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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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59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35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仗勢壓人,升官有道(下)

    真是太子殿下來了!

    無論認識朱厚照的也好,不認識朱厚照的也罷,徐勳那一聲太子殿下卻是如假包換的。再看剛剛還氣急敗壞的張宗說在呆愣之後,竟是哭喪著臉跪了下來,其他人哪裡還會有什麼懷疑。那些個錦衣衛的世襲軍官既是徐勳精挑細選出來的,一站這麼久雖也疲累,此時此刻少不得草首挺胸,一個個恨不能把最佳的精氣神顯露出來,而王世坤徐延徹齊濟良這三位,也當然不會去學倒楣的張宗說,一時都打起了精神。

    於是,跪在那兒的張宗說顯得異常無助可憐,只這會兒沒人有去同情他。尤其是當徐勳念出操練偷懶軍棍二十的時候,王世坤甚至還幸災樂禍地咧了咧嘴。

    “唔,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朱厚照如今雖說對兩個舅舅都客氣些了,可對那些表兄弟可卻都不怎麼看得上,因覺得張宗說丟了自己的臉,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張口就迸出了這麼一句如今已經少有人敢放在嘴邊的明言,繼而才看著徐勳說道,“徐勳,該打就打該罰就罰,本太子要的是勇武之士,不是那些膿包勢的軟蛋!”

    張宗說雖比朱厚照還年長兩歲,但見著這個太子表弟一向就是老鼠見了貓似的一聲不敢吭,這會兒聽朱厚照撂下了狠話,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慌忙磕頭道:“殿下,臣知錯了,臣知錯了,求殿下看在臣年少無知又是頭一次犯錯,寬宥臣這一次……”

    “磕什麼頭,沒出息,我又不是你頂頭上司,這軍規就是軍規,誰犯了都得罰!徐勳,你說是不是?”

    徐勳早料到張宗說必然是第一個撐不住的,要是朱厚照不來,他倒是真打算給人一點顏色看,但眼下太子來了,這麼做反而有故意借勢壓人之嫌。於是,他轉念一想,他就走到朱厚照身側道:“是,太子殿下著實賞罰分明!不過,姑且念在這是頭一回,不如就先饒恕他這一回。但皮肉之苦可以免了,卻不能不罰,今天操練結束之後,令他抄書一百頁,如何?”

    說完這話,還不等朱厚照開口,他就又壓低了聲音道:“殿下,總得給皇后娘娘和壽寧侯留點面子,否則堂堂世子被人扒了褲子打板子,於二位臉面不好看。”

    “好吧,依你!”

    朱厚照只恨張宗說要偷懶耍奸還把他這太子拿出來當靠山,一時氣急才打算打他的板子,可徐勳拿了張皇后出來,他想想也就只能暫且作罷,但眼珠子一轉就補充道:“不過一百頁不夠,先抄兩百頁以儆效尤,操練還照常,讓他晚上點燈抄!還有,這幾天不許他擅自離開西苑,免得他回了家去找人代筆……張宗說,你給本太子老實點,我可認識你的筆跡!”

    儘管逃脫了二十大板,但站起身的張宗說想到那二百頁書,一時只覺得欲哭無淚。而徐勳見朱厚照來了,自然不會讓其就這麼觀瞻這樣枯燥的軍姿訓練,喝令張宗說歸列之後,他只是片刻就吩咐馬橋暫時休息,旋即就帶著朱厚照來到了從前給幼軍們講課的地方。

    隨侍的劉瑾和張永忙著張羅椅子茶水,徐勳少不得接著剛剛的由頭笑道:“殿下真是虎威,張宗說這樣蠻橫的性子,殿下一喝就立刻老實了。”

    “那是當然,別看他在我和壽寧侯面前老實,這小子在外頭也是一霸,有一次正好給我撞上了他欺壓良善,我就悄悄讓人狠狠教訓過他!”說到這裡,朱厚照便斜睨一眼徐勳,“這事可就只有我和劉瑾張永知道,你可別說出去,那次母后氣壞了,順天府尹挨了老大的排揎!”

    果然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啊!

    見劉瑾和張永都是沒事人似的,仿佛朱厚照提到的不是他倆個徐勳不禁啞然失笑,嘴上卻是一本正經地贊了一句小侯爺高明。而這一聲小侯爺又勾起了朱厚照從前的那些記憶,當下又埋怨道:“都是張宗說這膿包敗壞了我的名聲,想當初我跟著王守仁學射術的時候,手都磨出泡了,還不是一聲不吭在那練著,哪裡像他這麼沒用!早知道我怎麼也不用他這壽寧侯世子的名頭,真是丟我的臉!”

    “是是是,殿下要不是這等勤學苦練,怎麼能前次在那許多老大人們面前出場驚豔?”

    “那當然,只要我認真起來,這些哪裡在話下!”想起那時他一出場,群臣那瞠目結舌的樣子,朱厚照立時心癢癢了,霍然站起身就叫道,“你前幾天不在宮裡,我倒忘了!快快,再和我賽一次,那次居然馬失前蹄輸了給你,這次我無論如何也要扳轉回來!”

    “好好,不過殿下帶著劉公公張公公,我再去叫兩個人見證可好?”

    朱厚照巴不得在人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箭術,一聽這話立時二話不說點頭答應。及至他匆匆帶著劉瑾和張永來到了後頭那一條長長的馳道,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這才看到徐勳不慌不忙地帶著兩個人來。前頭一個他認識,是魏國公的小舅子王世坤,而另一個壯漢他卻完全沒見過。但這會兒他完全沒在意這些,連聲催促著開始。見王世坤和那個壯漢以及劉瑾張永一塊去安設了靶子做好了所有準備工作,他二話不說就抓起了一旁的那把寶弓。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方才重新回到了內校場。最初精神奕奕的朱厚照這會兒卻是憋了一口氣,偷眼看見徐勳一臉壞笑,他忍不住對著其輕哼一聲:“本太子不巧又是馬失前蹄,且再讓你得意一陣!”

    “是是是,臣只是超水準發揮,這才僥倖又贏了殿下一箭。”

    當著外人的面,徐勳自然是不失臣子本分,笑容可掬地應道。見朱厚照沒好氣地別過腦袋仿佛就要走,他便快走兩步追上卻是又輕聲說:“話說回來,此次兩千府軍前衛的事臣也想和殿下商量商量。如今人多了指揮同知指揮僉事暫時可以不設,但千戶卻是要有的。臣擬將兩千人設為左右營,左營以之前那五百人為基礎,千戶由馬橋暫時署理,就是那個黑大個。至於右營,則是以此次新調的人為主,再加上王世坤他們這幾個出身顯貴的百戶,所以這千戶的人選不好挑。臣思來想去,便打算委了錢寧。”

    “錢寧是誰?本太子倒覺得王世坤挺好的,人機靈不像那張宗說只知道仗勢欺人!”

    徐勳瞥見剛剛奔前走後卻一句多餘話都沒有的錢寧恰是呆若木雞滿臉不可置信,直到朱厚照出言反對才臉露黯然,而王世坤則是一臉的驚喜,這時候,他就笑著說道:“世坤機敏練達,當然是好,但經驗卻未免有些不足。至於錢寧,就是剛剛給殿下報箭靶的,世襲百戶又有一身真本領,況且年紀也稍大一些,穩重妥當。”

    “哦!”朱厚照看了看錢寧見其果然是人高馬大,不免老氣橫秋地歪頭在其面前打量片刻,這才微微頷首道“好,你看中的人想必不差。至於王世坤……”

    朱厚照斜睨了王世坤一眼,這才笑眯眯地說:“王世坤,徐勳都這麼說了,這次就只好讓你吃虧了。不過,橫豎府軍前衛兩千人是無論如何都不夠的,你好生操練著,下次再擴充一千人進來,我讓你當千戶,也不用什麼署理,直接就正職!徐勳要是還不肯,我給你做主!”

    王世坤聽徐勳把到了嘴邊的機會推出去,原本還有些小小的鬱悶,可當朱厚照這麼開口一說,他立時恍然醒悟過來,慌忙稱謝不迭。這時候,徐勳則是不動聲色地踢了錢寧一腳,見人撲通一聲就連忙跪在地上磕頭謝恩,他不覺嘴角一挑。

    “錢寧,別辜負了徐勳對你的舉薦!張宗說那幾個傢伙,你該怎麼操練就怎麼操練,到時候要是他們不像樣,我可唯你是問!”

    “殿下放心,臣一定盡心竭力,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對於連連磕頭的錢寧,朱厚照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看看天色就唉聲歎氣道:“好了,又該回去了。明兒個一早又是考較,晚上又得背書,要是背書和射箭一樣有趣就好了……”

    眼見朱厚照自顧自地背著手往前走,劉瑾拔腿就追了上去,而張永則是瞅了個空子對徐勳說道:“這蒙古小王子不是越打越來勁麼?苗公公正在可勁鑽營,希望能再和保國公搭檔,一塊帶兵出征。世子可千萬快些兒把這兩千府軍前衛練好,到時候要真的派兵,有太子殿下進言,你把隊伍拉出去跟著他們走一趟就是老大的功勞,別錯過了這等良機!”

    目送著那東宮主從三人漸行漸遠,徐勳琢磨著張永這混軍的提議,正在心裡想這是張永自個的想,還是哪裡已經有風聲了,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人,卑職若能真的出人頭地,絕不會忘了大人的提攜之恩!”

    轉頭見是錢寧還跪在那裡,只這一回換做是沖著他磕頭,徐勳立時上前把人攙扶了起來,笑著說道:“機會我給了你,太子殿下你也見過了,只要你好生盡力操練,日後還有的是上升的地步。但要是這次機會你抓不住,那也就沒什麼下一次了。”

    “是是是,卑職一定不辜負大人的提攜!”

    三言兩語激起了錢寧那滿腔勁頭,徐勳先把人打發了回去,這才看著王世坤笑道:“怎樣,你不會怪我把機會直接給了別人吧?”

    “一開始我倒是納悶來著,但一聽太子殿下那話我就明白了,這算盤打得簡直是絕了!”儘管剛剛那一站,王世坤也是渾身僵硬,但適才朱厚照的那番話把他的精神都撩撥了起來,“一個區區千戶算什麼,太子殿下都覺得我吃虧,日後還有那樣的補償,算起來我真是賺大了!要真是我打頭,張宗說首先就不會服我,更不用說徐延徹齊濟良!我不趟這渾水!”

    “你明白就好!”徐勳知道王世坤骨子裡是個什麼人,當下就意味深長地說道,“總而言之,讓錢寧去收拾他們,你只用用心心把這幾日的操練記下就是,到時候幼軍選好了,你就用同樣的法子去操練他們。這些東西又枯燥又累人,但要把散亂的人捏在一塊,卻是最有效。”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36
第二百二十章 又一位一代宗師!


    抄書,抄書,還是抄書!

    白天被操練得累死累活,晚上還要抄書,對於張宗說來說,這些天實在是足以把人折騰死。自打頭一天借著太子發威之後,徐勳倒不曾怎麼針對過他,可因操練最出色而被徐勳點名任軍令長的錢寧卻出奇嚴格,他要偷懶是完全休想。而錢寧有了徐勳給的懲罰大權,對其餘人等是從罰站到軍棍不等,對他們幾個公子哥則是只有抄書這兩個字。可恨他白天已經累得七死八活,晚上還要抄書,到最後連手都快斷了。

    而徐延徹和齊濟良比張宗說也好不了多少,他們一個是父親嚴令,一個自個認為是戴罪立功,操練也還算認真,可終究沒有那些幼官的體力,一來二去每晚上多抄七八頁的書總是難免。只有王世坤得錢寧照顧,再加上他年紀畢竟大幾歲,弓馬稀鬆歸稀鬆,可終究是學過的,每晚說是要抄三四頁的書,可准點睡覺卻還能做到。而此番總共才十五個人,一人一間房,到晚上大門一關不許出房門,外頭還有人巡邏,誰也不知道旁人情形如何。

    接下來這半個月,徐勳因沒有住在宮中,每日都是宮裡宮外跑著,從壽寧侯張鶴齡到定國公徐光祚再到仁和長公主,這三家常常來探問情形,他只一概敷衍,主要精力只放在朝廷是否出兵以及王守仁那邊的幼軍進度上。連放完了假的之前那五百府軍前衛調到了安定門外的團營舊營房,每日由各總旗帶領出操訓練,他只是隔日去看一回。等到連同此前那十五個百戶在內的兩千人全部塞進這座營房,他立即全身心投入了進去。

    畢竟上次西苑練兵五百人已經是破格,此次兩千人斷然不可能再拉進西苑。而在這安定門外的營房校場到底不像宮中只有宦官周邊出沒的人眾多,御史更是虎視眈眈,真要挑出什麼毛病來,他和王守仁的麻煩就大多了。然而,數日下來,雖說軍官和士卒的磨合還說不上漸入佳境,他卻發現周遭看熱鬧的人漸漸減少了。

    “難道那些御史終於恍然醒悟還有其他正經事了?”

