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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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58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5
第二百二十九章 純孝本天性,天家有親情

    劉文泰那張圓臉一下子笑開了顏,慌忙連聲道謝。

    前次朱厚照莫名病倒,從院使到院判一大堆御醫束手無策,幸好他聽了蕭敬暗地捎的話“藥到病除”,而若是今次《本草》獻上去,那他官復原職就不是夢想了。

    想他劉文泰成化年間就已經以左通政掌太醫院事,可偏生群臣硬揪著憲廟的駕崩窮追猛打,害的他擔著個庸醫的名聲被貶了官。接下來他仰丘浚之意參奏王恕,可王恕是扳倒了,他自己進錦衣衛詔獄蹲了一回,出來甚至連院判的銜頭都丟了,一被貶為御醫。要不是因為此前開修本草的緣故官復原職,他這輩子簡直是人越來越老,官越做越小!

    司社監和司禮監只差一個字,但司禮監如今是二十四衙門之,掌印太監手握批紅大權,而司社監管的卻是什麼鹵簿儀仗雨具傘蓋之類的雜事,甚至人送雜役監之名。張瑜幸得資格老,以司社監太監管御藥事,在御前很有幾分臉面,因劉文泰和自己親厚,他這才一力陪了過來,此刻聽蕭敬說話動聽,他雖臉上不動聲色,心底卻高興得很。

    當下他便趁勢笑道:“聞聽蕭公公愛蘭草,我新近得人孝敬了兩盆好的,剛剛進來之後就索性擺在了外頭。我是個大老粗,又不懂這些花花草草的玩意,還是蕭公公留著賞玩賞玩,也不至於東西給了我暴殄天物。”

 蕭敬知道張瑜連書都不太看,更不要說侍弄這些金貴的東西,因而略推辭了一番後,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了。等到人走了,他打開包裹拿出那木匣子,又示意瑞生一本一本地拿出那些書來抖了抖,見確實沒有夾帶任何東西,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也罷,橫豎順手人情,回頭我先翻一翻,回宮的時候代奏了皇上。不過瑞生,以後記著,別人放下東西都得先看一看,否則到時候事之後捎帶了你,那就有嘴說不清了!”

    “是,我明白了!”瑞生重重點了點頭,突然恍然大悟地右手捏拳擊打了一下左手道:“那我還得去看看他們送來的那兩盆蘭草,萬一他們在瓦盆裡頭藏些什麼東西呢?”

    見瑞生一轉身就旋風似的沖了出去,蕭敬不禁啞然失笑。徐勳那樣機靈從不肯吃虧的人,怎麼會一直用著這麼一個實心眼的小廝?想著小傢伙素來執拗認死理,他不得不緩步出了門去,見瑞生正在那小心翼翼用手掰著泥土仔仔細細查看,他才輕咳一聲道:“好了,就是教你一個道理,哪有你這樣折騰的!誰都知道我蕭敬愛花草,在這裡頭藏東西傷了蘭草,回頭我哪會給他們好臉色看?”

    然而,幾乎是蕭敬話音剛落的當口,瑞生就從土裡刨出了一樣東西,繼而臉色古怪地舉高了。他也沒發現蕭敬面色倏然一沉,竟是把東西在手裡顛來倒去看了一個夠,又擱在地上敲碎了,末了才站起身捧著東西訕訕地說道:“公公,似乎是一塊玉。”

    “一塊玉?”

    蕭敬愣了一愣走上前,接過東西入手掂量了一下,又仔仔細細瞧了瞧,確定不是市面上常見的羊脂玉之類麼貴的東西,而且不過鴿卵大小,他臉上的慍怒才漸漸斂去。拿著東西進屋之後拂去了上頭的泥土,他又令瑞生打了一盆水進來,等把這玉卵擦洗了好幾遍,他才看清楚了上頭那隱隱約約的紋路。

    這看似天生生成的紋路,竟赫然是龍鳳呈祥!

    “公公……”

    蕭敬卻沒有看臉上茫然的瑞生,眯著眼睛喃喃自語道:“龍鳳呈祥……對了,二月二十九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節!”

    弘治皇帝和張皇后夫婦和諧,凡事都順著張皇后不說,每年的中宮千秋節,亦是宮中熱鬧一時的盛事。

    除卻登基之初需得為憲宗成化皇帝守孝,一連續三年免命婦朝賀,自弘治三年之後,年年中宮千秋節,年年命婦朝賀,兼且賞賜各王府前來慶賀送禮的官員鈔幣,這幾乎已經是成為定制了。雖說大多數官員都只是讓內眷叩頭之後送上繡品或是書卷之類的禮品,這就算完事了,但也免不了有人挖空心思想著從禮物上頭討好這位獨霸後宮的皇后。

    這挖空心思的人裡頭,今年就包括尊貴無匹的東宮太子殿下。這會兒朱厚照在承乾宮的正殿明間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不時拿眼睛去看兩旁的幾個心腹大太監,到最後一屁股在居中的寶座上一坐,他就滿臉煩躁地嚷嚷道:“看看你們一個個都給我出的什麼主意!什麼送金銀飾,御用監什麼飾沒有?還有什麼鳥羽毛織成的裙子,母后什麼時候穿那麼花俏過!再就是在坤寧宮演戲雜耍虧你們想得出來,那麼多命婦看見了,趕明兒那些老大人就會在父皇耳邊聒噪不休,到時候倒楣的還是我!”

    見太子發火,秩位最高的高鳳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要不,殿下送幾盆精緻的花草?”

    “不好,那些東西少有四季常開常青的,不吉利!”

    馬永成見高鳳給自己使眼色,雖然之前已經是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但仍然只得試探道:“不然,殿下自己寫一個壽字?”

    “你開什麼玩笑,那些文武大臣們人人都是寫壽字,母后看得煩都要煩死了。再說,母后才三十出頭,寫壽字不是咒她老?”

    谷大用見馬永成吃癟,不禁有些幸災樂禍,當即笑眯眯地說:“要小的說,送什麼都不如送殿下的一片孝心。古有老來子彩衣娛親,殿下何妨親自上場給皇后娘娘演一齣戲?皇后娘娘最愛的便是殿下,那時候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

    “親自演戲……”朱厚照不禁有些心動,可想想時間緊急,他雖喜歡看那些雜耍戲,可要他演起來卻決計是醜態百出,他立時大搖其頭:“那天那麼多命婦都要進宮朝賀,萬一我出點醜,那丟臉都要丟到外人面前去了!不行不行,這法子不好!”

    這也不好那也不行,哪怕東宮這些太監一個個都是鬼主意最多的,這會兒也不禁為難了起來。眼見得平時最會討好賣乖的劉瑾和張永全都不在,魏彬不免嘀咕道:“這關鍵時刻,那兩個主意最多的怎就不見了!”仿佛正印證了一句說曹操,曹操就到。隨著外頭一陣喧嘩,劉瑾和張永雙雙進了正殿來。滿面春風的兩人一踏進正殿就現氣氛不對,慌忙斂去了臉上笑意,待見著朱厚照正坐在寶座上氣呼呼地看著他們,他們倆慌忙上前行禮問安,只膝蓋還沒碰到地面,朱厚照就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

    “跪什麼跪,你們都死哪去了!”

    “回稟殿下,小的和張永去了御膳房!”劉瑾趕緊順勢跪下,磕了個頭後就滿臉堆笑地說:“殿下,皇后娘娘千秋節在即,照例是要進長壽麵的。這年年長壽麵,娘娘卻只是隨便進兩口,所以小的就想能不能換個花樣。剛剛和張永一塊去禦膳房,便是和尚膳監那幾個太監商量這事兒。若能哄著娘娘多進一些,就是殿下的一片孝心了!”

    “你們倒是不錯!”朱厚照怒氣盡去,一時眉開眼笑了起來,但隨即就板著臉道:“不過我這堂堂太子只送些點心吃食怎麼行,你們兩個既然回來了,趕緊給本太子出出主意,這都火燒眉毛了,總不成到時候我空著手去給母后賀壽?”

 殿下您也知道火燒眉毛啊,您之前上哪去了?這軍營是搬到安定門外去了,您這心思卻還在上頭,要不是皇上嚴禁,您恨不得天天喬裝打扮往外跑!再有就是在西苑裡頭苦學射箭,也不知道射落了多少楊柳葉新的嫩芽,磕壞了多少花花草草!

    腹謗歸腹謗,但在場的沒一個人敢明說的,劉瑾和張永也只得打疊了精神給這位小祖宗出主意。

    到最後朱厚照否定了一切提議,所有人一時都矜驢技窮,劉瑾不得不祭出了禍水東移的殺手鐧,輕咳一聲道:“殿下,興安伯世子向來是主意最多的,您何妨去找他問問計?”

    “你說的沒錯!”

    朱厚照幾乎是立時從寶座上跳了起來,指著那幾個如蒙大赦的太監叫嚷道:“快,去拿出宮的衣服,還有腰牌等等一概預備好。再有,我沒出北安門之前,誰也不許透露風聲出去。等父皇母后真要發現了,就說我去找徐勳商量千秋節該送母后什麼好東西,可不是去看什麼操練的。誰要是說錯了話,等我回來了必不饒他!”

    在一陣子雞飛狗跳之後,承乾宮終於恢復了安靜。只留守在此的太監們全都是提心吊膽,畢竟,弘治皇帝此前才下過不許太子出宮的嚴令,這要是責罰下來沒人消受得起。然而,仿佛是怕什麼就來什麼,朱厚照前腳出宮不到半個時辰,弘治皇帝和張皇后竟是一塊來了。

    “皇上也是的,要知道矯枉過正,厚照這些天已經比從前用功努力多了,也不要一味拘著他,他還小呢!”

 儘管弘治皇帝一句慈母多敗兒已經到了嘴邊,可見著張皇后那薄嗔淺怒的模樣,那話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只能別過頭去乾咳道:“如今對他嚴格,總好過日後他吃苦。放心,朕有分寸。今天春光尚好,天氣也總算暖和了,朕不是和你預備帶著他去太液池上瓊華島上散散心麼?他最愛划船,今天可是遂他的心願了!”

 然而,當看到空空如也的書房和乾涸的硯臺,以及半個字都沒有的課本子時,弘治皇帝的嘴角終於抽搐了起來。而張皇后搶在前頭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那幾個太監,只當聽到人人爭先恐後的解釋之後,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掩不住的欣喜。

    這孩子真長大了,以往她過生日何嘗這麼上過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6
第二百三十章 一石三鳥(上)

    儘管當初大明朝能夠覆滅元朝,把元順帝等等趕入草原。之後從洪武到永樂年間又是一再掃蕩漠北草原,把韃靼瓦刺諸部打得七零八落,這騎兵和火器曾經是無往不利的兩大法寶,但現如今距離那個黃金年代已經太遠,軍中甚至還有不少永樂年間製造的手在使用,至於養馬之政更是歷經眾多改變。如今在西邊總攬養馬的楊一清是個有能耐的,因而京營團營之中的馬匹終於得以汰換充足。

    可那是京營和團營,現如今的府軍前衛兩千人,仍然連一根馬毛都沒有看到。可這對於獲封帶刀舍人的那五百幼軍來說,並不算什麼。

    封號賞賜和錢糧讓每個人都鼓起了勁頭,因而這會兒練著徐勳提議王守仁改進的矛陣,雖然來來去去就那麼幾招,而且最初都只是用前頭磨圓的竹竿,看著頗有些滑稽。可隨著最初有好些人因為協作不夠默契而受傷等等,眾人再不敢小覷了這看似玩似的訓練,尤其當徐勳下令把竹竿的上端磨尖了之後。

    這要是一個不用心,可是真要紮死人的!

    喊殺震天中,徐勳卻在和王守仁討論火器的事。徐勳心裡敝亮得很,這府軍前衛的幼軍畢竟是此前沒多少基礎,不論是怎樣訓練,一年之內想要拉上戰場,那簡直就是開玩笑。可無論是張永的攛掇也好,劉瑾的暗示也罷,甚至是此前苗逵的示好,全都說明一個不好這麼一批人是真要拉上去的,那最好的辦法就只有一個火器。因而,他此刻對著王守仁口乾舌燥地說了一大通三段式射擊,才喝了一口水,王守仁就接上了話茬。

    “當年敢寧王平雲南的時候,所憑恃的就是火器和這三段式射擊。如此不但彌補了這火器連發的困難,而且可以保持火力連續不斷輸出。而且當年太宗皇帝北征,神機營屢建奇功,也是因為這火器。但現如今除卻神機營,其他各營平日操練要用火器,那是難如登天,而且你真要火器,那到時候你得做好預備,那些專管火藥的守神統內官全都是貪得無厭之輩!”

