厚照這番話中的那股稚子孺思,他卻怎麼都笑不出來。斜睨了李逸風一眼,他赫然發現,這位北鎮撫司凶名遠揚的二把手竟也是一付深受觸動的樣子,於是想了想就輕咳一聲說:「皇上曾經褒獎我仁孝,要說我實在是比不上小侯爺。小侯爺的這份心意若是明明白白告訴老侯爺,老侯爺必定高興得很。」

    「這個……這個也能說?」朱厚照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見李逸風也把頭點得猶如小雞啄米似的,他不免仍然有些猶豫:「可爹老是說,我只要好好讀書他就最高興了。」

    「小侯爺,話不是這麼說。就比如您剛剛那些話,那是不但要做,而且也要明明白白說出來的!」這時候李逸風終於把握住了機會,循循善誘地說:「就比如卑職對我家大人一片敬愛之心,那平日做事不但要隨時聽候他的吩咐,必要的時候還得在面前出謀劃策,但最要緊的是,卑職在我家大人面前一定要表白這心意。光說不做不行,光做不說也不行!」

    外頭駕車的劉瑾聽到裡頭這七嘴八舌勸解的聲音,想笑又不敢,最後嘴角頓時咧得高高的。雖說有些不忿朱厚照竟然會聽這兩個外人的話,但一想到回頭弘治皇帝手捧這些書,又聽到朱厚照那些心裡話的表情,他就忍不住得意地想哼小曲。

    這些外人又不能進宮,況且今兒個那幾個暗中窺伺的王八蛋還是那個徐勳招惹的,回頭皇帝龍顏大悅,功勞還不是得落在他們頭上?

    從國子監街到東安門是順路,可去錦衣衛和魏國公府芳園卻不順路,因而,心知肚明的李逸風半道上就拉著徐勳告退下了馬車,連同北鎮撫司的那十幾個校尉把幾個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人押了回去。而剩下的一行人則是沿著崇文門裡街徐徐前行,拐進金魚胡同後一路往西直行,在東安門前停了下來。

    隨行的一個太監上前一亮身份,守衛自然立時放行。

    一行人從東安門進東安里門東上中門,卻不進東華門,而是折向北,沿著河邊直房過了東上北門,一路繞著護城河到了北邊玄武門,

    馬車這才停了下來。見朱厚照下車,早就備在這兒的一乘涼轎立時迎了上前,眾人簇擁了這位主兒上轎正要走,朱厚照卻突然在涼轎上東張西望了一陣,手指遙遙一點劉瑾道:「別忘了本小侯爺……咳咳,別忘了我的書!」

    見朱厚照當了大半天的小侯爺,這會兒還改不過口來,一眾內侍不禁都是暗自偷笑,而劉瑾卻一本正經地答應著,竟是不辭辛苦親自安排人把東西重新分揀裝箱,如此一來就落在了後頭。而前頭眾人一路簇擁著朱厚照到了乾清門外頭,就立時服侍這位太子下了轎,又上上下下替他理了理衣裳,這才送了人進去。

    「父皇,父皇!」

    正在乾清宮西暖閣書房裡看書的弘治皇帝聽到這一陣嚷嚷,立時知道是朱厚照回來了。

    一想到之前下頭來報朱厚照到了壽寧侯府,沒盤桓上一刻鐘就氣匆匆地拂袖而去,他忍不住暗自歎了一口氣,心想兒子必然知道自己和張皇后張婧璇串通了一塊騙他,這會兒十有八九要來興師問罪。於是,未雨綢繆的弘治皇帝預先端起了一張肅然面孔,卻不料朱厚照興沖沖地進了大殿,隨隨便便磕過頭後就一溜煙跑到了他的身邊,哪裡有半點不高興的模樣?

    「父皇,看我給您找來什麼好東西了!」

    朱厚照渾然沒注意到弘治皇帝那驚奇的表情,連聲吆喝招手。見劉瑾領頭抱著一個大箱子進了來,他立時飛跑過去,一把掀掉箱蓋,從裡頭拿了一本書後就跑到了弘治皇帝跟前,獻寶似的說:「您看,這是大方廣佛華嚴經,說是什麼嗯,唐版的八十華嚴。還有什麼蘇東坡的手卷,都是我從文廟書市給您淘回來的!」

    面對興高采烈的朱厚照,弘治皇帝只覺得有些糊塗了,見這孩子一本一本書在他那案頭上摞得老高,最後竟是把整個檯面全都給鋪滿了,他不禁乾咳了一聲,扳住朱厚照的肩頭把人拉了回來,這才問道:「你今兒個出了壽寧侯府,走到文廟去了?」

    「是啊,去文廟淘書去了!」朱厚照使勁點了點頭,隨即得意洋洋地一指那還未搬空的箱子,笑著說道:「這裡頭還有呢,都是我的收穫,都是我帶回來孝敬父皇的!」

    此時此刻,弘治皇帝先前那些擔心也好憂慮也罷,一瞬間都扔到九早雲外了。他根本沒顧得上去翻看那些書,當即慈愛地摩挲著獨子的腦門,連連點頭道:「好,好!我兒果然是有心,沒辜負朕的期望!」

    「父皇」雖說父子相得,但弘治皇帝這樣的真情流露,朱厚照仍然是鮮少遇到,此時嘟囔了一聲之後,他一咬牙,就抬起頭說道:「父皇您政務勞累,日後若是有不高興的時候,就訓斥兒臣出出氣吧!兒臣一定乖乖聽著,絕不回嘴!」

    這突如其來的兩句話讓弘治皇帝一下子呆住了。他終究是天子,一揮手便把近侍全都屏退了去,繼而才看著朱厚照沉聲問道:「我兒怎會突然說這話?」

    外人沒了,朱厚照立時更加膽大了,當即振振有詞地把在徐勳李逸風面前說道過一遍的歪理又拿了出來。聽到這話,原本還以為是誰教唆了太子的弘治皇帝頓時釋然,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欣慰,竟忍不住把人攬在懷裡,好一會兒才鬆開。

    「我兒果然是懂事了!不過,朕又不是那等在外頭受了氣只會衝著妻兒出氣的庸人,拿你出氣怎麼使得?你有這份心很好,只要你好好讀書上進,明白如何知人用人,朕才最高興!」說到這裡,弘治皇帝這才想起了大案上的那些書,隨便挑起一本翻了翻,原打算不論是什麼摹本偽本都先稱讚朱厚照兩句,可翻到那些註疏,他就不知不覺面色一凝,又翻了好一會兒才看著朱厚照問道:「這都是你從文廟書市買來的?花了多少銀子?」

    「銀子是劉瑾給的!我這就叫他進來!」

    見朱厚照扯開嗓門叫了劉瑾,合上書的弘治皇帝不禁瞇起了眼睛。他只有這唯一的一個兒子,一向最是著緊,而朱厚照雖聰明,記性也好,可一直不喜歡讀書,而且年紀畢竟還小,怎麼會有這樣挑選珍本的眼光?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7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子召見

    對於魏國公府芳園上下來說,這一連兩日發生的事實在是跌宕起伏。

    昨兒個四少爺徐敘和舅爺王世坤才剛到,今兒個那本以為是在這兒寄人籬下的徐家父子,卻先有司禮監派了一位公公來接去,緊跟著又是北鎮撫司的千戶來拜訪,繼而舅爺王世坤從外頭風塵僕僕回來就吩咐錢管事,說徐勳房子已經找好,不日就要搬走,讓他這幾天絕對不可怠慢。

    反倒是身為正經少主人的徐敘,今天一出門就衝撞了壽寧侯府的大小姐,而且從順天府衙垂頭喪氣的下人回來竟說,四少爺給人一個條子送進京城國子監去了!連錢管事這樣在京城這大染缸中混跡了多年的,面對這種消息也難以推斷是真是假,是福是禍。而等到傍晚時分李逸風親自送了徐勳回來,驗證了這個消息絲毫無誤,從上到下一時都是一片失語。

    這叫什麼事!

    李逸風送了徐勳進門,見錢管事失魂落魄,他卻彷彿沒看見似的,笑吟吟地使勁拍了拍徐勳的肩膀:「你小子一貫聰明,今兒個那位主兒的身份你應該瞧出來了。不是所有人當著那位主兒都能把握好分寸的,你今天不錯,好樣的,怪不得大人當初打算把你收進北鎮撫司。不過你也預備著些,皇上對於太子的事情最是著緊,那可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保不準這幾日就要召見,你心裡得有個數。是福是禍雖說都在皇上一念之間,可也得看你自己的。」

    「多謝李大人!」

    「嘿,大人就免了,我才區區五品……可當不得這兩字!好了好了,我還得回去善後,今兒個這麼一趟抓人驚動不小,要是不能把事情櫓平了,明兒個無數言官就要衝我捅刀子了!」

    見李逸風哈哈一笑轉身點走,一面走還一面頭也不回地衝著自己揚了揚手,徐勳想起這位主兒在朱厚照車廂中卸人關節時的那份狠辣不動聲色,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種感慨。

    這廠衛中的佼佼者,著實練就了陰陽兩副面孔,兼具嬉皮笑臉與心狠手辣兩種性格!