    這天午飯時分,聽到徐勳的這一句嘟囔,王守仁頓時沒好氣地說道:“那是因為他們還有另一樁要緊事盯著,沒工夫再管咱們了。會試已經開考,主考官和各房考官都是重中之重,不盯著他們反盯著這兒,那些科道言官還不至於這麼本末倒置。以他們的性子,沒事都盼望著有事,更何況此次恰逢會試之年,當然恨不能再出一回弘治十二年科考舞弊的大案子!”

    原來轉眼就是二月末,眼看就是又一年的會試了!

    徐勳這才記起這一茬,一時暗幸此番操練這兩千新軍期間,能夠暫時躲開那些一意的目光。然而,他雖說四書五經樣樣稀鬆,但對於這三年一次的盛事卻也大有興趣,當即追問道:“今年是誰主考?”

    “是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學士張元禎,還有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楊廷和。”

    傅容此前遣了心腹京不樂陪著上京,如今的徐勳對於文武百此雖不能說如數家珍,但這些有名頭的大多數都還有些瞭解。張元禎也就罷了,楊廷和這名字他卻是如雷貫耳了,不就是那位親自把嘉靖皇帝送上帝位,然後自己卻因為大禮儀之爭被皇帝掃下臺的嗎?而要是再根據後世某些盤根究底的傳言,甚至有人說正德之死,都和這位文官之首脫不開干係。就拿現如今來說,這人也是正兒八經的東宮序列。

    只這個念頭也就是在心裡想想而已,他微微一眯眼睛就笑道:“也不知道這一榜會是誰有幸摘得狀元。幾十年寒窗苦讀,就看這幾日的發揮,倒是真個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還難。”

    “你這比方倒貼切。”王守仁自己就是前後三次會試,獨木橋走了三回,對此自然深有體會,眯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往昔,他突然掐著手指頭算了算,繼而就蹭地站了起來,“我才想起來,今天是二月十八,也是這會試最後一場,我和一位友人約好,等他出貢院要為他接風,今兒個我得先走了!”

    “只管去吧,今晚上的兵課停一天也不打緊,下頭人難得偷一回懶,高興都來不及!”

    見王守仁說著就站起身急匆匆往外走,徐勳也沒放在心上,隨口就這麼說了一句。然而,王守仁已經至懺門口,卻突然又轉了回來,卻是看著徐勳說道:“我倒忘了,據說南監祭酒章翁對你有半師之誼?”

    “你怎麼知道?”徐勳沒想到這事情連王守仁都會聽說,一時大為詫異。

    “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究竟有是沒有?”

    “算是吧。不過,我只是有幸在章大人家裡養了一個月的傷,蒙他贈書兩箱子,又向北監祭酒謝大人舉薦了我。”徐勳想起前不久匆匆南下的陶泓,就歎了口氣說,“只日前才剛剛聽說章大人有喪偶之痛,所以我打發了家裡一個童子南下探看探看。”

    “那就好!我那友人因章翁賞識,在南監讀了大半年書,也是稱章翁一聲先生的。他二月初才剛到京城,我也是因李閣老的緣故,與他在文會上相識,料想他應該知道章翁近況。你若是有空,不妨和我同去見一見?”

    徐勳此前到京城後也曾經給章懋寫過兩封信,但三個月西苑練兵之後就顧不得了,此次才讓陶泓帶了書信回去。這時候王守仁說要去見的是這麼一個人,他立時霍然起身,二話不說點點頭道:“好,那我先去吩咐一下今兒個晚上的安排,然後跟你進城!”

    時值傍晚,京城東邊貢院前頭那一條街已經是擠得滿滿當當。從二月九號開考至今,已經是整整九天,所有南來北往的舉子們全都雲集於這麼一座貢院之內考試,幾乎是一步都不能出號房,如今好容易捱到了盡頭,外頭等候的家人自然是人人激動。翹首盼望了許久,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貢院開了,就只見一大堆手提考籃的舉子從中一哄而出,一時間竟是喧嘩一片。

    王守仁是考過三次的人,當然知道要在這時候迎著人,就不能光靠傻等,因而這會兒壓根就沒和徐勳在下頭等候,而是包了貢院旁邊一座酒樓的二樓雅座,只在臨窗位置邊看邊等。他既是精於射箭,眼力自然很好,居高臨下看了不多久,他便看到了那個人群中施施然背手而行的悠閒中年人,一時便出口叫道:“元明兄!”

    那底下的中年人抬頭一看,認出那窗邊的人是王守仁,頷首一笑就穿過人群到了酒樓門前。不消一會兒,提著考籃的他就上樓進了雅座,見座中除了王守仁還有另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他微微一愣就笑道:“可是興安伯世子?”

    “正是,冒昧打擾湛先生,實在是莽撞了。”

    “哪裡哪裡,要說世子之名也算是如雷貫耳,我也好奇很久了,不想今天能相見,也是托了王伯安的福。至於先生二字當不起,世子叫我湛元明也罷,叫我老湛也未嘗不可。”

    “那我便占個大便宜,叫一聲湛兄了!只那世子二字,還請湛兄收起。”

    “好好,正該如此!”湛若水爽朗地一笑,放下考籃廝見之後就自己搬開椅子坐了,自己提起茶壺倒滿了茶一氣半盞喝下去,這才舒了一口氣道,“這九天真是難熬得很,連口熱茶都幾乎喝不上,好在老天爺沒下雨,總算是捱過來了。”

    王守仁見狀不禁打趣道:“知道你是不想考,硬生生被人硬逼上梁山的!”

    徐勳也是在路上聽王守仁解說,才知道自己今天來見的是廣東湛若水。據王守仁說,湛若水師事大名鼎鼎的陳獻章,為了求學甚至一度焚掉了路引以求追隨那位白沙先生,在執掌江門釣台之後,又為陳獻章之死服孝三年,這次還是在母親和廣州府一位官員的雙重勸說下勉強來京城應試,打的卻是最好考不中回鄉繼續講學的主意。但相比這些,真正讓他心中大震的,卻是因為他記得,後世鼎鼎大名的明朝心學大師,除了王守仁就是這湛若水,兩人都是弟子眾多,湛雖聲名弱于王,仍可謂是一代宗師!

    “伯安你知道就好,千萬不可對李閣老說,否則就辜負他一番心意了。”

    此時,見湛若水笑著說了這麼一句話,徐勳便舉杯敬道:“湛先生話是這麼說,但有道是這世上的事情常常事與願違,你雖不想考中,只怕此次卻是必中。”

    王守仁也笑道:“是極是極,今拜主考的這兩位都是一心人才慧眼識珠的謙謙君子,就如徐世子所言,我也打賭你必能中!”

    湛若水才以茶代酒喝了徐勳敬的那一杯,聽到王守仁這話不禁莞爾:“好你個伯安,你這不是存心擠兌我嗎!雖說我是想就此安安靜靜回鄉教書,可要是我和你賭不中,按你的話豈不是認定此科兩位主考大人慧眼不識珠?說真話,考不中就罷了,若僥倖考中,我這些年一直都是醉心書卷,於實務上頭一竅不通,只望能點個翰林,讓我能博覽群書,繼續精研學問,好好教書育人,不要誤了百姓!”

    中進士點翰林,這原是無數讀書人一生的期望,被湛若水說出來卻好似退而求其次一般。然而,這等狂妄的話他卻說得頗為平和,徐勳聽著竟也覺得其人真心實意,當下少不得笑著附和了幾句。一番閒話之後,酒菜上齊,他便言歸正傳道:“我聽王兄說,湛兄此來京城應考前,曾經得南監祭酒章大人激賞,在南監讀了幾個月書?不知道章大人近況如何?”

    “章翁……”湛若水躊躇了片刻,這才搖搖頭道,“章翁近況實在是說不上好,老而喪妻,原本就是人生大痛,更何況章翁入冬之後身體每況愈下,因疾致仕朝廷又不允,這會兒應該已經從鄉間回金陵繼續主持國子監了。唉,不是我言辭激烈,朝中諸位老大人的年紀都大了,如馬尚書等都已經年過耋耄,一個個都曾幾次三番上書致仕,皇上也應該放他們歸去,否則老於其位,年輕一輩都覺得他們尸位素餐,又傷名聲,又傷身體,未必是朝廷之福!”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37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一位一代奸臣!

    徐勳曾經幾度面對那幾位頂尖大佬,除卻還不到六十的李東陽之外,其他的無不是七老八十,馬文升甚至還有選擇性耳背,至於這些人之前是因災異自請致仕也好,因怕被人閒話而自請致仕也罷,甚至說是以退為進……總而言之,弘治皇帝一概都是殷殷挽留,十足十一位禮賢下士的明君。問題是,那些大佬們是真的老了,老到朱厚照背地裡也對他嘀咕過!

    因而湛若水說這話,他心裡自是萬分贊同。

    然而,這種話他當然不會明裡說出來,只就著湛若水說章懋的話題歎道:“湛兄說的是,諸位老大人雖老而彌堅,但畢竟朝廷事務繁雜。說起來,哪怕是我這個不相干的人,章大人也一直關切愛護有加,每每想來便令我感念。他四十出頭致仕,結果年近七十又複出掌南監,原本就是推辭了多次了。但朝廷一再相召,他也只能勉為其難,雖是學子的幸事,可於他來說實在是太勞累了。”

    湛若水拿起杯子品了一口酒,又搖了搖頭說:“所以家師白沙先生數次不第,便索性回鄉教書,一心著書育弟子,結果還是一再接到徵召。就連我,也躲不過家母和徐大人的一次次訓誡提點,哪怕苦著臉也只能來了。天下之大,一人之力所能為者極少,更何況掣肘重重?朝中老大人們縱使秉持公心,但顧忌既多,要做事便是難上加難,想想伯安這入仕之後的經歷,我就真的想打退堂鼓。”

    “我雖然不曾點翰林,但先曆刑科,又主持山東鄉試,接著又任武選司主事,比起一科一科眾多真正磋跑一生的進士來說,已經是幸運之極。更何況……”王守仁斜睨了徐勳一眼,便又苦笑道,“更何況我還在西苑因緣巧合,竟是把太子殿下誤當成壽寧侯世子。我要是再自稱磋跎,只怕人人都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說起這事情,湛若水方才真正來了興致:“不錯不錯,二位如今可算是除了東宮講官之外,和太子殿下最親近的人!我倒想斗膽問一句,二位覺得殿下究竟是怎樣的人?”

    “殿下麼……天資聰穎,觸類旁通,尤其好武,愛騎射。”根據自己這三個月和朱厚照相處的經驗,王守仁幾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麼幾句評價,隨即停頓好一會兒,他才有些猶豫地說道,“只殿下興之所至,便往往一意孤行,做事未免少些長性。”

    相對于那些大臣們當面連篇讚歎,背後一次次告狀,王守仁對朱厚照的評價在徐勳看然是極其中肯。見湛若水看向自己,徐勳躊躇片刻就坦然說道:“殿下年少,兼且自幼無人相爭,隨心所欲自是難免。而他個性聰穎,自然就不喜大臣老生常談。好武好射,更是這等年紀的血氣方剛使然。不過剛剛王兄所言卻缺了一條,殿下性子純孝,對皇上皇后極其孝順,常常掛在嘴邊。”

    聽到最後這句話,湛若水不禁眉頭一挑道:“你們倆都這麼說,看來外間傳言有些不盡不實!都說東宮蓄養百戲雜人,日日笙歌不斷,殿下根本無心讀書,反而如同英廟當年那般只愛排兵佈陣,恐非天下之福。”

    王守仁沒見朱厚照之前,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言也聽得很多,等真正和人相處了三個月,他真心覺得朱厚照毛病雖不少,可確實是極其聰明機敏,若是教授得,弘治之後再現當年仁宣威世也不是難題。於是,他一時眉頭大皺道:“笑話,只有知兵方才能在日後用兵審慎,豈可因當年土木堡之變就再也不讓儲君涉兵事?”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喧嘩。因這雅座雖是板壁隔開,卻算不上隔音效果很好,三人剛剛涉及大臣和太子之言,無不是稍稍壓低了聲線,眼下外頭聲音一起,本待要說話的徐勳立時站起身來大步出去,拉開門一看,卻只見那邊廂幾個今科舉子模樣的人正在那對峙,其中一個恰是勢單力孤。

    “今科兩位主考最看不得激昂文字嘩眾取寵的,要是你今科再落第,看你拿什麼說嘴!”