    徐勳從前也只當三段式射擊是外國人的發明,後來看某篇流行歷史講讀文,才知道是老祖宗的首創。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王守仁三兩句話過後又罵起了太監,他不得不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這一位真是改不了的牛脾氣!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馬橋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徐大人,王主事,小侯爺找二位有事商量!”

    一句小侯爺,徐勳幾乎和王守仁同時跳了起來。儘管王守仁大半個月不見,還挺想朱厚照的,但前些時日他被蒙在鼓裡時,替太子殿下的代筆文章做得太多太痛苦,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抓起一旁高幾上的帽子,毫不猶豫地對徐勳說道:“徐老弟,你應付殿下,我先去督促他們操練!”

 見王守仁那溜得飛快,徐勳簡直瞠目結舌,但還不得不出去。喝了馬橋進來,見其鬼鬼祟祟的樣子,他便沒好氣地斥道:“小侯爺來了直接領進來也就行了,幹嘛非得大驚小怪地通報?”他卻隱去了一句話沒說一就因為這一聲通報,王守仁硬生生給嚇跑了!

    “我的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因為太子殿下在西苑大閱時那一箭,咱們前頭那五百人誰不認得小侯爺就是太子殿下,這帶進來豈不是要好一陣騷動?而且要是有什麼心懷不軌的,到那時候出了點事卑職可承擔不起。人就在南邊您的營房裡頭,小的就不領您過去了。”

    這一貫老實的黑大個,如今不但機靈了,也知道耍些無關緊要的小心眼,徐勳雖是笑駡了他兩句,心裡卻頗為贊許。然而,等趕到了自個的營房,他一進去就看見朱厚照正被幾個太監圍在當中,眾人竟是一副極其警惕的模樣。

    徐勳看著這一幕,簡直是目瞪口呆:“殿下,你們這是在......”

    “徐勳,這條件也太糟糕了,比西苑那邊還不如!”朱厚照氣急敗壞地繞過馬永成走上前來,心有餘悸地叫道:“你這堂堂指揮使的屋子裡竟然還有老鼠出沒!”

    本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的徐勳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從前西苑的條件雖說不上好,可終究是皇家大內,總比這安定門外的舊校場好得多。至於什麼老鼠,前世裡他軍訓時見過,軍營裡更見過,曾經有一度住老式木房子的時候,晚上睡覺還能聽到老鼠在上頭啃房粱,他都見怪不怪了。

    只好笑歸好笑,他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少不得上前又是安慰又是哄騙,直到朱厚照漸漸平復下來,他這才行禮問安,可等聽明白了太子殿下今次的目的,他一時呆住了。

    他又不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的諸葛亮,這種事怎麼也來問他?

    發現徐勳看過來的眼神中滿是你們幹什麼去了的責難,劉瑾立刻面露無辜,而張永則是無可奈何地一攤手,至於其他幾個和他也算混熟了的,則是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好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架勢。於是,徐勳索性把人都轟了出去,請了朱厚照坐下後仔仔細細打聽了這位東宮太子的所有要求,他才終於生出了一個主意。

    “殿下,主意我倒是有的,您且聽我說……”

    朱厚照二話不說附耳過去,起初還有些狐疑,可聽著聽著,他就變得神采飛揚了,最後一下子蹦起來使勁兒在徐勳肩膀上拍了兩下:“好,果然是好,我就知道只你才能有這好主意!不過,這寫詩詞文章的事,我手底下可是沒一個頂用的,莫非你能寫?啊,是了是了,這事兒王守仁決計拿手!”

    “王主政嘛……”徐勳想起王守仁剛剛落荒而逃的樣子,心知肚明這事兒壓在這個一心想著軍略邊務軍陣等等大事的人身上,那真的是要人老命了。只他認識的人鬼主意多手段多,可這方面也大多是不行的。思來想去,他的心裡猛然生出了一個絕妙的好點子。

    “還是不煩勞王主政了,殿下也知道他如今辛苦得很,我還是另找高明。總而言之,殿下回去先把該預備的預備好,該排練的排練好,總共沒幾天,雖說並不難,可總不能出紕漏不是?”

    “好好,那就都交給你了!“朱厚照高高興興地點了點頭,臨走之前卻還笑嘻嘻地沖著徐勳豎起了大拇指:“你辦事,我放心!”

    等送走朱厚照的時候,徐勳瞅了個空子對劉瑾說了之前蕭敬的態度。眼見這陝西老漢雖猶有不甘,可最終還是樂呵呵地護送朱厚照走了,他這才仔仔細細盤算了起來。

    ……………………,………,………,…,

    自從永樂初年朱棣遷都北京,並將其定為京師之後,這一座曾經幾經沉浮的古都便漸漸興旺了起來。最初城中四面都有無主荒地,地廣人稀,但既然是一大批的官員和家眷跟著遷入京城,再加上作風豪奢的勳臣貴戚等等,這些空地在幾十年間幾乎消耗殆盡。而湧入京城尋找商機的南商卻越來越多,到了弘治年間,內城已經幾乎少有空房空地,官府便在正陽門外逐漸興建廊房以待南商,而北上做生意的商人也毫不吝嗇地大興土木,於是在正陽門以南的大片地方,竟是百商雲集,好一片興旺景象。

    相對於內城的達官顯貴雲集,這邊廂造起房子就不用那麼局促了。

    尤其是來自南直隸和閩浙廣東一帶的鉅賈,那些宅邸深幽不下官邸,就只是房子的間數稍稍不及而已。時值舉子公車應試的大比之年,不少外城居住的鉅賈名流都把自家房子讓出大半給同鄉舉子,一時人人都呼之為會館,成日裡以文會友飲宴詩詞歌賦不斷,熱鬧得翻天了。

    這會試一放榜,各家會館恰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大多數落榜的舉子都不想看那些同鄉志得意滿的風光樣子,幾乎是在當天就收拾了行李回鄉,但也有三三兩兩的人留下。有的是想看看今科殿試的策論題目,有的是想和將來的進士們套套交情,但也有如祝枝山和文征明這樣,單單因為徐禎卿的關係而留下的。

    歷來科舉,南直隸的鄉試舉人名額就多,再加上歷年積存下來一再赴考的舉子,因而每次會試,南直隸的進士人數往往都在各省份中位居前三。徐禎卿題名之後便來來回回受邀去赴了好幾回文會,到後來眼看花費巨大,囊中羞澀的他便索性推拒了,這天還是在祝枝山和文征明的一再勸說下,才離了會館去逛前門書市。

    “小徐,不是我說你,你如今雖是過了會試,但殿試的名次是最最要緊的,這些文會你該去還是得去。只有讓上頭那些老大人們能賞識你的文章,到時候名次才能居前,否則落到三甲,你難道就甘心?”

    祝枝山隨手把剛剛從書攤上淘來的兩本韓昌黎集塞進了徐禎卿懷裡,這才說道:“至於花費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不等徐禎卿開口拒絕,一旁的文征明就接過話茬道:“老祝說得對,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千萬不可因小失大。”

    徐禎卿這一趟上京的花費,除了自己在蘇州的那些潤筆所得,其餘就是唐寅祝枝山文征明三個人的資助,此時聽兩個友人左一句右一句,他心中不無感念,卻仍是躊躇不敢接受。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聽得左手邊傳來了一陣喧嘩,才一側頭,他就看到幾個大漢當街打成了一團。

    倏忽間,扭打的這些人就掀翻了好幾個攤子,甚至抓起了條凳等物瘋狂互毆,引得路人連連退避,就在這一團亂的時候,一張條凳竟是沖著徐禎卿當頭飛了過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7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石三鳥(下)

    眼看那張條凳當頭砸下,徐禎卿幾乎是本能地抬手去擋。那一剎那,他只聽到砰地一聲,右胳膊上傳來了一陣劇痛,緊跟著人就踉蹌後退了好幾步,最後竟一個站立不穩坐倒在地。這時候,祝枝山和文征明方才反應了過來,祝枝山慌忙上前去攙扶徐禎卿,文征明則是劈手抄起一根木棍橫在身前,又鼓足勇氣呵斥了一聲。

    “哪來的凶徒,竟敢當街傷了朝廷貢士!”

    那幾個大漢一聽這話,扭頭發現傷了人,一愣過後突然作鳥獸散。

    四周圍的人群聽到受傷的是個貢士,一時更是為之大嘩,可那幾個大漢胡亂揮舞著手裡的東西往外沖,眾人一時誰都不敢阻攔他們。

    眼見這幾個人就要擠出人群,外頭突然傳來了一聲暴喝。

    “來人,把這幾個凶徒通通拿下!”隨著這一聲喝,那幾個大漢還來不及反應,後頭就竄出了三五個人來,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幾個要逃走的大漢摁在了地上。這時候,圍觀的人群方才醒悟了過來,須臾就讓出了一條通路,卻是一個少年排眾而出上了前。看到先頭那幾個沖出來抓人的彪悍大漢沖著來人行禮不迭,旁觀者都瞧出了這一行人的官派氣息來,生怕招惹了麻煩,不消一會兒功夫就溜得乾乾淨淨,就連那幾個攤子也無人收拾。

    眼看那幾個行兇的大漢被死死摁在地上,而徐禎卿則是捂著胳膊臉色煞白地坐在那裡,走上前來的徐勳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慧通的探底功夫做得極其扎實,他此前不過一句話,徐禎卿的來歷住處等等就打聽得清清楚楚,因而眼下他只一掃徐禎卿身邊兩人,就知道這是赫赫有名的另兩位才子了。只相比徐禎卿那破壞了整個人氣質的三角眼來,年紀大了好些的祝枝山和文征明卻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一身尋尋常常的儒衫直被穿在身上,一個逸氣十足,一個則是儒雅風流。

    今趟出來辦私事,徐勳本就是沖著徐禎卿以及後頭那另兩個才子來的,慧通只告訴了他一個時辰一個地點,他便自然而然剛剛好地出現在了前門書市上。此時,他上前去在人面前蹲了下來,隨手一抓徐禎卿那受傷的右胳膊,見人一下子咬緊了嘴唇,額頭冷汗滾滾落下,他就低聲說道:“瞧這樣子,說不定是傷筋動骨了,這大街上不是地方,可要先送你們回去?”

    好端端遭遇這樣的無妄之災,三個人已經全都懵了。祝枝山終究老成些,想了想就點點頭,和文征明一塊把徐禎卿攙扶了起來,這才對徐勳領說道:“多謝公子仗義,我們三個都住在南直隸會館。”

    “你們也不必客氣,我既是看到了,出手管一管也是應當的。”徐勳回頭瞥了一眼,見自己因此行挑選出來的幾個親兵仍扭著人不放,他想想慧通那賊和尚狡猾萬分,決計不可能與此有涉,當下就吩咐道:“帶上他們一塊,光天化日之下當街傷人,待會得好好問一問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公子,可要報南城兵馬司?”

    “他們要是有心,自然會找過來,先送人去南直隸會館!還有,趕緊去請個外傷大夫來!”

    乍然遭這飛來橫禍,徐禎卿三人一真等到回了南直隸會館,仍是尚未回過神來。直到大夫來了給徐禎卿詳詳細細看過,搖搖頭便道了右臂骨折,三人一時全都只覺得一盆涼水當頭澆下,尤其徐禎卿更是手足冰涼神情呆滯。

    好容易過了會試這一關,結果卻折了手,難道是老天注定他這一科又要鎩羽而歸?

    “葉大夫的意思是,他這右手暫時不能用了?”

    “傷筋就要半個月,如今既然是傷著了骨頭,至少也得將養三個月,多則半年。“徐勳見那大夫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見徐禎卿的臉上說不清是悲憤還是惘然,對今天這一茬意外實在是有些狐疑,當即對那大夫說道:“不管如何,你盡力醫治就是……”

    “不!只剩沒幾天就要殿試了,先不要接骨,否則殿試面見聖駕只怕要失儀。只要我這手還能寫字,等過了這幾天,再接骨上藥不遲!”

