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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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39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45
第一百六十九章 壽寧侯謝禮,天子興大獄
  
  徐勳這個新鮮出爐的興安伯世子自然不知道宮中那對至尊父子竟是論及了他的話題,這一整天奔波下來,晚飯早就錯過了,如今餓過頭了又沒胃口,他強打精神對一直等在家裡的徐良解說了兩句,隨即甚至連洗漱都懶得去做了,就這麼昏昏沉沉倒頭就睡。這一覺睡得死沉死沉,兼且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他最後竟是被咕咕叫的肚子給餓醒的。

  「來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應聲進來的不是他意想中的陶泓或是阿寶,而是一個綺年玉貌的丫頭。見人上前要服侍他起身穿衣,他本能地往後頭一躲,旋即眉頭一皺道:「你是何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那丫頭聞言忙含笑萬福行禮:「回少爺的話,奴婢朱纓,是壽寧侯送來服侍少爺的。」

  壽寧侯張鶴齡送來的丫頭?他和那位國舅爺可沒什麼交情,唯一見過的一面,還是張鶴齡呵斥了他和王世坤,結果把朱厚照這位張大小姐好容易請回來的太子爺給氣走了。

  徐勳目光閃爍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不慣一個陌生女子替自己打理這些私密的勾當,斟酌片刻就開口說道:「既是壽寧侯送來的,我這兒暫時不需人,你去服侍我爹吧。」

  「回少爺的話,侯爺總共送來了八個丫頭,老爺身邊已經有人了,咱們四個是服侍少爺的。」朱纓聞言卻是神色如常,照舊言笑盈盈地解釋了這緣由,見徐勳彷彿吃驚得很,她才又低頭說道:「侯爺說,少爺於壽寧侯府有恩,囑咐奴婢等人務必盡心竭力。」

  一句有恩說得徐勳心頭頓時敞亮了起來,知道昨兒個朱厚照回宮必然是好一番鬧騰。見門外又有三個丫頭捧了沐盆漱盂手中等等東西過來,他想了想便下了床任由她們圍著自己張羅更衣穿衣。見四人都生得俏麗,這一番服侍亦是規規矩矩不帶什麼挑逗,他也就暫時把她們的事丟在了腦後……心中一面尋思外頭如今究竟怎樣了,一面草草漱洗。想著想著,他不免隨口問了一句:

  「眼下什麼時辰了?」

  「少爺,如今是豐初一刻。」

  竟然一覺睡到了下午?

  徐勳這一驚非同小可丟下擦臉的手巾,一點頭就出了門去。待到了正房門外,他先咳嗽了一聲,這才打起門簾進了門,正好看見徐良從東屋裡頭出來。

  「爹,怎麼一大早的都不叫我!」

  「憋了這麼多天難得鬆乏一日又不要緊。」徐良正說著,突然只聽得徐勳的肚子又叫喚了一聲,忍不住笑道,「只不過看來是苦了你的肚子。這許久沒進食,還是先用些清粥小菜,養養胃再吃其他的。廚房正在做魚片粥,你且再熬片刻。」

  「魚片粥?我記得金六嫂翻來覆去就那幾個菜,什麼時候能耐了?」

  「她哪有這本事,也是今日壽寧侯送來的一個廚娘,說是做的好飯料理的好湯水,我想那位侯爺總不至於害我這個暴發戶,就由得人去廚下折騰了。」說到這裡,徐良便神色一正道,「不過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如今是富貴了就是沒有壽寧侯送人,你身邊也總得添一兩個丫頭,可你得把持得住,別忘了悅兒。」

  「爹!」徐勳被徐良說得哭笑不得,正要打趣老爹是有了媳婦忘兒子,可如今家裡新添了人,就比從前人員複雜了許多,於是他四下一看就岔開話題道:「不是說送來了八個丫頭,還有四個人呢?」

  「我這麼多年自己料理都習慣了,用不著她們,免得有人生出非分之想來。」徐良想起從前在大宅門中耳儒目染的那些陰私勾當,頓時厭惡地皺了皺眉,又接著說道,「橫豎別人肯定都當我是暴發戶,就是壽寧侯,知道了也頂多背後笑我一聲聲罷了,不會計較這些。這幾天那四個隨便打打下手,等搬過去之後,那麼大的地方多這幾個一丁點也不顯眼。」

  徐勳知道徐良這話除了本意,也有再次履行先前承諾的意思,不覺心裡滾熱。知道徐良脾氣的他沒有再勸,沉默片刻就問道:「爹,壽寧侯是什麼時候差了誰送人來的,除了一個廚娘八個丫頭,可還有其他的?還說了什麼話麼?」

  「一大早就來了,來的是壽寧侯的大公子,對著我一口一個世伯好不客氣,說是特意來賀咱們雙喜臨門。除了剛剛說的這些人,還有一二十端表裡,都是上好的絲絹綢緞,四件皮貨,外帶各種器物一箱子,簡直像是預先送給咱們搬家之後用的。」徐良說著眉頭就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昨晚上你大老晚的回來,今兒個一大早就送來了這些,這到底怎麼回事?」

  要知道,寧侯張鶴齡可不是這麼懂事的人,那位國舅爺摟錢是一把好手,要他散財卻難上加難,除非宮中除了朱厚照的大鬧,還有張皇后捎信出來,否則……

  想到這裡,徐勳沒有回答徐良的問題,而是突然問道:「爹,今天外頭可有什麼消息?」

  「消息?什麼消息?」

  徐良正茫然著,外頭就傳來了陶泓的聲音:「老爺,少爺,慧通大師來了,說是恭喜老爺襲爵,少爺陞官!」

  「這酒肉和尚,怎麼這早晚才來!」

  徐良到了京城就沒見過慧通,可也知道這和尚和徐勳不知道策劃了些什麼隱秘事,他懶得管這些,只多年老友不在,總不免有些不得勁,此時笑罵一聲就親自出了門去。還沒下台階,他就只見對面走來了一個頭髮只兩三寸許,身上一件灰褐色裌襖的人大步走來,乍一看幾乎沒認出人來。好一會兒,他才瞠目結舌地叫道:「你……你是和尚?」

  「我已經好久不當和尚了,以後煩勞興安伯把我本名拿出來叫喚。」慧通翻了個白眼,這才一本正經地拱手行禮道,「鍾慧通賀興安伯,賀世子。」

  被這後一句話一逗,徐良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繼而竟是整個人都彎下了腰來:「鍾慧通?鍾慧通你這掛羊頭賣狗肉還真……我以為你會起出什麼好名字來,結果就是把自個的姓氏放在了前頭,僧不僧俗不俗的,和你當和尚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又怎樣,反正名字只是糊弄外人的!」慧通沒好氣地看了一眼還在笑的徐良,見徐勳亦是出門走了過來,他這才反客為主地一把抓起徐良的胳膊,半是攙扶半是脅迫地把人往屋子裡頭攙,嘴裡又絮絮叨叨地說道,「總而言之,你們父子如今是發達了,今後也別忘了帶挈帶挈我,我這趟來……」

  見慧通已經扶著徐良進屋去了,徐勳沖剛剛報信的陶泓使了個眼色,見人機靈地過來門前看住了,他這才跟著入內。果然,慧通一進屋就丟下了剛剛那話癆似的言語,直截了當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們父子居然還這樣優哉游哉!我說徐七少,咳……我說世子爺,昨兒個你支使我們在仁和長公主府門口那一番大鬧,怎麼不早說竟然是那樣捅了天的案子?」

  一旁的徐良瞅了個空子,立時問道:「捅了天的案子?究竟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們都不知道?」見徐勳都搖了搖頭,剛剛才坐下的慧通不禁一拍大腿道,「皇上今兒個早朝之後,親自會同三法司在左順門審了昨兒個你和太子爺從仁和長公主府裡頭揪出來的人!因為那漢子胡言亂語,還把自己的女兒拿出來妄想脫罪,皇上沒審完就大發雷霆,把人下了錦衣衛刑獄,只怕明日滿城就要都傳言開了。我說這不是你攛掇的太子爺鬧開來的吧?這種事情只有死死捂著蓋子,哪有這般興師動眾大張旗鼓的,豈不是送給民間百姓各地藩王借口說道?」

  「這等事情,除非我不要命了才去攛掇!」

  徐勳搖了搖頭,可想起壽寧侯又是送東西又是送人,他心中卻也不無驚疑,但更驚疑的卻是弘治皇帝這樣做的緣由。歷來宮禁中的勾當,只能捂不能揚,就好比後世還有個雍正親審曾靜等人弄出一本《大義覺迷錄》,反而民間傳言更甚,結果乾隆一上台就二話不說把那些書一概禁毀,把人全都殺了。

  而此次的事情,亦是同樣的道理。

  「真不是你?」

  慧通本以為徐勳想要揚名,這才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此刻徐勳矢口否認,他頓時站在那兒死死皺著眉頭,怎麼也想不出皇帝如此做的緣由來。這時候,一旁的徐良終於忍不住了,抓著慧通就仔細詢問了一番,待得知這一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出了另一番話:

  「只怕皇上震怒的不僅僅是此事詆毀了他,更震怒的是此事詆毀了皇后和太子。民間一直有傳言說皇后驕橫,張家恃勢橫行,倘若再有流言說太子不是嫡出,張家不免會成為眾矢之的。宮中尚有兩宮皇太后在,若萬一插手干預進來,也許會動搖后位。皇上不惜把這麼一件事撕擄開來,更多的不是出於帝王心術而是夫妻之情……」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46
第一百七十章 心術馭臣下,真情待至親

  仁壽宮位於宮城之東,大明建國以來多數時候都是太子東宮。本朝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並尊,因此弘治皇帝登基之初,就把這仁壽宮給了太皇太后周氏養老,哪怕立了太子也居於別宮。要說起來,年逾六旬的太皇太后周氏貨真價實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沒有之一。哪怕皇太后王氏和張皇后,亦要在她面前行晚輩禮。 

  所以,此時此刻她自然可以端起架子來訓斥弘治皇帝。不但如此,由於心頭鬱積的那些惱怒,她的話語亦是少有的凌厲:「你因為她不想冊嬪妃,我依了你;你因為她而給了張家一門兩侯爵,我也懶得說話;你因為她而偏袒張家,甚至一再不理會那些彈劾張家人的折子,我這個身在深宮的女人還可以當成是沒看見沒聽見!可你就因為有人在外頭胡說八道,把小小一樁案子鬧得這般大,還那麼大張旗鼓帶走了我這仁壽宮的人,難道這是你的孝順?」 

  「太皇太后息怒。」 

  此時外人早就知機地退得乾乾淨淨,弘治皇帝見周氏氣得臉色都發青了,便屈膝長跪於地,一字一句地說:「外頭有鄭旺以皇親的名義交接商旅,甚至跑到了仁和長公主府招搖撞騙;內宮有乾清宮內侍如劉山這等人胡言亂語,蠱惑人心;知道的人已經太多了,若是還私底下處置,只怕物議更多……」 

  「事到如今,你還怕有人在背後說你的皇后?我早就告訴過你,你就算不想要那些妃嬪礙眼,大可以隨便冊封一兩個人當擺設,何至於讓她成了朝臣藩王乃至於民間的靶子?你既然知道外頭已經人人說她驕橫,說張家人驕縱,這時候就不應該把這案子鬧大,把鄭金蓮從我這兒拖走!你是皇帝,哪怕有氣性,做事也要顧全大局,哪怕秘密處置了那鄭旺和王女兒鄭金蓮也好!」 

  說列這裡,周氏忍不住伸手搭在了弘治皇帝的肩膀上,聲音又軟了下來:「你還不明白祖母的心麼?當年萬貴妃勢大,要不是我把你接過來養著,也就沒有你的今天了,難道我這老婆子還會害你?這謠言是可惡,但謠言又不是無根之木,你也該反省反省了!」 

  「祖母!」 

  弘治皇帝忍不住開口叫了一聲,等打斷了周氏的話,他才站起身來,又是深深一揖道:「祖母明鑒,皇后為朕生養兒女,為朕料理宮闈,朕不能因為外間傳聞,就讓她一個女人受委屈!更何況不冊立妃嬪,是因為朕身體不好,所以一直才不納臣下選妃諫言,和她並沒有關係。此事已經在外流傳這麼久,所以更要嚴加追究。」見周氏勃然色變,弘治皇帝的聲音這才低沉了下來,「孫兒的身體,想來祖母是知道的……」 

  「不用說了!」 

  周氏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憊,良久,她才擺了擺手說:「你意已決,我再說也是枉然。罷了,你是皇帝,又被外頭朝臣們稱作是中興令主,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鄭金蓮要殺要副隨便你折騰,只你和皇后高興便好……」 

  「祖母!此事便到如今這幾個人犯為止,朕絕不會……」 

  「不用說了,你退下,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說完這話,原本則臥在軟榻上的太皇太后周氏竟是轉身朝向了裡頭,再也不看身後的弘治皇帝。直到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又是一陣腳步聲,她知道人必然是走了,這才深深歎了一口氣。

  朱佑樘身體不好,她這個曾經養了朱佑樘多年的祖母又怎麼會不知道?紀氏當年生下他就是什麼都缺,悄悄養著更是不用提什麼衣食,哪怕她後來想方設法替其補益元氣,亦是難免落下了不足之症。若是這樣還要終情聲色,那無疑是拿著自己的命在糟蹋。當然,兒時的經歷對於朱佑樘來說,想必也是刻骨銘心的痛,因而不想自個的兒女再遭此害。 

  可明明有的是安臣工心的法子,這個看似溫文爾雅從諫如流的天子,竟是因為護著皇后,而執拗倔強到這和程度!要是他不在了,將來又如何? 