    “就是!別以為你十八歲中舉便有什麼了不得,前兩次會試都是名落孫山,這一次多半也差不離!你懂什麼軍事,有英廟前車之鑒在,你居然說太子好武乃是朝廷之福,你這是阿諛媚上!”

    “嚴惟中,除非主考大人瞎了眼睛,才會取中了你!”

    徐勳見那邊廂唇槍舌劍齊飛,原只是以為舉子們起了口角,待聽清楚這些話,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因而等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本不打算管閒事的他一時色變,當即走上前去,冷冷地說:“爾等都是今科應試的舉子,難道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兩位主考大人取中誰不取中誰?什麼瞎了眼睛,傳揚出去,單單一個詛咒座師的罪名,你們今科就一個都別想中!”

    眾舉子酒酣之際爭執起來,不料突然跑出來一個外人這般指摘,頓時齊齊都愣住了。而徐勳素來是趁勢進擊的性子,不等有人反應過來就厲聲嘴道:“來人,給我把這些悖逆的傢伙——記名送到兩位主考大人那兒去……”

    儘管會試已經散場,但這座酒樓乃是貢院街前頭最熱鬧的所在,眾舉子只以為考官還派了人在這兒監看今科應考人的品行,一時大驚失色。

    幾乎是一瞬間,剛剛還氣勢洶洶說出那句瞎了眼睛話的舉子倉皇扭頭朝樓梯跑去,他這一帶頭,其他人慌忙跟上。聞訊而來的夥計氣急敗壞抓住一個人討要酒菜錢,那人生怕徐勳真個有記名權,隨手把一錠銀子塞了過去就蹬蹬蹬沖下了樓梯。不一會兒,這樓面上就乾乾淨淨,就連剛剛探頭看熱鬧的人都沒了。

    王守仁和湛若水剛剛都跟了出來,見徐勳三言兩語就嚇得那些舉子落荒而逃,一時都是莞爾。湛若水見起頭被人擠兌的那年輕舉子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便上前招呼道:“尊駕也是今次進京赴禮部試的?不要理會那些徒逞口舌之利的無聊人,只管等著放榜就是。要是兩次不中就是一輩子不中,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大器晚成的人?”

    那年輕舉子被湛若水這一說,頓時臉色好看了些,只見徐勳轉身回來,他不免緊張了起來,拱了拱手就說道:“這位大人,您剛剛所說記名的事,不知可否寬容一二?適才大家喝醉了酒,我一時嘴快得意了兩句,這才招來群起而攻,大家也不是有意的……”

    “哈哈哈!”曾經被徐勳取笑為老實人的王守仁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就指著徐勳說道,“你連他說話也信?他慣是奸猾騙人的,不過是看不得那些人趾高氣昂,於是嚇他們一嚇,他哪裡會記什麼名字送去給兩位主考官?”

    徐勳也不惱王守仁揭了自己的底,笑呵呵地沖著那年輕舉子頷首道:“沒錯,我就是一是看不慣他們的嘴臉,所以給他們一個教訓罷了。這些人不說學問如何,一言不合就連那種話都嚷嚷出來了,品行實在是不怎麼樣。尊駕還是離他們遠些,免得日後惹麻煩。”

    王守仁和徐勳先後這麼一說,那年輕舉子方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舉手一揖謝道:“多謝這位公子提醒。我只是因為他們是住在江西會館前來應試的同鄉,這才同進問出,只不料會出這種事。三位兄台也是應禮部試的?在下嚴嵩嚴惟中,江西分宜人。”

    嚴嵩!

    儘管徐勳如今名人見多,已經有些免疫力了,可此時此刻聽到又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仍不免失神片刻。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年不到三十的舉子,他只覺得對方相貌堂堂氣度宛然,看不出半點奸臣氣象,他就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嚴公子,我們三個裡頭,只有湛兄是應禮部試的,我和王兄都只是到這兒來看個熱鬧而已。”

    “呃……可是白沙先生高徒湛元明?”

    “湛兄真是大名在外啊!”湛若水尚未回答,王守仁就笑著點點頭道,“湛姓少見,輕輕巧巧就讓嚴公子猜著了。相逢就是有緣,你那些惡友既然去了,不如就到我們這小坐片刻吧。”

    嚴嵩之前兩試不第,心中雖說對此次會試並沒有抱太大希望,但對於今科舉子中那幾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仍是下了不少功夫瞭解。因而,此時徐勳既然開了口,原就想結交一二的他立時爽快答應了下來。等進入三人的雅座,見桌上酒菜都只是略略動過,大異於他們剛剛出貢院之後的大快朵頤,他更是心中暗贊一聲果不愧是名家傳人,把持得住口舌之欲。

    “這位是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王伯安,這位是興安伯世子。要說大名,他們倆可是遠遠蓋過我!”

    然而,嚴嵩才一坐下,就只見湛若水指了指旁邊的兩人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一時大吃一驚:“兩位就是不久之前西苑操練府軍前衛,得了皇上褒獎的……”

    “就是他們兩位了!”湛若水剛剛歎過老臣問過太子,對府軍前衛的事卻還沒來得及問,這會兒突然開。問道,“嚴公子剛剛說過太子好武乃是天下之福,這話如何說起?”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38
第二百二十二章 權奸尤青嫩,權閹已露頭


    徐勳對於嚴嵩的興趣是於他在後世的名聲,而湛若水和王守仁則是正好相反,兩人更感興趣的是他之前引起那些舉子們群起而攻的話。

    而此時此刻,嚴嵩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沉吟了一會,這才抬起了頭。

    知道對面三個人無論是已經入仕的王守仁,還是據說是太子親信的興安伯世子徐勳,亦或是雖不曾及第,名字卻已經為眾多大佬所知的湛若水,都不是自己這個落第兩次的清貧舉子能夠比擬的,他反而只覺得心中激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衝動。

    “當今太子好武並不是壞事,好武愛兵,今後就能知道邊關百姓疾苦,兵事多變,若能瞭解敵我地形,至少不至於為冒者誆騙了。而京城前臨蒙古最近處不過上百里,若有萬一便隨時會成為禦北第一線。若翌日的一國之君不知兵,而偏偏蒙古又有梟雄崛起,那時候當如何?況且……”

    嚴嵩一口氣說出這些,也是因為徐勳王守仁不同別人的身份。因而只頓了一頓,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況且,我朝太祖爺驅逐韃虜打的天下;太宗爺又是為了抵禦韃虜將都城從南京遷到北京,為的就是天子守國門,以告後世子孫不可忘了兵事;而宣廟不但曾經從太宗爺北征,還曾經親征漢庶人之亂,更帶兵北巡。如此的堂堂祖訓,怎可因為當年英廟時的土木堡之變,而就此棄之不顧?所以說,反而是矯枉過正,絕非天下之福!”

    “嚴公子到底是滿腹銳氣。你這話和剛剛王伯安的話實則是異曲同工。”湛若水見王守仁那樣子,顯然也是贊成這番話的他卻笑道:“我也不贊同那些老大人們矯枉過正,但群臣所慮不是太子練兵,而是太子好兵。好兵便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挑唆,而貿貿然用兵,縱使有一時的斬獲,卻難保長治久安。所以,練兵則可,用兵當慎。”

    “好一個練兵則可,用兵當慎!”

    徐勳可不是一門心思只想著打仗立戰的好戰分子,聞言立時眼睛大亮親自給湛若水斟滿了一杯酒,又自己滿上敬了。等湛若水一飲而盡,他就點點頭道:“古語有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既是說練兵當勤,也是說用兵當慎。要打就要把人打疼了打狠了,否則不疼不癢的一拳,只能讓人記不住教訓下次捲土重來,遭殃的又是邊關百姓。”

    “所以說,漢武帝數次對匈奴大肆用兵讓大漢多年宿敵匈奴一蹶不振就此沒落,可民間困苦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用兵的法度,從來就是最難掌握的。”

    嚴嵩見徐勳只稱許湛若水的那番話於自己所言卻仿佛並不放在心上,雖也並不意外,可仍舊心中鬱鬱,只一言不發自顧自地喝了兩杯。他此前所飲已經很不少,而徐勳這邊叫的酒是入口綿軟後勁卻大的,不過應付著說笑一會兒,他就不知不覺地趴伏在了桌子上。見此情景,王守仁惦記回頭明日還要繼續練兵,時間也很不早了,就索性站起了身來。

    “徐老弟,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不如先散了,元明那裡我送他一程,這嚴嵩就勞煩你送一送了,看他這醉得也不輕。他既是和我一樣已經考過兩科不第,想來當年這中舉也是一蹴而就,之後屢試不第不免被同鄉譏刺,所以心中才會更加愁苦。今夜他回去不相宜,不如另找個客棧安置。”

    “好好,他就交給我吧!”

    徐勳見湛若水臉上掩不住的疲色,知道這九天科場確實難捱,當下就此和王湛兩人告辭。等到他們出門,他見嚴嵩依舊伏在桌子上人事不知,他便若有所思地坐了下來。

    “嚴嵩,你剛剛的話,應該還沒說完吧?”

    徐勳只是隨口一提姑且試一試,倒不是真有把握嚴嵩沒醉過去。然而,此話一說,他就看到那個趴伏桌面的人漸漸直起腰來,又在那使勁晃了晃腦袋,不禁眯了眯眼睛。

    果然,嚴嵩拿起面前還剩大半杯的酒一飲而盡,借著酒意就說道:“我是沒說完,這歷來的各朝各代,開國之君都是馬上天子,開疆拓土,禦外敵往往能應付裕如,但之後一代代君王,不要說外敵,就是國中跳樑小丑蹦躂兩下,也往往會造成大亂,便是因為長於深宮婦人之手,自小被那些老成持重的人灌輸,再加上名將凋零,軍士散漫,於是一點小火星就會成為燎原大火。世子可以算一算,一朝一朝馬上得天下,可多半也是馬上失天下,藩鎮也好,內亂也罷,甚至是外敵……若是天子知兵,何至於如此?”

    “嚴嵩,你漏算了一個人。隋煬帝為王時就深有勇名,手底下也一度名將如雲,可隋經二世而亡,固然是他志在剷除世家,可誘因卻是他三征高句麗。”說到這裡,見嚴嵩一下子愣住了,徐勳方才笑道,“你所長當不在軍略,不必因為如今時勢而強求。”見嚴嵩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又徐徐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兩科落第,對今科又是心懷期望,又是覺得希望渺茫,這很自然,人失敗次數多了,就會有患得患失,只你不是無才之人,大可不必如此。至於太子愛武是好是壞,於如今的你來說,還是少談為妙。須知朝中老大人們看著我練府軍前衛,大多是不以為然的,而會試也好,殿試也罷,多半都是這些老大人們做主,萬一你的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卻因為這些言論而惡了他們,你說你是不是本末倒置?”

    作為初來乍到就在金陵的那場莫大風波裡從夾縫中突圍,繼而又在京城如魚得水的成人士,徐勳深知自己是沾了多少機遇和巧合的光,又是怎樣僥倖才有現在的地步,所以他很能理解如今的嚴嵩是怎樣的心情,一番勉勵輕輕巧巧就送了出去。

    “詩仙李太白有一句詩我喜歡得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科舉這種事,不要相信什麼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話。今日的王伯安也是三次才金榜題名的,你當初能夠不到弱冠中舉,也是從無數人當中殺出來,如今不可失了銳氣!”

