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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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27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5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進京師,大佬召見

    通州進京城的這一路由於是漕運轉為陸路,因而一路官道黃土墊道異常平整。只不過這官道上長年累月都有糧車通行,塵土最大。這會兒哪怕天氣還悶熱,車中卻只能在低垂著斑竹簾之外,用輕紗在上頭又糊了一層。才走了沒多少路程,徐勳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原本雪白的輕紗上沾滿了一層黃灰色,而車廂中原本擺著的一大盆冰塊早已化成了水。

    下了船的王世坤已經恢復了平日的生龍活虎,這會兒一面使勁扇著扇子,一面沒好氣地對徐勳說道:「你這人,說風就是雨,這京城這麼大的地方,要找可靠的人哪裡不能找去,竟然就這麼隨隨便便拉了個船上賣苦力的縴夫回來,你就不怕讓人笑話!」

    見徐勳但笑不語,他忍不住折扇一合在徐勳的膝蓋上使勁敲了一下:「還笑!你知不知道這京城裡頭,達官顯貴縱使是僕人,也都是仔仔細細擇選過的,就連這些豪奴還要比拚出身,像你這樣隨便撿來的,沒三五年哪裡能調教好?這要是帶出去,丟得可是你的臉!」

    「我說王大公子,你難道忘了,你還送了我兩個小廝?」見王世坤一下子啞口無言,徐勳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有道是人盡其才,瑞生是要跟著蕭公公的;你那兩個想來是禮儀嫻熟的,跟著我出門;我家陶泓肯讀書愛上進,打理書房;至於這個阿寶,跑腿決計利索。咱們都是第一次進京城,尋個本地人難道不好?」

    「得了吧,要找本地人進了京大把,這運河船上討生活的小傢伙,能進過幾次京城?看他連鞋都似乎從來沒穿過能有多少見識?」真正說起來王世坤和徐勳認識統共也沒幾個月,但相比他那些相交多年的紈侉朋友,他卻死皮賴臉硬是跟著上了京來,信賴之外,自忖也頗為瞭解這朋友,此時忍不住就揶揄道,「不見兔子不撒鷹,你小子把人叫到茶棚裡一問就是老半天,鐵定是有什麼收穫。就說我這話,沒錯吧?」

    之所以和王世坤這紈侉子弟處得好,徐勳便是因為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此時見對方一言戳穿了自個,他也就笑著點了點頭,旋即張望了一眼窗外說道:「我身邊缺人是沒錯,但之所以收了他,一是因為之前看著他們這一趟天津到通州的光景,心裡頗有些觸動;二是因為這小子才十三歲,人機靈,我一時興起想給他一個機會;三是因為,他之前對我講的一件事,我很感興趣。」

    「這最後一條應該才是最要緊的一條!」

    王世坤這才打開扇子又使勁扇了扇,隨即才懶洋洋地說道,「得了,我才懶得刨根問底。反正到時候你要用得著我,自個會說。對了,臨行之前我姐夫雖說了之前幾代魏國公都是在京城住著,那邊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和你爹先借住在那兒,可我知道你有錢,所以你先給我撂下百八十兩銀子的賃錢來,要沒錢我可不讓你住啊!」

    京城大居不易,一直住客棧畢竟不像樣,但短時間內要找合適的房子更難,因此,徐勳聽王世坤這麼打趣,立時就順勢和王世坤討價還價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打了好幾個來回,徐勳才突然話鋒一轉道:「不知道魏國公在這兒的宅子和定國公府相隔可遠?」

    「天知道,我是第一次進京,徐敘銜是生在京城,可也好些年沒回來過了。橫豎只是個借口,明日讓人去定國公府投個帖子定個日子去升訪,完事之後咱們就自由了。本來這一趟就是借口,我那外甥孫兒就在京城國子監呢。還有,你這職司是要去兵部還是去吏部,回頭等到了地方把管事招來問問。在京城咱們都是外鄉人,小心為上。」

    儘管這一路走得並不快,但徐勳和王世坤兩人能夠搭個伴說話,日子倒也不難熬。而後頭一輛車上,沈悅則是陪著徐良。按理說怎麼也沒有准媳婦陪著准公公的道理,奈何沈悅是打著徐良外甥的名頭混上船的,如此自然最不容易穿幫。兩人雖在船上也見過,可這麼對坐仍然頗為尷尬,最初連從不認生的小丫頭都不知道說什麼,更不用說徐良了。一直到進宣武門的時候,外頭冷不丁有人掀起簾子,徐良見沈悅打了個激靈,當即喝了一聲。

    「無禮!」

    隨著他這一聲呵斥,外頭發現情形不對的護衛也立時圍了上前,一時間外頭就傳來了好一陣喧嘩。徐良生怕沈悅嚇著了,趕緊讓沈悅往裡坐,旋即才說道:「都是些不通禮數的軍漢,大約是摸不著路數胡來,別放在心上。」

    「命……舅舅。」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稱呼改了,沈悅這才低聲問道,「咱們進京,真的要住在魏國公在京城的產業裡頭?會不會不太方便?」

    「我之前也和勳兒說過,但他的意思是,住客棧倒是方便,也不缺那幾個錢,但就怕別人得了我們進京的消息,於是有意使壞,而住在魏國公府,終究可以免去這些麻煩。只是寄人籬下,對咱們來說確實不方便,回頭我和勳兒再好好商量商量,絕不會委屈了你。」

    「舅舅,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沈悅這次的舅舅總算是說得順溜了些,覺察到外間一陣軍官呵斥的聲音後,馬車就順順當當起行了,她心頭一鬆,臉上就笑著露出了一個可愛的酒窩,「要不是有您,我哪裡能在高郵上船?」

    由於駕車的是自告奮勇的金六,兩人在車裡不好說太多話,只氣氛既是融洽了,沈悅給徐良端茶遞水送點心,十足十一個孝順公公的好媳傅,看得徐良老懷大慰,一路顛簸的辛苦也全都拋在了腦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終於傳來了金六的聲音。

    「到了,到了,魏國公芳園已經到了。」

    一個多月的坐船,再加上通州到京師這四十里地,一行人緊趕慢趕才總算是在傍晚城門關閉前趕到。因而這會兒抵達魏國公芳園的時候,哪怕夏日天色黑的晚,甫一下車也已經是滿天星斗了。之前留守芳園的錢管事已經親自到了碼頭迎接,把那些南貨都就地租了倉庫存放,只押著一些要緊的禮物回來,這時候他自是又鞍前馬後忙忙碌碌地打點,須臾就把眾人安排到了各處早就收拾好的院子裡。

    興許是魏國公徐輔的預先吩咐,徐勳父子分到的這一個院子並不遜色於給正經少主人徐敘和舅爺王世坤安排的院子。

    上房三間耳房兩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前頭穿堂外還有一處三間倒座房,把側門一關,就好似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還有一扇東門直接通到外頭小巷,最是方便不過。內中從鋪蓋被子到鍋碗瓢盆一應俱全,眾人才劃安頓好,就有廚娘提著食盒送了飯菜,繼而又有幾個僕婦送了熱水來。

    滿身疲累的徐勳用過飯後強打精神去看了一回同樣懨懨的小丫頭,又和徐良言語了幾句,隨即回房之後泡過腳倒頭就睡。這一覺睡得死沉死沉,直到他模模糊糊感覺到有人在推搡自己,這才陡然驚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就發現是一臉焦急的瑞生。

    「少爺,之前給您傳旨的那位孫公公來了!」

    聞聽是孫彬,徐勳原本猶存的幾分睡意立時化作了烏有。他一骨碌爬了起來,在瑞生的伺候下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裳,隨即胡亂漱洗過後就匆匆出了門。等到進了正廳,他就只見一身簇新衣袍的徐良正在待客,見著他來就笑著點了點頭。

    「喲,徐公子這一覺可還真是睡到日上三竿了。」孫彬公公和徐良說話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這會兒看見徐勳,面上笑容就真切多了,打趣一句後就點點頭道,「也難怪,這重傷尚未痊癒就一路從運河北上,想來也是睏倦極了。怎樣,你可能打起精神來?蕭公公今天請假回私宅,正好有空見你。」

    儘管沒想到這事會來得這麼快,但徐勳還是不假思索地拱拱手道:「自然有空,但憑孫公公吩咐。」

    「好好好!」孫彬見徐勳絲毫不拖泥帶水,並沒有因為要見的是那樣一個和皇帝朝夕相處,掌握批紅大權的人物而生出多少畏縮,一時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既是才起來,先隨便用些什麼充充飢再說,可別餓著肚子去見蕭公公。」

    眼見徐勳拱手之後就匆匆出了屋子,孫彬這才看著徐良問道:「之前你和徐勳在南京遇襲的事,你再原原本本對咱家說一遍!」

    儘管不明白為何孫彬之前在南京不問,眼下時隔兩個多月,卻又舊事重提,但徐良還是字斟句酌地複述了一遍事發當日的情景。而孫彬聽到事發之時,徐良放馬衝出傷人奪弓,繼而又上馬帶著徐勳從另兩人的埋伏之下脫出,眼神不禁頗有些閃動,之前心裡的輕視漸漸就消失了。臨到最後,他就看著徐良道:「此事咱家會原原本本稟告蕭公公。待會徐勳跟著咱家去見蕭公公,你挑個妥當人去興安伯府投帖,定個探望的日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6
第一百三十章 掌印秉筆,司禮監的老祖宗(上)

    大明朝的太監並不都是住在宮裡。但使多年熬出來有頭有腦的,往往都會在宮外有一兩座私宅,更有的是皇帝御賜住宅,賜下一二宮女為夫人,若是自個再置婢買奴,在宮外的日子簡直是比那些當朝一二品的官員還逍遙。

    儘管京不樂說過蕭敬簡樸,但在徐勳的想像中,蕭敬既然歷事三朝,又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宮外的私宅不說是三進四進,也一定是齊齊整整。因而,從馬車上下來,看見那低矮的門頭,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門前有一身簇新袢襖的錦衣力士在看門,他甚至要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按他想來,進了這小門之後必然別有洞天,卻不料那偌大的院子諸如大照壁之類的東西一梃沒有,只靠牆擺著好些各式各樣的花盆,大約因為天氣的緣故,裡頭各色花朵還謂謝了好些。

    一個身穿青衫的老者正背對著他,提著水壺給那些花澆水,一面澆,一面還哼著曲子。徐勳本以為是園丁之流,可發現孫彬在身旁站住了,垂手低頭滿臉恭謹,他哪裡還會不明白那老者多半就是自己此行要見的正主兒,一時忍不住盯著那背影仔細端詳了起來。

    好一會兒,那老者才轉過身來瞅了兩人一眼,隨即彎腰擱下水壺。這時候,孫彬方才上前幾步去,到老者身邊行禮道:「老祖宗,人已經帶來了。」

    「嗯了」

    蕭敬這一年已經六十有五,算起來比傅容年紀還長,花白的頭髮梳理得溫絲不亂,但只戴著一頂樸素的綸中,身上的袍子既不是紵絲也不是細葛,而是尋常的松江標布,腳下蹬著一雙漿洗得乾乾淨淨的黑色布鞋,連那鞋底的白邊上亦是一片雪白。此時,他背手走上前來,因見徐勳長揖行禮卻不跪拜,他瞇起眼睛瞧看了一會就淡淡笑了。

    「孫彬,你在外頭看著,咱家帶了他屋裡說話。徐勳,隨咱家進來。」

    徐勳直起腰,方才發現蕭敬已經背著手走在前頭,連忙快步趕了上去。進了二門,他就只見這座院子裡裡外外不過兩進,這內院的規制一看就是和他借住的魏國公芳園那一處小院子一樣的,頂多不過是三正兩耳四廂房的光景。此時此刻,院子裡就只一個僕婦正在彎腰掃地,見了他們進來慌忙深深彎腰施禮,待人過去就再次低頭幹起了自己的活。

    隨蕭敬進了東廂房,徐勳快速打量了一下這兒的光景。這三間屋子並未隔開,偌大的空間裡整整是七八排書架,竟是有些圖書館的意味,而靠窗的地方則是擺著一具琴,旁邊是一張寬大的杉木書案。一桌一挎一幾一凳,都只是普普通通,什麼精巧的小擺設都看不見。

    蕭敬一眼就看出了徐勳臉色有異,坐下之後就笑問道:「怎麼,可是覽得咱家這兒和傅松庵那兒大不相同?」

    知道自己兩世加在一塊,尚不及蕭敬在宮中資歷年限的一半,徐勳當然不會在這乍一見面時便耍花腔,當即如實說道:「是,小子還以為公公必然是華衣美室,沒想到會這般簡樸。」

    「南京是有名金粉之地富貴之鄉,傅松庵是老了打算當個富家翁,這才從司禮監太監任上轉去了南京守備,當然要好好享享福。至於咱家,身在享城無數人眼睛盯著,要是還只顧著自己享樂,彈劾的折子至少得多上三四倍。至於那些晚輩們,都是另有住處,住在這兒整日裡無數人鑽營見面奉承,他們怎麼成器得起來!」