    見徐禎卿咬牙切齒地說了這麼一番話,徐勳一時愕然,再看祝枝山和文征明亦是默然,顯是亂了方寸,他便沉下臉道:“這骨頭不接好,到時候落下後遺症可怎麼了得?況且殿試策論看的就是臨場發揮,到那時候你三分心思要去忍這劇痛,頂多只有七分心思能放在殿試上頭,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來?再說你還有左手在,實在不行用左手,給右手上了夾板也行……”

    “這位公子,這殿試的文章,五分看立意和功底,還有五分就在這書法上頭。小徐又不曾練過左手書。”祝枝山前前後後應禮部試已經不下四五次,說著說著便是感同身受:“……況且要真的吊個右手去應試,到時候單單失儀之罪,就能讓昌谷丟掉這千辛萬苦方才獲得的貢士資格。十幾年寒窗苦讀,他怎麼捨得就這麼放棄了這個機會?”

    “那若是殿試之後接骨不成落下什麼病症呢?”

    “那便是我的命了!”

    見徐禎卿那打定主意的樣子,徐勳沉吟良久,突然開口請了那大夫出去暫且開一張藥方,等把人送出屋子,他就對門口一個親兵喬安吩咐了幾句。不消一會兒,這喬安就拖了一個之前行兇的漢子過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饒是徐禎卿讀書養氣多年,此時此刻瞅著害了自己的人,他仍是恨不得把人吞下去。

    那漢子一進屋子也是光棍,砰砰磕了兩個頭就哭喪著臉說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那會兒昏了頭,真不知道傷了一位老爺……”

    “一句該死就想脫罪,那也太便宜了!喬安,按照律例,當街毆貢士是個什麼罪名?”徐勳這一問,摁著那漢子肩膀的喬安立刻心領神會地信口說道:“公子,當杖一十,徒三年。因徐公子是貢士,罪加一等,至少是要翻倍的!”

    “那好,拿著我的帖子送順天府,按從嚴論處,料想他也捱不到兩大板,就算給徐公子出了氣!”

 那大漢那精想徐勳輕輕巧巧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一時間面如土色。眼見得一旁的喬安一把拎起他就走,他慌忙連連求饒,到最後只剩一隻腳掛在門裡時,他方才脫口而出道:“不關小的事,不關小的事!是徐公子得罪了人,人家買通了咱們兄弟幾個教訓他一頓出出氣!”

 此話一出,屋子裡的幾個人全都愣住了。眼見徐禎卿面色也不知道是疼得煞白,還是因為受驚過而呈現出煞白,徐勳便沖著喬安使了個眼色。喬安聞弦歌知雅意,二話不說便上前把那漢子拖了出去。隨著外頭一聲慘叫,繼而則是一陣子咿咿嗚嗚仿佛被堵著嘴似的呻吟,片刻工夫之後,喬安便重新進了門來,臉上卻是沒什麼好神情。

    “公子,問不出來,他們也就是得了別人二十貫錢的好處,於是從南直隸會館暗自跟著他們三個到了前門書市,借著鬧事的由頭打傷了那個最年輕的長著三角眼的公子,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據說是雇了他們的人特意提醒說,至少要打折了人一條胳膊。”

 祝枝山文征明在吳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角色,也算是頗識世道詭謫,可誰曾想徐禎卿這一番倒楣背後竟是還隱藏著這般形狀,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是又憤怒,又驚懼。有心把事情徹底鬧大,可一想到唐寅當年亦是沒有絲毫作弊的證據,就因賄略主考被判了革除功名黜為小吏,今次的事情要是真的傳揚出去,徐禎卿難免同樣下場,他們就不由同時歎了一口氣。

    “小徐這事情,還是不要鬧大了。六如君當初何等意氣激揚的人,就因為那些子虛烏有的傳言斷送了前程。前車之鑒啊!”當著外人的面,祝枝山有意隱去了一個唐字,隱晦地提醒了一句。

    見徐禎卿驟然捏緊了拳頭,他知道對方已經明白了,這才看著徐勳說道:“這位公子,今日大恩,我等三人也沒什麼可報答的,只求這件事能夠就此揭過,不要鬧大了。昌谷今科進士,清清白白的名聲最是要緊,否則言官風聞彈劾上來,他是無論如何也吃不消的。”

    “你們可是不想徐公子重蹈當日唐解元的覆轍?”徐勳先是把喬安摒退了,繼而就直截了當地點出了這一茬。見這下子連祝枝山文征明都是面色灰敗,他頓了一頓方才淡淡地說道:“可今天前門書市上看到這一幕的人不少,只要別人有心去鬧,你們以為這事還隱瞞得了?”

    當街叫出貢士二字的文征明一時呆若木雞,那後悔勁就甭提了,而徐禎卿更是捂著胳膊滿面頹然。祝枝山終究閱歷深厚,想起徐勳剛剛頤指氣使,顯見是貴介子弟,為人卻古道熱腸,他忍不住抱著最後一丁點希望問道:“公子可有什麼好法子?”

    徐勳見徐禎卿面露期盼之色,這才微笑著一字一句地說:“當然有。”不等三人追問,他就又補充了一句:“但使名動天聽,今日之事即便不能一筆帶過,卻也不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三人同時大為震驚,在良久的靜寂之後,年紀最大的祝枝山突然開口問道:“剛剛一時情急,竟是忘了請教公子尊諱,不知可否賜告?”

    “在下徐勳。”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8
第二百三十二章 別有用心的救兵

  
    儘管洪武年間因南北榜事件曾經鬧出了科舉第一案一時落下無數人頭,後來為了平衡各地官員數量,不得不在會試取中的貢士名額定下南中北三檔,將各地舉子按照相應名額取中,但日久天長,大明朝的十三布政司仍然在進士總數中多寡相差極大。南直隸、浙江、江西三省的進士數量一直都名列前茅,這也使得設在城外那座最初由江西鉅賈出資興建的會館在幾次修繕之後,已經占地幾十畝,客棧酒樓當鋪等等一應俱全,但使舉子有意,一個條子甚至能把城中極紅的頭牌叫來。

  現如今借住這裡的除了貢士,還有幾個上京做生意的富商。只他們雖有錢,但對於那些一隻腳已經跨入官場的貢士卻都恭維奉承,誰也不敢輕易得罪了。而其餘落第的就沒這麼瀟灑了,眼瞧著同伴們日日有文會邀約,有些人打點行裝回鄉,也有些人打算在京城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先投了那些高官顯宦的眼緣。於,一個從去年年底就在會館中住著,據說常常出入權門的中年舉人狄羅,自然而然就成了眾人取經的對象。

    這會兒觥籌交錯之間,狄羅笑眯眯地舉杯一飲而盡,見那敬酒的正用期盼的目光看著他,他便笑道:“如今朝堂上的這些老大人們,喜歡的扎扎實實做文章的,所以,要讓他們賞識,首先就名聲。參加十次文會,比不上一次重要的,就好比李閣老主持的文會,能去一次,身價何止抬高百倍。再有,就多多結交那些聲名卓著之士,就比如廣東湛元明,他拜入陳白沙門下,先得南監章祭酒賞識,再得李閣老青眼,今番會試提名就在意料之中……”

  滔滔不絕地講了如何宣傳自己,如何提高名氣,如何製造偶遇,甚至如何嘩眾取寵等等要旨之後,狄羅便話鋒一轉,說到了朝中一眾大臣們的喜好,待見眾人都敬服不已,他才住了,接下來便只談風月,待到曲終人散的時候,他帶著幾分醺然醉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等門一關上,他那剛剛還渾濁的眸子立刻清明了起來。

  他向來在南邊,對北邊的情況也只聽人稟報,現如今親身瞭解,卻也難以一時半會立時登堂入室,那幫子自以為才高八斗的舉子自個送上門來,且讓他們四下裡鑽營,借機可以看看各方大佬為人處事的反應!

  “先生!”

    隨著門外敲門的聲音,一個老僕就閃了進門,躬了躬身後低聲說道:“先生,焦黃中那邊出事了。他此前不在會試放榜那一日吃了別人幾句教訓,後來對先生你發了好一陣牢騷麼?今天他應該讓貼身書童拿銀子支使了人去教訓那個徐禎卿,結果人打傷了,可那幾個行兇的卻都落在了徐勳的手裡。”

  “他還真的這麼做了?”狄羅大為詫異,挑了挑眉後就若有所思地說,“焦芳那樣老奸巨猾,兒子卻這般衝動莽撞,還真虎父犬子。對了,徐勳怎麼拿住人的?”

  “徐勳帶了親兵。”

  狄羅先一愣,旋即就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要說他對於這個和自己幾乎同時打金陵來京城的少年郎,他因為趙欽倒臺的緣故,一直頗有些關注,尤其見其連消帶打扶搖直上之後,他更生出了十分的興趣。

  要不生怕唐突,他幾乎都想親自見人一面。沉吟許久,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焦黃中此前以為我祖籍河南暫居江西,所以幾次三番下來,他對他父親舉薦過我幾回了。現如今借著他鬧出來的名堂,這倒一個打進去的機會 ……”

  “可先生,那徐勁如今正化名雲福棲身焦府,他和您見過的……”

  “我化身千萬,怎他一個凡夫俗子認得出來的?”狄羅自信滿滿地一笑,說話的嗓音腔調突然帶出了明顯的金陵鄉音,“他要知道昔日的趙府清客就如今的焦府嘉賓,他也不至於落魄到投身焦府為奴了。好了,你去預備帖子,我要走一趟焦家。”

  “對了,先生,還有一件事,蕭敬私宅的人遞來消息,說張瑜劉文泰連袂拜訪蕭敬,把新編的本草送了過去審閱之外,還送了兩盆蘭草,其中就有咱們的人送給他的。據說蕭敬底下一個小傢伙還從土裡刨出了一塊玉來……”

  “劉文泰 ……”

    狄羅一時若有所思地躊躇了起來。要不弘治皇帝護著,先憲宗皇帝駕崩,再王恕去職,這劉文泰早已經死兩回了!而且此人在太醫院裡頭還有幾個對頭,朝中至今還有人說他庸醫,這官復原職的阻力原就不在皇帝,而在大臣……但越這樣利慾薰心的人,便越好拉攏,他前後讓人送了劉文泰二百兩黃金之後,輕輕巧巧把兩條丹方送進了大內。

  儘管弘治皇帝不如從前那般迷信道術,但一旦信過,就不會輕易放手的!

  “你讓人多盯著他一些,若能從他打開蕭敬那突破口,卻也好事一樁。畢竟他這個御醫得皇上親近,太子如今似乎對他也觀感不錯。庸不庸的無所謂了,反正又不他給咱們治病。”

  主僕倆計議停當之後,老僕打開門正要出去備車,外頭就有小書童匆匆上來,垂手低頭說道:“先生,外頭焦公子來了,說有急事要見您。”

  說曹操,曹操就到!

  屋子裡的狄羅眼皮子一跳,當即撥開老僕出了屋子,親自出迎。然而,到了二門他一見著焦黃中,對方一身酒氣,甚至等不及進去就急躁地嚷嚷道:“羅兄,你可得幫我想想辦法,那事情做成了,可結果那幾個蠢貨撞在徐勳手裡,他竟然直撲我家去了!”

  狄羅心中驚愕難當,當看到大門口一個正進門的年輕人往這裡瞥了一眼,他不禁暗自埋怨焦黃中做事毛躁,可面上卻若無其事地一挑眉道:“焦公子你這沒頭沒腦的,說得我都糊塗了。這裡外頭不說話的地方,咱們進去慢慢說。”

    焦黃中這才醒悟到這江西會館的門口,人來人往的大街。四下裡一看見並沒有什麼行人,剛剛那路過的年輕人亦沒太在意就進了裡頭去,他才暗悔自個失態,當下二話不說地匆匆往裡走。而狄羅沖著一旁的老僕打了個眼色,見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他這才快走幾步追上了焦黃中。

  會館花園裡,幾個貢士正在會文,見門口一人進來,年紀最輕的萬鏜便站起身來,因笑道:“嚴兄這又到哪兒會文了回來?”
 