    儘管徐勳的年紀遠小於自己,但此時此刻聽著這一波高似一波的話,嚴嵩只覺得心情激蕩不已,當即站起身沖著徐勳深深一躬沙啞著嗓子說道:“多謝世子提點!若今科真的能僥倖中試,嚴嵩必不敢忘今日教誨!”

    出了酒樓,徐勳雇了一輛車使其送嚴嵩,自己卻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目送那輛車消失在視線之中,這才收回了目光,心中總覺得好笑得很。

    無論是劉瑾也好,嚴嵩也好,如今尚未成氣候之前,奸猾固然奸猾,可要想打交道遠遠比和那些不好對付的老大人們打擂臺容易多了!這都是先知先覺的好處啊!

    他正想著,突然只覺得肩膀被人一拍,一回頭就立刻瞪大了眼睛。

    而那人見他吃驚便嘿嘿笑道:“怎麼,沒想到是俺?小侯爺派俺出來找你,結果俺特地跑到安定門外,卻說你和王守仁一塊到貢院這邊來了,幸好俺聰明,幾個酒樓一找,就尋到了你的下落。俺說徐老弟,你膽子也太大了些,幾個人在那種四面漏風的地方就敢議論興亡得失?”

    劉瑾坦言之前就是在聽自個的壁角,徐勳頓時氣結:“那會兒舉子們舉杯慶賀會試結束都來不及,有幾個人會豎起耳朵聽這些?”

    “那可說不定,你如今行情見漲,別看北鎮撫司的人和你好,可東廠指不定就盯著了你。王岳那老貨俺最瞭解不過,文官們他不去盯,偏就盯著太子殿下的親近人。”劉瑾一邊說一邊四處看,仿佛東廠的人就在周圍,又低聲說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走吧!”

    劉瑾一個人出來,自然不會坐車,而是騎的馬。中官們常常要騎馬往四處府邸上跑,他又不是蕭敬那些獲准坐凳杌的大擋,因而馬術也相當不錯,這會兒和徐勳一塊出了貢院街前頭的隨磨房胡同,他便熟門熟路地前頭帶路,只走那些荒僻的小胡同,最後卻是領著徐勳進了一座小院子。把韁繩丟給了迎出來的小麼兒,他就扭頭看著徐勳咧嘴一笑。

    “俺進宮好幾十年,才有這麼一座小院子,你這大財主可別笑話。”

    原來劉瑾竟是帶著自己回了家!

    徐勳大吃一驚,跟著劉瑾一路進去,跨進正房四下一看就笑道:“有什麼可取笑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院子大人口多,別有用心的人也就更多,真不是什麼好事。我也不怕你笑話,為了家裡的清淨,我爹和我軟硬兼施,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

    “也是,小家有小家的好處。”劉瑾聽徐勳這麼說,心裡也高興,一坐下之後讓小麼兒上來沏了茶,然後擺擺手把人趕了出去,這才看著徐勳道,“張永那小子應該攛掇過你了吧?他在殿下面前嘀嘀咕咕好幾次了,但使攛掇了殿下派你跟著出征,他就琢磨著在你那兒混一個監軍的位子跟著撈一把功勞。不是咱家說他,要不是那個王守仁打一開始就自請到西苑來看著,他早在之前你練兵的時候就湊過來了!這小子,滑溜得很!”

    徐勳被劉瑾說得有些狐疑,躊躇片刻就問道:“那老劉你的意思是……”

    “撈功勞的機會怎麼能丟,但不能操之過急嘛!”劉瑾的眼睛閃動了一會,就壓低了聲音問道,“要知道有句那什麼話來著……攘外必先安內。”

    怪不得嚴嵩發跡還早,劉瑾發跡卻快了,這歷史果然還是不騙人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39
第二百二十三章 義氣劉,實誠徐


    攘升必先安內!

    徐勳臉色古怪地盯著劉瑾,眼前的人仿佛化身作了一個熟悉的光頭。然而,劉瑾卻沒注意到他的變化,又嘿嘿一笑道:“俺沒讀過多少書,認識的字也沒多少,但這句話當初陪著太子聽講的時候卻一下子就記住了。俺們幾個也好,徐老弟你也好,都是根基未穩,這打仗的事情又沒個准數,萬一被人打了個埋伏輸了,那到時候還要命不要?”

    見徐勳不說話,劉瑾誤以為徐勳面對這麼好的機會有些把持不住,忙又說道:“而且,張永那傢伙顧前不顧後,他也不去打聽打聽朝中現如今這態勢。那些個老大人們全都是反對用兵的,聽說前些天兵部的部議,王守仁被駁得灰頭土臉,就是太子出面也未必討得了好,到時候追究下來又是咱們挑唆,你說是不是?”

    王守仁被駁的事情,徐勳已經從王守仁那聽說了,但劉瑾一個東宮內官能打聽到部議,這耳目靈通著實非同小可。因而他面上驚愕的同時,心底也在飛快地盤算,隨即就沖著劉瑾豎起了大拇指:“好啊老劉,連兵部的消息也能打聽到,你這真是絕了!”

    “哪裡哪裡,那都是因為俺和谷大用交情好。”劉瑾狡黠地一笑又壓低了聲音說:“這事兒俺可只告訴你,雖說西廠早就廢了,但太子殿下一直覺得錦衣衛是外臣,東廠王岳那老傢伙又不好打交道,所以便讓谷大用領著一幫探子打聽消息,以後重建西廠也有個底子。谷大用那傢伙和俺穿一條褲子,凡事常常問俺,更何況這種消息他打聽起來又不費事,算不了什麼。”

    徐勳這才知道,重建西廠的風聲確實是從東宮來的一時心頭一動。順杆兒又捧了劉瑾幾句。見對方這臉上皺紋都笑得舒展了開來,他便趁勢問道:“不過西廠畢竟已經散了二十多年,京城裡錦衣衛和東廠平分顏色,谷公公這差事也不是做得那麼容易吧?”

    “可不是?”劉瑾唉聲歎氣地搖了搖頭,一時大倒苦水道,“錦衣衛也就罷了,葉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況且做事公允從不會撈過界,俺們做事只不要招惹到他頭上,他是決計不會來管的。但東廠的王岳……嘿這老傢伙卻最是護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水潑不進不說,還生怕別人搶了他生意。谷大用先頭已經在他手裡栽過一個跟頭了!西廠的人早就散乾淨了,當年那些個老大人的學生親朋被整得太慘,結果除汪直之外,韋煥吳綬以及手底下那些個誰有好下場?唉,這年頭要尋個做事的,怎麼就這麼難?”

    劉瑾在那大發牢騷,徐勳卻想到了之前向金六丟下一句話就無影無蹤的慧通。只他怎麼也不至於在劉瑾面前直截了當地舉薦,而是順著人的口氣說道:“既如此,何妨讓人出去打聽打聽從前西廠舊部可還有留在京城裡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谷公公是太子殿下的親信,光是這一條,就足夠那些驚弓之烏趨之若鶩了。”

    “你說的也是,回頭俺對谷大用提一提,省得他成天糾纏俺。”

    劉瑾今天來找徐勳,為的就是西廠的事,這會兒見徐勳真心給他出起了主意,他立刻乾咳一聲道:“徐老弟,谷大用一直都很羨慕俺和你親近,所以有件事他自個不好和你說,於是托俺來向你說項一二。就是先前那一茬,他手下雖然領著幾十個探子,但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而且你想想,那回鄭旺那麼大的案子,東廠也好錦衣衛也罷,事先都一點風聲沒有,還是殿下和俺們兩個出馬,這才手到擒來。俺知道你和司禮監掌印蕭公公交好,所以想托你探個口氣,看看這西廠能不能名正言順開起來。哪怕只是在司禮監掛個名不對外公開也好。”

    “這個……”徐勳頓時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見劉瑾盯著自己,他又笑道,“這事情雖棘手,可也不是不能試一試。不過,劉公公你還真是夠義氣,這西廠就是真的開起來,那也是谷公公領銜,你居然還這麼費心奔前走後。”

    一句夠義氣說得劉瑾眉開眼笑,眼睛都幾乎眯成了一條縫:“那是,俺可是東宮赫赫有名的義氣劉,朋友有難兩肋插刀,跑跑腿算什麼,更何況谷大用和俺好得穿一條褲子,幫一把也是應當的。真要西廠開起來,東宮的大家都能沾光不是?俺老劉別個不求卻來找你,也是因為徐老弟你對人實誠,真心實意。對了對了,蕭公公幾日後便輪休,多半會回私宅休整,那時候我使人通知你。”

    見徐勳不過片刻功夫就終於點了點頭,竟爽快地應承下來,說是下次若見著蕭敬必定探問,劉瑾自然大喜,當下立刻高聲喚了小麼兒上酒,強拉著徐勳交杯換盞,直到徐勳不勝酒力連聲推辭,他這才吩咐了小廝駕車送了人回去,等人一走,他就得意地笑了起來。

    要知道,現如今司禮監光是掛著太監銜頭的至少就有七八個,而御前得用的少說也有五六個,西廠真的要開,哪裡輪得到谷大用?整個東宮朱厚照信賴的那些個太監裡頭,唯一一個品級夠班的,也就只有司禮監太監兼掌東宮典璽局的高鳳了。

    而這些年來別人都只記得在朱厚照面前下功夫,唯獨他把這老太監伺候得極好,西廠落在高鳳手裡,和他的有什麼差別?

    儘管這些天又不得不常常住在安定門外的軍營,但這天再要出城已經晚了,徐勳坐了劉瑾的車回興安伯府也就索性在家住了一晚上,又從徐良那兒得知了當年保國公朱暉和苗逵那場仗的多個版本。一夜好睡的他一大早就出了府,可就在他單身撥馬出安定門時,他就看到了城門之外排隊入城的長龍中,一個左顧右盼的人影。兩廂一打照面,他就認出了人來,眼見後頭有眾多車馬出城,他便假作避讓往旁邊閃了閃。和那人擦身而過時,他就只覺得對方往自己的靴子裡塞了什麼東西。

    等到了官道一處岔道口,徐勳就拐上了一條少有人走的小道,彎下腰從靴子裡一掏他就找到了一張小紙條上頭寫著簡略的幾行字。

    “挑唆齊濟良及徐毅的鷹三已經找到,此人受吏部侍郎焦芳指使。焦芳意在吏部尚書之位,故而借力打力,引馬文升去位。”

    徐勳一下子把紙條捏成一團,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惱怒。他和焦芳非但談不上恩怨,甚至最初連瓜葛都沒有,這老傢伙一而再再而三算計他,難道是看他徐勳年少好欺負?

    傍晚,東西江米巷又充斥著千步庇兩側各大衙門回家的官員,而大清早最熱鬧的東西長安街卻一片寂靜。西長安街上的焦府大門口焦芳低頭下了轎子,管家李安就立時快步迎上前來,借著攙扶自家老爺下轎的機會低聲對焦芳言語了一句。

    “老爺,金陵的事情有消息了,雲福應該正是太平裡徐家長房長子徐勁。”

    “好!”焦芳點了點頭,等下轎站穩之後,他才淡淡地說道,“把人看死,不許離開家裡半步,但其他的不要輕舉妄動。”

    “是!”

    馬文升逃過了王蓋吳輝的彈劾坐穩了位子,但此前抑徐勳不成,聲名畢竟微微有損,而焦芳借由致仕以退為進,又得了皇帝那樣的批語,因而在吏部終於隱隱有和馬文升分庭抗禮之勢。而現如今又得到了這樣的好消息,對兒子焦黃中會試成績的擔心也不免減輕了好些,晚上小酌了幾杯後,便在書房中自得其樂地看起了書,直到外頭突然傳來了喚聲。

    “老爺,外頭有客來拜!”

    聽出是李安的聲音,焦芳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就淡淡地問道:“是誰?”

    “容小的進來稟報。”隨著這話語,李安就進了屋子。掩上門後上前幾步,見焦芳臉上微微慍怒,他便慌忙行禮後低聲說道,“老爺,是興安伯世子!”

    “哦?”焦芳立時丟下了手中的書,霍然站起身來,臉上問過一絲驚喜。但只是一瞬間,他這表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人也緩緩坐了下來。下一刻,他就若無其事地問道,“他是單身來的,還是帶著隨從,走的前門後門?”