    甫一到京師才睡了一個安穩覺,這才第二天就是東本西跑,徐勳剛剛在外頭還不覺得,此時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自己那個小院,他就不免有些扛不住了。一旁跟著跑了一趟順天府衙,一整天見識了一輩子都沒見過大人物的阿寶終於不懵了,眼疾手快從旁攙扶了徐勳一把。

    此時此刻本就是晚飯時分,院子裡空蕩蕩的,正飄蕩著一股誘人的飯菜香味。前頭倒座房裡住著的那些護衛都已經開飯了,可大約是傅容嚴令,還是他們習慣使然,這會兒聽不到那裡有半分喧嘩。倒是這邊正房廂房裡人聲不斷,中間還夾著金六嫂李慶娘的拌嘴。

    「少爺回來了!」

    然而,這些聲音都比不上阿寶的大嗓門。話音剛落,正房和東廂房就有人打起了門簾探看,下一刻,陶泓就一溜煙跑了出來,如意也跟著跨過門檻走出來兩步,可發現陶泓殷慇勤勤地問了兩聲,又攙扶了徐勳的另一面胳膊,她想想人多嘴雜不好探問,也只能站在了原地。卻不想徐勳竟是吩咐阿寶和瑞生先回房,隨即朝著她這邊走了過來,到了面前就輕聲撂下了一句話,這才往正房去了。

    如意在原地愣了片刻,立時反身進了屋子,見沈悅坐在飯桌前,雖是筷子在那幾盤菜裡頭亂挑,可眼睛一動不動正對著門口自己進來的方向,她就笑著快步上前,低聲說道:「小姐,七公子讓我對您說,今兒個出門遇貴人,萬事都很順利。」

    「阿彌陀佛,三清道尊……還好還好!」沈悅雙掌合十,一下子把道佛的神全都溜了出來,旋即還壓根沒感覺自己這口誤,如釋重負地開始挾菜吃飯,嘴裡又嘟嘻道,「我就說呢,乾娘都已經打聽到了京城什麼生意好做什麼生意不好做,他那麼狡猾,徐敘那點小麻煩還不是手到擒來?什麼衝撞什麼賠罪,人都送到京城國子監去了,這根本是徐敘走大運了!」

    徐良原本是要出門看看情形的,卻被身邊服侍吃飯的永安一口一個您如今是當家老爺,該有的規矩總不可廢說得重新坐下,這會兒眼見阿寶和陶泓一塊進屋,徐勳卻落後了片刻進來,他更是焦心萬分。不等徐勳行禮,他就站起身來大步上前,抱著徐勳的雙臂上上下下打量好一會,確定真的沒少一塊肉,他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吃飯吧。」

    由於這正房後頭沒有後罩房,徐勳就把陶泓阿寶永安常福連同金六夫婦,暫時全都安排在西廂房裡。這會兒阿寶不懂那麼多,爽快行禮答應了下來,一時扭頭就走;永安還有些猶豫,陶泓卻上來把人拽下去了。這三個小廝——退下,徐勳方才挨著徐良坐了下來。

    「爹,一出去又是一下午,讓你操心了。」

    「沒事,就是這消息都是半截,眼見王公子都回來了,你還沒個音信,心裡不免七上八下。」徐良一面說一面親自給徐勳威了一碗飯,這才面帶愧疚地說,「剛到京城就這麼連軸轉跑了一趟又一趟,都是我這個當爹的沒本事…………」

    「爹,你這是什麼話,這本來就是咱們家的事,我當然得多跑跑。」徐勳含笑接過那一大碗,見徐良面前的碗裡只用筷子撥拉過,桌子上的幾盤子菜也顯見是幾乎沒動過,他少不得伸出筷子去給徐良挾了些魚肉,又挾了些菜蔬,「以後若再像今天這樣,你先吃別等我。在外頭不定什麼事情就耽擱了,爹你這年紀,錯過飯時對身體不好。」

    「好,好。」

    徐良連聲答應,但仍是看著徐勳低頭吃飯,這才慢慢吃了起來。小院裡頭並不單獨開伙,這飯菜都是芳園大伙房裡頭做出來的,因得了王世坤吩咐,下人不敢怠慢,這肉食菜蔬倒是一應俱全,雖比不上蕭敬私宅那種家常飯菜的手藝,卻也還過得去。徐勳中午那頓不敢過於放開,只吃得八分飽,下午這一趟跑下來又勞心又勞力,原本就已經餓極了,這會兒免不了吃相難看了些,不一會兒就風捲殘雲掃光了所有飯菜。

    徐勳拿起一旁的巾帕擦了擦嘴上油膩,這才對徐良說起了今日在順天府衙的情形。徐良儘管從王世坤那兒得知了一些,可終究不及自己兒子所說的詳細。此刻他仔仔細細聽著,當徐勳說到那位姓朱的小侯爺,他就疑惑地皺了皺眉,待聽到李逸風滿口答應把徐敘送到京城國子監,他終於為之變色。

    「那小侯爺莫非是……」

    「是太子殿下,李千戶剛剛已經對我證實了。」

    「老天爺,徐四少爺這禍事闖的……要不是勳兒你應變快,他這苦頭就吃得大了!」

    「要不是看魏國公待我不錯,王兄,也是我的朋友,我才懶得管這個彆扭的傢伙!」

    徐勳對徐敘知錯不改硬挺強嘴的做派很看不慣,此時少不得抱怨了一句,隨即才漸漸說起了陪朱厚照去文廟,門外又遇到那幫被人收買的市井混混等等,卻唯獨略過了之前在馬車上和小太子的那番話。在他看來,那番要命的話還是死死埋藏在心裡最為妥當。

    徐良沒想到興安伯府白天才趕出去了自己派去投帖的小廝,緊跟著竟然又鬧騰了這麼一出,一時氣得面色鐵青,聽到徐勳竟然讓朱厚照不要去向皇帝稟告,他就愣住了。習慣一切聽徐勳的他本能地沒去質疑兒子的做法,只是深深歎了一口氣。父子倆這一聊就是小半個時辰,等到外頭傳來陶泓的聲音說熱水已經送來了,徐勳才揚聲讓他把浴桶搬進房。

    痛痛快快泡了個澡,洗去了奔波一日的塵土和疲憊,徐勳便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裳,二話不說地上了床。這一覺卻不如昨晚睡得沉,模模糊糊之間,他依稿感覺到自己跌跌撞撞被人推搡著進了一座大殿,緊跟著就看見朱厚照正站在對一個面目朦朧的人旁邊,一見他進來就手指著他嚷嚷了起來。

    「父皇,就是他!」

    他猛地感覺到肩膀上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頓時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他才醒悟到自己是做夢,但旋即就看到了一臉擔憂的徐良:「勳兒,外頭來人了!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公公,說是……說是宮裡來的!」

    怎麼連著兩天都是一大早突然襲擊?這還有完沒完了!

    原本還在半夢半醒之間的徐勳一下子完全醒了,繼而心裡苦笑連連。

    等到快速洗漱換好衣服之後隨著徐良出去,他就看見了院子裡站著的一個太監。還不等他上前問過對方名姓,此人便冷冰冰地手往旁邊一伸,接過一個校尉雙手遞過來的一個包袱後就直接遞了過來。

    「徐勳,這是你的冠服,立時穿戴好了,皇上召你入宮!」

    果然是天子召見!

    此時此刻,無論是東廂房裡大清早被驚動了起來在門口偷窺的沈悅,如意,李慶娘,還是西廂房裡舁早起了床的金六夫婦和陶泓阿寶永安常福,乃至於徐勳身後的徐良,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得懵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8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帝王心術,天家情深(上)

    在南京的時候,徐勳素來是每天卯正(六點)起床,玄正(十點)入睡。畢竟,這個,時代的娛樂說多也多,說少也少,他還不到享樂的時候,再加上要鍛煉養息身體,於是作息制度自然嚴格遵守。如今到了京師,一連兩天還沒睡醒的時候就被人叫了起來,他不免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早起是否名不副實。

    此時此刻天還未破曉,然而,徐勳剛剛卻已經在午門看到了黑壓壓一大片等著上朝的朝官。而此前從長安右門一路行進來,四處隨處可見灑掃除塵搬運東西亦或是提著衣裳前擺一溜煙快跑的小宦官,一副繁忙的景象,顯見哪怕太陽還沒出來,這宮中的一日就已經開始了。因而,知道弘治皇帝是先去上早朝隨後才會見他,徐勳不覺心中苦笑,暗自慶幸起初回屋裡換冠服的時候用不少點心填了肚子,否則在奉天門的西角門這一等也不知道要多久。

    弘治皇帝早年勤政,但弘治八年之後卻倦政多年,甚至一度迷戀方士道術那些他登基之初曾經一力廢除的東西,等到權閹李廠自殺之後,他方才又漸漸勤勉,這些年幾乎是日日上朝,從不懈怠。這一日風和日麗,他照例御奉天門上朝。當那早朝的鐘鼓鳴響之時,百官朝請,就只見數以萬計的烏鴉齊集於龍樓之上,那情景已經不能用區區壯觀二宇來形容。不止如此,本以為早朝頂多也就三五百人的徐勳第一次知道,一次常朝竟會有這許多官員參加。遠遠看著那不計其數的人頭何止一兩千人。這麼多人都要一一奏事,他怎麼想也有些難以置信,因而張望了一會,他不免真真切切地為自己的肚子擔起心來。好在這會兒之前那個引他進來容色冰冷的太監已經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色和藹的中年太監,抽個空子便輕聲解說了兩句。

    「徐公子不用擔心,從成化年間開始憲廟就定下了規矩,每次早朝只許奏事五件,須臾就完了。若不是引見賜宴林林總總等等雜事,再加上排班,頂多半個時辰就能完了。」

    這麼興師動眾的早朝,居然只奏事五件?

    徐勳雖然不敢相信但也知道這中年太監總不會有功夫來誆騙他這麼個外行人,當即點點頭謝了一聲。果然,儘管站著等有些難捱但隨著日出破曉後不久,這早朝就算是完了。儘管他不是那些朝官仍然不得不隨班行禮,直到目送那鑾駕離去,那中年太監才衝著他招了招手。

    「行了,萬歲爺要先回謹身殿更衣,然後再駕臨文華殿,你隨咱家來吧!」

    出了西角門,再過一條長廊,便是左順門。過了這裡,視線就豁然開朗了起來,而四處往來的人也比之前更多了。尤其是靠著南面宮牆那幾處低矮小院子裡,不時有太監和書吏模樣的人進進出出,一個個頭也不抬,跑得如同腳不沾地一般。見徐勳往那邊多瞧了幾眼,領路的中年太監便笑道:「那邊就是文淵閣和制敕房詰敕房了。如今諸位閣老還未下來。」

    知道那不起眼的屋子裡,就是整今天底下真正的權力中心,徐勳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紫禁城他前世裡並不是沒有來過,只不過,如今走在其中,卻體會不到失去了主人的建築那和滄桑頹敗的氣息,而是有一種逼人的威勢撲面而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凌厲。

    在奉天門的西角門等了一個多時辰,在文華殿門口一站又是一個多時辰,徐勳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進進出出的人,卻始終沒等到召見他的正主兒,雙腿已經有些扛不住了,就連肩膀脖子也是頗為僵硬,而那個把他領到這兒就說去稟報皇上的中年太監卻不見蹤影。然而,生怕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人暗中留意他的行為舉止,他不得不硬挺著,連扭動脖子都不能,只能用眼角餘光數看來來回回經過的人打發時間。

    直到日上中天時分,他方才看到剛剛那個中年太監提著那件圓領衫的下擺一路跑了過來。在他期待的目光下,那中年太監卻是咧嘴一笑道:「徐公子,跟咱家去武英殿吧,萬歲爺在那召見!」

    文華殿和武英殿完全是宮城裡頭一東一西兩個不同的方向,不但剛剛過來時那一程路完全算是白走了,還得穿過那巨大的廣場,再往右順門進去走上一段很不短的路。當這一回終於到了武英殿門口時,哪怕天氣漸涼,徐勳卻已經覺得後背心濕透了,暗想皇帝果然是皇帝,和昨日見蕭敬相比,簡直是大張旗鼓地折騰人。好在這一次沒有再讓他苦苦等候。在門口略站了片刻,裡頭便傳來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傳勳衛徐勳!…… 」

