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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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47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5
第一百八十九章 優勝劣汰,能者有賞

    「張公公才剛去,這就又來了?」

    孫彬上前才說了這麼一句話,下一刻眼睛就瞄見了太子朱厚照,片刻吃驚過後,他就立時若無其事地眨了眨眼睛,卻是既沒有行禮也沒有問好,只當沒看見這位主兒似的,拉著張永說起了話,哪怕朱厚照鑽過來聽,他也只目不斜視。

    「蕭公公還生怕徐世子這邊有什麼岔子,特意讓我過來看看,沒想到他先是動之以利,然後又雷霆手段攆走了二十多個人,於是一下子讓那些軍餘都生出了敬畏的心思。我才去打聽過,這些人都是家裡有父兄為軍戶的,等閒輪不到他們吃錢糧,可以說是都在家裡苦慣了,如今能有吃皇糧的機會,而且還許了帶刀舍人的頭銜,誰不心動……」

    孫彬絮絮叨叨起了個頭,見朱厚照眼睛都不眨一下,分明是極其感興趣,他少不得添油加醋說了起來,就連徐勳責令每個人在右手臂上綁紅布條這等細節都沒放過。倒是一旁的劉瑾有些好奇納悶,突然插嘴問道:「這從沒聽說過練兵還要用這辦法,是什麼緣故?」

    「哎,還不是因為那些小子十個裡頭至少有三四個左右不分!」

    左右不分,這是徐勳前世裡軍訓的時候就已經發現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繫上紅布條之後就能很好地解決。當然,訓上幾個月再左右不分,那就成笑話了。

    他沒有治軍的經驗,也不是武藝高強的勇猛武將,能夠一動手就震懾眾人——就是弓馬,他也只跟著徐良學過很短的時間,還得靠這三個月突擊。對於編伍訓練,他也就有些小小的心得。在兵部去勾選這些軍餘之前,他已經把自己要的那些軍官都齊集了起來,以利惑之,以名動之,以理曉之,讓這些蹉跎多年的低級軍官彷彿被打了雞血似的渾身是勁。而馬文升戴珊和一眾御史的彈劾非但沒有影響,反而更讓他們堅信徐勳親近太子,這便是意外收穫了。

    這會兒的拔河已經經過了兩輪較量,較出獲勝場次最多的一總五十人,晚上加一個肉菜,墊底的則是晚上伙食減半,一時有人興高采烈,也有人怨聲載道。而每次拔河,徐勳都是當仁不讓站在當中裁判,一方贏了少不得上去誇獎幾句,一方輸了則是一番數落提點。一旁的王守仁最初納罕,可見贏了的那些幼軍都興高采烈的抱在一塊又是笑又是跳,輸了的則彼此在那埋怨著,不少甚至吵吵嚷嚷動起了拳頭,他須臾就暗自點頭。

    這些幼軍哪怕是出身軍戶,可要融入隊伍當中,先來上這麼幾場不見刀光劍影的較量,最是合適不過了!

    須臾便是五場比賽,徐勳雖是絕不可能這區區一會兒就認得每一個人,但那些膀大腰圓力氣最大的,還有幾個臨場能嚷嚷著指揮一二的,他都暗暗把相貌特徵都記在了心裡。要知道,定國公徐光祚就給了他五個百戶,下頭的總旗全都還缺著,他怎能不留心?

    待到一場場比賽全都結束,一眾幼軍固然是累得人仰馬翻,徐勳也已經是口乾舌燥聲音嘶啞。待到宣佈了最終結果之後,他卻朝一旁司禮監太監蕭敬派來給自己打下手的幾個小宦官微微頷首,見他們立時從後頭搬出了兩個大籐箱來,他便清了清嗓子說道:「今天的贏家,除了之前所宣佈的獎勵之外,穿紅馬甲!」

    見底下一瞬間鴉雀無聲,徐勳這才稍稍放低了些聲音,卻是一字一句地說道:「從今日開始,直到三個月結束,每日操練亦或是各項活動第一的,在袢襖之外穿紅馬甲。每月累計第一最多的一總五十人,繫朱巾,三個月結束之後累計第一最多的一總五十人,賞太子殿下所頒腰牌!其餘人等發府軍前衛木牌,三個月累計成績墊底的暫留查看,視情況清退。」

    此話一出,不但這四百多號人齊齊為之嘩然,就連那邊廂在看熱鬧的朱厚照等人亦是大吃一驚。劉瑾見機得快,慌忙在朱厚照旁邊說道:「這徐世子,居然信口開河,什麼太子殿下所頒腰牌,也不怕人揭穿了他。」

    「誰說他信口開河的?」朱厚照腦袋一歪瞪了劉瑾一眼,當即眉開眼笑地對張永說,「去,趕緊按照徐勳的話訂製五十枚金腰牌來,到時候本太子要親自頒給他們!」

    包括孫彬在內,所有人聽了這話都險些栽了一跟斗——除了那些頂尖的勳戚武臣,大明朝有幾個武將用金腰牌的?這時候,還是谷大用眼珠子一轉,趕緊上前陪笑道:「太子殿下,這金腰牌實在是沒必要,這些沒見識的軍漢,金的和銅的都分不清楚!這樣,小的讓人去打造一批銅質腰牌來,到時候給他們一一發去可好?」

    「唔……也罷了,就這樣!」

    徐勳很清楚,無論是在什麼地方,有競爭才會有動力,而獎勵更是不可忽視的推手。果然,在他的鼓動下,下頭當即就有大膽的人開口問道:「大人,你不是在哄我們吧?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當真會賜給咱們腰牌?」

    沒有人指望太子親賜腰牌,只希望能夠得到太子賜下來的東西。畢竟,國之儲君和他們這些人的距離,實在是遙遠得很。這時候,還不等徐勳開口,就有一個提高嗓門的尖細聲音從後頭傳了過來。

    「當然是真的,你們將來是太子殿下的帶刀舍人,太子賜腰牌也是應有之義!」

    這晃悠悠上前來的自然是劉瑾。見眾人無不是又懷疑又期盼地看著他,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咱家是東宮典璽局的劉瑾,太子殿下的身邊人。太子殿下得知你們在西苑內校場操練,特意派了咱家這幾個人來看你們演練!殿下說了,著你們好好用心,聽徐大人的吩咐。三個月後要是能練好,剛剛徐大人說的腰牌算什麼,別的還重重有賞!」

    徐勳剛剛也來不及注意是否還有其他人來湊熱鬧,見劉瑾站出來給自己撐腰,他不禁鬆了一口大氣,知道自己這先斬後奏的牛皮算是圓了,渾然沒注意到背後王守仁那若有所思的表情。而那四百多個幼軍在聽了劉瑾這番話後,也不知道是誰在那嚷嚷了一聲,一群人就亂糟糟地跪了下來,一時就是不甚整齊的頌聖聲。

    「太子殿下千歲!」

    那邊廂朱厚照見那些幼軍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就跪著亂拜一氣,甚至還來了一句千歲,頓時樂不可支。見張永幾個也是忍俊不禁,他便洋洋得意地笑道:「看,父皇常說要施恩於下,我這不是就做到了?看他們感激的樣子……好了,讓他們別拜了,徐勳不是說那什麼紅馬甲麼?讓人穿起來給我看看啊!」

    太子既是開了口,張永自然二話不說立時跑腿。不消一會兒,那邊廂就已經發放起了紅馬甲。眼見得那一個個幼軍穿戴起來腆胸凸肚的神氣模樣,朱厚照頓時饒有興致地歪著頭思量了起來,最終又衝著剛回來的劉瑾努了努嘴。

    「去問問今兒個這是不是就算結束了?要真是結束了,把徐勳叫過來,我有話問他!」

    這一天的操練已經結束了,但徐勳的事情卻遠遠沒有結束。只不過,當知道太子殿下果然親自跑到這裡來看熱鬧,徐勳仍然把事情都丟給了下頭的五位百戶,又很不負責地對王守仁忽悠了一通,讓他去對幼軍們宣講忠君愛國,然後撂下人就溜之大吉。當見到一身無品級小太監打扮的朱厚照時,因那邊廂興許還有好些人看著自己,他就索性對著一眾人拱了拱手。

    「諸位公公好!」

    朱厚照本就不想有人認出自己,這時候頓時異常滿意,一個眼色之後,隨從的幾個人當即把他們領到了一間避風的小屋,又散開四下看著。從外頭到了暖烘烘的屋子裡,朱厚照就笑嘻嘻地點點頭道:「害我當初在文華殿替你擔心老半天,想不到你真還挺有本事的!對了,你那個紅馬甲,朱巾,還有什麼腰牌的主意,是怎麼想出來的?」

    徐勳真不是倣傚滿清那黃馬甲,而是從後世自行車比賽中那黃色領騎衫上得到的靈感。國人向來如此,吃大鍋飯誰都沒勁頭,但只要是多勞多得亦或是有賞有罰,那麼除了真正的懶漢之外,不少一心向上的人都會多出拚命的動力來。這些還年少的幼軍當然更容易熱血沸騰。這就是他之前甘願立下軍令狀,也不要那些在軍中廝混過的老兵油子的原因。

    只當著朱厚照的面,有些話就不能這麼說透,所以他只是言簡意賅地解釋道:「殿下,這主意其實說起來簡單得很,不過是優勝劣汰,能者有賞。要操練這些幼軍,就要許給他們獎勵,而且能讓他們看見優勝者得到了極大的好處,如此方才會激勵他們上進。正如同那些廩生們的考試,一二等可以去參加上一級的考試,三四等則是留下繼續學習,至於五等則是挨板子,六等立時革除。只要讓他們看到衝在前頭的希望,看到掉在後頭的危險,就能人人用命,令行禁止。」

    朱厚照對於科舉的規矩不甚瞭然,聽到這兒忍不住又纏著徐勳解說了一番,末了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只不過他從不是有長性的人,沒多久就想起了另一件要緊事,立時嘿嘿笑道:「嗯,總之你做的總沒錯,就連父皇也說你這傢伙聰明!今兒個我來還有一件事,馬文升和戴珊這兩個彈劾過你的現如今自身難保了,我聽說父皇生氣得很!」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6
第一百九十章 彼之奸佞,我之忠臣

    朱厚照並不是臆測,弘治皇帝確實正在生氣。向來待下寬知的他甚至連司禮監這一天的奏疏節略都沒聽完,就不耐煩地吩咐他們悉數送內閣票擬,旋即穿上厚厚的狐裘帶著幾個太監出了乾清宮。去坤寧宮探看了張皇后,得知朱厚照沒來過,卻使高鳳來探看問安,他哪裡不明白自己這兒子鐵定是溜到西苑看熱鬧去了,一時也無可奈何。

    心情很不好的他不想就這麼回乾清宮去,就坐下陪著張皇后下了兩盤棋,又用了一碗甜羹,直到申時過後才起身離開,卻仍是沒回宮,而是徑直往承乾宮去轉了一圈。得知朱厚照仍然沒有回來,他不禁漸漸憂心了起來。發現皇帝又轉回了坤寧門,一旁剛剛升任御馬監左監丞,卻奉命伺候乾清宮的孫洪立時上前兩步,低聲說道:「皇上,這天陰沉,眼看又要下雪,您若是要去西苑,不如叫上肩輿?」

    自個的那點護犢之心被人探知,弘治皇帝不禁眉頭皺了皺,但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不消一會兒,肩輿就已經抬了過來,而他才剛上去坐好,坤寧門內就有一個女官匆匆忙忙跑了出來,近前深深行禮後就捧上了一個手爐。

    「皇上,皇后娘娘說,西苑太冷,她如今咳嗽才剛好,就不和您一塊去了,免得一感染風寒什麼地方都去不得。這手爐您拿著取暖,裡頭的紅蘿炭是新加的,足夠幾個時辰用的。」

    聽著張皇后那明顯有些嗔怒的傳話,弘治皇帝不禁苦笑一聲,命人接過暖爐捧在手裡,果然是溫暖得很。

    見那女官站立不去,顯見還等著自己的回音,他略一思付就說道:「轉告皇后,就說朕一會兒帶著太子一塊回來,就在坤寧宮用晚飯。今晚不用尚膳監伺候,讓坤寧宮小廚房做些暖胃的湯水。太子今兒個貪玩,回來鐵定冷了餓了!」

    那女官等的就是弘治皇帝這番話,當下深深行禮答應,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瞭然的笑容。及至目送著一行人離去,她立時反身快步進了坤寧門,不消一會兒就回到了坤寧宮東暖閣,對著滿臉焦躁的張皇后笑道:「娘娘,皇上說一會兒帶著太子殿下回來,就在坤寧宮用晚飯,還說了讓小廚房多做些暖胃的。」