    蕭敬哂然一笑,繼而就直視著徐勳說道:「所以,你在南京盡可以鬧得天翻地覆,在這京城那一套最好收起來。要知道,這裡才是真正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地方,哪怕一件小事鬧大了,上上下下牽動下來,就是皇上也未必保得住你。」

    「是,小子記下了的。」

    嘴裡這麼答應,徐勳心裡卻知道,蕭敬位高權重,這許多年什麼人調教不出來?這一趟不遠萬里把他弄進了京城,甚至還支使傅容把他的身世圓了起來,看中的還不是他的膽大妄為不拘章法?因而,當蕭敬幾句教導之後,他就開口說道:「小子此次從南京來京城,傅公公還讓小子給蕭公公捎帶了些東西……」

    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笑聲:「喲,蕭公公好福氣啊,傅松庵居然專門讓人給你從南京帶好東西來了?見者有份,咱家既然來了,你可一定得分勻一些!」

    聞聽此言,蕭敬頓時臉色一變,慌忙站起身來,竟是親自迎了出去。

    見這光景,徐勳清楚來的人非同小可,自是緊隨其後。一出屋子,見是孫彬正誠惶誠恐地跟在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身後,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卻不料那老者倏忽間就把目光投向了他。

    這時候,蕭敬連忙提醒道:「還不趕緊見過李公公?李公公是司禮監資格最老的老人了!」

    這就是成化末年就曾經任過司禮監掌印太監,只後來從孝陵司香的懷恩被召回,這才把司禮監掌印的位子弄丟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都說此人比蕭敬資格更老,如今已經七十出頭,今天一見卻是精神矍鑠,除卻鬚髮皆白,哪裡有多少老態?

    徐勳心中一跳,正要上前行禮,卻不料李榮卻大步走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就突然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竟是聲若洪鐘地說:「你就是傅松庵保舉的那個小子?」

    「正是小子徐勳。」

    見徐勳長揖行禮,李榮就微微頷首道:「之前京城這邊風頭不好,咱家和蕭公公一時都顧不上傅松庵那邊,想不到最後還是南京揪出了一個趙欽來,總算是把那些窮追猛打的言官撂倒了,此役傅松庵居功至偉。」

    徐勳早就聽同行的京不樂說過李榮論資格更老,之所以懷恩去世之後沒得到司禮監掌印的位子,就是因為這一位什麼都放在臉上嘴上,因而和不少文官都有些恩怨,此時見蕭敬聞言果然是暗皺眉頭,他就立時謙遜地說道:「傅公公說,此次能順利過關,多虧了京中二位公公運籌帷幄。要說風浪,南京不過是死水微瀾,京城卻是驚濤駭浪,多虧了兩位公公掌舵,這才能順利避險。」

    「哈哈哈,傅松庵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李茶爽朗地一笑,再次上下一打量徐勳,先前的話題就一時想了起來,「對了,傅松庵都讓你捎帶了什麼好東西來?」

    蕭敬向來以樸素示人,這私宅之中總共也只用了三四個僕役,可這會兒他頭一次懊惱起了自己的這幅做派。要是多那麼幾個人,怎會讓李榮就這麼大喇喇闖上了門,甚至險些給其聽到了那些要命的話?於是,他冷冷剜了孫彬一眼,正要出言給徐勳打個圓場,卻不料這年紀輕輕的小子笑容可掬地又打了一躬。

    「東西就在外頭馬車上,李公公請稍候,小子這就去拿來。」

    眼見徐勳匆匆出去,李榮瞥了一眼那背影,不禁對蕭敬笑道:「這傅松庵這回倒是看對了人,打發了一個懂事明理的小子來。對了,他叫什麼來著?」

    「叫徐勳。」

    蕭敬知道李榮如今記性大不比從前,便笑著解說了一句,又抬手請李茶屋裡坐,又用眼神示意孫彬到外頭看著,別再犯這等錯。待到請了李茶入座,他就到旁邊親自沏了茶來,這才試探道:「李老哥今天怎的有空到這來?」

    「還不是你請假回私宅,結果幾份折子轉到了咱家這來,咱家委實決斷不下,就索性借了個由頭出來尋你說說。要咱家說,吏部都察院奉命考察京官,這是好的,但吏部尚書馬文升實在是老糊塗了,而且你聽說了沒有,他那個兒子自己就不乾淨……」

    李榮嘮嘮叨叨數落了馬文升好些亂七八糟的話,蕭敬只是靜了坐一旁不插話。他知道李榮和馬文升素來就有舊怨,而吏部侍郎焦芳卻與其曲意交好,因而這一番話的用意他自然清清楚楚。只這等層面上的事,他素來不輕易發表意見,這會兒就始終是打著太極顧左右而言他,眼看李榮漸漸有些倚老賣老的勢頭,他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外頭就傳來了一陣響動。下一刻,就只見徐勳和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抬著大箱子進了屋來。

    「哎喲,居然是這麼一口大箱子?傅松庵這回可是大手筆,都送了些什麼好貨色?」

    見李榮一驚一乍,繼而竟是站起身親自去開那箱子,蕭敬心中越發不快。

    可見徐勳只是笑呵呵地任其作為,他心中稍微放下了一點心,當箱蓋打開,李榮從中拿出了一封檀香來,他就愣了一愣,再見徐勳拿出了一本一本的書,他就著實愣住了。緊跟著就只聽徐勳開口說道:「傅公公知道兩位公公篤信佛,這裡頭除了他這些年搜羅的珍本佛經,就是棲霞寺特製檀香,南京城善男信女最愛此物,可每月只有二三十封面世,還是傅公公的面子才得了這些。」

    「哎呀,真是好東西!」

    李榮一手一檀香,一手一本佛經,竟是笑得眼睛都瞇縫了起來。宮中宦官幾乎沒一個不信佛,往往人到五十就開始為自己預先找風水上住的地方造墳寺,請僧官度家奴為僧人,最體面的則是請一塊御筆牌匾。而李榮又是這其中最最迷信的一個,每日睡覺念個二三十遍佛經才行。見李榮這等興高采烈的光景,徐勳方才從懷裡又掏出了一個錦囊雙手遞了過去。

    「李公公,小子從運河過來經過臨清鈔關的時候,見著稅監杜錦杜公公時打了一番交道。他得知小子這趟進京會見到李公公,所以著意托付小子捎來了這張護身符。他說這護身符是他前些年去一座古寺的時候,遇到一位聖僧坐化的時候得來的。按照那聖僧的吩咐,每日臨睡前唸經百遍,歷經五年方才供養好了此物。他請小子轉送李公公,說是願老祖宗長命百歲福運昌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7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掌印秉筆,司禮監的老祖宗(下)

    「杜錦,杜錦……」

    李榮打開那錦囊,見裡頭那片黃金護身符光澤溫潤,確實不是全新,顯見是摩挲了多年的老東西,於是深為心動,禁不住念叨了好幾遍這個名字。只他名下的徒子徒孫實在是太多,這會兒怎麼也想不起來,但又不好在徐勳和蕭敬面前表露出來,當即便乾咳了一聲。

    「難為了他這片孝心!」

    蕭敬情知李榮是根本想不起來了,當下湊趣地說道:「還是李老哥好,徒子徒孫把你的事情都惦記在心裡。這杜錦出任臨清稅監不過才幾個月,銀子轉運比前幾任及時得多,而且和他共事的戶部主事和都察院御史愣是一份彈劾都沒有,著實不易。對了,還有這傅松庵的一片心意,李老哥是長者,但請先挑。」

    「哈哈哈,蕭公公你著實誇獎了。既是你這麼大方,咱家可就委實不客氣了!」

    自己名下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被蕭敬這樣誇獎,李榮自是笑得連眼睛都瞇縫了起來。

    當下他完全忘記了之前關於馬文升的話題,仔仔細細把箱子裡的東西都挑揀了一遍,這才笑瞇瞇地把隨行的小宦官叫了進來,最後真的是沒有半分客氣把大半箱的東西都搬了走。

    等到親自把人送到了二門口,目送著李榮上車離去,蕭敬方才鬆了一口大氣,看著徐勳讚許地說:「多虧你機靈,否則李公公還指不定要尋咱家嘮叨盤桓多久。」

    孫彬剛剛被李榮拖住,連報信都沒能做到,雖說蕭敬沒明言責備,可這話裡頭就已經帶出了幾分意思,不免有些訕訕的。而徐勳最不喜歡的就是無故得罪人,當即謙遜道:「蕭公公過獎,要不是孫公公提醒說李公公最信佛,我也不會獨獨搬了這一箱子東西下來。而且,也多虧了傅公公東西預備得齊全。」

    蕭敬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孫彬,這才頜首道:「傅松庵向來細心,在南京這許多年,仍是不改昔日秉性。對了,照你這麼說,車上還有別的?」

    「是,外頭馬車上還有傅公公特意讓江南織染局那邊特製的十雙暑襪,十雙春秋襪,十雙冬秣,這都是專門按照公公的尺寸定制的,暑襪用的是松江尤墩布,春秋襪則是加厚的雙料,至於冬襪,內中特意加了一層羊絨襯裡。此外,還有一匣子折扇,一匣子扇套,一匣子荷包,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公公賞著底下人玩。」

    蕭敬如今位高權重,削尖腦袋往這私宅送什麼的人都有,哪怕傅容是昔日司禮監同僚,他也不得不存著幾分小心。此時聽到傅容送的不是綾羅綢緞也不是金銀珠寶,都是這麼些不貴重卻費心思的東西,他自是面色霽和,心中卻熨帖。

    「傅松庵這份心意著實是少有,來日咱家一定具信謝他。」

    有了這一出題外話,蕭敬待徐勳的態度一時就親切了許多。等到箱子搬了進來,見徐勳留下那小廝並未遣出去,他細細一打量,立時就明白這是傅容在信上對自己提過的那個小童。招手把人喚上前盤問了幾句,見其雖是有些緊張,但眉眼間卻流露出一股憨意,顯見是個老實的,待得知徐勳還教他認了些字,如今會寫的不過二三百個,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妨事,跟著咱家,不會讓你做個睜眼瞎的!」

    「若是有公公栽培,著實是他的福氣。」徐勳見瑞生瞧著自己,

    那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不捨和難過,而這一幕顯見全都落在蕭敬眼裡,他就忍不住長身一揖道:「公公,那會兒小子重傷將死的時候,都是他在身邊,一直不離不棄,而且他有些癡意,若是萬一有些舉止失當,萬望公公念在他年少無知,寬宥則個。」

 「不就是你怕他一心念著舊主,咱家看著不慣不滿麼?」蕭敬嘿然一笑,打量瑞生的眼神就柔和了下來:「這有了後主就忘了前主的,良心壞了,才能再好也沒用。就好比呂布雖勇,可這三姓家奴的名聲卻跟了他一輩子。要他真是這樣的性子,咱家還瞧不上呢!人就留在咱家這兒,咱家回頭進宮的時候捎帶上。他年紀太小,在宮裡又是一抹黑,且讓他跟著咱家學個一兩年。」

    徐勳對瑞生是真心的愛護喜愛,奈何這閹人的身份一旦戳穿,就萬萬沒有留在自己身邊的道理,所以哪怕傅容說了瑞生入宮蕭敬定然會照拂,他仍是心中忐忑。此時聽到這話,他只覺長出了一口氣,立時屈膝拜謝。

    儘管把這傢伙帶在身邊學了這一兩個月,可就憑瑞生這懵懂的性子,要是真派什麼職司,鐵定被人吃的苦頭也不剩,遠不如隨侍蕭敬歷練個一兩年!