    儘管曾經和幾個同來赴考的舉子鬧翻了,但嚴嵩如今已經高中貢士,那幾個卻都落榜回鄉時,他還誠懇地前去送行,兼以同鄉相勉,從前那點小齟齬自然無人再提。這一科出自江西的貢士足有三十出頭,隱隱之中便分作了好幾個小圈子。這其中,萬鏜父親金華知府,借著名頭拉攏了幾個人,又一心想籠絡會試名列前茅卻游離在幾個小圈子外的嚴嵩。

  “哪裡會什麼文,今天天氣好,所以到關帝廟去轉了一圈。”嚴嵩點點頭走上前去,見萬鏜幾人面前正擺著一張紙,他不免低下頭仔仔細細瞧了瞧,這才說道,“這萬賢弟你們幾個擬的策論?殿試策論和八股破題承題雖有相同之處,但八股講的……”

  他在那饒有興致地說起了殿試策論和會試三題的區別,引經據典又說起了以往數科的策論,到最後竟和萬鏜等三人議論起了今科可能出的那些題目,仿佛渾然沒注意到那邊門口處正悄悄注視著這兒的那個老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嚴嵩的長篇大論方才告一段落,應萬鏜之邀坐下身後,他便不露痕跡地往門口瞧了瞧,見人不見了,心裡這才暗自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這下應該沒露什麼破綻出來!只剛剛那個嚷嚷的人他認得,會試的時候很引人矚目,隱約記得什麼焦侍郎的公子,究竟此人做了什麼事撞在那徐勳手裡,繼而徐勳又直接尋到了焦府去?
  
  狄羅的屋子裡,焦黃中幾乎在大門一關上就拖。而出道:“我和你說,就我找了幾個人去教訓那姓徐的窮鬼,可那幾個蠢貨人打了,竟然落在了徐勳手裡!”
  
    “什麼?”狄羅假作大驚失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種事情焦公子你居然真的去做了?”眼見焦黃中氣急敗壞,他這才笑道,“不過做就做了,焦公子你總不至於親自找人,只要把居中傳話的人遠遠打發回老家就完了。再說,徐勳外人,令尊總不至於因為外人的話而責難於你!”

  焦黃中四十出頭卻仍只區區一個舉人,不得入仕,在家裡父親更把他當成無知晚輩,這都讓他滿腹牢騷卻無處發去。因而,在結識狄羅之後,他就覺得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同鄉在一塊異常舒心,凡事都喜歡拿來和人商量。狄羅雖從來都玩笑似的出主意,可每每一句話就能切中要害解了他的麻煩,而且從不居功。此時聽對方話說得中聽,他心裡雖稍平順一些,但仍憂心忡忡地捶了捶那隔扇門。
  
  “你不知道!我爹正在拉攏那徐勳。他此前就曾上書為徐氏父子說話,這徐勳練兵之後他又三番五次地附和褒獎,前幾天他還上書說府軍前衛兩千人實在不合規制,應該至少補足五千之數 ……要那徐勳真的在我爹面前說我的不是,我爹保不准會信的!”
  
  狄羅就知道焦黃中會六神無主,假作一沉吟後,他便微微笑道:“既如此,這樣吧,焦公子就假稱請我去焦府做客,若那徐勳真興師問罪,我來會會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49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打自招!


    二月只剩下沒幾日了,天氣一日日轉暖,焦府後院的桃花如今正開得極好。正巧休沐在家的焦芳因為徐勳上門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興致,索性邀上了人到後院賞桃花,一時興起甚至又吟了幾句句詩。雖只是平平常常的遊戲之作,但徐勳卻不含糊,三兩句話把這首詩捧得天上少有地上全無,一時讓從來自負才學卻不得百官認同的焦芳大為高興。

    儘管對於兒子會試落榜大為惱怒,但會試三年一次,今科不中下一次還能再考,因而焦芳忿然歸忿然,兩天下來也就暫且擱下了。反倒是前一次終於威逼利誘拉攏了徐勳讓他志得意滿,這會兒也就毫不吝嗇地拿出了皇帝去年賞賜的茶葉待客,見徐勳捧茗讚歎,他就笑吟吟地說道:“今年春茶應當快要開始採摘了,待到貢茶賜下之日,老夫再請你品茶!”

    “固斯願矣,不敢請耳。”

    徐勳附和一笑,品過茗之後,他便言歸正傳說起了今日朱厚照微服出宮的事,就連這位皇太子找他拿主意準備皇后千秋節的壽禮也和盤托出。前半截消息靈通的焦芳此前剛剛知道,後半截他卻是才聽說,臉上雖沒怎麼來,心中卻又是驚異又是高興。

    驚異的是太子對徐勳的信賴簡直是異數,高興的卻是如此人卻在他手中任意拿捏。於是,他少不得打趣道:“既是太子殿下要給皇后娘娘一個驚喜,那賢侄就不要對我透露了,免得到時候這驚喜沒了效果,我可吃罪不起。”

    “世伯言重了,我之前也是沒主意的,可巧去外城逛了一圈,結果給我碰巧生出了點子……”徐勳輕描淡寫帶過了這個話題,便四下裡一看道,“對了,焦世兄眼下如何?”

    被人說起兒子,焦芳的臉色一時有些晦暗,但旋即強笑道:“會試失利,他也沒臉出來見人,大約正在書房中苦讀呢。老夫天順八年三十歲中進士,他如今年近四旬卻依舊磋跎,這都已經幾科了,唉!”

    而且,和他天順甲申同科的進士,李東陽位列次輔,劉大夏是兵部尚書,閔圭是刑部尚書,戴珊是左都禦史,還有已故禮部尚書傅滴,相形之下,他早就落了人後了!

    “年少得志固然意氣風發,但科舉上頭,後進者厚積薄發,未必將來不能居於人前,焦世伯也不用太過擔憂。雛鳳清於老鳳聲,料想是必然的。”

    焦芳被徐勳這湯一灌,一時心情暢快了許多,正連連點頭時,他突然瞅見背後門口仿佛有人影晃動,不禁沉聲喝道:“是誰在外頭張頭探腦的?滾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小廝就慌忙閃了出來上前磕頭道:“老爺,大少爺帶著一位狄舉人回來,說是上咱們家賞花的。”

    焦芳剛說了兒子在書房苦讀,這邊小廝就稟報說焦黃中竟是出去了,還帶了什麼人回家裡來賞花,令他在徐勳面前出醜,他一時臉色要多陰沉有多陰沉。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其仿佛絲毫未覺似的正在低頭品茗,他就沉聲喝道:“快去,把他們給我叫來!”

    那小廝哪裡敢違逆,爬起身就慌忙一溜煙沖了出去。不多時,他便領著一併一後兩個人進來。焦黃中剛剛在那小廝探頭窺視時其實已經到了外頭,一聽父親徑直叫自己進來,他就以為是事發了,這會兒進來之後垂手行禮,見焦芳正不滿地瞪著他,他幾乎是一閃念就張口說道:“爹,兒子冤枉,您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焦芳見兒子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張口,他不禁更加不快,二話不說打斷了焦黃中的話,又訓斥道,“會試落榜,你就應該自己好好反省,這一味放縱是怎麼回事?不在家裡好好讀書,就知道把光陰虛耗在那些不中用的事情上頭,這就是你的出息?”

    徐勳冷眼旁觀,見焦芳每說一句,焦黃中的臉色就難看一分,眼睛卻老是往自己身上瞟,不禁越發相信先頭那事是焦黃中的指使,臉上卻還故作關切地勸道:“世伯也不要太苛責世兄了,這落榜之後心情不佳本就是常有的事,更何況不過一時小小的糊塗……”

    焦芳先頭那話就已經足夠誤導焦黃中,如今徐勳有意更加含含糊糊,果然,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見焦黃中倏然抬起頭來,竟是滿臉怨恨地沖著他喝道:“徐勳,你今天不就是到父親面前來告我狀的嗎?用不著你假惺惺做好人!”

    狄羅這會兒已經漸漸品出了幾分不對勁來,然而,焦黃中喝在了前頭,他一時阻止不及,只得趕緊補救道:“焦兄,徐公子是客,你這主人怎可失了禮數?”

    不料想一貫在人前溫文有禮的兒子竟是突然這等失態,焦芳連臉都氣得青了,竟是按著椅子的扶手有些站不起來。而徐勳今日這場戲已經做到了點子上,便站起身來誠懇地對焦芳說道:“世伯,看來是世兄對我有些成見。既如此,今日我就先告辭了。”

    焦芳知道徐勳如今難得有空閒,本意留著人多探聽些朱厚照的事,可兒子的無禮發作讓他的這些打算全都泡了湯。一時間,他只得把氣都暫時憋在肚子裡,強自笑著點點頭,旋即就看著焦黃中身後的狄羅道:“今日我還有幾件事要問小兒,只能委屈你先回去了。”

    “老大人既是有事,晚生下次再來攪擾!”

    儘管很想留下來弄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可狄羅直覺地感到今日事情不對,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暫時先走人再說,當即瀟瀟灑灑地舉手一揖就追著徐勳去了。直到他們兩個客人走了有一會兒,先頭那小廝也見機得快溜之大吉了,一時焦芳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怒火,重重一拍扶手喝道:“孽障,你剛剛都在胡說八道什麼!”

    “爹,你難道相信外人都不相信我?真不是我幹的,我怎會這樣氣量狹小……”

    焦芳本意以為兒子是在外頭受了氣,一時之間抑制不住才發在徐勳頭上,但這會聽到這話,他立時心中一跳,有心想要打斷焦黃中,可思量再三,他還是強耐驚駭冷哼一聲道:“要不是你幹的,你這般緊張做什麼?”

    “爹,真不是我幹的!”焦黃中路上已經和狄羅商議停當,決定把事情撇得乾乾淨淨,當即自然是異常順溜地說,“都是那個徐禎卿自找的,人家在路上打架鬥毆,他偏巧在旁邊做什麼,這不是討人打,如今傷著胳脖就胡亂指人暗害,這不是亂咬人的狗麼?”

    “你……你說什麼……”

    焦芳簡直是氣得發抖了,一手緊緊按著小圓桌上的茶盞,突然劈手砸了出去。由於猝然力道不足,那茶盞沒砸到焦黃中身上就摔落在地,只潑了焦黃中一身的水。儘管如此,他仍是餘怒未消,指著人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這個蠢貨!徐勳此來只是對你爹我說今日太子來尋他的事,就是提到你也只說了你會試落榜,安慰了你爹幾句,你偏自己送上門說這些!”

    眼見焦黃中驟然間呆若木雞,焦芳不禁往椅背上一靠,隔了良久才疲憊地說道:“此事都有誰知道?”

    “爹,真不是……”焦黃中硬著頭皮還想再抵賴,可接觸到焦芳那冷冷的目光,他只得低平頭去囁儒道,“就是我那書童安朱,還有狄羅……”

    “蠢貨,真真蠢貨,這種事情你竟然敢讓外人知道!你……你氣煞我了!”

    見焦芳真個氣得倒仰,焦黃中這才著慌了,趕緊上去拍背撫胸幫忙順氣,最後長跪在焦芳跟前道:“爹,都是孩兒一時糊塗,只因那徐禎卿辱我太深,還指摘我的心性家世。”

    “不用說了!”焦芳終究是久經滄海的人,一瞬間功夫就已經做出了決斷,“你那個書童安朱,立時三刻讓李安送走處置了。至於那個狄羅,快派人追回來!”

    焦黃中慌忙點了點頭,旋即就訥訥說道:“那徐勳……”

    焦芳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瞪著焦黃中惡狠狠地斥道,“你還惦記著他!難道我要對他說,今天那前門大街上那樁匪夷所思的案子,是你支使去做的,讓他放你一馬?”

    話雖如此,可焦黃中說自己竟是被區區一個進士辱了,焦芳仍是心頭大怒,繼而就厲聲吩咐道:“從今往後,你把徐禎卿這三字給我忘得乾乾淨淨,你就當不認識這個人,更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齟齬!”

    倘若徐勳那閒事管的不過是巧合,那區區一個徐禎卿能奈他焦家幾何,他只要略施小計,就能讓徐禎卿這南蠻子一輩子爬不起來!要徐勳管這檔子事別有用心,他也少不得殺雞儆猴,讓那小子看看和他焦家作對的下場!之前那幫人在貢院前頭賭成的事東廠至今還查不出一個所以然,可他就不信小小一個徐禎卿他仍然拿不下來!