    「就知道支使人,他那乾清宮就沒吃的?」張皇后沒好氣地冷哼一聲,可臉上終究露出了笑容:「吩咐下去,揀皇上和厚照他們最喜歡的那幾個菜做……」

    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只聽有人報了一聲:「皇后娘娘,壽寧侯夫人和大小姐求見。」

    「這會兒她們怎麼來了?」

    張皇后一時極其納罕,自言自語了一句就吩咐傳進。不一會兒,那一對打扮華貴的母女倆就進了東暖閣,又在宮女的服侍下除去了貂皮暖額和暖耳。弘治皇帝禮遇皇后娘家,因而壽寧侯夫人建昌侯夫人都是通籍禁中,連帶家中小女孩兒都能自由入宮。這會兒張婧璇隨著母親給張皇后磕過頭後,一時就四下裡張望著問道:「厚哥哥呢?」

    「別提那皮猴兒,又溜得沒影了,他父皇這會兒正去找人呢!」

    張皇后嘴裡嗔著,臉上卻笑意盈盈,壽寧侯夫人和張婧璇瞧著哪還有不明白的。不用壽寧侯夫人伸手去推,張婧璇就笑拉著張皇后的手道:「看姑姑笑得這般開顏,哪裡會惱了厚哥哥。說起來我好些天沒見著他了,什麼時候讓他出宮去家裡,我那又有好多新鮮玩意。」

    兒子和自己越來越親近,張皇后也就不再像從前那樣擔心朱厚照遠了兩位舅父家,當即笑道:「皇上這些天成天盯著他去文華殿聽講,說是下雨下雪都不許缺席,他前兩天才磨著我呢。一聽說外頭有什麼好玩的,這心又得散了。等過一陣子,我就讓他去你那兒散散心。」

    壽寧侯夫人今次進宮不過是附帶提一提此事,見張皇后這般說,她也就暫且作罷,三言兩語打發了張婧璇跟著一個女官出去玩,就正色說道:「今日臣妾突然來見娘娘,是因為前次接著娘娘的信,家裡送了不少禮給興安伯府。這些天聽說那位世子的風聲有些不好,甚至家裡之前還有些人嚼舌頭,說是侯爺之前交好這樣暴發戶似的新貴,是因為有意聯姻。」

    「怎會有此事!」張皇后一時又驚又怒,當即厲聲問道:「那嚼舌頭的人呢?」

    「娘娘放心,已經被鶴齡下令打死了。」

    壽寧侯夫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表情絲毫沒變,彷彿殺的不是人,只不過是一隻雞。見張皇后這才面色稍霧,她忙又說道:「為了之前送禮的事,二弟妹也在臣妾面前有些疑問,倒是也不知道這麼暴發戶似的父子倆,怎就讓娘娘和太子殿下……」

    這一次話還沒說完,張皇后就惱了,砰的在炕桌上一拍,竟是呵斥道:「她懂什麼,就知道胡說八道!若是沒有緣由,我會讓你們做這等事?謠言歸謠言,家裡的人嚼舌頭處置了就是了,犯不著指摘人家父子倆什麼暴發戶,那對父子是根正苗紅的世家子弟,只是生頭在外了好些年罷了。你回去告訴建昌侯夫人,這話要再給我聽見,別怪我這個長姊訓誡她!」

    壽寧侯夫人只不過把弟妹建昌侯夫人拿出來當個幌子,哪裡料到張皇后就這麼惱了,一時間倒有些措手不及。然而,張皇后的這態度也讓她心中一動,暗想那徐家少年郎竟不單單是打動了太子,而且連這位最難伺候的中宮也給擺平了,本事竟是非同小可。要真是如此,那所謂的聯姻之說倒可以考慮考慮,畢竟那也是勳貴之家,女兒的年紀也正好。

    弘治皇帝自然不知道,這壽寧侯夫人竟帶著女兒到坤寧宮來了。

    這會兒出了西華門,他不免覺得自己這樣去西苑有些突兀。結果,還是孫洪低聲建議是不是換成凳杌,只著便裝,他便立時從善如流地應了。

    如此這一路過去,雖也常有宦官等等肅立路邊行禮,但終究別個都以為是幾位大擋一時興起也要到西苑瞧熱鬧,並不太放在心上。然而當弘治皇帝這一路辛辛苦苦頂風冒雪趕到了內校場時卻赫然發現那邊廂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孫洪再一問,方才得知幼軍們都到一旁之前臨時建起的棚子裡聽講去了。

    「聽講?聽什麼講?」

    弘治皇帝還從沒聽說過,這軍隊操練不在校場,卻得先聽課的一時之間又是納悶又是好奇。然而,當他下了凳杌,帶著幾個大擋來到窩棚那邊駐足觀看時,卻只見上首的人根本不是徐勳,而是一個文官模樣的青年,講的不是別的,竟赫然是忠君!

    「是故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你們原是軍餘,若無天恩浩蕩,豈能集結在此,豈能穿新襖,豈能糧餉供給悉如正軍,豈能他日練成即備位太子扈從?你們既然享了這樣的好處就該一心一意報效君上……」

    身為多年治平天子,弘治皇帝自然知道,只有臣下人人都把忠君二字放在心上,這大明的江山方才能千秋萬代,因而對那青年文官的這般講解倒是頗為滿意,而更滿意的則是徐勳能夠想到這一點。

    他之所以會同意朱厚照重建府軍前衛不是為了滿足兒子的一時起意,而是希望給朱厚照多一些心腹侍從,而忠君二字無疑是保證他們忠誠心的最大前提。

    「那個人就是兵部主事王守仁?」

    「是,皇上。」

    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弘治皇帝便悄然退走。而這時候,隨行的那些宦官和侍衛早已經按照他之前的吩咐打探到了徐勳和朱厚照說話的地方。由於這一番輕車簡從,連帶在外頭望風的劉瑾張永等人都措手不及,一塊給看了起來。當他緩步走到那屋子前頭的時候,哪怕劉瑾張永谷大用馬永成這四個膽大包天,也一時間噤若寒蟬,悄無聲息地就跪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卻也不理會他們,就這麼悄悄進了屋子,卻發現這小屋子裡外兩間,徐勳和朱厚照顯然是在裡頭說話。

    「徐勳,你腦袋壞了吧?馬文升和戴珊再個人可都是罵你奸佞來著,你還幫他們說話?別人都打你臉了!」

    「殿下,我當然不是人家打了我左臉,我就把右臉湊上去給人打的好性子。等過了三個月,我一定會讓這些老大人們把說出來的話給我收回去,但卻不是現在聽著點風聲就幸災樂禍,殿下總不希望我這麼沒出息吧?不是我為他們說話,而是這當口有人彈劾他倆,實在是火上澆油。不是我給他們說話,那兩位老大人多年為官,要真是連家裡人都約束不好,早就有苗頭在外,那些言官早幹什麼去了?多半又是科道言官道聽途說風聞奏事,考核別的官員要看政績,考察這些個言官,重要的一條卻是他們是否敢言,可所謂敢言,和胡說也差不多!」

    徐勳越說越高聲,甚至帶上了幾分不屑掩飾的鄙薄。說實話,這言官的風骨有時候固然讓人可欽可敬,可大多數時候,那亂咬人的架勢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你說得也是……那背後說我這個太子壞話的,就屬那些御史最多!要是這些言官也能多個考核,胡說八道的次數多了就一概黜退,那就好了!」

    由於裡頭朱厚照的聲音很不小,而徐勳也並未刻意壓低聲音,因此弘治皇帝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的對話。聽著聽著,他眉頭先是蹙緊,繼而漸漸舒展了開來。

    朱厚照雖說還是有些孩子氣,但看事情想事情倒是比從前深入多了。

    想著他便徑直掀簾而入,也不理會瞠目結舌的朱厚照,只讚許地沖徐勳點了點頭:「有才能又有氣度,很好,是個能臣忠臣的材料!馬文升和戴珊老了,這次終究是走眼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7
第一百九十一章 御前薦陽明,太子需師友

    「皇上!」

    這朱厚照跑過來看熱鬧不奇怪,因為這位當今太子原本就是一個胡鬧愛玩隨心所欲的角色,然而,徐勳著實沒想到弘治皇帝居然會屈尊微服來到這地方。此時此刻,他慌忙行禮的同時,忍不住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背後說人壞話。

    「起來吧,朕只是來看看厚照一去這麼久是怎麼回事,誰知道倒是聽見了一番妙言!」弘治皇帝坐定之後就笑著吩咐了一句,繼而就看向了朱厚照道:「一整個下午就泡在了這兒,也不知道去探看探看你母后!」

    「父皇教誨的是,兒臣明兒個一定探看了母后再來。」

    看到朱厚照滿臉一本正經地答應著,弘治皇帝一時氣結:「還明兒個,難得你有這等長性子!在文華殿讀書怎麼不見你有這樣的好耐性,坐著都是歪歪扭扭的,要不是朕給你挑的先生都是最好性子的,誰受得了你如此怠慢!」

    「還好性子呢——句話顛來倒去要說十幾遍,每次讓我誦讀也少說是三遍起,還說什麼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格物自命……換成一個不識字的讀一百遍試試?」朱厚照不服氣地輕聲嘟囔著,見弘治皇帝那慍怒的眼神掃了過來,他才不甘心不情願地扭過了頭,卻是有些心虛地說:「本來就是麼,讀書不能活學活用,那不就變成讀死書了……」

    這皇帝訓誡太子,徐勳站在這裡頓時覺得異常尷尬,原本只打算裝成木頭人算了。誰料到弘治皇帝狠狠割了朱厚照一眼,竟是突然調轉目光看著他繼而張口問了一句讓他大是為難的話。

    「徐勳,太子的話你都聽見了,你怎麼說?」

    「啊?」徐勳一時猝不及防,見朱厚照眼睛大亮,竟是用期冀的目光瞧著他,彷彿在鼓勵他給自己幫腔一二,他不覺更加頭痛了起來。思來想去,他便硬著頭皮說道:「回稟皇上,微臣愚鈍,年少的時候貪玩,沒讀過多少書……」

    「不要謙遜了,南監祭酒章德懋那樣老成持重的大儒亦是對你多有照拂又是送書,又是把你引薦給北監祭酒謝鋒,就是看重你的心性。只要心性上佳,從來就沒有讀書讀不好的!」弘治皇帝說著就加重了語氣,繼而意味深長地說:「而且,浪子回頭金不換,朕最取的就是你這一點。」

    得,他怎麼就忘了,傅容從前說過皇帝預備拿他當教材來提點太子的!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徐勳瞥了朱厚照一眼,定了定神就開口說道:「回稟皇上臣覺得,讀書百遍,其義自見,這對於讀書多年積累不少的人來說,興許會豁然貫通,但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單單誦讀確實是太為枯燥了。」

    見朱厚照一下子露出了興高采烈的表情,而弘治皇帝則是微微皺眉,他便話鋒一轉道:「當然,文華殿的諸講官,都是飽學大儒,多半會旁徵博引多方解說,想來不會單單讓太子一遍一遍誦讀。只他們的年紀和太子實在相差太大,哪怕同樣的道理,認知亦是相差太大,畢竟,經驗不同,道理便不同。」

    倉促之間徐勳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又周全了朱厚照的埋怨,又顧全了那些東宮講官的面子,弘治皇帝雖還覺得不足,但也還稱許,當即點點頭道:「你倒是說到了幾分重心。只是年少不免輕狂,按照你的意思,難道用那些新科進士來給太子講學?況且就是他們,站在文華殿亦是戰戰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說得出什麼新鮮東西!」

    「皇上所言極是,但若是講官不知道那是太子呢?」

    語不驚人死不休,當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徐勳立時發現,弘治皇帝的臉色變了一變,而朱厚照則是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弘治皇帝便衝著朱厚照道:「厚照,你先去外頭等著,朕有話要問徐勳。」

    眼見朱厚照滿臉的不情願,捱了好一會兒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這時候,徐勳才開口說道:「皇上,此番挑選的幼軍,五百個人當中識字的只有寥寥十幾個所以臣打算教他們學習一些淺顯的文字,以及最簡單的隊列。至於那些識字的,則是打算提拔為小旗總旗等等,教之以號令。當然,臣年少,於兵法只是粗淺有些認識,這些臣打算委給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他出身名門,文武兼通,兼且曾經遊歷天下,而且正當盛年。」

    此時此刻,弘治皇帝終於是聽明白了,要說驚詫自然是驚詫,可轉念一想,朱厚照如今新鮮勁頭足,每天都跑來看熱鬧是鐵板釘釘的,如此一整個一整個下午的虛耗也可惜。而等到朱厚照那股最初的勁頭一過,興許就不會那麼熱衷了。而徐勳能夠說出這一點,顯然他先前那番讚譽不錯,這少年郎決計不是朝臣所說挑唆太子的奸佞小人,反而忠心可嘉。

    王守仁……記得蕭敬提過,那是禮部右侍郎王華的兒子,弘治十二年的進士。確實和徐勳所言一般,出身名門,至於文武兼通……回頭讓東廠好好調查調查!