    「多謝公公!」

   「瑞生,攙了你家少爺吧。」

    蕭敬見瑞生立時上前去一把扶起了徐勳,便欣然笑道:「傅松庵上次在信上說,你那會兒在徐氏宗祠那幾個關口都熬過來了,偏生在這小傢伙身上被人鑽了空子,一時情急竟是把他拖下了水。咱家原本還不信,今天一見卻是信了。很好,一個身邊伺候的小廝尚且能這樣愛護周全,更不要說至親和恩人。」

    但凡居於上位的人,都喜歡底下人有那麼些多多少少的缺點,尤其是至情至性重情重義諸如此類的,如此一來提拔籠絡不容易被反噬,二來有了弱點就容易控制。此時徐勳知道蕭敬也並不例外,自是誠惶誠恐謙遜了一番,卻沒說什麼表忠心的話。

    畢竟,想投效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人鐵定是多了去了。

    …………………………,

    興安伯府位於西城南大橋邊上的武安侯胡同,緊挨著武安侯府。

    想當初兩座府邸是一塊賜給武安侯興安伯這兩位勳貴的,因此兩戶人家就成了鄰居,只胡同的名字卻在民間流傳中,自然而然按著爵位。現如今這兩家都不復成祖年間靖難勳貴的風光了,日子雖還過得去,可單靠每年的祿米卻難以在這偌大的京城過得風光。武安侯府是子嗣多開銷大,而興安伯府卻恰恰相反,妻妾也不是沒有人生過兒子,可天折的天折,病故的病故,現如今興安伯一病,這病榻前竟是連個侍疾的兒子都沒有。

    興安伯徐盛前後娶過兩位夫人,元配繼室都已經亡故,眼下也就是一個跟了他多年,年已五十出頭的戴老姨娘因生過一個女兒,因而主持著偌大伯府的家務。她又不是正經的夫人,如今徐盛這一病,下人們都是蠢蠢欲動。她雖有些手段,可名不正言不順,平日待下又苛嚴刻薄,再加上自己都有些慌神,根本轄制不住。徐盛的侄兒徐毅不過是殷慇勤勤地跑了三五趟,滿嘴的迷魂湯給她一灌,她的心裡就自然而然有了偏向。

    這會兒她親自服侍著徐盛喝了藥,又給他掖好了袷紗被,就坐在旁邊一面垂淚一面說道:,「老爺,昨天毅哥又來過了,說是徐良父子已經進了京城。您如今病著,那個小的卻封了勳衛,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嗎?我一個沒兒子的,也說不上有什麼偏向,可那徐良是什麼人?文不成武不就,據說在南京甚至要靠給人汲水打短工為生,那個小的更是身世可疑!相形之下,毅哥至少是恩封了府軍前衛的千戶,正兒八經的軍職,又是您看著長大的……」

    「好了!」

    徐盛老來無子,如今這一病更加淒惶,聽到這些心裡只覺一陣陣堵得慌,當下不耐煩地喝了一聲。見戴姨娘雖是住了。可仍在那兒抹眼淚,他不禁冷哼一聲道:「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呢!就算要選人來承襲爵位,朝廷也不能越過了我去!」

    他才說到這兒,外間就傳來了一個媽媽的聲音:,「老爺,門外有人投帖,說是打南京來的您的堂弟徐良徐老爺打發來……,

    ……

    「老爺,您看看,昨兒個剛到,今天就來了,這分明是欺負您病了,家裡又沒個主事的夫人!」戴姨娘一想到徐毅的承諾,再想到若是陌生人入主,自己這個老妾不是被掃地出門,就是被人直接送到家廟,頓時更是淒淒慘慘慼慼的光景,竟是撲在了徐盛身上」「老爺,若真有這一天,我還不如隨著您「……」

    「別說了!」一口喝住了戴姨娘,徐盛就惱火地用力捶了捶床板,繼而沉聲吩咐道:「什麼徐良徐老爺,什麼堂弟,他一個多年破落戶,竟敢到我這兒抖威風來了,把人給我趕出去,就說我沒這種見鬼的親戚,以後若是再來直接打走,不用通報了!」

    聽到徐盛竟是這樣強硬,戴姨娘心中登時大喜,可仍然是用手絹捂著臉抽噎不止。直到徐盛疲憊地轉身朝裡假寐了起來,她才在旁邊坐了,一面溫言寬慰說徐毅的好,一面又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天派人上門送藥等等的各色官員同僚,直到確定徐盛已經完全睡著了,她這才站起身來,囑咐丫頭好好看守之後,就躡手躡腳出了門。

    才一出上房,早有她的心腹媽媽迎了上來,行過禮後四下一看就湊到她耳根子邊上說道:,「姨娘,毅少爺來了,我已經把人引到後頭一間偏廳,眼下您可要去見?」

    「當然要去見!」戴姨娘一把攥緊了手帕,沒好氣地說道:「我費了這許多功夫替他給老爺吹枕頭風,他光是一句輕飄飄的承諾,頂個屁用!」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8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上頭有人!

 小小的偏廳中,二十出頭的徐毅坐在左手第一張交椅上。卻壓根沒有心思去品茶,頻頻探頭往外張望。

    他父親當年是個花街柳巷的老手,不到三十就直接撤手去了,留下了一個世襲軍職和一份少得可憐的家產。好在祖母早早把陪嫁和出自定襄伯府的老家丁都留給了他,再加上他生得一表人才,又鑽營著娶了一家無子富戶的獨女,如今雖說算不上豪富,可日子過得卻也舒坦。

    然而,自打徐盛告病在家,膝下又無子,指不定哪時候死了就要留一個空頭爵位,他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

    京城這種地方,若無權無勢,哪怕再有錢也會被人踩在腳下,可只要他有了爵位,日後妻子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以嫁妝要挾他不得納妾蓄婢,他下半輩子有的是榮華富貴可享。

    正因為如此,他不止在興安伯府這邊動腦筋,還花了不少錢讓人去打聽自己還剩下什麼親戚,這一來就發現了自己還剩一個堂兄徐良。

    儘管那只是個幫人打短工的窮老漢,可他還是一再設法。然而,買通了趙欽身邊一個幕僚,沒想到轉眼間趙欽竟然就這麼倒了,他又昏了頭聽人蠱惑,孤注一擲用錢餵飽了祖母那幾個老家生子,行刺的結果仍是失敗。做到這份上,人家就是不疑心他也不可能,已經沒了回頭路的他不得不一條道走到黑。

    好容易遠遠看到幾個人影往這邊過來,徐毅慌忙站起身來迎了出去,行過禮後就殷慇勤勤地去攙扶戴姨娘的胳膊。見此情景,那幾個老媽子固然退得默契,戴姨娘卻不耐煩地縮了縮手道:「你這是幹什麼,你和老爺是堂兄弟,難道不懂男女授受不親?」

    「我這不是想著姨奶奶是我的嫂子嗎?」徐毅素來嘴甜,聞言不但不惱,反而更小意地把戴姨娘攙扶了屋子,又把人在主位上安置好這才反客為主地前去斟茶伺候。待到把一盞熱茶送到了戴姨娘手裡他才故意問道:「我剛剛打後門來聽說徐良的人到前門投帖了?」

    「你的消息倒靈通!」戴姨娘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用擔心老爺已經吩咐把人趕出去了,而且以後都不許人登門,連通報都禁了!」

    戴姨娘原本是想表表功,可看徐毅絲毫喜色都沒有,反而愈發緊鎖了眉頭。她不禁不悅地說道:「怎麼,你還嫌不夠?要讓老爺偏向你,你知道我得費多大的功夫!」

    「我當然知道姨奶奶的心意。」徐毅想想剛剛探知的消息,也顧不得其他,就在戴姨娘對面的椅子上坐了:「可姨奶奶知不知道,就是今天一大早,司禮監的孫公公就去了魏國公府芳園接走了那個徐勳,司禮監掌印蕭公公在私宅直接見了他!」

    「什麼!」

    戴姨娘終究是女流,一聽這消息不免有些六神無主好一會兒才驚惶地問道:「那怎麼是好?若是蕭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一兩句,咱們這不是……」

    「所以,咱們得把事情做在前頭!」

    徐毅一字一句地說出乎這話,旋即就用手肘支著茶几,把頭衝著戴姨娘挪近了些:「姨奶奶該知道,要是讓徐良父子入主了這兒咱們誰都討不了好去!」

    「我知道,我知道」已經亂了方寸的戴姨娘使勁絞著手指頭,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話來:「你有什麼主意我都聽你的!」

    「當今皇上最敬重幾位閣老,這襲封的事情雖是恩出於上但還得看部閣的決議。這閣老那兒咱們使不上勁,但管著襲封的吏部,我卻去打探過了,好容易見著了一個要緊人。那人說,我祖母是正經繼室,我又有軍職,這便是我最大的優勢,但壞就壞在徐勳是皇上褒獎過的人,除非我壞了他的名聲,否則很容易被人鑽了空子。」

    見戴姨娘眼睛一亮,彷彿被自己說動了,徐毅這才輕聲說道:「他初來乍到京城,今天大哥既然把他爹的人都趕回去了,他十有八九沉不住這口氣。我讓人緊緊盯著他的行蹤,候著他什麼時候外出,挑起些爭端把他攪和進去,到時候再知會了兵馬司,那一個尋釁鬥毆的罪名他逃都逃不掉。他從前的名聲原本很不好,也不知怎的在南京那兒扳了過來,這一鬧,當初在皇上面前說好話給他掙了褒獎的蕭公公也躲不過去!」

    沒想到徐毅竟然妄想牽連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戴姨娘不覺又驚又怕,好半晌才遲疑地問道:「你這是不是是不是鬧太大了?」

    「姨奶奶,我上頭也是有人的!」徐毅笑吟吟地拍了拍戴姨娘的手,意味深長地說:「蕭敬霸佔著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這些年,別人早就看不慣了。所以,你在大哥面前多吹吹風,讓他趕緊把決心定下來。他是正兒八經的興安伯,那折子上了去,事情說定了!我也不說什麼孝順你之類的話,這兒是五百畝地,簽的是興安伯徐毅的名字,只要事成,這名頭就鐵扳釘釘,地契就是你的!」

    ………………………………

    在蕭敬私宅這一盤桓就是一上午,眼見日上中天,徐勳本是要告辭的,卻不料蕭敬硬是留了客,他也就陪著這位頂尖的大擋用了一餐午飯,不過是尋尋常常的四菜一湯,雖肉食菜蔬都不是什麼頂尖材料,可卻別有一番家常風味,足可見蕭家的廚子頗有水準,絕不是金六嫂那樣的半吊子可比。而當他起身告辭的時候,蕭敬又開口說了一句話。

    「魏國公芳園畢竟是好些年沒主人了,下頭奴僕難免沒個管束,人多嘴雜。豐城胡同緊挨著豐城侯府東邊,有一座空著的宅院,不大不小剛剛好,你找今日子盡快搬過去吧。還有,這幾天若有空少出去,以備召見。」

    儘管蕭敬沒說那房子的主人是誰,也沒說這房子是借給他的還是送給他的,但徐勳二話不說立馬答應了下來,隨即躬身告退,別彬自是一路送了出來。

    一出門辭了別彬,他就看到今天跟車出來的金六正在和芳園錢管事借給他的那個車伕閒侃,他就咳嗽了一聲,兩人立時停了說笑,金六更是一溜煙迎了上來。及至放下車蹬子攙扶徐勳上車,發現瑞生果然沒跟出來,他就衝著那車伕使了個得意的眼色。

    金六這一趟來京城是下了決心的。徐勳這一趟京城要是灰頭土臉,回去之後傅容等人必然還有照拂,他這忠心耿耿自然不會白費;可要是徐勳萬一發達了,他可是鐵桿子的老家人,就算給那死和尚後來居上,但後來人豈不是都得尊他的資歷?就因為這一點,他從在南京開始就死命巴結徐良,完全忘了自個從前對那窮老漢是什麼光景。剛剛他對那來自魏國公府的車伕著力吹噓,也正是為了自家少爺求個方便,畢竟這京城的路他如今還是睜眼瞎。

    坐在車轅前頭,他還在那對車伕誇誇其談,什麼南京守備傅公公對少爺提攜有加,什麼國子監祭酒章懋差點沒收了少爺當關門弟子,什麼魏國公把自家公子和小舅子都托給了少爺,足可見信賴臨到最後他又嘿然一笑。

    「你要是不信,瞧見剛月跟著少爺的那小廝沒有?人沒跟出來,竟是被這司禮監掌印的蕭公公要去了!嘿,咱家少爺上頭有人!」

    蕭敬的私宅到魏國公芳園並不遠,畢竟,這權貴擇宅大多數都是一致的,但求一個清雅。徐勳聽金六在外頭嘮叨,也不以為忤,畢竟,哪怕寄人籬下,他也不想被人小覷了。這回程一路不過是才兩刻鐘功夫,馬車就停在了芳園的西角門。正要進去時,徐勳卻聽到裡頭傳來了兩個抱怨的聲音,立時打起窗簾來。

    「我以前跟著少爺何嘗這麼丟過臉,好端端的竟是被人趕了出來,真是氣死我了!」

   「不就是個伯爵嗎?居然敢把帖子丟出來,還叫囂趕人,還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了!都是咱們倒霉,跟錯了主子,我真想回去求求少爺收了我回去……」

    ,「門房裡頭說話的,給我出來!」

    隨著徐勳這一聲喝,門房裡頭很快就閃出乎兩個人來,正是王世坤送給徐勳的兩個小廝了,長得眉清目秀有幾分相似,一個叫做永安,一個叫做常福。見徐勳在車窗處看著他們,兩個人對視一眼,臉色不覺都有些發白,永安更是伶俐地拉了一把常福,兩個人一塊跪下了。

    「少爺,小的知罪,不該在這嚼舌頭……」

    見永安跪下之後還磕了個頭,徐勳冷冷看了一眼兩人,隨即摔下窗簾道:「不要在門口杵著丟人現眼,跟我進來!」

    等到踏進自己那小院,一回頭見永安和常福耷拉著腦袋跟了進來,徐勳方才喝令後頭探頭探腦的金六關了院門。這時候,徐良也從上房裡頭出來,見早上自己打發去興安伯府投帖子的兩個小廝哭喪著臉跪下了,他心裡頓時咯噔一下,立即快步上前走到了徐勳身側。

    「勳兒,我派了他們去興安伯府投帖子,怎麼正好和你一塊回來了?」

    「爹,我回來時路過門房正好聽到他們兩個抱怨,所以把他們叫進來問一問。」

    對徐良解釋了一句之後,徐勳立時看著兩人,語氣冰冷地質問道:「事情辦砸了,也不覆命就在門房那邊抱怨,王家當初就是這麼教給你們的規矩?」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9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又出大事了!
   
