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關閉
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48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5
第一百九十九章 軍令如山,賭注豪情

    一大清早,隨著一陣陣急促的竹哨聲,一間間客房裡瞬間就熱鬧了起來,不時還能聽到裡頭踢翻凳子摔下床或是互相踩踏碰撞的聲音。然而,不到一炷香功夫,一眾人等就全都穿戴了整齊爭先恐後地從溫暖的屋子裡衝了出來,哪怕臉上還帶著尚未睡醒的疲憊。在五個教官的呵斥下,不用一會兒功夫,五個方陣就基本上成型了,卻是非同一般的快速。

    儘管才練了幾天的隊列和內務,但這些已經漸漸印入了他們的腦海中。

    然而,高台上的徐勳卻知道,能夠做到這些並不難……借用皇家的天威,許以封官許願的美好前景,再加上嚴厲的懲罰和不菲的獎勵,當然能夠把這些人撩撥得滿身是勁。這會兒,他照例總結了昨日的操練,點名稱讚了表現突出的一些人,甚至不再只表揚團隊,而是報出了幾個人的名字。眼見得下頭終於抑制不住起了騷動,他才滿意地笑了笑。

    「如今離你們齊集到這兒,已經過去了七天。從今天開始,以七天為一周,這第一周受褒獎的五個人,各授御馬監所藏腰刀一柄,從今往後佩刀上操!出列,授刀!」

    這年頭兵器都是朝廷管制,各地監造上來的軍器往往良莠不齊,就連軍器局裡頭出來的也往往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這些幼軍雖都是正經軍戶出身,可要說兵器,除了軍中所發的制式兵器,自個平日裡也就是摸摸那些大刀片子鑲個木柄的粗製濫造玩意。於是,眼看著那五個被點到名字的一個個出列接過了那一柄柄腰刀,無數人羨慕得眼睛發紅,哪怕是那些個之前臨時委了總旗小旗的幼軍也不例外。

    「我知道,之前臨時委任總旗小旗,不少人興許都有不服,但不服歸不服,軍令歸軍令!劉萬才,錢乙,丁甲……」徐勳一口氣說出了七八個名字,這才喝道,「這是管你們的百戶呈報上來的,你們或是違抗過所屬總旗小旗的軍令,或是背地裡私自議論鄙薄,犯了軍紀,來人,拖下去每人軍棍十五!」

    賞過之後突然就是罰,測中急劇落差頓時引來了下頭又是一陣騷動。然而,眼見身邊不斷有人被拖了出去,哪怕已經操練了七天,基本上都已經認同了這艱苦卻又有奔頭的操練,但還是有個被拖出去的少年大聲叫嚷道:「我不服!那又不是兵部所授的正經軍官,背地裡說一句有什麼大不了的!況且,他那膿包勢,弓馬刀劍什麼都不精,憑什麼他能當總旗!」

    「憑什麼?就憑他如今還是總旗,我還沒有下令撤了他!」

    徐勳沉聲說了一句,這才環視了一眼底下或噤若寒蟬,或滿臉不服,或低頭躲避他目光的幼軍們,淡淡地說道:「如今他們確實還未得到正式委任,但只要還在任,你們就該令行禁止!你既不服上官,那也不必留下了!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

    這一句後世的名言如今拿出來,震懾力自然也非同小可,尤其是王守仁深覺贊同。當看到下頭再無不服的聲音,一應人等又在所屬百戶和總旗小旗的指揮下,繼續分塊操練了起來,王守仁就走到徐勳身邊笑道:「徐指揮,果然精闢,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不過這話傳出去,指不定那些武將怎麼編排你!」

    「王主政過獎了。軍中不比其他地方,建言上官是好的,但貿然質疑上官卻絕對不能縱容。否則戰場上不服軍令,或者令出多門,這不是大亂嗎?」

    「沒錯,正是如此。」王守仁贊同地點了點頭,繼而突然想起那位令人頭疼夠壽寧侯世子,臉色不免不太好看,又搖了搖頭道,「只可惜那位小侯爺不是軍中人,不能拿軍令管束。前幾天我就待他嚴格了一些,看那架勢,他今天下午必定是不會再來了。豪門子弟,家中父母又縱容,哪裡有耐心學什麼射箭?」

    「哦?」徐勳想起昨晚上和朱厚照比的那一場射箭,臉上頓時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王主政真的覺著那位小侯爺厭倦了不會再來?可要知道,畢竟是皇上讓他來的,他就算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決計不至於違了君命。」

    「算了吧!」一想到那位小侯爺,王守仁就忍不住頭疼,當下搖了搖頭,「要說這位小侯爺,人自然是聰明絕頂,可就是沒個長性,看什麼都好玩都有趣,都願意試一試,可你真正讓他做一件事十天半個月,那卻是不可能的。反正我也盡到責任了,只希望這位小侯爺不要像他父親那樣……」

    「咳咳!」

    這下子徐勳立時不敢讓王守仁再說下去了,只得用兩聲重重的咳嗽打斷了這位的埋怨……畢竟,朱厚照的老子可不是那位壽寧侯,而是當今的天子。若無其事地遮掩過去這一茬,他就笑瞇瞇地說道:「王主政既這麼說,那咱們打個賭如何?要是小侯爺今天來了,那就算是我贏,要是沒來,就算你贏,怎樣?」

    王守仁一想到昨大那位張小侯爺氣急敗壞拂袖而去的樣子,心裡就不抱多大的希望,當即一挑眉道:「哦,賭注如何?」

    「這賭注嘛……」

    徐勳也是被王守仁說得一時興起,這賭注如何還真沒想好。而王守仁見他躊躇不定的樣子,知道徐勳也是臨時起意,心念一轉就笑道:「不如這樣,要是我贏了,你設法讓我見太子一面可好?當然,要是徐指揮你贏了,我也會在家父和我相識的人當中,好好解釋解釋,免得他們真以為你是奸佞小人。」

    這話說完,他就發現徐勳那臉色異常古怪,還以為徐勳覺得自己是打蛇隨棍上,不免有些尷尬。然而,下一刻,徐勳彷彿被嗆著了似的,扭過頭去連連咳嗽了好一陣子,繼而才回頭乾咳了兩聲,鄭重其事地說道:「王主政既然這麼說,那就這麼著吧!話說回來,不是我說風涼話,你的賭注真是沒什麼意思。要是那些老大人們會聽你的,你在兵部也不至於被打發了去治喪。年紀越大秩位越高的人,往往也是越固執的人,等閒聽不進別人的話。」

    儘管被人戳到了心裡的痛處,但王守仁也知道徐勳這話中肯,竟無話可說。兩人正你眼看我眼呆呆站在那兒,不遠處就突然有一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還不等近前就大聲叫道:「徐指揮……徐指揮快集合了人,皇上有口諭!」

    徐勳這一驚非同小可。雖說前時弘治皇帝還白龍魚服親自來視察過,但這等正兒八經派人傳旨卻是他怎麼都沒料到的。他當即親自到了鼓架旁邊去擂鼓,好在這些天也常演練緊急集合,不小一炷香功夫,五個方陣就初現雛形,幾個百戶連同總旗在那兒連呵斥帶馬鞭腳踹,隊伍須臾就整齊了起來。這兒剛剛消停,就只見那邊廂四個小宦官用一乘凳杌抬著一個老太監過來,徐勳定睛一瞧,就發現是自己從未見過的。

    那老太監下了凳杌,見隊形齊整一派肅然,倒是有些吃驚,看了片刻方才衝著迎上前來的徐勳和王守仁走去。到了面前,他就笑著說道:「咱家司禮監秉筆兼提督東廠王岳,奉皇上之命過來看看,順便傳口諭。」

    王岳當先上了高台,見一眾幼軍都已經被那些百戶喝著跪了,徐勳和王守仁亦是行禮不迭,他方才衝著旁邊那捧著東西的小太監瞧了一眼,繼而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說:「皇上口諭,徐勳練兵辛苦,王守仁亦兢兢業業,各賞寶弓一把,雕翎箭一袋!從今往後,該怎麼練還怎麼練,練成之後,朕要親自看!」

    這王岳的聲音中氣十足,下頭一眾幼軍也都聽得清清楚楚。眼見這一武一文兩位主官行禮謝恩,儘管這會兒誰都不敢吭聲,但心底終於無人敢再有不服。然而,對於上頭這領了賞的兩個人來說,徐勳是心知肚明這賞賜從何而來,而王守仁卻是激動得滿臉潮紅,連說話都有些不太利索了。徐勳甚至懷疑,倘若弘治皇帝人在面前,這位後來赫赫有名的陽明先生會不會因興奮過度而暫時失語。

    畢竟,尋常官員除了上朝,基本上一輩子都不要想有見到皇帝的機會!

    然而,當王守仁怔忡一上午,午後好不容易按捺下了今天領賞之後的激盪心情時,一個他已經幾乎忘了的人又猶如神兵天降似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惡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話。

    「王主政,陪我練射術去!」說完這話,朱厚照又斜睨了徐勳一眼,「你給我等著,下次我准贏你!」

    「是,末將等小侯爺再來挑戰。」

    「你……哼!」

    見朱厚照氣咻咻走了,王守仁卻在那一時有些瞠目結舌,徐勳便走上前去,挨著人意味深長地笑道:「王主政,這一局你可是輸了給我啊!那解釋什麼的就不用了,動嘴皮子的勾當沒意思!我只希望到期之後的演練日,咱們能合演一場大戲給那些個老大人們瞧一瞧,讓他們瞧瞧咱們年輕人的本事!」

    聞聽此言,王守仁一丁點都沒覺得徐勳的咱們二字有什麼不妥,只覺得胸中一股豪情激盪,當即斬釘截鐵地應道:「好,就讓他們看看咱們的本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6
第兩百章 手握殺人權,只求平韃虜(上)

 皇城西苑乃是元隆福宮的舊址,永樂朝遷都之前麼此營造西宮,以備永樂皇帝朱棣在宮城三大殿尚未完工之際居住,之後仁宣兩朝都只是修繕原有的宮殿,並未有幾多太多的整修。只到了天順年間,復辟的英宗因為對昔時幽居的南內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於是在重修南內之後又重新整修了西苑,尤其是在太液池北修建了一系列新穎的宮殿。

    如今正對著南邊瓊華島的,就是這麼一系列宮殿。東岸是凝和殿,有碼頭,右飛香亭,左擁翠亭:西岸為迎翠殿和澄波亭:北岸偏西則是太素殿,這座建築門前臨水,有遠趣軒和會景草亭。這些殿宇都是以茅草覆蓋殿頂,白土粉刷牆壁,風格十分新穎。說是皇宮大內的殿宇,其實不如說是民居更為適宜。至少對第一次來到這裡的徐勳而言,到了這兒反而覺得親切,只王守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哎,難得讓皇上傳令給你們下頭的幼軍放假半日,我又藉了這太素殿給你們散心,你們別這麼一臉嫌棄的模樣啊,想當初我……我爹還在這兒陪皇上喝過酒!」儘管已經說熟溜了,但朱厚照還是免不了不時停頓一下以免露餡,「尤其是王守仁,你皺什麼眉頭?」

 「我只是覺得,這處所仿造民間草屋,其實卻失了真正的野趣。究竟結果,西苑縱使不在宮城,也在大內,這樣的房子有些不三不四了。」

 「古人常云天然二字,大約就是如此。」徐勳接了一句,見王守仁連連頷首,他不由莞爾,「不過我可不像王主政你這般高雅,看慣了這些水磨青磚的大瓦房,乍一見這白粉茅草頂,自然眼前一闊,不信你問小侯爺,是不是覺得這兒自在?」

    「極是極是,所以我才借了釣竿到這兒垂釣來著!」朱厚照卻不管什麼天然不天然的,興沖沖到了臨水那一面,見水面上的冰層已經早早被人鑿開,他就從一個小太監手上接過釣竿,笑嘻嘻地往王守仁和徐勳手裡一人塞了一根,一屁股坐下來就說道:「今兒個比誰釣很多!哼,我射箭比不過你們,就不信今天垂釣也不如你們!」儘管王守仁只恨時間來不及,簡直是希望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可這會兒在徐勳稍安勿躁的眼神下,他也只得怏怏坐了下來,只這看著釣竿的眼神明顯心不在焉,十足十一個願者上鉤的姜太公。好在他只坐了片刻,徐勳就在他旁邊坐下了。