  「你真以為,我會容得下有人散佈這等流言蜚語?你身為天子,脾性被人摸透了也還不自知!朱佑樘,護短太過,絕非皇后太子之福啊!」 

  從仁壽宮出來,弘治皇帝不禁揉了揉眉心,眼睛裡全都是血絲。他昨夜幾乎徹夜未眠,今日一大早又是早朝又是親自鞫問,緊跟著便是催促錦衣衛北鎮撫司速斷速決,一下午也完全沒合過眼,剛剛又在仁壽宮面對太皇太后周氏的這一番詰問,他不止是身體累,就是精神也有些撐不住了。扶著乾清宮答應劉義的手,他上肩典時,腳下甚至都有幾分顫抖,上去之後就歪在那兒閉目養神了起來。直到耳邊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他才陡然驚醒了過來。 

  「父皇!」 

  睜開眼睛見是一身玫瑰紫錦袍的朱厚照興沖沖地上了前來,弘治皇帝不禁心頭稍鬆,卻仍是板著臉問道:「今日去文華殿,可向諸位先生賠過禮了?」 

  「賠過了賠過了。」朱厚照隨隨便便答了一句,旋即就上前抓著弘治皇帝的手說,有些擔心地說,「父皇,看您的臉色這麼不好,是不是在太皇太后那兒受氣了?還是今天上朝還有審那幾個混蛋的時候受氣了?要麼,兒臣待會讀書給您聽?」 

  「你背書給朕聽還差不多!」 

  弘治皇帝莞爾一笑,握了握兒子的手,就在一眾內侍的攙扶下從肩典上下來。才一站穩,一陣冷風吹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身子他輕輕晃了晃,偏巧這時候,朱厚照用他那溫暖的小手摀住了他那冰冷的手。低頭看了看兒子,他沒再說什麼,只順著朱厚照拉他的力道跨進了大殿。等進了東暖閣,地龍的熱力和炭盆的溫暖驅趕了他一路從仁壽宮過來沾染上的寒意,再加上朱厚照一直拉著他的手不肯放,就連他的心也暖了幾分。 

  在那張暖榻上一坐,他就開口說道:「今天文華殿是哪位先生講的,都講了什麼,背來給朕聽聽。」 

  「今天是馬尚書,講的是論語。」在弘治皇帝那不乏嚴厲的目光下,朱厚照趕緊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背誦道,「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偷眼瞥看了父皇一眼,見父皇微微頷首,似乎很滿意,朱厚照這才清了清嗓子,又背道:「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弘治皇帝此時已經明白,馬文升今日講課,竟是只挑著論語裡頭講孝悅親情的說,一時心有所感,竟是有些癡了。這時候,旁邊的朱厚照偏生又背了另一句:「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爾誨乎?」 

  此時此刻,弘治皇帝終於一下子坐直了,剛剛還滿是疲倦的眼神中一瞬間都是凌厲,竟是看得朱厚照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良久,他才冷笑道:「好一個,馬文升,竟是用這樣迂迴的法子!厚照,這兩句話,他可給你講過意思?」 

  「講了,馬尚書說,愛一個人,便要讓他勤勞,如此他便不會因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將來失去了倚仗就沒飯吃。要讓他懂得忠心,那就得教誨他,不要指望他生下來就知道何謂忠孝。」馬文升當然不會講得這樣淺顯,朱厚照自作主張把那文謅謅的詞改成了大白話,心裡卻有些惴惴然。 

  直到眼見父皇點了點頭,他萬鬆了一口大氣,但緊跟著聽到下一句話,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馬文升可有提到今日的案子?」

  「沒有。」朱厚照想了想那個頭髮鬍子金都白了的老頭兒,最後搖了搖頭,隨即猶豫片刻才開口說道,「父皇,兒臣聽說今兒個那案子鬧得一片嘩然,這樣真的好麼?而且看您剛剛似乎是從仁壽宮來的,是不是……」 

  「沒事。」弘治皇帝握緊了扶手,臉上卻仍是帶著溫文的笑意,「朕說沒事就沒事!」 

  「那就好!」朱厚照這才鬆了一口大氣,喜滋滋地說,「兒臣剛剛已經去坤寧宮看過母后啦,母后還在那擔心父皇,一個勁地打發我來看看,又在那自責說都是她昨兒個太衝動,就這麼去了仁壽宮,大約是太皇太后生氣了,今兒個本該是她去仁壽宮聽訓的……」 

  聽朱厚照說著這些,弘治皇帝只覺得心頭又適意了些,竟是有了些開玩笑的心情,突然打斷兒子道:「厚照,昨兒個你和徐勳怎麼大鬧的仁和長公主府,你是不是都告訴你母后了?」 

  「是啊是啊,多虧了他呢!」朱厚照一想起昨兒個那一場,一時便眉飛色舞,「他亮出北鎮撫司腰牌的時候,齊濟良那小子臉都綠了,還在那強撐著裝樣子……還有那胡椒面,我還是第一次知道,胡椒面居然能在打架的時候這樣用,內庫不是說還有很多胡椒嗎,以後打仗豈不是也能用得著……」 

  弘治皇帝知道再讓兒子說下去必然要歪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才似笑非笑地說道:「這麼一鬧,你母后可是對徐勳這小子觀感很不錯。依著你的話,今兒個一大早還讓你舅舅壽寧侯送了不少東西過去。」 

  「那是應該的,昨兒個多虧了他……」 

  「你母后說,他年紀輕輕人倒不錯,讓朕看看合適給他一門好婚事。」 

  話音剛落,朱厚照的臉上就一下子僵了。一想到昨兒個那個武藝高強的姐姐,他頓時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蹦起來叫道:「不行不行!」 

  「哦,怎麼不行?你既是對他頗為信賴,你母后的意思不是正好加恩?」 

  朱厚照急得臉都有些紅了,好半晌才終於想到了主意,立時叫道:「他才多大,母后就想著賜婚!要賜婚還不如我這個太子尋個好人給他賜婚,這樣他以後就肯定會聽我的!」 

  看著突然語出驚人的兒子,弘治皇帝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老半晌笑夠了,他才溫和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好,那就依你!昨日你逃學,既是做了一件正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不過從明日開始,朕也不要你從早到晚都在文華殿泡著,可每日上午一定得好好學。只要你如同今日這樣該記的都記了,朕可以允你每日去西苑散散心,但出宮卻決計不許!」 

  他一手止住了要辯解的朱厚照,旋即又加了兩句:「日後徐勳的府軍前衛操練,便在西苑小校場,有的是你們兩個搗鼓的時候。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朕嚴詞訓誡了仁和長公主,你們兩個上那兒大鬧一場的事情說不准就會被戳穿,就憑挑唆你這太子出宮逃學的罪名,就算他老子剛剛襲封了伯爵,那些部閣大臣還能饒得過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47
第一百七十一章 詔獄大刑無果,緹帥夜訪伯府

  深夜的北鎮撫司一片安靜,絲毫聽不出正在審訊犯人。原因很簡單,相鄰皇城的北鎮撫司按律不得私挖地牢,所以昨兒個晚上就被押送到這裡的那幾個犯人都並沒有關在此,而是都押在王恭廠西邊那個院子的地牢裡。 

  王恭廠入夜自然不再勞作,這兒稍稍有些偏僻,因而在這深達數丈的地牢裡頭,無論是怎樣的鬼哭狼嚎,經過一道又一道的門,根本是一丁點也傳不到外頭去。 

  儘管平素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但真正站在刑房裡,李逸風立時變成了另一番光景。此番又是一輪杖刑過後,見趴在刑凳上的劉山從腰下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他方才徐徐上前蹲下身來,皮笑肉不笑地問道:「怎樣,劉公公,是不是要換一種滋味嘗嘗?」 

  劉山雖是閹宦,但既然能被選在乾清宮當差,自然是極其伶俐的人。乍一進這兒,他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所有罪責都推在鄭旺頭上,如此才有可能逃出生天,然而,他哪裡想得到,北鎮撫司的人和北鎮撫司的刑罰竟是這樣恐怖。這李逸風瞧著笑瞇瞇彷彿是個好說話的,可他一進刑房,這人就笑著說先打五十殺威棒熱熱身。就是這五十,打得他死去活來,若不是帶著口嚼,恨不能立刻就求個了斷。 

  此時此刻,戴著口嚼的他自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李逸風彷彿不知道似的,又重複問了一聲,隨即就站起身來,淡淡地一擺手道:「再打五十!要是他還說不出來,繼續打!總而言之,分寸你們自個有數,想來以你們的手段,一整夜就是打上千八百也不會讓他沒命!時候不早了,我懶得在這兒看著,先回去睡了!」 

  「恭送李千戶!」 

  見兩個用刑的校尉齊齊這麼叫了一聲,劉山越發唬得魂都沒了。這宮裡廷杖從來都是錦衣衛的下手,他身為乾清宮內侍,哪裡會不知道其中玄虛:這要是存心想要你死,二十廷杖就能讓人一命嗚呼,可這要是想讓你活,八十板子打下去看似血肉模糊,可沒兩天就能讓你活蹦亂跳。現如今這些人存心要折磨自己,他還哪裡能挺得過去? 

  想到這裡,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拚命掙扎了起來。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原本被牢牢綁在刑凳上的他竟一下子掙脫開了繩子,整個人翻滾在地。趁這機會,他使勁摘掉了口嚼,在那兩個校尉上來按住他之前拚命叫道:「我招,我招!都是我幹的,都是我看那個鄉巴佬什麼都不懂,有意哄他開心的,誰知道他竟然那麼蠢當真了……」 

  聽劉山在那兒死命嚷嚷,已經走到門口的李逸風站了一站,回頭衝著一個校尉微微頷首,見人知機地點點頭就去一旁取紙筆記錄了,他這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一拐彎就進了旁邊的一間牢房。見蓬頭垢面的鄭旺抖得和篩糠似的,他就努了努嘴道:「怎麼樣,聽清楚了?」 

  「不不不……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李逸風在牢房外頭又蹲了下來,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這劉山胡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剛剛你和王女兒也對過質了,她可是說,家裡父親本姓周,不姓鄭,年齡也和你說的對不上,再加上你說什麼她右肋有痘瘡癜,脊上有湯潰痕,可結果卻是光潔如新什麼都沒有,足可見她根本不是你的女兒。鄭旺,你被劉山騙了!要是你痛痛快快認下來,也就是被劉山蠱惑,要是你不認……那就等著千刀台上剮一回吧!」 

  見李逸風站起來轉身就要走,鄭旺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了,雙手緊抓著木柵欄把手伸了出來,大聲叫道:「大人,大人,小的認,小的都認,都是劉山蠱惑的,都是劉山蠱惑,小的這才昏了頭自認皇親!」 

  「那我問你,你一個武成中衛的軍餘,怎會到了京城,怎麼搭上的劉山?」 

  「是小的聽人說賣給東寧伯家,東寧伯又轉賣給沈通政的女兒進了宮,所以就找到了京城,是小的在錦衣衛當差的兩個親戚妥剛和妥洪讓小的拿帖子去玄武門查問,結果正好遇上的劉公公,後來……」 

  一個時辰後,李逸風拿著厚厚的一沓紙徑直闖進了葉廣的屋子,把手中東西撂下便沒好氣地說道:「大人,這案子沒法審了,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瘋子再加上兩個呆頭呆腦的傻子,外加一個想錢想瘋了的死太監……他娘的,我手段用絕,可就是挖不出更多的東西來,連個主使也沒有,這叫什麼事!要不,就只有刑訊鄭金蓮了!這王女兒的事情,是她給劉山打聽出來的。」

  「你真打算對一個女人用刑?」葉廣冷冷反問了一句,見李逸風立時訕訕的,他想了片刻就搖搖頭道,「鄭金蓮不能動。畢竟是從仁壽宮裡出來的,哪怕太皇太后默許了,咱們也不能輕易去用刑,否則我何至於去刑部借了兩個牢婆子來看著她?至於主使挖不出來,這才是最麻煩的。此次北鎮撫司事到臨頭才發現,而且鄭旺偏生在外頭已經招搖撞騙兩三年了,皇上又心意不明……」 

  見素來果決的葉廣少有的露出了遲疑不定的表情,李逸風思來想去,突然蹦出了一個主意來,當下湊上前去低聲說道:「大人,去問問徐勳如何?畢竟是太子爺和那小子逮到的人,說不定知道太子爺是怎麼想的。雖說去向蕭公公打探更妥當些,但蕭公公畢竟是司禮監頭號人物,心思捉摸不透,不像大人和那徐勳還有些香火情分。」 

  香火情分?早知道這小子有這樣的機緣,他當初就不止許出去一個區區總旗! 