    別人送來的人不可靠,徐勳自始至終就有這樣一個觀點:寧可相信鬼心眼多多的慧通和尚,寧可讓金六自告奮勇跟來了京師,寧可從運河上一時心動就帶來了阿寶,他也不太願意任用傅容和王世坤給他的人。事實上,若不是陶泓是他在六叔徐迢那裡早就打過交道的,又有贈書之緣,他也不會放心留在身邊。

    若永安和常福兩人走向徐良復了命,然後在門房抱怨的,他還可以寬宥一二;可兩人竟連覆命都不顧,就呆在門房嚼舌頭,他自然不能容忍。因而,哪怕生性伶俐的永安可憐巴巴地磕頭求饒,他依舊不為所動。

    「不要磕頭了!去興安伯府投帖究竟是怎麼回事,如實說來!」

    永安見抬起額頭滿是塵土的腦袋來,見常福依舊強著腦袋不做聲,頓時暗自叫苦,慌忙垂頭說道:「回稟少爺,小的和常福到了興安伯府送上帖子,先是門房不搭理,之後好容易答應去通報一聲,不多時人就出來,還把帖子丟到了咱兩個的臉上。常福氣不過和他們理論,結果裡頭就衝出了人追打咱們,還恐嚇說要放狗……不是小的不及時回來覆命,實在是因為回來的時候正巧遇見四少爺出門,說是去定國公府,東西太多人手不夠,正好瞧見咱們回來,就叫兩個門房出去幫他送東西,小的和常福就被四少爺吩咐在門上看著。」

    聽到這些,徐勳方才看向了常福:「永安都說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小的沒什麼可說的。」常福這才磕了一個頭竟是黑著臉說,「打罵隨少爺心意就是。」

    儘管對興安伯的敵意舉動大為惱怒,但徐勳更容不下常福這樣一個強頭倔腦的角色。記得就是常福在外頭抱怨說跟錯主子的,他當即冷冷說道:「既然是遇到了別人家混賬,那今天的事情辦砸了,也不能全怪你們。永安你是解釋清楚了,你留下。陶泓!」

    跟著徐良出來的陶泓沒瞧見跟著徐勳出門的瑞生,心裡正胡思亂想著乍聽得叫自個兒,他立時吃了一驚,慌忙大聲應道:「小的在!」

    「你帶常福去見王公子,就說是我的話。我如今身邊人夠用了,把他完璧歸趙。」

    陶泓自己被徐迢送給徐勳的時候也是深為不安,因此對這兩個新來的也是一直多有照拂。奈何人家自視王家是魏國公府的姻親,哪裡瞧得起他,平日對他都愛理不理,直腸子的他也並不在意。這會兒聽到徐勳要把人送還給王世坤,又看到常福一下子呆住了,永安則是臉色蒼白,他本能地覺著這樣後果不妙,忙上前去使勁推了常福一把。

    「還不快向少爺求求情,要是你就這麼回去,王公子肯定不會覆水重收!」

    儘管小傢伙這成語用在此處不太應景,但常福還是聽懂了這低聲提醒。可他是王家的家生子,一下子轉送了別人本就想不開,此時把心一橫,竟仍是一聲不吭。見他這般光景,徐勳就衝著陶泓喝道:「人家既然不領你的情,你還囉嗦什麼?帶他去見王公子!」

    見徐良張了張口彷彿要幫忙求情,徐勳突然轉身一把攙扶住了他的胳脖,溫言說道:「爹,咱們進屋說話。今天我這一去還真是巧極了,不但見著了掌印蕭公公,還見著了秉筆李公公……」

    陶泓眼看著老少主人都進了屋子,再回頭瞧瞧常福,見人已經主動走到了院門處,正在那拉門,本想再勸兩句的他只能追了上去,只剩下永安一個在院子裡急得團團轉。

    東廂房的門簾後頭,一直在偷偷瞧看這邊情形的沈悅放下了撥著門簾的手,轉身就往裡走。

    陪著瞧了好一會的如意追上她之後,免不了輕聲說道:「小姐,不過是一個不識抬舉的小廝,不值什麼,您……」

    「何止不識抬舉,簡直是天底下第一蠢人。看看永安還機靈,這個笨蛋,陶泓都已經提醒他了,居然還一心想回去,也不想想王公子和徐勳這麼好,一頓板子打得他半死是輕的,把人直接賣了都有可能!我是在想,早知道如此,從夥計裡頭挑幾個妥當人,把乾娘調教出來的那兩個徒弟帶上,興許還可靠些,免得徐勳還要受這種傻瓜的閒氣!」

    「小姐又說這話了。」如意撲哧一笑,隨即擠了擠眼睛說道,「李媽媽不是早就說了,你們一天不是一家人,就沒道理讓他用你的人,否則現在好便好,將來不好的時候,還以為你的人在悄悄監視他。」

    「呸呸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別胡說八道了,乾娘已經出去打聽京城什麼產業好經營了。他雖是帶了不少錢,可總不能坐吃山空,找一門穩妥的生意做做也好。」

    「他?哪個他?」

    「小丫頭,你居然敢打趣我,反了你了!」

    這邊廂主僕倆輕聲鬥嘴的時候,那邊廂徐勳把徐良攙扶進了屋子,又把今日去見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的時候又見著了司禮緊秉筆太監李榮的情形一一道來。見徐良聽到送禮的細節,緊蹩的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了,他便笑道:「幸好我今天多長了個心眼,心想萬一蕭公公私宅還有別人,未免不夠分的,誰知道這麼巧竟撞見了李公公。這下倒好,杜錦的那禮物我輕輕巧巧就送出去了,若是李公公覺著人給他長臉了提拔提拔,這份善緣就算結下了。」

    「敢情你那會兒在臨清鈔關的時候就已經打點下了這伏筆?」

    徐良不可置信地看著徐勳,見他微笑點頭,他頓時忍不住使勁拍了拍腦袋,卻是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覺得這兒子簡直是成精了。因而,當徐勳又說蕭敬言說讓他們搬到豐城胡同去,還讓徐勳少出門以備召見,他立時眼皮一跳。

    「蕭公公的意思是……」

    「就是爹你猜測的那個意思,十有八九皇上是要召見的。只不過,蕭公公畢竟也不是皇上肚子裡的蛔蟲,咱們也只能碰碰運氣。至於今天興安伯府這般輕晦……和尚不是帶著自個那些人先去找地方安頓了嗎?回頭讓他打聽打聽究竟怎麼回事,這筆賬先記著!」

    「少爺……王公子來了!」

    父子倆商量了好一會……外頭就傳來了陶泓的聲音。徐勳連忙走到門邊打起簾子,見王世坤大步進了院門,後頭兩個健僕正架著常福進了門,剛剛在他面前強頭強腦的小廝這會兒赫然雙頰腫的老高,顯然是才吃了一頓嘴巴,嘴被堵得嚴嚴實實,他眼神一動就迎了上去。

    「徐勳,我實在沒想到這小子這麼不像話……才讓人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你若是不要,我就立時讓人找人牙子過來,賣了乾淨!」

    被人提溜著的常福一下子打了個寒噤,奈何口中塞著一團破布想要求饒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一陣陣嗯嗯啊啊的含糊哀鳴。一旁的永安見此情景頓時噤若寒蟬,哪怕是常福一再看過來,他也絲毫不敢上去求情,只是垂手低頭站在那兒。

    徐勳本意是把人送回去,王世坤打也好罵也好賣了也好,眼不見為淨,橫豎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濫好人。然而,王世坤把人掌了一頓嘴又送了回來,他就有些頭疼了。當下他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這才說道:「也罷,留下就留下吧,我正有事要對你說。」

    他看也不看一眼被那兩個健僕放下的常福,虛手引了王世坤進正房,隨即先說了今天常福和永安出門去興安伯府碰了個硬釘子,再道了兩人被徐敘一句話支使到了門房上,最後才說道:「所以我這一行人加在一塊也有一二十個,住在這裡實在是不方便,蕭公公說在豐城胡同有一座宅子,讓我搬過去,所以我打算收拾收拾明日就走。」

    「這個老四!」

    王世坤聞言臉色很不好看。畢竟,從前在魏國公府,徐敘一直都是不聲不響,可眼下到了這兒卻是正經主人,難免流露出幾分在南京時收斂了許多的傲氣來。他倒是有心想挽留徐勳,可人家蕭公公開口了,在這兒又確實寄人籬下,他也就找不出什麼話來,只突然起身大步出門去,卻沒走遠,就在院子裡對一個僕人喝問了兩句,不一會兒又回轉了來。

    「我問過了,這兒離豐城胡同近的很,只要穿過宣武門裡街,然後在往北兩三條胡同就是。總而言之,你要有什麼事幫忙你儘管開口,否則我這趟京師白跑,回頭可和你算賬啊!」

    這一路上和王世坤雖不是一條船,可每每運河「堵船」停航的時候,徐勳經常搭起船板過去探看,再加上在南京城有一陣子廝混的時光,因而徐勳和王世坤已經幾乎算得上是哥們了。此刻面對王世坤這調侃,他立時想都不想就應了下來。

    「你放心,我在這京師兩眼一抹黑,不找你還能去找誰?」

    「少爺,北鎮撫司的李千戶來了!」

    幾乎是徐勳話音劃落的同時,外頭就傳來了陶泓的大嗓門。此時此刻,王世坤立時惡狠狠地冷哼道:「兩眼一抹黑?昨天才剛到京師,今天一大早就是司禮監派人叫了你過去,卻是掌印太監蕭公公召見,這會兒北鎮撫司的人又來了,你要是兩眼一抹黑,我就乾脆是瞎子算了!好你個小子,趕緊出去見你的大人物,耽擱了小心到北鎮撫司詔獄裡頭吃官司!」

    然而,彷彿是有心和王世坤作對,他這話才一出口,外頭又傳來了一個聲音,這次卻是跟著王世坤的一個小廝。相比陶泓那大嗓門,他這聲音怎麼都帶著幾分惶然。

    「少爺,不好了,四少爺從定國公府回來,不知怎的衝撞了壽寧侯府張家家眷的車轎,裡頭據說是壽寧侯府的張大小姐和小侯爺。人家咬定了四少爺調戲張大小姐,一個不好要打御前官司……」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0
第一百三十四章 壽寧侯府的朱小侯爺(上)

    京城這座魏國公芳園只經破敗了。

    這是李逸風拒絕了進屋喝茶,站在院子裡隨處一掃就得出的結論。儘管宅院房屋一直都得到了良好的修縷,儘管這些花草樹木仍然得到了精心打理,儘管下人們乍一看去都是慇勤而又周到,但這些都掩蓋不去這一切背後的那種暮氣。遷都燕京已經有百多年了,兩三代魏國公也曾定居京城,可徐家人終究更懷念嫵媚秀麗的江南,看徐輔每每上表的意思,看自家頭兒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意思,只怕就算徐輔沒了,下一代的國公也還會鎮守南京。

    也是,爵位都已經到了頂,還不如富貴平安一生,徐家人算是念頭通達!