    徐勳和狄羅才出了焦府大門,後頭便有人追將出來,客客氣氣把後者請了回去。見此一幕,徐勳若有所思地蹩了蹩眉,心裡一時就醒悟到這跟著焦黃中來賞什麼花的中年文士,只怕也應該是知情者之一。

    看來,想當初他從焦黃中入手,還真的是打中了焦芳那老傢伙的軟肋。他雖不會現在就拿著這麼一件很難查出首尾的事去難為焦芳,可如今他這一登門,那父子倆不但得慌亂一陣子,而且只要焦芳還是那般性子,少不得又要使出陰狠的老伎倆。如果真的如此,這次他一定要讓這老傢伙狠狠摔一個跟斗!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50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太子賀壽

    二月二十九的皇后千秋節,一如往年一般異常熱鬧。

    打從數日前開始,御用監便把一樣樣早就制好的首飾衣物如流水一般地往坤寧宮送。儘管弘治皇帝自己簡樸,但既然沒有後宮嬪妃的那些開銷,對自己唯一的妻子,他就寬鬆多了。雖說他也曾經因為有人挑唆張皇后花費鉅資製裙子而發過火,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幾乎無條件地滿足張皇后的一切要求。好在張皇后雖說愛使使小性子,胳膊肘往裡拐,一個勁護著娘家人,看自己的皇帝丈夫看得死死的,喜歡些漂亮衣裳首飾,但也沒什麼其他的缺點。

    這會兒命婦尚未進宮,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帶頭,一應太監先到坤寧宮來給她這個皇后磕頭,又逐一獻上賀禮,她便有些過意不去。一面親自一樣樣檢視,她就一面微微嗔道:“你們幾個也是的,一個個都是年紀一大把了,為了我這小小的生日破費幹什麼,又不是什麼整壽。”

    “皇后娘娘千秋壽辰,奴婢等人也只是聊表一片心意,並不是什麼珍貴物事。”蕭敬抬頭看了看,見張皇后的目光並未在那些壽禮上流連,便低下頭又說道,“不過巧得很,奴婢的這塊玉卻是前幾天無意間從一盆蘭草中得來的,而且紋樣竟是龍鳳呈祥,足可見娘娘得天獨厚,天公亦知娘娘千秋在即,降下奇物以賀。”

    張皇后原本只是瞥了這些東西一眼就暫且擱下了,可聽到蕭敬如此說,她不禁大奇。挑出那塊玉仔細一瞧,見上頭的龍鳳紋樣清晰可辨,她頓時愛不釋手,好一會兒方才抬起頭道:“真是從蘭草底泥之中得來此物?”

    “奴婢怎敢有虛言?”

    蕭敬口才極好,當下便將自己怎樣從蘭草之中取得這塊玉的經過如實道來。一旁李榮王岳陳寬戴義等等全都是聽得大為狐疑,尤其是當蕭敬說到去問送這盆蘭草的劉文泰,劉文泰先是大為驚異,繼而捶胸頓足地說錯過了這樣的天生奇物作為賀禮時,眾人方才恍然大悟。果然,就只見張皇后鳳顏大悅,竟是笑出了聲來。

    “這個劉文泰,分明是他有意在那盆蘭草中埋了東西,送了你一個人情,還做這樣子給人瞧!也罷,看在他這份心用得婉轉,我立時賞他一個枕頭,他總該高枕無憂了!”張皇后對劉文泰原就寵信,此刻吩咐了一句,見下頭一個女官立時應諾,她便有看著蕭敬道,“至於蕭伴伴你,我也沒什麼可賞的。我記得你最是愛書,回頭我請皇上在御製的新書裡頭搜羅搜羅,看有什麼剛刻的珍本,蓋印之後賞了給你!”

    “多謝娘娘,多謝娘娘!”

    橫豎是慷皇帝之慨,張皇后自是沒有什麼心疼的,見蕭敬連連磕頭,她也心情暢快得很,至於其他人的禮物就根本沒興致了。等到這些司禮監的頭子們告退離去,她就拿著那塊玉對一旁的女官吩咐道:“回頭讓御用監打個金項圈,再看看怎麼把這玉嵌上。”

    因為這龍鳳呈祥的吉兆,張皇后自然是異常高興,待到升座受命婦朝拜的時候,一貫就很享受這等風光時刻的她自然更是神清氣爽。只文武命婦實在是太多,此番也就是京官文官七品以上,武官五品以上方才得以入宮,而除卻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一品以上和勳貴命婦,其他官眷不過是坤寧門外磕頭就算完了,否則這一日如同上朝一般幾千人湧進來,就是坤寧宮再大也別想容納得下。

    官當得越大,往往年紀就越大,這會兒張皇后周遭環繞的命婦當中,一大堆都是白髮蒼蒼的老婦,就是年輕的也多半是續弦繼室,至少也三四十出頭了。如李東陽這等閣老深得皇帝信賴,為室的朱夫人自然便能在坤甯宮有個座位,其餘多侍立而已。當聽到張皇后開口說今日留人賜膳時,一概賀壽的命婦全都是意外的很。

    心裡高興的張皇后自然沒留意到一眾命婦的顏色,哪怕連那些女官輪流誦讀各位大臣或敷衍炮製,或精心設計的賀壽之詞,她也沒放在心上,只想著之前承乾宮那送消息過來,說是朱厚照正在預備給自己的賀禮,一會兒就來。如是等了也不知道多久,她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拖得長長的通報聲。

    “太子殿下賀皇后娘娘千秋!”

    “快傳!”

    隨著張皇后這迫不及待的聲音,一應命婦也都好奇地往外看了過去。然而,須臾功夫,一行人就從外頭進了來,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太子朱厚照卻根本不見蹤影,就只見隨著領頭那老太監,後頭四個太監肩上扛著一個木箱子步履沉重地上了大殿,旋即齊齊跪下磕頭。

    “奴婢等奉太子殿下之命,賀皇后娘娘千秋!”

    高鳳尖細著聲音說出了這麼一句,料想張皇后必然是臉色僵了,他趕緊頭也不抬地說道:“並獻祝壽詞一曲!”

    張皇后還沒來得及問朱厚照怎的沒來,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絲竹管弦之聲,繼而就是一個悠揚婉轉的女聲:“三星爍爍花滿堂,素腕盈盈出洞房。垂羅映縠耀明妝,皦若雲中開月光……”

    一曲歌畢,張皇后面色稍霽,但心裡仍是狐疑難明,不知道朱厚照究竟搗的什麼鬼。然而,隨著那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悠然的歌聲漸長漸遠,須臾便有另一個聲音接了進來,卻是高亢明亮的男聲。

    “中庭桃枝連理傾,瓊巵含霞玉醴盈。歌舞君前流目成,絲桐順耳感人情。持觴把袂君不違,願作梁間雙燕飛,旨酒千壺列東廂。”

    此聲一止,前頭第一個女聲立時婉轉接上:“美人如花嬌北堂,齊歌合舞聖世昌,願得歡娛永未央……”

    “炰瓊膏,潔素鮮,金弁峨峨賓四筵。趙瑟高張調蜀弦,長袖翩翩陵七盤。華歌妙舞及春妍,蘭苕參差桃欲然。上天明明降醴泉,皇帝陛下壽萬年。”

    聽到最後這一句,張皇后終於掩不住愕然。現如今是她的千秋節,怎麼這卻是頌起了聖來?然而,就當她找不見朱厚照,耐心已經到了極限的時候,剛剛跪在高鳳之後的那四個太監卻又抬起了先頭那木箱子緩步上前。左右的女官正要呵斥,可見高鳳一抬頭沖她們搖了搖頭,想想這皇太子總不至於會害了皇后,她們只能姑且忍著。

    “皇后娘娘,請親自檢視太子殿下的壽禮。”

    見幾個太監就在面前的臺階下頭放下了那箱子,又說出了這樣一番話,性子素來急躁的張皇后終於忍不住了,一按扶手起身下了臺階,只掃了那箱子一眼就一把掀開了蓋子。然而,當裡頭那人一下子站起來的時候,她仍然嚇得後退了一步,繼而就瞪大了眼睛。

    “兒臣恭祝母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朱厚照只一蹬腳,那箱子四面就穩穩當當全數落了下來攤平在地上,他順勢就跪了下來磕頭,隨即才直起腰笑嘻嘻地說,“兒臣思來想去,想著母后從來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只有父皇福壽安康,兒臣平安喜樂,母后才是最高興的。所以,兒臣送上了這頌父皇的曲子,又把兒臣自個送來了給您當壽禮。”

    張皇后原本是頗為慍怒,可是,當聽到朱厚照直言說她最關切的是他父子二人,她那不高興立時丟到了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欣悅,一時竟當著眾多命婦的面把朱厚照攬在了懷裡。好一陣子,她才自省失態,卻是面上微紅地把兒子推開少許,又佯作微怒地斥道:“好端端的千秋節,偏你花樣多!”

    “兒臣冤枉,兒臣這不是想著母后千秋節年年都過,今年要是還是壽桃壽麵壽禮壽詞的老花樣,這實在是太過無趣了麼?”朱厚照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繼而就扭頭看了一眼眾多瞠目結舌的命婦,昂首挺胸地說,“還是說,各位夫人覺得,我這個太子作為壽禮,比不上那些金玉珠寶和詩詞文章之類的死物?”

    “臣妾不敢!”

    眼見話落到自己頭上,一大堆誥命夫人們自然行禮不迭。朱夫人見眾人誠惶誠恐不敢吭聲,她即是李東陽夫人,又是已故成國公之女,不得不笑著說道:“太子殿下聰慧天成,此番的壽禮更是別出心裁,一片純孝之心感動天地,今日之事傳揚出去,這天家情分也不知道要羨煞天下多少人。”

    朱夫人這起了個頭,其他人自也恍然大悟。時隔數月再一次得以踏入坤寧宮的仁和長公主也連忙笑道:“正是正是,天底下兒孫祝壽往往只知道窮盡珍奇,卻不知道對於尊長來說,他們自個才是最珍貴的。皇后賢明侍君,仁愛教子,正是天下婦人楷模。”

    張皇后原本就被朱厚照撩撥得滿心歡喜,朱夫人和仁和長公主這先後送上了如是高帽子,接下來其他誥命又都打疊了一籮筐好話,她只覺得這個生辰是這些年所有生辰之中最滿意最高興的,看著朱厚照的目光裡頭不免更多了十分母親對兒子的慈愛。

    知母莫若子,這孩子,他真能知曉她的心思!

    坤寧宮後苑魚池,原本聽著那曲調的弘治皇帝便是面色微動,待聽到孫洪稟報了前殿朱厚照和諸多命婦的那些恭維,他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滿是欣慰和得意。

    能夠盛世太平,能夠被群臣頌為明君,他自然是高興的。能夠夫妻相伴長夜相守,他自然也是高興的。然而,兒子的孝順卻讓他更高興!人人都說天家無親情,可他雖然年少經歷過無數苦難,卻是古往今來那許多皇帝之中最幸運的一個!只希望他真的能長命百歲,伴著賢妻變老,伴著愛子成人!

    “對了,那些樂府是誰做的?東宮須沒有人寫得出這種詞句。”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51
第二百三十五章 名動天聽

    禮部試得中貢士,倏忽間卻又折了右臂,而一個陌生人卻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在他打算強忍傷勢前去殿試的時候,卻又說能讓他名動天聽,而且居然是什麼興安伯世子……對於徐禎卿來說,這等大起大落實在是他這一生當中的頭一次。哪怕是他初到蘇州窘迫時遇著唐寅,得其資助度過了最難過的那段時期,也比不上如今這等波折。按照徐勳的話,前日拜座師的時候他解下了吊著的胳膊和夾板,有意低調,竟是沒讓張元禎楊廷和看出端倪來。

    他之前試過左手寫字不成,這會兒正勉力用夾著夾板的右手勉力寫字,寫來寫去,那字紙上的字雖然勉強還端正,可終究比從前差之遠矣。一時情急的他一把丟開了筆,靠在椅背上滿面惘然,甚至隱隱懊悔不該聽人輕輕巧巧一句話就丟掉了原本的盤算。如今骨頭是接好了,可萬一他這幅樣子被殿試拒之於門外,那豈不是一輩子的遺憾?

    “小徐,小徐!”

    聽得這嚷嚷,徐禎卿才一抬起頭,就只見年近半百的祝枝山撞開簾子沖了進來,臉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不等他發問,祝枝山就笑呵呵地說道:“門外有人問我討你文章!”