    此令一出,徐勳終究是被傅容讓人嚴格訓練過一個月的,當即朗聲承旨,等門簾一開,他便邁過門檻入內。然而,皇帝卻不在正殿之中,領路的一個小宦官帶著他進了西邊的側門,又穿過了一個隔間,這才讓他在門外站定。須臾功夫,裡頭又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了出來。

    「萬歲爺宣進!」

    眼見那最後一層大紅色門簾在面前高高打起,徐勳用最快的速度瞥了一眼裡頭的情形,隨即立時低下頭,盡量邁著沉穩的步子走了進去。由於這不是大殿,他只能忖度著距離差不多的地方跪了下來,才磕了一個頭說道微臣徐勳,話還沒說完,就只聽上頭傳來了一個淡然的聲音。

    「免了吧。」

    剛門那快速一瞥,徐勳已經知道這偌大的地方除卻書桌後頭的弘治皇帝和幾個,太監,並沒有旁人。此時起身,他依禮垂手低頭,正思忖時,就只聽剛剛那聲音又吩咐道:「徐勳,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御前對答都有相應的禮儀,眼下這不是常朝,也不是天子對輔臣,原本倒不是那麼拘禮的,可旁邊幾個近侍見慣了皇帝召見外人,還從未有過這樣的言語,頓對面面相覷。而書桌後頭的弘治皇帝眼見著徐勳緩緩抬頭,待那張臉清清晰晰地呈現在眼前時,他不免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最後方才沉聲說道:「劉瑾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

    徐勳一抬起頭就已經注意到劉瑾正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角落裡,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他不怕皇帝追究他玩的那些小伎倆小手段,就怕皇帝知道朱厚照在馬車裡頭的那番要命的話。哪怕他已經是竭盡全力把朱厚照的思維往另一個方向引,可要是被天子知道,不論他有多大的好處,絕對是吃不了兜著走。於是,他雖不敢和劉瑾交換眼神,暗自卻連連祈禱了起來。

    只希望劉瑾真是和先前說的那樣,一口咬定什麼都沒聽到才好!

    「朕問你,先前太子帶回來的那些書,是怎麼回事?」

    這開門見山的第一個,問題,讓徐勳微微鬆了一口氣,當即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地說道:「回稟皇上,那些書裡,佛經是傅公公讓微臣捎帶進京城,尋機會敬獻給皇上的;那幾本蘇學士手卷,是南京國子監祭酒章大人贈給微臣的。」

    聽徐勳竟然爽快承認了,弘治皇帝面色微霽,旋即就淡淡得問道:「這麼說,你已經知道那時候自稱朱小侯爺的就是太子?」

    「是。」

    「既然知道,你竟然玩弄這樣的小手段!既是傅容所托,你自該循正道呈上;既是章懋所贈,你就該好好珍藏。為何要糊弄太子,欺君罔上?」

    這兩句質問雖是聲音不大,但份量卻不可謂不重,可相較徐勳最怕的那個『問題』簡直是不算什麼。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後就一字一句誠懇地說道:「回稟皇上,傅公公讓微臣捎帶那些佛經時曾經說過,朝中老大人們最忌諱的就是這些沙門之物進奉於上,這些佛經雖能凝氣養神,可若為人所知,不但傷了皇上英明,而且於傅公公也多有不利。至於章大人所贈的這幾本書,微臣已經熟讀在心,雖是珍本,於微臣來說,卻比不過章大人的一番心意。而太子既是興致勃勃去了文廟書市,又說要挑了好書送給皇上,微臣知道那裡輕易挑不出什麼好東西,又不想讓太子一腔孝心撲了個空,所以才出此下策。」

    「你倒是盤算得仔細!」

    弘治皇帝哂然一笑,想起朱厚照昨晚的高興勁,心裡倒也不無嘉許。要不是他仔細,徐勳白白送出去這樣的好東西卻沒讓太子記情,也沒能讓自己這個皇帝發現,這番安排就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當然,也不能排除這小子是有心設計的這樣一番,為的就是讓自己兜兜轉轉發現這片苦心。

    因而,他只沉吟了片刻就話鋒一轉道:「那朕再問你,那時候在書市街上拿下那幾個市井之徒之後,太子既然已經問出了主使,你為何用花言巧語哄了他,讓他不回稟朕?」

    此話一出,直起腰來的徐勳免不了拿眼睛去看劉瑾。見此情景,弘治皇帝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喝道:「不用看別人了。朕既質詢,自然誰都不敢哄騙了朕,李逸風已經都如實說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9
第一百四十三章 帝王心術,父子情深(中)

    徐勳之前之所以阻止朱厚照去打小報告,原因很簡單,那就是為了不讓皇帝覺得自己是一個輕輕巧巧就蠱惑了太子,隨即利用太子的信任而對皇帝吹風的鑽營小人。但他更清楚,作為勤政事疼妻子愛兒子的三好男人,只要朱厚照回去送上那麼些珍本書,弘治皇帝必然會去追查這一天發生的各種事情,到頭來這林林總總都瞞不過天子。

    於是,他假作誠惶誠恐地又磕了個頭,這才頭也不抬地說道:「皇上明鑒,微臣初來乍到京師就惹上了這樣的事,而興安伯卻是長輩。傳揚出去,別人不說興安伯如何,必定要先追究微臣這個晚輩有什麼不是。況且,只憑那幾個市井之徒的一家之言,就讓太子稟報皇上,那也太兒戲了。正如微臣對太子說的,皇上便如同一家之中最大的家長,倘若底下人不論發生什麼小是非都訴諸跟前,豈不是不勝其煩?」

    弘治中興號稱中明一大盛世,但事務多數是決之於內閣大臣,作為弘治皇帝本人,向來是極其不喜那些繁難爭鬥。因而,聽著徐勳這些論調,他的臉色又緩和了幾分,旋即輕輕點頭道:「李逸風已經把那幾個人轉押東廠,朕已經使人問過,他們雖不知道主使是誰,但確實親眼見到那人進了興安伯府後門。至於你,前日才剛到京城,諒也安排不下這些。」

    萬幸萬幸,這事情是他一到京城就自動找上門,而且手段拙劣,否則要是遇到那些高明的,怕就不是那麼容易說得清了!

    想歸這麼想,徐勳仍然是恭恭敬敬地說道:「皇上英明!」

    「年紀輕輕,學那些老官油子頌什麼聖!」弘治皇帝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心情卻微微轉好了一些,繼而就吩咐道:「不用跪了起來吧。」

    知道今天這一關差不多走過了,徐勳長出一口氣,這才站起身來。

    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聽得皇帝衝著一旁的劉瑾喝道:「劉瑾,朕還沒問你太子昨日帶回來的那些美人圖是怎麼回事!」

    劉瑾本以為今日自個被召了過來,只是皇帝為了給徐勳施加壓力,讓這小子實話實說,根本沒自己的事。因而,這會兒皇帝突然把矛頭對準了他他立時就著慌了,連忙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卻是一口氣磕了不計其數的頭。

    「皇上恕罪,奴婢那會兒在旁邊和那掌櫃討價還價,並沒有看到……」

    「你還敢說!你當初能夠免了死罪去服侍太子,是朕看你在字中多年,素來恭謹老實的份上,不是讓你去挑唆他學壞!你既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那朕留你還有什麼用……」

    不料想弘治皇帝竟是倏忽間又要發落劉瑾,徐勳頓時大吃一驚。

    眼見得地上趴著的劉瑾抖得篩糠似的突然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異常複雜,他陡然之間醒悟到之前車廂中那番要命的對答可全都給這老太監聽過去了,他就算想袖手旁觀都不可能。電光火石之間,徐勳便上前一步跪了下去。

    「皇上,太子挑選那些畫兒只不過是欣賞那些畫工,應該並無一絲一毫的淫邪之意。須知那些書鋪中的書良莠不齊,既有四書經義,史書文集也不乏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話本冊子,甚至還有……還有那些畫工不錯的春宮畫兒。太子殿下卻根本沒碰那些東西唯獨帶回來幾張美女圖,大約只是一時貪個新鮮,沒幾日興許就束之高閣了。」

    見弘治皇帝彷彿是有些心動,他便趁熱打鐵地又說道:「這樣的小事,若是皇上大張旗鼓,太子殿下生性純孝,自然不會因為幾張畫兒一個人和皇上相爭,心裡卻反而要念著畫和人的好,到時候反而適得其反。就猶如微臣兒時不懂事,越是別人禁止去做的事情,就越是想不管不顧地去做一做,結果一步錯步步錯。若不是微臣終於堪堪懸崖勒馬,只怕也就是一輩子的糊塗人罷了。」

    這話說得極其露骨,弘治皇帝最初面色繃緊很是不悅,但畢竟蕭敬此前在他面前下了無數功夫,他對徐勳這少年所知竟比朝堂那些尋常文官勳貴還多。因而,皺眉沉吟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就從劉瑾身上一掠而過,重新落在了徐勳身上,原先打算藉著劉瑾敲打敲打這小子的心思也就淡了。

    「你倒是大膽的很,居然為一個不相干的外人說話。劉瑾他既然做錯了事情,那就不可不罰,否則宮中哪還有規矩體統……」

    劉瑾原以為這一關逃過,不想皇帝仍然說出了這一席話,頓時面如土色。他在東宮職位雖低,但卻很得朱厚照的喜愛,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這要是真的拖出去一頓板子,天知道能不能逃得一條性命?可徐勳已經把能說的求情話都說了,他也怪不得人家,況且眼下把那一茬最要命的捅出來,大家誰都甭想活命。於是,他只得一咬牙閉上了眼睛,等著那即將從皇帝口中吐出的廷杖二字。

    然而,聖裁未出,外頭卻突然起了一陣騷亂。下一刻,門外就傳來了一個太監的嚷嚷:「萬歲爺,不好了,太子殿下嚷嚷頭痛,竟是暈過去了!」

    此話一出,弘治皇帝立時沒了一絲一毫處置劉瑾的心情,不但霍然站起身來,而且厲喝了那報事的太監進來說話。等那太監進屋之後要磕頭,他更是氣急敗壞地喝道:「都什麼時候了,還磕什麼頭!御醫呢,御藥局的幾個管事太監呢,他們怎麼說!」

    「回稟皇上,事出突然……」

    弘治皇帝終於再也聽不下去了,從書桌後頭轉將出來就匆匆往外走。到了門邊上,他突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一眼劉瑾就沒好氣地吩咐道:「劉瑾,你那二十大板暫且寄下!立時趕回去看看太子如何,要真是有什麼萬一……」