    「王主政,你長我很多歲數,我就不客氣地叫你一聲王兄好了。做事得勞逸結合,這兩天你又是忙著編那些陣圖的小冊子,又是忙著調教那些總旗小旗,又是忙著給下頭幼軍上課宣講,又是忙著教小侯爺射術,一根弦繃太緊是不好的。 」儘管徐勳知道歷史上的王陽明絕對不算短命,但他可不希望自己把人壓榨壞了,因而笑瞇瞇地說了這番話之後,他不等王守仁有異議就接著說道:「再說,我托人去對太子殿下提了一提,因為小侯爺的緣故,殿下已經聽說過你了,很好奇你能把小侯爺扭成什麼樣。」

    王守仁本就無心垂釣,一聽這話就更加無心關注魚竿了,此時此刻的他幾乎和之前突然蒙賜寶弓和雕翎箭的那次一樣激動。而徐勳知道這話達到了應有的效果,當下又故意問道:「王兄,這幾天你除教小侯爺射術,可還講過其他的?」

 「哪有空啊!張小侯爺生性跳脫,能回來繼續練箭就已經夠讓我意外了。再說剛受了皇上賞賜,我只想著竭力報效,想那些軍陣都來不及呢,這不是忙得沒時間想這些麼?再說,他對江南諸城鎮的地理位置關津險要又不感興趣,反卻是熱衷於那些賞玩之地。」

 此時此刻,徐勳簡直想翻白眼了。皇帝賜弓,顯而易見是因為賞賜王守仁引太子上了正路,可這位居然領悟錯了,他還偏生不得這麼提醒!於是,他只得另闢蹊徑地勸解道:「小侯爺年輕好玩,這也是正常的。王兄,你雖善射,可總比不過軍中那些善射的勇士,你這樣只教射術,就算小侯爺異日成了神箭手,你總不成希望皇上把你由文改武吧?」

    「你身為兵部主事,給他講講居庸關山海關的情形,要是你以前碰到過韃子,就給他說說那會兒是什麼情形,這比你在那純真講民間疾苦要生動很多。 」王守仁自己三十出頭卻尚未有孩子,所以對調教孩子真沒什麼太大的心得,此時此刻聽徐勳這麼一說,他才恍然大悟。想想徐勳和張小侯爺的年紀差不多,他少不得虛心求教了起來。兩人正嘀嘀咕咕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朱厚照已經不在原本的位置上,緊跟著,兩人就只覺得一陣水珠劈裡啪啦從頭頂飄落下來,慌忙齊齊起身往後躲開,這一看,才發現朱厚照正神氣活現地提著一尾大魚站在那兒。

    「讓你們倆來垂釣,可你們看看你們來幹嘛了,盡在那空話!我可話說在前頭,今天釣不到魚,你們誰都甭想回去!」

    朱厚照這一不講理,徐勳馬上無可奈何,看了一眼那結冰的水面,他知道只要耐心些總會有收穫,遂拉著王守仁一塊坐了下來。

    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眼看朱厚照一會兒歡呼著又釣起來一條,自個兩人卻絕無消息,他幾乎要以為有人在冰冷的太液池底下做什麼手腳,就在這胡思亂想的時候,浮子卻突然動了。還不等他大喜過望準備拉桿,外頭就突然一陣大呼小叫傳了過來。

    「大人,大人,御馬監苗公公來了!」

 「啊?」朱厚照吃了一驚,手中的魚竿一下子就失落在了水裡,隨即蹭地一聲跳了起來:「人在哪人在哪?可別讓他看見我……苗逵囉嗦極了,到時候肯定在皇上面前告我偷懶!」

 眼見剛剛還耀武揚威的朱厚照一下子這般模樣,王守仁也忍不住氣樂了。徐勳卻知道朱厚照不想見人的緣由,當下對今天跟來的張永使了個眼色,見張永上前拉著人就從一旁的台階處住會景草亭溜了,他才出了門去,一看到馬橋身後跟著一行人,打頭的一個太監雖說五十出頭光景,鬚髮花白,但卻人高馬大精神奕奕,面色紅潤得猶如年輕人。

    「是徐指揮?」

    「正是,是御馬監苗公公?」

    徐勳前迎了兩步,苗逵也不擺架子,笑呵呵地上前去,上下一看就頷首說道:「之前說是要藉西苑內校場操練那些府軍前衛,咱家還覺得實在是小題大做,這些天使人看了看,倒真的是像那麼一回事!不是咱家擺架子,咱家出塞兩回了,一次監軍一次分道進兵,見過精銳,也見過不像話的,你的這五百幼軍有些章法!」

 「多謝苗公公誇獎。」

    他人親自登門說好話,徐勳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謙遜了一句便把苗逵往裡頭讓。然而,苗逵卻擺了擺手道:「不進去了,這大冷天處處都是地龍暖炕炭盆,讓人氣悶得很。想當初咱家領兵在外頭,卻沒那許多講究,受不了這些!咱家就是來捎句話,好好練兵,拉出一隊精銳來讓那些文官瞧瞧,省得他們就認為這世上就沒個將領有本領能帶兵,只他們這些在後頭指手畫腳的最厲害!」

 徐勳聽苗逵說到這裡,哪還會聽不出這其中的輕蔑不滿。這宮裡頭那些大​​太監的情形,傅容借給他的京不樂都對他解說過,因而他知道苗逵因之前延綏大捷和朝中大佬頗有粗梧,此時也就只是客客氣氣說了幾句盡力之類的俗話,比及把苗逵一行人送走,他這才發現王守仁竟是裡頭沒出來過,於是立馬轉身進去,卻發現王守仁坐在之前垂釣的位置沒挪過窩。

    「人走了?」王守仁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聽徐勳嗯了一聲,他這才說:「他這御馬監太監卻是會鑽營,知道你如今聖眷好就立即上來套近乎了!」

    話音剛落,王守仁突然一拎魚竿,一條大魚就這麼活蹦亂跳地出了水面,水花濺得四處都是。這時候,朱厚照又不知道從哪鑽了出來,鬼頭鬼腦地衝徐勳問了一句人走了,得知苗逵已經回去了,他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疇前就羅嗦,我可不樂意垂釣被他逮到說個老半天。哎,王守仁,你既然也釣到魚了,正好我有事請你輔佐。我才想起來,今兒個我家裡那西席先生給我安插了一篇文章,我正沒頭緒呢,你來幫我參詳參詳。」

    王守仁只覺得頭都大了,可見徐勳沖自己使了個眼色,想起改造這位小侯爺的重擔,他只得無可奈何地把魚取下丟入桶裡,隨即就跟著朱厚照往外走。徐勳清清楚楚地聽到朱厚照在那一個勁地嘀咕著自己家裡的那幾位羅嗦先生,等人走了之後他就忍不住笑開了。

    也不知道王守仁會不會做一趟代筆先生是做得,看來他人都當他是暴發戶大老粗,這也不是沒好處的!卻是苗逵這御馬監太監特地跑了這一趟有些詭異,這等大擋多半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莫非是北邊軍情有變?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7
第兩百零一章 手握殺人權,只求平韃虜(下)

    前世裡父母故去之後,徐勳曾經參過軍,畢竟那會兒仇人勢大,卻還不能把手伸進軍中找他一個大兵的麻煩。那會兒他最恨的就是隊列和內務,可現如今他卻不得不承認,就是這等最討厭最枯燥的訓練,卻是最能磨練出軍營氣息的。大半個月下來,當初猶如一團散沙似的幼軍們已經漸漸露出了幾分架勢,就連新補進來的那二三十人也並沒有被落下。

    這天午飯過後,照例又是幼軍的午睡時間。對於這年頭當兵的人來說,午休小憩素來只是有錢人家的奢侈習慣,尋常人哪有這樣的空閒?可徐勳非得一力堅持如此,王守仁想想這半個時辰也不是耽誤不起,再加上士卒們午休過後下午鍛煉也都精神十足,一來二去也就不去爭了。

    徐勳倒是勸他一塊去午休的,可他哪裡肯聽,只說自個先後在刑科兵部都是從未午睡過,再說年輕本就練得好筋骨,因而中午時分反倒拉著徐勳和五個百戶講兵法論佈陣,恰是好不精神。然而他正說到興起,拿著茶杯茶壺打比方的時候,一個人就氣咻咻闖了進來。

    「氣死我了!」

    王守仁和朱厚照打交道這些天,已經算習慣了這位張小侯爺風風火火的性子,可每逢看到人這樣不告而入,他總覺得一陣頭疼,心裡少不得念叨壽寧侯張鶴齡的家教。而其他幾位百戶更是不敢領教這位壽寧侯世子的脾氣,告罪一聲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只有徐勳笑吟吟地迎上前去,還給朱厚照搬開了椅子。

    「小侯爺,又是在家裡西席先生那兒受了氣?」

    「如果是就好了!」

    朱厚照捏緊小拳頭在桌子上重重一捶這才哼道:「今兒個朝上陝西軍報,說是韃靼小王子諸部又寇邊了!那些餵不飽的狗韃子成天就知道來騷擾。等以後我長大了,帶領大軍去滅他娘的!」

    徐勳還是第一次聽到朱厚照嘴裡冒出這樣的髒話,一時莞爾,然而,待想到邊關頭是一片硝煙四起,他不免漸漸沉下了臉。而王守仁的臉色就更凝重了,沉思片刻就問道:「小侯爺,小王子部出動多少人,如今兵到哪裡了?朝廷可曾議定該如何應對?」

    「我也不知道多少人到哪了,就是這個應對氣人!」王守仁不問還好一問之下朱厚照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繼而就氣憤地站起身來,「人……父親對我說,皇上打算要出兵,那些老大人一個個都不讓,尤其是那個劉大夏,還把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都翻了出來,說什麼當初朱大將軍和苗逵一塊領兵出征,虛報戰功滋擾平民,浪費無數錢卻沒打出一丁點名堂來。說這一次只要派一個什麼能員過去佐理軍餉,剩下的就交給各邊守將就好,這都是什麼事!」

    朱厚照這些天在這裡廝混慣了總算改口改得極快,王守仁絲毫沒覺察到任何端倪。他擰緊眉頭好一會兒,這才搖頭說道:「小侯爺,那些老大人們雖說過於保守,但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想當初保國公和苗公公帶兵前往延綏寧夏,韃虜掠邊,寧夏延綏鎮將都不敢與戰,而他們雖說帶著大軍,可同樣是畏怯不行,最後也就是追回了幾千牲口,殺了幾十掉隊的韃虜,而且帶兵無方滋擾民間,反而比韃虜更加為害深重。相比而言,花費了百八十萬的軍餉得到這樣的結果,老大人們自然不會贊同出兵。」

    「誰說的?」朱厚照立時拉長了臉,沒好氣地說,「你別欺負我不知道國事啊,我記得苗逵對我說過,那一仗光有功將士就有一萬多,最後皇上陞官的就有二百多,其餘的都給了賞賜。要真是就殺了幾十個韃子,皇上怎麼會給這樣的賞賜?分明是朝中有人嫉賢妒能……」

    「小侯爺不信?」王守仁歎了一口氣,面色怔忡地說,「小侯爺不信,也難怪皇上當時也一直不信。我也是過了居庸關時見著幾個從寧夏跑過來的流民,才聽說了當年情形多淒慘。說是趕跑了韃子,但被韃子裹挾北上的,少說就有上千,追回來的牲口數千,可被掠走的牲畜早就過萬了!再加上大軍甚至有殺邊民希冀冒功的,即便兵部錄功極其嚴格,這些多半識破,可死了的人又如何?在寧綏有一句俗話,前生不善,生在寧綏;不為韃奴,便為明鬼!」

    徐勳這一世來自歌舞昇平的金陵,而朱厚照則是生長在不聞世事的深宮,都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情景。見朱厚照仍有些將信將疑,徐勳想到那日所見苗逵的形象,再加上自己又不瞭解從前那場仗究竟怎麼回事,也就沒貿貿然開口,只心裡卻約摸清楚了苗逵的目的。

    只怕這個帶過兩次兵的大太監這般示好,是為了能再度放出去領兵!出征在外手握殺人權的赫赫威勢,在深宮裡爾虞我詐的人是領會不到的!