  哪怕是在讓隨從敲響徐家大門的時候,葉廣腦海裡還在轉著這麼個念頭。須臾有了人來應門,他也沒亮出身份,只讓李逸風擋在前頭。果然,前次來了一回的李逸風很是能唬人,含笑說道了兩句話,不過須臾功夫,徐勳就親自從裡頭迎了出來。 

  徐勳還在思量這大晚上的李逸風不忙著料理那樁驚天大案,跑來找自己做什麼,卻不料李逸風往旁邊一讓,把一個身穿連帽斗篷的人讓到了的身前。見那人拉低了斗篷露出了半邊臉,他立時大吃一驚,二話不說就虛手一引,逕直把人請到了自己的東廂房。 

  「葉大人,都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徐世子,老夫是來道謝的!」 

  見葉廣隨手把斗篷丟給了一旁的李逸風,拱手就要行禮,徐勳哪裡肯受,趕緊閃到了一邊,又謙遜道:「當初趙欽之案,葉大人為我圓了那許多破綻,又有知遇之恩,就算我這次小小回報,那也難抵從前之事,葉大人這豈不是折殺我了?」 

  葉廣見慣了得志便猖狂的嘴臉,想著徐良襲爵徐勳陞官,剛剛少不得放低些姿態,此刻見徐勳這般謙遜有禮,心中倒更生好感,於是哪裡會容徐勳行禮,伸手就笑著搭住了。一老一少各自來來回回互相恭維了幾句,這才分賓主落座,李逸風就站在了葉廣身後。閒話既然已經都說完了,葉廣自然是直截了當道出了正題。 

  「徐世子,今次找來,就是為了此番的案子。劉山已經招認,說是他一時鬼迷心竅,為了貪圖鄭旺捎進宮的財物,又想耍一耍這個村夫,所以才和鄭金蓮串通,把並非鄭旺女兒的王女兒說成了鄭旺之女,又謊稱皇親,實則是為了搾取更多財物。而錦衣衛捨余妥剛、妥洪不過是跑腿遞信的,雖也有跟著一塊胡說八道,但並未與人勾連。北鎮撫司用了大刑,卻問不出主使,我也不想屈打成招隨意捏造。所以我想問一問,太子殿下先前到底是怎麼個態度?」 

  太子麼……朱厚照那小傢伙先前恨不得一腳踹死那鄭旺,恨不能把相干的人全都揪出來。只是,那老劉瑾花言巧語三兩句,他也幫腔幾句,朱厚照就聽了勸說,但仍然道是這案子不能這麼算了,北鎮撫司歸北鎮撫司去查,又讓他找可靠人繼續追查到底。不過這些話沒必要對葉廣明說。而且,事涉仁壽宮宮人,皇帝大約是不會大肆追查下去。

  於是,徐勳眼珠子一轉,想起老爹的那番話,他少不得借用一二:「葉大人這一問,我倒是想起來了,太子殿下深恨有人詆毀母后和外家,對我提過這次要狠狠出口氣,把該殺的人都殺了,應該不打算大肆株連妄起刑獄。」 

  葉廣在北鎮撫司浸淫多年,本就有這意思,但怕的就是太子那位主兒過於隨心所欲,萬一得罪了那就是無妄之災,因而點點頭之後,他躊躇片刻便看著李逸風道:「既如此,鄭旺和妥洪妥剛則用惑眾之罪,劉山則是捏造妖言,這四個一體擬斬,王女兒鄭金蓮畢竟是宮中人,聽候上斷,其餘那些送禮的傳言的按輕重徒刑杖刑,如此應該就差不多了。」 
  「葉大人可能再聽我一言?」徐勳突然插了一句,見葉廣看了過來,他才欠了欠身說,「鄭旺妖言惑眾已經有數年,按理自然罪不容恕,但若是他們所招的都是實情,罪責最大的卻是那劉山。身為宮中內侍,交通內外編造這樣的言辭,種種流言都是據此所出,只怕是皇后和太子殿下最痛恨的,也應該是此人。」 

  北鎮撫司這次算得上是後知後覺,因而葉廣絞盡腦汁想的也是如何彌補,此時聞言卻是眼神有些閃爍。一旁的李逸風卻沒那許多顧忌,皺了皺眉就說道:「怕的是宮中那些老公公們以為北鎮撫司存心歸罪中官,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咱們可是有些消受不起……」 

  「李千戶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既如此,擬罪的時候,不如把劉山放在最前頭。另外,葉大人說的應該是斬刑應該是斬監侯吧,如今似乎過了秋決期,拖上一年半載,天知道他們會不會有幸逃過一劫。」 

  徐勳當然能明白葉廣的顧慮,當下這麼輕輕巧巧添了兩句。眼見葉廣立時欣然點頭,他知道這幾個人是死定了,但心裡仍然不太踏實。 

  和先前的趙欽之案一樣,此次的案子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疑點。他實在難以相信,若沒有人幫著那鄭旺造勢,有人幫著那鄭旺混淆錦衣校尉的視線,那個村夫能搖身一變成為仁和長公主府的座上嘉賓,而且在外招搖撞騙了幾年?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48
第一百七十二章 殺雞儆猴,君臣異曲同工(上)

    前日接旨陞官進爵,接著就是那轟動京城的大案事發,因而直到又過了三四天,徐良和徐勳父子方才開始籌劃著搬家。畢竟,如今已經過了先頭興安伯徐盛的七七,朝廷都已經冊封了徐良興安伯,萬萬沒有讓這興安伯府再空著的道理,就連孫彬都已經在之前傳旨的時候言明了的。於是昨兒個傍晚使人送了信過去,這天一大早,才剛在豐城胡同住了沒兩個月的徐家父子再次把東西裝上了大車,低調地開始了搬家。

    徐良原本還有些擔心興安伯府原本那些下人陽奉陰違,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車還沒發出去,這邊廂就一個管事帶了十幾個下人過來幫忙,人前人後一口一個老爺少爺,卻是恭敬到了十分。等東西和人一塊到了興安伯府,那邊廂又是十幾個人鞍前馬後應奉著,和之前去弔祭的時候那些豪奴愛理不理的模樣大相逕庭。

    非但如此,徐勳一個字都還沒問,就有帳房管事主動來見,客客氣氣搬上了三大箱子的賬本,說是恭請清點。

    伸手不打笑臉人,哪怕這一回自己帶來的人也有二三十個,但其中有傅容派的護衛,壽寧侯府送的丫頭廚娘,王世坤送的小廝,真正能夠信任的自己人就算加上金六夫婦,總共也就四個,徐勳當然不會在這種當口擺出什麼油鹽不入的架子來,只上前彎腰打開幾個箱子的蓋子,掃了一眼那紙張發黃明顯有些年頭的積年賬本,就直起腰拍了拍手。

    「都搬下去吧,這些東西我沒工夫看。」那垂手低頭的帳房許煽頓時心頭大喜,連帶引他上來的管家柳安亦是如釋重負。然而,徐勳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們剛剛放鬆下來的弦一下子又繃緊了。

    「我要看的只有三樣東西。第一,房契地契:第二,造冊的器物和賬面上的銀錢;第三,一應奴婢家人的冊子。至於這些積年的舊賬,看和不看一個樣,難道你們以為我調不到盤賬的老手?」徐勳說著就面色一沉,見那兩人果真是連頭部不敢抬,他就回到原位坐了下來,「你們不要忘了,當初我那位大伯父的喪事,是誰辦的。」

    是定長孫徐光祚!這位主兒的意思是,若真的違逆了他,他大不了豁出臉面從定國公府搬人過來查!

    兩人時視一眼,管家柳安便趕緊躬身應道:「都是小的一時糊塗,本就該把那後兩樣冊子給老爺和少爺過目的。只房契地契向來都是戴姨奶奶保管,小的畢竟是外院的人,不好去內院驚擾正在服孝的姨奶奶……」

    「我知道了,只把後兩樣冊子拿來我看。」

    徐勳見柳安和許煽彷彿大為意外,呆了一呆方才告退離去,不一會兒又有好幾個小廝來抬了這些沉重的賬本走,繼而就有一個滿臉堆笑的媽媽進來道:「少爺,老爺已經去正房了,怕您不認識路途,讓小的來引您進去。」

    忖度這一時半會,那兩個人既不可能把器物的冊子抹平,也不可能把人事的冊子理清,拿不出東西來應付自己,因此徐勳也當然不樂意在這地方多留,點了點頭就起身出去。上了青石小徑隨著那媽媽走了不一會兒,他就開口問道:「戴姨娘如今住在哪?」

    朝廷既然封了徐良興安伯,不同於一度哭天搶地的戴姨娘和咬牙切齒的徐毅,伯府的下人們是心態調整最快的。畢竟,給誰當下人都是當,而不管誰成了伯府的主人,都不可能離了人去。除非是當時在門上得罪過徐氏父子,抑或是和徐毅在面上就走得太近的人辭了去,十之八九的人竟都留了下來。此時這個媽媽一聽問起戴姨娘,立時就精神了起來。

    「少爺,自從老爺病重,戴姨娘就都是在老爺房裡伺候,沒回過自己的院子。直到昨兒個晚上柳管家派人去催,她這才搬了回去,可還捎帶了老爺房裡的不少東西。那小院子裡東西廂房和後罩房還有先頭老爺留下的三位姨奶奶,四個通房。」

    「我知道了。」

    見徐勳聽說戴姨娘捲走了正房的不少東西,竟然絲毫不在意,那媽媽不禁有些沒興頭,但還是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少爺,說句難聽的話,如今那正房裡頭光溜溜一片,幾乎就連個花瓶都沒剩下,這也太不像話了。」

    「戴姨娘是先前大伯父的人,這些小處日後就不用拿出來說。」

    徐勳見那媽媽聞言再不敢吭聲,哪裡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卻是沒有再說話。及至到了那七間大正房,那媽媽就留在了外頭,進屋的他隨眼一掃除了桌椅几凳之外再沒有一物的明間,先去東次間裡頭掃了一眼,隨即就折返去了西次間。果然,西次間裡頭的床上至少都已經鋪好了褥子錦被,掛好了水墨綾帳子,但仍舊遮掩不了那種空蕩蕩的感覺。

    「爹。」

    「她還真是做得出來。」屋中央的徐良嘴裡說著這話,面上卻沒有多少生氣惱怒,見徐勳進來,他就走上前來道,「我剛剛想過了,那些東西她既然拿走就拿走了,橫豎都是一些死物。聽說她不是有女兒嗎,她想留下就留下,願意去投奔女兒就去投奔女兒。至於其他的那些姬妾,也是一樣,拿銀子遣散了。」

    「爹還真是寬宏大度。」徐勳知道徐良的性子必然不會為難這些女人,當下一笑,「我和爹想到一塊去了。但是爹也別說得太早,這伯爵府看著光鮮,但賬面上我估計是剩不下多少錢,要拿我們自己的錢去遣散他們,那種虧本的事我才不做。至於那位戴姨娘,她捲走了這些東西不要緊,但那些房契地契,卻容不得她拿了中飽私囊。」

    「也是……只不過也不要逼得過急,否則剛襲爵就鬧出了官司去……」

    「爹,你放心就是了。我當然知道,軟刀子也是可以殺人的。」

    徐勳說著就上前扶著徐良出了西次間,到明間正位上坐了,這才又出了門去,正好見著之前壽寧侯府送來的丫頭朱纓從廂房裡頭出來,他就把人叫住了。相處一兩日,他覺得這丫頭在八個人當中最是精明穩重,心計眼色都不差,此時就徑直吩咐道:「這屋子裡的東西你領著她們幾個佈置佈置,不用全擺出來,挑幾件差不多的就行了。從今往後,老爺住在這後堂,我住隔壁的院子,這兩個院子裡的事,你掌總先管著。」