    徐禎卿雖因唐寅當年的提攜在吳中名噪一時,但如今到了北京,所謂才子不計其數,再加上他其貌不揚,志同道合的友人還並不多,再加上折了胳膊情緒低落,就更不用說出去和人文會了。此時見祝枝山樂成這樣子,他不禁悶聲說道:“我這樣子哪還能見什麼客?你和文兄替我見一見,和人賠個禮吧!”

    “嘿,平時可以,今天卻是不成!”祝枝山……終究忍不住,索性實話實說道,“來人本說是什麼富貴人家的侍從,可我瞧樣子似乎是宮裡的一位公公,你不應付,文衡山可是招架不住了!”

    宮裡的公公!

    徐禎卿只覺得腦際嗡的一聲,竟是一下子站起身來。他也顧不上失態,就這麼一身便裝匆匆出了屋子。待來到前廳,他一進去就看到一個頭戴平巾,身穿青色圓領衫的少年人坐在那兒,乍一瞧著仿佛有些靦腆。文征明正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著,一看到徐禎卿,他立刻如蒙大赦地站起身來,因笑道:“昌谷,這位是來找你的。”

    今天奉命跑腿的不是別人,正是瑞生。弘治皇帝從朱厚照口中得知寫詞的是今科貢士徐禎卿,便命司禮監去禮部將其會試的卷子調了出來,閱過之後頗為讚賞,遂又吩咐蕭敬派個人去南直隸會館見一見,結果蕭敬就吩咐了他來。這會兒和徐禎卿照過面,見其那一雙三角眼破相,瑞生不禁心裡微微犯嘀咕,可旋即就想到那幾首樂府據說是徐勳獻給太子的,他便拋開這些念頭客客氣氣拱了拱手,直截了當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是徐貢士麼?今日我來是奉司禮監掌印蕭公公之命,想問徐貢士要幾份從前的墨卷。”

    祝枝山和文征明聞言不禁面面相覷。要說這行墨卷的習慣從唐朝正式開科舉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可大多數都只是士子們挖空心思到權貴那裡送墨卷,但有權貴派人索墨卷,那幾乎就意味著此人飛黃騰達之日可期!

    他們兩個外人都是一時興奮莫名,就不要說徐禎卿這個當事人了。

    他幾乎是強耐興奮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小公公,我的詩詞文章不少,不知道蕭公公是要哪些題材的?”

    “唔……”雖然蕭敬沒有明說,但瑞生心地實誠,思量了一陣子就笑道,“這樣,你把所有文卷都整理一下給我帶回去,不論是詩詞歌賦文章都行。不過,徐公子現如今手受了傷,還請揀選那些書法漂亮工整的,畢竟不止蕭公公要看,之後十有八九是要呈遞萬歲爺的。”

    徐禎卿三人在蘇州見慣了織染局那幫太監的橫蠻嘴臉,本還以為這位宮中出來的小太監何等難打交道,可見瑞生說話客氣,話裡話外又是提點不斷,不覺都是納罕得很。只這會兒他們都知道沒有納罕的功夫,徐禎卿慌忙答應了之後,就又請文征明陪著瑞生說話,自己和祝枝山匆匆回屋子去整理。三兩下從藤箱裡翻出了一堆書卷後,兩人挑揀,到最後祝枝山抱上那一應東西時,徐禎卿突然又站住了。

    “祝兄,不如你趕緊去找一下你和文兄的墨卷,混在其中一塊送上去?”見祝枝山一下子愣住了,他就壓低了聲音說,“到時候若責問下來,就說咱們三個交情好,墨卷混在一塊,一時半會沒發覺。機會難得,哪怕是讓皇上記著你們的名字也好!”

    儘管知道此舉不太妥當,但祝枝山思量再三,終究怦然心動,最後咬咬牙點了點頭,一時又和徐禎卿一塊掉頭回去。須臾功夫,兩人就回了來,只是那堆積如山的墨卷之上,又多了不起眼的兩卷。然而,待回了前廳兩人送上東西,眼見著瑞生站起身上前一樣一樣檢視了起來,這頓時讓徐頦卿和祝枝山心驚肉跳,旁邊的文征明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待祝枝山上前輕輕言語了一句,他立即大吃一驚,一手把人拉到了一邊。

    “你也是的,小徐是好心,可這種事也是能做的?萬一人家翻臉……只……”

    話還沒說完,兩人就聽到一聲驚咦,扭頭見瑞生正皺眉端詳著一幅書卷,祝枝山頓時心道不好,正要開。解釋時,就只聽外頭傳來了自己書童的通報聲:“徐公子祝公子文公子,興安伯世子來了!”

    隨著這通報聲,一個人便自己掀簾進了屋子,不是徐勳還有誰?一進屋子看見竟還有個瑞生,他一下子就醒悟了過來,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道:“咦,這麼巧,瑞公公竟然來了?”

    “世子爺安好。”

    因為有外人,瑞生見著徐勳雖高興,卻仍是規規矩矩地叉手行禮,隨即才低頭說道,“是蕭公公差遣小的來向徐公子要墨卷。”

    “原來如此。”徐勳微微一笑斜睨了一眼那邊廂的三大才子,又問道,“蕭公公可知道,徐公子這右手受傷的事?”

    “已經知道了。”瑞生說出這五個字之後,猶豫片刻後就又補充道,“萬歲爺也知道了。還嗟歎說是無妄之災,定要嚴懲那幾個人,其他人並不知情。”

    一直在擔心明日殿試的徐禎卿只覺得心頭一顆大石終於落地,接下來竟是腦子一片空白,眾人再說什麼其他的都沒心思去聽。直到瑞生拿著一份墨卷問他說,這仿佛不是他的筆跡時,他才一下子驚覺了過來,有心想要解釋一二,可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直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瑞公公,你只管都送給蕭公公就是了。若是蕭公公質疑下來,你就只說,是吳中這幾個才子彼此之間交情絕佳,互和詩文是常有的,所以混在一塊了。”

    “那好。”瑞生對徐勳的信服向來是毫無理由的,一聽這話就打起門簾到外頭吩咐了一聲,見兩個侍者打扮的小侍者抬著一個藤箱進來,他把東西一股腦兒收拾了進去,最後便沖著眾人頷首說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覆命了。世子爺可有什麼話要小的捎帶給蕭公公的?”

    徐勳看了一眼滿面緊張的徐禎卿那三個人,招手示意瑞生到一邊,低聲問其徐禎卿之事李榮可知曉,見瑞生搖了搖頭,他便叮囑說務必隱瞞此事,見其答應後帶著兩個小侍者拱手告辭,他就打起簾子讓了三人出去,等人一路出了二門,他才放下簾子轉過身來。

    “前時事忙,一直沒工夫來,因明日就是殿試,我這才緊趕著來給徐公子打打氣。想必因為今天瑞公公來,你們不免都是心中驚疑。事情很簡單,之前二月二十九皇后千秋節,太子殿下以徐兄那四曲樂府賀壽,所以才有今天蕭公公派人索要墨卷的事。”

    對於這直截了當的解釋,儘管知道徐勳乃是太子近臣,徐禎卿仍是只覺得整個人都木了。而祝枝山和文征明恍然醒悟徐勳當日那話是什麼意思的同時,更忍不住歎息起了徐禎卿的機遇來……這樣的因禍得福,簡直是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

    在呆立了好一會兒之後,徐禎卿終於回過神來,二話不說沖著徐勳深深行禮道:“世子此番不但救我於水火,而且助我名動天聽,又成全了祝兄和文兄,此等大恩,徐禎卿永世難報!”

    見徐禎卿躬下身去,祝枝山和文征明也慌忙行禮不迭,徐勳連忙上前一個一個伸手把人扶了起來,卻是笑呵呵地說:“相遇即是有緣,徐公子是貨真價實有真才實學的,我只是給你一個機緣。更何況我幫了你,也是幫了我自個,否則太子殿下讓我找人寫樂府,我那會兒正犯難呢,遇著你不是老天有眼?”

    他頓了一頓,又看了一眼祝枝山和文征明,放緩了語氣說道:“至於成全了祝公子文公子,其實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且恕我直言,世人往往是以貌取人,其貌不揚者往往會被那些迷信的加之以有才無德之名。你遇到這樣的好機會卻不忘援引祝文二位,蕭公公乃至於皇上若知道了,對你的品性也就更有衡量。祝文二位,為皇上所知固然是緣法,但傳奉官想來你們是絕不想要的,日後總得再赴會試。成與不成,還是看你們自己。”

    “另外,徐公子你殿試的時候不妨拆下夾板帶去宮中,等皇上退座真正考試之後,你候夾上寫字就行。至於你的卷子,就算字跡不那麼工整,但有了先前的事,皇上一定會調來看的,所以已經不要緊了。只有一條,今天瑞公公來要走你等墨卷之事,還請不要聲張出去。須知唐解元昔日前車之鑒,得意忘形易招禍!”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52
第二百三十六章 興風作浪,當頭一棒

    每逢大比之年皇帝御奉天殿策進士,向來是一次盛會。儘管絕大多數進士都不敢真的抬頭偷窺天顏,可終究是和天子照面的機會,也是他們這一輩子輝煌的開始。這天一大早,黑壓壓數百名進士雲集在奉天門外,一個個都是激動得無以復加,誰也顧不得周邊的同年,於是右手低垂的徐禎卿自然絲毫不引人矚目。

    等進了奉天殿覲見了天子,弘治皇帝當廷公佈了考題後退座,一眾考生這才先後坐下。徐禎卿等答卷紙和草稿紙一發下,就拿出考籃中先頭預備好的夾板,以這幾天常常習練的嫺熟動作把右手夾上了。

    他的名字至今也只有弘治皇帝太子朱厚照蕭敬孫洪等寥寥幾個知道,連同諸位大佬在內都是茫然無知。這會兒旁邊監試的一個官員見他這幅光景,忍不住上前斥道:“你這手是怎麼回事?”

    “回稟大人,我之前不慎摔斷了手。”

    此話一出,那官員立時愣住了,旋即就沉下臉說道:“御前殿試,你這等樣子成何體統,此前為何不報?”

    “大人,殿試並無規則說折了手的不能與試,況且晚生此前覲見聖駕並無失儀之處,如今打上夾板也只是為了書寫文章,懇請大人行個方便。”

    這殿試有人因為突遭丁憂而回鄉的,可折了手來參加殿試的卻幾乎聞所未聞,一時間,那官員頓時躊躇了起來。想著徐禎卿態度誠懇,遇到這樣的事也實在是倒楣,他雖然眉頭大皺,但終究淡淡地點了點頭。等到徐禎卿奮筆疾書,他才悄無聲息地回到幾個監場官的行列,低聲把剛剛那事兒一說,眾人多半是歎息連連,只有幾個科道官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

    同會試只由那兩位主考主持大不相同,殿試讀卷官陣容向來異常豪華,內閣三老劉健李東陽謝遷一個不拉六部尚書從馬文升韓文劉大夏以下全數到場,再加上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使史琳等,幾乎是一網打盡所有弘治名臣。儘管並非如此就能保證殿試結果公正公平,但至少能夠被這一系列大臣激賞送呈御覽的卷子,水準差不到哪兒去。

    然而,這天殿試一結束讀卷一開始,卻突然有一連好幾道彈劾送入了中樞,須臾便到了司禮監的案桌上。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的本意是正在殿試讀卷最要緊的時刻,不要去打攪了那些老大人們,李榮卻堅持事關重大不可不報,兩人相爭不下李榮便袖著這些彈章拉上掌管東廠的王岳徑直去往御前。

    把那些彈章的節略一一對弘治皇帝稟報了,李榮便抬起頭說道:“皇上,殿試乃是國家取材大典,而取賢須首重取德,這徐禎卿身為貢士和人當街衝突,以至於折了手,卻在殿試的時候有意矇騙不報,上了夾板參加殿試,大失體統。兼且此人和弘治十二年被縣上黜退為小吏的唐寅相交莫逆,人品低劣可見一斑……”

    李榮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弘治皇帝一時眉頭緊蹙,想到的卻是自己之前問朱厚照為何會在張皇后千秋節想出這樣的點子,以及那幾首樂府從何而來時,朱厚照那洋洋得意的回答。

    “父皇,把兒臣自個當禮物送給母后,那是徐勳出的主意,兒臣想想正合心意就用了。可那祝壽父皇萬萬年的主意是兒臣自己想的,本來麼,母后最著緊的就是兒臣和父皇不對,是父皇和兒臣別的身外之物她哪裡在乎!至於那樂府,是徐勳找人寫的叫什麼姑蘇徐禎卿,對了,兒臣生怕這寫詩的人品行不端,褻瀆了母后的千秋節,還讓谷大用帶著人把他的祖宗八代查了個遍。谷大用對兒臣說,這徐禎卿早年學文于吳寬,學書法于李應禎……”

    因而,此刻李榮雖說又讓王岳把東廠偵緝所得一一報上,可弘治皇帝一面聽一面咀嚼,發現和他此前從朱厚照那聽說的那些內容相比較,卻是完全大相徑庭,他不禁漸漸沉下了臉,到最後突然冷冷地說道:“王岳,東廠是閑著沒事幹了,居然去打探一個區區貢士?”