    “單身來的,是到前門求見。”

    單身來,那自然是要隱匿行跡怕人知曉;可到西長安街的前門求見,卻容易被人發現。因而,焦芳思來想去,一時半會也不知道徐勳究竟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最後就沉聲吩咐道:“也罷,請他進來。把雲福安頓好了,務必不能讓他知道徐勳前來之事!”

    李安連聲答應後退了出去。約摸一盞茶功夫,他就引了徐勳進書房,見兩邊廂見禮,他就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卻是把書童等都摒退了,親自站在門外守著。

    “徐世子可是稀客,聽說你連日以來都在安定門外的舊校場練兵,不知道今日造訪老夫這陋室,所為何事?”

    “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大大方方在焦芳右手邊坐下的徐勳微微一笑,繼而就面帶關切地問道:“當日在吏部家父和徐毅一塊辯白時,曾經得焦大人相助,我那會兒就一直感念在心。只那會兒您悄悄給我地信,我看過之後不久前卻不慎遺失了,所以今日正好有空,便有意過來問一聲,焦大人真認識我那養父?”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0
第二百二十四章 虛與委蛇,反手插刀

   
    焦芳本以為徐勳上來總得大兜圈子,這一單刀直入一時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他終究是多年沉浮宦海的人物,須臾之間就反應了過來,卻是笑眯眯地說:“世子這話問得,老夫一時倒是不知道如何回法……唔,這樣說吧,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徐勳之所以快刀斬亂麻地直入主題,便是想省去那些打太極的功夫,因而,對於焦芳這等滑溜的回答,他不覺皺起了眉頭,隨即便認真地說道:“願聞其詳。”

    “倘若你是故人之子,那老夫此前為你父子說話也好,今後照拂你也好,自然都是因為那位仗義疏財的故人份上。朝中波瀾詭謫,文臣武將無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小算盤,你雖有太子信任,但須知獨木難支,此番受人無端彈劾便是最好的證明。我雖不是什麼一言九鼎的大佬,可在朝中還有些分量。”

    見徐勳沉默不語,焦芳又慢條斯理地說道:“可若你不是,那我自然就是弄錯了人。此前的進言不過是秉持公心,但日後馬尚書,又或者是其他老大人們再有對你有什麼不滿,我也就難以出言轉寰了。更何況你老大不小才和興安伯相認,朝中對你出身素來便有質疑,到時候名不正則言不順,哪怕太子信賴也好,你就不是那麼容易扛得下的。”

    儘管不知道徐勳為何時隔這麼久才登門拜訪,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焦芳自然不肯放過這樣一個最好的機會,一長番話把該說的都說了他就再不多言,只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扇著摺扇眼睛卻在敏銳地觀察著徐勳的反應。見其緊緊捏著拳頭他的心裡頓時一鬆。

    雖說是有些能耐的,但終究還是年少沉不住氣,再加一把火的話,火候就應該差不多了!

    於是,焦芳又笑眯眯地說道:“而且,不是老夫危言聳聽,此前你在金陵那樁案子裡得罪的人不少,趙欽雖是咎由自取,可一個兩榜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被判了立決,這一點餘地都不留的手段未免讓人驚懼。而對付太平裡徐家長房你的手段未免就更激烈了,又是斬首又是流放的,昔日族長這一支,現如今就只剩下了孤兒寡母,那位大少爺徐勁已經不知道上哪兒去了,要是此人不甘心,打算伺機往你身上插刀子,那又如何?要知道,當初他父子倆就敢指摘你混淆血脈,現如今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就更加不會有什麼後怕了!”

    焦芳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徐勳面上咬牙切齒似的,心裡卻漸漸平靜了下來。他今天原是打算試探一二後,把慧通找到的那個鷹三拋出來的但眼下聽焦芳威逼利誘,他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聽焦芳這口氣,失蹤已久的徐勁十有八九就在他手上,現如今他丟出那鷹三來,兩邊興許會暫時打個平手,但他在別人看來不過是一時投了太子喜歡的新貴,焦芳卻是弘治皇帝信賴多年的深宮老臣,萬一把老傢伙逼急了,就算兩敗俱傷,那也是他吃虧!

    陪人下水的事,他可是敬謝不敏!

    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便強自露出了一絲微笑道:“焦大人既是和我那養父有這般交情,怪不得先前一再相助,小子早就應該登門道謝了。”

    “哈哈哈哈,應該的應該的。”一直沒拿下的人,這會兒卻終於一舉攻下,焦芳只覺得心裡異常暢快,眼睛也就笑成了一條縫似的:“你是故人之子,我看著也就和自己的晚輩差不多。日後若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只管開口,我這個為人長輩的必然不會看著你受欺負。”

    眼見得焦芳倏忽間就打蛇隨棍上以長輩自居,徐勳雖萬分嫌惡,卻也隨之笑道:“世伯如此關切,小子實在是受之有愧。小子雖是人微言輕,可勉強還認識幾個人,若是世伯有什麼需要做的,我一定盡心竭力。”

    一老一小彼此對視了好一會兒,最後同時露出了會心的微笑。而焦芳自忖今日已經大獲全勝,自然不會步步緊逼提什麼不合時宜的要求,反而擺出長輩的親切模樣,先是關心了一下徐勳練兵的進展,繼而就把多年為官的經驗等等拿出去分享了一二,末了甚至親切地把人送到了二門,臨走時又笑著說道:“日後若是閑下來,儘管到我這兒走動走動。若有疑難也儘管來找我,不必客氣!”

    “多謝世伯,那我就告辭了!”

    見徐勳行過禮後就轉身上了馬,又微笑著拱了拱手,這才撥馬掉頭馳去,焦芳曬然一笑,便轉身慢條斯理地往回走。沒走幾步,他就見長子焦黃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來,正面帶不滿地看著徐勳的背影。他心中原就有些自許,便招了招手示意兒子跟著自個過來。

    “爹,不過是區區一個幸臣,何必時他這般客氣!”

    “你知道什麼,他是太子近臣,皇上也對他賞識得很,如此之人籠絡在手裡,日後你爹入閣的希望也能大幾分。”見焦黃中恍然大悟,焦芳這才接著說道:“之前你會試的那幾篇文章我都看過了,要說是寫得滴水不漏,只可惜張元禎和楊廷和我都說不上話,也只能姑且等著。不過,料想你之前曾蒙皇上賜書,他們應該會讓你上榜的。”

    焦黃中也已經是好幾科不中了,心裡一直憋著一團火,聞言立時傲然說道:“爹,兒子並不是只想著今科一定要金榜題名,而是指望出仕之後能幫您一把!”

    “好好,吾兒有志氣!我當初便點了翰林,你要是也能入了翰林,到時候咱們焦家也能成就一段佳話!”

    這邊廂父子二人躊躇滿志,那邊廂出了焦府打馬飛奔的徐勳卻是心情大壞。和人虛與委蛇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可焦芳那種熱絡親切卻讓他很受不了,就這會兒還覺得背心發癢。等到上了宣武門大街漸漸放慢速度,他才在心裡斟酌著怎麼給這老傢伙使個絆子。

    然而,朝中那些自詡正人君子的雖都看不上焦芳,可等閒也難以動得了這老傢伙,至於那些科道言官更不是他指使得動的,況且彈劾這種東西對於真正的大臣來說,往往是難以動其筋骨。至於要像如金陵那般大鬧一場,他也沒那個基礎,焦芳又不像趙欽那般貪得無厭,否則內閣那些個老先生們只怕早就下手了。

    思來想去,他的心裡陡然之間冒出了一個主意,一下子勒住馬停在了那兒。暗自籌畫了好一會兒,他認定此計可行,當下便狠狠地往馬股上抽了一鞭子。

    既然你用這些東西來脅迫小爺,那小爺也不讓你舒坦!此計成了,足夠焦芳這老傢伙氣急敗壞好一陣子,而且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就是不成,橫豎他徐勳也不得半點損傷!

    板橋胡同裡的那夥人現如今早就不像是起頭剛到京城時的光景了。儘管慧通許諾的官職等等尚未落到實處,可每個月的錢如同俸祿一般發下來,過年過節還另外有賞,幾個原本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死心塌地不說,那些西廠舊部也都拋開了顧慮。這一日當慧通接到那封字跡歪歪扭扭含義隱晦的手書之後,眯了眯眼睛仔細權衡了好一會兒,他就負手慢悠悠地到了門口,張口喚了一個人進來。

    “路邙,我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去做。不但要做得隱秘,而且一定要乾淨,不能露出任何首尾!宮裡頭已經遞了信出來,西廠估摸著這幾個月就能真正重開了。要是屆時咱們那幾個老傢伙能夠進去,少不得你一個前程!”

    “師傅,您儘管說,我已經使勁全力給辦好了!”

    雖說名字聽著有些像路盲,但三十出頭的路邙卻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地頭蛇,起頭慧通拿著徐良那兒來的本錢去開了一家車馬行時,他甚至還上門收錢,大鬧一場之後卻被慧通手下一個徒兒震得服服帖帖,後來覷著情形就投靠了過來。

    這會兒他被撩撥得滿身是勁,只聽明白了慧通這番言語的意思,他不禁一時倒吸一口涼氣。

    “師傅,過……您這一招用出去……”

    “怎麼,你平日的勁道都是嘴上說說?”慧通似笑非笑地看著這有些畏怯之意的小子,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就算是給你最後的考驗。辦成了銀子前程全都少不了你的,辦得不成,你也見過我這兒那幾個人手底下的把式!”

    路邙是真見過那幾個人下手的。這京城地面上有規矩,對於初來乍到的外鄉人總有一檔子下馬威,尤其是車馬行這等涉足極廣的生意。可之前劃出道的那幾家都是灰頭土臉,出手的人甚至一度給廢了,他自個投過來,何嘗不是怕人的心狠手辣?此時此刻,他在心裡盤算了再盤算,最後終於把心一橫點了點頭。

    “好,師傅你就等我的好消息!”

    “且慢!”眼見得路邙轉身要走,慧通卻突然開。將其叫住了,繼而就慢條斯理地說:“你一個人做事也不方便,帶上小六子。他雖小,可機靈著呢,給你打個下手也好!”

    見慧通如同笑面菩薩一般笑眯眯的,路邙雖說心裡說不出的鬱悶,可仍是只得連聲答應了下來。帶上那麼個礙事的小子,他便連一點推搪的餘地都沒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1
第二百二十五章 父債子還!

    弘治十二年的那一次會試舞弊案鬧得沸沸揚揚,兩個曾經在當地名噪一時的舉子唐寅和徐經一塊落馬,可這並不能減退了舉子們應試的熱情。明初落榜舉子都是必得回鄉重新鄉試方才能再次參加會試,如今卻改作了一旦中舉終生皆可會試,會試人數自然是一日日的龐大。這一年的舉子人數就達到了將近三千人,單憑兩位主考官自然遠遠不夠,來自翰林院的讀卷同考官便有整整十七個。而主考張元禎這一年已經將近七旬,精神多有不濟,年富力強的楊廷和就成了真正的主心骨。

    二月十八會試結束,二月二十三就得定出名次張榜,十七個同考官加上兩位主考卻得看幾千份卷子,無論精力也好耐力也好,自然極其有限。這其中,那些字跡潦草的幾乎二話不說就被撇在了一邊,而字跡工整言辭又四平八穩的總會多瞧上幾眼。即便如此,一上午看了好些十七房同考官送上來的薦卷,楊廷和仍然是有些疲了,中午用過午飯後索性就在院子裡眯縫眼睛站著曬太陽,心裡還在回味著幾份卷子。

    會試的名次可以說是完全掌握在兩位主考官手裡,雖還沒有拆開彌封,也不知道誰是誰,但對於這一科舉子的水準,他還是頗為滿意。這會兒想著幾句自己看時擊節讚歎不已的句子,他忍不住就露出了笑容,可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一個皂隸在那躲躲閃閃。

    “什麼事?”

    那皂隸見楊廷和皺眉,連忙上前叉手行禮道:“回稟大人,沒什麼事,只是這一科舉子多,所以貢院外頭等著打探消息的人也多。人多嘴雜,喧嘩聲不斷,小的生怕驚擾大人,所以就過來看一看。”

    楊廷和當年殿試只得三甲,如今卻已經是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這還是第一次擔任會試主考,將為座師的躊躇滿志自不必說。聞聽此言,他側耳一聽,果然就聽得外頭喧嘩不斷,一時就有些不悅:“雖說每年都是如此,可這般喧囂已經過了。順天府不是派了差役過來維持嗎,怎麼如此怠忽職責!”