    陡然間死裡逃生的劉瑾頓時如釋重負,不等皇帝說完就狠狠一頭磕在了地上,用最恭敬的神情說了一句遵旨,隨即一骨碌爬起身就往外衝去,卻是根本都沒在意是否會有人說他失儀。他很清楚,作為皇帝的命根子,除卻張皇后,什麼都比不上太子對弘治皇帝更重要。

    劉瑾溜之大吉,弘治皇帝繼而離去,徐勳站在這突然之間空空蕩蕩的屋子裡,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對於朱厚照這突如其來的一病,他剛剛乍一聽說就已經猜到,那位急性子的小太子怕是立時三刻就把自己的建議付諸行動了,倒有些哭笑不得。可自己被撂在宮裡也不是一回事,於是他想了想就到了門邊上,見一個小太監正守在那兒,他就上了前去。

    「公公,敢問我如今是……」

    「皇上還沒發話呢,你等著,到時候自然有人領你出去!」

    見那小太監極其不耐煩,徐勳想了想,見四下沒別人,本想試試用錢開道,可一想他又不明每別人什麼性情,最後還是笑吟吟地說:「公公說的是,只皇上一時半會只怕未必想得到我來,能不能煩勞去通稟一聲司禮監孫彬孫公公,就說皇上在武英殿召見徐勳?」

    「你竟然認識孫公公?」那小太監品級不高,一聽徐勳竟然報出了孫彬的名字,不禁有些詫異,待人解釋說是當初宣旨的時候打過一二交道,他思來想去,最後終於決定去跑一趟腿,當即點了點頭:「也罷,你在這兒繼續等著,俺去司禮監替你捎個話。」

    「是是,多謝公公,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見徐勳從腰帶中摸出一小塊銀子遞了過來,那小太監猶豫片刻,最後一把抓了胡亂塞進懷裡,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匆匆離去。沒多久,就有另外一個年輕宦官進來接了班,他就順勢回了屋子,四下看了看終究不敢隨處亂坐,索性就盤腿直接坐在了地上。一早上來回折騰再加上剛剛這一遭面聖,他力氣精神都耗費了不少,不知不覺乏勁上來,不過片刻功夫就頭一點一點地打起了瞌睡。

    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匆匆進了武英殿,轉過幾道門一進屋子,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番讓他又好氣又好笑的情景。他是上萬宦官之中的頭號人物,昨日太子出宮種種自然瞞不過他的耳目,今天皇帝召見亦是早就得了信。之所以沒讓人給徐勳通風報信,不過是因為生怕著了痕跡被人有機可趁。因此,得著徐勳讓人捎帶的口信,他親自到承乾宮探看了一趟,得知太子並無大礙之後,他方才請過旨意趕到了這裡,卻不料徐勳竟是能在這種地方睡著了。

    他一努嘴,隨行一個小宦官就上前使勁推搡了徐勳兩下。眼見人睡眼惺忪地抹了抹眼睛,好一會兒才認出了他來,慌忙起身行禮,他不禁打趣道:「能夠在這種地方睡著的,興許咱們大明朝百多年來就你一個!好了,皇上說了,你且回去吧,等著旨意就是。」

    徐勳這會兒已經是飢腸轆轆,聞聽此言自然是如釋重負。然而,他才跟隨蕭敬出了武英殿,就只見一個太監撒丫子飛奔了過來,來不及停下就氣喘吁吁地說:「老祖宗,老祖宗,皇上有旨,讓徐勳到承乾宮去,太子爺要見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0
第一百四十四章 帝王心術,父子情深(下)

    由於太皇太后周氏和皇太后王氏俱在,弘治皇帝雖說沒什麼妃嬪,正兒八經的長輩卻有兩位,原本那座只供皇太后住的仁壽宮未免難以容下兩宮,於是登基之初,太皇太后周氏就移居原本的太子東宮清寧宮。等到朱厚照降生冊封,卻沒了地方可住,弘治皇帝選來選去,終究因為承乾宮的名字更喜慶,便將太子搬到此處,平舊從乾清宮探看也容易。

    這會兒承乾宮中人滿為患。無論是滿頭銀髮的太皇太后周氏也好,保養得宜的皇太后王氏也罷,全都是滿臉的憂心忡忡,更不消說剛剛從東暖閣中出來,滿臉淚痕的張皇后了。而作為一國之君的弘治皇帝坐在主位上,一改平素溫文爾雅的習性,對著一眾御醫太醫大發雷霆,結果引得從院使到院判以下的一個個杏林國手全都免冠叩首,神色異常狼狽。

    因而,等到下頭稟報說蕭敬已經帶徐勳來了,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不耐煩地說:「來了就快帶進去,對他說只要太子喝藥,他要什麼賞賜都行!」

    這樣一句大大不該人君說出來的話,從太皇太后以下,竟是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聞訊趕來的幾個大太監也只是眼觀鼻鼻觀心惟命是從而已。於是,當消息傳到外頭,正跟著蕭敬上台階的徐勳險些沒一頭栽倒下去,心中頓時暗自叫苦,深悔給朱厚照出了個餿主意。

    在門外向那一連串貴人磕了頭,立時便有昨舊見過的太監張永引著他往東暖閣去。走在路上,那中年太監卻不似別人那般惶急,還輕聲慢氣地說道:「徐公子想必知道了昨兒個的小侯爺就是太子殿下,待會兒見面該怎樣我張永就不多說了。你雖投了太子殿下的緣,但有一條我還是提醒你一二……那就是太子殿下軟硬不吃性子執拗,你可得好好想想辦法。」

    徐勳兩世為人,最頭痛的點,是這軟硬都不吃,因而進了東暖閣的時候已經苦了個臉。還沒走到那張掛著青色帷幔的大床前,他就聽到了朱厚照那哎喲哎喲的聲音,一時嚇了一大跳,當即加快了腳步。等走到床前看清楚了人,他一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小太子臉色確實不好看,看情形不像是假病,倒像是真病!

    朱厚照正在床上鬧騰,突然一惻頭發現是徐勳,他立時眼睛大亮,連忙使勁把身邊兩個宮女推開了去,又大聲叫道:「徐勳,你過來,快過來!你們兩個,快走快走,騰出地方!」

    這中氣十足的聲音怎麼也不像是有病,徐勳一下子給弄糊塗了,見劉瑾一個勁朝自己打眼色,他才慌忙上前,正要下跪行禮,卻被劉瑾按著在那踏板上坐了下來,緊跟著,這一位就撇下他上去轟走了其他人……而朱厚照則是趁機按住了徐勳的肩膀。

    「太子殿下……」

    「好啊,劉瑾都對我說了,你居然敢糊弄我!你說,昨天是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

    冷不階朱厚照一打照面竟是追究這個,徐勳險些給噎得說不出話來,旋即立時分辨出了其中要旨,馬車中那一截是必定要否認的,當下苦笑道:「殿下恕罪,昨兒個微臣是到了文廟第二次見著李千戶,這才醒悟過來的。這北鎮撫司審案,除卻皇上指派的公公,其他人誰都不能插手,可殿下一句話,卻讓李千戶滿口答應到馬車上審,所以,微臣方才斗膽猜到……」

    「算了算了,猜都猜到了,斗什麼膽,真沒意思!」朱厚照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又苦著臉說,「好容易尋到一個有趣的身份,結果倒好,被你識破了,這還有什麼好玩的……對了,把你叫來是因為你出的好主意!這下子上上下下都驚動了,又是人說針灸,又是人說喝藥,你說怎麼辦?」

    說到最後,朱厚照不禁露出了幾分惡狠狠的意味:「我從小到大最恨扎針喝藥,記得身體倒是挺爭氣的,幾乎沒病過幾回,這下一病倒好,這些手段全都上來了!你出的主意,你得負責!」

    哭笑不得的徐勳往後頭瞥了一眼,見劉瑾不見蹤影,顯見是去望風了,他便回轉頭壓低聲音問道:「殿下,這太醫院中那麼多頂尖的大夫,把脈都是一把好手,你這裝病怎麼能糊弄得了他們?」

    「你沒看見我這臉色麼!」朱厚照嘿嘿一笑,這才得意洋洋地說,「這是劉瑾給我弄來的油彩,說是不掉色,又問不出氣味,再怎麼看也很難分辨出來,再說我就說頭疼,痛一陣歇一陣的,又不是什麼真正的疑難雜症,他們那些庸醫怎麼看得出來,難道誰敢說我這最怕喝藥針灸的太子是裝病?好在劉瑾告訴我,對於太醫院沒法摸清病因的疑難雜症,那邊有一個多年流傳下來的方子,吃不好也決計吃不壞,可我才不想喝那些庸醫的苦藥!」  

    不是人家庸醫,是怕一個不好把你這太子治出問題來,這才是問題吧?

    徐勳此時鬱悶得無以復加,暗想若知道這麼一個主意能惹出如此大的麻煩來,那會兒他決計不會這樣靈機一動。然而,此時此刻在朱厚照那我就是賴著你的目光下,他不得不冥思苦想了進來,好半晌才總算有了一個主意。

    「殿下,你裝病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多少人?」朱厚照雖不解,但仍然一手支著床板,一手猶如神棍似的掐掐算算,「材料是劉瑾弄來的,不過他之前被父皇召了過去,所以我只能又叫上了谷大用,哦,張永那廝向來滑頭,多數已經猜到了,否則把你領進來之後不會溜得這麼快。」

    徐勳本來還生怕知道的人太多,聽朱厚照這麼算算,他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在心裡又反反覆覆打點了一下,他這才輕聲說道:「那麼太子殿下,您要驗證的事情如何了?」

    「如何……」這下子朱厚照的臉赧時僵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母后是第一個衝進來的,那會兒我正在裝暈,結果她使勁抱著我就是好一陣哭,那勁兒用得真大……咳咳,我實在耐不住,竟是給箍得只好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聽朱厚照竟然這麼說,徐勳心底的另一塊石頭總算是放下了。然而,還不等如釋重負的他開口說話,朱厚照就盯著他滿臉執拗地說:「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那些流傳的消息我都聽好久了,興許母后只是因為我是父皇唯一的兒子,所以才裝出來的……」

    朱厚照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自己也有些心虛不相信的樣子,但那固執的表情卻仍然依舊。很是頭疼的徐勳不得不打消那個讓朱厚照三兩天立即病癒的主意,又沉吟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開口問道:「殿下平日最愛吃什麼?」

    「呃?」徐勳的這種跳躍性思維讓朱厚照很不習慣,此刻竟是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有些不確定地說,「御膳房的那些溫火膳送上來都難吃得很,沒什麼我愛吃的,記得父皇曾經帶我微服出宮吃過一味鴿子羹,回味無窮。可惜承乾宮沒有小廚房,否則我肯定天天吃。」