    王岳和李榮素來交情不錯,因而李榮常常越權差遣東廠的番子去做些事情,王岳也就都默認了。此時皇帝突然開口責難,他不禁吃了一驚,旋即就誠惶誠恐地跪下,好一會兒才訥訥說道:“皇上,奴婢只是一時聽說這徐禎卿夾板應試,所以生怕此人是在外與人折損肢體,人品有差……”

    “你好大的膽子!”

    儘管李榮平素自恃聖恩,但這會兒眼見得天子發火。他不禁心生懼意,亦不敢真的把這些都推在王岳頭上。忙也跪下說道:“皇上息怒,都是奴婢眼看那彈劾越來越多,所以就自作主張讓王岳的人去查一查……”

    “好一個自作主張!若是你們真查了個水落石出也就罷了,偏生語多不實,混淆黑白!”鮮少對這幾個親近內侍大光其火的弘治皇帝劈手丟出了那幾份奏摺,怒氣衝衝地對一旁的乾清宮答應孫洪吩咐道:“孫洪,你親自去北鎮撫司與葉廣傳朕口諭,限他于金殿傳臚之前把貢士徐禎卿的來歷底細都稟報上來,要快…”

    見孫洪須臾就去了,地上的李榮只覺得心中戰慄,竟是不知道這番天子雷霆從何而來。然而,弘治皇帝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接下來又淡淡地說道:“若是葉廣查著和東廠差不多也就罷了,不然的話,東廠上下也該好好理一理了!弘治十二年的弊案都已經這麼多年了,還翻出來說事,這等興風作浪的手段就以為能糊弄得了朕?”

    “奴婢該死!”

    面對這少有的重話,無論李榮還是王岳全都是免冠連連叩頭,再不敢有一句辯白。儘管兩人最終得以從乾清宮全身而退,但在場的終究還有不少乾清宮答應,這兩個頂級大擋被責的消息須臾就透露了出去。等消息傳到司禮監掌印蕭敬耳中,他想起徐勳事先讓瑞生遞過來的消息,面上雖只是哂然一笑一句話沒有,心中卻是不無暢快。而消息傳到了承乾宮,劉瑾谷大用等人就甭提多高興了。谷大用甚至還拉著劉瑾哥倆小酌了一杯。

    “這下子,看王岳還能怎麼橫。還是徐勳那小子鬼主意多,如此下去,西廠重開的日子必然就不遠了,到時候,老劉,咱們可就不用再看老王岳的臉色了!”

    “好好,我就等著那一天!”劉瑾口上這麼說,心裡卻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貢士,卻引來了這麼一場風波。太子遣谷大用打探徐禎卿底細是他告訴徐勳的,可當徐勳說讓他轉告谷大用,打探消息不妨事無巨細不要放過所有優缺點,他還覺得不以為然,如今看來,這位世子爺真的是成精了!

    當焦芳得知宮中李榮和王岳遭了皇帝斥責的時候,卻已經是殿試讀卷接近尾聲的時候了。不料事情突然起了這樣的變故,他一時只覺得措手不及,可無論怎麼想,他都摸不清楚情勢為何會如此急轉直下。

    然而,更讓他又驚又怒的還在後頭。

    那幾個科道言官竟是因奏事無據,嘩眾取寵,有的罰俸三月到半年不等,有的貶了外官!

    而李榮因為這事,之後竟暫時告了病在私宅休養!焦芳在宮中的耳目多半仰仗這位資格極老的司禮監秉筆,而那幾個言官也有兩個是他心腹,兩人全都在貶外官的行列,他這下子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於是,等到了金殿傳臚日,他雖然精神抖擻地站在大殿上,可聽到那一個個次第唱名的時候,仍然是心裡一陣解怨憤驚怒。當一個熟悉的名字倏忽間傳入了耳朵的時候,他只覺得整個人倏然一震,若不是多年的朝儀歷練出了不動如山,他幾乎就想扭過頭去看清楚那個辱了他父子,又讓他損失慘重的無名書生。

    作為真正的始作俑者,這一日殿試放榜,徐勳就不似之前會試放榜那樣只打發了一個金六前去,他放了府軍前衛半天假,又邀了王守仁一塊前去看榜。

    到了地頭,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卻大多數都是看熱鬧的和各家親友,而真正的新進士們卻要在奉天殿去親自聆聽名次,心理素質不好的當場暈過去也不足為奇。

    已經知道宮中那一系列變故的他自然是心情極好,這會兒等著放榜,他就對王守仁開玩笑道:“王兄,你是參加過金殿傳臚的,那會兒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你是怎麼個心情?”

    “我麼?”遙想當初殿試唱名,王守仁忍不住惘然地眯了眯眼睛,繼而才輕聲歎道:“那會兒我當然是高興的,能中二甲第六,也算不負多年所學。只比起父親當年的狀元來,我這名次實在不值一提。”

 二甲第六就是全國第七,這還不值一提?

    徐勳正在感慨王守仁不愧是立志要成聖的人,不是他這等凡夫俗子可比的,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嚷嚷聲:“張榜了,張榜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53
第二百三十七章 金榜題名,狂生風範

    張榜時刻,東長安門外的東長安街上擠滿了人。不管是高門大戶的世家子,還是清寒的平民百姓,一個個看熱鬧的全在翹首盼望著那放榜的隊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隨著最邊緣的一陣騷動,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全都往一個地方看了過去。就只見一個身穿鮮亮官服的禮部官員在幾個差役的簇擁下緩步走來。

    平日裡這等穩穩當當的官步素來很讓人羨慕,但眼下這會兒,從看熱鬧的百姓到滿心焦急的貢士,人人都在心裡咒駡著這不緊不慢的做派。眼看差役在那官員的指使下往牆上貼著那長長的黃榜,一個個人幾乎爭先恐後擠上前去看上頭的名字。

    這進士金榜的張貼有個倒貼的習慣,這先上牆的卻是三甲同進士,總共二百零五個名字,這一個個看將下來,頭昏眼花脖子酸是鐵定難免。人群之中,一身青衣的祝枝山和文征明幾乎連帽子都被人擠掉了,卻仍舊緊張地往上頭找著徐禎卿的名字。當找遍整個三甲不見友人的名字,兩人覺得一口大氣從胸口透出,竟是滿頭大汗。就在這時候,祝枝山突然只覺得有人拍了一記自己的肩膀,慌忙轉過頭來。

    “啊,世……”

    “世什麼世,我也是來看榜的。看你們這如釋重負的樣子,昌谷應該是至少在二甲之列吧?”徐勳笑吟吟地言語了一句,祝枝山立時反應過來,當即嘿嘿一笑道:“應該是。按照他之前的名次,進二甲綽綽有餘,我只擔心他馬失前蹄……”

    “怎麼,你就不覺得他能名列一甲前三,跨馬遊街?”文征明看了一眼牆上密密麻麻的三甲名單,這才扭頭說道:“小徐那篇策論做得雖然還好,可也談不上滴水不漏,況且他那手書法大打折扣,能在二甲名列中上,大約他就心滿意足了。”

    話音剛落,那邊廂就又有人高聲念起子名字來:“萬鏗、張簡……………”這二甲也同樣是從右往左倒著貼榜。就只見一群衣衫各異的人跟著那兩個慢條斯理的差役後頭看著上頭的名字,漸漸地,那念一個個名字的聲音越來越大。隨著這份金榜漸漸展開了大半,看榜的親友團也越來越緊張,畢竟,越是前頭的名次越好,館選之後點翰林的可能性也越大,更不要說這二甲要是沒名字,便代表著一甲立時與授翰林!

    “……倪宗正、朱琉、王秉良、崔銳、湛若水……”

    王守仁一見那名字,一時欣悅地點了點頭:“元明是二甲第三名,果然厚積薄發,不負眾望!”

    “……,嚴嵩、徐禎卿……”一旁的王守仁剛剛還在好奇徐勳怎的認識徐禎卿三人,此刻看著金榜,他高高興興地捋了捋下頜鬍鬚,可緊跟著就聽到又是兩個熟悉的名字。而徐勳發覺這三個人竟是排在一塊,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何止湛兄,那嚴惟中是二甲第二,徐昌谷竟是二甲第一。今科進士這麼多,我獨獨就認識這三個,偏巧名次都挨在了一塊,真是無巧不成書!”

    此時此刻看榜的親友多的是喜極而泣抑或是捶胸頓足的,徐勳和王陽明這幅喜態自然是絲毫不足為奇。而祝枝山和文征明看了一遍又一遍黃榜上頭的名字,確定果然沒錯,兩個人也立刻長舒了一口氣。

    二甲傳臚,也就是這一科的第四名!這真是他們想都想不到的好名次!

    隨著一甲那三個名字終於貼在了最前頭,一時間圍觀的人群更加為之大嘩,有狀元榜眼探花的家人喜極而泣的,也有在那嘀咕名次高低的,總而言之是鼓噪不斷。然而,更多的人則是蜂擁去了正陽門,打算去圍觀那三年一度的一甲三人跨馬遊街的盛況,不消一會兒,這東長安街上等候的人群就散去了一多半。

    “好了,正陽門的熱鬧也沒什麼好看的,咱們去東安門等一等新科貴人們吧!”徐勳提議了一句,其他人自然紛紛附和。畢竟,一甲前三跨馬遊街的境況雖然盛大,可王守仁這曾經中了二甲的和祝枝山文征明這樣屢試不第的,當然不願意去看別人最風光得意的時候。一行人過了玉河北橋就上了安定門大街,到東安門大街西拐,往前行了不多遠,就只見那邊正是七間三門黃琉璃單簷歇山頂的東安門,門前已經簇擁著十幾個人等著。眾人等了一小會,眼力最好的王守仁就看到有一行人從東上中門裡頭往這邊來了。

    一科數百名進士,一甲狀元榜眼探花插花披紅由鼓樂儀仗簇擁出正陽門,旋即由人張傘蓋有人護送著一路跨馬遊街回住所,而二甲三甲卻是一撥從東華門東安門出宮,一撥從西華門西安門出宮,既沒有鼓樂也沒有被紅,相形之下就要寒磣不少。可三甲的往往少不得自怨自艾上一陣,能進二甲的就多半豁達多了。這會兒一眾人出來後親友接著,但只聽歡聲笑語不斷,哪裡有一張愁苦臉。

    “元明兄,恭喜恭喜!”王守仁上前才說了一句恭喜,一旁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了一個人來:“以湛元明之才學,進了二甲有什麼好恭喜。他跟著白沙先生這麼多年精研文章學問,哪裡是那些一心拿著八股當敲門磚的人可以比擬的!倒是王伯安你,一心搗鼓兵陣小道,把你的講學大事全都丟了!”

    這一番話嗓門大語氣激烈,別說這邊廂的幾個人,就連不遠處的其他人也紛紛張望了過來。見是一個三十出頭烏紗帽圓領衫的官員,就算有好奇的也多半打消了管閒事的心思,而徐勳見來人斜睨了自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再不理會,頓時皺了皺眉。

    他又不認得這傢伙,擺臉色給誰看?

    那年輕官員旁若無人地走到湛若水跟前,略一拱手道:“元明兄今日高中,接下來一時半會也休想回廣東了。這京師雖不如廣東,好功利慕虛榮的人多,可也不是全然沒有真心向學的年輕人,王伯安不開講學,元明兄可不要學他!我等連地方都給你找好了,就在宣武門大街東邊的堂子胡同。原本是給王伯安準備的,現如今我看他貴人也抽不出這閒工夫來,還請元明兄撥冗先來講一講!”