    「這怎麼可能,苗逵怎麼敢這麼大膽……他就不驚皇上追究他?」

    見朱厚照就這麼站起身來,徐勳哪裡不知道這位主兒恨不能立時就去質問那位御馬監太監。他之前對苗逵這御馬監太監印象還算不錯,可現如今王守仁分明是要證死苗逵是冒功,他就有些猶豫。他正遲疑之間,就只見一個人突然從外頭鑽了進來。

    「小侯爺,苗公公這個人功名心太重,前次甘肅延綏之戰確實有貓膩,這事大伙都知道。皇上也是因為苗公公多年服侍情分深重,所以信他多過信那些老大人,僅此而已。」

    王守仁不料三人說話竟有人偷聽,而且還突然鑽進來插言,頓時皺了皺眉。然而,來人卻在說了這一番話,又深深一揖道:「徐指揮王主政恕罪,我是東宮典膳局張永,因自小研習過一陣子兵事所以前時被皇上調撥跟著小侯爺一塊來西苑觀摩練兵。我本不該貿貿然進來插話,實在是耐不住性子兩位勿怪!」

    張永在幾個太監裡頭最知兵,徐勳之前就知道,但此刻見人狠狠在背後捅了苗逵一刀子,他便品味到了幾分同行相忌的滋味。只他和張永還有點交情,於是本打算不輕不重為苗逵說兩句話的他立時就改變了主意,打算再看一看。

    「小侯爺,苗公公是不是誆騙,我不妨打個比方。要有一股強盜突然搶了您家裡的東西跑了,您出高價懸賞讓人去把強盜抓回來,結果有人拿了您的賞金大張旗鼓帶人去追,結果不但跑了強盜還殺傷了不少您家裡的佃戶,那麼這事情該怎麼收場?」

    朱厚照聽張永這麼說,一時目瞪口呆:「都這樣了,還能收場?」

    王守仁雖惱張永聽壁角,但人家好歹是站在他這一邊,再加上又連連告罪態度誠懇,他也就不為己甚。此刻聽明白了張永的意思,他遂在旁邊說道:「他們不敢和強盜硬拚,當然就只敢攆尾巴殺上幾個人,再把佃戶死傷一股腦兒推到那些強盜的頭上,然後拿著從前強盜那兒搶回來的一丁點財物回來報功。主人家不知道當然輕輕巧巧就讓他們得逞了。

    「這……這真是……混賬混蛋王八蛋……我要去告訴皇上!」

    朱厚照氣得七竅生煙,這時候,卻是剛剛關鍵時刻進來砸了關鍵一塊板磚的張永上了前來軟言勸慰道:「小侯爺,和苗逵這種人生氣,實在是不值得……」

    「怎麼不值得,他敗的……敗的是我姑父的家底!」

    王守仁被這句彪悍的話說得瞠目結舌,而剛剛好容易逮著洩私憤機會就一舉出手的張永就有些著慌了。畢竟,朱厚照要是真跑到弘治皇帝耳旁去告狀,扳倒苗逵還好,要是扳不倒,回頭他還不得倒霉?於是,他便立時拿眼睛去看徐勳,希望這位能幫忙說和說和。徐勳本就不想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的情況下亂揭蓋子,當即攔了上去。

    「小侯爺,問題你也是聽說,皇上若是問你要證據,你怎麼說?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將來若有機會,你親自到大明的九邊去看一看,不要去看官面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景象,只看真正的世情,到那時候,總比光是聽這些道聽途說要可靠得多。」

    「徐勳,你這話我愛聽。嗯,就這麼辦!」

    朱厚照幾乎想都不想就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又指了指王守仁和徐勳道:「到了那時候,你們兩個陪著我去,我要看看大明天下到底是盛世太平,還是粉飾太平!」

    王守仁雖是揭開了當年的蓋子,可聽徐勳三言兩語讓朱厚照暫且擱下此事,他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些什麼,可終究沉默了。然而,當聽到朱厚照那一句粉飾太平,他先是勃然色變,最後不知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錯,就是粉飾太平。沒出京師的人根本不會知道,這世道,遠遠算不上什麼太平威世!

    徐勳卻不在乎這什麼粉飾太平的評價。在他看來,無論哪個時代,這太平盛世都是相對而言,世道再太平,哪怕是這京師天子腳下的小民百姓,何嘗就不需擔憂官府豪強的傾軋?就是幾百年之後,也同樣是官員滿地走,蟻民不如狗!因此,他當即點點頭道:「小侯爺,你可要說話算話,到時候拋下我們倆那可不行!」

    「本小侯爺說話,當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朱厚照傲然一笑,突然想起戲文中有名的橋段,立時又添了一句,還把手伸了出來,「你們要是不信擊掌為誓……」

    王守仁見徐勳二話不說就伸出手去,先是呆滯了一陣,繼而就突然笑將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心裡相信了朱厚照這番應該是戲言的話,竟二話不說把手也伸了過去,三個巴掌彼此一拍,最後卻是三隻手緊緊一握。

    「總有一天,本小侯爺一定要踏遍萬里河山,看一看這天下究竟是什麼樣子!」朱厚照豪情萬丈地說了這番話,突然又得意洋洋地加了一句,「只要咱們眾志一心,何愁不能踏平韃虜?」

    看看徐勳王守仁,再看著朱厚照,一旁的張永不禁生出了一種荒謬的感覺。這位太子爺……難道居然是認真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8
第兩百零二章 負荊請罪,孺子之心

    換了主人的興安伯府這些天安安靜靜。曾經鬧出服毒鬧劇的戴姨娘自個開口說要到庵堂吃齋,徐良便客客氣氣送了她出去;其餘的侍妾通房誰也不願意留下來守著,每人拿了三四十兩銀子出府;至於管家柳安和帳房許焊,原本還想在那些私田上動動手腳,結果眼看徐良一日直接把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請到了家裡,兩人立時打消了那些小心眼,老老實實把一應田地的明細賬冊原原本本交了出來;而年底佃租一交,原本捉襟見肘的賬面立時擼平不說,而且徐良明言過年多給一個月月錢,賞錢另計,一時竟是人人高興。

    口袋裡有了錢,門上的門房自然也不比之前的懈怠,一個個都打足了精神。這會兒殷慇勤勤把上朝回來後軍都督府點過卯的徐良迎進裡頭,兩個人便站在西角門有一搭沒一搭地閒侃,最大的話題卻都圍繞著已經在西苑呆了大半個月的徐勳身上。說著說著,一個老成的就突然壓低了聲音:

    「話說回來,老爺如今還不到五十,前頭夫人據說是歿了好多年了,如今既然襲爵封官,這總也得續絃吧?說起來大少爺的婚事似乎也沒定,別是夫人少奶奶一塊進門……」

    「噓,你沒聽說不成。內院那幾個得用的丫頭都是壽寧侯府送的,可老爺起居都不要她們伺候,看來是怕人說閒話的。真要這樣,續絃不續絃也說不好,料想大少爺也不想頭頂上多一個繼母壓著。」兩人就這麼一來一去爭論著徐良將來續絃與否,到最後幾乎打起了賭來。就在這時候,那老成的門房發現前頭一輛車路過那邊廂的武安侯府,逕直往這邊來,忙拉了拉同伴。眼見車果然是徐徐駛過來在這邊西角門停了,他們自然趕緊迎了上去。可還不等他們發問,那車伕就去開了車門拉起車簾,一個看上去頂多十三四少年公子就這麼跳下車來,手上竟然還拿著一根荊條。

    「去通報,就說仁和長公主之子齊濟良前來負荊請罪!」

    眼見這情形,聽到這句話,兩個門房全都呆了,你眼看我眼好一會兒,那老成的門房立時撂下同伴撒腿就往回跑。而被撂下的年輕門房眼見這位長公主之子的臉色很不好,忍不住四下裡看了一眼,雖見這時候武安侯胡同裡並沒有什麼行人車馬,但他忖度片刻還是立時小心翼翼地把人請進了門裡。

    先甭管這位為什麼來負荊請罪,要人家到時候悔恨這會兒丟臉的場面,那他就倒霉了。

    當徐良聽下頭稟報說外頭齊濟良負荊請罪,先是一愣,隨即不禁笑了起來。他磋砣了大半輩子,對於慧通的狐假虎威之計原本還有些犯嘀咕,原打算再過兩天沒消息就去找那和尚算賬,誰知道現如今齊濟良就來了。儘管這位仁和長公主的長公子做了一件又一件蠢事,偏還不知道悔改,他心裡對其也是恨得牙癢癢的,可當走進正堂,見齊濟良不知道什麼時候剝去了外頭衣衫,竟赤裸上身背著那荊條跪在那兒,他立時就愣住了。

    「小子悔不該聽奸人挑唆,以至於鑄成大錯,今日特來負荊請罪,請興安伯大人有大量,饒恕了我前時的失禮莽撞,不,是饒恕了我的愚蠢大膽!」看看這麼個半大小子衝著自己砰砰磕了幾個頭後就直挺挺跪在那兒,徐良不覺慶幸把下人都遣開了,這正堂裡頭也沒留人,也不虞有外人看見。見齊濟良咬著嘴唇彷彿隨時隨地就能哭出來,再想想這小子的年紀,他那慍怒惱火不覺都消失了大半,歎了一口氣就伸出手去打算把齊濟良扶了起來。

    然而,他一用力,卻發現,齊濟良根本沒隨著他的勁起來,再一看小傢伙的臉色,他立時就明白自己之前有意耽擱了一會再過來,這人怕是跪了有一會了,忙抱著齊濟良的胳膊多使了一點勁,這才總算是把人扶起身子。可齊濟良明顯是跪得時間長了,起身之後顯然血脈僵硬不活絡,竟是有些站立不穩。

    「你這傻小子……」

    徐良小心翼翼給齊濟良解下了那根荊條,隨手丟在了一邊,這才發現小傢伙背上肩膀上還紮著好些尖刺,頓時忍不住再歎一口氣。把人按到一張椅子上坐下,他就反身快步出門去,站在門前吩咐道:「去後頭叫朱纓來,讓她帶上正房東屋櫃子上頭那個匣子!」

    眼見前頭伺候的小廝應聲而去,徐良站在門口卻沒進去。

    隔著那一層厚厚的門簾,他依稀還能聽到裡頭傳來一陣彷彿是竭力克制的抽泣,不覺又搖了搖頭。好一會兒,朱纓就抱著一個匣子跟那小廝快步過來,又上前屈膝行了禮。

    「去打盆清水來。」徐良衝著朱纓點了點頭,又對那小廝喝道:「你去搬個春凳!」

    及至春凳搬來了,水也打來了,徐良卻擺手吩咐不用送進裡頭,只囑咐那小廝和朱纓在外頭看著,不得吩咐任何人都不許進屋子,自己這才一手拿了那春凳,一手端著水回了屋子。這時候,剛聽到外頭動靜的齊濟良已經抹乾了臉上的眼淚,竭盡全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規規矩矩坐在那兒一動不敢動。

    徐良把匣子隨手擱在齊濟良旁邊的高几上,打開匣子把裡頭的瓷瓶和白布等物放在一旁備用,隨即就按著齊濟良的肩膀喝了聲別動,從匣子裡拿出一把小鉗子。就在齊濟良的肩膀上忙碌了起來。

    仁和長公主這一回也嚇得不輕,竟是給兒子找了一根如假包換的荊條來,這會兒一根根紮在肉裡的刺被一一拔出,齊濟良最初還能咬著牙硬挺,可漸漸就有些忍不住了。就在他即將哼出聲的時候,突然一樣東西遞到嘴邊。他一愣神,那布條就被徐良塞進了他嘴裡。