    見弘治皇帝面露躊躇,卻沒有立刻開口訓斥,徐勳知道這件事已經成三分了,當即為了避免畫蛇添足,他就不再添油加醋,只垂著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兒,心底對自己的奇思妙想簡直是非同一般的得意。

    這才是人盡其用嘛!

    「今日之說就先到此為止,沒有朕的允許,你不得對任何人透露半個字,不論是太子,還有那個王守仁!」

    「是,臣遵旨!不過,今日乃是操練首日,按照規矩,臣這三個月都當住在西苑,但王主政還是要每日回家的,臣請皇上讓他留住為宜。」

    「嗯……准了。」

    聽到弘治皇帝這想都不想的回答,徐勳簡直想要大笑三聲。這整整三個月王守仁就等著被他壓搾吧!

    儘管朱厚照很想打聽打聽,徐勳之前的那番話弘治皇帝到底是准了還是沒準,可被父皇硬扯著他也不好探問,只得在臨走之際給徐勳很是眨了幾下眼睛,卻壓根沒想到這樣的使眼色完全落在弘治皇帝的眼裡。而徐勳恭送了這大明朝的一號人物和二號人物,當即拔腿就去找王守仁,結果才到那棚子外就正好見著王守仁出來。

    「徐指揮,你可真是會差遣人!」

    王守仁怎麼都沒想到,徐勳竟是把自己這個明明該是來監督的兵部主事支使了去給這些幼軍說忠君,他還偏生拒絕不得。畢竟,他自請到這裡監督,不是為了真當這個監軍而是想真正驗證一下胸中所學。

    他當初在給已故威寧伯王越監造墳墓時也曾經編練過那些民夫,可民夫是民夫,幼軍是幼軍,哪怕這些只不過十五六歲的半大少年,但如今卻是正兒八經的操練軍隊。他剛剛一番宣講之後就有意挑了幾個人問家裡情況,問志向何如,結果這些人的回答讓他無奈得很。

    總共問了十個人,志向是頓頓吃肉的有四個,志向是娶個漂亮妻子的有四個,剩下兩個無不是茫然地答曰不知道。

    「王主政是有大才的,這忠君愛國四個字聽起來簡單,但要解說透徹,那就只有委給王主政這樣的飽學之士了。」徐勳絲毫不覺得這高帽子給得有些肉麻又笑吟吟地說:「況且,你也看到東宮都來人打探了。這些將來都要扈從太子殿下,若不能讓人人都真正把忠君二字刻在心裡,這不是失了根本?」

    「可太子居於深宮,所謂扈從不過是一個名義,難道還要帶著這些人去打仗?」

    王守仁這一句話問得極其犀利,目光亦是炯炯。此時此刻,徐勳就不好立刻回答了,想了想就招手示意王守仁隨自己來,等到進了剛剛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呆過的那間小屋,他方才反問道:「敢問王主政,當年的宣廟可是明君?」

    「自然是。」

    「宣廟當年曾從太宗皇帝北征,甚至一度置身險地,若那時候府軍前衛幼軍已成,何至於如此?而宣廟登基之後,一曾親自平漢庶人之亂,二曾親自帶兵北巡,一度擊破來襲的兀良哈人,多有親自用兵,卻都是大勝。如今承平年間,這樣區區五百帶刀舍人養著看似無用,但若有萬一,便是大用。要知道,這天下之事,原本就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王守仁對於練兵西苑原本就是秉持著支持的態度,這一問不過試探。要知道,他身在兵部時間雖然不長,但也足以瞭解大明朝現在的兵備情況。說是朝廷清明,但他之前去山東主持鄉試的時候就發現路有餓殍,而在江南更是時有盜匪橫行,各地官府竟然不能制!那麼多衛所那麼多軍戶,竟然沒幾個真正能拉上戰陣的,太子另練府軍前衛又有什麼值得質疑?

    「好!」此時此刻,他讚賞地一笑,繼而就瞇起眼睛問道,「那我且問徐指揮,這一支兵馬如果能練好,你打算怎麼做?」

    「請皇上旨意,在各省兵備之中挑選驍勇壯健之士另外訓練,專委以捕盜和剿匪等事,用商稅等等收益補足糧餉,其他則是用作尋常守備。

    兵貴精而不貴多,關鍵時刻,三五千精兵,遠勝過幾十萬大軍!」徐勳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旋即就苦笑道:「不過還早呢。且把這三個月利用好了,才有資格說其他!」

    「好,就衝著你這幾句話,便是有見識的,遠勝於那些年紀一大把卻屍位素餐之輩!」王守仁霍然站起身來,隨即正色說道,「只你這些幼軍的底子太差,你準備怎麼彌補?」

    「這個嘛……當然就要著落在王主政身上了。」

    徐勳心裡知道,對於先前他的提議,弘治皇帝那邊十有八九是能點頭的,身邊這尊大神他是留定了!於是,他當即微微笑道:「剛剛司禮監蕭公公送來口信,說是這三個月時間緊,王主政也就不要回家了,所謂監督,本來就是不分晝夜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8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天子愁名義,儲君變世子(上)

    哪怕是對於這些從小就打熬了不錯筋骨的幼軍來說,發一整天先是站隊分百戶分左右總旗,繼而又是拔河連賽多場,中午只用了四個白面幔頭,到了傍晚時分所有人幾乎都是飢腸轆轆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剛到飯點,一應人等就在四口大鍋前頭排起了長龍。眼看著那些個說是加菜的漢子在幾個饅頭之外,還另外拿著個裝著一大塊紅燒五花肉的盆子,其他人頓時都讒得兩眼放精光。尤其是那幾個當排到隊輪著自己的時候,入手的卻只兩個饅頭,頓時就變成了有氣無力的樣子。

    贏的加餐,輸的飯菜減半,哪有這麼倒霉的!

    眼見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往那些個幸運兒身上掃了過去,一旁冷眼旁觀的徐勳突然開口喝道:「想吃好的,明天操練時就賣力氣!要是發現有誰沒出息去搶別人的,軍棍二十立時逐出去!要想翻本就靠自己的本事,我這裡不要歪門邪道!」

    此話一出,幾個平日裡就滑胥的少年頓時怏怏收回了目光。這時候,五個早已事先去吃過飯的百戶也都返了回來,一個個在徐勳身邊站了,其中一個身材壯健形如黑塔的漢子就開口說道:「大人,如今都分了總旗,但總旗也好,下頭的小旗也罷,人一個都沒指定下來,明日操練的時候只怕要亂。要我說,當初把那二十幾個沒用的攆出去,不如就從外頭調十幾二十個有經驗的總旗小旗來。」

    「有你們這幾個有經驗的就夠了。」徐勳見一眾幼軍裝了飯就隨便找了個地方蹲下來狼吞虎嚥,當即就信口答了一句。回頭一瞥,見五人全都高興得很,他就衝著那黑塔大漢笑道:「馬橋,今天得勝的是你下頭的右獅,其中在最後歷著繩子的那小胖墩不錯,我打算提拔了他做總旗,另外,前面喊號子的那個麻臉小子還有中間一個方臉老愛笑的就是他們倆為小旗。做得好不好以後再說,現如今先讓他們頂上去。」

    那黑塔大漢馬橋祖輩就在定國公門下因父親慇勤走動得勤,於是此次徐勳練兵,定長孫徐光祚第一個就想到了他舉薦了來。他是個胸無城府的只是鼓足了勁想好好幹,因而徐勳這一吩咐,他愣了愣神就立時滿口答應了下來,渾然沒注意到其他四個人正在那面面相覷。

    沒想到這一下午的拔河不是單單為了什麼磨合,也不是純粹為了用賞罰競爭激勵人心而是還有挑揀人才的意思!

    徐勳對馬橋說了那三個人,隨即就轉頭對另外四人又挑選出了八個人來,或是分派總旗或是分派小旗,但這次卻還都留了一個空額讓他們自己去填補。見四人又是驚訝又是歡喜,他便收回了目光掃了一眼大棚裡埋頭苦吃的這些幼軍,又開口說道:「總而言之,吃完飯之後,就把這些要做總旗小旗的都召集起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新官上任三把火,幾個百戶哪有不知道的當即肅然答應。眼看他們各自散開去拉人了,徐勳也就徑直轉身往去尋王守仁。一進屋子,他見這位向來不慌不忙的正在那心不在焉地撥拉著碗裡的飯粒,人顯然走神了,他就咳嗽了一聲。

    「嗯?」王守仁一回頭見是徐勳,這才發現飯菜都已經涼了,當即就撂下碗苦笑了一聲:「要不是你今天著實是大出我的意料,我簡直要覺得你是甩手掌櫃。給一些興許連字都不認識的幼軍講什麼行軍佈陣,而且就三個月我又不是那些誰都能教化的聖人!」

    「聖人也是人。」徐勳差點想說,你這陽明子後世也幾乎被人奉做了聖人。此時話鋒一轉他就誠懇地說:「聖人況且有教無類,這些幼軍底子差,但卻人人都憋著一股勁想上進。而且,又不要王主政你給他們講聖賢之道,只是在忠君之外多講講進退章法等等。俗話說得好,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要精兵簡將,這些最底層的小軍官是最要緊的。」

    「好吧,那我就試一試!」

    三十出頭的王守仁儘管在朝堂還不得志,但主持過一任鄉試的他實則是已經可以被不少人稱一聲座師,更不用說他在京城也曾經開課講過學,並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他也不是嫌棄那些幼軍都是身份底下的軍餘,而是不免想到這麼做傳揚出去的影響。然而,徐勳的精兵簡將四個字著實說到了他的心裡,因此他思量再三,終於答應了下來。

    這一晚上,王守仁給那十五個剛剛升任小旗總旗,正掩不住歡喜的年少小軍官講軍陣,而徐勳則是緊跟著對他們說了隊列和號令。至於剩下的那些才剛入西苑一天的幼軍們,大多數則是或打著飽嗝心滿意足或飢腸轆轆心懷翻本地酣然入夢。而這一座臨時闢為軍營之地的四周,也不知道有多少大擋們派來的眼線在悄悄窺伺,其中尤以司禮監和御馬監為最。

    而帶著朱厚照在坤寧宮吃了晚飯,又是訓誡又是安撫了兒子好一陣子,如今回到乾清宮的弘治皇帝在得到下頭答應稟報,得知徐勳和王守仁竟在夜裡還不放鬆,一人給那些個剛剛提拔了軍官的少年們講了一堂課,立時饒有興致地追問了一番,最後方才揮揮手讓人退下,自己卻坐在圈椅上沉思了起來。

    朱厚照的性子從來就是坐不住的,所以他頂多拘著人去文華殿上半天課,這相比從前就是很大的進步了,要想讓小傢伙和他當年為太子時一樣整日坐在那裡,那是癡心妄想。既如此,就讓西苑那邊試一試也好,橫豎王守仁也不認識太子,頭疼的卻是名義啊名義,總不能直接把個太子送過去,到那時候也不知道會嚇壞多少人。

    次日一大早早朝之後,弘治皇帝便親自御文華殿,旁聽諸位講官給太子朱厚照講課。皇帝難能親臨,從首輔劉健往下的所有講官自然是激動不已,劉健恨不得把那論語講出最精闢的治國大道來,而其他講官亦是天花亂墜妙語連珠。然而,身為學生的朱厚照雖然很給面子地沒有扭來扭去,人也坐得端端正正,但弘治皇帝身為父親,哪裡看不出來兒子的意興闌珊?