    他正這麼亂轉著,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那邊有兩人並肩出來。左邊那個他認得是徐勳,右邊那個卻陌生得很。儘管不認識,可聯想這次和徐勳同行進京的人,他立時就明白了過來,當下笑瞇瞇地迎了上前。

    「徐公子,這就是魏國夫人的胞弟王公子?」

    「見過李千戶。」

    見王世坤正兒八經要行禮,李逸風卻笑容可掬地把人扶住了,隨即竟大力捏了捏王世坤的臂膀,見這紈侉多年的貴公子險些哎喲叫出聲來,他就笑開了。

    「王公子這身體看著結實,可事實還太虛了些。京城的煙花之地可是不比南京那些青樓楚館遜色,要試一試桃花運,你這身體還得再好好練練。」

    要是換成正經人,此刻就是不翻臉也會尷尬十分,但大約是吊兒郎當人的天性,王世坤乍一聽這話,卻覺得這位錦衣衛軍官頗對脾胃,於是鬼使神差地拱了拱手說:「沒想到李千戶竟是個中老手,花叢前輩,日後小弟一定多多請教請教!」

    徐勳很是確定,要是這會兒自己在喝水,鐵定一大口噴了出來。見李逸風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和王世坤相對會心一笑了,很有些立時三刻就帶人去見識的意思,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李千戶,難得你來,本應該好好招待,只剛剛外頭出了點事……」。

    「啊,沒錯!」王世坤這才記起了要緊多,不覺使勁拍了拍腦袋……隨即陪笑道,「剛剛得到消息,我那外甥不知道怎的竟是在外頭招惹了壽寧侯府的張大小姐,聽說已經鬧到順天府衙去了。咳,我這回出來,我姐夫三令五申讓我好好照應這外甥,我得立馬去瞧瞧。」

    不等王世坤說完,徐勳就看著李逸風滿臉誠懇地說道:「咱們初來乍到京城,兩眼一抹黑,李千戶若是能抽出空子,這一趟引領引領咱們兩個可好?真不知道究竟是倒了什麼霉,一大早我爹打發人去興安伯府送信,結果也是碰了一鼻子灰,這回又輪到了徐四公子。」

    徐勳不說兩眼一挺黑還好,一說此話,李逸風臉上不禁露出了幾分古怪。

    作為大明朝歷史最悠久的偵緝部門,北鎮撫司儘管說是要受到東廠轄制,但下頭的眼線卻是都歸到他手底下的。今兒個一早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在私宅召見了徐勳,旋即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不請自來,搬了個箱子興高采烈地回去了,而蕭敬甚至還留人吃了午飯……除卻蕭敬和人說了什麼他不知道,其他的他都瞭若指掌。至於什麼徐良派人去興安伯府投帖,魏國公府四少爺徐敘去定國公府探望,這些也都逃不過北鎮撫司的耳目。

    怪不得頭兒當初招攬不到人來,敢情這徐勳竟根本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寒門子弟!

    在葉廣的主持下,錦衣衛和北鎮撫司只是純粹的鷹犬,素來不摻和這些政治,可並不代表這些小事也不能出面。此刻眼珠子一轉,李逸風就欣然點了點頭。

    「也罷,我就送你們去順天府衙一趟。只不過我可得提醒你們,要真是鬧大了,別說我,就是葉大人的面子也未必管用。至於蕭公公……蕭公公從前還落過壽寧侯的面子,兩邊這仇還不小呢!這京城上下誰都知道,哪怕是天皇老子能惹,見著壽寧侯府張家的人也還是繞道走為妙。至於那位張大小姐……嘿,那卻是張家的異數,太子爺和張家人向來不對付,可偏生對她這表妹不錯,每每進宮兩人總會比賽似的弄上一堆好玩的玩意。」

    都說京城裡頭遍地權貴,興許隨便在大街上衝撞一個衣著不甚體面的,都可能是一個放在外頭足可為一縣父母官的六部主事,就更不消說往上數的大佬了。哪怕禮儀擺著,小民百姓盡量靠邊走,可每日裡各色衝撞仍然不少。有些小的一頓呵斥抑或是一頓打罵也就過去了,可若是兩邊都是官員,有時候就不免要鬧大了。而今兒個這官司雖還沒鬧得這麼驚天動地,可已經讓順天府衙上下焦頭爛額。

    正三品的順天府自然不可能來管這種從爭道到衝撞,繼而又演變成所謂調戲的事:正四品的順天府府丞也正巧到通州那邊公幹去了;治中和好幾個通判有的告病有的抽不出空,到最後只有推官朱勤不得不硬著頭皮出面。奈何壽寧侯府的人素來是整個京城最難惹的,而魏國公府又是老牌的勳貴,這一爭險些沒把他的理刑廳給掀翻了。

    儘管最初相持不下,但幾個回合下來,徐敘仍然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下風。原因很簡單,他只是魏國公府的庶子,今天跟出來的除了自個從南京帶來的幾個僕人之外,都是京城這兒留守的。這些家僕平舊裡沒主子挾制,可踩低逢高的勢利眼卻厲害,最初以為對方是壽寧侯府那些沒名沒分的侍妾美人之流,還能求些威風,待一聽說被自家少爺說了幾句露骨話的竟然是壽寧侯的千金大小姐,他們就立時醒悟到麻煩,一個個都蔫了。

    不但蔫了,其中一個謹慎的還湊近徐敘身邊,低聲說道:「四少爺,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可不是南京,鬧到御前皇上還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到時候須不好看。您不如拉下臉過去賠個不是,把事情圓過去就完了。」

    「滾!我還輪不到你教!」

    徐敘在家裡就不是什麼得寵的,一直跟著王世坤廝混,也是為了讓繼母在父親面前替他說幾句好話。此番進了京,上頭沒了人挾制,他方才真正有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感覺。午後從定國公府出來,他有意逛一逛京城,又在一個小廝的慇勤相勸下到了京城最有名的教坊司三大胡同演樂胡同勾欄胡同本司胡同轉了一圈,最後因見這麼一隊人過來,沖昏了頭腦的他只以為是什麼有名的艷妓,策馬過去就搭訕,誰知道竟踢了這樣的鐵板!

    要不是吃那張家的僕從一陣奚落,他也不會這麼衝動。可眼下禍已經闖了,又知道了人是壽寧侯府的千金,他怎麼可能不惶然無措?可就這麼上去賠情,他又拉不下那張臉,於是也只有把氣撒在了下人頭上。

    一頓劈頭蓋臉的痛斥趕走了人,看著裡間低垂的門簾,想起被人請進去好茶好水供著的壽寧侯大小姐和小侯爺,他的嘴角不禁又抽搐了起來。

    朱勤見兩邊悄持不下正懊惱,一個皂隸突然跑進來說是芳園來人了,是魏國公府的舅爺。得知有徐敘的長輩來了。這位順天府推官喜上眉梢,趕緊撂下兩邊悄悄溜了出去,可等到甫一見面,發現這位舅爺竟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大,他的滿腔希望頓時化作了烏有,好半晌才提起精神,死馬當做活馬醫地轉身走在前頭把王世坤等人領了進去,卻是沒認出一身便服的李逸風來,更沒注意到王世坤正在和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交頭接耳。

    「真要這麼幹?是不是太狠了,回頭老四非得恨死我不可!」

    「你沒聽李千戶說壽寧侯府的霸道?皇后娘娘據說是極其護短的人,要是事情鬧大了,興許連魏國公也一塊陷進去。芳園那些下人是什麼嘴臉你應該清楚,徐敘若是真被人陷了進去,你這半個主人甭想制得住他們,那會麻煩更大!而且你想想清楚,這回上京城,要是你挾制不住徐敘,到時候他隔三差五給你這麼闖一次禍,你跟在後頭擦就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其他?幹不幹隨你,橫豎我回頭就搬出去了!」

    王世坤被徐勳一番話說得心裡一陣掙扎,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氣道:「好,我聽你的,誰都知道我這爆炭脾氣!他娘的,橫豎再刺激也比不上前一次,老四能知道我這一番苦心就算了,要不知道,大不了從今往後他和我斷交!」

    眼見得王世坤突然加快了腳步,竟是拎著馬鞭超過前頭的順天府推官朱勤,大步衝進了理刑廳,後頭把兩人那番話聽得清清楚楚的李逸風忍不住嘴角一挑,倏忽間上前一手搭住了徐勳的肩膀,因笑道:「我說徐大公子,看不出來,這魏國公府的小舅爺對你是言聽計從啊!」

    「李千戶言重了,只是我和王公子交情好,給他出出主意罷了。」

    李逸風也不在乎徐勳這打哈哈,嘿嘿一笑就慢條斯理地背手走在後頭。果然,一到理刑廳門口,他就只聽裡頭一陣雞飛狗跳鬼哭狼嚎,卻是王世坤正揮著鞭子勃然大怒地站在那兒,幾個僕役臉上還帶著鞭痕東倒西歪,而徐敘臉上赫然一個紅紅的巴掌印,面色鐵青站在那兒。

    看到這一幕,他盯著王世坤看了半晌,突然又扭頭瞅了瞅徐勳。

    這兩個小子,一個是出主意大膽,一個做起來大膽,倒是一對好搭檔!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1
第一百三十五章 壽寧侯府的朱小侯爺(下)

    徐敘萬萬沒料到一向和自已交好的王世坤甫一進大堂,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訓斥了他一頓,隨即就厲聲呵斥起了跟著自己的那幾個下人。而當有人頂罪的時候,這位王大公子甚至提起馬鞭就打,一時間竟是滿大堂的雞飛狗跳。

    提著馬鞭一個個下人地教訓了過來,這理刑廳裡竟然是雞飛狗跳。這還不算,王世坤還一面打一面大聲嚷嚷道:「我打死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魏國公讓你們跟著小四,是讓你們規勸他學好的,不是讓你們挑唆了他去和人相爭!這才剛來京城,你們就惹出了這樣的麻煩,魏國公府的臉面都給你們丟盡了!」

    看到這情景,徐敘臉上頓時掛不下來:「又不都是他們的錯……

    「不是他們的錯?是,還有你!」王世坤一下子轉過身來,指著徐敘的鼻子就怒聲喝道,「你忘了行前姐夫魏國公是怎麼教導的?到了京城謹言慎行,別仗著家裡的名頭,眼睛長在頭頂上,傳揚出去別人都要說魏國公府的人不懂規矩!」

    興許是在南京被父親壓制得太狠,興許是這一趟出遠門,父親竟然只給了他三百兩零用,興許是才剛住進芳園,覺著這些僕役對他這個四公子比想像中更熱絡慇勤。徐敘此時被罵得額頭青筋暴起,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還不如我呢,憑什麼教訓我!不就是仗著你姐姐是我爹的填房,擺什麼舅老爺的架子!」

    一直以來,王世坤都是想到什麼做什麼的衝動暴脾氣,此時聽到這話頓時勃然大怒,竟是啪的一個巴掌甩了上去。眾目睽睽之下,他拿著馬鞭指著徐敘厲聲喝道:「你給我住口!怪不得你剛才居然這樣張狂……敢情是連長幼尊卑都忘了!要是姐夫魏國公在這兒,看他不一個窩心腳踹死你,我大姐真是白教導了你這幾年!」聽王世坤氣急敗壞,說話漸漸沒了條理,正進大廳的徐勳終於忍不住了,不得不開口喝道:「徐四公子,你不但和人爭道,語出不遜,到了順天府又還糾纏不休,王公子這當舅舅的管教你這外甥天經地義,你卻惡言相向,徐四公子你算一算,犯了多少魏國公府的規矩?身為世家子弟,又是男子漢大丈夫,出門在外遇著公侯伯府的女眷,只要是知道禮節的,都應該禮讓一二,這不是規矩禮法,這是男人立身處世都應該懂的道理!」

    「說得好!」

    說話間,徐勳冷不丁聽見一個聲音孩子氣,話語卻有些老氣橫秋的嚷嚷。

    眼見旁邊屋子門簾一掀,卻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溜了出來,不禁吃了一驚。不是說徐敘得罪的是壽寧侯府的大小姐嗎,怎生又鑽出了這麼個少年,莫非就是那小侯爺?見這少年一身半舊不新的天青色福紋衫子,腰間掛著一枚白玉墜,打扮得就好似尋常富家子弟,他正尋思,這胸膛挺得老高的少年就神氣活現地走了過來,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也是魏國公府的人?」這種居高臨下卻自然而然的語氣讓徐勳心下猜疑更甚,但面上卻一絲一毫都沒露出來,想了想就拱拱手道:「在下徐勳,並非魏國公府的人,只是和王公子徐四公子一道進的京。請問公子是壽寧侯府……」

    「我不是……咳,我姓朱……嗯,你就叫我小侯爺好了!」少年一甩袖子,看了看滿堂亂七八糟的情形,頓時眉頭大皺,當即看著一旁陪站著的順天府推官朱勤道,「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樁案子,你這推官居然這麼久還決斷不下,未免也太草包了吧!這徐敘身為魏國公的兒子,見著女眷車轎就不管不顧上去搭訕,遭了呵斥就吩咐手下動粗,最後知道對方是壽寧侯府女眷也絲毫不相讓,狂妄大膽無禮,著立刻發到……嗯,發到……」

    見少年先自稱小侯爺,又是訓斥朱勤,又是自顧自給徐敘定罪,徐勳心中一動就算是哪家小侯爺,哪有這般自說自話的?這時候他靈機一動,當即插話道:「發到國子監,讓國子監祭酒謝大人好好教導教導禮儀!」