    「肩膀上差不多了,背上卻還不少,咬緊了去春凳上躺下!」儘管今次向仇人求饒分外屈辱,但此時這一番折騰下來,齊濟良早已經忘了起頭用了多大的勇氣才答應了母親來這兒負荊請罪,只猶豫片刻就站起身老老實實地趴在了春凳上。然而,下一刻他就險些一下子彈了起來若不是徐良按得用力他幾乎從上頭滾落下來。

    「長公主也是的,找荊條也不把刺都去了。天底下誰不知道負荊請罪只是做個樣子就好,怎麼能讓你這麼小的孩子玩真的?這根刺扎得深,要不用力一點只能斷在肉裡幸好剩下的都還淺,否則要有個萬一沒收拾乾淨到時候潰爛起來,你將來可怎麼好?」

    徐良一面說一面手下加快速度,好容易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荊刺都給收拾乾淨了,隨即就用白布蘸了清水清洗傷口。如是兩遍下來見齊濟良雖是咬緊布條死死忍著,可雙手已經忍不住抱緊了春凳,臉上也已經淚流滿面,他不禁又歎了一口氣。等到上藥的時候,他只覺得手下那身體一陣陣顫抖,到最後還是把心一橫這才繼續下手。

    好容易上完了藥,他方才把齊濟良扶了起來,在那些破口處用白棉布嚴嚴實實包紮了一層,又把齊濟良剛剛丟在一邊的中衣小襖和外袍拿了過來,一件件幫忙給人穿上。這一番折騰之後他都有些額頭出汗,見人耷拉著腦袋站在那兒,他才沉下了臉。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聽說長公主就你這麼一個獨子,而你又沒了爹爹,小小年紀就已經是迎門當戶的一家之主,就更得做事謹慎才是。你自個想想,要不是你自己心裡私念太重,怎麼會錯認了鄭旺那麼一個混蛋為皇親?有了這教訓還不夠,你還把氣撤在別人頭上。你想想這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問你,你之前預備找到那個和太子殿下一塊去了你府上的姑娘你打算怎麼辦?」

    齊濟良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聲音嘶啞地說道:「我想把人關起來,徐勳肯定會著急上火,到時候我就能壓著他給我賠禮。」

    「呸,賠禮,他當初那一回是救你!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的面子,你知不知道,這事情原本就是捅破了天的,你再這樣鬧下去,皇上震怒太子惱火,然後牽扯了你娘,難道這就是你這個兒子的孝道?」

    「我,我……」

    「我什麼我!這麼大孩子了連這些最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你這讀書都讀了些什麼!要是這世上什麼事都能負荊請罪一趟就解決了,刑律上怎麼會有那麼一條條死罪活罪!」

    齊濟良從小到大哪裡被人這般訓斥過,眼淚一時在眼眶裡直打轉。

    而徐良從前喪子,後來兒子找回來,卻是天底下最讓人省心的,因此他這長輩架子竟是從來沒端出來過。眼下話匣子打開一下子就收不回來,竟是在那又板著臉訓了起來。只說著說著,他就漸漸感到對面這少年郎有些不對勁了。

    就只見始終低垂著頭的齊濟良漸漸蹲下身哭了起來,先是強自克制著不敢太放聲,可後來聲音就有些忍不住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得頭上有一隻手輕輕摩挲了兩下,不知怎的竟是喃喃自語叫了一聲爹爹,心頭又湧上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

    母親雖然貴為長公主,可從前每個月和父親相見頂多不過一兩次,否則那些宮裡出來的媽媽就要說三道四。而父親見母親難,見他這個兒子也不易。別人都說父親不好學放縱驕傲混賬,可他清晰地記得,曾經有一次,父親沒喝醉酒時,也是這麼親切地摸著他的頭,讓他要對母親多盡孝道,要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

    已經遺忘多時的記憶全數衝進了腦海,頓時瓦解了他看似堅強傲慢的堤防,到最後再也忍不住,竟是就這麼放聲大哭了起來。徐良見狀有些措手不及,可見齊濟良已經是坐在了地上,他生怕地上太涼,連忙半拉半拽地把人扶起按在椅子上,又找來一塊絹帕塞給了小傢伙,有心想再勸說幾句時,他卻不防齊濟良突然一頭靠在了他的身上。

    「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連累了娘挨訓斥,可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想有個風光的官職,讓娘能高興一些,她已經好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我不想她老為我操心……」

    這孩子……說起來其實也夠可憐的!

    徐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當年痛失愛子的情形,心頓時更軟了,竟是就由得齊濟良這麼挨著自己抽泣,思緒卻飛到了好久沒見的兒子身上。這時節,也不知道徐勳究竟怎樣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19
第兩百零三章 人生悲喜

  仁和長公主府的上房東暖閣裡,仁和長公主獨自枯坐在妝台前,臉色一會兒怔忡一會兒懊悔,一會兒慍怒一會兒驚懼,最後卻又定格在了悲傷上。 

  她和弘治皇帝並不是一母同胞,但佔著是最年長的皇妹,又是皇帝登基之後第一個出嫁的長公主,因而無論賜田還是嫁妝,亦或是挑選的駙馬,在別人看來都是頭一份的。可是,賜田再多,也比不上丈夫的不成器——她當然知道他因為娶了她,仕途上便不可能再有進益,甚至還斷了齊家其他人的路子,所以,她儘管恨那個把命都給糟蹋了的丈夫,卻也在他死的時候失聲痛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可現如今,她和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命根子卻岌岌可危,她如何能不惶惑難安? 

  不過就是那麼一件事,帝后對她都冷淡了下來,原以為她拿著兒子給的東西進了宮去,能修補修補關係,誰料轉眼之間便是又一場大禍。兒子被太子召進宮之後,回來之後失魂落魄,要不是她發現得早,怕是小傢伙甚至會做傻事。 

  思來想去,仁和長公主越來越不安,最後索性起身到設在後頭的佛龕前頭,虔誠地上了三炷香,又磕頭拜過,最後方才雙掌合十喃喃自語道:「老天保佑良兒……只希望他吃這一回苦,能過得了這溝坎。若是如此,我寧願下半輩子吃長齋,再不用一丁點葷腥……」 

  「長公主,長公主!」 

  在蒲團上跪著念了許久的經,乍然聽見外頭這聲音,仁和長公主頓時一驚,待要站起身時,膝蓋卻因為久跪而完全麻了。她只能厲聲叫了人進來,見那丫頭滿臉都是喜色,她不覺心中一鬆,慌忙開口問道:「怎樣,是良兒回來了?」 

  「是興安伯親自把人送回來的,這會兒正在二門!」這丫頭是仁和長公主的心腹,說到這裡見仁和長公主癱坐在那兒,她連忙上前把人扶了起來,口中又說道,「傳話的人說,他親眼瞧見興安伯把咱們少爺攙扶下的車,看樣子決計不像是心有芥蒂的。謝天謝地,這一茬肯定是過去了!」 

  話雖如此,沒見著兒子,仁和長公主哪裡能放下心來,想了又想便咬咬牙吩咐那丫頭攙扶自己出去。儘管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鶴氅,但從溫暖的屋子裡走到天寒地凍的室外,她仍然是打了個寒噤。出了穿堂沿著長廊往西走了一箭之地,她便看見齊濟良正快步走來,一時不禁站了一站,旋即又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娘……」 

  「我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仁和長公主一把將兒子擁入懷中,激動地連聲重複了幾遍,等聽到齊濟良嘶地一聲倒吸一口涼氣,她慌忙放開手,見兒子那苦苦忍耐的模樣,她不禁心頭憂心,慌忙拉著人的手往回趕。待到重新進了上房東暖閣,她立時把閒雜人等都趕了出去,又讓心腹丫頭在外頭看著,隨即不由分說解開了齊濟良的衣裳。外袍裌襖中衣等等一脫,見齊濟良的身上裹著厚厚的白棉布,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隨即顫抖地伸出手去,可一碰觸到那白布就猛地縮了回來。 

  「良兒……是娘沒用,娘對不起你……」 

  「沒事,娘,真沒事!」齊濟良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使勁抽了抽鼻子,這才強顏歡笑地說道,「就是一點皮肉小傷,伯爺親自給我拔了荊刺清洗上藥包紮,過幾天就能好了!娘,伯爺是好人,說寬宥我了。一定會幫我在世子面前說和……」 

  「真的?」話還沒說完,仁和長公主就忘乎所以地緊緊抓住了齊濟良的肩膀,見兒子眉頭都蹩成了一團,卻重重點頭,她才慌忙放開手,隨即用手絹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破涕為笑,「那我就放心了……不過,興安伯真是親自給你裹的傷?」 

  見仁和長公主滿臉難以置信的模樣,齊濟良想起自己那會兒的失態,不由臉上一紅,便原原本本將自己在興安伯府正堂赤裸上身負荊請罪的情形解說了一遍,當說起徐良的訓誡時,他不覺流淚道:「娘,我聽了伯爺的訓誡才知道錯了,我不該那麼心急,也不該那麼氣量狹窄,被人一挑唆就中了人家的圈套……」

   仁和長公主一聽到圈套二字就立時凝重了起來,等齊濟良斷斷續續解說自己如何從鷹三那兒探知那次是朱厚照徐勳到自己家裡鬧事,又是怎麼被鷹三建議去尋了徐毅授意其去散佈消息,她只覺得心頭一陣莫名驚駭,一度甚至忍不住想揚起手來給兒子一個狠狠的巴掌,可最終還是放下了手。良久,她才伸出右手撥了撥齊濟良額前的亂髮,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些話,你對興安伯也明說了?」 

  「回來的車上說了。他既是如此待我,我不該再欺瞞他。是我的過錯我當然認,可我不想饒過那個傢伙!」 

  「那這麼說,這位伯爺真是心地良善的君子。」仁和長公主輕輕吁了一口氣,見齊濟良滿臉的贊同,她便不無苦澀地說,「你在興安伯府時還沒把挑唆的人供出來,他就能放下怨氣這般對你,哪怕看你是個孩子,這份心也極其難得了。畢竟,出了那麼一樁冒認皇親的案子,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早己失了聖心了,人家也犯不上巴結咱們。謝天謝地,你遇到了少有的好人。」 

  …………………………………… 

  晚間焦芳從吏部回府,就得知了齊濟良去興安伯府負荊請罪,而興安伯徐良竟親自把人送回了長公主府。儘管他此前已經聽說朱厚照把齊濟良叫去大發雷霆的事,也知道這位長公主之子已經暴露,可事情突然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仍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齊濟良竟這麼草包,徐良這最看重兒子的竟這麼拿得起放得下,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想到皇帝遲遲未下決斷,馬文升很有可能又過一關,他雖滿心不甘,但這時節再做什麼卻已經沒了必要。畢竟,那鷹三他早已經讓李正派人送出京城,吳游王蓋之流他也是讓人去撩撥的,並未親自露面,整件事情一丁點都沒沾手。唯一有些行跡的,也就是他和李榮多見過兩面,只沒留下書證,誰也抓不著他的把柄。 

  「李榮這人還是優柔寡斷了些,難怪會被年輕好些的蕭敬壓在頭上!」 

  他才咬牙切齒地迸出這麼一句話,外頭就又傳來了管家李正的聲音:「老爺,小的有一件要緊事稟報。」 

  「進來!」 

  焦芳沉聲一喝,沒多久,李正就躡手躡腳進了屋子。垂手行過禮後,他就低聲說道:「老爺讓小的去辦的事,小的輾轉托了東廠幾個番子,終於已經有眉目了。咱們府上前一陣子收留的那個書僮雲福,其實並不是什麼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無可奈何之下投身為奴。他本姓徐,是金陵人氏,幾個月前來的京城,那會兒以秀才的名頭投在西城和幾個明年應試的舉人相交過一陣子,後來得了家裡的信,突然就失蹤了,再之後就是冒舉人把人薦給咱們家。」

  「金陵人氏,姓徐……」 

  焦芳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指叩著扶手,突然停下手,眼睛裡閃過一道精光:「派人去金陵查,就是曾經和興安伯世子徐勳有過衝突的太平裡徐家,可有一個和雲福相近的人!」 

  「老爺是說……」李正悚然而驚,旋即立時叉手應是,待要退出去的時候,他又突然想起一事,忙問道,「雲福這些日子還是白天在書房輪值,只晚上老爺回來不用他,現如今既是他身份可疑,要不要給他換個差事?」 

  「不用!」焦芳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留著他在這兒無妨,老夫這書房沒什麼有干礙的東西!」要是把那些筆墨書證留在這兒,他豈不是傻子? 