    於是,在上午講學結束照例賜劉健以及諸講官白金之後,在出了文華殿之後,弘治皇帝就二話不說地拉著朱厚照的手上了鑒駕。剛剛講課結束精神百倍的朱厚照見弘治皇帝如此光景,以為父皇定是生氣了,立時老老實實耷拉了腦袋大氣不敢吭一聲。直到隨著面沉如水的弘治皇帝進了乾清宮東暖閣,眼見孫洪和那些答應長隨都被屏退了下去,他就搶先開口叫道:「父皇,兒臣知道錯了!」

    不意想朱厚照開口就認錯,一連可憐巴巴的樣子,弘治皇帝強自硬起心腸板著臉說道:「那你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兒臣不該在父皇親臨文華殿看兒臣聽講的時候,還提不起精神來,讓劉閣老他們幾個又有理由到父皇面前告兒臣的狀。」

    見朱厚照說得無精打采,弘治皇帝想起自己當初還是太子時時時刻刻保持警惕和自省,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兒子的肩膀,可終究還是忍住了,當即正色道:「你知道就好!朕去了文華殿你都這樣倦怠,更何況朕不去?你如今是太子,將來是天子,在臣下面前,就是撐也要撐出威儀來!你之前還對你母后說,你不是能被人挑唆的人,他們錯看了你這個太子,那你就不知道拿出太子的樣兒給人瞧瞧?」

    朱厚照聞言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明白前時自己對張皇后訴苦的時候,竟是給父皇聽了過去,一時立即氣咻咻地跳了起來:「父皇,您竟然聽壁角!」

    「不許岔開話題!」弘治皇帝又好氣又好笑,重重一拍扶手,見朱厚照立時老實了下來,他方才沉下臉說道:「總而言之,下次要是再讓朕看見你懶洋洋的,朕就罰你,罰你不許出宮城,老老實實在承乾宮給朕呆著!」

    「啊!」

    見朱厚照一聲驚呼,那臉色簡直比吃了黃連還苦,他又放緩和了語氣說道:「當然,若你能好好聽講,不讓那些老大人到朕面前告狀,朕也有賞。你昨兒個扮成小太監過去,終究是極不像話,朕和你母后提過,你就以你表弟壽寧侯世子的名義,名正言順到那兒觀瞻,就說朕有意磨練壽寧侯家的人。只要徐勳那邊叫一聲小侯爺,別人不會懷疑的。」

    「啊!」

    接連兩個瞠目結舌的驚呼,朱厚照盯著自己的父皇,突然爆發出一個響亮的歡呼:「父皇萬歲!」

    「臭小子!」

    弘治皇帝情不自禁地罵出了這麼一句從未出口過的市井俗話,見朱厚照歡喜得什麼樣似的,他又沒好氣地說道:「不過,這一次你自己警醒些,要是再冒出一個什麼壽寧侯府的朱小侯爺來,那你以後也別想出去了。甭管你怎麼鬧,朕也非得拘著你在宮中不可!」

    「父皇放心放心,不就是張小侯爺嘛!」朱厚照滿口答應,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情願:「姓朱隨父皇,姓張不就是隨母后?唔,不過父皇別忘了和壽寧侯府打個招呼,別到頭來讓大舅舅給我穿了幫,他這人做事最不可靠了!」

    儘管朱厚照對張鶴齡的評價仍是不怎麼樣,但至少叫了這麼一聲舅舅。面對這樣重大的進步,弘治皇帝在啞然失笑之餘,心中不無欣慰。

    因禍得福,朱厚照那次文華殿逃講學逃得總算還值得!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9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子愁名義,儲君變世子(下)

    「張小侯爺?」

    面對這麼一個由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親自送過來的少年,徐勳面色如常,王守仁卻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這兒是在練兵啊,徐勳把他這個兵部武選司派過來監軍的拉了做牛做馬也就罷了,好歹是因為練兵的正經事。可是,皇帝把這壽寧侯世子送過來觀摩,還讓他多多指點,這算什麼?他王守仁即便在兵部不得志,可也不帶讓他來看孩子的吧?

    而徐勳只是面上一本正經,肚子卻快笑破了,尤其是看著朱厚照剛剛又自稱本小侯爺,卻在說自個姓名的時候險些穿幫的情況下。只是,在滿臉不解加鬱悶的王守仁面前,他卻不好表現出這些。然而,待朱厚照回轉身在蕭敬的引領下去四下裡參觀了,王守仁立時一把將他拉到了旁邊,眼神中沒了剛剛的郁氣,滿是疑惑和若有所思。

    「皇上好端端的,怎麼會叫了壽寧侯世子來?」

    為了這事兒,徐勳先頭就讓王守仁這三個月別回家了,剛剛蕭敬又重申了此事,他見王守仁絲毫沒放在心上,於是,此對面對這番疑問,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王主政,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愛曠古未有,對張家也頗多恩遇,我說的沒錯吧?」

    儘管朝野對張皇后頗多不滿之詞,哪怕不敢說其悍妒,驕橫卻是大多數人暗地裡的看法,就連弘治皇帝也被人在背地裡指摘這麼一位中興聖主,竟是個懼內的。然而,王守仁和妻子諸氏成婚多年無子,卻也始終沒有納妾,外人也附贈懼內二字,所以他對帝后之間的恩愛甚篤只有欽佩讚歎,覺得堪為民間所有夫妻楷模,倒不像朝臣們逮著個張字便痛心疾首捶胸頓足。不過對於張家的備受恩寵,他還是不以為然。

    「沒錯,但即便是皇上禮遇張家,可今次對這位小侯爺也未免恩寵太過了。」

    「是,但王主政要體會皇上的良苦用心。張家乃是皇后娘娘母家,如今一門兩侯,看似貴不可言,可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呢?要是家門中沒有得力的人才,也就是坐吃俸祿庸庸磅碌而已。皇上之前才訓誡過壽寧侯,如今又想把壽寧侯世子引上正道,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對張家的一片愛護之心。而作為我們當臣子的,也該為此事多多出力,讓壽寧侯世子瞭解民間疾苦,瞭解世情艱難,瞭解這些軍中情形。畢竟,這位小侯爺是勳貴,難保將來會不會領軍上戰場的。到時候他一身安危不要緊,將士安危,家國安危,那卻是最要緊的。」

    徐勳這合情合理的一番話說完,王守仁終於為之動容,而且竟是絲毫沒聽出任何破綻來,畢竟,弘治皇帝對張家的厚待幾乎是不可理喻的,最是寬和的天子甚至曾經因為他的友人李夢陽彈劾張家而將李夢陽下獄。沒有辦法扭轉皇帝這種過於偏袒的心理,那麼就只有對壽寧侯府的下一代掌權人下手了!

    「你說得對,若能把這位小侯爺引到正道,實在是天下之幸事!」

    朱厚照自然不知道,弘治皇帝和徐勳策劃了給他引來這樣一位編外講官,而徐勳又忽悠了王守仁,後者正打定主意要改造他。為了今天他能夠喬裝成張小侯爺出來,這內校場附近的所有宦官統統換了一個遍,沿途也都作出了相應安排,足可保證他在這裡四處亂晃而不會有人發現,在朝堂上又引起一場軒然大波。而那位可憐的真正張小侯爺,則是正在坤寧宮裡頭窩著。

    昨天只是遠遠看了一會兒,不好近距離觀察這許多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幼軍,今天院然逮著機會,朱厚照甚至還招手叫人上來,問了些千奇百怪的問題,惹得旁邊七老八十的蕭敬不得不提心吊膽。他卻渾然不覺別人怎麼看自個問完了就揮揮手把人趕開,待到好大一圈兜完,他正要對身旁的蕭敬說話,卻不料一旁突然傳來了尖利的竹哨聲。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蕭敬等人無不如臨大敵。然而,見一大堆剛剛還席地而坐休息的幼軍無不是一骨碌爬了起來,飛一般地朝竹哨的方向跑去,劉瑾就立時笑道:「小侯爺,應該是集合,他們又要操練了!」

    「走,去看看!」

    朱厚照昨兒個見識了幾場拔河,今天很好奇徐勳還有什麼新鮮玩意,見一應人等很快站成了五個大方塊,須臾竟是跑動了起來,他頓時眼睛眨著到處看。東張西望了一陣子,他恰好看見之前見過的那個兵部主事背著手走了過來,他就立時招招手道:「你……嗯,那個王守仁,你快過來!」

    堂堂太子,需要講禮數的除了兩宮皇太后和帝后外加三位閣老和數得著的部院大臣,其餘的就數不上來了。所以,朱厚照當然不認為對王守仁直呼其名有什麼不對。

    然而,王守仁就不這麼看了。同樣是世子,這壽寧侯世子怎麼就和興安伯世子徐勳差這麼大?定是因為錦衣玉食,不知道民間疾苦,不知道人情世故,一定要好好扭轉過來才是!

    「小侯爺。」

    「來來來,你給本小侯爺解說解說,這練兵的要旨不在於舞刀弄棒嗎,好端端的怎麼跑起來了?還有,為什麼還要喊什麼一二三四的口號?」

    倘若說王守仁本就對這位壽寧侯世子很不感冒,那麼此時此刻,聽人把小侯爺三個字掛在嘴邊,他就更加皺起了眉頭。然而,想了想徐勳的那番話,他就耐著性子解釋道:「小侯爺,這些都是府軍前衛的軍餘,此前練武還有些底子,但卻是一團散沙。所以要先練隊列,以正軍風軍紀。為軍者,最重要的就是紀律,比如說……」

    他突然伸出了手掌,衝著朱厚照五指徐徐擊出做了一個手勢,繼而又捏緊拳頭一下子打了出去:「就好比五根手指頭,各自為政的話,就是打人也不疼,但若是五個手指頭能捏成拳頭,那麼便是凌厲一擊。」

    「啊啊,是這麼個意思!」如此淺顯的比方,朱厚照立時聽得連連點頭,繼而又若有所思地道,「按照你這麼說,打人之前都得把拳頭縮回來,然後打出去,是為了蓄力。而徐勳不讓他們一上來就練那些戰陣,卻不是真刀真槍,其實也是一種蓄力!」

    此話一出,剛剛還存著幾分敷衍心思的王守仁不禁吃了一驚。端詳了朱厚照好一會兒,他方才欣然笑道:「小侯爺果然是聰明,竟能因此及彼!」

    朱厚照雖說也沒少被那些朝堂大佬們說什麼聰慧天成,可這些人嘴上說著,背後就去弘治皇帝那兒告狀,久而久之他也練就了一副幾乎能立馬看出別人誇獎是真心還是敷衍的利眼。這會兒見王守仁是真的吃驚和讚賞,他便洋洋得意了起來:「能看出我聰明,你也不簡單!能不用那些之乎者也把道理說得這般簡單,你比……」

    由於順口,朱厚照險些要說你比文華殿那些講官強,可話到嘴邊總算是給噎回去了,因改口道:「你比我府裡那些西席先生強多了!」

    「哦,敢問小侯爺,貴府的西席先生是怎麼講課的?」

    王守仁這一問,朱厚照之前才被弘治皇帝訓了一頓,當即大倒苦經道:「還能怎麼講課,一上來就先給我搖頭晃腦地誦讀一遍,緊跟著又讓我給他們讀三遍,然後就是反反覆覆一句話拆成一個個字地講!哎,都是那些四書五經的經義,我又不考科舉,他們盡講這些幹嘛?還不如講史記漢書唐書來的有趣……」

    朱厚照這牢騷一發,自然就有些止不住了,雖不能明說那些大佬的名字,但他記性何其好,一會兒學劉健在那捋鬚講解論語時的滔滔不絕,一會兒學馬文升講禮記的顫顫巍巍,一會兒又學幾個壯年講官的慷慨激昂,末了才一攤手道:「說來說去,都是些空的,聽著沒意思!」

    儘管朱厚照不過是每個人學了一兩句話,但王守仁還是聽出了幾分端倪來,暗自咂舌這壽寧侯為了自己兒子,居然請了這許多水平很不錯的西席先生,只可惜肯定給這位小侯爺給氣走了。然而,他自己年輕上學的時候也不是個省心的,這會兒最初對朱厚照的牴觸心理幾乎都差不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深深的嗟歎。

    學而不得其門,教而不得其法,這大概才是豪門多出紈絝的緣由!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小侯爺應該從未出過京城吧?」

    見朱厚照連連點頭,王守仁就背著手自信地笑道:「那小侯爺可想知道這京城之外是什麼情景?」

    「當然想!」

    「那好,這些老先生的學識是好的,但所講的條條框框確實太枯燥。小侯爺若是不棄,我在京城讀書,年少去過居庸關,之後在浙江呆了幾年,又去過山東主持鄉試,從北到南都走過,倒是可以給你講講這大明天下的情形!」

    一直在暗地留意的徐勳見兩邊相談甚歡,便走上前,正好聽到王守仁這最後一番話。見朱厚照赫然是眼睛大亮,他便笑吟吟地在這位太子的天平上加了最後一顆礎碼。

    「小侯爺大約不知道,王主政文武全才,就是騎馬射箭的功夫,也決計不下那些百戰將領!」

    居然還是射箭高手!