    正在絞盡腦汁回想那些律例的少年陡然之間聽到徐勳的這話,一時間喜上眉梢,竟是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廷杖二十,然後發到國子監去讓謝老學究好好管一管,殺一殺威風,背個十年八年的聖賢書再放出來,看他還是不是這麼狂妄!哎,你小子果然聰明!」

    他也不管堂上其他人是如何的瞠目結舌,自顧自向徐勳招了招手,見其上前了兩步,他才笑瞇瞇地說:「你給本小侯爺出了個好主意,不錯不錯,你想要什麼賞賜?你要什麼儘管說,本小侯爺從來都是最大方的!」

    聽這朱姓少年一口一個本小侯爺,徐勳若不是苦苦忍著,簡直要笑出聲采。只不過他面上看來也就是比這少年大兩三歲,可心理年齡卻著實成熟太多了,這會兒硬生生挺著,竟是一本正經地站在那兒思量了起來。好一陣子,他才稍稍低下身子對人拱了拱手。

    「小侯爺,我要的賞賜很簡單……」

    話還沒說完,裡頭突然傳來了一聲重重的咳嗽,繼而就是一個少女悅耳的聲音:「厚哥哥,你又胡鬧了!人家徐公子又不是你的屬下,又不是咱們壽寧侯府的人,而是正經魏國公府的客人,你憑什麼賞賜人家!快回來,否則我回頭可得告狀了!」

    少年一時滿臉的懊惱,見徐勳笑容可掬,彷彿也不相信他能給什麼賞賜,他突然一咬牙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出去的話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要什麼,儘管說!」

    理刑廳門外的李逸風早就認出了這位主兒是誰,又是瞠目結舌又是懊惱為難。按理說他應該立時進去,好好勸說人趕緊回宮,可他更知道這樣肯定是自討苦吃。這時候,聽到這位主兒真要給徐勳什麼賞賜,他就更頭痛了。萬一徐勳不明就裡膽大妄為胡說八道一通,這接下來的麻煩就遠遠比小小的衝撞來得大!

    正當他躊躇的時候,徐勳卻已經開了:「小侯爺,我要的賞賜很簡單,這徐四公子已經給他舅舅教訓過了,這廷杖能不能免了?為了補償您二位的受驚,王公子自會上壽寧侯府給大小姐和您賠罪,外加賠償,……啊,對了,我們這趟正好從江南帶來了不少特產,可以帶去讓小侯爺和大小姐儘管挑!」

    「這……」

    此時此刻,少年正有些遲疑,徐敘卻忍不住了。他先是遭了一番訓斥,然後又挨了一巴掌,緊跟著徐勳這個他根本瞧不上的甚至也奚落了他這一番,甚至隨隨便便跑出來一個小孩子就大喇喇定下了如何發落自己,他哪裡嚥得下這麼一口氣?他霍然踏前一步,正要冷言冷語反唇相譏,突然頸後就中了重重一下,不免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

    一記手刀讓這個不領行情的徐四公子好好去和地面作伴去了,李逸風這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對著那少年深深行禮唱了個大唔,這才說道:「小侯爺,徐敘這小子是不像話,不如這廷杖就暫且寄著。人送到國子監給謝大司成調教,要是犯了規矩,國子監可是有繩愆廳的,小板子饒不了他!您要是不放心,卑職立時把人押去國子監,如何?」李逸風那可是北鎮撫司的二號人物,哪怕壽寧侯府張家尊貴,也未必能讓他這般百依百順,更何況這位小侯爺還說自個姓朱,莫非是……

    看李逸風這種態度,徐勳終於一顆心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來。他怎麼都沒想到,今天被王世坤拖出來解決這麼一樁突發事件,竟然會真的撞見這麼一位主兒。好在他見機得快給出了這樣一個深對其脾胃的餿主意,這一來便輕輕巧巧扯上了關係。

    那少年斟睨了李逸風一眼,詫異地問道:「你是誰?」

    「卑職協理北鎮撫司理刑千戶李逸風。」

    「啊,都說葉廣下頭有一頭最狡猾的狐狸,原來你就是李逸風!」少年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東張西望要找徐敘時,卻發現人已經躺在了地上。大為愕然的他上前去沒好氣地踢了一腳,發現人真的暈了,他這才大為失望地輕哼道,「真沒用,聽到挨板子就昏過去了,我宮裡……我家裡那些下人們挨上三五十都還硬氣得很!算了算了,你把人拉走,送到國子監去,讓謝老學究給我好好管教管教!」

    一旁的王世坤見李逸風點頭如小雞啄米,頓時完全看呆了。徐勳的建議就已經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這少年當真了,北鎮撫司的這個錦衣衛高官也當真了,可這算是什麼懲罰?徐敘是庶子,不比那些一定要進國子監鍍金的公侯伯世子,此番要真的進去了國子監,自己回去姐夫非但不會怪罪,必然還會高興得很!

    「是是是,小侯爺您儘管放心,卑職一定知會謝大司成,他要是每天背不出一百篇書,就不給他吃飯!」為了打發這位小祖宗,李逸風已經顧不上自個是不是胡說八道了,接下來他瞥見徐勳,眼珠子一轉就又說道,「對了,小侯爺金口玉言,徐公子說的另一條,您是不是也考慮考慮?徐公子和王公子剛從南京過來,江南的各色小玩意兒鐵定帶了不少,讓他們送到壽寧侯府給您和大小姐慢慢賞玩,這不是正好?」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2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太子的大脾氣

   北城發祥坊德勝門內大街中段路東,有一條不長的和定府大街平行的東西向橫街,俗稱張皇親街。之所以得了此名,就是因為這兒住著大明朝的第一號皇親壽寧侯張鶴齡。從古到今,當皇帝的從來都是三宮六院,只有弘治皇帝把那些宮苑全都荒著,整今後宮只有張皇后一人,而且對皇后娘家極其禮遇。已故皇后之父張巒先封了壽寧侯,故去後追封為昌國公,兩個兄弟也一個封了壽寧侯,一個由建昌伯進封建昌侯,兩人一併賜第建宅,恰是好不風光。

    這坐落在張皇親街上的壽寧侯府雖是一等一的富麗堂皇,但徐勳去過南京赫赫有名的兩大豪宅中山王府和前中山王府,如今置身這兒,本能地就從那雕樑畫棟中感覺到一種揮之不去的暴發戶氣息。他尚且如此,就不用說每年都常常會在中山王府住個把月的王世坤了。而且不單單是他倆,自稱小侯爺的朱厚照在這大宅院之內也混身不得勁,一進門他就臉色不好,若非張大小姐張婧璇拿話語堵著攔著,他幾乎扭頭就走。

    王世坤雖紈絝,可也不傻。之前李逸風一力親自提溜著還昏迷不醒的徐敘走了,一時間那些魏國公府跟來的奴僕和芳園的家僕都跟了過去,這會兒跟兩人來壽寧侯府的竟只剩下了徐勳的阿寶和他王家帶出來的兩個家僕。此刻進了儀門,眼看戴著面紗的張婧璇和那小侯爺走在前頭,一路騎馬又不方便交談,他冷不丁拿胳脖肘往徐勳一撞,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喂,你老實告訴我,究竟什麼情況?」

    徐勳側頭見王世坤那黑著臉的樣子,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四下裡一打量,見最近的人也在七八尺開外,他方才用幾乎如蚊子一般的聲音說:「十有八九是太子殿下。你自個有點數,別說錯話出了醜,那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啊?」王世坤竭盡全力方才沒有驚呼出聲來,好一會兒,他才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徐勳手中提著那個小巧玲瓏的三層盒子,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難道你小子真的是未卜先知,連東西都備好了在車上?」

    「你以為我是神仙啊!」徐勳看著前頭那位主兒的背影,暗自苦笑一聲,這才搖搖頭說:「我只是因為今早去見蕭公公的時候做足準備,這才勉強應付了那位突如其來的李公公,所以就多了個心眼,坐騎上加了個行李褡褳,帶了些江南特產,誰知道真有用得上的時候。」

    「你還真是成精了!」

    王世坤終於從徐勳那句話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卻壓根沒有去質疑徐勳怎會有這樣的確信。之前只覺得古怪,可眼下知道前頭那少年可能就是當朝太子,那麼緣何如此大喇喇地斷罪裁決,緣何賞賜大方說一不二,緣何那個錦衣衛高官這樣恭謹巴結,那解釋全都有了。頗有一種天上掉餡餅感覺的他晃了晃眩暈的腦袋,直到進了一座小小的三間廳,這才醒悟到他完全忘記了去問徐勳準備的都是些什麼特產。

    這樣的好機會要是浪費了,那可是要五雷轟頂不得好死的!

    徐勳和王世坤打足了精神,一旁年紀小心計卻不少的張婧璇同樣是打足了精神。

    儘管朱厚照是中宮所出的太子,可偏偏和張皇后不太親近,和張家更疏遠,而她之所以能和這位儲君交好,是姑姑張皇后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打聽朱厚照所好,又從小著意把她往宮裡帶,再加上她古靈精怪,在玩樂上頭有一手,這才總算是維繫住了那一層兄妹情分。

    然而這遠遠不夠,今天她好容易在皇帝的默許下把朱厚照帶出了宮,即便如此,要不是發生這突發事件,要不是徐勳說要請他們賞玩江南特產,要不是那個錦衣衛高官攛掇,要不是她有些小聰明,朱厚照仍然大有可能半道折返。所以,對於兩個意外的訪客,她相當客氣,不但吩咐下人拿出了珍藏的貢品龍井待客,又假作饒有興致地看著徐勳打開了那個盒子。

    當那個盒子的第一層緩緩轉開的時候,眼見那幾盞燈台下閃爍著各色異彩的石頭,她仍然美眸泛波,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拈了一塊出來,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

    「這是南京特產,相傳乃是女媧補天餘下的雨花石。」

    儘管如今尚未到雨花石風靡一時的萬曆年間,但坊間市井仍然有不少人收集,傅容就是對此大為熱衷者。這一趟上京讓徐勳一口氣帶了三大盒,眼下這一層便是羅列著好些珍品。雖說張婧璇和朱厚照都見慣了黃金美玉等等珍品,可這會兒見徐勳一塊塊拿出,展示其中那些天然圖案,張婧璇固然覺得野趣天成,就連朱厚照也不禁多了幾分興趣。

    「第二層呢,第二層有什麼好東西?」

    徐勳正要說話,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一個人就突然衝了進來。來人是個四十出頭錦衣華服的胖子,一進屋發現還有徐勳和王世坤兩個外人,他頓時臉色一沉,當即喝道:「大膽,你們是誰,竟敢擅入壽寧侯府!」

    「爹!」

    「好啊,璇妹,說什麼你爹不在,讓我來看那雜耍班子,原來你和人串通起來騙我!」

    壽寧侯張鶴齡這話一出口,就被張婧璇一聲嬌斥和朱厚照的一聲冷哼給打斷了。眼見朱厚照霍然起身就往外走,張鶴齡頓時慌了手腳,想要上前阻攔又有些畏懼,可不阻攔吧,這好容易的機會送到了門口,他又不甘心,竟是站在那兒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發火都不知道沖誰發去。而張婧璇小臉氣得通紅,旋即想起什麼,目光一下子就看向了徐勳。

    眼見此情此景,徐勳當機立斷,當即站起身衝著張婧璇拱了拱手:「張大小姐,這些東西便算是給你賠禮的。王兄,走!」

    王世坤就是再傻,也知道這區區禮物和那位太子殿下孰輕孰重,二話不說就行過禮跟著徐勳匆匆出門。直到他們倆這一走,張鶴齡才回過神采,當即發火道:「他們是什麼人,我壽寧侯府豈是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爹,好好的事情,都怪你!」人小鬼大的張婧璇氣急敗壞地掀下帷帽,衝著張鶴齡氣咻咻地說道,「我和皇后娘娘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辦法『說你不在府裡』又說府裡新得了一個雜耍班子,這才總算是哄了太子殿下出宮到咱們府裡來,剛剛那兩個人是留下太子殿下最好的由頭,你……你知不知道你壞了多好的機會!」

    「我……」張鶴齡瞠目悄舌地看著臉上漲得通紅的女兒,漸漸有些明白了過來,當即扭頭大喝道,「來人,快去追……」

    「還追什麼,難道你能攔著太子殿下不讓人走?」張婧璇惱怒地喝住了人,隨即才一咬嘴唇說道,「您凡事就不會多想想嗎,明知道太子殿下來了,您就算急匆匆趕過來……看見有外人也不該就這麼嚷嚷開,非得把人氣走了才高興!」

    見女兒一跺腳就氣惱地出了屋子,連徐勳撂下的那匣子都忘了,張鶴齡站在那兒愣了好一陣子,這才氣急敗壞地一捶門框道:「我怎麼知道你們這些算盤設計,我哪來的這許多心眼!嫡親外甥偏生和我這個娘舅不親,偏生當我仇人似的,我有什麼辦法!」

    且不說張鶴齡是怎樣氣急敗壞,追在朱厚照後頭的徐勳見這位太子殿下臉色赤紅,顯見是氣得不輕,頓時納罕得很。京不樂也提過朱厚照和母親張皇后還有兩個舅舅都不甚親近,但鬧到這樣仇人似的,卻著實有些過頭了。於是,他幾乎是腦筋一轉,就緊追兩步趕上了朱厚照,冷不丁開口說道:「小侯爺,我和王兄初來京師,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你可知道有什麼好地方可以去遊玩遊玩?」

    「啊?」

    朱厚照一下子停下了步子,這才想起今兒個自己竟是好容易出了宮來,而且因為隨著張婧璇的關係,身邊不再是前呼後擁,就只有幾個心腹親信,想去哪就可以去哪,當下眼睛大亮。扭頭看著徐勳和已經趕了上來的王世坤,他見兩人都空著手,想起東西都落在這壽寧侯府了,頓時有些不甘心,眼見外頭幾個人迎了上來,他當即努了努嘴。

    「張永,你去和表姐說,那些東西分她一半,剩下的收拾收拾好給我帶回去。」

    聞聽此言,一個三十出頭的隨從立時快步上來答應了,二話不說就一溜小跑往壽寧侯府裡頭跑去。他前腳則一走,朱厚照就看著剩下的人,下巴一抬吩咐道:「你們其他幾個去把車馬收拾好了,咱們去……咱們去演樂胡同看教坊司哪裡有什麼新鮮樂舞!」

    老天呃……要真是被皇帝知道太子竟是去了那種地方,別人不說,他別說前程,腦袋都甭想要了!