    「那就好,殿下您聽我說……」

    朱厚照見徐勳湊上前來,須臾就說了一連串的話。他先是驚訝,繼而疑惑,到最後赫然是眉開眼笑。當徐勳說完的時候,他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使勁在徐勳的肩膀上拍打了兩下子,那樣子甭提多高興了。

    「好好,我果然沒看錯你,你真是個主意一大把的智多星,來人,劉瑾,谷大用,張永!」

    朱厚照雖沒喝藥,卻叫了幾個人進去,對外頭人來說雖心焦,但至少說明這位太子眼下情形還算不錯,自然誰都沒攔著。而等到這三位匆匆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來時,前頭卻立時有旨傳了他們去問話,卻是弘治皇帝忍不住了。這劈頭蓋臉的幾句質問還沒完,暖閣裡頭就又傳來了吩咐,說是太子殿下傳藥,這短短的幾個字一時讓外頭眾人喜上眉梢。

    吩咐了把藥送進去,一干貴人們在外頭等了片刻,周氏王氏還耐得住性子,可張皇后卻終究忍不住了,第一個站起身來,面色很不好地衝著丈夫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福身一禮,繼而強笑道:「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臣妾實在是不放心,先進去瞧瞧。」

    見張皇后二話不說就直接帶著人往那邊去了,太皇太后周氏不禁皺起了眉頭。要說都已經是孫媳婦輩的人了,她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但對於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只有正宮而無偏妃,她始終頗有微詞,尤其是當弘治皇帝只朱厚照這一個後嗣的情況下。

    只不過,多年來她為了這個也沒少使過手段,如今也懶得多說,當即只是看著皇帝歎道:「只希望是虛驚一場。」

    弘治皇帝雖是生母早死,連外家都尋不著,但對兩位太后素來孝順。此時此刻,他卻無心回答,強自微笑著又坐了片刻,終究是按捺不住心中關切,站起身告罪一聲就匆匆也跟去了東暖閣。當他一進門,眼看朱厚照正皺著眉頭由徐勳捧著藥碗餵藥,而張皇后則是站在一邊直抹眼淚,他想起兒子從前生病吃藥時雞飛狗跳的情形,眉頭忍不住舒展了開來。

    每次朱厚照一病,那幾乎就是翻天覆地的麻煩,眼下卻難得人消停了下來。不管怎麼說,徐勳這小子有些本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1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太子的封官許願

    大約是因為朱厚照從前很有些不良記錄,因而,這位太子難得爽快地喝乾了藥之後,太醫院院使竟是親自上來檢視了藥碗,自個還用手指刮了一下殘渣在嘴裡舔舔,這才衝著皇帝點了點頭。於是,知道其中並沒有貓膩,弘治皇帝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上前摩挲了一下朱厚照的腦袋,又衝著幾個內侍嚴厲囑咐了一番,這才把徐勳叫了過來。

    還不等皇帝開口,徐勳就搶在前頭說:「回稟皇上,微臣已經勸過太子。太子說,他這一病驚動這麼多人,接下來一定會安心服藥休養,絕不會再鬧騰了。」

    弘治皇帝原本還擔心徐勳挾功自重,以後朱厚照日日服藥都離不開他,那就真的麻煩了;當然,倘若徐勳真是那麼一個有機心的,他也不是找不出一勞永逸的狠辦法。此刻聽見這話,他舒了一口氣的同時,看面前這少年不免越發順眼了起來。欣然點了點頭後,他掃了一眼床上少有那麼安靜的兒子,當下緩緩說道:「既如此那就最好,今日之事你功勞不小。如今時候不早,你就退下吧。」

    「是。」

    「父皇!」

    徐勳才剛剛畢恭畢敬答了一句,那邊床上雖然躺著,耳朵卻一直豎起老高偷聽的朱厚照卻立時叫了一聲。見弘治皇帝急急忙忙快步趕了回來,他才假作可憐巴巴地說:「父皇,讓徐勳再陪兒臣說幾句話好不好?就兩三句話,就一會兒!」

    張皇后見朱厚照那蠟黃蠟黃的臉色,忍不住勸道:「皇兒,既然頭疼,就少說話了!」

    「母后!」

    要是從前,朱厚照一准就直接沉下臉賭氣了,可這會兒卻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床沿邊上坐著的張皇后,撒嬌似的晃了晃:「母后,您就准了兒臣吧,真一會兒……要不讓他們去點一炷香起來,您親自看著時辰?」

    「你這孩子!」張皇后亦是被朱厚照這少有的親近給震驚得呆了一呆,隨即立時寵溺地伸出手指彈了彈兒子的額頭,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一旁的弘治皇帝。見丈夫亦是輕輕點頭,她思忖再三,終於是答應了下來,站起身的同時卻又衝著低眉順眼似的徐勳吩咐道「……太子如今身體正弱,記得規勸太子好好將養,不可放縱!」

    這兩句話又和先前不同,儘是皇后的端莊肅然,徐勳連忙躬身應了。等到目送了這兩位至尊出去,側耳聽著外間的聲音,見喧嘩了一陣之後,彷彿是帝后彷彿正奉了太皇太后皇太后離去,徐勳這才鬆了一口氣,緊跟著袖子被人使勁一拉,那股大勁立時帶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床前的踏板上,一抬頭就是朱厚照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這次的藥我也喝了,可接下來別指望我捏著鼻子喝第二頓,否則別怪我把你賣了給父皇啊!」

    徐勳瞥了一眼,見劉瑾站在一旁滿臉我什麼都沒聽見的表情,不禁為之氣結。他本打算說這得取決於你那幾個辦事得力幹將的問題,他就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扭頭一看,他就發現起頭領自己進這兒的那個張永躡手躡腳進來了。知道這傢伙是被差遣去和太醫院中人接觸的,他就招了招手,又讓出了一個位子。

    「太子殿下,事情辦妥了。那個劉院判滿口答應,這會兒已經疏通關係去見司禮監掌印蕭公公了。只不過,就怕他打包票說自己那熱灸配合藥膳鴿子羹的法子,比院使那些勞什子的湯藥針灸強,萬一蕭公公卻不肯輕信,不樂意擔風險在皇上面前進言,到那時候晚上那頓藥……」

    見張永前頭才說辦妥了,後面卻來這麼一番萬一,朱厚照的臉色頓時黑了。這時候,徐勳連忙說道:「若走出宮時能捎帶我去司禮監見一趟蕭公公,此事我有七八分把握。只要太子殿下之後擺出逐漸好轉的樣兒,別人自然就無話可說了。」

    「好,好,那這事就都交給你了!」

    朱厚照喜上眉梢地使勁拍了拍徐勳的肩膀,突然想起剛剛張皇后對自己親暱的樣子,心中頓時有些猶疑。好一會兒,他就看了看一旁的劉瑾和床前單腿跪著的張永,突然開口喝道:「劉瑾,張永,你們兩個,去外頭守著,我有事吩咐徐勳!」

    劉瑾和張永對視一眼,立時一聲不吭地退出了屋子。而朱厚照依舊不放心,探出身子張望了一下,這才湊近了徐勳的耳朵旁邊低聲說道:「徐勳,你到外頭查一查,看民間是不是也有流言說……說我不是母后生的。」

    「呃?」徐勳不料想朱厚照這一次竟是直截了當,在最初的吃驚之後,目光忍不住有些閃爍,隨即側頭看著朱厚照說,「太子殿下既然這樣信賴,那臣就去勉力試一試。不過……」

    「不過什麼?哦,你是要好處,金銀我有的是,回頭我就讓劉瑾……」

    朱厚照雖是說得滿不在乎,但徐勳立時搖搖頭打斷了他:「殿下,臣雖然是初來乍到京師,可好在還有人照拂,就連房子司禮監蕭公公也已經尋了一處,至於金銀這些身外之物,夠用就好,又有什麼好貪圖的?臣想說的是,殿下托付我查外頭的事,何不自己也趁如今這機會,查一查宮裡?比如說,殿下怎會聽到這些話,是別人有意讓您聽到的,還是真的無意?這些流言散佈的範圍有多廣,有多少人聽到,為什麼皇上和皇后娘娘似乎一無所知?」

    「你的意思是……」朱厚照年紀雖小,又是被父母寵壞的,可聰明卻是絕頂聰明,這一瞬間立時眼睛大亮,當即竟是一拳頭重重擂在床板上,「你說得對,你管外我管內咱們兩個分頭查!什麼錦衣衛東廠,咱們這一次要一舉蓋過他們的風頭,到時候真重開西廠的時候,我也不要那些沒用的傢伙管事,我親自掛帥提督!」

    「咳……咳咳!」

    徐勳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偏生還不能在一本正經的朱厚照面前笑出聲來。他算是明白這位太子將來怎麼會自封元帥又自封國公外加給自己發俸祿了,眼下這一位居然就已經想提督西廠足可見這隨心所欲。只不過他攛掇了朱厚照如此這般,實在是想讓這位太子略微知道一些詭謫謀算,並不是真的想讓人隨心所欲胡鬧。畢竟,如今的朱厚照真簡是被寵慣太多,被保護得太好了等到弘治皇帝這座天塌了……小傢伙怎承受得起?