    朱厚照終於完全心動,立時忍不住重重點了點頭:「好好,京城之外怎麼個景像我要聽,不過,我要先學射箭!我早就想學了,可一直沒逮到機會!」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0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射術之妙,皇后之嗔

    「凡射,必中席而座,一膝正當垛,一膝橫順席。執弓必中,再把之中,且欲當其弦心也……」

    王守仁也曾主持鄉試為人座師,也曾在京城開課給年輕士子講自己多年的總結心得,曾經在歷史中大放異彩的心學如今已經初露端倪。

    然而,他一個正兒八經的文官給一個世家公子講射術,這仍然是破天荒頭一次。

    他倒是曾經對友人和士子們說過練武強身,奈何如今不是士子皆佩劍的唐時,也不是朝廷大力鼓勵組建弓箭社的宋時,承平日久,朝廷恨不得民間百姓少舞刀弄棒,更何況士子?而他的這點愛好,連父親王華都不以為然,甚至還很是責備過,卻不想這時節有了用武之地。

    這會兒乃是操練的空隙,重新補足了五百的幼軍圍坐地上,個個好奇地看著站在那兒手持弓箭的王守仁,不少人甚至還在好奇地竊竊私語。原因很簡單,這年頭文官和武將的分別實在是太好認了,誰都沒想到這會兒演習射術的竟然是一個年紀輕輕的文官。

    「架子看上去挺不錯的………」

    「不知道能不能射中!對了,聽說咱們那位徐大人之前被不少老大人們彈劾過,興許故意這麼安排,只是為了讓這位兵部主事出個醜?」

    下頭人怎麼議論,朱厚照卻在輕聲複述著王守仁念誦的《射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不慌不忙搭箭上弦的主人公。聽其念到「目以注之,手以指之,心以趣之」時,只見騎在馬上的王守仁猛然一鬆手,一支羽箭陡然之間越過百步遠,一頭扎進了那箭靶之中。下一刻,一旁自告奮勇看靶子的馬橋就一溜小跑到了箭靶邊,取下那箭靶就興沖沖地衝了過來。

    「正中紅心!」

    一瞬間,下頭一片嘩然。而朱厚照雖也常有看武將們端午節射柳,但不得不說,那一堆勳貴和武將們的表演之中,除卻一兩個出挑的,多數都有或多或少的失手。此時看王守仁一個文官竟有這等好本事,他在最初那一愣神之後,脫口而出讚道:「好!」

    剛剛見識了這張小侯爺的天生聰穎,此時見其對射術亦是真心感興趣,王守仁心中一鬆,暗想這位紈絝公子也不是不可救藥的。於是,他索性擺擺手吩咐那馬橋把箭靶放回去,一策馬又回轉原位,竟是一連又發五箭。雖這一次只是五箭中四,但仍激起了漫天彩聲。這時候,王守仁方才調轉馬頭回來,利落地躍下馬背之後,就對朱厚照拱了拱手。

    「有些手生了,而且這弓弦軟了些。」

    王守仁見徐勳若有所思地拿著一把弓正在沉思,當下就說道:「徐指揮,今天考較過這些幼軍的射術,能射者只有區區二十二人。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習射術首先得要有好弓,然後還要耗費羽箭無數,這些人都是家境還殷實的。至於剩下的,有的連拉開弓都不會。」

    「能有十二個能射的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的,只要把他們從能射變成善射,要耗費的功夫更多。」徐勳微微一笑,當即說道:「我已經想好了,第一個月就讓他們習練隊列和進退,這些技擊之術都只用做平時休息時的娛樂,吊一吊他們的胃口和興趣。至於從第二個月開始,開始讓他們演陣,至於那些能射的則專心演練射術。兩軍相拼,一看戰術,二看氣勢,三看配合,第四才是個人勇武。」

    「好!」

    王守仁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正打算再補充點什麼,一旁就傳來了朱厚照響亮的咳嗽聲。扭頭見這位壽寧侯世子滿臉不得勁的模樣,他這才想起自己的承諾,一時又頭痛了起來。而徐勳見朱厚照那很明顯的目光,便笑著說道:「小侯爺是不是也想去試試手?」

    「是啊是啊!」

    朱厚照幾乎不假思索地連連點頭,渾然沒見週遭那幾個太監古怪的臉色。這時候,徐勳衝著那邊的馬橋使了個眼色,見馬橋會意地點點頭,陡然之間又吹起了竹哨,四下裡剛剛看熱鬧看得高高興興的一眾幼軍不得不一個個爬起身來,他才衝著朱厚照虛手一引。

    「小侯爺,那邊幾處房子的背後,就是一個演武場,我已經在那兒安設了靶子,您不如去那兒好好演練演練。」

    「好好好!」

    眼看朱厚照興沖沖地催促王守仁往那邊廂去了,劉瑾幾個人亦是慌忙跟上。徐勳便收回目光站在那裡躊躇了起來,突然,他就聽到身旁傳來了一聲咳嗽。

    「徐世子。」

    「啊,是蕭公公!」

    扭頭一看是蕭敬,徐勳一愣之下就連忙拱了拱手。蕭敬卻看了那邊練得熱火朝天的軍陣一眼,又衝著徐勳意味深長地道:「世子這般用心,三個月之後,這些幼軍必然是一番整肅氣象,料想那時候各位老大人們就無話可說了。只是,世子也別忘了根本,那就是太子殿下。正因為殿下對你恩寵有加,你才有今天,你卻放著他和王守仁廝混,到時候若殿下讓王守仁扭過來了,那時候即便是你舉薦的,從今往後卻沒你什麼好處!」

    蕭敬如今是司禮監掌印,再往上沒有任何地步,因而他所指望的,也就是自己能繼續庇護蕭家子孫一段時日,把聖眷鞏固了,退下來也有個地步。所以,年紀一大把的他著實沒法相信,年紀輕輕的徐勳甘於自毀長城成全了別人。就好比他蕭敬固然和不少文官交好,可他又怎會不知道,絕大多數人打心眼裡瞧不起他這個太監?人家在提防他,他也在提防別人!

    王守仁完全是一個不可控因素,相比之下,徐勳有把柄在他手裡,會承他的恩!

    「多謝蕭公公提點,這一片愛護之心,我心領了。」徐勳躬了躬身,直起腰後卻笑道:「蕭公公既然不隨太子殿下去練射箭,可否跟我去一個地方?

    繞過內校場後的幾排柳樹,蕭敬只覺得面前豁然開朗。這裡竟是一條長長的馳道,兩邊每隔二十步左右就設有一個箭靶,顯然是給人演練馳射用的。這時候,徐勳才說道:「這兒是我之前晚上巡視的時候發現的,聽人說,想當初宣廟年輕的時候,就曾在這兒練習過馳射。如今雖多年不用,但一直保留得很好。但馳射不是一時半會能練成的,要練弓,自當從步射練起。」徐勳說著就從馳道一旁設著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把弓,跨上箭袋之後就大步走到馳道中央,凝神靜氣拉弓開箭,當手臂完全繃緊拉直之後,他只一輕喝,如滿月似的弓弦便都陡然放開,只聽錚的一聲低響,利箭便離弦而去,下一刻,裡頭一個小校就捧著箭靶衝了出來。

    「恭喜大人,中了!」蕭敬眼見那箭靶的紅心上紮著一支羽箭,忍不住上前到徐勳的位置目測了一眼,見足有五十步,他不禁吃了一驚。不是說徐勳年少的時候被人引入歧途,一直文不成武不就嗎?怎麼這射術竟是有些準頭?

    「世子你這是……」

    「大概也就練了一兩個月吧。不過,之前因是大伯父七七,我不敢妄動凶器,也就先在房間裡拿著弓,我爹教我練個架子。是得了任命之後,我爹才真正手把手教我的。如今這準頭還說不好,如果是步射,射中射不中也就是五五開。」見蕭敬若有所思,徐勳這才說道:「說實話,我與其只想著這西苑練兵的機會和殿下寸步不離,還不如想想三個月之後,那些老大人們會不會再挑我的毛病。」

    「好好,你既有成算,咱家倒是白擔心了!」

    把蕭敬送走的時候,徐勳心裡也在想著朱厚照。這位太子他接觸到現在,算是大約瞭解了六七分,那就是聰明機敏,卻沒有長性耐性。如今的王守仁還嫩了些,況且又不知道朱厚照這位主兒的真實身份,到時候真要一個撂挑子一個半途而廢,還是少不了他收拾局面啊!

    ……………………,………,………,………,………,………,

    這一天傍晚,弘治皇帝一踏進坤寧宮東暖閣,就看到趴在暖榻上滿臉苦色的朱厚照。見幾個太監大汗淋漓地替他捏著胳膊腿,朱厚照不時發出一陣慘呼,他不禁臉色一變。這時候,一旁的張皇后自是忍不住,上來就是一通絮絮叨叨的埋怨,到最後弘治皇帝實在是招架不住,趁著朱厚照又是一聲呼痛把張皇后支使了過去,自己就趁機溜到了外頭,把今日跟從太子的幾個內侍叫了過來問話。

    「太子這是怎麼回事?」劉瑾和谷大用馬永成都在裡頭給朱厚照揉捏著那些酸疼的肌肉,這會兒其他人頓時全都去看張永。張永見狀沒轍,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回稟皇上,殿下今兒個和那位兵部王主政練射術,結果練的時間長了些,所以就……」

    得知朱厚照一下午都在和王守仁練射術,弘治皇帝微微一愣,隨即追問道:「那徐勳呢?」

    「徐世子……在練兵,沒在旁邊跟著。」弘治皇帝聞言眉頭一蹙,繼而又舒展了開來,隨便又問了幾句就擺手吩咐他們退下,這才重新舉步回東暖閣,心裡滿意得很。

    一個不是一味逢迎儲君,而是懂得行止進退輕重利弊的人才,難得啊!

    然而,他才一進門,就只見一個東西迎面飛來,慌忙側身避開,再低頭一瞧,就發現是一個暖榻上靠著用的引枕。見張皇后又抄著一個玉枕怒瞪自己,他頓時更著了慌。

    「居然讓厚照吃這樣的苦頭,你賠我的兒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1
第一百九十五章 隱患須除

    北邊的冬天遠遠比南方冷,然而,屋外寒風呼嘯燒著暖炕的屋子裡卻暖烘烘的,只著貼身小襖就管夠了,手腳都暖和。

    這會兒頭一次來到北邊的沈悅坐在靠窗的繡架前,想著從前在南京的時候,冬天屋子裡就靠那一個炭盆取暖,雖凍不著,卻也總得靠著手爐取暖,什麼活計都做不了,如今卻能夠定定心心做針線,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來。

    「等以後回了南京,一定讓爹娘哥哥也給祖母盤個炕,這樣興許還能治一治祖母的老風濕……」

    嘴裡嘟囔著這話,見那繡架上只不過才進展了一丁點,她忍不住氣餒地歎了一口氣,又苦著臉從繡架下頭拿起了自己的手,見上頭赫然還留著好幾個針眼子,這臉色就更不好看了。她是自小讀書卻氣走了先生,自小學女紅卻氣走了針線師傅,唯有練武上頭有些天分。可現如今要繡些什麼東西就麻煩了,才一個開頭這幾天來就紮了好幾下,這接下來都是繁複的套針,她可怎麼堅持得下去?

    「堅持不下也得堅持,橫豎至少有一兩年,我就不信連嫁衣都做不好!」

    才一進屋子的如意聽見自家小姐這惡狠狠的聲音,竟是抑制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見沈悅回頭瞪了她一眼,她才端著手中的丹漆小茶盤快步走上前去,因笑道:「小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大紅顏色,誰都知道您在繡什麼!要我說,還是讓我和李媽媽給您打打下手吧。」

    這所謂的打打下手是什麼意思,沈悅哪裡有不明白的。想當初拿去糊弄母親的那些女紅活計,十件裡頭就有八件都是她們打下手打出來的。但現在輪到了自己的嫁衣,儘管她好幾次都被那繡花針折騰得大光其火,也橫下一條心硬扛著,當下便嘴硬地說道:「我說不用就不用,刀槍都拿得起來這繡花針我就不信我玩不轉……」

    「好好好,就依小姐你。」

    如意嘴裡揶榆著,心裡卻也高興,暗自慶幸還是李慶娘有辦法,拿著這麼一件最是麻煩的勾當讓沈悅根本沒法分心去管其他的事——要讓這位主兒知道朝中那些大佬正在對徐勳開炮,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嚇人的事情來!上一次都跳秦淮河了,這一回要是再去跳一回什剎海,那她不被活活嚇死,也得被活活折騰死!