    還不等徐勳絞盡腦汁想著怎麼勸,那邊廂最初已經完全聽傻了的親隨也反應了過來。一個老太監就衝上前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竟是極其誇張地一把抱住了朱厚照的膝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太……太了不得了,小侯爺,您今兒個是光明正大出來的,老侯爺和大人全都知道。要是讓他們曉得您去了那等地方,回頭必定是大光其火,小的幾個就是九條命也不夠用!小侯爺,您可千萬千萬體恤咱們幾個苦命的……」。

    他一面勸說,一面用眼睛斜睨徐勳和王世坤,那眼神裡頭滿是警告之意。哪怕不知道這傢伙是哪個赫赫有名的角色,可見其他幾個人都圍著死活勸說不停,一時竟是人人惶急,他用最快的速度計較了一番,終於生出了一個主意。

    「小侯爺,咱們上國子監那邊去看看怎樣?」見原本很不耐煩的朱厚照聞言一愣,他又笑瞇瞇地挑唆道,「這徐四公子剛剛送過去,也不知道國子監那邊會不會不收人……」

    此話一出,幾個太監立時如釋重負,一個個點頭如搗蒜似的:「去國子監好,去國子監好!那裡還有文廟,正好可以逛逛書市……」

    「書市有什麼好逛的,家裡頭的書房還不夠大,書還不夠多,一看就頭暈!」

    見朱厚照不高興,徐勳猛然想起之前京不樂提過太子對當今的弘治皇帝極其孝順,而弘治皇帝則是愛書愛佛,立時急中生智地說:「小侯爺家學淵源,那種地方本是沒什麼好去的。可國子監旁邊的文廟舊書市據說珍品極多,興許能淘出些好東西送給令尊老侯爺。」

    眼見自己這些親信太監全都附和不停,朱厚照雖惱怒不能去演樂胡同,可轉念一想,上次下頭不知道哪個大官給父皇送了一本舊書,父皇又高興又賞了人東西,這次自己出來要是也依樣畫葫蘆弄上一本,興許也能讓父皇樂一樂。於是,他思來想去,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出了壽寧侯府,眼見那邊廂幾個人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輛馬車過來,他眉頭大大一挑,又衝著徐勳招手道:「你,跟本小侯爺上車,本小侯爺有話問你!」

    「是是是……」

    徐勳一邊連聲答應,一邊用胳膊肘撞了撞王世坤,低聲說道:「你騎我的馬回去一趟,叫木懷恩立馬在傅公公搾帶的那些佛經和章大司成送我的那幾箱子書裡頭好好挑挑。對了,讓京公公幫忙一塊挑,挑好了火速送到文廟書市上去。」

    「你是想……」

    王世坤一剎那就明白了過來。等到見徐勳點點頭轉身上了車去,那幾個太監顧不得他就簇擁了馬車走人,他想了想,立時吩咐幾個隨從好好跟著車,什麼都聽徐勳的,自己上馬之後撥轉馬頭就飛一般地離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3
第一百三十七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原本還不知道太監們打哪兒拉來的馬車,但真正上了車,徐勳心裡就有了數。

    車廂四壁的金屬部件都是鍪金嵌銀,板壁彷彿都是取的整片大木,偶爾有銜接的地方,也幾乎很難瞧出來。兩邊車窗掛著斑竹簾,斑竹簾上糊著輕紗,正中一個小幾乎擺著一個固定死了的丹漆雕牡丹花攢盒,一旁兩個架子上,一面是銀壺和四個酒杯,一面是軟巾漱盂,靠後板壁的地方是至少可容納兩個人同坐的寬大座位,上頭鋪著蔭涼的籐席,而前頭的空地卻根本沒人坐的餘地,只兩個軟墊子擺著,看情形只容人跪著或盤腿坐著伺候。

    這哪裡是什麼隨便找來的馬車,只怕是壽寧侯張鶴齡的座車!否則就算是尋常公侯,也未必有這樣的奢華。

    朱厚照懶洋洋斜倚在那寬大的座位上,見徐勳一上車東張西望一陣子就愣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就沒好氣地一拍旁邊的空地方道:「愣著幹什麼,過來坐著陪我說話!」

    要是別人,既然掂量出了朱厚照的身份,怎麼也會誠惶誠恐說如此太不恭敬諸如此類云云,然而,沒找到其他地方可坐的徐勳自然不會委屈自己這一路跪著過去,當下便笑著拱拱手道:「既是小侯爺吩咐,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眼見徐勳就這麼過來大大方方地在他身邊坐下了,朱厚照頓時大為高興,靠著軟墊笑瞇瞇地打量了他好一陣,這才突然歪著腦袋說:「不錯,你不錯……對了,你之前說你叫什麼來著……對,是徐勳!咦,奇怪了,我怎麼似乎聽人說起過你,是誰說的來著……」

    朱厚照說著就苦惱地拿著拳頭輕輕捶了捶小腦門,可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卻什麼都沒想起來。此時此刻徐勳哪裡還不知道蕭敬恐怕是已經下過功夫的,於是便乾咳一聲提醒道:「我才剛打南京來,小侯爺怎會聽說過我的名字?」

    「南京……對了,就是南京,啊,你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大孝子!」

    朱厚照一下子忘了這是在馬車裡倏然站起身來,結果這一站不打緊,年紀小,個子卻不小的他一頭砰地一聲撞在了頂上的廂板,緊跟著就哎喲一聲跌坐了下來。這時候,馬車一下子停了下來,車門不多時就被人一把拉開,一個滿臉緊張的腦袋探了進來。

    「小侯爺您是……」

    這最後一個是字還沒說出口,那駕車的老太監就滿臉呆滯地停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正彎腰站著,手忙腳亂給朱厚照揉腦袋的徐勳。

    見朱厚照抬起頭來,不耐煩地向他揮手做了個趕人的姿勢,他這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再次向徐勳使了一個警告的眼神,這才縮回身子去,先小心翼翼地放下竹簾,繼而關上了車門。

    隨著馬車再次起行,撞著腦袋的朱厚照總算是恢復了過來。他齜牙咧嘴地吸了一口氣,可隨即就顧不上這點小事故了,兩眼圓瞪盯著徐勳看了老半晌,這才神色古怪地問道:「徐勳,我問你,我聽說你從前那個爹爹是南京有名的善人,有錢有勢,而且怎麼說也是名門大家出身,可你後來那個爹爹卻是窮光蛋一個,你怎麼想到要認他?」

    徐勳本以為蕭敬想方設法打通的是弘治皇帝那兒的關節,可萬萬沒想到起初連自己的名字都並沒完全記住的朱厚照,竟然會知道自己先後兩個父親的來歷。此時此刻,哪怕是機敏如他,也有些不知道從何回答,腦海裡瞬間轉了無數念頭。直到發現朱厚照神情專注眼神凝聚,並不似之前那樣隨心所欲或是自說自話,他隱約覺得自己這個回答只怕對朱厚照極其重要,他才終於打定了主意。

    「小侯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麼?」

    這個反問頓時讓朱厚照呆了一呆,旋即才疑惑地問道:「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要說假話,那當然是血濃於水,骨肉情深。縱使養父養了我這許多年,總比不得生父的血緣。」徐勳一本正經地說到這裡,見朱厚照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他這才苦笑道,「要說真話,那便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養父丟下我這兒子多年不聞不問,縱使是我遭遇大難,眼看什麼都要沒有了,他卻依舊影蹤全無。而我爹先是奮力下水救了我一命,緊跟著又因我的緣故被人陷害,再然後又在人刺殺的時候奮力救了我脫出重圍……」

    「等等,你等等!」

    朱厚照猛然打斷了徐勳,旋即驚愕地問道:「不是說是你為了救他擋了一箭嗎,怎麼又變成了他奮力救你脫出重圍?」

    「小侯爺,那是我爹在我昏迷之際對外頭說的,等我醒過來,木已成舟,據說都已經報上朝廷了,我那時候說出真相,誰能信我?每每想到因這欺君之罪受到褒獎,我這心裡就七上八下的……」

    徐勳知道這又是一次賭博,可當看到朱厚照恍然大悟,竟是衝他欣然點頭,一副大為讚賞的模樣,他不覺舒了一口大氣,旋即才接著說道:「若沒有這些情分,縱使人證物證證據確鑿,我真的因血緣認了爹,這心裡免不了會存著疙瘩。可即便如此,我前頭的養父畢竟供了我這許多年的花銷,所以我和爹商量過了,將來若有子息,會過繼一個,給我養父,讓他不至於絕後。

    這一番話在後世自然毫無問題,但在如今的大明朝,可說是驚世駭俗。儒家的禮極其嚴格,幾十年的養育之恩卻比不上血緣,所以,戲文中為了生身父母的仇而拋棄養父母,甚至為了報仇而陷養父母於危難,乃至於認賊作父多年後卻暴起殺父,這都是有的。

    聽了徐勳的情分說,朱厚照坐在那兒沉吟良久,接下來竟是良久一直沒說話,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直到僵坐著的徐勳不自然地動了動肩膀,就只聽身邊的這位小太子突然石破天驚地問了一句話。

    「那我問你,要是一個大戶人家,當家主母沒有兒子,於是就借腹生子,把一個婢女生的孩子抱在了膝下,這兒子長大之後偶爾知道了自個的身世,他該怎麼辦?」

    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天爺!