  …………………………………… 

  西苑內校場旁的一間營房內,眼看著那幾個百戶帶著幾個總旗小旗出了門去,徐勳立刻很沒形象地大大伸了個懶腰。見王守仁亦是在那捶了捶肩膀,他就笑道:「怎麼,今兒個又陪著小侯爺拉了老半天的弓?」 

  「那倒沒有,今天我對小侯爺說了居庸關和山海關的軍事,他很感興趣。他雖說沒長性,凡事由著性子,但對於行軍打仗真還有幾分天賦,不少事情說得極準。」王守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隨即有些好笑地看著徐勳道,「怪不得你之前敢和我打賭,原來是你那次射箭贏了他,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原來徐老弟你也在背後偷偷用功啊!」 

  「沒辦法,底子差,不用功不行。」徐勳一攤手,很是光棍地說,「我才是真正的文不成武不就,現如今被趕鴨子上架,這四書五經背不全不要緊,但要是弓馬一丁點都拿不出手,三個月後指不定有人挑毛病。說實話,要是我有我爹那一手弓馬功夫就好了。」 

  「哦,令尊老大人很擅長弓馬?」 

  「沒錯,應該不會比你差。」徐勳看著滿臉好奇的王守仁,狡黠地笑道,「怎麼,你不信?等咱們到時候大閱之後出了西苑,你跟我回家去和我爹比一場!」 

  王守仁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射術,聞言立時想都不想地應道:「好,一言為定!」 

  夜深之際,興安伯府後院演武場,四角的四支火炬照耀下,徐良彎弓如滿月,就只見一支箭頭漆黑的長箭離弦而出,橫過百步遠,深深沒入了那個箭靶。這時候,一旁的陶泓方才一溜煙跑上前去,看了一眼箭靶就衝著徐良叫道:「老爺,正中靶子!」 

  「許久沒練夜箭,手還是有些生……以往少說也能二箭中一,這都三支箭了,才好容易射中一次靶子!」徐良自言自語地歎了一口氣,最後抬頭看了一眼烏雲密佈的夜空,「又下雪了,也不知道西苑裡頭的炕夠不夠熱……」

  夜空中,星星點點的雪飄落了下來,這是進入臘月之後的第一場雪,也是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20
第三卷 少年君臣


第二百零四章 完美開局

    誰都沒想到,最初只是彈劾興安伯世子徐勳的小案子,到最後竟是變成了一樁牽連兩位一品大員的真正大案。

    吳捧和王蓋打響了第一炮之後,輿論漸漸有些微妙的轉向,有人說是吳輝王蓋因為擔心京察結果不利而污蔑兩位大臣,但也有人說這兩人是揣摩上意向太子賣好,當然更有人拍手稱快,信誓旦旦地說馬文升戴珊年邁而戀棧權位,再加上治家不謹,早就應該去職讓賢了。

    這一番論戰一直持續到臘月,弘治皇帝只是下旨溫言勉留馬文升和戴珊,對於誰是誰非始終不曾置言。眼看次年的考察就快要開始,兩個主官卻都深陷其中,內閣三老終於有些坐不住了。性急的首輔劉健授意監察御史馮允中和幾個性子剛直的上書,次輔李東陽更是暗中使人囑咐就事論事,勿要再牽扯先頭已經揭過的徐勳之事,繼而馮允中幾人就先後上書,道是馬文升戴珊向來清明嚴謹,吳捧王蓋雖有風聞奏事之權,但不核實就胡亂奏報一氣,顯然是心中有鬼諸如此類云云,一時論戰再次升級。

    這口舌官司愈演愈烈,誰都以為衙門封印之前這事情興許要沒個結果,一直保持沉默的弘治皇帝卻在臘八做出了反應。這位天子竟突然下旨把吳捧和王蓋下北鎮撫司嚴審,令馬文升和戴珊繼續主持考察。這突然之間完全一面倒的局勢讓很多人措手不及,而更讓人沒想到的是,七老八十的馬文升竟深悉趁他病要他命的要旨,聯同戴珊一塊上書,其中畫龍點睛的一段讓不少朝官為之嘩然。

    「捧、蓋皆素行不謹,恐考察見黜,故首先論列臣等欲使避嫌,不敢黜退。但二人不謹實跡皆有文卷可驗,人所共知。今若黜之,則恐彼以報復藉口;不黜,則為避嫌不公,有負重托。伏乞聖明裁處。」

    從司禮監太監李榮處得知這折子的內容,吏部侍郎焦芳在家中書房裡枯坐了大半天,最後冷笑了三聲;內閣三老中,劉健謝遷倒是笑說馬文升老而彌堅,李東陽回了直房卻面沉如水……馬文升被人誣陷後的慍怒可以理解,但翻身就立刻捅了對頭一刀,只怕皇帝固然體恤老臣,心裡卻未必就一定會高興,尤其是馬文升之前亦是因為風聞而把徐勳打為奸佞。

    心急吃得了熱豆腐,可自己也不免會被燙得滿嘴是泡!

    果然,就在臘月二十三封印之前,這鬧了一兩個月的公案以吏科給事中吳輝削職為民,戶科給事中王蓋冠帶閒住,而馬文升戴珊繼續主持考察劃上了句號。只中間也冒出過小插由,那就是此前曾上書請求致仕的焦芳被皇帝殷切挽留,所用的挽留之詞可謂是意味深長。

    焦芳春宮舊臣學行素著,方切委任,豈可遽求休致?所辭不允。

    一場原本牽連甚廣的風波就這麼平息了下去。轉眼間到了正月,大朝之後又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雖則是弘治皇帝向來簡樸,旨免東華門外燃放御燈,但民間的燈市仍然異常熱鬧。一條燈市口大街滿是各式各樣的花燈綵燈,雖也有御史不應景地說這等奢靡應該禁絕,但更多的官員和官眷還是與民同樂。直到這一年之中最長的假日倏忽而過,皇帝突然下旨五品以上文武於二月初二龍抬頭這日齊集西苑內校場,大臣們才想起了那府軍前衛五百幼軍。

    ………………………………

    二月在南方已經是春暖花開了,但對於北國來說仍然冷得很,至少這一大清早上朝仍是一件苦差事……畢竟,不是人人都像馬文升這般因為年邁而特許寒風雨雪免朝。二月初二這一天早朝之後,那些低品京官紛紛搓手跺腳地回衙門辦事,而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隨著引領的內侍出了宮城之後,也就沒有之前那麼拘泥了,紛紛按照平素的交情三三兩兩交頭接耳。

    不慌不忙的內閣三老落在最後。年紀最大的劉健一面走一面問道:「西涯,木齋,這徐勳在西苑練兵的事情,三個月來一直沒多大風聲,你們覺得此番會如何?」

    「三個月時間,就是真正領過兵的大將也不敢豪言說能帶出一支雄師來,更何況他一個初出茅廬的毛孩子?」謝遷不以為然地哂然一笑,又看著李東陽道,「想來西涯正是想到這個所以才讓那徐勳立下軍令狀?當然,到時候若是他不成,只要他能夠離太子遠些就行了,犯不著真的趕盡殺絕。」

    李東陽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元輔,木齋,二位可覺得,太子殿下這些天到文華殿來聽講,似乎比從前用心一些?」

    「有嗎?」謝遷一挑眉,可他這閣老又不是天天只負責給太子講課的,這一個多月也就輪了兩趟,絞盡腦汁也沒覺察出有什麼不同來。

    而劉健則是捋鬚尋思了好一會兒,最終有些遲疑地點點頭道:「也說不上用心,就是比平日多些反應。雖說常常只是應上寥寥一兩句,不少都是……都是孩子氣的話,但不像往日那樣一直心不在焉。不過那些講官們還是唉聲歎氣,都說殿下性子過於執拗,認死理,說出來離經叛道的話太多,他們也不敢在我面前複述。」

    「哦,那也許是我的錯覺。」

    李東陽沒有再說下去,心裡卻想著之前禮部右侍郎王華對自個說,王守仁也是一連三個月沒回家,就是過年也是在宮裡頭過的,當父親的實在是憂心忡忡。

    王守仁年輕有才他是知道的,所以才會薦了入兵部,可常有離經叛道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劉大夏對其不喜,他也沒插手,想著讓這年輕人磨磨性子。而現如今王守仁的這督軍只是一個名義,用得著把人拘在西苑那麼久?

    內校場北面朝南的地方,此時已經搭起了一個高高的棚子,兩面也都在露天設了座。但真正有座的,也就是二品以上的大員,其他人哪怕在部院裡也是數得著的,這會兒也只能找地方站著。正月裡才授了前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的興安伯徐良和一群勳貴坐在一塊,人裹著厚厚的氅衣,不時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旁人的問話,眼神卻不住往那邊進口的方向瞟,明顯是心思早就飛到了三個月不見的兒子身上。

    就在這時候,旁邊微微一陣騷動,徐良還以為兒子從另一邊出來了,慌忙一回頭,卻發現壽寧侯張鶴齡不知道什麼時候和人換了位子,竟是坐到了他旁邊,連忙欠了欠身叫了一聲侯爺。然而,向來自恃天子恩寵的張鶴齡卻罕有地一點架子也沒有,反而笑瞇瞇地說道:「興安伯,今兒個你家那小子只怕要露臉了。」

    徐良心中一跳,有心謙遜幾句,可終究還是忍不住緊張和關切:「侯爺何出此言?」

    「我說話當然是有根據的,畢竟,這裡還有誰比我更瞭解宮裡的情形?」張鶴齡旁若無人地哈哈一笑,繼而就得意地說,「犬子這些天常常進宮,所以免不了聽說了不少。興安伯,生了這樣的好兒子,你真是運氣啊!」

    「侯爺說的是,他這孩子是爭氣上進。」

    徐良此時一丁點為徐勳謙遜一二的客套興趣都沒了,滿心都是歡喜。而週遭的其他勳貴雖不少看不上壽寧侯建昌侯二張的嘴臉,也瞧不起徐家這乍然崛起的暴發戶,但這會兒也不免好奇了起來。這邊廂議論得正起勁,那邊廂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號角,一時間,四下裡無論是坐的還是站的,全都往校場西邊的入口望去。

    隨著眾人的漸漸安靜,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起初聽著還不怎的,但隨著腳步聲漸近,這種整齊劃一便顯得尤為突出。幾個見過操練的兵部司官彼此對視一眼,見各自的眼神中都充滿驚詫,哪裡不知道對方所思所想,好一陣子才乾咳一聲各自往進口看去。當最終那第一個跑步的方陣從入口進來時,兵部尚書劉大夏竟是第一個站了起來。

    「二……三……四……」

    「一二三……四!」

    響亮的口號聲中,一個接一個的方陣進入內校場,除卻打頭的一個方陣在黑袢襖之外穿著紅馬甲繫著朱巾,其餘的都是玄色袢襖,看上去個個精神抖擻,尤其是那腳底下的整齊聲音,讓哪怕見多了練兵的官員都覺得驚訝納罕。而劉大夏這等眼睛毒耳朵尖的,則是在觀看傾聽了好一陣子之後,目光就落在了這些人的鞋子上。

    這鞋子有古怪……不過就算有古怪,能讓這些人跑出這樣整齊的步調,那小子不簡單,至少不是光會挑唆太子這樣簡單!