    沈悅接過如意捧來的小茶盅,一口氣喝了小半盞,這才擱下茶盅說道:「這京城什麼都好,冬天也只外頭冷,就是一會兒不喝水,嘴裡就火燒火燎的,臉上手上也乾燥得很。等開了春,咱們多做一些花露備著……對了對了,與其開著這半死不活的成衣鋪,趕明兒還不如淘制些胭脂水粉花露之類的來賣。當年家裡不是有一家在金陵很有名的胭脂鋪子麼?我還記得怎麼做來著……」

    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了一陣,她最終氣餒了,險些沒趴在繡架上。花露她倒是做過,那是因為祖母因年輕時落下的隱疾,腳後跟易開裂,冬天用花露加水泡腳卻能緩解。至於胭脂水粉……她平時用得少,就算真用,也都是用家裡鋪子中送來現成的,什麼時候自己做過?

    如意知道自家小姐就是這樣一陣一陣兒的吐氣,因而也不去勸,笑瞇瞇地將茶壺放在蒲包裡溫著,繼而就悄悄退出了屋子。才出了院子到前頭鋪子裡預備看看生意如何,她就發現這些天少人問津的成衣鋪裡多了一個戴著帽子的客人。細細一看,不是當初護送她們在高郵上船的慧通和尚還有誰?只是,李慶娘正用異常陰冷的目光瞪著慧通,彷彿有深仇大恨似的。

    「媽媽……」

    「這兒沒你的事,去裡頭看著大小姐,別讓她到外頭來!」李慶娘說完這話,見如意愣愣的不動,她立時沉下臉呵斥道,「快去,別在這杵著!」

    儘管平素李慶娘一直都是溫言軟語的好氣性,但相處多年,如意哪裡不知道這位變臉之後是多麼可怕的角色,慌忙答應一聲就趕緊從後門溜了。這時候,李慶娘冷冷看著慧通,僵持了許久才說道:「你我各為其主,井水不犯河水,你卻去查我的底細,究竟想幹什麼?」

    「說不上各為其主,將來沈姑娘還不是徐夫人?」慧通卻嬉皮笑臉地一笑,繼而漫不經心似的說道,「再說,去查你從前的事,那只是因為我心裡好奇,誰知道真的能查到點什麼。李媽媽就算不再惦記著當年的事,不想報那一箭之仇,可總不會忘記了自己的女兒吧?」

    「你……」李慶娘硬生生把幾乎脫口而出的那追問截斷在口中,旋即冷笑道,「實話告訴你,你查錯方向了!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個會兩把花架子的女人,不是什麼昔日西廠百戶李富陽的女兒,也沒有什麼夫家!」

    「那當我會麼都沒說……」慧通光棍地聳了聳肩,當即就轉身往店外走去,又頭也不回地說道,「那沒娘的閨女被家裡人當成累贅,二十二歲都還沒出嫁,如今預備許給一個大她二十歲的鰥夫,你就當不知道吧!」

    李慶娘原本是忍了又忍,聞聽此言,她終於勃然色變,當即一按櫃檯竟是就這麼躍了出去,繼而一把抓住了身子已經到門口的慧通,厲聲問道:「你說什麼?」

    「李媽媽終於是承認了?」慧通這才不緊不慢地扭過頭,見李慶娘面色鐵青,他才歎了口氣道,「都是天涯淪落人,有什麼不好承認的!和尚我當年在西廠風光的時候,還有個預備娶回來的女人呢,結果事有不偕立時跟人跑了,你這算得了什麼!這事情要說簡單很簡單,趁著你女兒出門設法把人拐帶回來;要說難也難,畢竟人家知不知道你這個娘還未必可知。總之我把那戶人家的住址告訴你,你自己先斟酌。」

    儘管最初疑心慧通另有目的,但對方爽快地把哪條街巷胡同第幾座門頭都說了出來,李慶娘最初的慍怒惱火也就打消了不少。畢竟,兩個人怎麼說都是曾經因為同一件事而淪落下來的,要說天生的親近還不至於,可說話總能說到一塊去。

    「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

    「當然不是!」慧通見李慶娘鬆了手又走回櫃檯後頭,也就順勢走過去,雙肘支在櫃檯上,彷彿是老主顧沒事閒聊似的,壓低了聲音說道,「看沈姑娘安分的樣子,大概不知道這些天的風波,可你總不會不知道吧?這事兒世子爺讓我追查,你知道我查到誰身上了?」

    「莫非是那個徐毅?」

    「雖不中,卻不遠矣。」慧通文謅謅地念叨了一句,繼而就正色說道,「他一個小人物,怎會知道禁中的事?所以我往前頭查了查,從他下頭一個隨從口中得知,劉山凌遲的那一天,長公主府的大公子齊濟良見過他。要知道,那天太子殿下世子爺和沈姑娘是一塊大鬧的長公主府,世子爺甚至一度挾持了齊濟良方才得以突圍脫困,所以,人家恨他入骨也正常。問題在於,齊濟良如今讓那丫頭畫了沈姑娘的圖像,讓人滿城裡找人!」

    「什麼!」

    李慶娘這一回才是貨真價實又驚又怒。儘管女兒是血肉至親,但畢竟多年未見,要論親近遠遠不及她幾乎當成女兒似的沈悅。因而,一想到事情張揚開的後果,她幾乎是狠狠攥緊了拳頭,恨不能把那惹事的齊濟良給殺了。

    「不過他只以為是興安伯府抑或魏國公芳園和定國公府的丫頭,再加上仁和長公主府的下人也沒怎麼看清,圖形不像,而且又不知道姓名,短時間內可保無虞,但這事情不來個了斷,風險就太大了。要知道,世子爺在禁中一呆就得三個月,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混不到那裡頭去;而興安伯昨日剛剛接到兵部任命,僉書後軍都督府,每天早朝就已經是天大的麻煩,況且他家裡事情還收拾不完,所以我只能找你,咱們得參詳一個辦法出來。」

    「要參詳,就到裡頭來參詳吧。」

    幾乎是慧通話音剛落,後門就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李慶娘和慧通幾乎同時回頭,見小丫頭挑著門簾一個角,露出了半張臉來,頓對面面相覷。李慶娘幾乎立時趕上前去,一聲小祖宗還沒開口,沈悅就搶在前頭說道:「我只是正好想到一件事出來想找媽媽,如意偏推三阻四的,我就起疑了,原來是大和尚你來了。既然如此,把店先關了,到後頭來說吧!」

    見沈悅滿臉執拗,李慶娘終究沒法,只能依了她,而慧通少不得笑呵呵地上前唱了個大唔賠情,無非是說自己不是有意瞞著云云,實則是生怕這性子剛強的小丫頭又出什麼狠招。及至到了內中堂屋,如意送上茶來,沈悅就原原本本追問了一個仔細。待明白事情前因後果,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突然從懷裡取出了一個玉墜兒。

    「這是當初太子殿下送給我的,應該是宮裡的東西。徐勳說過大和尚你是最有手段心計的,拿著這個嚇一嚇那個齊濟良,你應該最拿手吧?」

    慧通接過那玉墜兒,不一會兒眼睛就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那還用說?放心吧大小姐,有這東西,這事情我一定辦得妥妥當當,除了這隱患!」

    「喂,雖說那齊濟良小小年紀不學好,可你也別做得太過啊!」

    「那是當然,終究是長公主的兒子,嚇一嚇就好。 放心,這事得興安伯那個老好人出面,他還做不出趕盡殺絕的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2
第一百九十六章 錦衣之怒,皇后之怒,太子之怒

    廣州濟寺後頭的驢肉胡同向來是西四牌樓附近的鬧市之一。因附近有不少勳臣貴戚的府邸,不少朝官也往往在附近雜居,平日裡自家有客人的時候,往往會需要訂上幾桌席面,一來二去,附近自然成了各色酒肆飯莊扎堆的地方。偶爾,也會有那些頂尖的貴人公子們白龍魚服到這兒來嘗個鮮,夥計們也都練就了一副利眼。

    這會兒,正圓樓門口的夥計就接待了這麼一撥。眼見那位身穿大紅紵絲大襖,外頭披著紫色姑絨面子金線勾牡丹的少年貴公子帶著幾個廝僕就這麼大喇喇地進了店來,他立時本能地滿臉堆笑要上前接待,誰知道打頭一個小廝二話不說就把他撥拉到了一邊。而那少年公子更是看都不看他,蹬蹬蹬就打頭上了樓去。

    齊濟良這一趟自然是得了下頭的准信,道是瞧見他苦苦尋找的那個丫頭進了這座酒肆。聽說人確實是丫頭打扮,顯然就是個大戶人家的奴婢,他就立時帶人從家裡出發了。這些天大臣們和御史們群起而攻徐勳,他雖沒等到對頭落馬,可也覺得只是時間問題,一時滿心解氣。

    這會兒一想到能教訓教訓另一個可惡的丫頭,他更是只覺得滿心興奮。

    因而,他一進這正圓樓就直奔三樓的那個包廂。在門口只一站,他一把撥開前頭那個狗腿地要去踹門的小廝,自己飛起一腳就闖了進去。然而,一進包廂,他卻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只一個小鬍子漢子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裡喝茶,見他進來甚至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見齊濟良一愣之後立時勃然大怒,旁邊一個小廝自然蹭蹭蹭快步衝上了前,一拍那桌子大聲喝道:「喂,剛剛進了這兒的那丫頭到哪去了?」

    「什麼丫頭?」

    那坐著篤定喝茶的小鬍子漢子這才放下茶盞抬起頭來,見齊濟良面沉如水,週遭簇擁的一眾隨從俱是氣勢洶洶,他便皺眉說道,「這兒沒什麼丫頭,你找錯地方了!」

    齊濟良盛怒而來,乍然聽見這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大步走上前去就一把扳住了那桌子,竟是猛然將其全都掀翻了。見那漢子躲得賊快,身上沒沾責一丁點,他就惡狠狠地喝道:「小爺是仁和長公主之子,到這來搜尋我家逃走的一個丫頭!和小爺賣關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活得不耐煩了?」李逸風剛剛是被徐良特地請了出來,又從其手裡接過了那枚出自東宮的玉墜,這會兒正滿心琢磨這其中的名堂,一聽這話登時大怒。要知道,先前北鎮撫司因為鄭旺的案子吃足了排揎,他看齊濟良哪有好聲氣?這會兒他倏然繞過那一地狼籍,一把抓住了齊濟良的衣領,沉聲說道:「齊大公子,端著仁和長公主的名字,就以為能在京城裡橫著走了?卻不知道當日那個殺千刀的鄭旺,是從誰家府裡頭搜出來的!」

    齊濟良不想這漢子竟是這般蠻橫無禮,正要喝罵的時候卻聽到這話,頓時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來。然而,他倏忽間就反應了過來,

    竟是厲聲喝罵道:「你好膽,竟敢威脅我!來人,給我把這個兇徒抓起來,押去宛平縣衙……不,押去順天府衙!」見那些親隨小廝一哄而上,那漢子正眼也不看一眼,就拎著齊濟良猶如擋箭牌似的左右亂晃,趁著人投鼠忌器的時候,他下手卻毫不留情,三五息的功夫就幾乎把一應人等都撂倒了。這時候,他才皮笑肉不笑地對齊濟良說道:「齊大公子,鬧事前頭先把招子亮一亮,本司不是你吆五喝六的那些尋常百姓,本司是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

 又是北鎮撫司!