    那皂隸本是不想與人為難的,然而,外間這喧囂實在是過分了些,他又是跟著楊廷和一塊從翰林院過來做事的,深知這位大人的脾氣,此時只得硬著頭皮囁儒道:“大人,這順天府的差役正在和人賭戲……”

    “什麼!他們竟敢如此大膽!”

    見楊廷和勃然色變,那皂隸慌忙又解釋道:“大人,倒不是那些擲骰子之類的賭博,是這兩天那幫等在外頭打探消息的各種閒人有些無聊,於是就開出了賭今科會試中與不中,以及名次等等的賭戲,也就是押一文錢解解無聊的小把戲。只是這賭盤一開,投注和議論的人越來越多,一來二去就喧囂了起來,連順天府的差役也加入了進去。只不過吵鬧雖吵鬧,這秩序卻還好……”

    “你不用說了!”

    對於這個自從他進翰林院就一直跟著的皂隸,楊廷和自然還算信賴,此時知道這話雖是真的,可必然有不盡不實之處。他不敢小覷了這小小的賭戲,沉吟好一會兒就開口說道:“這樣,你換身衣服去外頭聽一聽這些人的賭戲是怎麼一回事,都說了些什麼。

    “可這貢院四周都是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守著……”

    “葉廣向來公正,他手底下的校尉也應該不是知道分寸的人,你去見見他們的頭子,把賭戲的事情說一說,然後就說是我的差遣,讓他們出個妥當的人跟你同去!”

    正如楊廷和所料,因為沒什麼大案子,今次葉廣竟是點了李逸風親自來守著貢院。當聽那皂隸說了外頭的賭戲,李逸風二話不說就差遣了一個總旗跟著那皂隸一塊出去打探。

    這兩人換了一身衣裳繞了一個大圈子從隨磨房胡同的西邊繞了進來,快要到貢院街路口時,就眼見一個茶攤之中聚攏了少說也有百八十個人,門口正掛著一個大大的榜單。兩人對視一眼擠進人群中一看,卻只見高掛頭名的赫然是焦黃中。

    他們倆一個廝混在部院,一個身在錦衣衛,哪裡會不知道這焦黃中是何方神聖,當即那皂隸就滿臉堆笑叫住旁邊一個人問道:“這位大哥,可否教一教我,這榜單投注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自己不是看見了?這最上頭的就是今科會試最熱門的,依次往下排就是大家都看好的人。這等著也是白等,所以一來二去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了這麼個法子消遣。”

    “那這焦黃中是誰?”

    “沒見識了不是?這焦黃中便是當今吏部焦侍郎的長子,今科的最大熱門!”

    聽到這裡,那隨行的錦衣衛總旗不禁皺了皺眉,不以為然地哼道:“要是官宦子弟就是熱門,朝中那麼多老大人的子侄也不至於常常落第了,哪有這麼排的!”

    “嘖嘖,不懂了不是?要是焦黃中僅僅只是焦侍郎的兒子,大夥兒都是各自為了自家主子亦或是家裡人來打探消息的,哪裡會都看好了他?這位焦公子今科應會試之前,可是曾經得了皇上御賜新書,這份體面別說大臣之子,就是真正的大臣,又有幾個人?這皇上會無緣無故賜人新書,顯見是不可能的!分明是今科預備點了這位焦公子,就算會試的名次不是高高的,這殿試前十的卷子可是按例要聖裁,到時候點個狀元還不容易?”

    這漢子正是路邙。他的聲音極大,一時間四周眾人都聽到了。有之前就知道這一樁的大聲附和,也有不知道這一樁的問東問西,場面何嘗比起頭喧嘩了三分。更多的是一個個銅子往那籃子裡扔,嚷嚷著說就押這位焦公子的人。眼見這番情景,那皂隸已經無心再問,反倒是那個錦衣衛總旗饒有興致地又問了榜單下頭的三兩個人,聽說一個個都是各地有名的才子等等,他便也仿佛是賭運氣似的丟了一文錢進去,待拿了那一張紙憑方才擠出了人群。兩人自是沒注意到,他們這一走,剛剛那口若懸河的路邙又對新擠進來的人大聲解說起了榜單。

    兩刻鐘之後,他們一個圈子又繞回了貢院。李逸風把那皂隸送進了貢院之中,又聽那總旗稟報了一番之後,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蹩了蹩眉,隨即就想起了弘治十二年那樁科舉大案。那會兒皇帝震怒下程敏政等人錦衣衛謅獄,葉廣帶著他一一訊問,其中內情他最是清楚。雖說現如今誰都知道程敏政是被冤的,唐寅徐經兩個舉子更是冤枉,可那又如何?不湊巧攙和進了這大佬之間的角力,那能逃得一條性命就不錯了。

    而今天這檔子事,怎麼看怎麼有陰謀!但不管怎麼說,這位焦公子是鐵定要倒楣的!

    “李千戶,可是要派人去驅散了那幫人?”

    “驅散了?現在只是小小賭戲,驅散了之後謠言就更廣了,這上頭還沒吩咐,我何必未雨綢繆?”李逸風嘿嘿笑,繼而就漫不經心地說道,“且看看咱們的兩位主考大人有沒有什麼動作,要是沒有,那就去稟報了葉大人定奪。不過要我說,葉大人多半覺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只要主考公正,謠言不攻自破。”

    正如李逸風所料,當楊廷和聽到那皂隸稟報外頭賭戲內情的時候,原本就皺緊的眉頭更是擰成了一團。程敏政前車之鑒在前,可那會兒的唐寅徐經尚且只是家世不顯的才子,現如今焦黃中卻是吏部侍郎焦芳之子,要真是這一茬鬧大,又是主考官首當其衝。

    身為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楊廷和是正兒八經的東宮講官,對朝廷中這些大大小小的事自然知之甚深,對於焦芳和某些大佬的恩怨更是了然。冷冷吩咐那皂隸此事到此為止不得再多言,他就二話不說負手回了屋子,見桌子上又摞起了幾份薦卷,他便沉下心逐一仔細評判了起來,直到這天晚上方才去找了張元禎。

    歷來點進士進翰林,除了想著位列內閣部院的風光,大多數人畢生奮鬥的目標,就是為了能主持一任會試當一回座師,日後門生飛黃騰達日,少不得要照顧一下自己的後人。張元禎年紀一大把身體又不佳,九天的會試勉力撐下來就已經有些吃不消了,這兩日的讀卷幾乎都是楊廷和主持。然而,顫顫巍巍的他當聽到楊廷和說起外間事的時候,竟一下子凜然而驚。

    “石齋,你覺得該當如何?”

    “張公,所幸我之前請了錦衣衛派人隨行,這事情怎麼也鬧不到當年科舉弊案的程度。但事到如今,要平息事情,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委屈一下焦黃中了。”

    見張元禎默然不語,卻並未提出反對,楊廷和就加重了語氣說:“至於那張投注榜單上的其他人,若真是薦卷取中的,名次壓低一些就行,只焦黃中一定要黜落!須知焦芳得罪人比當年程敏政何止多出兩倍,我等和他又沒有交情,不必為了他而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

    “那外間的事情……”

    “只要會試的杏榜貼出去,誰還能說什麼?”

    說到這裡,楊廷和心裡不由得閃過了四個字……父債子還,誰讓焦芳得罪了人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2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杏榜數風流人物,焦公子惱羞成怒


    會試放榜的這天,徐勳仍是一如往常般泡在軍營裡,並沒有去看熱鬧。只王守仁關心友人,自己不去卻始終放心不下,正巧徐良打了金六來探班,於是徐勳就打了這個機靈過頭的傢伙去貢院街那邊看榜。不到中午,金六就折返了回來,手上卻是拿著一摞厚厚的紙。

    “少爺,您讓我打聽的湛公子和嚴公子都中了,這是餘下今科會試杏榜那三四號貢士的名單。”

    王守仁見金六伸手就把那一遝東西都遞了過來,臉色頓時異常古怪。眼見徐勳接了東西二話不說就轉給了自己,他這才嘖嘖稱讚道:“我一直只道是你精明能幹,想不到你家裡的僕人亦是做事縝密。別人家就是有應試舉子的,也頂多只是打聽自家人中與不中,哪裡像他,分明只是去打聽個消息,居然知道把整個杏榜抄回來!”

    “他別的不好說,王兄送他機靈二字,卻是沒說錯。從前他在金陵就是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現如今就更加舉一反三了。”

    徐勳見金六聽到這話眉開眼笑樂得什麼似的,心想把這傢伙帶到京師也算是沒錯,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陶泓回金陵去了,我這些天一直都是單身進出,有些事情做起來也不方便。你把採買的事情先放一放,回去對老爺說,接下來這段時日暫且先跟了我。”

    要是擱在從前,金六哪裡肯撂下採買這樣最有油水的差事,但現如今他就不會這麼鼠目寸光了。聞聽此言,他點頭哈腰地連多應是,見徐勳無話就躡手厥腳退了下去。一到外頭,他便可勁兒捏緊了拳頭揮了揮,繼而就咧開嘴笑了。

    不枉他花了半吊錢央一個秀才幫自己把整個會試杏榜名單都抄了下來,耽擱了這許久!

    王守仁把名單看完,徐勳這才接了過來,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從頭掃到底,見是果然不見焦黃中的名字,他心情大快,口中卻說道:“看來湛兄的文章很得考官們賞識,竟是高居前十之內,那嚴嵩也是名列前茅,到時候他們倆殿試的成績只怕蔚為可觀。”

    雖說與湛若水認識總共不到半個月,可李東陽引見,王守仁又是曾經對其師陳獻章之學下過功夫的人,可謂是神交已久,這會兒自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湛元明中舉之後潛心苦讀了十幾年,可謂厚積而薄。兼且張楊二位都是文壇大家,又怎會看不出他的功底?既是會試名列前茅,殿試之中若是能一鼓作氣,到時候名次只會更居前。畢竟,殿試之後那些老大人們看卷子,也多半是要看會試名次的。”

    徐勳想著湛若水此前口口聲聲說更願意回鄉教書的模樣,倒是很好奇此人面對那些報喜人時會是怎麼個表情,一時莞爾。只掃著手上的會試杏榜,他突然瞥見一個有幾分熟悉的名字,竟若有所思地念出了聲:“徐禎卿……”

    “你也聽說過蘇州徐昌谷?”徐勳被王守仁這一說,這才真正想起自己在哪見過這個名字。他就記得,當初看金裝四大才子時,因為覺得周文賓這人有趣而去查了查資料,結果現真正的四大才子裡頭根本沒這個人,真正位列那四大才子中的,是他壓根沒聽說過的徐禎卿。此時,他想著想著自然笑了起來:“他可是赫赫有名的吳中四大才子之一,我怎會沒聽說過!”

    “說起吳中四大才子,弘治十二年我中舉的那一科,便曾經遇到過那位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唐伯虎。要不是那子虛烏有的科舉弊案,興許他也能登科。”王守仁搖頭歎了一聲,繼而就走到徐勳邊上掃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說:“看如今這徐禎卿的名次,殿試保不准能進二甲,應該是他們四個裡頭第一個登科的。”

    這邊廂兩人看著杏榜評點人物,那邊廂貢院街口徐勳曾經和王守仁相會湛若水嚴嵩的那家酒樓上,這會兒在放榜後亦是高朋滿座。非但底樓被擠了個嚴嚴實實,二樓的雅座包廂也全都爆滿。由於在這上頭呼朋喚友的多半是榜上有名的貢士,一時一聲高似一聲,竟是無數歡聲笑語。尤其是在杏榜上名列前茅的,自然更加得人趨奉。

    於是,當一行子人進入這座酒樓的時候,一個身材矮小的夥計便上前陪笑道:“三位客官,實在是對不住,小店已經客滿了。您若是等得,不妨在外頭稍逛片刻,亦或是在前頭喝會兒茶,要是等不得,不妨去別家。”

    “這時節家家爆滿,還真是要想尋個地方坐都沒法找去。”三人當中最年長的那個搖頭歎了一口氣,面上仍有幾分揮之不去的惘然,往酒樓裡一張望就知道這夥計所言不虛,當即招呼兩個同伴道,看來今天要想為小徐慶賀一番,咱們是得另換地方了。這貢院街總共就那麼幾個酒樓飯莊,可考中的整整三四個,再加上親朋好友,沒地兒也不奇怪。”

    “另找清淨地方,咱們雖然都愛熱鬧,這地兒也太吵鬧了些!”