    「立……定!」

    大嗓門的馬橋挑選為今日演練的傳令官,此時這高聲一叫,自然是響徹全場。只見剛剛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倏然而至,最後那響亮的一聲靠腳聽在一眾官員耳中,竟別有一種滋味。而馬橋卻顧不上那些官員什麼表情態度,逕直大聲喝道:「各百戶分隊列!」

    隨著這一聲喝,剛剛密密麻麻站在一塊的數百幼軍中,立時又有人出列,一陣口令之後,人群倏然散開,不消一會兒,一眾人等便各按照等距站成了五個大方陣。等到馬橋又是一聲高喝行禮,所有幼軍都啪的一聲整整齊齊地屈膝單腿跪下行了軍禮。

    「陛下萬歲!」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21
第二百零五章 有功當賞!不可輕賜!

    儘管平日上朝和各式慶典中,聽慣了山呼萬歲的頌聖聲,但弘治皇帝作為治平天子,並不曾校閱大軍。此時此刻受了這數百整整齊齊幼軍的跪拜行禮,聽到這迥異於文武官員山呼的聲音,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興奮的潮紅。

    身為帝王,就沒有不想建功立業的,更何況他如今還年輕。然而,就在前幾年,御馬監太監苗逵監軍,和大將軍保國公朱暉一塊出兵延綏上報大捷,他聞訊激動不已,也曾想要順勢派出大軍揮師北上,結果劉大夏說是花費軍費百餘萬兩卻只俘虜了幾個婦孺,全師而歸已經是僥倖,緊跟著又以一通陛下神武不下太宗,可將領士馬遠不逮,又舉了淇國公丘福稍違節制就以致喪師辱國的例子,勸諫他對北邊的韃虜採取了守勢。然而,從內心深處來說,他對此哪能不耿耿於懷?

    因而,儘管面前只是區區數百幼軍,而且都是半大少年,距離他臆想當中真正的雄師還有距離,但三個月就能有這樣的軍容軍姿,怎不叫他振奮十分?心情激盪之下,他竟是一按扶手站起身來,也不用那些太監,運足了中氣喝道:「都平身吧!」

    馬橋剛剛也隨著跪了下來,此時聽這聲音依稀不像是那些嗓音特殊的太監,他在起身的時候忍不住悄悄往上看了一眼,見上首一個披著黑貂大氅約摸三十五六的男子站在那兒,身後的其他人全都低頭稍稍躬身以示恭敬,他不禁只覺得一顆心狂跳了起來。

    是當今天子……老天爺,是當今天子親自說話!

    不止馬橋一個逾矩偷看下頭的幼軍們也有不少發現了端倪,一時都激動得難以自制。只這三個月的操練中他們苦頭吃得多教訓也都印在心裡,腦子倒還算清醒的。尤其是當那高台上的天子坐了回去,他們就都垂下了頭。

    「軍容果然還整齊,到底是練了三個月的,操練起來吧!」

    最初的激動勁一過,弘治皇帝就警醒到下頭是諸臣工,自己剛剛有些失態了,因而坐下之後便淡淡吩咐了一句。眼見一旁的乾清宮答應孫洪傳與司禮監掌印蕭敬,蕭敬又傳於文書官,一時下頭高聲應和他便靠著寬大的圈椅沉思了起來突然往旁邊看了一眼,發現空空落落就愣住了。

    朱厚照平日裡最愛湊熱鬧,此前西苑也是幾乎每日下午都泡在這兒,這會兒關鍵時刻,這小傢伙跑哪兒去了?

    弘治皇帝疑惑之下,立時一推扶手再次站起身來,卻不料就在這時候,底下的幼軍們突然四下散開,緊跟著就是一陣馬蹄疾馳聲由遠及近傳來。當看到那一匹駿馬載來的人時,饒是他多年天子喜怒在朝臣們面前往往能藏下壓下,這會兒也是悚然而驚。

    這朱厚照又搞什麼名堂!

    身為太子的朱厚照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父皇正捏緊了拳頭又驚又怒,他只覺得自己這策馬疾馳進場實在是萬眾矚目,一時更興奮了。

    他的馬術是從前幾年在西苑偷偷騎馬練出來的,比才突擊了幾個月的徐勳要純熟得多。這會兒眼看南邊已經有幾個幼軍豎起了靶子,他竟是雙腳蹬住馬鐙,雙腿夾緊馬腹,就這麼取弓搭箭上弦,嗖的一聲射了出去。此時此刻,認出朱厚照的人固然是驚得目瞪口呆,不認識朱厚照的也同樣是愣在了那兒,再加上高台上的皇帝和一眾太監,眾目睽睽之下,那一支離弦之箭啪的一聲,竟是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子一儘管不曾射中紅心,但已經相當不錯了。

    「嘿,中了!」

    朱厚照高興得使勁揮了揮拳頭,隨著馬又衝出去一陣,這才調轉馬頭回來,到了高台前就利落地躍下馬,當著所有官員的面蹬蹬蹬從一邊樓梯上去了。此時此刻,下頭尚未見過這位太子的不免面面相覷,而更驚訝的不是他們,而是場邊上牽著馬的王守仁。

    「徐老弟,這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當然就是這小傢伙不樂意再裝什麼壽寧侯世子了!

    徐勳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就扭頭看著王守仁道:「王兄,你真是老實人。」

    老實人?

    王守仁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見徐勳已經躍上馬背進場了。一時間,他也顧不得再去考慮其他,慌忙翻身上馬追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內校場,在高台前見禮畢,徐勳就徑直先上了一邊的鼓架旁,抄起鼓槌咚咚咚連敲了三下。

    一時間,剛剛讓出通路給朱厚照的一眾幼軍又潮水一般地重新湧了過來,卻是再次列成了五個方陣。

    此番練兵,徐勳用了整整兩個月操練這些幼軍的隊列,把那些向右轉向左轉的口令全都融合到了鼓點中。此時此刻,旁人但只見他鼓槌重擊,便如臂使指地指揮著那些幼軍或左轉或右轉或齊步並進,從未見過這等法子的官員們都是大為愕然。雖則並不是什麼行軍佈陣廝殺,可但凡有些見識的都知道,短短三個月能把一群散沙捏成這樣兒有多難。

    幾番鼓點之後,徐勳手下的鼓點突然快了起來,隨著那越來越急促的聲音,就只見從第一方陣的第一列開始,一隊隊人在一聲聲殺字之後,一個個徑直撲倒在地;而第二方陣則是從第一列開始,左右兩隊人彼此互練擒鬥;第三方陣是前排不斷分人往後排,須臾列成三角陣;第四第五方葬則是須臾間變化成扇形方陣。這時候,徐勳回頭瞟了一眼王守仁,見他已經徑直上了鼓架對面那座只容一人上下的高台,他就放下心來。

    前兩個月的隊列是他一點點教給那些百戶總旗小旗,而這些軍官再教給下頭的幼軍,而最後一個月的操練,則全都是王守仁的手筆,在這冷兵器對戰方面,他自然比不上從小就拿著果核排兵佈陣的王守仁。果然,就只見這位上了高台的兵部主事隨手抄起一面紅旗一揮,底下五個方陣倏忽間彼此融合在一塊,前排人等此前背在身上的籐牌全都解了下來持在手中,赫然是一座盾牆。

    方陣、圓陣、雁行陣……隨著王守仁的大旗變幻,下頭數百人的軍陣不斷演變,雖然偶爾也有失誤之處,但大體卻頗為可觀,就連曾經帶過兵的幾個勳貴,這會兒也微微露出異色,更不要說其他沒見過練兵的。而高台上的朱厚照看得眉飛色舞,滿臉與有榮焉的模樣。

    不到一刻鐘的軍陣過後,數百幼軍便重新分散開來兩邊羅列,繼而又有人上前擺放箭靶。這時候,剛剛因為朱厚照進場而呆住的太監就不敢那麼放鬆了,紛紛站成兩排擋在天子身前,朱厚照立時不幹了,上前一把就把人全都撥拉到了一邊,沒好氣地說道:「擋什麼擋,那些都是我這個太子挑出來的弓箭手,不至於那麼沒準頭!」

    小祖宗,這不是怕他們沒準頭,而是怕他們太有準頭了妄圖行刺!

    儘管孫洪嚇得臉色都有些白了,可當一應弓箭手上了前來,全都是背對著天子面朝箭靶連連發箭,他這才放心了不少。而等到這邊廂十個人——射完,那邊廂又有十個幼軍捧著滿是箭支的箭靶到高台下高舉過頭後單膝跪下,孫洪又趕緊上了前去,——掃視之後就快步退了回來。

    「萬歲爺,每個箭靶上大約都有六七支箭光景,準頭很不錯了。」

    「好,很好!」

    弘治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並沒有輕言賞賜。即便如此,這金口玉言的兩個好字仍然讓那十個從小練弓,卻只今日才有一展所才機會的弓手大喜過望,放下弓箭後慌忙轉身磕頭謝過。十個弓箭手退下之後又是十個刀牌手,十個刀牌手之後又是十個槍手,分別演示過後又是三十個人之間彼此配合,這一套王守仁親自研究的三十人小陣相比剛剛的泛泛大陣,卻是更顯嫻熟齊整,到最後壽寧侯張鶴齡索性頭一個帶頭叫起好來。哪怕應者寥寥,但眾多官員哪怕面上不說,心裡卻已經活動了,就連劉健亦是頷首微微點頭。

    因而,當最後徐勳和王守仁帶著幾個軍官在高台前再次行禮時,朝官們眼見得弘治皇帝召了徐勳和王守仁上高台,雖則竊竊私語,卻也不好在這麼一場遠比預料中成功的練兵之後說些什麼。等到那邊廂又有太監傳令,將劉健李東陽謝遷馬文升劉大夏戴珊都請上去之後,眾官就都篤定了。

    縱使壽寧侯這般親貴,但真正論及大事,還不是比不上那些大佬,更何況那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子?

    「徐勳,王守仁,今日操練很好!你二人這三個月用心用命,太子日日回來都有言語,朕已經盡知。」見王守仁看著朱厚照目瞪口呆,弘治皇帝只當是沒看見,又微笑著說道,「有過當罰,有功就當賞,朕就賜你二人飛魚服各一襲!」

    話音剛落,馬文升就突然硬梆梆地開口說道:「皇上,朝中有制度,蟒衣及飛魚不可輕賜於人。此番練兵乃是他們的本分,若就此賜了,則中外不以蟒衣飛魚為貴重,恐失國體,請賜以絹帛金銀皆可。況且,軍陣整齊,真正廝殺卻還說不好,亦不算真正大功告成。」

    「咳!」見弘治皇帝微微皺眉,朱厚照則是毫不掩飾地拉長了臉,李東陽不得不裝作被寒風嗆著有些咳嗽,打斷了說話完全不看場合的馬文升,隨即才有些惶恐地告了一聲罪,卻輕輕巧巧岔開話題道,「說起來,太子殿下今日出場著實驚艷,實在是令微臣歎服!」

    「那當然,也不看看是誰教的,是誰陪練的!」

    當著幾個微微色變的大佬,朱厚照看也不看馬文升一眼,當即涎著臉沖弘治皇帝說道:「父皇,軍陣好不好我不懂,但總有那許多人看見了!就算不賞他們這一番治軍勞苦,總該賞王守仁教兒臣射箭,徐勳陪兒臣射箭的辛苦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22
第二百零六章 舌戰諸大佬,破格授掌印
  
    自己這將近三個月來幾乎天天手把手教射箭,言傳身教講大江南北山河地理的人竟然不是什麼見鬼的壽寧侯世子,而是當今太子朱厚照!

  王守仁儘管被稱作是少年神童,儘管中了進士也曾經多方磨練,儘管年紀輕輕就已經當過一任座師,但這樣的變故實在是措手不及,因而在皇帝說賞,馬文升反對,李東陽岔開話題,朱厚照又突然把話題扭過來這期間,他始終是神情恍惚。哪怕是朱厚照一番話又引來眾大佬齊齊看來,他也依舊沒多大反應,直到他感覺有人輕輕撞了一下自個的胳膊,這才立時回神,旋即就發現四周圍的目光全都在看著自已,甚至連徐勳都放過了。

  他臉上長了花麼?