    齊濟良只覺得耳朵嗡的一聲,滿臉的不可置信。下一刻,李逸風就鬆開了手,他一個支撐不住頓時軟軟坐倒在地。

    見齊濟良這般膿包勢,李逸風想起剛剛徐良拜託他的事,他不覺心中一動,頓時就明白了齊濟良這一趟跑來的緣由。他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一枚玉墜,就這麼提著絲線在齊濟良面前晃了一晃。

    「看到這個了沒有?你家的逃奴?太子殿下都親自送出去東西的人,你居然敢說是你家的逃奴?齊大公子,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你是貴人之子,北鎮撫司也不敢對你怎樣,你自個好自為之吧!」

    見李逸風把東西往懷裡一揣就要走,齊濟良本能地反身伸手一抓,卻是正好拉住了李逸風的衣裳後擺,當下聲嘶力竭地說:「你別嚇我,小爺不是給嚇大的!什麼太子殿下的東西,想當初那個鄭旺還不是拿著宮裡的簪子招搖撞騙!」

    「招搖撞騙?」李逸風陡然之間笑了起來,卻是隨手把那玉墜兒塞到了齊濟良的手裡:「那好,齊大公子既然這麼說,橫豎令堂乃是長公主,興安伯把這東西轉托給我去還,眼下這東西你去還給太子殿下好了,也省得我絞盡腦汁去尋承乾宮的近侍。是真是假,讓令堂去分辨吧!」

    李逸風撂下這話便揚長而去,而齊濟良坐在那兒婁愣了好一會兒,這才陡然低頭去看手中的玉墜。那材質和成色都不遜於母親匣子裡的那些珍藏,比先頭的那金簪應當珍貴更勝幾分畢竟,好玉原本就比金子值錢得多。臉色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支撐著起身,見一地的廝僕竟然還都木木地在那裡,他一時氣急敗壞,上前一個個踹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還賴在那兒幹嘛,統統給我起來!」

    ………,………,………,………,………,………,………,………………,

    「哎喲,哎喲!」

    正如徐勳預料之中的那樣,朱厚照這次雖說是破天荒的長性子,可一連三天的弓箭練下來,他只覺得手酸腰軟,哪怕是日日身邊的親近內侍都在幫忙熱敷揉捏,太醫院也調了好藥酒送過來,他仍然是大感吃不消,這會兒趴在軟榻上,他齜牙咧嘴好一陣,感覺到背上猶如有人在撓癢癢似的,不禁轉頭怒瞪道:「劉瑾,用點力氣,你要是沒勁就換張永!真是,這練射箭怎麼這麼辛苦,都三天了還這麼腰酸背痛,不練了不練了,明兒個本太子不去了!」一旁的張永恨不得自己沒出現,慌忙陪笑道:「殿下,還是劉公公的力道分寸掌握最好……」

    呸!

    站在軟榻上的劉瑾惡狠狠地瞪了張永一眼,恨不得罵出聲來。這下頭的可是堂堂太子,你有本事你站在上頭來踩兩下,再說什麼力道分寸!此時此刻,他在心裡把那王守仁罵了個狗血淋頭,這你好端端地讓太子殿下練習射術就算了,幹嘛要說這揉捏藥酒見效慢,不如找一個精於按摩的站在那兒用腳踩,誰不知道承乾宮就他最擅長這個?在太子背上用腳,被人瞧見了他還要命不要?

    然而,朱厚照卻不管劉瑾在想些什麼,不耐煩地側轉頭往上看了看:「劉瑾,快踩!」

    「是是是…」

    儘管萬般無奈,但劉瑾還是小心翼翼地把握著腳下力道。聽著身下朱厚照或舒服地呻吟,或哎喲一聲大叫大嚷,他只覺得自己這顆心快要迸出嗓子眼了,這明明是只穿著單衣,可愣是沒過多久就憋出滿頭大汗來。偏生每次他一停,朱厚照就在那催促個不停,他不得不繼續,踩到最後兩條腿完全酸軟了。就在他幾乎已經是本能重複踩踏動作的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又驚又怒的聲音。

    「大膽,你在幹什麼!」

    劉瑾原本就已經是精疲力竭,吃這一喝,他一扭頭看見滿面怒容的張皇后,這一嚇登時非同小可,整個人立時重心失衡,竟是從暖榻上摔了下來,一下子跌了個四仰八叉。即便是脊背生疼,他還是趕緊雙手扶著地面慌忙爬起身匍匐在地,卻是不敢吭聲。

    「你們這些人就是這麼服侍太子的?」

    見張皇后怒氣沖沖地劈頭蓋臉把一眾內侍訓了一遍,暖榻上俯臥著的朱厚照慌忙一骨碌爬起來,一把抓住張皇后的袖子說道:「母后,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腰酸背痛,所以讓劉瑾給我踩一踩放鬆放鬆。你看,現在果然好多了!」

    朱厚照才逞強地活動了一下胳膊,但旋即就哎喲叫了出來。這時候,張皇后再也顧不上劉瑾和其他人了,沒好氣地喝了一聲滾,見眾人屁滾尿流地溜出門去,她才扶著朱厚照坐下,卻是滿臉心疼地說道:「你也是的,堂堂太子去學什麼射術,總不成你還打算親自上戰場不成?好好的讀書就已經累成這樣子了,還要去學武,你知道母后看著有多心疼麼……」

    「是是,兒臣知錯了,明兒個就不去了。」

    要是換成從前,聽到這樣的嘮叨,朱厚照早不耐煩了,現如今聽著卻覺得親切,一時低頭做乖兒子狀。直到張皇后說夠了,他才岔開話題說起了別的,不多時就把母后逗得眉開眼笑。母子倆說了好一陣子話,張皇后這才想起此來的一件事,忙從懷裡拿出一個玉墜兒道:「今兒個你大姑姑進宮來了,我本不耐煩見她,可她說是尋到了一樣你失落的東西。我拿著一看,記得確實是你父皇給你的,你看看是不是?要真是遺失的,這宮裡就該好好整治整治了,居然讓你這個太子丟了東西。」

    「母后,大姑姑說著東西是哪兒來的?」

    話說了一半突然被朱厚照打斷,張皇后頓時有些發愣,待注意到朱厚照捏著東西臉色鐵青,她不禁皺起了眉頭:「說是她兒子齊濟良得來的,怎麼……」

    朱厚照氣得臉色通紅,竟是咚咚咚死命在那捶著暖榻的板子:「來人,快來人,傳齊濟良!這個混賬,這個混蛋,要真是他搶回來的,我…本太子要他好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3
第一百九十七章 儲君世子,夜話較藝

    傍晚時分,隨著幼軍們開始在大棚裡排隊領飯菜,白天熱火朝天喧囂不已的西苑,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只有那狼吞虎嚥的聲音和筷子碰到粗瓷大碗的聲音,連交頭接耳的聲音都沒有。因為在如今的軍紀裡頭,吃飯的時候不許說話,規定的時間不吃完,那就是半飽也不許再動筷子,於是乎,一個個人都是低頭猛吃,生怕到了時間還沒吃飽。

    而徐勳這會兒卻沒有在大棚子裡監督,而是站在小校場後頭的那條馳道上。一旁插著一個熊熊燃燒的松脂火把。這大冷天太陽升夠晚落得早,他總共就這麼一點功夫練射術,自然不敢浪費時間。

    儘管麾下士卒目前還沒人敢質疑他的手底下夫是否硬朗,那幾個定長孫徐光祚舉薦來的軍官用得也很得心應手,但他總不能永遠靠嘴皮子夫糊弄人。

    這會兒凝神靜氣再次射出一箭,聽到那一聲咚的聲音,他舒了一口氣,伸手三指在所佩的箭袋裡頭一摸,箭一入手忍不住又低頭一看,卻發現這個箭袋中的十支箭已經就只剩這麼一支了,算起來這會兒已經射出去兩袋子二十支箭。重新抬起頭來面對箭靶,他徐徐將箭送入弓弦,端平右手肘正要引弓去射,卻突然只聽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大叫大嚷。

    「徐指揮,徐指揮!」

    這一分心,徐勳下意識就放開了弓弦,見那一箭因準頭不對,只出去沒多遠就被一陣風吹歪了,斜斜地射在了泥地上,他不禁搖了搖頭,再一側頭,卻只見那馬橋的背後赫然跟著一個絕不該在這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人。

    「徐指揮,小侯爺說是有要緊事,無論如何都要見你!」

    因為徐勳生怕知道的人太多惹麻煩,他在這馳道練射的事只有馬橋一個人知道,為的就是這黑大個人老實。然而,人老實不代表木訥,此時此刻,馬橋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背後那位剛剛大發雷霆的主兒,說過這話後就立時深深躬身:「卑職還要在那邊看著,先告退了!」

    眼見馬橋溜得比兔子還快,徐勳這才發現,朱厚照的臉色黑得確實有些嚇人。然而,他更擔心的是這會兒堂堂太子就這麼跑了出來的影響,慌忙迎上前去,才叫了一聲太子殿下,朱厚照突然一把伸出手來,竟是打算拽他的領子。他眼疾手快地往後一閃躲開了那一抓,可衣袖終於沒能倖免,被這位小太子一把撈了個正著。

    「徐勳,你為什麼讓人把我的玉墜退回來?」

    「什麼?」

    徐勳最初簡直被這惡狠狠的質問給問糊塗了。然而,等朱厚照再次重複了一遍,他終於隱隱約約明白了幾分。儘管還是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知道朱厚照這個被人寵壞的任性孩子是要哄的,當即一攤手無奈地解釋道:「殿下,要知道這些天我可是一步都沒離開過西苑,外頭發生了什麼我一概不知道,您總得把前因後果對我說一說吧?」

    朱厚照之前軟磨硬泡讓張皇后允准把齊濟良召進了宮,對著人劈頭蓋臉一陣質問得知了這玉墜兒的來歷,他立時惱了,不管不顧就徑直尋到了西苑。此刻見徐勳那模樣,他不覺氣咻咻地說道:「什麼前因後果!我送出去的玉墜兒,怎麼會落到興安伯手裡,興安伯把東西給了北鎮撫司那個李逸風,說什麼讓人轉交給我,李逸風又遇到了齊濟良,不知怎的就讓齊濟良轉交大姑姑把東西送還給我!你說,這究竟怎麼回事!」

    這一大通絲毫沒有邏輯的話,聽在不知情的人耳中興許會雲裡霧裡,但徐勳深悉沈悅和徐良的秉性,再加上一牽扯齊濟良,他立時就明白了七分,在仔仔細細一思量,他差不多就明白了這一齣的深意,當即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事兒我也沒想到,不過這緣由我倒是可以對殿下解釋解釋。不過這一時半會說不清楚,這天黑了,外頭風人……」

    朱厚照對只相處過大半天的沈悅很有些好奇,因為那和他從前見過的任何女子都不相同,不像張皇后,不像幾位長公主,也不像張婧漩和建昌侯府那幾個表妹,更不像那些唯唯諾諾或扭扭捏捏的宮女,就連他在戲文裡頭看到的也不一樣。此時他惱火的是自己送出去的東西被人送還回來,這簡直是從來沒見過的拂逆!

    「你別想扯開,別說外頭風大,就是如今外頭下刀子,你也得給我先講清楚!」

    「好好好!」

    徐勳著實拿這位小太子沒辦法,就拉著朱厚照到平日裡自己練習射術累了歇息的那張杉木長凳旁邊,把朱厚照按著坐下了。見朱厚照雖是裹著厚厚的大氅,可鼻子使勁吸著,彷彿有些不通暢,他怕對方一個不好著涼病倒,索性把身上那件羊皮氅衣解了下來給朱厚照披上。

    「殿下,這事情說來話長,請聽臣講一個故事。」

    見朱厚照眼睛一眨不眨,徐勳想了想,就從自己當初在金陵城中第一次醒來的時候說起。從身受重傷跳水救人反被人救的茫然,到被人謀奪家產時的憤怒,沈悅三番兩次男扮女裝報信時他始終把人當成丫頭,再到魁元樓上接到傅容的帖子,如何在宗祠逼退趙欽和徐大老爺等人的威逼算盤,最後到趙欽逼婚沈氏,沈悅在文德橋上縱身一躍,其實是如何詐死遁走,他又如何找到的人,最後那一樁大案如何開審如何審結……他的口才素來極好,說得栩栩如生,朱厚照最初還不時追問兩句,聽到最後結束時竟然一聲不吭,顯然整個人都沉浸了進去。

    「竟然有這樣的事,竟然有這樣的事!」

    朱厚照自小生長在深宮,頂多看到的就是太監宮女之間小小的鬥心眼,頂多遭到的就是朝臣們的諍諫諷諫勸諫,頂多就是父母訓斥,頂多就是聽到一兩句流言鬱悶一會兒,頂多就是瞧不慣兩個舅舅的嘴臉。他從來不知道,民間竟然還會有這樣他聞所未聞的事情,而自己以為挺瞭解的徐勳,能夠站在這兒,竟是歷經艱險的結果。

    「那沈姑娘就來……就來……」

    朱厚照的話才說了半截,就只見徐勳衝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先是驚歎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下一刻就猛地揮了揮小拳頭嚷嚷道:「太……太厲害了,太……太強悍了!徐勳,我本來就覺得你鬼主意多,沒想到你還這麼大膽子!還有沈姐姐,居然真敢跳河!」