    朱纓一聽居然讓她挑頭,頓時又驚又喜,連忙萬福答應,待起身之後,她想起剛剛去廚房時候的情景,忍不住又問道:「那少爺,廚房那兒…」

    「廚房那裡,讓金六嫂和跟你們一塊來的林嫂子一塊管事,其餘的不管原先做的什麼,都暫且打下手,等以後再說。」

    在徐勳看來,在帳房一時半會理不出頭緒的情況下,廚房重地方才是要真正看緊的,這年頭最怕的就是有人在飲食之中動手腳,到時候吃虧了一時半會還查不出來,那就倒大霉了。等到朱纓連聲答應下去傳話,徐勳想了想,又回身進房對徐良說道:「爹,外院其他事情不要緊,我打算讓金六去管採買,讓陶泓管書房,讓阿寶專跟我出門,您覺得呢?」

    「這些事情你看著安排吧,別看我當年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子,這些事情幾乎都是一抹黑。」徐良苦笑一聲,又捶了捶肩膀,「我這年紀在朝中老大人裡頭還算年輕的,估摸著不止是你陞官,我的職司怕是過些日子就要派下來,就算只是去那個都督府當個點卯領俸祿的,但早朝是逃不脫,家裡還得盡快安頓好。否則你一忙,我再一走,這家裡要翻天了。」

    徐勳這才想起,勳貴不同於外戚,除非像如今那位定國公一樣犯病幾十年,否則除了爵位之外還有正經官職。於是,原本想慢慢料理家事的他在心裡一合計,當下就說道:「既如此,爹,我去催一催我要的冊子,戴姨娘的事情也得快刀斬亂麻,不能拖。」

    一出門的徐勳見起頭那個媽媽還在院子門口探頭探腦的,就順手點了她道:「你帶路,去帳房。」那媽媽費盡心思就是為了在新主人面前露個臉,聞言自然是干肯萬肯。這一回在路上,她就不敢胡亂嚼舌頭了,只揀著府中內內外外的人事,大略給徐勳講了講。徐勳一面聽一面暗自記下,未了就開口問道:「你姓什麼?」

    「回少爺的話,小的姓崔。」

    「哦,是崔媽媽。」

    見那媽媽受寵若驚連道不敢,徐勳就沒再言語。一出二門,他就看到有瞅見他的人飛一般地跑了,料想多半是去報信。他也懶得把人叫住,就這麼跟著崔媽媽來到了帳房前頭,聽裡頭人聲雜亂,他索性站著沒進去,果然,不過一會兒功夫,柳安和許煽就一塊迎了出來,每人手中都捧著幾本冊子,看樣子紙張發黃,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

    接過來隨手翻了翻,見器物的冊子上無非是些字畫古董花瓶等等擺設,他就隨手撂給了崔媽媽,又吩咐道:「回頭你和朱纓一塊,把所有屋子裡的東西一併核查一遍,缺什麼東西一一造冊登記。」

    說完他也不理會一時狂喜的崔媽媽,又低頭開始翻起了僕役的花名冊。然而,他卻沒去細看那一個個人名和各自的職司,而只是翻了第一頁最後一頁,大略算清楚了府中用的總人數,也把名冊丟給了崔媽媽,這一次卻沒有吩咐什麼旁的。及至翻開最後一本帳,見最後一頁赫然記著賬面結餘三百三十二兩,他這才哂然一笑。

    就在這時候,猛然間一個人飛也似地衝了出來,大聲嚷嚷道:「不好了,戴姨娘服毒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49
第一百七十三章 殺雞儆猴,君臣異曲同工(中)

    聽到這嚷嚷,徐勳只覺得腦際一炸,但旋即便一個箭步上前揪住了那人,隨即頭也不回地喝道:「傳令下去,各道大門給我把好,要是讓我知道誰敢私自出去,休怪我不客氣!柳安,去錦衣衛北鎮撫司,就說興安伯拜上李千戶,讓他引薦幾個擅長解毒的大夫,快去!許焜,把這個人看起來,等我回頭再問!」

    說完這些,他就轉頭衝著崔媽媽吩咐道:「帶路,去看戴姨娘!」

    崔媽媽已經是嚇得魂都沒了,此時聞言方纔如夢初醒,慌忙抱著手上那幾本重重的簿冊哴哴蹌蹌跑在前頭。可才一進二門,徐勳見裡頭一片慌亂,大聲呵斥了幾句,隨即就命人去廚房知會金六嫂,準備涼水和鹽送到戴姨娘那兒。

    好在府中的路途崔媽媽記得精熟,抄了一條近道,兩人很快就趕到了戴姨娘的小院。瞧見門口有一個丫頭在探頭探腦,一見著他們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就要反身溜走,崔媽媽眼疾手快,三兩步趕上去,單手一撈就抄著了她的領子,另一隻手卻牢牢夾著手中的冊子。她也顧不得那丫頭死命掙扎,一腳踢在她膝彎,扭著胳脖硬是按著在徐勳身前跪下。

    「死丫頭,誰教你的規矩,見著主人不行禮只管躲的?」

    那丫頭被崔媽媽扭得生疼,想要叫喚時見徐勳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個兒,竟又不敢叫,只在那兒扭動身子躲閃在一隻手伸過來擰的崔媽媽。直到徐勳喝止了,她才帶著哭腔說道:「奴婢什麼都不知道,是戴姨奶奶吩咐我在這看著,說是有人來就去報了她……」

    崔媽媽見徐勳看了過來,這才沒好氣地放開了人,卻仍是殷慇勤勤地跑在前頭,到了門邊上,她使勁咳嗽了一聲,這才高聲說道:「世子爺來了!」

    這滿院子都是先頭興安伯徐盛的侍妾通房,按理此時都該是服孝,然而聽得這一聲,一個個身著素服的人竟都從屋子裡出來了,雖不好施脂粉打扮,但徐勳一眼掃去,卻忍不住想起了一句俗話來。都說要想俏,一身孝,這些女人裡頭年紀大的都過了四十,可偏生也在那兒精心打扮,學什麼弱柳扶風。

    「世子爺……」

    眼看著一個個人屈膝行禮,徐勳哪裡耐煩這些,當即冷冷喝道:「戴姨娘服毒,你們不想著救人,一個個圍在這兒做什麼!如果是知道規矩的,那就都回了房去!」

    見眾女滿面訕訕然,徐勳看也不看他們,當即讓崔媽媽領路。一進居中戴姨娘的主屋,他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味,見戴姨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個媽媽回頭瞥了他一眼,立時撲在戴姨娘身上嚎啕大哭道:「我的姨奶奶,好端端的您怎麼就吃了砒霜,您好冤枉啊,老伯爺七七才過沒幾天,他們就逼得你沒活路了呃……」。

    面對此情此景,再加上門外那個顯然是望風的丫頭,徐勳哪裡還有不明白這其中的名堂,冷笑一聲就回頭衝著崔媽媽道:「快去外頭催著,我要的東西怎麼還沒送來……」

    崔媽媽亦是精明人,見狀也已經明白了幾分,慌忙打開門出去。不一會兒,她就匆匆進門來道:「少爺,東西都送來了,朱纓姑娘和金六嫂一塊來的!」

    「快讓他們進來!」

    見朱纓抱著一大甕的食鹽,金六嫂則是提著一桶水,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門來,徐勳就指著床上的戴姨娘喝道:「一碗涼水加一勺鹽,按這個比例攪拌勻了,把鹽水給她灌下去,有多少灌多少!」

    那媽媽沒想到徐勳進來也不查問,突然就來了這一招,頓時有些措手不及。眼看金六嫂答應一聲捲起袖子就從朱纓那接過瓷甕,不要錢似的往那一桶水裡頭加了鹽,又自個伸手進去攪拌了兩下,隨即就舀了一碗水上來,她立時慌忙伸手攔在前頭道:「你們不能隨便亂折騰姨奶奶,至少也要等到了大夫……」

    「等到了大夫你家姨奶奶就沒氣了!」徐勳冷冷打斷了這媽媽的話,隨即喝道,「崔媽媽,把人拖開,耽誤了救治了不得!」

    崔媽媽本就已經察覺了苗頭,這會兒立時二話不說地上前把那媽媽一把拖開。而朱纓見金六嫂上前扶起戴姨娘就要灌,機靈的她趕緊上前幫忙,嘴裡卻彷彿是解釋似的說道:「這服用砒霜只要不是過量,一桶鹽水灌下去吐出來,到時候再讓大夫開兩劑方子,決計能夠緩過來,壽寧侯府當年也有想不開的下人服了砒霜,都是這樣料理的。多虧了少爺急智想到,否則大夫就算請了來也回天乏術……」

    朱纓口中雖說著,壓著戴姨娘手腳的勁道卻絲毫不減,而金六嫂原本就是個五大三粗的,有少爺撐腰更沒什麼不敢做,一碗涼水給戴姨娘灌下去大半,那原本還彷彿僵硬不動的人立時開始掙扎,而她卻不管不顧繼續灌,一碗過後,發現戴姨娘已經凍得牙齒都打顫了,她卻二話不說又是一大碗水舀起來接著灌。戴姨娘倒是想掙扎叫喚的,偏生旁邊的朱纓藉著催吐的名義又是拍背又是摳喉嚨,她是灌了吐,吐了再灌,到後來幾乎黃疸水都吐了出來,臉色比之前號稱服毒的時候更加難看,幾碗冷鹽水下來,就差點沒被折騰得背過氣去。

    徐勳懶得去看戴姨娘那醜態,金六嫂開始灌鹽水,他就已經出了屋子去。在外頭站著的他聽見裡頭咳嗽噴嚏不斷,中間還夾雜著朱纓半真半假的勸說,金六嫂那絮絮叨叨的埋怨,而那邊東西廂房則是顯然有人悄悄窺視,他不禁哂然一笑。又站了不多時,他就看見院子門口徐良健步如飛衝了進來,後頭兩個丫頭跟得氣喘吁吁,他連忙迎了上去。

    「勳兒,沒事吧?」

    「沒事,幸好發現得早,也幸好我記得,要是誤服了砒霜,那麼大量灌下鹽水催吐,再用燒焦的饅頭研磨成末讓人服下,至少能捱到大夫來。」有意提高了聲音的徐勳說到這裡,就衝著跟徐良過來的一個丫頭說道,「去廚下吩咐一聲林嫂子,看看有沒有蒸好的饅頭,燒焦了研成末送過來,這兒等著急用!我在古書上看過方子,大夫沒來之前灌下鹽水催吐毒物,然後用土方子暫時可保性命。」

    聽徐勳說得頭頭是道,徐良自然欣慰得點了點頭,而東西廂房在那悄悄窺看的幾個侍妾卻是面面相覷。

    戴姨娘不過是藉著服毒要挾,想給自己爭取些籌碼,結果這位過來不慌不忙,竟真的把人當成服了砒霜在那兒折騰。這大冷天的一通冰涼刺骨的冷鹽水灌下去,緊跟著還要用什麼燒焦的饅頭研成末服用,這簡直是軟刀子殺人不見血,折騰就把戴姨娘折騰了半條命去。

    剛剛事急從權闖進了戴姨娘的屋子,這會兒徐勳自然不會再貿貿然進去,就這麼和徐良一塊等在了外頭。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裡頭終於有人打簾出來,卻是朱纓。見兩位主人都等在那兒,她趕緊下來屈膝角,又笑道:「總算是還好,姨奶奶吐出來的東西已經和水一般顏色,只要大夫及時趕過來,那就沒有大礙了。」

    沒有大礙?

    徐良看了徐勳一眼,見其面上瞭然,知道兒子一眼就識破了這場鬧劇,不覺又好氣又好笑。看了一眼那屋子,他也懶得多留,隨手拍了拍徐勳的肩膀就說道:「也罷,既然是虛驚一場,我讓人到前頭交待一句,免得上上下下議論個沒完。」

    等到管家柳安帶著三四個大夫回來,戴姨娘服毒的內情已經在興安伯府上下都傳遍了。想當年戴姨娘也管家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眾人雖鄙薄她的出身微賤,可終究也怕她的刻薄狠毒,眼下見她才出了第一招就被徐勳反手炮製了一回,拍手稱快的雖不少,而心生驚懼的則更多。及至幾個大夫的診治結果傳了出來,道是戴姨娘心懷前任興安伯徐盛要為其殉死,所幸服毒不多還可救治,但三五日之內卻不能進食,只能每日喝冷鹽水清洗腸胃,外加一日三劑藥,往日戴姨娘手底下的人更是噤若寒蟬。

    餓上三五天固然死不了,可這每天還要這麼喝冰冷的鹽水外加喝藥,戴姨娘這一次真的是不死也要脫層皮!就連有心想要挑那幾個大夫錯處的人,一想到那是北鎮撫司舉薦來的,兩腿就忍不住打顫,誰還敢去多這種事?