       「王守仁教你射箭,徐勳陪你射箭,朕不是已經賞過了?不然先前的寶弓和雕翎箭從何而來?」弘治皇帝早就習慣了朱厚照那耍賴的德行,當即哂然一笑。眼看那邊幾個老臣要開口,他就擺了擺手道,「你們想說的朕明白,但有過該罰,有功該賞,否則朝廷法度何在?這三個月徐勳王守仁在西苑兢兢業業,將這些從未受過正經操練的幼軍練成這樣,這軍令狀完成了,所以,除卻之前朕答應的,賞賜一二也並不過分吧?」

  弘治皇帝一貫對臣下溫和慣了,這番話說到最後,卻不是一錘定音的肯定,而是用了一個反問。這時候,李東陽便適時接口說道:「皇上所言極是,有功寄賞,有過當罰,賞罰分明,本就是朝堂清明氣點。」

       「這就對了。」見當時在文華殿最為強硬的劉大夏只是皺了皺眉,馬文升也沉默了,弘治皇帝這才說道:「今日觀此幼軍,為太子扈從足矣,傳旨,將這五百幼軍悉數編入府軍前衛正軍,為東宮帶刀含人。徐勳王守仁練兵有功,各賞飛魚服一襲,節慶及朔望大朝穿戴。徐勳著為府軍前衛指揮使司掌印,王守仁仍以兵部主事銜監府軍前衛。」

  「皇上,這不可!」

  儘管前頭勉強沉默,但當聽到最後的這一條,劉大夏終於憋不住了,當即梗著脖子說道:「府軍前衛雖設指揮使,可掌印從來都不是由指揮使擔當,歷來的規矩是在公侯的當中擇選一人掌印。如今徐勳年不滿二十,雖練兵有功,但驟然授此高位,未免將臣不服!況且,太子國之儲貳,唯有勤習儒學經義方才為正道,豈可以弓馬小道為樂?」

  劉大夏雖不是閣臣,卻和馬文升同屬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他這一開口,便猶如拋磚引玉一般,謝遷也站出來說道:「皇上,劉尚書所言極是。況且,今日太子於眾目睽睽之下躍馬引射,雖是英姿雄武,但太子儲君,國體甚重,與軍伍廝混,傳揚開去,卻不免予人輕半之意。而王守仁一介文臣,於西苑監練兵三月,已是破格,如今若再以兵部主事銜監府軍前衛,這未免太有失體統了。若皇上有此意,在內臣之中擇選一員足矣。」

  謝遷雖不滿王守仁別的不教偏偏教太子射箭,但這番話輕輕巧巧把王守仁摘出來,卻是一片好意。然而一貫反對內臣監軍的他這會兒連擇選內臣去監府軍前衛的話都說出來了,卻是連自己都沒覺察到,他已經是認為弘治皇帝輕易不會收回這成命。

  謝遷把該說的都說完了,劉健見弘治皇帝眉頭緊皺看了過來,也就索性低頭說:「皇上,謝閣老和劉尚書所言,臣附議。」

  這一次,弘治皇帝懶得再去問其他幾個人是否附議了,當即又轉頭看向了徐勳。見徐勳果然是按捺不住似的面露忿忿然,他便問道:「徐勳,諸位閣老尚書的意思你都聽見了,你可有什麼話想說麼?」

  儘管弘治一朝有道是君命臣賢,但對於這些沒事就喜歡上綱上線的老大人們,徐勳是真的不耐煩了,臉上也懶得再藏著。此時他勉強按下了心頭的煩躁之意,沉聲說道:「回稟皇上,臣想問諸位大人,今日這幼軍五百看上去齊整否?」

  此話一出,哪怕是再不以為然的人,想著剛剛那隊列的整齊劃一,也不能說出一個否宇來,到最後還是李東陽見旁人都不答話,不得不頜首說道:「確實齊整。」

      「臣年少,讀書不多,但卻知道,兩軍狹路相逢,勇者勝。但人數相同士氣相當的兩軍堂堂正正對戰,那必然是平日戰陣演練精熟,軍伍齊整者勝面更大!平日不練兵,臨陣磨槍,於事無補。這些幼軍在家裡不是種田的,就是打零工的,縱使生在軍戶之家自幼練過武,可於軍陣之道卻是一竅不通。但這些人只要用心去練,不過三個月就能如此光景,那真正的正軍呢?不過,皇上授臣掌印之職,臣不敢領受。臣麾下這五個百戶有的是定國公所薦,有的是臣正好打聽得來,若要管帶更多人馬,臣恐不能令行禁止,有負皇上托付。況且,此次練兵,多是王主政之勞,臣萬萬不敢居功。」

  王守仁聽謝遷說還要把自己調回兵部,心裡頓時一陣怏然,可等聽到徐勳說出來的這番話,他原本是打算忍一忍的,可終究還是耐不住心頭的那股衝動,脫口而出道:「皇上,此次練兵,臣只是輔助演練軍陣,隊列軍紀等等,都是徐指揮一力頒布監督。徐指揮雖然年輕,但於兵陣上有些心得,縱使不能授以府軍前衛掌印,卻可挑選更多兵馬逐一演練。各軍輪流操練三個月,如此才能令其不忘戰陣。雖不比京營團營,但太子扈從,豈可區區五百?」

  朱厚照在旁邊被弘治皇帝拿眼睛看住,因而一直忍字頭上一把刀死死克制著,哪怕人說自己這太子輕率他都硬生生憋住了。可這王守仁最後一句話實在大對他的胃口。於是,他幾乎想都不想就張嘴說道:「父皇,王守仁說得沒錯!當初京師三大營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從京衛當中抽調精銳來的?如今京營戰力遠勝諸京衛,這一點誰都知道吧?可為什麼如此?還不是日日操練日日演習!父皇既然開口把府軍前衛給了我,難道要給我這個太子一堆上不了戰場的窩囊廢?這五百人夠什麼用,要是有叛亂不夠別人一刀砍的!」

  咳,咳咳咳……

  一陣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倏忽間充斥了整個高台。

  橫豎眼下沒有那些緊盯著大臣是否失儀的鴻臚寺官,誰也不怕被人揪到御前去治罪。就連身為天子的弘治皇帝,也被朱厚照這肆無忌憚的話給氣得嗆著了,更不要說吹鬍子瞪眼的劉健等人。

  有叛亂不夠別人一刀砍的,聽聽這叫什麼話!

       弘治皇帝用一種你要是再胡說休怪朕不客氣的嚴厲眼光把朱厚照瞪得耷拉下了腦袋,這才看著那邊的幾個大佬:「太子日日親自下場也算不得什麼,原本打永樂朝開始,每年端午節射柳盛會,天子和儲君便常有親自下場的。我大明朝是從馬上打來的天下,如今雖承平,卻不能忘了武事,這也是祖宗的訓誡。」

  「皇上所言極是。」

  弘治皇帝把祖宗都搬了出來,眾大臣你眼看我眼,最後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地齊聲應了一句。這時候,弘治皇帝又瞥了一眼徐勳問道:「徐勳,府軍前衛如今還剩多少人,你這指揮使可知道?」

       徐勳此前早就做足了功課,此時便從容躬身答道:「回稟皇上,臣到任之前曾經看過一份舊檔,府軍前衛幼軍在永樂年間本二萬八千餘人,自天順八年正月二十二日詔令身故者不必倉補,結果此後十四年間逃亡疏放之後,僅剩下八千六百餘人。最初府軍前衛幼軍系永樂間勾補,充宣廟為皇太孫時隨侍,其數五倍於其他京衛,結果自那之後,八千多人到了如今,所餘還剩多少,名冊存於兵部,臣就不得而知了。」

  劉大夏掌兵部也有些年頭了,見旁人都看著自己,他猶豫良久,這才低聲說道:「如今去天順八年又是幾十年了,雖兵部勾補過一兩次,但所餘正軍不到五千人。」

       誰都沒想到,徐勳竟還去查過這樣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一時就連王守仁都是大為意外。而弘治皇帝聽到這裡,當即環視眾人一眼道:「現如今朕也不用如宣廟時那麼多人扈從東宮,府軍前衛原軍戶令兵部武庫司即行清理名冊,或是補他軍,或是屯田。於各京衛之中再行勾補年少軍余一千五百人,湊足兩千之數,仍為府軍前衛。既然只兩千人,徐勳身為興安伯世子,掌府軍前衛事也沒什麼破格過分的。」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是面面相覷。別看如今天底下一個個百戶所千戶所以及衛所,但隨著軍戶逃亡,一衛五千人一千戶一千人百戶所百人,這種洪武年間設下的額度早就不作數了。這兩千人固然不多,可真要都給了徐勳,這哪裡能算是不破格?

  一片靜寂之下,顫顫巍巍的馬文升終於開口說道:「皇上所言聖明。不過,有兵不能武將,兩千人少說也需千戶兩人,百戶二十人,指揮金事指揮同知也至少得三四個,這許多軍官調起來絕不容易。若貿然行事,只怕想要治軍卻適得其反。」

  「馬尚書說的沒錯。」徐勳看也不看那些朝自已瞧過來的異樣目光,施施然地接過話茬道,「臣啟皇上,錦衣衛中世襲恩蔭寄祿武官最多,臣懇請從中挑選這些軍官充府軍前衛!」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23
第二百零七章 風光

    徐勳真是會打主意,這一招簡直絕妙!

    哪怕李東陽自己就是少年神童,這些年也見慣了那些號稱年少英傑的,但大多數人不過是下筆如有神出口能成章的神童,要說真正治理郡縣的本事,真正隨機應變的本事,那就顯見要差一籌了。此時此刻見馬文升愣住了,劉大夏愣住了,劉健謝遷戴珊全都愣住了,他心裡歎為觀止的同時,又看見了弘治皇帝那倏然大悅的臉。

    高興歸高興,但弘治皇帝樣子還是要做的。

    他一把按住了要跳起來的朱厚照,又看著王守仁道:「王守仁,徐勳此議,你怎麼說?」

    王守仁也是沒想到徐勳居然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只拿俸祿不幹活的世襲恩蔭武官身上。這會兒皇帝問到了自己頭上來,他雖有些猶疑徐勳怎麼去打動那些最是懶散的世襲軍官,但仍然立時應聲答道:「回稟皇上,徐指揮此議不錯,臣附議。」

    「那好!」弘治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即笑吟吟地說,「王守仁,你既是兵部武選司主事,正好協同徐勳一塊挑選一應軍官和幼軍,這事朕就交給你們兩個了。今日看你演練軍陣,朕心甚慰。身為文官通悉軍陣和射術,大有古風,很好!你且繼續留府軍前衛,操練好了這兩千幼軍再說!」

    皇帝心意已決,六位大佬你眼看我眼,最後不得不保持了沉默。這時候,徐勳方才不露痕跡地拉了拉王守仁,同時下拜行禮謝恩,待站起身的時候他就發現朱厚照正在那兒使勁衝自己擠眉弄眼,不禁莞爾。只這會兒話說完了他和王守仁也就沒有繼續站在高台上的資格,兩個人在司禮監寫字孫彬的引領下先後從一旁樓梯下了來。

    才向孫彬打了個招呼,目送人噔噔噔上樓,徐勳就只覺袖子被人一把拉住,這一回頭,就只見王守仁正臉色激動地盯著自個:「你怎不早告訴我,小侯爺就是太子殿下!」

    「早告訴了王兄,那你會怎樣?」徐勳見王守仁一愣,繼而面露沉吟,他就笑道,「要是你知道了那就不會像之前那樣以平常心相待。不說戰戰兢兢,至少也會反反覆覆琢磨,那就沒意思了。太子殿下是最聰明的人,只要覺察到你的意圖,那這場戲就唱不起來了。」

    「原來如此……」

    王守仁長長吁了一口氣,心底雖仍有些懊悔錯過了這最好的天然的機會,卻知道徐勳說的沒錯,早知道朱厚照是太子,他一定會把自己精心準備的那些軍事條陳悉數呈上,一定會把自己好容易搜尋來的幾張輿圖拿出來,一定不會在之前教射術的時候那麼嚴格苛刻……要知道那些東宮講官幾年輪值下來,興許見到太子的時間都不如他多!