    如果說之前偶遇朱厚照,徐勳已經有一種天上掉餡餅砸中腦袋的眩暈感;那麼這會兒朱厚照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他幾乎恨不得天上打雷直接把他劈暈,於是就可以避過這樣一個決計能坑死人的麻煩。他心裡不住埋怨自己從前沒能博覽談書,只知道正德皇帝下江南遊龍戲鳳,只知道那幾個頂尖奸臣的名字,卻根本沒聽說過還有這麼一茬狗血家庭倫理劇。

    然而,這會兒再後悔再思量己經來不及了。隔著一層薄薄的車廂板壁,他無法確定這話外頭駕車那個老太監是否能聽見,聽見了又是否會呈報上去,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硬著頭皮說道:「小侯爺,您說的事情,那是要看情況的。」

    見朱厚照看著自己只不做聲,徐勳便故作客觀地分析道:「首先這麼一說是真是假。須知世家大院之中常常有各式各樣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不能排除有人故意捏造事實,讓這位公子對母親產生懷疑,於是趁機離間他們母子的感情……」

    這帶著幾分勸誡提醒的話聽在朱厚照耳裡,不免有幾分不中聽,當下就皺起了眉頭。而察言觀色的徐勳哪裡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卻不得不趁熱打鐵地說道:「小侯爺不要以為我是危言直聽,這是有前例的。當年大唐則天皇后親生四子,其中第二子,也就是先封雍王,後來成了太子的李賢,就因為信了太監宮人的荒唐流言,把自己當成了韓國夫人所生的兒子,於是母子反目,最終的結果,我不說小侯爺您也應該知道。」

    朱厚照身在宮中,那些老師成天講史,他聽歸聽,可總不以為然。這時候聽徐勳把這一段掰出來,不喜讀書但卻記性不錯的他立時仔細回憶了一遍,依稀記得李東陽講過的《新唐書》裡頭確實有這麼一段,立時臉色就霽和了下來,滿意地小手一揮。

    「嗯,不錯你繼續說……」

    「其次,如果是真的……」深知弘治帝后感情深厚的徐勳雖說壓根不想去提這假的可能,但朱厚照想聽,他不得不把心一橫繼續講下去,「這家的父親對兒子如何?這家的母親又對兒子如何?這是不是真心的疼愛,明眼人都是能看得出來的。就好比我之前那句話,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是這位公子還記得小時候的情形,總該有個判斷才是。」

    見朱厚照終於有些動容,徐勳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湊在朱厚照耳邊,幾乎用蚊子一般的聲音拋出了最後的殺手銅:「而且,那位公子若真的想印證一下那些流言蜚語,何妨裝一裝病?這當親生父母的,無不最著緊孩子,這位公子若是病了……」

    隨著這最後一句話,身下的馬車戛然而止,旋即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畢恭畢敬的聲音:「小侯爺,國子監街已經到了。」

    下一刻,車門就被人打開,旋即那一層斑竹車簾又被人一點一點拉起,旋即露出了那駕車老太監恭謹的笑臉。發現朱厚照在那兒沉思不動,這笑臉迎人的老太監斜睨了一眼徐勳,突然笑吟吟點了點頭,又伸出手去慇勤地扶徐勳先下車。

    老太監使勁捏了捏徐勳的手臂,聲音卻比蚊子聲還低,「徐公子,剛剛您在車裡和小侯爺說的話,俺劉瑾可是一句都沒聽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14
第一百三十八章 撞到鐵板的跳樑小丑

    區區一番話,當然不可能立時三刻輕輕巧巧解開朱厚照的心結,但至少這位「朱小侯爺」下車的時候,老氣橫秋地在徐勳的肩膀上搭了一搭,繼而笑瞇瞇地說道:「徐勳,你記著,剛才那些話是咱們倆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哭笑不得的徐勳歙睨一眼滿臉茫然,眼神卻異常狡黠的劉瑾,暗想這兒至少還另有一個知情者。只不過,他當然不會傻到去反駁朱厚照,點了點頭就趕緊岔開了話題:「小侯爺,雖說南京國子監我去過好幾次,可這京城國子監我卻還是頭一次來,今日一見,果然是金陵嫵媚,帝京雄渾,風情大不相同。」

    「雄渾?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我早就看膩了,趕明兒要是有機會,我一定到南京去好好逛逛!對了,徐勳你既是南京人,到時候你帶路,什麼玄武湖秦淮河雞鳴寺,那些好地方我一定要玩個遍!」說到這兒,朱厚照也不管其他人是怎樣的臉色,東張西望一陣就沒好氣地抱怨道,「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都是我父……都是皇上的,當皇上的卻只能憋在那麼一座小小宮殿裡,也未免太委屈了!」

    那些太監一個個都賠笑附和著,徐勳卻暗自想道,這換成他一天到晚悶在那麼一座紫禁城裡整整十幾年,也會如同朱厚照這樣一心想往外走。想歸這麼想,此時他卻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等到眼見國子監大門緊閉,也不知道李逸風是否真的把人送了來,朱厚照就眉頭一挑,隨手指了個跟從的太監喝道:「你,去問一聲,那個徐四謝峰可收下了!」

    那個攤上這麼一樁倒霉差事的太監指了指自個的鼻子,見朱厚照並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只得哭喪著臉應下,轉身去了。這時候,徐勳已經遠遠看見了自家的陶泓在不遠處探頭探腦,知道約摸安排停當,就笑容可掬地看著朱厚照說:「小侯爺,在這兒乾等未免沒趣,咱們去文廟書市先逛一逛?」

    許是在車裡聽到了一種新鮮論調,許是從紫禁城那座大牢房裡解脫了出來,朱厚照心情很不錯,當即滿口答應道:「好,就去那兒逛!」

    大明朝立國之後,便和歷朝歷代一樣興建太學。朱元璋仿夏商周制度,把國子監設在了遠離鬧市十里的雞鳴山,而朱棣和他老子朱元璋一樣,遷都北京也把國子監選在了當初比較荒涼的北城,為的就是讓士子安心讀書,不惦記俗世繁華。然而,士子也是人,學官也是人,總得有各式各樣的需要,於是在文廟周圍,漸漸也就有了些三三兩兩的鋪子,但這終究是和體例不合,因而最多的就是各色書店書齋書鋪,從舊書到新書乃至於春宮圖,只要你肯花銀子花心思,什麼都能淘到。

    就好比這會兒朱厚照在前呼後擁下逛了三家書鋪,就已經淘到了好幾張他自個最喜歡的美人畫,原本對此行有些意興闌珊的他漸漸真正生出了興致。一旁陪逛的徐勳一面要打起精神應付朱厚照突然靈光一現冒出來的問題,一面還要一心兩用地注意不遠處陶泓的手勢,不動聲色地把人往他預備好的地頭引,自然勞心勞力。當他終於把朱厚照引到了陶泓手指的那家書鋪,終於能到門口透口氣的時候,突然有人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

    「少爺。」

    扭頭見是阿寶,徐勳頓時愣了愣。阿寶畢竟是他從運河的船上直接拎下來的,見識有限,昨日跟著進了京城後就如同進了大觀園似的,小心翼翼不敢多行一步,原本的機靈勁也瞧不大出來了,但把人收下本就另有緣故的他並不太在意。所以,這會兒他誤以為阿寶徒步在馬後車後跟了大半天累了,便微微點頭道:「眼下沒你的事了,一旁歇歇吧。」

    「不是……」,阿寶趕緊搖了搖頭,又湊正了些說道,「少爺,那邊幾個人老是看著您這兒,看樣子像不懷好意……我瞅著他們的眼神,很像咱們船幫兩伙人打架拚命之前先來摸底的光景。」

    「你說什麼?」

    徐勳本以為阿寶把陶泓等人錯認了,可當假裝漫不經心地順著阿寶的指示悄悄觀察的時候,他立刻發現了兩三個戴著斗笠鬼鬼祟祟的漢子。一想到南京那場突如其來一點預兆都沒有的剌殺,他只覺得心裡一根弦陡然之間繃緊了,當下丟下阿寶在原地盯著就反身進了店。

    見朱厚照拿著他預先預備好的一本佛經,正在和店主討價還價,他也顧不得摻和進去吹捧吹捧,直奔一旁笑呵呵的劉瑾,一把將人拽到了一邊。

    「劉……劉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

    徐勳險些直接迸出了公公兩字,好在終於堪堪改了。這臨時改掉的兩個字讓劉瑾眉開眼笑,一下子丟開了對徐勳莽撞舉動的不悅,卻是笑吟吟地問道:「徐公子有什麼要緊事?」

    「今天小侯爺出來,除了你們幾位,可還有人跟著?」

    「呃……這個嘛……」。

    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劉瑾很有些猶疑,可想到自己在車廂外頭聽見的話,他又覺得徐勳這人能讓太子掏出那種要命的心裡話,日後必定是要得用的,值得下些功夫籠絡示好,於是眼珠子一轉便笑瞇瞇地點了點頭:「那是當然!小侯爺是咱們侯爺和夫人的命根子,出來才只咱們幾個人跟著哪行?這要是萬一出點什麼事,誰也擔當不起!」

    果然如此!

    徐勳暗自鬆了一口氣,正尋思怎麼多口讓劉瑾未雨綢繆找人先把外頭那幾個漢子收拾了,他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嚇了一跳的他趕緊回頭,卻發現來的不是想像中隨心所欲的朱厚照,而是一臉笑容的李逸風。

    「徐公子真巧啊,咱們又見面了!怎麼這是跟著小侯爺在逛書店?」  

    這一句真巧說得徐勳簡直想翻白眼。頭一次在順天府衙撞見朱厚照那是真巧,可眼下這李逸風說出這言語來,明顯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可是,眼下他正好是需要人手的時候,當下也顧不得這人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對劉瑾告罪一聲就把李逸風拖到了臨近書鋪大門處。

    「李大人,你看對面的那幾個漢子,是不是正在窺視咱們這兒?」

    「嗯?」

    李逸風是在國子監撞見朱厚照支使過去的那個太監,這才急急忙忙趕到了此處。他倒不想著什麼陞遷,但作為北鎮撫司的二把手,太子出宮的時候在邊上多轉轉混個臉熟,異日太子登基保著自己的位子總不成問題。然而,當聽到徐勳的這句話時,多年偵緝的敏感立時蓋過了一切,他幾乎是瞇起眼睛往那邊書齋屋簷下的幾個人身上來回掃了幾眼,最後拍了拍徐勳的肩膀。

    「好小子,東廠大約是因為怕太子覺得人太少冷清沒趣,所以沒事先淨街,竟然留下了這麼幾個碴子,倒便宜了我!」

    徐勳還沒回過神,就只見李逸風大步走出了店門手指放在嘴邊一聲響亮的噫哨,就只見四面八方搶出了十幾條大漢來,把四周圍堵得嚴嚴實實。

    等他又是一個手勢,這些大漢二話不說就衝著對面屋簷下那幾個頭戴斗笠的漢子逼了過去。看到這情形,壓根沒想到對方如此雷厲風行的徐勳不覺瞠目結舌。

    「切!」

    那包圍圈中的幾個漢子見此情景,彼此對視一眼,當即有人厲喝了一聲。可這話才剛出口,站在門口的李逸風便慢條斯理地說道:「北鎮撫司辦事,閒雜人等迴避!」

    話音剛落,這一條大街上便立時騷動了起來。對面幾家書鋪剛剛還張頭探腦的夥計們立時雞飛狗跳了起來,有的忙著下門板,有的來不及的便直接棄了書店往後溜,至於大街上原本還在閒逛的人們則更不用說了,一個個只恨自己少長了兩條腿。

    劃剛剛正和朱厚照討價還價極為起勁的掌櫃,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臉色變得蒼白一片。而那幾個太監見朱厚照興致勃勃地大步走到門口瞧看,幾乎是齊齊挺身擋在了主子前頭,那模樣要多忠心有多忠心。

    「放心,做好今兒個這單買賣,再怎麼鬧也不關你這兒的事!」徐勳卻已經退了回來,安慰似的對那戰戰兢兢的掌櫃說,「只要你的嘴緊一些,那就一點事沒有!」

    集賢街和國子監街交叉路口,一輛馬車正停著,一隻手打起窗簾張望著裡頭的情形。看到好些人連滾帶爬地從國子監街旁邊那條名聞遐邇的書市巷子狂奔出來,那關注的目光為之一凝,良久方才放下了窗簾。隨著一聲輕喝,馬車立時徐徐往南行去。

    車廂中,羅先生放下手中的香茗,盯著對面的同伴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問道:「我說大掌櫃的,即便是咱們那位太子爺好動又出了宮,而且難能跑到這文廟這種地方來,可也不值得大掌櫃你親自出面,帶我到這兒看這麼一出猴子戲吧?」

    羅先生的對面,一個臉戴鐵面具的人一動不動坐在那兒,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太子雖要緊,但如今又不掌權柄,盯著他還不如盯著別人!李榮他們幾個都收了咱們的重禮,唯有蕭敬油鹽不入,我是想看看蕭敬看中的那個小子究竟如何。看來他運氣不錯,一進京城尚未多久,居然就搭上了太子。」

    「太子身邊的人,有幾個沒收過我們的好處?就連司禮監秉筆李榮,還不是過不了錢財這一關!他這初來乍到的算什麼。」羅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搖了搖手裡的扇子,老半晌才嘿然笑道,「您可不要告訴我,從不離家的您上了京城來,居然是為了這麼一樁小事?」

    鐵面人一下子抬起了頭,精鐵所鑄的面具隨著光線反射顯得鬼氣森森:「聽說,皇上前幾天在南宮訓誡過壽寧侯張鶴齡了。所以他才會那麼緊張,太子一進壽寧侯府,他就立馬現身討好,卻不想壞了他女兒的一番苦心。張家人除了那丫頭,就幾乎沒聰明的,要不是皇上護著,從皇后到他們兄弟,早就被吞得骨頭都不剩了。張家人既蠢,那消息自然更容易讓太子相信。」

    「原來大掌櫃是為了這個都已經是暗中佈置好些年的事了,自然不虞有失……對了,我倒忘了問,這群偷偷摸摸在外頭窺伺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鐵面人雖是戴著面具,但這會兒羅先生卻依稀能看出他彷彿是笑了:「羅先生你號稱無所不知克敵制勝,你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那是何方神聖?反正是跳樑小丑,既是撞到了鐵板,給北鎮撫司收拾卻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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