    初來乍到的徐勳用這一招殺雞儆猴,頓時讓興安伯府上下安靜了下來。雖不能說人人都心服口服,可至少表面上眾人都消停了。等到他送走那幾個大夫回到了正房,還沒來得及和徐良說上兩句話,外頭就又傳來了崔媽媽的聲音。

    「老爺,少爺!」

    徐勳扭頭吩咐了一聲進來,就只見崔媽媽低眉順眼進了門,屈膝道了個萬福就垂頭說道:「老爺,少爺,外頭壽寧侯建昌侯派了管家送禮賀喬遷,定國公長孫則是和魏國公芳園王公子一塊親自來道喜……啊,小的該死,忘了還有司禮監那邊一位小公公來道賀。」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0
第一百七十四章 殺雞儆猴,君臣異曲同工(下)

   每說出一個名字,崔媽媽的臉色就恭敬一分,到最後是頭完全垂得低低的,滿心慶幸她先頭行事聰明,不曾違逆了新主。

    而徐勳和徐良對視一眼,父子倆立即齊齊出了門去。

    因除了定長孫徐光祚和王世坤,其他地方都是派人送禮,因而徐良就只吩咐打開了前廳。壽寧侯和建昌侯這兩家的管家看得出來都是倨傲人,在人前打躬作揖說好話似乎都不太順溜,因而敷衍了一陣子撂下賀禮就早早告了退。定國公長孫徐光祚雖是多坐了一會,但已經娶妻生子的他自然通人情世故,說了一些拉交情的客套話,就也告辭離去。最後只剩下了王世坤和代蕭敬前來的瑞生,徐良索性就站起身騰了地方給他們三個說話。

    王世坤散漫慣了,一點沒把自己當客人,見沒外人在,他就笑呵呵地上前按了按瑞生的肩膀就笑道:「好嘛,你這才跟司禮監掌印蕭公公幾天,就能代表蕭公公來送禮賀喜了?」

    瑞生有些靦腆地一笑:「是司禮監其他人都忙著,所以蕭公公才讓我來一趟。」他說著頓了一頓,猶豫片刻才接著說道:「今兒個一早,錦衣衛就把那樁大獄的結果送了上去,萬歲爺親自發了朱批下來,道是……道是其他人照准,只那個乾清宮的劉山定了凌遲,不必覆奏,三日後行刑,還說讓所有品級的內侍都去觀刑,司禮監正亂著呢。」

    凌遲!

    儘管這是最可怕的一種刑罰,但對於大明朝的普通百姓來說,卻可謂是一輩子都難得瞧見一次。畢竟,哪一代朝廷講的都是政通人和,每年判斬刑絞刑的犯人固然不少,但多數都是雜犯死罪,經過請奏核准秋決的沒幾個,若熬到大赦,多數都能夠逃得生天。而凌遲這樣的刑罰有傷天和,甚至不在朝廷正刑,除非造反謀逆或是謀殺親長的,鮮少能夠判到這地步。

    那劉山固然可惡,可判凌遲似乎還不至於吧?

    王世坤咕隆一聲嚥了一口唾沫,隨即有些頭皮發麻地說:「瑞生,你不會是開玩笑吧?這又不是哪裡的賊人造反謀逆,竟然要凌遲?」

    「司禮監都已經亂成一團了,我怎會開玩笑?」瑞生說著就轉頭看向了徐勳,認認真真地說:「少……世子爺,蕭公公讓我帶話來,說是乾清宮這幾日大動干戈,換了不少答應。他和司禮監其他幾位公公幾次三番求見都不得見天顏,太子東宮那兒也是關節打不通。蕭公公問,太子殿下之前可有對您說過什麼?」

    見瑞生把那一聲少爺硬生生地改作了世子爺,徐勳不禁莞爾,但轉眼間聽到最後一句,他不禁想起了前幾天晚上葉廣深夜造訪的事。看來要說瞞著,這太子出宮親自揪了鄭旺出來的事,只怕瞞不過這些真正大佬。只不過,他從前一直以為身為錦衣衛北鎮撫司之主葉廣這樣的天子近臣,身為蕭敬這樣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總是能時時刻刻面見天顏,誰知道轉眼之間,他們這樣的人卻反而得求上了自己。

    天威莫測,這一趟更是明顯的殺雞儆猴,只怕這些越接近皇帝的人,就越感受分明。

    「瑞生你回去稟上蕭公公,劉山既然凌遲,乾清宮那邊一番整治,事情多半也就走到此為止了。若是別人想要借此機會興風作浪,皇上是絕對不會容許的。畢竟,案子是案子,朝政是朝政。至於太子殿下,能抓著罪魁禍首,殿下也就出氣了。」

    「原來如此……」瑞生竭力記下了徐勳的每一句話,隨即又抬起頭眨巴著眼睛說道:「蕭公公還說,要是世子爺您給了答覆,就讓我對您說,此事一出,中官難免聲勢要弱,此消彼長,說不得有什麼狗急跳牆的人蹦躂起來對世子爺不利,您小心一些。」

    王世坤在旁邊聽著這些對答,極聰明的他自然很快就品出了滋味,暗自咂舌這驚天的大案,司禮監掌印蕭敬這樣的人竟還要來問徐勳的意思,這位小爺也未免混得太好了。於是等瑞生說到這裡,他突然笑嘻嘻地插嘴道:「瑞生,就算是轉述蕭公公的意思,你也未免太老實了。什麼叫做要是世子爺給了答覆你才說?要是徐勳剛剛說不知道太子爺什麼意思,你真打算瞞下這話來?」

    「世子爺不說,我當然也是要說的。」瑞生歪著腦袋斜睨了王世坤一眼,隨即一本正經地說:「蕭公公要是怕世子爺不答覆,大可派別人來捎話,讓我來,本就是不怕我多說什麼。世子爺,您說對不對?」

    徐勳本還暗歎瑞生進宮幾個月,如今竟是變得老成了,可聽到最後這句話,又見瑞生一如從前那樣眼巴巴看著自己,他不覺就笑了起來。

    也不理會只在那捶胸頓足說自己怎沒有發現忠僕的王世坤,他又示意瑞生上前來,仔仔細細問了這司禮監中聞知凌遲之刑的情景。得知蕭敬沒多說什麼,李榮罵了句活該,陳寬王岳則是搖頭歎息,倒是底下其他秉筆和隨堂等人俱是惴惴不安,他想了想就又多問了一句:

    「這旨意內閣可有話說?」

    「我出來的時候聽說才下了旨,是中旨,不是內閣票擬。李公公那會兒還說,皇上鮮少有直接下中旨的情形,也不知道朝臣是否會有議論。蕭公公私底下對我說,事關內侍,朝臣樂得看熱鬧,沒什麼人會多嘴。」

    「唔,瑞生,你回去捎帶一句話給蕭公公。若是他不想去看那場血淋淋的凌遲,倒不如那天想個法子伴太子去文華殿聽講,這名正言順的理由皇上必然會同意的。」

    …………………………

    正如瑞生所言,對於這麼一樁匪夷所思的案子,而且還是皇帝親自鞠問,朝臣當中本是一片嘩然,可很快就漸漸息聲了,倒是有一兩個御史上書彈劾北鎮撫司偵緝不利,竟是讓這種宵小在京城招搖撞騙。然而,當北鎮撫司送上去的結獄奏疏從內廷發下,內閣的三位閣老看到凌遲的那一項,齊齊失語了許久,末了劉健第一個歎了一口氣:

    「事關皇后太子,也難怪皇上動怒,竟是下了中旨。」

    「雖說不過一個閹人而已……」謝遷雖然也對這樣的刑罰大為震驚,但轉念一想,心理不免有些疙瘩:「可是這樣的案子,終究會有損皇上英明,是不是要諫一諫?」

    李東陽卻搖了搖頭:「皇上當初親自鞠問,就是已經不在乎此事被人怎麼說,只想弄一個水落石出。如今既是北鎮撫司已經都問分明了,劉山身為罪魁禍首,又是乾清宮的人,加重處罰也不奇怪。再諫只是讓皇上越發難耐惱怒,到時候株連大獄也不無可能,平白更傷皇上英明。若不是皇上生怕之前內閣不行票擬,何必下了中旨。」

    「西涯說的有道理。倒是司禮監諸公,皇上一怒之下,連他們也要去看凌遲,這實在是有些……」劉健皺了皺眉,可想了想還是最終搖了搖頭。事關中官,讓他這個首輔進言說應該給司禮監諸大擋留些體面,這實在是不合適。

    關於這個話題,劉健謝遷就此打住,李東陽雖也沒有再提,心中卻是不無計較。這一日傍晚司禮監寫字孫彬前來傳達幾件皇帝吩咐下來的要緊事時,他和往常一樣把人叫到直房多問了兩句,末了卻說道:「三日後輪到老夫在文華殿給太子殿下講《禮記》,老夫記得司禮監有幾位公公對《禮記》頗有心得,那天若是無事,不如伴駕太子一塊來。」

    民間百姓愛看殺頭,而尋常的內宦則是最喜歡看廷杖大臣,無他,一來湊個熱鬧,二來圖個見血的刺激,三來看那些人前氣派的官員挨板子,還有一種變態的快感。然而,讓內侍去看別的內侍被凌遲,這就絕對不是什麼享受了,尤其是司禮監這些位高權重的。孫彬之前眼瞧著司禮監一眾大佬個個都是陰沉著臉,哪裡不知道人人都想躲開,卻偏生怕聖意責難。此時,李東陽這輕輕巧巧一句話,卻讓他為之大喜過望,慌忙連聲稱是。

    這一回到司禮監,他徑直穿過公廳大門,由東井小門直奔蕭敬的屋舍,在門口通報一聲,等內中傳喚,他才肅衣入內。見瑞生正站在蕭敬後頭替其捏肩膀,他不禁微微一愣,行過禮後就將今日去內閣的經過一一道來,末了才加上了李東陽的這句話。

    「哦,李閣老竟然這般說?」原本正在閉目養神的蕭敬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見孫彬恭敬點頭,他想了想,不覺莞爾笑道:「怪不得皇上常說,李先生善謀,這主意出得絕妙。只不過,他大概不會想到,有人竟是和他想到一塊去了!」

    孫彬聞言大吃一驚,本能地看了瑞生一眼,見小傢伙只是懵懵懂懂地給蕭敬按捏肩背,他一時倒有些吃不準,但卻不敢多問,只賠笑說道:「老祖宗說的是,內閣三位閣老當中,也就是李先生對我等從來都是客客氣氣,從沒有絲毫倨傲怠慢。」

    「要做官,先做人……呃,李閣老既是做了人情,咱家也不好一個人吃獨食。你去請李公公陳公公王公公戴公公他們幾個來,咱們先參詳參詳。要一塊去,那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1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千刀凌遲,賊心不死(上)

    西四牌樓本名西市口大街,但因為永樂年間遷都北京之後,在幾條最繁華的十字路口造了牌樓,久而久之就有此名。此地乃是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周邊羊肉胡同驢肉胡同等地都是有名的市集,而此地往東不過數百步就是皇城根,往西到阜成門大街這一段,則是常常有人在這販馬,一時就形成了馬市,附近還有豬市羊市,因而京城號稱西貴東富,這附近住著不少達官貴人,卻也難掩市井氣息。

    而這一天,這西四牌樓四角的酒樓上幾乎一座難求,沿街道上亦是擠滿了聞訊前來看熱鬧的百姓。有那些年紀大些的更是指著西四牌樓那兒比四座牌樓更高的木桿,向來湊熱鬧的外鄉人說道那桿子的作用,更多的人則是在議論這難能一見的大刑光景。也有人把孩子抱來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間或就能聽到嬰啼,旁邊還有小孩子的叫嚷聲,總之是沸反盈天。

    午時還沒到,這附近就何止擠滿了一兩千人,幾乎沒人顧得上這兜頭兜臉的冷風,一個個都踮腳觀望著,維持秩序的順天府差役和西城兵馬司的軍漢們累出了一身臭汗,卻還只是堪堪維持了秩序不亂。然而,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公公們來了,一時無數人或扭頭或轉身往西安門大街那邊瞧去。

    這一日來的太監們很不少。明朝自宮求進的人不計其數,屢禁不止,直到現在,除卻那些頂尖的大檔之外,宮中有職銜的中官就有數百,至於沒品級的何止超過了三萬。往日燕九節大檔去白雲觀打醮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排場大氣勢足,今日前來觀刑,哪怕是品級再高的也不敢擺排場,多半就是徒子徒孫攙扶著。即便如此,仍是一時錦衣如雲,蟒服處處。