    「殿下真是雄心壯志……其實要說起來這消息殿下您都聽說過,您身邊的人應該也總聽說過一二。而且要說辦事,您總不能親自出面去查,不如挑一兩個可靠的,尤其是這會兒外頭的劉公公和張公公。當然殿下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外頭還有我在查……」

    「你說得對,我都聽說了,我就不信他們居然沒聽說過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劉瑾善解人意,張永滑頭機靈,實在不行再加上谷大用,人太多不好。外頭的事情歸你,我絕不對他們提一個字。好了,這下內外分工,萬事大吉!」

    朱厚照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見徐勳站起身,他突然又一把拉住了徐勳的袖子:「對了,徐勳,父皇才封了你勳衛,我也封你個官兒……嗯,我封你為我這未來西廠提督下頭的第一號千戶,你可給我用心些啊!」

    徐勳聞言險些沒一跟頭栽在地上。儘管這只是太子的一句戲言,但他實在是怕這位隨心所欲的小太子到時候直接在皇帝面前來上一嗓子,那他這廠衛兩個字就脫不掉了。於是,他不得不陪著笑臉對朱厚照解說了自己無功不受祿以及論功行賞的重要性,最後總算成功讓這位主兒收回了成命。正要告退之際,他想起人在錦衣衛的徐敘和芳園裡頭的王世坤,於是又少不得試探了一二,卻不想朱厚照早就把徐敘忘得乾乾淨淨,聽了王世坤則是眉頭一挑。

    「就是那個拿著馬鞭子打外甥的魏國公小舅子?他不錯,對我脾胃,來日出宮你帶著我再見見!」

    當徐勳離開承乾宮又從玄武門出來去了一趟司禮監,最終好不容易從北安門出了這皇城大內的時候,他整個人又餓又累,險些沒虛脫了。

    來的時候有馬車接,去的時候因為好歹也算有功,亦是馬車送,只可憐徐勳在車上飢腸轆轆,沿途看見那些叫賣小吃的有心想停車先填填肚子,偏生趕車的人耳背,幾次停車都說不清,他也只得硬捱著。等到了魏國公芳園門口,見陶泓和阿寶一溜煙出來迎候自己,他就有氣無力地一拍陶泓的肩膀說:「去,快讓他們準備吃的,少爺我就快成餓昏了!」

    等到陶泓一溜煙進去,他扶著阿寶的肩膀一步步往裡頭挪,聽說王世坤去拜見定國公了,他也沒太在意。等快到院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阿寶之前那些話,遂低聲問道:「阿寶,你之前說的那個鄭皇親,是說他的女兒在乾清宮當差,然後被當今皇上收了?」

    阿寶在運河的船上野慣了,乍一到京城見到這許多貴人,住的大房子,穿的好衣裳,他早就有些心中打鼓,說話也不像從前那樣隨便。此刻聽到徐勳問這個……」他愣了好一會,隨即才囁嚅道:「少爺,我都是胡亂說說……」

    「胡亂說說也不打緊,我現在想聽。」

    走在路上,聽阿寶再說了一遍那些之前只覺得有些價值的話,再聯想朱厚照的那些言語,徐勳終於一下子停了腳步。如此看來,流言不止於宮內,應該是早已經擴散到宮外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2
第一百四十六章 病急亂投醫,最毒老奸謀

    西四牌樓這一片素來是整個京師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從各色店舖到集市,每日裡都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若不然,每年秋決殺人,也不會選在這麼一塊地。只如今既還沒到那時候,來來往往的人自然不會去注意那幾根上頭一度要掛滿人頭的立柱,就是在下頭藉著地方叫賣自家果子的小商小販也不在少數。

    地方既然熱鬧,四周圍酒樓飯莊茶館字應有盡有,只大多數都是平民百姓圖個消遣歇腳,並沒有那許多雅座包廂之類的地方。來往的達官顯貴既少,管偵緝的錦衣校尉和東廠番子就出沒的少。這會兒西四牌樓南邊第一條胡同羊肉胡同盡頭的一個小茶館中,一個夥計提著大茶壺給各處的茶客添水,但靠牆中間一桌的兩個茶客卻都搖了搖手,那夥計就笑著走開了。

    「三爺,都到了這個份上,您要不幫我,我可真得去跳玉河了!」

    「得了吧,玉河才那麼一丁點深,淹不死你!」

    見徐毅死死盯著自己,鷹三爺哂然一笑,低聲說道:「都是你自個太莽撞,居然收買了那麼些不著調的人去壞那個徐勳的名聲,結果正正好好撞在了北鎮撫司手裡。我早就對你說過,北鎮撫司的頭號人物葉大人之前在南京還把那小子帶在身邊好些天,你真以為他是外地來的鄉巴佬?這下怎麼樣,踢到鐵板了吧?」

    徐毅只知道招惹了北鎮撫司,卻不知道還犯了另外一位貴人。即便如此,他如今已經火燒火燎,可這會兒不得不陪著笑臉說:「三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現如今我是真的沒轍了。您看如今……」

    「早和你說過,少玩這些歪門邪道,明明告訴你去走走吏部尚書馬大人的門路,你就是不聽。得了,如今既然敗壞不了他的名聲,這一茬你就暫且放一放。馬尚書素來是古板人,最講究嫡庶長幼,而且他家裡的事馬公子能做一半的主。」

    「可我和馬尚書並無交情,和馬公子也沒見過……」

    「這不是有我嗎?」

    見鷹三爺一臉的不以為然,徐毅心中咯噔一下。他說什麼上面有人,其實也是請人從中牽線搭橋,重金說動了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底下的一個乾兒子,可那邊已經許久沒什麼回音了。雖知道這所謂馬尚書的門路一走,決計又要砸無數的錢下去,可眼下沒有別的辦法,他不得不死馬當做活馬醫,陪著笑臉請教機宜。

    那鷹三爺皮笑肉不笑地指點了幾句,突然站起身丟了幾個錢在桌子上,隨即淡淡地說道:「看在你心誠的份上,這一趟我帶你去。認認門路,下次你一個人去就容易多了!」

    徐毅簡直不相信這最不好應付的主兒竟然這麼輕輕巧巧鬆了,大喜之餘不免又有些擔心。慇勤地把鷹三爺扶上了馬車,隨即一路載到了地頭,他下車一問,別人果真說這裡是馬尚書胡同,門前又果然掛著馬府的牌匾,不放心的他再隨處拉了兩人打聽,立時就信了,由得這鷹三爺帶他七拐八繞到了後門,老半晌敲開門進了去。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方才出了門。徐毅是又歡喜又心疼,而鷹三爺則是擺架子教訓徐毅辦正事要求對正經人。及至眼看徐毅上了馬車疾馳而去,之前拐進旁邊小巷的鷹三爺突然又鑽子出來,佇立片刻就去敲響了那扇後門,對那開門的人囑咐了好一通,隨即才轉身離去。

    他沒走多遠,先去一家車馬行雇了一輛車,上車後在東城兜了一個大圈子,老半天後停在了臨近西長安街的安福胡同一戶大宅院後門。使人通報了進去不多久,就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出了門。他上前低聲說了幾句話,最後點頭哈腰地告退離去。

    傍晚時分,一輛裝飾並不華麗的馬車在三四隨從的簇擁下在這座宅子的前門停下了。管家李正上前殷慇勤勤地親自打起車簾,扶了一個七十出頭的老者下車,隨即就跟著人一路進了宅子,其餘人都知道自家老爺的規矩,一個個遠遠跟在後頭,沒一個敢靠近十步之內。

    「老爺,今天鷹三來過了,說事情已經辦成,那徐毅已經見到了馬公子。那徐毅按照鷹三的話對馬公子好一陣痛訴,對方答應替他在馬文升面前陳情。」

    「是他親眼看見的?」

    「是,老爺放心,他親自陪著徐毅過去的。他是大半年前就和馬公子套上的交情,不虞被人識破。」李正連忙點了點頭,又輕聲補充道,「小的請老爺示下,是讓鷹三直接滑腳溜之大吉,還是再繼續裝著?」

    「當然是繼續扮他的馬公子至交。讓那個徐毅多在他身上破費一些,到頭來鬧大了才不消停,到時候馬文升想佔著這個位子也不可能。」老者腳下步子依舊慢悠悠的,嘴裡的話卻是一句句如同刀子一般鋒利,「這徐毅不知天高地厚,演出了那麼一場猴子戲來,還撞在了太子的手裡,還想鑽營爵位,不用一用可惜了!對了,我讓你去查那個徐勳的事,怎樣了?」

    「老爺,南京距離京師路途遙遠,只怕一時半會──」

    「原本以為還有時間,沒想到他能這麼巧撞見太子,原該他發達。算了,南京那邊慢慢查著,你看看能不能弄到他養父徐邊的筆跡,給我造一封信來。」

    老者彷彿是說著極其尋常的事,連語調都沒有絲毫的變動,「另外,讓鷹三給徐毅吹吹風,就說這蕭敬不除,他這興安伯爵位決計到不了手。他不是正好認得司禮監秉筆李榮的一個乾兒子嗎?得知這訊息,這徐毅必定會在做事時自作主張把蕭敬捎帶進去。」

    這老者正是如今的吏部侍郎焦芳。等到李正退下,焦芳方才自顧自地背著手進了二門,心裡卻遠遠沒有臉上這麼平靜。他和司禮監秉筆李榮頗有交情,若真是能借此事扳倒馬文升,再捎帶上蕭敬,於是他和李榮一併上位,自然更有好處!當然,沒了蕭敬撐腰,那個徐勳小小年紀,結識太子不過因為緣法,要籠絡過來易如反掌,屆時便可投東宮所好。

    及至到了書房考問三個兒子功課,他就把長子焦黃中叫到了面前。

    他先是查看了兒子最近所做的幾篇八股,又問了鄉試可曾預備妥當,最後才抬起頭來。

    「你可怨為父這麼晚才讓你去應鄉試麼?」

    「父親必有深意。」

    見四十出頭的長子一如既往地恭敬懂事,焦芳這才領首點了點頭:「你是有大才的,但如今劉健李東陽謝遷他們三個把持內閣,馬文升又死死壓著我,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到時候就算你參加殿試,他們也必然會把你抑在二甲甚至三甲。為父一日不能進一步你就一日不能去應試,否則徒惹人笑我焦家無人!」

    焦黃中頓時眼睛大亮:「那爹這次讓我去應鄉試莫非是覺得此科有望?」

    「這些你不用多想,我自有安排。」

    焦芳矜持地點了點頭,繼而卻沒有多說,又對兒子囑咐了好幾句,這才讓其退下了。晚飯之後,他照例在院子裡散了一陣子步就進了書房,一時興起就索性令書僮雲福鋪開了一長幅宣紙,提筆飽蘸濃墨,一口氣寫下了兩句詩卻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背手欣賞著這一幅自己相當滿意的字,他少不得又反覆思量了起來。

    朝堂上儘管七十出頭的官員比比皆是,但他和劉健不睦,和謝遷也不和,甚至與頂頭上司馬文升同樣有仇。他能死死釘牢在如今的位子上就是靠的他素來狠辣的手段,否則這吏部左侍郎早就換人了。

    弘治皇帝對他的才能雖頗為賞識,可更信賴馬文升,若是再不想想法子他焦芳眼看就要致仕的年紀,別說入閣就連這吏部尚書的位子都到不了手!