    三人當中最年輕的被稱作小徐的那年輕人點了點頭,正要從店裡出來,就只見樓上一個人氣咻咻地疾步下來,後頭除了小廝之外,又有兩三個舉子追了下來。

    “焦公子,焦公子,你別走啊,大家不過開個玩笑,誰也不是成心的……”

    “不是成心的?”焦黃中蹭地轉過身來,冷冷看了一眼那幾個人,卻是重重冷哼了一聲:“勉強吊著個榜尾就以為了不得了,話裡話外仿佛到時候殿試能中個狀元回來,也不撤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人物!滾回去告訴他們,別以為會試上榜就自鳴得意,就是殿試真的位列一甲,也有的是不得志的狀元!”

    焦黃中之前躊躇滿志和幾個文友一塊去看榜,結果卻遭遇根本沒想到的重挫,原是扭頭就要回家的,可未料這幾個相識硬拖著他到這酒樓說是要散散心,可結果上頭酒酣之際,他竟是被一個上榜的奚落了幾句。此刻他撂下狠話,也不理會那幾個臉上陡然變成豬肝色的舉子,

    一拂袖就大步往外走。待到了門前見先頭那三人正好堵住了門口,他見居中那個年輕人膚色黝黑三角眼寬下巴,也不知道怎的,竟厲聲喝道:“醜八怪,讓路!”

    乍然聽見醜八怪三個字,徐禎卿一時臉色漲得通紅。他少年中舉,會試卻也已經是第三回了。此次好容易杏榜題名,兩個一塊來趕考的好友雖則再次名落孫山,卻仍是一意說擺酒為他賀一賀,他心裡也高興得很。此時此刻,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道:“足下指摘同列,出口傷人,就憑你這心性家教,多虧了兩位主考慧眼識珠,這才讓你今科不中!”

    焦黃中怎料到隨隨便便…個書生竟也敢對自己出言不遜,一時更加七竅生煙,待要叫人,他方才想起剛剛看榜之後因為惱怒,隨行的小廝已經被自己趕了出去。待要反唇相譏,偏生他這會兒腦子裡頭全是怒火,一時竟一個字都駁不出來。而更讓他氣炸了肺的是,也不知道酒樓中誰帶頭叫了一個好字,一時竟是彩聲不斷。

    “好,好!我就看你的嘴能夠利到幾時!”焦黃中盯著徐禎卿看了好一會兒,仿佛要把這醜八怪的樣子深深烙印在心裡,這才撥開人怒氣衝衝地離去。他這一走,後頭幾個跟下來的舉子你眼看我眼,竟是二話不說一個個溜之大吉,只有最後一個下來的舉子走到徐禎卿面前拱了拱手。

    “這位兄台,剛剛上頭一番鬧騰,不合惹怒了那位焦公子,還給你引來了一場無妄之災,實在是對不住。只兄台一時情急,說話未免太重了些。那位是吏部焦侍郎之子,須知就算中了進士,館選也得過禮部和吏部那一關,對你很是不利。”

 焦芳的兒子!

    祝枝山和文征明齊齊大吃一驚,面徐禎卿在一愣之後,卻傲然說道:“身為宦門子弟,卻連最起碼的待人有禮都忘了,我適才的話足可見並未言過其實。焦侍郎身為朝廷重臣,料想不會因為其子的傲慢失禮責難於人!”那舉子見徐禎卿這般說,當下也就拱了拱手走人。這時候,店堂中的夥計才滿臉堆笑上前說道:“三位客官,這上頭應當是空出了一間雅座來,您三位……”

    “不用了,我們去別家!”祝枝山比徐禎卿年長了將近二十歲,終究是老成些,一把拉起徐禎卿二話不說就往外走,而文征明則是緊隨其後。一直到從隨磨房胡同出來,祝枝山才放開徐禎卿,無可奈何地說道:“小徐,你真是罵了那焦芳的兒子也就算了,後頭一句話何必再說,你好容易考中了進士,不要前程了是不是?那焦芳聽人說向來討厭江南人士,你還偏撞上去!”

    “朝廷那麼多正人君子,我就不信焦芳能一手遮天!”

    “你呀你呀!”對於這無妄之災,文征明也是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能搖了搖頭:“罷了,走一步看一步,橫豎殿試不是那焦芳能插手的,至於授官憑你的才學點翰林綽綽有餘,到時候不落在他手上就好。”眼見三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就上了崇文門裡街,後頭一個路人模樣的人便停了下來,背靠著牆上張望三人的背影,嘴裡喃喃自語道:“那焦黃中真是和他老子一個樣,就喜歡撂狠話。徐禎卿……這年輕人長得寒磣了點,人倒有些骨氣。不過惡了焦家,他這前程倒還真的是堪憂啊!得,還是回頭對那位世子爺言語一聲,雖是小小一個進士,說不定將來能派上用場,橫豎那位最喜憐老惜貧,最愛欺負惡霸……”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3
第二百二十七章 焦跳腳,王炮仗

    焦府書房之內,今日特意告假一天在家裡等喜訊的焦芳看著面前垂手低頭的李安,忍不住再次問了一遍:“你說什麼?”此時此刻,平素自負自己深得老爺信賴的李安卻恨不得換一個人來稟報這樣一等一的壞消息。可焦芳眼睛死死盯著他,他根本沒處躲去,只得硬著頭皮低聲說道:“回老爺的話,跟著少爺去看榜的平二回來說,那會試杏榜上沒有少爺的名字。”

    焦芳一下子重重往寬大的太師椅上一靠,最初的不可思議頓時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沮喪,繼而又化作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憤怒。要不是他早就不年輕了,他只要等著馬文升那老傢伙撤手西歸就好,何必非得絞盡腦汁用各種手段把人鬥倒以求取而代之?可雖說那努力最終宣告失敗,可皇帝對他致仕的挽留,以及對兒子焦黃中的賜書,仍然彌補了他不得尚書之位的遺憾。可現如今,張元禎和楊廷和那兩個主考,竟然敢讓焦黃中再次會試下榜!

    “可惡,張元禎這個江西子,還有楊廷和!一定是有人和他們串通好的,一定是!”少有地在僕人面前咒駡著那兩個會試主考,足足過了好一會兒,焦芳才深吸一口氣住口不再宣洩,而是澀聲問道:“大少爺人呢?”

 李安見焦芳終究只是發洩了一會兒就止住了,不覺如釋重負,此時聞言忙開口說道:“回稟老爺,平二說,大少爺在看到會試杏榜後原是要回來,但被幾個文友拉去酒樓說是散散心,就打發平二先回來了,不過有車夫老鄭跟著,應當不至於有礙。”

    “又不是第一次了,想來他也應該拿得起放得下,來日方長。”

    得知兒子並未大失儀態,焦芳又釋然幾分,當即沉著臉說道:“不過,這貢院讀卷最終卻讀出這麼一個結果來,實在是匪夷所思,須知他今科的那三篇文章都是四平八穩,怎麼也不至於落榜!你去打聽打聽,尤其是讀卷時在其中供事的那些差役皂隸,看看誰知道是怎麼回事。不要吝惜錢,我只要有個水落石出!”

    焦芳把話說完,卻見李安猶自站著不動,他不禁皺緊了眉頭。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質問,李安就壓低聲音說出了一番話來。

    “老爺,有件事小的也是今早才聽說的,本以為沒什麼要緊,誰料大少爺意外落榜,所以小的覺著興許有些關聯。”稍微頓了一頓,見焦芳面露不耐,他連忙上前兩步,貼著焦芳身側躬下身道:“據說是貢院讀卷的那幾天,不少人在貢院街口等著打探結果,因為無聊就在那賭戲為樂,卻是賭今科會試的名次和中與不中等等。大少爺的名字不知怎的竟是高居第一,有人甚至把大少爺得了皇上賜書的事都捅出去了,一時沸沸揚揚。”

 此話一出,焦芳不覺凜然而驚。對於會試讀卷的過程,他知之甚深,當然不會如那些初次參加會試的舉子一般派出人日日守在貢院門口。可沒想到就因為如此,他竟是沒注意到這等聽似極小的事。剛剛才痛駡過張元禎楊廷和的他一下子就醒悟到那兩位主考黜落自己兒子的緣由:須知就在六年前,便是因為一樁流言,一竿子牽連到了多少人!

    這決計不是什麼有人無聊開盤賭戲,這決計是有人在背後興風作浪,有意讓焦黃中下榜!可就算如此,張元禎楊廷和平日裡自詡公正無私,關鍵時刻卻只知道明哲保身,這等事情怎就不知道奏報天聽,讓錦衣衛或是東廠去徹查!

    張元禎已經老朽不堪,決斷的多半是楊廷和……他和楊廷和沒什麼交情,莫非此前已經有人囑託過楊廷和?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朝廷中惡他焦芳的人很不少,而且馬文升又不是傻子,說不定已經察覺到了前時那些險惡風波的來源,於是使人安排下了這一齣……

    “老爺,大少爺回來了!”焦芳正在疑神疑鬼,外頭突然傳來了一聲通傳。他一抬頭就看見焦黃中臉色鐵青地進了屋子,忙對李安使了個眼色。待人出去後,他端詳著兒子那強捺怒氣的樣子,便沉下臉說道:“都和你說多少次了,在家裡怎麼發火都不打緊,在外頭不論經歷了什麼,都不要掛在臉上!落榜就落榜,三年後捲土重來就是了!”

    “爹,我已經不小了,這些我都知道!”焦黃中今天在外頭忍忍忍,最後卻忍不住口出惡言,這會兒在父親面前也頭一次忍不住了:“連那幾個文章遠不如我的都一舉上榜,怎會單單黜落了我?爹,你不是和李公公交好,讓東廠去查一查……”

    “夠了!”

    儘管焦芳自己就是這麼想的,然而焦黃中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他便有些惱火了,打斷之後就沉聲喝道:“這些不是你該管的,你爹當然會去查查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終究還是你文章做得不夠滴水不漏,否則楊廷和也不敢做得這麼露骨。去吧,回去歇歇,這些不該你管的事少管!”

    焦黃中心中大為不忿,可他在父親面前一貫聽從慣了,只得憋著滿肚子火退出了書房。可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後,想到意外落榜遭人奚落,想到那個醜八怪竟敢對自己冷嘲熱諷,他卻怎麼也壓制不住心頭的邪火,連妻子的安慰也聽不下去,突然站起身拂袖而去。叫小廝去吩咐了一輛車等在後門口,他竟是就這麼徑直出了門。

    “去宣武門外江西會館!”

 聽說兒子又出了門,焦芳雖說心裡不悅,但終究想著焦黃中又遭重挫,一時間也沒太放在心上。思來想去,他終究還是想到了李榮的頭上,匆匆寫就一封信之後,他就又把管家李安叫了過來,等其接過信後就說道:“送去給李公公,記得隱秘些。”

 會試杏榜一份張掛在貢院街前,一份則是呈遞御前。對於這等要務,司禮監自然是直送御前,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比焦芳還早知道焦黃中又落榜了。宮中和朝廷一樣,也是南人多過北人,因而他和焦芳自然有一種天生的親近。焦芳要靠他打聽內廷的事,而他也要靠著焦芳影響外廷,再加上兩人都有一個大敵馬文升,同盟自是牢不可破。

    當晚間焦芳派人送來的信到了手上時,李榮立時站了起來。上次對付馬文升他也有份參與,要真是此次焦黃中落榜有那老傢伙的手筆,他就不可不防了。想到這裡,他立刻吩咐了人進來,穿上自己那件紅帖裡的麒麟補子圓領衫直奔了王嶽那兒。一進門,他就發現陳寬也在王岳處,一時就笑了起來。

    “喲,原來你們竟是在三處,這是打算會文?”