    徐勳見王守仁被人這般奚落,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卻是王守仁眼疾手快地輕輕一拉他的袖子,旋即低聲說道:“慎言,李空同那急性子是不看人的,我給他說兩句就說兩句,不礙事!他既然來了,你還是避一避,我來應付。這人性子狂起來時連壽寧侯都打,不看人的!”此時此刻,徐勳終於醒悟到這是何方牛人敢情這位就是大明朝第一憤青李夢陽!

    儘管他自忖最近苦練騎射武術,真要打架絕對不會輸給了這位文科生,可真要是對方和自己辯論不成發起瘋來,在宮門上演一場全武行,那就讓人看笑話了。於是,他想了想,就對湛若水微微領首,隨即丟下王守仁去應付李夢陽,他自個往那邊廂徐禎卿三人走去。才走了沒幾步,他就瞧見正對一個小廝模樣少年說話的嚴嵩,不免稍稍一停步子。

    今科中了二甲第二,嚴嵩是真的心滿意足。此前會試結束去拜座師的時候,楊廷和對他的文章大加讚賞,而且直言不諱地說只可惜不能名列殿試讀卷官,否則必然會把他的卷子作為前十薦卷,一時令他受寵若驚,而這次真的位列前十,他心中當然慶幸幸虧聽了徐勳的建議,沒有一條道走到黑。

    這會兒他也瞥見了徐勳,本想去打個招呼,可見人只是沖自己一點頭就笑著走開了,他心中更是感念,直到小廝叫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好了,走吧,明日是禮部賜宴,還有些東西要預備!”

    比起和湛若水只是因王守仁的引見而相識,和嚴嵩是萍水相逢的順水人情,徐勳和徐禎卿三人就是真真正正的交情了。這會兒徐禎卿才剛剛從金殿傳臚的驚喜之中回過神,一見徐勳過來,他竟是忘乎所以深深一揖,才想說什麼感激的話,就被徐勳使勁一托胳膊扶了起來。

    “這兒人來人往,你突然來這麼一出,還嫌之前事情鬧得不夠大?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走,今天賀你高中傳臚,我做東,請你們三個到狀元樓打牙祭!”

    “哈哈哈,那我們倆就沾小徐的光了!”祝枝山和文征明起頭總礙于徐勳的身份特殊,可一來二去只覺得這年紀輕輕的少年思慮縝密,待人可親,這會兒祝枝山一開腔,文征明也笑著說道:“本來我還想說我做東的,可今天既是有財主,我這荷包也能省去兩個。只世子爺,你可別覺得咱們倆這快刀狠!”

    “今天沒有什麼世子爺,難道你們打算讓我叫徐兄一聲傳臚公?”

    徐禎卿此番上京幾乎掏空了家中的積蓄,又得了唐寅祝枝山文征明三人頗多資助,這會兒雖說高中,可兜裡也幾乎空了。因而此時看見三人打趣,他只覺得心中熱得發燙,竟是不由自主順著徐勳的手拽往外走。只路過那邊廂之前和徐勳說過話的那三人時,他又聽見了一個氣咻咻的聲音。

    “王伯安,我只問你一句,你是要朋友,還是要前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54
第二百三十八章 慶題名,造聲勢


    儘管徐勳很有興趣瞧一瞧李夢陽PK王守仁是怎麼個結局。但從古至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例子實在是夠多了,他不想因看熱鬧惹上一身騷,因而最後只能捨下這趟熱鬧去盡自己剛剛所說做東的本分,帶著徐禎卿三人上車直奔狀元樓。

    今日殿試放榜,這西城什剎海邊上的狀元樓又是一等一的好彩頭,哪怕一科殿試也就一個狀元,可中了進士的仍有不少選擇了這地兒飲宴祝賀。徐勳事先就定好了一個位於頂樓的大包廂,這會兒雖是好些個新科貴人們被夥計們左一個打躬又一個陪不是地擋在門外,可他仍順順當當領著人進門上了樓去。

    等到入座之後酒菜上齊,徐勳就打發了跟著的金六在外頭看著,門一關上,他親自起身給徐禎卿斟了一杯酒,又自己斟滿舉起了酒杯來。

    “今日這第一杯,當然是賀我們的二甲傳臚!”

    “這怎麼行,論理怎麼也該是我感謝世子一再仗義援手……”

    “哎,天大地大,今天這金榜題名日當然是你這進士最大,祝兄文兄覺得可是?”

    祝枝山和文征明剛剛還和徐勳打趣來著,這會兒自然幫腔不提。

    徐禎卿禁不住這兩個損友的攛掇,只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而,他才喝下這第一杯,徐勳第二杯卻又斟滿了,這回仍是雙手送到了他的跟前。

    “這第二杯,敬的是你手綁吏板前去殿試,一個個御史又是彈劾你大失體統,又是彈劾你放蕩妄為,甚至連東廠也摻和了一腳,但你徐昌谷卻逢凶化吉,依舊摘下了傳臚!”

    御史彈劾的事徐禎卿聽說了一些風聲,但東廠也摻和了一腳他卻根本沒聽說過,此時得知自己這一趟金榜題名真的牽連如此之廣,從未經歷過這般大風波的他一時有些臉色發白。倒是祝枝山陪飲一杯後就笑呵呵地說:“世子既然說小徐是逢凶化吉,那事情就應該是過了。要我說都已經過了最大的一道坎小徐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麼好怕的!就算是進士,每科三四百號人,能名動天聽的有幾個?”

    “可今日金殿傳臚也只是遠遠叩頭,連皇上面目也並未看清,萬一………”

    徐勳知道徐禎卿是擔心天子以貌取人,而為了事先杜絕這一點,他不但在谷大用打探徐禎卿底細的時候悄悄下了點功夫,而且還有下一手準備,這徐禎卿的人品他不擔心,可朝官講的是相貌堂堂,這年頭又沒個整容,萬一徐禎卿因長相永無出頭之日,那他這一番功夫豈不是白費?

    “你與其擔心皇上,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昌谷兄,中了進士之後就是館選,若是留館,三年庶常出來,人人視之為儲相。而若是留館不得,什麼大理寺太常寺乃至於光祿寺都說不準,等多年過去,誰還記得你一個二甲傳臚?但今次之事,你這風波鬧得大,得罪人不淺。況且你就算點了翰林,也需得熬上三年才能授官,所以我想問的是,朝官之中你可有什麼親長可以倚靠的?”

    徐禎卿一時沉默了下來,而祝枝山文征明對視了一眼文征明就歎了一口氣道:“哪裡有什麼相識的。因我等和伯虎齊名,交情又極好,前時害了程尚書,這幾次入京會試,別人躲我們還來不及,哪裡有什麼人能幫忙。否則,此次小徐倒這大霉,也不至於只有世子伸出援手。”

 因徐禎卿這事,年紀最大的祝枝山思來想去,只疑心到了先頭那位焦侍郎公子身上,而徐勳出現得太過湊巧,他也曾經悄悄去打聽過焦芳和徐勳是不是有什麼過節,可外頭的大路消息著實讓他完全迷惑了:外頭人竟說,焦芳和徐勳以世伯世侄相稱,而且後者對前者多有照拂,怎麼也不像是有仇的。於是,他索性誠懇地開口說道:“小徐在京城舉目無親,世子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幫他度過這難關?”

    “這事情其實不難,你只消去和焦侍郎說,昌谷兄與我有交情,料想焦侍郎不得不會給我這個面子。”徐勳一語說完,見祝枝山和文征明齊齊露出了喜色,他隨即話鋒一轉道:“但你們需得知道,我是興安伯世子,太子近臣,在朝廷和士林眼中並不是什麼好人物,和我搭上關係,於昌谷兄的前程大為不利。而且焦侍郎看似一再照拂於我,可實則非但談不上情分,而且還是有恩怨的。萬一他面上答應的好好的,其實卻把我和你交好的事情宣揚出去,即便聖上眷顧,那昌谷兄興許連館選都是難題。所以說句實話,若有辦法,你們不但不選這條路的好,而且離我遠些才是正經。”

    “世子一而再再而三對我施以援手,若我還要因此嫌棄趨利避害,那就不是妄恩負義,而是豬狗不如了。”徐禎卿越聽越是激動,斬釘截鐵地說出了前一句話,繼而就站起身滿滿斟了一杯雙手捧到了徐勳跟前:“當初我初到蘇州,是伯虎兄慷慨解囊又一再引薦,方才讓我得了才子之名。而此番我到京城,若不是世子一再幫忙,只怕我連金殿殿試都不得與會,更何談什麼今後?能不能留館是天數,沒什麼好強求的。世子如此不避諱,連和焦侍郎的恩怨都說出來了,便是沒把我當成外人,這一杯酒,就算我交了世子這個朋友!”

 徐勳聞言立刻站起身來,接過酒杯捧著,見一旁祝枝山已經眼疾手快地替徐禎卿滿上了,他就笑道:“既然說交了朋友,那你怎的還一口一個世子掛在嘴邊?你年長,叫我一聲賢弟也好,直接叫我名字也好,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別說蘇州和金陵相隔不遠,就是你我同姓,這緣分便是極其難得!”

    “好,那便敬咱們的緣分!”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亮了杯底,繼而你眼望我眼,須臾就同時大笑了起來。一旁的祝枝山和文征明對視一眼,想著橫豎己方三人在朝一抹黑,與其去求別人看人臉色,還不如待人以誠。須知徐勳雖年少,可實在是爽朗仗義的人,否則會寫詩的人這京城多的是,就是有名的才子在這大比之年也一抓一大把,何妨一定要找上徐禎卿?

    三兩杯酒下肚,又把最要緊的一茬撕擄開了,徐勳開口就少了幾分顧慮,舉杯敬了祝文二人,他就看著徐禎卿說道:“事情到了這份上,既然昌谷已經決意,那要應對眼前的難題,除了先頭的主意,我還有一個辦法。但此計成了便罷,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也是我的命數,怨不得別人!”

    “好!”徐勳對徐禎卿的真性情頗為讚歎,此刻喝彩一聲後,他便一字一句地說:“既是御史和東廠先後指摘你的人品,這事兒已經結了,那現如今便只剩下才學。你如今是二甲第一,除卻與你交好的祝文二位,大多數進士不免存著不服。而京城本地詩社文會更多,在館選之前,昌谷只管一個個地方過去,先把名聲打出來!”

    “好主意!”吳中四大才子的名聲也不是憑空而來的,要不是唐伯虎昔日中了狀元,要不是四個人在當地也是深受學官喜愛上官欣賞的,要不是他們的詩詞文章也是打遍吳中無敵手,這些年江南一個個進士進入朝堂,哪裡就他們四個牢牢佔據著四大才子之名?祝枝山被徐勳撩撥得滿身是勁,一時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直接拿起旁邊一個空碗提起酒甕就斟了滿滿一大碗咕嘟咕嘟痛喝了下去,繼而就又滿斟了一碗徑直送到了徐禎卿跟前。

    “比起前頭那些個讓人喪氣心悶的法子,這辦法爽快!”

    徐禎卿一個外鄉人遷入吳中,能夠迅速進入主流圈子,除卻唐寅的接納以及引薦,他自己的一身藝業才學自是極其不俗,此時下意識地接過那碗酒一飲而盡,他便重重點頭道:“好,我就按著賢弟的話去試一試!可館選要看諸位老大人的評斷,並非只看各人名聲……”

    我當然知道,否則王守仁這樣少年出名的,豈會兩科落第,繼而又落選庶常?

    徐勳微微一笑:“入不入庶常在其次,但要緊的是不能讓人忘記了你這麼一個人。名動天聽若只是一時,接下來便被人壓制得寂寂無聞,那又有何用?總之,昌谷你只管去闖你的名聲,但切記,人家問起你胳膊的傷,你只照實說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被幾個潑皮所傷,萬勿提起之前和焦黃中口角之事,就是別人問起也記得含糊其辭說不記得,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至於祝文二位……”見徐勳看了過來,無論祝枝山還是文征明,竟都是生出了一絲說不出的緊張。

    “你二人的幾首詩蕭公公夾在昌谷的墨卷中,都已經呈遞給皇上了,皇上雖未品評詩詞可否,可對你二人的字都是贊了幾句。你們要是不忙著回鄉,不妨在京城稍留一段時日。”果不其然,他這話一出,祝枝山文征明便滿口答應了下來。看著這躊躇滿志的三人,他心裡不禁嘿然一笑。

    焦芳這次賠了夫人又折兵,可他這次一連串組合拳,不是把人暫時摁下去就完了,而是要讓弘治皇帝徹底厭惡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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