    人群中擠在前頭的徐毅一面讓隨從家人擋著後頭那些擠來擠去的人,一面伸長了脖子張望,竭力分辨著那一個個大檔。然而,他才只見過李榮的一個乾兒子,其他的幾乎都是兩眼一抹黑,又哪裡認得出來?直到那一個個木著臉的太監都站定了,上首的監刑官吩咐人去看時辰,他才終於失望地收回了目光,臉色晦暗不明。就在這時候,他背後的人群突然被一個人死命地擠出了一條路來,那人到了徐毅身後不遠處,便費勁地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的徐大官人,我可找到你了!」

    徐毅愕然轉頭,見是鷹三爺,他頓時勃然色變,恨不得把這傢伙生吞活剝下去。然而,對方卻彷彿絲毫不在意似的,也不顧這四周人聲嘈雜,指了指一旁新街口上的一座酒樓說道:「要不是你穿得鮮艷,我剛剛在樓上正好瞧著你,指不定就錯過了。快,仁和長公主的長公子就在這樓上,我帶你去見。」

    「你還害得我不夠?」徐毅一把甩脫了鷹三爺,氣咻咻地說,「上次你說什麼馬公子,結果如何?我砸了那許多銀子下去,可平白無故便宜了別人!」

    「咳,這次可不一樣!廢話少說,你和我走一趟頭不費什麼事,再說了,今日這千刀凌遲,你在那樓上看熱鬧,也能看得清楚些不是麼?」

    徐毅看了一眼那刑台右邊站著的眾多中官,知道自己就是站在這也未必能有多大收穫,思來想去就索性隨著的鷹三爺擠出了人群。雖是初冬時節,這一番出來他仍是出了通身大汗,待到跟著人進了那酒樓,順著樓梯一路上到了三樓,原本半信半疑的他漸漸有些相信了。

    四周圍是五六個人高馬大膀大腰圓的漢子,全都是一樣的青色短衫,明顯的豪門家奴打扮。而等到叩了門進入那間雅致的包廂,見一個十三四的錦衣少年背手站在憑欄處,一旁兩個尚在總角的小廝垂手侍立,他不知不覺已是賠上了小心。

    「大公子,人我領上來了。」

    齊濟良回頭掃了一眼,微微點頭就說道:「沒你的事了,外頭等著。」

    徐毅雖是深恨鷹三爺害的他賠了錢又丟了爵位,但也知道這人在官面上有些能耐,是能趟開路子的,因而見齊濟良如此頤指氣使,他不禁暗自咂舌。及至鷹三爺滿臉堆笑地退出門去,他就慌忙拱了拱手,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齊濟良就老氣橫秋地搶在了前頭。

    「你的事鷹三都告訴我了,我只問你,你想不想翻盤?」

    雖然這是自個做夢都想的事,但徐毅摸不清齊濟良的路數,畢竟不敢貿貿然說真話,當下只是歎了口氣說:「旨意都已經下了,木已成舟,小可哪裡還敢奢望那種可能?」

    「沒出息,旨意下了也是可以改的,難道歷來那許多勳貴,就沒有人襲爵之後又被奪爵?近的就有寧陽侯陳輔,遠的就更多了!我只問你,你可有膽子去拚一拚?「

    被一個年紀一丁點的小孩子訓斥,徐毅自是心頭憋火,險些就要反唇相譏。然而聽到最後一句,他不禁心中一動,旋即就試探道:「膽子我自然有的,但可惜此前為了襲爵之事上下打點,實在是花費了不少。齊公子您的意思靈……」

    「只會花錢有什麼用,難道皇上面前的聖眷你也能花錢買去?」齊濟良一口打斷了徐毅的話,旋即一挑眉毛說,「你以為徐良的爵位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徐勳討好了太子殿下,於是皇上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這才把爵位給了他老子?你要是參不透這一點再上下使錢,就是你家有座金山也不夠敗的!」

    「啊!」

    見徐毅瞠目結舌,齊濟良很滿意自己這一番話的效果,這才慢吞吞地說:「只要你有膽子,我這裡有一條好計策給你。前幾日太子殿下逃了文華殿的講學,被皇上訓斥過,其實卻是偷偷溜出宮了,這事兒那幾個講書官很是痛心疾首了一陣子。你知道太子殿下偷出宮是和誰一塊去廝混了麼?就是你那個侄兒徐勳!」

    徐毅雖說上下鑽營,可終究混不到什麼高層面,因而徐勳和太子朱厚照相識他不知道,太子逃學和徐勳一塊上外頭廝混,他更不知道,這會兒要說目瞪口呆都是輕的,失魂落魄才是真的。好容易才消化了這樣的大消息,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遲疑地說道:「齊公子,若那徐勳真的和太子殿下交好,我何德何能……就算我真扳倒了他,焉知他日太子殿下……」

    齊濟良險些又是脫口一句沒出息,好容易才硬生生止住了。他轉過頭來掩藏住了眼神中那輕蔑之色,就這麼看著那邊刑場上豎起的日暴,沒好氣地說:「你難道是傻子不成?我又沒讓你去上書言說這種事,只讓你設去散佈一下消息。聽說當初馬尚書還幫你說過話,結果事情沒成。他是太子太傅,最是痛心疾首太子不好學的,有了這由頭難道不會上書建言?有他打頭,若是再有幾個御史跟跟風,徐勳落馬,他老子那爵位能坐得穩?要說人是當初司禮監蕭公公薦上去的,鬧大了他也有脫不了的罪責,你到時候想和李公公拉關係還不容易?」

    徐毅聽著聽著,眼睛漸漸就發亮了起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年紀比自己還小一大截的少年,竟是能想出這樣巧妙的主意來,一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深深一躬身道:「多謝齊公子教我,若是此事能成,我一定重謝!」

    「謝就不必了,我一不圖你將來照拖,二不圖你送什麼錢財謝禮,只要你把人扳倒了給我出一口氣就成!」

    剛剛小大人似的佈局設計,但此時一句賭氣話,卻把齊濟良的心思洩露無疑。而徐毅聞言就知道徐勳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位小爺,心中頓時更篤定了,連連道謝之後,甚至也顧不上留下來看這一場難能一見的凌遲,行過禮後就匆匆告退。他走後沒多久,外頭鷹三爺就叩了門進來,笑嘻嘻地站在齊濟良身後。

    「恭喜公子,輕輕巧巧就收服了徐毅。

    「區區一個膿包算得了什麼!」

    齊濟良頭也不回地站在那裡,攀著欄杆的手卻一下子收緊了。那天原本是讓母親仁和長公主進宮去替他討個公道的,可母親回來的時候卻灰頭土臉,不但厲聲訓斥了他,險些沒動用塵封多年的家法,又整整禁閉了他三天。他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個自己引為上賓的鄭旺鄭皇親,居然只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冒牌貨!

    他固然氣得七竅生煙,但更恨的卻是那絲毫不給自己面子的北鎮撫司眾人。然而,要不是下人引薦的這個鷹三爺透露隱情,他又小心翼翼讓人走宮裡的路子查證,又怎會知道那天一直遮掩面目的竟是當今太子朱厚照,而那個亮出北鎮撫司腰牌的也不是什麼錦衣衛,而是徐勳。他沒去向太子報這一箭之仇,少不得在徐勳身上討回來!

    還有那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丫頭,他遲早能把人揪出來!

    佇立良久,他正要對身後的鷹三爺吩咐些什麼,就只聽下頭響起了一聲高喝:「時辰已到,行刑!」

    眼見齊濟良倚欄俯瞰下頭的行刑,耳聽下頭百姓的陣陣喧嘩,後頭的鷹三爺雖是恭恭敬敬站著,心裡卻是不無得意。又辦了正經事又拿了豐厚的賞錢,跟著那位焦侍郎做事,真是輕輕巧巧就得了眾多好處,只不知道,焦侍郎緣何要和那徐家父子過不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2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千刀凌遲,賊心不死(下)

    大批人流湧入觀看凌遲正大刑,靠近西四牌樓的咸宜坊羊肉胡同不免就顯得有幾分冷清了。這條胡同在昔日元大都時就已經是京城有名的三大鬧市之一,如今遷都日久,自然更是人流密集之地。當西四牌樓那邊因時辰已到行刑開始而傳來了無數喧嘩聲的時候,這邊的店主夥計看著往日擺滿了一整條大街的糕餅吃食攤子,忍不住都議論紛紛了起來。

    「西四牌樓那邊少說也有一兩千人,那糕餅劉的棗糕向來就生意好,就這一天,少說也能進賬好幾吊!」

 「何止糕餅劉,咱們這條胡同裡還有七八個攤子都早早設過去了,還給西城兵馬司打點了錢,這兩天生意准管好。又不是殺頭,一會兒就過去了,這剮刀一動,那可是兩個下午!」

 「咳,要不是看鋪子,我都想去湊個熱鬧。」

    幾個站在門口閒侃的店主見這胡同裡稀稀拉拉的三五個人,無不是搖頭歎息,絲毫沒注意到一個青衣小帽的少年溜進了西邊一家新開沒兩個月的成衣鋪。畢竟,雖說這年頭成衣的生意越發不好做,但每日七八個客人進去,賣掉一兩件衣裳卻還是沒問題的。

    李慶娘正在櫃檯後頭撥動算盤珠子,一看有人來立時抬起了頭,等認出是徐勳,她不覺就愣住了。以往徐勳雖然也有悄悄過來探望沈悅,可也就是衣著樸素些,哪像這一回乾脆換上了這小廝的打扮?不明所以的她見徐勳打了個手勢就熟門熟路進了後門,不禁搖了搖頭,又低頭一面打算盤一面盤賬。

    正在院子裡掃地的如意突然看到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進來了,不禁大吃一驚,橫著掃帚快步上前,這才發現是徐勳。見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不禁撲哧一笑,拿手指了指正房,眼看人躡手躡腳過去了,一時又偷笑了一陣子這才繼續埋頭掃起了地眼睛卻不時往那屋子裡瞟。

    「叫你胡說八道騙人,大騙子!」

    才一進屋的徐勳就聽到這麼兩聲不禁嚇了一跳,差點以為是沈悅背後長了眼睛。等發現小丫頭只是在床上死命折騰那個蕎麥枕頭,

    他方才大膽地走上前去在人背後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她彷彿是受驚的小鹿似的扭轉身,繼而就蹦了起來,他就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

    「我人不在你都還在念叨,真夠惦記的!」

    「呸,誰惦記你這個大騙子!」沈悅沒想到徐勳這麼厚臉皮一時又嗔又怒:「居然連同外人一塊騙我,那個什麼朱小侯爺,明明是太子殿下!你居然連給我使個眼色提醒一下都忘了,居然就眼睜睜看著我在那教訓人!」

    「沒事,那位主兒就愛這調調!」

    「你說什麼!」

    小聲嘟囔的徐勳見沈悅鼓起雙頰,彷彿下一刻就要發作,立時陪笑道:「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別人想見那位殿下一面還見不著呢,哪像你輕輕巧巧就成了他姐姐……說起來,你什麼時候發現端倪的?」

    「你看看他送我的玉墜!」沈悅一把將東西塞到徐勳眼裡,見其恍然大悟,她就輕哼道:「這盤龍圖案除了宮裡人,還有誰敢用?更何況絛子用的是連續不斷的萬壽結,那接口的地方我對著光看過還有個御字。要是我真帶出去,那非得惹大麻煩不可!再說了,前幾天就傳出了皇上親審的消息,今天又是西四牌樓凌遲殺人,我除非是傻子才覺察不出來!」

    「哦,你當然不傻,誰有悅兒你聰明?」沈悅差點沒被徐勳這敷衍似的語氣氣死,本能地握拳就當胸給了他一記狠的,見他哎喲一聲叫得異常誇張,她這才想起如意還在外頭,頓時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果然,下一刻,外頭就傳來了如意的聲音,她趕緊揚聲道:「沒事,他自個不小心磕了一下!」

    見如意沒聲音了,她這才恨恨地瞪了這可惡的傢伙一眼,可見徐勳滿臉戲詭地瞧著自己,她方才立時放下了手,醒悟到自己又被他佔了便宜,一時少不得又罵道:「大騙子,就知道騙人!」

    徐勳哪裡在乎這不痛不癢的嗔罵,自顧自地找地方坐了,又突然拿著個茶盞四下裡找水喝。沈悅被他這自來熟的態度氣了個半死,不得不奪過自己常用的那個杯子,又去找了新的來,一股腦兒給倒了半杯已經涼了的茶,這才氣咻咻地問道:「平時你來也沒見這幅打扮的,今天這一身算怎麼回事?」