    卡殼了老半天,朱厚照終於放棄了繼續拿語言表達自己讚歎的努力,一把將那玉墜塞給了徐勳,不由分說地道:「這東西你回頭還給她,就說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

    徐勳之所以甘願冒險讓沈悅進京,就是為了賭朱厚照這個可能性。這樣的事情,也只有這位隨心所欲的太子有可能接受甚至讚歎不已,換成別人,早已一個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上來了。此時此刻,他也不推辭,逕直把玉墜收在了懷裡,又鄭重其事地說道:「殿下,這事情除了我爹,就再沒有別人知道了,還請您千萬替我們保密,否則沈姑娘處境堪憂。」

    「那是當然!」朱厚照一想到自己也曾經和徐勳分享過那一樁最初誰都沒告訴的大秘密,這會兒一聽這話登時眉飛色舞,胸脯拍得震天響。

    可下一刻,他眼珠子一轉就笑嘻嘻地說道,「不過,為什麼要那麼麻煩,不如我去求父皇,給你和我姐賜婚?」

    「萬萬不可!」徐勳深知這位小太子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性子,慌忙搖頭道,「殿下,皇上雖說是天子,但有些事情也不是隨心所欲的。這事當初鬧得金陵滿城風雨,如今風聲尚未過去,倘若這會兒又冒出一個沈姑娘尚在人世,定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殿下也該知道,前次就是那麼一丁點的小事,臣也險些焦頭爛額。」

    朱厚照不禁懊惱地拍了拍腦袋:「啊,也是,那些老頭兒們囉囉嗦嗦不好對付!」

    「所以,這只能是臣和殿下兩個人的秘密。待時機成熟了,再設對皇上稟明不遲。」

    儘管有些遺憾,但朱厚照還是皺著小眉頭答應了,隨即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恰在這時候,遠處就傳來了劉瑾那壓低了嗓門呼喚小侯爺的聲音。徐勳眼看天色又灰暗了好些,忙催促了朱厚照回宮,誰知道這位小太子拍拍才站起身,突然就看向了徐勳放在一旁的弓箭,繼而突然撇下了他,竟是快步衝向了一旁一處箭靶。

    「好啊,徐勳,你居然偷偷摸摸練射術!」

    朱厚照踮著腳端詳著那密密麻麻少說也有支箭的箭靶,突然扭頭惡狠狠地看著徐勳說道:「不走了,本太子也練幾天了,你先和本太子較量較量再說!劉瑾!」

    當遠遠守著的劉瑾滿臉堆笑跑過來之後,聽到這麼一個要求,他登時目瞪口呆,老半晌才哭喪著臉答應了下來,心裡卻無可奈何地計算著回頭會那一對帝后會怎樣大發雷霆。然而此時此刻,見松脂尖把下,朱厚照徐徐拉弓搭箭,架勢很像那麼一回事,他還是有些恍惚。

    這位主兒,除了這些天,這輩子就沒這麼認認真真一心一意做過一件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4
第一百九十八章 請將不如激將,帝后憐子心腸

    儘管在之前的文華殿那趟召見之後再未接見大臣,奏折也只是按照一貫的例子只聽司禮監稟報了一個大概,但朝中的紛爭和暗流弘治皇帝又怎麼會覺察不到,這心情簡直是煩躁加焦慮。讓他更沒想到的是,到坤寧宮來散散心順便吃晚飯,卻聽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朱厚照巴巴地把仁和長公主的獨子齊濟良召了過來,獨自在偏殿審問了人一通,繼而就命兩個太監把人押送了回去,自己卻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就這麼氣咻咻出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皇后,你怎也不攔著他!」

    「攔什麼攔,兒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張皇后眼睛一瞪,沒好氣地說,「要我說,齊濟良那小子雖是仁和的兒子,可前時居然能把鄭旺供在家裡當上賓,這人的品行就已經歪了!雖說不好治他的罪,但也應該派個人訓話訓誡,至不濟把人扔國子監裡頭去讓謝鋒好好管一管,之前那魏國公的兒子不就是這麼扔進去的嗎?」

    弘治皇帝的臉色頓時就青了。之前徐敘被送到國子監,那是李逸風打著太子的招牌送過去的,為了這事他就已經招了謝鋒連篇累牘好一番隱晦的埋怨,這位赫赫有名的大儒兼北監祭酒甚至還為此賭氣上過致仕的表章,他已經夠焦頭爛額了。要是把才十三四的齊濟良就這麼送過去,謝鋒指不定就真撂挑子了。

    「皇后,你把國子監當什麼地方了!」

    「什麼地方,不就是讀書育人的地方,要扭一扭齊濟良的性子,就得下狠藥!」

    張皇后一想到之前的事,肚子裡就憋著一團火,而今天仁和長公主一來又惹得朱厚照大發雷霆,她自然全都歸在了齊濟良的頭上。她既然打定了主意,少不得就死揪著這一點不放,步步緊逼,而無可奈何的弘治皇帝只得步步後退,到最後這對世上最尊貴的夫妻倆眼看就要犯擰,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回來了!」

    「這可終於是回來了!快進來!」

    張皇后為之大喜,慌忙連聲吩咐。

    然而,等到外頭一個內侍挑起了簾子,朱厚照大步進來,她卻一看到人就愣住了。只見朱厚照身止穿得鼓鼓囊囊的,外頭還裹著一件她從沒見過的羊皮氅衣,臉色很不好看,一進屋子甚至響亮地連打了三四個噴嚏。這下子,別說是她,就連弘治皇帝也嚇了一跳,慌忙快步上前拉過了兒子。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穿這衣裳,哎喲,這臉怎麼冰涼冰涼的,還有這手……」

    張皇后又是摸額頭又是捂手,臉上急得什麼似的。而弘治皇帝雖不好如她這般婆婆媽媽,卻少不得厲聲宣召剛剛跟從的人。及至劉瑾一溜小跑進來跪下,他就不耐煩地問道:「別磕頭了,太子這是到了哪去,怎麼弄成這樣子回來?」

    「太子殿下……殿下……」

    劉瑾悄悄抬頭偷瞥了朱厚照一眼,心底卻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該怎麼說。而這當口,張皇后卻憤憤然地說道:「皇上,臣妾之前去承乾宮的時候,這狗東西正站在厚照的身上使勁踩呢,說是什麼練弓箭練得腰酸背痛!要我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厚照是堂堂太子,學這等沒用的勞什子幹什麼,明兒個不去了!」

    「不行,我要去!」

    張皇后冷不防朱厚照突然開口,頓時愣在了那兒,下一刻就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之前還答應了母后,說是再也不去學什麼射箭,怎麼突然就改主意了?還有,臉上和手凍成這樣子,之前是到哪兒去了?」

    「母后,你就別管了!」朱厚照有些不耐煩地冒出這麼一句,冷不丁瞥見張皇后臉色不好,他才放緩和了語氣,拉著張皇后的手說,「總之,兒臣已經長大了,自個的事自個能夠料理好。再說了,做事情要有始有終,兒臣就不相信,我的天賦會比別人差!哼,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朱厚照說著說著就冒出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張皇后自然聽得大皺眉頭。她正要繼續說什麼,卻感到有一隻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抬頭就看見是弘治皇帝。發現丈夫衝著自己微微搖頭,她只得暫且打住,臉上卻仍是不以為然。

    「人既然回來了,就先傳膳吧,這都已經過了晚飯的時辰好久了!」說到這裡,弘治皇帝就輕輕巧巧岔過話題道,「厚照,你母后特意讓人做了你喜歡的紅燜羊肉。」

    朱厚照看到父皇衝著自己眨了眨眼睛,立時心領神會地道:「多謝母后!」

    被這父子倆一搭一檔,張皇后自然而然就漸漸把先頭的事撂在了腦後,一家三口就這麼彼此手拉著手出了屋子,誰也沒注意到劉瑾還跪在那兒。而等到他們一走,這門簾一落下,劉瑾立時一骨碌爬了起來,長吁了一口氣擦了一把額頭上那油津津的汗珠。

    「一天之中居然碰著兩回,俺這膽子都快嚇破了,難道是昨兒個撞若了什麼邪祟,所以俺才這麼倒霉?」

    那邊廂一家三口在兩個女宮帶著好些宮女的服侍下,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豐威的晚飯,漱過口後又捧著茶說了好一陣子閒話,弘治皇帝這才站起身道:「厚照,跟朕回乾清宮去。」

    張皇后一聽這話,生怕弘治皇帝又去考較朱厚照的課,頓時大急,連忙在旁邊幫腔道:「皇上,今兒個晚了,要考較課還是改日吧,也讓厚照早些休息。」

    「母后,沒事,兒臣還精神著!」

    見朱厚照衝著自己做神采奕奕狀,張皇后一時無話,只能用嗔怒的目光去橫了丈夫一眼,繼而就命人去打點手爐等物,自己又接過女官遞來的一席孔雀織錦面子貂絨裡子的大氅給朱厚照穿上,嘴裡絮絮叨叨囑咐了好一陣,末了又低聲說道:「要是你父皇要責備你,就往母后頭上推,讓我和你父皇打擂台!」

    雖是低聲,但弘治皇帝就在旁邊,哪有聽不見的道理,可卻只能裝成什麼都沒聽見。及至帶著朱厚照出坤寧宮上了肩輿,他這才似笑非笑地對兒子道:「看到了,你母后多著緊你,好似朕會吃了你似的!」

    見朱厚照只是笑,弘治皇帝拿這個獨子也沒辦,再加上路上風大,他也懶得再說什麼,直到跨進暖意融融的乾清宮,他背著手徑直走進了東暖閣,見朱厚照乖乖跟了進來,他才一個眼色把一應近侍答應都屏退了去,又看著朱厚照問道:「之前晚飯都不吃急急忙忙跑去西苑幹什麼了?」

    之前耗了那麼久,朱厚照當然把口供都給嚴嚴實實對過一遍,這會兒就耷拉著腦袋故作老實狀說道:「找徐勳比射箭去了。」

    「找徐勳比射箭?」弘治皇帝面對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眉頭險些沒皺在一塊,「你特意把齊濟良叫進宮來,還神秘兮兮單獨把人審了一回,然後頭跑到西苑,居然說是為了找徐勳去比射箭?你以為朕是這麼容易糊弄的?」

    「父皇!」朱厚照就勢跪了下來,可憐巴巴地說道,「父皇,齊濟良那小子是混賬,他不知怎的知道了上次去仁和長公主府鬧的就是兒臣和徐勳,拿著逃奴的借口找興安伯府的麻煩來著,結果還把兒臣送出去的玉墜兒通過仁和長公主送還了母后,還打算通過這個告狀,結果給兒臣狠狠訓斥了一頓。要兒臣說,他這種性子就該送到國子監去好好磨一磨……」

    這母子倆怎麼都把國子監當成殺人性子的地方?

    弘治皇帝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卻只能沉下臉喝道:「胡鬧,你以為國子監是什麼地方,送進去一個徐敘還不夠,還打算搭進去一個年不到十五的齊濟良?好了,別和朕東拉西扯,在西苑射箭怎會要射這麼久?還有,你之前不是對你母后說不練了,怎麼又突然改主意了?」

    「還不是徐勳!」朱厚照立時跳了起來,臉上滿是不服氣,「還說他不會射箭來著,誰知道居然在那偷偷練,準頭竟比我強,剛剛射箭還贏過了我!他還耀武揚威似的在我面前說什麼持之以恆,要不能贏回來,我這個太子的臉往哪擱?」

    居然是這麼一回事?

    弘治皇帝看著捏著小拳頭的朱厚照,突然覺得一股說不出的高興,恨不得大笑三聲。請將不如激將,看不出徐勳這小小年紀,居然不像那些只知道唯唯諾諾惶惶恐恐的應聲蟲,竟是能把已經氣餒的朱厚照硬生生扭了回來!射不射箭他才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獨子的心性!

    想到這裡,他立時高聲喝道:「來人,明日一早去西苑,賞徐勳寶弓一把,雕翎箭一袋……等等,連那王守仁也一併賞了!」

    朱厚照聞聽此言,幾乎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脫口而出叫道:「父皇,你好偏心,他贏了我已經夠得意了,你還賞他們!不行不行,你也要賞我!」

    弘治皇帝笑瞇瞇地摸了摸朱厚照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厚照,這天下遲早就是你的,你還要什麼別的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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