    他此前從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那得知,南京那邊傅容徐儲乃至於章懋等人上書請褒獎徐勳,那會兒就已經開始籌劃此計,如今眼看計策漸成,自然有些自鳴得意。這會兒他輕輕捋了捋下頜的鬍鬚,想到馬文升黯然去職的情形,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瞥見才進府一個月的雲福死死盯著自己那幅字,臉上赫然一個失魂落魄的表情。

    焦芳出身寒微,這些年仕途起伏雖說也不是那麼一塵不染,但也絕談不上豪奢,用的下人統共也不過十幾個。這雲福經人引薦投進府來一個多月,平日沉默寡言很少和人囉嗦,但卻識文斷字,書房裡的事更是井井有條,他雖說不上十分信賴,卻也覺得這年輕人用起來得心應手。此刻覺察到雲福情形不對,他皺了皺眉就輕咳了一聲,果然立時就見人如同恍然驚覺一般慌忙垂手低頭,只臉上表情卻仍流露出幾分尚未掩藏下去的失落。

    「雲福,你剛剛看了這幾個字那麼久,是有什麼心得?」

    「老爺這書法剛柔兼備,神韻宛然,小的豈敢評判,只覺得好而已。」

    聽其這般回答,焦芳也不為己甚,當下又喚了他來壓著紙,又提筆隨便寫了三兩幅,卻再未見這雲福有什麼失態。心中存疑的他嘴上不說,等到二更過後管家李正回來覆命,他打發了雲福下去,問過正事之後就突然開口問道:「這雲福的根底你仔細問過沒有?」

    「老爺莫非覺得」李正聞言一驚,話一出口方才醒悟自己犯了規矩,慌忙改口道,「人是和老爺同鄉的冒舉人舉薦過來的,平時他話很少,和人交往更少,小的就沒理會。老爺既這麼說,小的回頭就去冒舉人那兒好好探詢探詢。」

    「嗯,去吧。」

    等李正下去,焦芳低頭看著案上剛剛挑揀出來的那第一幅直掛雲帆濟滄海,眉頭漸漸皺成了一個大疙瘩。剛柔兼備神韻宛然,這種形容詞豈是一個生活不濟情願投效官宦人家做書僮的人會說出口的?而且聽雲福那口音彷彿是南方的,他可不要打了眼,讓那些最是刁滑的南方佬算計了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3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東宮親賜金

    徐勳初來乍到京城才兩天,頭一日一大早司禮監掌印蕭敬召見,順帶還見了一回司禮監秉筆李榮,緊跟著就來了個順天府衙半日游,見到壽寧侯府大小姐的同時,還榮幸地進了大明太子朱厚照的眼,附帶贈送秘辛若干,然後又來了個國子監文廟一遊,由北鎮撫司的第二號人物李逸風清理了潛在的敵人若干。至於第二天他則更風光了,先進宮見了皇帝,繼而則是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以下統統遠遠照了一面,還打破宮規在承乾宮裡給朱厚照餵了一回藥,甚至差點被太子殿下封做了東宮第一號密探。

    儘管穿越之後的人生一直驚險刺激,但和這兩日的經歷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因而,心臟飽受刺激的徐勳很慶幸,接下來的一連幾日終於風平浪靜,他去兵部辦了關領事宜,緊跟著就再沒有其他音信,讓他總算能夠安安心心去看了一回自己的新居,又在原本的傢俱陳設之外,花了一丁點小錢淘換了些便宜又實用的貨色,最後定下了中秋節前的八月十四搬遷。

    當然,朱厚照所托的事情,他也沒怠慢,那一日詳詳細細盤問過阿寶之後,他就按照慧通之前讓人投來的條子,親自跑了一趟北城新開道大街旁邊的板橋胡同,將那件事對慧通挑明了。得知徐勳對徐良也沒說,慧通大為振奮,拍胸脯打包票一定把那鄭旺的祖宗八代全部打探分明,自然,徐勳撂下的三百兩安家費也讓他更是勁頭十足。

    轉眼就到了八月初十。芳園的錢管事親自去看了一趟徐敘,得知四少爺這回是真的要在國子監中一呆至少三年,他終於死心了,對王世坤這舅爺也好,對徐勳父子這客人也好,更不敢有絲毫怠慢,這天一早說不要僱車,家中有的是車馬可送,起了個大早忙忙碌碌幫著整理東西,又在二門外頭備好了兩三輛馬車。

    而在外頭兜了近十天的金六已經熟悉了周邊路途,這會兒就自告奮勇坐在了車伕的座位上,眼看著眾人一個個包袱一個個籐箱往上頭搬。

    王世坤則是和徐勳正站在正房門口說話。原本是三人上京,如今徐敘去了國子監,徐勳一搬走,日後他這一個人呆在芳園自然百無聊賴。於是,半真半假地埋怨了徐勳兩句,他就開口說道:「橫豎我今天沒事,就跟著你過去瞧瞧你的新居。要是還有空餘的屋子,我說不定哪天就去叨擾你兩日,省得在這兒憋呃……」。

    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錢管事一溜小跑地過來,腳下又飄又急。還沒到近前,他就連忙嚷嚷道:「徐公子,舅爺,外頭宮裡來人了!」

    「又來人了!」

    徐勳和王世坤幾乎同時脫口而出,然而一個是撫額哀歎,一個卻是幸災樂禍。然而,錢管事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卻是讓兩人一塊呆在了那兒。

    「來的是太子東宮的人,說是奉皇太子令旨,賀徐公子喬遷!」

    目瞪口呆的徐勳突然想起,他前一次見朱厚照的時候,可是根本沒提到自個什麼時候搬房子!雖不知道這小太子是怎麼打聽到的這時間,他仍然看了看身上衣裳,就慌忙和王世坤一起迎了出去。才一出二門,他就看到了那個笑吟吟站在那兒的老太監,不是劉瑾還有誰?然而,這還不算,劉瑾後頭那四個十二三歲頭戴烏紗小頂帽,身穿褐色團領衫的小宦官裡頭,朱厚照正位列其中,只不過和別個低眉順眼的人比起來,他那東張西望的模樣格外顯眼。

    別說徐勳呆若木雞,就連王世坤也張大了嘴巴。到最後,還是徐勳稍微反應快些,快步走上前去對著劉瑾就低聲問道:「劉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當然是俺奉了太子殿下令旨,賞賜東西賀喜徐勳衛喬遷了!」劉瑾見徐勳盯著朱厚照那邊瞅,這才壓低了聲音說,「徐公子不用擔心,這令旨是皇上首肯的,而殿下這趟出宮是悄悄兒的。俺只說殿下是俺名下的人,那幾個小內使都是才調過來的新人,沒一個認識殿下的。外頭還有張永帶著幾個御馬監勇士跟著,出不了事!」

    劉瑾這太子身邊的人都如此大膽,徐勳自然無話可說,只是瞅著朱厚照那一身裝扮,他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畢竟,別個小內使的帽子都是戴的端端正正,朱厚照那帽子卻不知道怎的歪了,圓領衫最上頭的扣子也有一個散開來了,看著好不滑稽。要是別人不知道他是太子,眼下見他這憊懶模樣,不知道心裡怎麼腹謗呢!

    說完這些,劉瑾見那邊顯見是徐勳父親的老者被人簇擁出來了,等人到齊,他當即乾咳一聲道:「皇太子令旨,勳衛徐勳,忠多老實,人品甚好,今聞喬遷,特賜白金百兩!」

    這雖說不是正式的聖旨,不用擺香案開中門,但既是東宮令旨,眾人面面相覷一陣子,自然是一股腦兒全都跪了下去,這下子頓時有些亂糟糟的。而劉瑾斜睨了朱厚照一眼,見其在那大搖其頭,他立時笑容可掬地上前親自把徐良攙扶了起來,繼而又上去把徐勳和王世坤一手一個撈了起來,親手把那兩個大牙寶用紅綢包好送給了徐良,他這才左右看了一眼。

    「都免禮吧,這時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該搬家了?」

    有了這句話,剛才中斷了的搬家進程自是立時加速。而徐勳見朱厚照東張西望,彷彿對芳園很感興趣的光景,索性對王世坤使了個眼色讓他陪著,自己則最後清理了一遍東西。然而,當他開始清點人數時,這才發現沈悅不知道什麼時候竟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往東廂房那邊又去找了一回卻一無所獲,立時又找到了正在支使阿寶往箱子上捆繩子的徐良。

    「爹!」徐勳一把將徐良拉到一邊,隨即低聲問道,「悅兒不見了,你可知道她去了哪?」

    東宮驟然賜下了一百兩白金,徐良又得知劉瑾身邊一個小宦官模樣的便是當朝太子,立時知機地避遠了些,免得這東宮問什麼自己卻答不上來。此刻聽到徐勳問這個他眉頭一挑,左右看了兩眼便歎了一聲:「她一大早就帶著李媽媽如意走了,讓我給你捎個信。」

    「啊?」

    見徐勳大為震驚,徐良趕緊解釋道:「你放心,她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你現如今身份不同,又行走過宮中,難免招人惦記,被人發現她這麼個軟肋不好。她讓李媽媽盤下了一家別人做不下去的小店,就在羊肉胡同,距離豐城胡同不過隔著兩三條巷子,便利得很,我先頭已經給她拉去瞧過了。雖然是鬧市,但距離西城兵馬司近的很。那位李媽媽不知道用了手段打點了一個兵馬副指揮,昨日就開張了,只你與和尚忙忙碌碌的,就沒知會你。」

    「這……她瞞著我,你也瞞著我,你們什麼時候已經這麼串通一氣了?」徐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見徐良聞言有些訕訕的,他才歎了口氣說,「也好,我就知道她是個閒不住的,她愛做這個就讓她去吧。只是爹你若是有空,記得多派人去看看,免得這小妮子又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上次泰淮河上發生的事,我可沒本事承受第二回了!」

    「放心放心,外頭的事情你忙,家裡的事情有我,你這小媳婦我喜愛得很,真要動拳頭見真章,料想還沒多少人及得上我徐八!」

    見老爹轉眼間就露出了幾分匪氣來,徐勳更是哭笑不得,當下也只能暗自歎了一口氣。眼看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錢管事跑來問是否發車,徐勳自然點了點頭。再一扭頭去看朱厚照,只見小太子正一面和王世坤說話,一面兩隻眼睛東瞟西瞟,和他的目光一對上,這位主兒就突然撇下王世坤一溜煙跑了過來。徐勳見王世坤衝自己做了個如釋重負的手勢,少不得接力棒似的接過了這應付太子的差事。

    「殿下,您不是還病著……」

    「沒事,今兒個父皇帶著母后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去西苑瓊華島!」朱厚照咧嘴一笑,竟是說不出的得意,隨即對徐勳豎起了大拇指,「都是你出的好主意,這些天我這鴿子羹吃飽了!不過嘛吃多了也就這麼回事,總算是比那些藥汁子好。那個院判的熱灸也就是做個樣子,虧父皇還賞了他一百兩白金,我氣不過,就索性也賞你這麼些,主意是你出的,他算什麼!」