    「你沒發現羊肉胡同這幾日多了些眼線嗎?」見沈悅一下子愣住了,徐勳便微微笑道:「太子殿下這些天大約是沒法偷溜出宮,也沒派人來找過我。不過他和劉瑾應該都瞞下了之前遇到你的事,但估計是好奇還是其他,所以派人到羊肉胡同來打聽過你。前幾天慧通和尚就說了,這一整條街好幾個生人兜來兜去,幸好李媽媽應該也看出來了,沒讓你出去。」

    「那我豈不是又不能住這兒了?」

    「那也未必,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我麻煩些,不得不每次地下工作者似的鑽來鑽去。」

    沈悅雖然很想板著個臉,但終究還是被這話逗得撲哧一笑:「還地下工作者呢,你以為你是打地洞的老鼠啊!不過也是,這羊肉胡同是鬧市,人家不可能一直盯著這兒。倒是你,你如今可是堂堂興安伯世子,別老是沒事兒往外鑽,小心把老鼠帶到我這來!」

    ……………………………………

    西四牌樓刑場東北面的一座酒樓,此時亦是人頭攢動座無虛席。

    三樓那幾個臨街位置最好的包廂早些天就已經全都訂出去了。

    這會兒一個位置最好的包廂之中,羅先生站在窗口一面俯瞰下頭,一面輕輕啜飲杯中的美酒,好半晌才轉身走了回來。

    「大掌櫃,看來我還真是小看了你。我還以為你就這樣輕易驚動太子,無疑是自毀長城,誰知道你竟然料準了皇上的脾氣!我向來自詡智計出眾,這一回可是真看走眼了!」

    「羅先生自謙了。你我一南一北,這北邊的事情向來就是我主持的,比你算得準些也不奇怪。皇上這人,至情至孝,只要把仁壽宮的宮人牽涉進來,他必然不會大肆追查下去;而事涉皇后,他又決計不會容許曾經在民間惹出巨大風波的這件事就悄無聲息地摁下,必然要把一應人等都發落了才心甘,這劉山身為始作俑者,被凌遲也不奇怪。」

    「大掌櫃真是算無遺策,佩服佩服!」羅先生一口飲盡了杯中酒,放下酒杯之後就看著對面的鐵面人道:「只不過我想不明白,劉山應該自知必死,怎就不會供出主謀來?」

    「供出什麼主謀?」鐵面人若無其事地挾了一筷子魚,送到嘴裡細嚼慢咽吃下了,他這才聳了聳肩說:「是他自己好賭,欠下了巨額賭債;而那鄭旺是自己癡心妄想,聽著風就是雨到玄武門尋親。這兩個瘋子碰上了,自然一拍即合。一個藉著皇親的名聲收人錢財,能夠和貴人平起平坐;一個賭債漸漸還清,手頭闊綽自鳴得意:他們就是想供出主謀,那也是說不出來的!不過,要讓這麼兩個人湊在一塊,要讓他們一拍即合常常來往,還真是費了我無數功夫。」

    「值得值得,這樁奇案轉眼間就能傳遍天下,都是大掌櫃的功勞!以前我只知道大掌櫃是主上的錢袋子,如今才知道,我這智囊之稱只怕也該拱手送你才對!」見鐵面人含笑謙遜了兩句,羅先生突然話鋒一轉道「「只我自從見到大掌櫃開始,你這面具就不曾取下來過。就算是面有傷痕,也用不著這般吧?」

    「實在是因為見著我面目的人,多半夜裡都睡不著。」鐵面人含笑看著羅先生,突然便伸手去解那面具:「只希望羅先生不要做噩夢才好。」

    羅先生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看到那面具被摘下,那張臉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仍然險些不曾驚呼出聲。那一張臉慘不忍睹,彷彿是被一場火完全燒爛了,竟是一點舊日形貌都看不出來!

    ………………………………

    夜深時分,書房裡頭的焦芳聽管家李正把今日西四牌樓大刑的事,及鷹三帶著徐毅見到了齊濟良的事一一說了一遍,他緊皺的眉頭就舒展了開來,繼而吩咐道:「等徐毅又去勾搭馬文升那個兒子之後,把鷹三遠遠送走。馬文升這個人,說得好聽叫用人不講情面,說得不好聽叫意氣用事樹敵無數……他既然去當了那個點炮仗的人,那就離下台不遠了!徐勳那小子得聖意,又有太子青睞,馬文升卻深得內閣那三位之意,且讓他們兩邊鬥一場!」

    「是,老爺。」李正慌忙點了點頭,可想了想此事的風險,仍是忍不住說道:「可上次皇上御賜了大少爺四部新書,不是說明老爺的聖眷已經和馬尚書相差不遠?況且,馬尚書也是上書致仕被駁了……」

    「什麼上書致仕,那老不死是以退為進,哪裡是想真的退,分明是倚老賣老還想繼續壓在老夫頭上!而且,光是聖眷勝過沒用,皇上留任了馬文升,難道老夫得熬到這老不死死了才能繼任吏部尚書?」

    而且,馬文升固然已經八十多了,可他焦芳也已經七十好幾,比他年輕十幾歲的李東陽如今已經是內閣次輔,可他這許多年內內外外折騰磋砣,他等不起了!況且,這只是一個由頭而已,趁他病要他命的手段還在後面!

    見李正連聲答安後退下,焦芳頓時冷哼了一聲。還有那個徐勳,

    拿到那封信居然沒事人似的,甚至都不曾登門求見,這狂妄的小子也該吃到教訓!等人撐不下去了,到時候他再設法曲意結納,替其擺平了那風波,也讓人知道他焦芳的能耐!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3
第一百七十七章 真正的世家豪富(上)

    一場耗時兩日的凌遲,讓京城街頭巷尾多出了一樁熱議的話題,就連達官顯貴家裡頭的下人們,也無不是津津樂道那時的盛況。好比剛換了主人的興安伯府,雖又出了一樁姨娘服毒要尋死的鬧劇,劉山行刑那兩天依舊有人去西四牌樓看熱鬧。這會兒清點要送去廚房的菜蔬果肉的時候,也有人忍不住在那竊竊私語著。

    「我是真正數過,光是大腿就割了至少一百來刀,噴噴,那個人連喊疼的力氣都沒了。

    「喊什麼疼啊,聽說都是給藥啞了的!一樁冒認皇親案,都是從這人的身上而起,皇上一怒之下連凌遲的刑罰都拿出來了,還會讓他叫嚷?」

    「那你們說說,這皇親的事兒究竟是真是呃……」

    「噓,小聲點,咱們府裡又不是那大街上,這也敢拿來說嘴!」

    幾個人正收拾著,其中一個突然感到背後彷彿站著有人,立時有些驚覺地閉上了嘴。其他三個見起頭最起勁的人不做聲,無不詫異地看了過去,見一個背著手的少年站在那人身後,三人立時噤若寒蟬,抬頭一看便齊齊轉身跪了下去。

    「世……世子爺……」

    徐勳掃了四人一眼,見那些肉食菜蔬都被分得差不多了,這會兒四個人趴跪在地上簌簌發抖,他就冷冷地說道:「要是下次再讓我聽見這般言語,我也不說什麼把你們逐出去之類的話,直接送了莊子上做苦力!」

    逐出去即便一無所有,可如果人在就還能另找差事,但要是真的被押到莊子上,那就是永生永世無出頭之日了。一時之間,四人慌忙叩頭賭咒發誓似的連道再也不敢了。這時候,徐勳方才吩咐他們把東西送到廚房,自己則是徑直轉身前往書房,心裡卻還在想著他們的話。

    那天的凌遲他自然沒有去看熱鬧。儘管這事兒可算是他和朱厚照一塊把那劉山揪出來的,可他沒有那種血腥的愛好,況且那種情景只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他將心比心,還特意讓瑞生給蕭敬遞了消息,可也沒工夫去打聽那位大檔究竟會不會藉機躲開。想著這些,到了書房外頭,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打起簾子進門。

    「定長孫久違了。」

    徐光祚原本正坐著喝茶,聽到咳嗽就放下了茶盞,這會兒就笑容可掬地站起身來。一旁垂手站著的陶泓接著徐勳眼色,立時就躡手躡腳地出去守在了門口。兩邊廝見過後,徐光祚一坐下就笑道:「要不是我之前還在這兒幫忙料理過前任興安伯的喪事,幾乎要以為自己這是來錯了地方。令尊和世子不過才搬進來幾日夫,上下就這樣整肅,不說其他,這治家兩個字,就有得好教我學去。」

    「定長孫這話就要說得我無地自容了,什麼上下整肅,說句實在話,這一應人等的花名冊至今都尚未理清楚,更不要說其他,甚至於房契地契,至今也還剩好些不見蹤影,我都快焦頭爛額了。」徐勳有意把實情稍稍露了一點出來,見徐光祚反而笑了,他知道這有限的坦誠有助於拉近兩方面的關係,遂又說道,「不過,今天請定長孫來,自然不是為了這丁點雞毛蒜皮的家事,而是另外有事想請定長孫幫忙。」

    儘管上次才幫了徐勳一個大忙,但那樣忙碌一場,對於徐光祚自己來說也有莫大的好處——寂寂無聞多年的定國公府又成為了眾多達官顯貴議論的話題,而且據他打探得知,似乎皇帝也讚了他一句能幹,單單這兩項就能彌補他的一番辛苦。於是此時,他立時稍稍前傾了一下身子,臉上露出了最誠懇的笑容。

    「世子但請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

    「這事別人興許會為難,但對於定長孫來說,還真的不是什麼難事。」

    徐勳打了個哈哈,當即就把當日昇官之時孫彬的那番話變了個子說出來。見徐光祚先是驚詫,隨即是欣喜,最後雖則是竭力用若無其事的表情遮掩,可那嘴角終究是往上頭勾了起來,他就知道,自己所托的這事,無疑是正中徐光祚的下懷。

    要知道,定國公一系由於如今這位發了狂病的定國公,蹉跎了多年,除了國公的虛名,舊日依附門平的世襲軍官只怕多半都閒置了。

    儘管很想擺出個很為難的模樣,但徐光祚見徐勳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突然醒悟到這是個怎麼角色,到了嘴邊的話立時改頭換面,竟是滿口答應了下來:「些許小事,既然世子看得起我,我自當竭力相助。不過,你要幾個人?」

    「百戶五個,總旗五個。」見徐光祚眼神一閃,徐勳順勢苦笑道,「我如今是個光桿子指揮使,這兵卒還要另外挑去,也就只有把軍官先搜羅搜羅。按理總旗還應該要五個再加上小旗,但到時候選了人上來,也是要賞賞勞,所以得留些空缺。」

    徐光祚的年齡何止比徐勳大一倍,原本只覺得徐勳只是機緣好運氣好,可眼下聽到這話,他不免想起王世坤在他面前吹噓的那些話——雖然他根本不信金陵鬧得沸沸揚揚的趙欽之案,完全是當時還是小人物的徐勳在背後推手,但此人年少慧黠卻是鐵板釘釘的。

    不過,就算只有十個人,他也很有一番人情好做,這會兒便在心底飛快地合計了起來,到最後就笑著點頭道:「好,這事情包在我身上!」

    「那就多謝定長孫了!」徐勳知道自個已經打動了這位定長孫,心頭一鬆的同時,也不免笑吟吟地說,「只我有一句話可得和定長孫說在前頭,那些人從前犯過錯不要緊,在別人眼中是刺頭也不要緊,可有一條,卻得是有真才實學的。太子殿下不知什麼時候一時興起就會過來探看,我可一定會和殿下說著是定長孫所薦之人,到那時候丟臉可是丟咱們大家的!」

    這最後一句話頓時打消了徐光祚的某些念頭——畢竟,這些年定國公府的虧空不少,這十個空缺若是拿出去幾個也能換上一筆不小的現錢。想到徐勳如今已經是興安伯世子,若這樣想就不會送了十個缺給自己做人情,況且在太子面前露臉,對他將來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徐光祚定了定神,最終咬咬牙點了點頭。

    「樣鎖槍頭,到時候你儘管找我!」

    「那就成交了!」

    一方是老牌勳貴名正朔的接班人,一方是頂著老牌子的新貴,兩個人的手輕輕一握,隨即很快地收了回去,繼而就笑呵呵地品茗說起了閒話。

    從煎茶的茶葉泉水火候說到了冬日的時令補品,從佛寺道觀說到仕女名媛,等到一番談天說地完結,親自把徐光祚送到了二門之後,徐勳一回房就忍不住伸了個大懶腰。

    和聰明而又精明的人打交道,還真是累人得很!這當口要是紅袖添香溫柔解語呃……

    徐勳想到這裡,眼前就浮現出了小丫頭一手叉腰瞪人的情形,他那溫柔的想頭頓時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背後傳來了一個恭敬的聲音。