 陳寬此前正在和王岳商量東宮那些個太監的烏煙瘴氣,見李榮一進來,他自是立即住口,又慌忙站起身來。他資歷不如李榮蕭敬,平素也不喜歡摻和這些勾當,瞅著李榮仿佛有事要和王岳商量,他就笑道:“李公公說笑了,我這不是閑著無聊來找老王侃侃消磨些時光麼?這也已經不早了,明兒個還要早起伴著上朝,你們繼續,我回去睡了!”

 見陳寬領首一笑,打了個呵欠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李榮暗贊人識趣,等留在外頭的小宦官把門關上,他才在王岳面前坐了。先是說道了幾句閒話,他就把話頭轉到了今科會試上頭。他壓根不提焦黃中今科落榜,只是把之前貢院門口的賭戲說了出來。

    “竟有這樣的事!”王岳性子最是急躁,此刻聞言頓時又驚又怒:“這北鎮撫司的人是幹什麼的,人都在那裡看著竟然放任自流!朝廷取士的盛典,哪裡容他們那些阿貓阿狗拿著取樂!李公公放心,我回頭就讓那些番子去查,還有錦衣衛葉廣,也該申斥申斥了,否則沒個規矩體統那還了得!”

 李榮知道王岳是個炮仗,一點就炸,此時心中暗幸得計,少不得又在旁邊規勸了幾句,總算是讓王岳答應暫時不去找錦衣衛的麻煩。

    待到出來時,他又突然對送出來的王岳說道:“蕭公公今科也有一個侄孫應考,結果也落榜了,這事兒你暫且不用告訴他。等到查出個水落石出,想來他也一定是高興的。”

    “也好,等我先查過再說!”王岳也不疑有他,當即點了點頭,眼見得李榮要走,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忙快走幾步把李榮叫住,又說道:“這幾日司社監的張瑜四處走動,似乎是說什麼太醫院那邊廂本草快修完了,打算瞅機會請皇上論功行賞。要我說這都是胡扯,太醫院那架勢誰都知道,冗官冗員,一次次裁撤一次次添進來,哪裡還有幾個像樣的大夫!”

    “皇上愛醫藥,劉文泰那幾個又是最善於小意媚上的,這事兒你我眼下少摻和。修成沒修成也不是他們說了算的,朝中又不是沒有懂本草的大臣。”

    李榮生怕這個王炮仗節外生枝,囑咐兩句猶嫌不夠,又回過身握了握王岳的手,滿臉懇切地說:“老王,你管著東廠素來是眾矢之的,與其理會這些,還不如想想怎生應付那些盯著你位子的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4
第二百二十八章 老而不死,謂之賊也!

    一舉把焦黃中今科登第的夢想砸了個粉碎,徐勳這才稍解心中鬱氣。待到從慧通那兒得知自己此前和王守仁提到的徐禎卿竟是陰差陽錯和焦黃中起了衝突,他不覺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只不過,他對那江南四大才子的印象全都是來自於影視劇,彼此之間又沒什麼交情瓜葛,總不能貿然上門對徐禎卿遭受的無妄之災表示慰問,然後大王霸之氣把人收服下來,少不得暫時擱下了此事。

    轉眼間又是數日,他一邊和王守仁探討軍陣,時不時又胡謅自己在書鋪中淘得的什麼永樂時的西洋書,上面曾寫著不少火器的先進使用,一邊又要安撫被錢寧整的叫苦不迭的那幾個貴公子,同時二話不說給錢寧撐腰。等到劉瑾差人送來口信,道是蕭敬明日告假回私宅,他才盤算起該如何在蕭敬面前說話。

    司禮監如今的七八個太監當中,人人都在皇城北安門內黃瓦東門以東司禮監胡同內有一座宅第。只皇城之內的地盤也算是寸土寸金,就是秩位再高,也不可能如外官一般動輒是三進四進的大宅門,因而但凡有頭有臉的,無不是在外頭買房子過一下起居八座一呼諾的癮。

    位居第一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的私宅就在鼓樓下大街西邊的銀錠橋旁邊,一塊臨著海子的菜地加上一圈矮牆和一座小院,總共不過幾間屋子。

    如今春暖花開,菜地裡早已是一片綠油油的,一個老農模樣的老人從菜地裡忙活了出來,打水洗過沾滿泥濘的腳,又接過一旁瑞生遞來的毛巾擦了臉和手,換了一雙布鞋就進子屋子。見屋子裡坐著的人一見他便站起身來,他便笑道:“咱家就這麼點嗜好,你可別笑話。”

    徐勳甫一進京就來過蕭敬這裡一次,此番再次拜訪,見蕭敬在菜地裡忙活就沒有之前那樣的震驚了,當下連忙笑道:“公公一把年紀還這般怡然自樂,我哪敢笑話?”

    “哈哈,也只有你敢說咱家這是怡然自樂,別人一個個都說咱家樸素不忘本,卻不知道咱家這一把年紀成天和人鬥心眼久坐,要不是時不時田頭這麼勞作勞作,哪裡還能活得長久?”蕭敬施施然坐下,又抬手示意徐勳也坐,這才道:“你好快的耳報神,怎就知道咱家今天不在宮中當值,到了這私宅來?”

    “這還真不是我的耳報神,只是東宮有人知道公公今日輪休,所以我就找了過來。”蕭敬目光炯炯看著徐勳見其沒事人似的,不禁莞爾:“好你個小子,只一個東宮二字,料想咱家查不出來是不是?罷了,想來瑞生時時刻刻跟著咱家,也支使不動別人給你通風報信,咱家也懶得追根究底了。甭管你想說什麼,先聽咱家說一句,步子不要邁得太大,雖說前時彈劾你挑唆太子翹課的風波已經過去,但這些天還是不斷有人指摘府軍前衛乃是英廟之言不再勾補,如今不該壞了成法。總而言之你那次練兵風頭出大了,之後和太子王守仁一塊擠兌那麼多大佬,鋒芒太露,最好收斂些。”

    “多談蕭公公提醒,只小子從來不喜歡惹事,偏生別人要來惹我,這已經不是小子單單收斂就能讓人住口的。”見蕭敬眉頭一皺,他就從容說道:“當日小子進京,蕭公公就這麼提醒過,而小子之前已經領教過了何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那些聲音說是沖著我而來,實則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蕭公公想必應當深知。”

    想起這小子在南京寒微之時就敢煽風點火興起了那一場軒然大波,如今背後有太子挺腰子,真想要做出什麼事情來,自己哪怕是司禮監掌印也壓不下去,蕭敬一時啞然,不得不沉下臉說道:“徐勳,這事情皇上也只是拿掉了王蓋和吳葬就算完了,馬文升也是打掉那兩個,讓人覺得他還寶刀未老就心滿意足了,莫非你還打算追究下去?”

    “小子自然不敢。”見蕭敬面色稍霽,他這才誠懇地說道:“只不過小子不得不說一句話。小子雖說是因緣巧合見著太子,由此才能有今天,但沒有公公在皇上和太子殿下面前再三說話,誰會聽過我這麼個名號?所以,別人固然是意在馬尚書,可那些彈劾萬一真的讓小子萬劫不復呢?而且,挑唆太子那樣的罪名,不是我一個人背得起的。那會兒要是別人窮追猛打,對公公亦是損害巨大。”

 蕭敬這半輩子歷經沉浮滄桑,這些自然心裡有數,只聽著徐勳說這話,他仍然心裡翻騰得厲害。他固然給這小子鋪了無數的路,可這些路終究是要人自己走的,徐勳現如今能夠給帝后太子留下那樣的印象,全都在於自己的心性手段。沉吟了許久,他才低頭呷了一口茶,又抬頭問道:“那你想怎樣?”

    “不怎樣。”徐勳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蕭公公,李公公老了。”

 徐勳沒頭沒腦冒出來這麼一句話,蕭敬卻一下子就聽明白了。要是從前,他必然二話不說就斥責徐勳多事,但如今御前總覽奏章的事,李榮總搶在前頭,平日裡在司禮監也多有以老賣老,再加上此前御前那些官司打得火熱的時候,李榮的小動作他亦是不無察覺,這心裡少不得斟酌了起來。

    老而不死,謂之賊也!

    “東宮的人給你遞消息說咱家告假回私宅,就是為了讓你問這麼一句話?”

    “那當然不是。”徐勳想起劉瑾的猴急,便笑吟吟地說道:“東宮那些人誰有那麼大膽量,竟然敢問李公公的事?那邊的人是想問一聲,這西廠能不能名正言順地開起來。

    倘若劉瑾知道徐勳竟然這麼開門見山地提出這麼一個要命的問題,必然會捶胸頓足,大罵這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事兒哪有這樣問的。而蕭敬卻恍然醒悟了過來竟是嘿然笑道:“咱家就知道,那幾個小猴兒耐不住性子了!也罷你回去告訴了他們,皇上還不想給那些老大人們指著鼻子痛駡昏庸,所以但使皇上在一日就不會名正言順開什麼西廠。他們要名分想都不要想,要錢糧咱家可以想想辦法。”

    “那我就代他們多謝蕭公公了!”

    沒羅囉嗦嗦再勸說幾句話的意思。在他看來,又是東廠又是錦衣衛,這大明朝的特務機關已經是史上最強了,這西廠開起來真的是重複設置,然而東宮那幫子太監能夠把朱厚照說得心動,他完全沒必要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和人起衝突,真要西廠設起來,他該考慮的是怎麼把慧通塞進去才是正經。

    而蕭敬也對徐勳的知情識趣滿意得很。因此,相對於這要開未開八字還差一撇的西廠,他把徐勳送走之後,考慮更多的就是徐勳先頭的提議。儘管他不掌東廠,可馬文升這匹老馬差點馬失前蹄的緣由他還是能夠猜到一二的。那些天,李榮身邊那幾個人成天往外跑,真當他是瞎子?以為拉攏了王岳又和焦芳攪和在一塊,就能動得了他?

    “公公,公公!”蕭敬也不知道盤算了多久,乍然聽見瑞生的聲音便抬起頭,見小傢伙上前畢恭畢敬地行禮,他便溫言笑道:“怎麼我難得偷了浮生半日閑,這上門的客人就一撥撥的?”

    瑞生沒聽出蕭敬這話裡頭的調侃之意,只老老實實地躬下身說:“外頭是司社監的張公公,還有太醫院的劉院判。”

    “他們不編修他們的《本草》跑來煩我作甚?”蕭敬一時眉頭大皺,但沉吟片刻還是微微領道:“也罷,來都來了,趕也趕不走,讓他們進來。”

    瑞生答應一聲出去,不一會兒就領了兩個人進來。前邊的是一個六十開外頭戴剛叉帽,身穿紅帖裡綴獅子鸚哥補子圓領衫的老太監,須眉已經白了一大半,乾瘦乾瘦的人罩著寬大的官袍,竟顯得空落落的。

    這老太監平素許是一貫刻薄嚴肅,這會兒笑將起來,立時流露出一股掩不住的假來,正是司社監太監張瑜。

    而後頭的那個老者雖看上去年紀比張瑜要更年長,但因人福,臉又是圓圓的,看上去便是一團和氣的性子,這便是太醫院院判劉文泰了。此時此刻,兩人齊齊上前向蕭敬行過禮後,張瑜就說道:“早就聽說蕭公公這地方安靜幽雅,今兒個一見果真名不虛傳。這一塊菜地,三五盆蘭草,再加上這瓦舍籬笆,竟是有些鄉間結廬的滋味。”

    “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蕭敬哂然一笑,見劉文泰手中抱著一盆東西,他便漫不經心地說道:“怎麼,你二位還捎帶了什麼好東西給我?”

    “這是之前太醫院才剛編好的《本草》,還有皇上親筆所書的藥方三張,這是才印出來的第一本,想請蕭公公看看可有謬誤。”劉文泰笑眯眯地雙手遞上了那個包裹,見蕭敬先是一愣,隨即就接過了,心頭登時大喜,忙又說道:“若是蕭公公看過還能入眼,張公公和下官就打算把這書呈遞御前,然後印之後傳到民間。”

    “嗯,那就先留下。”蕭敬把包裹往旁邊高幾上一放,見兩人俱是面露喜色,他突然輕輕伸手彈了彈那包在其中的東西,這才說道:“皇上好醫藥,從前還曾經親手合藥賜臣民,劉院判這一次編本草若是功成,官復原職當是指日可待。”

 “多謝蕭公公吉言,多謝蕭公公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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