    徐勳不得不乾咳一聲打斷了洋洋得意的朱厚照,這才把話題拐到了正路子上:「殿下可別忘了您這裝病的真正目的。」

    「忘不了,按著你之前說的,我還讓母后給我喂湯呃……你這真是餿主意,我都老大不小了,真不好意思!」說著不好意思,但朱厚照想起張皇后瞧自己時那種如假包換的慈愛關切眼神,不免有些後悔從前的道聽途說,隨即就湊近了徐勳說,「倒是我讓你去打探的事,你做得怎樣了?」

    「略有眉目。」

    「真的?」朱厚照顧時又驚又喜,那高興勁就甭提了,「看來你還真是本太子的福將,劉瑾他們折騰老半天還沒多大消息,你居然就有眉目了!啊,我也有消息帶給你,興安伯之前派人暗害你的事情父皇氣壞了,這會蕭大伴應該已經派人去見興安伯了。父皇還說,你這人不錯,打算封你一個官兒。唔,張永給我出了個主意,說是仿永樂朝舊制,重整府軍前衛為太子幼軍,讓你當個指揮使什麼的……咳,反正你等著就走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4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死如燈滅,砧板魚肉忙

    興安伯府最北面的梅苑,一直都是歷代興安伯正室的居處,現如今也就成了興安伯徐盛養病的所在。只如今雖說入秋,距離紅梅盛開的時節自然還早,因此那些梅樹雖是綠葉猶在,可也就是給這兒添了幾分綠意而已。然而,孫彬這一路走來卻不時駐足觀賞,甚至還不時就品評品評幾句,讓那兩位從二門一路引人進來的年長媽媽提心吊膽,偏生還不能去催促。

    好容易把人帶到那五間大上房前頭,兩個媽媽眼見戴姨娘親自站在門前,殷慇勤勤地說著話把人領進去了這才鬆了一口大氣……急忙走得要多快有多快。畢竟,人在京師雖說常常見這些閹人,可誰都不樂意和這等說話陰陽怪氣的傢伙多打交道。

    因沒有說是傳旨,孫彬又只是司禮監寫字,再加上這幾日徐盛見了咳血的症狀,便沒有輕易出門迎接,可這會兒孫彬進門,他仍是由兩個丫頭攙扶著站起身來敘了一會話,等到孫彬笑著讓他床上躺著將養,他這才重新上了床,背後被戴姨娘墊了兩三個大枕頭,勉強坐直了身子,臉色卻由於這區區一會兒的折騰而更不好看。

    「今日咱家來,說是老祖宗吩咐,其實卻是皇上問了一句。」

    見徐盛一下子身子一僵,按著床板彷彿想要滾落下來行禮,孫彬就伸手虛扶了扶,隨即才說道:「北鎮撫司前幾天拿了幾個人,敢問興安伯曉不曉得?」

    此話一出,興安伯徐盛頓時大為惶恐。他如今病得七死八活,外頭的事情早已經不理會了,哪裡會知道北鎮撫司拿了幾個人?而一旁侍立的戴姨娘則是已經從徐動那裡得到了消息,雖是已經連替罪羊都尋好了,但臉上還是不免帶出了深深的驚懼來,好半晌才發現自家老爺這情形不好,上前攙扶了一把就衝著孫彬陪笑道:「孫公公,我家老爺在家養病,哪裡有功夫去管什麼北鎮撫司的事?」

    「哦?可那幾個人裡頭為首的卻說,親眼看見那個挑唆了他們去鬧事的人走的興安伯府後門。」孫彬是蕭敬最寵愛的幾個乾孫子之一,再加上又聽說太子彷彿對徐勳很有些好感,他自然不會把一個過了氣的勳貴放在眼裡,當下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當然,興安伯既是臥床養病,興許是下頭人自作主張,連南京過來的親威要上門探病,他們都敢攔著。」

    徐盛本就病弱,聽了這麼一句不陰不陽的話,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幾乎下意識地斜睨了一眼戴姨娘。見這老妾佯裝鎮定,他輕輕用右手掐了掐左手虎口,這才定了定神說:「孫公公說的是,我這一病家裡難免有些亂套,興許是哪個混賬借了我的名義胡作非為。待會我一定讓人徹查,杖斃了這等刁滑小人!」

    見徐盛竟是不接自己的話茬,孫彬頓時心中大為不滿,當下就站起身來冷笑道:「伯爺既這麼說,那咱家倒想提醒一二。這爵位承嗣朝廷是有規矩的,當年定襄伯以從子為世子,到頭來怎麼著,還不是一樣給奪了?承嗣的事情是朝廷的事,伯爺若是有主意自然可以上本,但一味自作主張,可是大忌諱。咱家該說的都說完了,這就回去向老祖宗覆命,老祖宗也得向皇上覆命,這就不多留了。」

    見孫彬拱了拱手就揚長而去,徐盛坐在那兒氣得臉色發白,突然劈手把枕頭邊上的那些零零碎碎全都掃落在地。送走了孫彬慌慌張張又轉回屋裡來的戴姨娘見這幅情景,連忙上前幫忙收拾,卻不料臉上突然中了重重一下。

    「你幹的好事!」

    戴姨娘吃這一下險些摔倒,好半晌才捂著臉抬起頭來,卻是帶著哭腔道:「老爺,您這是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毅哥眉來眼去,打的什麼如意算盤!你聽聽今天孫彬過來說的話,不止是蕭公公,事情都鬧到皇上那兒去了!要是皇上以為我存心使絆子陷害那徐良父子,我就是死,那也不得一個善終!你你你……你氣死我了……」

    眼見徐盛胸口劇烈起伏,顯見是真氣得狠了,戴姨娘捂臉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這關我什麼事,我還不是一心為了老爺您著想,都是外頭人承襲家產,怎麼也得找一個親近的,否則日後還有誰給您上供祭心……我苦命的兒子啊,要不是挨了那一頓打耽擱了醫治,怎會就這麼好端端的死了……」

    氣急敗壞的徐盛原本抬起巴掌還想再打,可吃這乾嚎聲一嚷嚷,他的手漸漸又放下了,眼前依稀浮現出自己那一個個夭折的子孫來。他這一生說不上什麼成就,不過是庸庸碌碌的一個人,可到頭來竟是連一丁點血脈都沒留下,自然更讓他滿腔不甘心,此時此刻,盯著豁了出去哭鬧不止的戴姨娘,撐著床板的他突然噗地吐出了一口血,隨即竟一頭栽倒了下來。

    一抬頭看到這情景,戴姨娘頓時慌了,也顧不上被眼淚沖得一塌糊塗的臉,一骨碌起身就把徐盛重新扶著在床上躺好,又去試了試他的鼻息和脈搏。待發現鼻息微弱脈搏紊亂,她更著了慌,厲聲吩咐房裡一個丫頭去請大夫,旋即又快步出門去,叫了自己的心腹媽媽過來。

    「快,快去毅哥那邊通知一聲,就說老爺暈過去了,情形很不好!」

    小半個時辰之後,徐毅就匆匆趕了過來,然而得到的卻是一個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興安伯徐盛死了!他站在偏廳裡頭好半晌沒回過神來,直到看見戴姨娘在那捂著手絹一個勁地淌眼淚,他才終於不耐煩了,突然砰的一聲砸在了扶手上。

    「好了!」

    見然姨娘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徐毅這才冷冷地說:「都這時候了,你再嚎喪又有什麼用?再不想想辦法,那就真的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了!」

    「你說得容易,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有什麼辦法!」戴姨娘放下了帕子,眼睛卻仍然是紅紅的。這不是灑了什麼胡椒面之類的東西假裝,也不是因為她對徐盛真的有多少男女情分,而是因為她著實惶恐於自己的將來。因而,她瞪著徐毅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個司禮監的孫公公把話說得那樣嚴重,老爺為了這個甚至拿我撒氣。都是你做事情連首尾都沒收拾乾淨,找了那等沒用的人,要真是皇上過問……」

    「皇上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徐毅脫口而出低吼了一句,見戴姨娘將信將疑,他不得不自己給自己狠狠打了一番氣,隨即才低聲說道,「我前兩天讓你請他寫的遺折,他可是已經寫好了?」

    「寫是寫了,可那個孫公公都說了,讓誰承襲是朝廷說了算,不是老爺說了算……」

    「是朝廷說了算不錯,但也輪不到那幾個死太監說了算!」徐毅把心一橫撂下了這麼一句話,隨即就看著戴姨娘一字一句地說,「兔子被逼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我徐毅從來就不是手軟的!姨奶奶,你要是還想搏一搏,那就豁出去和我一塊把這事情鬧大了,到那時候就算真是皇上過問,也決計鬥不過朝堂上那些老大人們的反對。事成之後,我徐毅承襲了爵位,不管皇上看我如何,你自然可以拿著那些田地去逍遙,怎麼樣?」

    「這……」

    徐盛一死,現如今興安伯府的天已經塌了,戴姨娘雖說對徐毅的猙獰臉色有些害怕,但想想自己不爭就是一無所有,頓時咬了咬牙,嘴裡迸出了幾個字來。

    「好,那你說該怎麼辦?」

    「你把大哥的遺折給我拿來,咱們撒上點血上去,然後立馬送到禮部報喪。然後你再弄一份抄本給我,我去走一走吏部馬尚書的門路。只要把徐良徐勳父子打到閹黨裡頭,他決計會頭一個反對。再加上我是嫡,他們是庶,這官司我贏定了,就是皇上也不能把這一條扳過來。至於什麼北鎮撫司關著的人,只要你一口咬準是大哥自個讓人做的這件事,這怎麼也牽連不到我們身上,鬧大了他們就不敢屈打成招!」

    「好!」

    戴姨娘此前能為徐毅牽線搭橋,也自然不是那等猶猶豫豫的人。最初的驚惶疑懼一過,她也就露出了平日裡的精明刻薄本色來,答應之後又眼神閃爍地說:「趁著如今大夫還讓我扣在房裡,傳老爺的吩咐打死兩三個下人,到時候頂多就是老爺見過司禮監那孫公公之後,心懷憂懼殺人滅口。再然後,咱們就把事情推在那位孫公公身上,把事情可勁兒鬧大了!」

    「姨奶奶果然聰明!」

    徐毅看著半老徐娘的戴姨娘,嘴上稱讚,心裡卻不免多出了幾分提防之意。這曾經同床共枕了好些年的良人撒手西歸,這女人竟然能夠轉眼間就從淒淒慘慘慼慼變成了這樣陰狠毒辣的謀算,實在不是什麼好相與的。雖說他不至於不捨得那幾百畝地,可真要留了這麼個禍害,異日指不定會成了心腹大患!因而,他只轉念一想便計上心頭。

    「對了,大哥從前的那些侍妾通房,斷然不能留著。她們興許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過兩日尋個法子讓她們給大哥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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