    「少爺,戴姨奶奶說是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請您去一趟。」

    聽到是朱纓的聲音,徐勳便頭也不回地問道:「單請我?」

    「是,姨奶奶說是有事和您商量。」

    知道戴姨娘這幾天的冷鹽水灌下來,苦頭也吃夠了,徐勳微微一沉吟就轉過身來衝著朱纓頷首道:「也罷,我先去對爹說一聲。你如果手邊沒有急事,就跟著我一塊走一趟。那邊都是女眷,免得又傳出什麼閒話來。對了,崔媽媽一直帶著人守在那兒看護?」

    「是,這幾天都辛苦了崔媽媽,幾乎是日夜都守著姨奶奶。」

    朱纓初來乍到就委了要緊內務,自然是無所不盡心,如今聽這吩咐哪裡又不從的。等徐勳從徐良那正房出來,她早就等在了外頭。一路跟著前往那另一頭的小院,她就低聲把這幾天料理的幾樁事情——道來,見徐勳幾乎都是只聽不答,她就沒有再絮絮叨叨多費口舌。

    事隔幾天徐勳再進這個院子,這一次徐盛留下的那些侍妾通房再沒有嬌嬌怯怯迎出來了,一個個都老實本分地躲在屋子裡。對此情景,不喜歡麻煩的他自然滿意,等踏入戴姨娘的屋子,發現之前自己來時,那個哭天搶地的媽媽不見蹤影,而戴姨娘斜倚在床上,臉色蠟黃蠟黃的,他就更滿意了,甚至沒去理會那種怨恨的目光。

    「姨娘請我來,為了什麼要緊事?」

    戴姨娘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不惜用自殺來要挾,徐勳竟然非但不驚慌失措,還用這樣殺人不見血的子狠狠整治了自己幾天,甚至不怕外頭傳出流言。一想起這幾日吃的苦頭,她的眼睛不禁紅了,隨即就沙啞著嗓子問道:「世子爺,你就不想要當年老伯爺留下的那些房契和地契?」

    自打吩咐了那麼服侍服毒未遂的戴姨娘,徐勳就料定這位會忍不住拿出這事來要挾自己。因而,瞥見崔媽媽和朱纓雙雙要退出屋子,他就擺擺手示意兩人留下,隨即似笑非笑地說:「你扣著那些莊田房契能怎麼樣?沒有興安伯的頭銜,你賣不了。而你要是毀了這些契書,你別忘了,你還有女兒嫁在外面。你若是就這些話要說,那麼你繼續調理你的餘毒,我還有忙不完的事。」

    眼見徐勳站起身頭也不回就要往外走,剛剛還死撐著的戴姨娘終於變了臉色,一下子撐著床板挪動了一些出來,驚惶地叫道:「世子爺留步!」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4
第一百七十八章 真正的世家豪富(下)

    戴姨娘這一喚,屋子裡一片靜悄悄的。

    就在鄰近門口的地方,徐勳停下了腳步,卻沒有立刻回過頭來:「戴姨娘大概沒有打聽過我這個人的性子?我從來就不是會受要挾的人!想當初在南京,我能夠把我先頭那爹爹留下那所有的田地一股腦兒都捐去了修貢院和興修水利,也絕不便宜趙欽那個偽君子,現如今既然我爹承襲了爵位,你以為我還會受制於你那些小心思小手段?」

    他說著就轉過身來,見床上的戴姨娘臉色極其不好看,這才笑道:「老實說,我這人不喜歡沒事衝著無關人等下手,姨娘大不用擔心令千金會怎樣,算起來,她畢竟也算是我的堂姐。契書毀了就毀了,勳田宮裡都是有存檔的,大不了我去求司禮監蕭公公設法,至於其他的私田,去衙門好好查查舊檔,總能找回來一多半。損失一些不打緊,為了上下打點送出去一些也不打緊,橫豎我們父子本就是一窮二白,大不了不擺從前興安伯府的這些排場。」

    「你……你……」

    徐勳的事情,戴姨娘也曾經從徐毅那裡聽說過一二。可聽說歸聽說,此時真正見識到這種決絕,她卻只有一種抵抗不能的驚悸絕望。要她是興安伯夫人,正經的頂尖誥命,仗著是長輩也許還能壓得住,可眼下她死扛到底的結果卻極有可能是雞飛蛋打。於是,她把下頭的床單攥成了一團,老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

    「你究竟想怎樣!」

    「姨娘這話問錯了吧?你此前在背後給我們父子使絆子捅刀子,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可你沒事偏在我們搬來的第一天折騰什麼服毒,現在還想問我們想怎樣?」徐勳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語氣一下子變得更加冷冽:「若是按照規矩你不是興安伯夫人,無論是誰襲封了爵位,都沒有供養你的道理!這勳貴之家有養著前代主人那些私妾通房的,也有把人打發到廟裡青燈古佛一輩子的,更有直接把人發賣了圖個一了百了的!」

    眼見戴姨娘臉色煞白,他這才放緩了語氣說道:「看在你給我那位已故大伯父生過一個女兒,你把田契房契拿出來,我給你一塊養老的地。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否則我寧可去各家衙門折騰,也不會再踏入這裡半步,由你自生自滅好了!」

    戴姨娘之所以願意跟著徐毅謀劃爵位也就是圖對方拿出來的好處,此刻聽到徐勳竟然提出了這個法子,她頓時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說道:「好,我答應,我都答應你!可你若是拿著東西就反悔……」

    「要是我再心狠一些,把你這假服毒變成真服毒,你以為你還有命在?」

    和這樣斤斤計較刻薄自私的女人打交道,徐勳已經很不耐煩了,當即重重撂下了這麼一句話。果然床上的戴姨娘嚇得臉色更白了,好半晌才終於伸手往懷裡摸索,好一會兒卻訕訕地說道:「東西我都縫在身上世子爺您能不能……」

    聽到這話,徐勳立時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等下了門前的台階,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就知道,這種貪婪短視的女人斷然不敢把東西交給別人,哪怕是親生女兒女婿也是一樣,又不能隨隨便便離府出去,多半就是把東西貼身藏著,也不想想他要是真的心狠手辣,人死了豈不是做什麼都方便?

    徐勳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院子裡始終空空蕩蕩,廂房俱是一絲動靜也無,彷彿一個人都沒有似的,更不用提敢上來獻慇勤的了。直到他站著站著漸漸有些不耐煩了,後頭才傳來了門簾打起的聲音,繼而朱纓就雙手捧著好一疊皺巴巴的東西走上了前。

    「少爺,這是從姨奶奶的衣服裡成出來的,奴婢和崔媽媽一塊清點過,計有武清莊田八百畝、通州莊田六百畝、密雲莊田八百畝……」

    聽朱纓一樣一樣報著數目,徐勳心底暗自一算,發現田畝數量總共竟超過八千畝的光景,和伯府賬面上所餘銀兩那種淒慘的情形大相逕庭,他不禁為之咂舌。

    怪不得哪怕大明朝的勳貴到後來都一個個只領虛職坐吃山空,家中仍然能如此豪富,原來竟有這麼些東西在。除卻近畿,裡頭還有不少田地是宣府大同附近的,顯見是當年徐亨為總兵官時所遺留的。

    聽朱纓念完之後,他接過這些紙片來隨便一掃,見內中除了這座興安伯府,還有西四牌樓和燈市口胡同總共十二間鋪子的房契,他就隨手卷在了一塊。

    「另外,姨奶奶手中還扣著一張地契,怎麼都不肯拿出來,奴婢和崔媽媽在一旁瞅了一眼,大約是一張五百畝地的地契,不是京畿附近,而是句容的。姨奶奶說,要是少爺先頭說話算話,就把這地轉給了她。」

    朱纓說著都不禁悄悄撇了撇嘴,暗想這戴姨娘真是愚蠢,交出大頭想保住小頭,可如今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哪裡是這麼輕易的。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徐勳哂然一笑,竟是輕描淡寫地說:「她要留著就讓她留著。你且對她說,她要是想快些把這些地過戶到自個的名下,就趁早把餘毒清理乾淨。等到她能下地了,我自然會差人去把這一茬交割乾淨,恭送了她出去安養!」

    徐勳說完這話就徑直往外走,自然沒看見站在那兒的朱纓滿臉錯愕當然,就算看見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區區一個戴姨娘,若是安分了拿著東西走人,他也不介意既往不咎,至少可以在外頭宣揚宣揚他父子仁至義盡,可要是再玩什麼麼蛾子,就算過戶了這幾百畝地,他也有的是法子讓人雞飛蛋打。

    出了院子之後,他就徑直轉往了如今改名喚作翠竹園的正房。一進屋子,見明間沒一個人他少不得徑直進了東次間,結果打簾子一進去就看到徐良正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地寫字兩個丫頭正垂手侍立在旁邊。他見狀就笑了起來揮揮手把人屏退了,這才躡手躡腳走上前。

    繞到徐良身旁看了好一陣子,見老爹絲毫沒發覺,他這才幹咳了一聲:「爹好興致啊!」

    徐良手一抖,一滴墨水立時滴在了紙上,一下子暈染了開來。他沒好氣地扭頭瞅了徐勳一眼,老臉卻是微微一紅,擱下筆就埋怨道:「什麼興致,這不是以防萬一,若真的要到衙門去總少不得有要寫字的時候。我都許多年沒碰過筆了,真要是趕鴨子上架,總不能讓人笑話了去,少不得先練練那幾個常見的。

    所謂常見的,便是徐良自個的尊姓大名。徐勳瞅著那小箋紙上那好些端端正正的徐良二字,一時又笑開了。徐良隨手把這一張小箋紙揉成一團往旁邊紙簍裡頭一扔,這才有些惱羞成怒地瞪著徐勳道:「好了,別笑了,你又不是才知道你老爹這些年推水車勝過拿筆桿子!倒是你,只看書不練字也不行,回頭買上一兩刀紙好好練練靜靜心。」

    「好好好,我聽爹的!」

    徐勳這才止了笑,隨即就把手中的東西攤平了放在書桌上:「爹,這是我從戴姨娘那兒拿回來的。以前我只覺得人家豪富現在一看自己家,一不留神竟也成了暴發戶。」

    徐良見桌上一大摞地契,這才知道徐勳竟然從戴姨娘那兒把東西要回來了,呆了一呆就笑呵呵地說:「好好,果然是你強,輕輕巧巧就讓她拿出了這些東西。」他一張張看過之後,就掐著手指頭算了起來,臨到最後就皺起了眉頭。

    「這數目不對,差的太多了。」

    本以為這八千畝的數目就已經夠嚇人了,因而徐勳雖也想到時候少不得再查查可有隱瞞下的,但徐良這一句差太多了,仍然讓他大為詫異了起來。徐良隨手清點著面前的地契,沒過多久就將其分成了幾堆,又——過目了一遍,這才搖搖頭道:「這些應該都是歷代的賜田,哪怕她不交出來,也能通過查閱舊檔找回來的。缺的應該是興安伯府的那些私田。朝廷早些年鼓勵勳貴墾荒,我那祖父又是在外出鎮多次,據我所知,興安伯府招人墾荒所出的田地,絕不下六百頃,也就是六萬畝!你雖聰明,但這些世家的名堂你不明白,戴姨娘一個內宅婦人就更不用說了。」

    六萬畝!這就是大明朝勳貴雖不管事卻依舊能樂逍遙的本錢?

    徐勳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居然會這麼多?那爹你的意思……」

    「不多,要知道,朝廷為了補貼那些出鎮的總兵,每一任都會給一百五十頃地讓其收租,而且那是公田,畢竟現如今那些總兵少有讓勳貴去當了。可早年間你那曾祖父備邊的時候,讓軍戶和佃戶墾荒開地,這幾乎是見怪不怪。他當年屢屢出征出鎮備邊,我爹因為沒其他才能,但在管賬上頭有一手,這數目是有數的。不過,這些田地舊日由家中管事收租,具體在哪兒他們比主人更清楚。戴姨娘既是拿不出來,足可見當日我大哥死的突然,這些都沒來得及交待。總之這些你不用管了,我這個當爹的其他的沒辦法,這事情上頭卻比你有主意!」

    徐勳對這種家務瑣事原本就沒什麼心得,老爹樂意出馬,他自然樂得輕鬆,當即就笑道:「那好,爹您出馬,一個頂倆,更何況還有一個和尚?不過,賬面上的錢實在是太少了,接下來要遣散那些其他女人也好,要添置東西也好,哪怕我新官上任打點也好,少不得需要錢,這如何變出錢來,也勞煩爹您一塊想想辦法,否則我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臭小子,居然壓搾起我來了!」徐良雖是凶巴巴罵了一句,但隨即就開懷大笑了起來。要真的什麼事都讓兒子衝鋒在前,他這當爹的不就顯得太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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