    「真是沒想到,之前咱們打的那個賭我明明輸了,可結果那賭注我早就贏了。」

    「這就叫做有心栽樹樹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徐勳笑語了一向,見左邊文官陣列中人人都往自己這兒瞧看,他就乾咳一聲道,「王兄也已經三個月沒回家了,連過年都是在西苑過的,這會兒趕緊過去見見令尊吧,想來他有的是話問你。我也得去見見我爹。」

    王守仁這才慌忙抬頭望去,見父親王華果真正看著自己,臉上也瞧不出是喜是怒,他遂立刻對徐勳點了點頭,快步往那邊走去,而徐勳自是緩步往右邊的武官們走去。雖則是看到了滿面關切焦急的徐良,但他還是不得不先按照官階,向上頭的英國公張懋保國公朱暉等人廝見行禮,應付了這些頂尖勳貴或真心或假意的稱讚賞識,老半晌才終於到了徐良跟前。

    「哎呀,我剛剛還在對興安伯說,他真是養了個好兒子。」壽寧侯張鶴齡突然插了進來,滿臉堆笑地說,「才三個月就能練出這等景象來,這下那些老大人都無話可說了,真是痛快!」

    「侯爺過獎,只是將士用命而已。」

    剛剛建昌侯張延齡也和他客套了幾句,這會兒瞧見壽寧侯張鶴齡竟是把位子換到了一堆伯爵中間,徐勳想起這位從前的驕橫名聲,心裡倒是真納罕,但嘴上少不得謙遜一二。而張鶴齡卻沒把徐勳這謙遜放在心上,一時間又是三兩句把人捧到了天上,甚至還強自定下邀約請徐勳來家裡賞花,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下了。

    徐良卻一直等徐勳和剩下的人都見過禮了,瞧見高台上那邊並無反應,這才接著徐勳的眼色站起身來,跟著兒子快走了幾步。待到了一棵柳樹後頭,他也顧不上楊柳尚未抽出嫩芽,那邊廂免不了還有人注意自只父子倆,忘乎所以地一把抱住了徐勳的胳脖,高興地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你能行,果真是漂漂亮亮過關了!」

    「爹,連進京之後第一個年都沒能和你一塊過,我……」

    「欽命如天,忠孝兩難全,這點見識你爹還是有的。」

    徐良笑得彷彿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了,又大力拍打了徐勳兩下,「看到你在御前露臉,看到那些人無話可說的吃癟樣子,你爹我就高興了!等今天回去,我下廚,給你做紅燒肉!」

    「好,這三個月大鍋飯吃下來,我嘴都淡的沒滋味了,就等著爹你這句話!「徐勳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突然扭頭看了看那高台,雖說只能看見朱厚照一個輪廓,可想想這三個月和這位太子日日見面天天廝混,相比從前偶爾見一面自然又親近不少,不覺又打趣道,「爹的廚藝,可是太子殿下在西苑時也念念不忘的!」

    「臭小子,你還開我玩笑,你以為你爹我不知道這道理,吃不著的永遠是最好的!」

    徐良徐勳父子在這邊廂敘三個月分別的親情,那邊廂王華王守仁父子亦是如此。只王華不像徐良,平日裡是貨真價實的嚴父,一見兒子就先沉下臉好一番訓斥,哪怕是聽說了王守仁在西苑這三個月的經歷,他也只是微微動容,千言萬語只化成了一句話。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你這次和興安伯世子一塊,風頭出得太大了,不說別的,東宮那些講官只怕就會把你當成眼中釘!」

    而對於這五百幼軍來說,御前操練就已經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及至褒獎的口諭下達,一應人等勉強按捺著激動磕頭謝過恩之後,等傳諭的司禮監文書官一走,他們就立時歡呼了起來,平日交情好的一下子就擁在了一塊,就是有齟齬的也大多冰釋前嫌,一時間又是笑又是跳,高興得無以復加。而馬橋等幾個百戶你眼看我眼,彼此臉上也滿是激動興奮。

    區區一個百戶在這指揮使都不值錢的天子腳下,那是什麼都不值,如今有了這名義,合該他們風光,這三個月沒白辛苦!

    於是,幾個人合計了一下,眾人就公推了平時最得徐勳信賴的馬橋上來。這黑大個大步上前,沒好氣地給了那幾個和下頭人一樣瘋鬧的總旗小旗一個重重的栗棗,這才高聲叫道:「別只光顧著高興,回頭散去的時候別把之前練了這許多天的東西都忘了!還有,一個個都得了好處,別忘了是誰你們才有的今天!」

    「當然是大人,還有王主政!」

    「對,咱們以後終於有錢糧可領,大家湊份子大人和王主政一塊好好吃喝一頓!」

    「光是吃喝怎麼夠,應該找京城最好的青樓院子,讓咱們大人和王主政一塊樂一樂。啊,大人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哄鬧著連青樓都說出來的是一個性子最活絡的總旗蔡麼兒。三個月間,最初提拔的那些總旗和小旗都是最賣力的,最終只有兩個缺換人,其餘的都是原先那一撥。這會兒扭過頭的蔡麼兒猶如見了鬼似的盯著徐勳看了老半晌,最後才訕訕地說道:「小的只是隨便說說。」

    「隨便說呃……」徐勳沉下臉輕哼了一聲,眼睛又掃了其他人一眼,見四下裡倏忽間靜寂無聲,他不禁對這三個月的成果很滿意,遂不緊不慢地說道,「從今往後,你們不但是正軍,而且還是太子殿下的帶刀舍人,不要和那些滿大街亂晃只求打個零工的正軍軍餘去比,尤其是這樣的玩笑!」

    見一個個人都耷拉了腦袋乖乖聽訓,他也不想在這喜慶的時候單純給人潑涼水,又放緩和了語氣說道:「自己人當然不要緊,別讓外人聽見就行,省得到時候那些御史大爺們又祭出屢試不爽的寶刀來,砍得你們哭爹喊娘!好了,都是今兒個的功臣,少給我垂頭喪氣裝他娘的,集合起來到御前謝恩領刀,然後回去風風光光見你們的老子娘!」

    「哦!」

    隨著這一番話,幼軍們頓時爆發出了一陣更響亮的歡呼,人人的臉上都滿是高興喜悅。三個月苦練,如今一夕修成正果,他們最想見的,當然就是自己的父母家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24
第二百零八章 父子

    儘管西苑那間給自己這個指揮使的營房還算齊整,暖炕一直都是熱的,甚至還專設了幾個伙夫供應茶水熱水等等了,可畢竟是在外頭不能窮講究,因而徐勳三個月裡滿打滿算,也沒洗過幾個囫圇澡。這天下午一回到闊別三個月的興安伯府,他隨手拿了兩塊點心暫時墊饑,就吩咐人送了熱水進來,在浴桶中舒舒服服一泡,連手指頭都不願意抬一下。

    徐良說到做到,在廚房忙活許久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出來,一出來得知徐勳還在房裡洗澡,頓時嚇了一大跳。知道兒子在洗澡時不慣有人在旁邊伺候,他便徑直闖了進來。一拐到屏風後頭,見徐勳竟是頭枕在桶壁邊上,以一種絕不可能的姿勢睡著了,他頓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上前兩步居高臨下地看了好一會兒,他這才伸出手去輕輕撥了撥徐勳那濕鹿鹿的頭髮。

    這小子,人並看著比誰還能耐,人後卻怎麼看都還是個孩子。

    見浴桶中的水還清澈,徐勳顯然是尚未打胰子就已經睡著了,徐良想了想就撩起了袖子來,抄起旁邊的胰子和毛中,三兩下就往徐勳前胸上抹去。他哪裡曾經做過這等活計,這手腳自然輕不了,不過三兩下,徐勳就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正想斥責,可一看清楚人,他就愣在了那兒。

    「扣……哎,你別忙,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什麼自己來,都已經睡著了,想睡就繼續睡吧!」

    徐勳上輩子也只在小時候由保姆給洗過澡,從沒這麼讓老爸給伺候過哪怕這輩子年紀一下子縮小了近一半,他也完全不習慣這樣的待遇哪裡肯依從徐良慌忙伸手去奪毛中和胰子。父子倆一個死擰著不肯給,一個手忙腳亂要搶,最後終究是徐勳眼疾手快奪過了毛中,但那中子下半截重重落在水裡,水花一時濺得徐良滿頭滿臉滿身都是。

    看到這情況,徐勳頓時傻眼了。徐良卻在愣了片刻之後哈哈大笑,沒好氣地在徐勳頭上狠狠一敲,這才轉身大步走了。

    洗個澡鬧出這樣的插曲,徐勳自然是說不出的尷尬,接下來三下五除二洗完了出來換好衣裳他便匆匆出了門從朱纓口中得知徐良在正房等,他隨手接過那件蘭州姑絨大氅就往外走去。

    「爹!」

    徐勳打起簾子一進門,就只見屋子裡並沒有別人,只徐良一個人坐在那張方桌後頭,桌上正攢珠似的擺著四菜一湯。他解下那件大氅往一旁椅子上一扔就走上前去,使勁吸了吸鼻子,隨即笑呵呵地說道:「真香!」

    「都熱過一回了,還香什麼,都是你這小子,洗澡洗一半居然能睡著!」

    徐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見徐勳賠笑在旁邊盛了一碗飯雙手呈給了他,他這才伸手接過,眼看徐勳自己盛了一碗坐下身連招呼他也忘了就狼吞虎嚥吃了起來,他不覺啞然失笑,遂也低頭撥拉著碗中的飯。眼看徐勳吃了一碗又盛了第二碗,吃了第二碗後桌上四菜一湯已經只剩下了些湯水,兒子卻又站起身還要盛,他不禁乾咳一聲伸手攔在了那盛飯的大碗上。

    「好了,別這麼猴急,飯吃多了也傷身!」

    「爹,你就可憐可憐我這三個月沒吃飽飯的兒子吧!」

    徐勳趁徐良一愣的功夫,又是眼疾手快兩瓢往碗裡一盛,連帶著肉湯菜湯往碗裡一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填進了肚子裡,這一次方才稍稍恢復了過來。三個月沒吃飽是說笑,但他今天是真的餓了,一大早忙著操練的事,只吃了兩個饅頭;午間是皇帝賜宴,這都是有規矩的,不過跟著別人略略動筷子而已;而等到回家他又只吃了兩塊糕就先去洗了澡,這一整天的消耗簡直是非同小可。此時此刻,他摸著肚子靠在椅背上滿臉滿足,待看見徐良那沒好氣的樣子,這才趕緊坐直了。

    「終於吃飽了?」

    「吃飽了吃飽了,爹的手藝果然不是蓋的……」

    「就知道說好聽的!」

    徐良怎不知道徐勳此時大異於人前的沉穩精明,都是為了逗自己一樂,但仍是免不了笑了。眼看著面前桌子上一個個空空蕩蕩的碗盤,他便站起身來喚了人進屋收拾,自己示意徐勳跟自己進東屋。一進屋子,他回頭發現徐勳正詫異地看著四壁的陳設,就笑道:「我一個粗漢子,擺上四壁的書反而不像樣,索性就整理了一下家裡的兵器庫,挑出這幾樣不是花架子的拿來掛上,看著還至少像個勳貴之家。」

    「那是,爹正當壯年,上得馬開得弓,對了,我之前還對那王守仁說過,約他有空到府裡來和爹你比試比試。」

    「你小子盡會給我找事!」徐良聞言氣結,笑罵了一句後就正色說道,「不說玩笑話了,之前之所以會有御史彈劾你那風波,是齊濟良挑唆的徐毅。和尚探知這事情之後,設了個圈套,讓我把東西轉交李逸風,請他設法送還殿下,然後誑齊濟良惹上了李逸風,又接下了這燙手山芋。齊濟良被太子殿下訓過,就上了我這來負荊請罪,我已經寬宵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怪可憐的。」

    「太子訓過齊濟良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因為這個悅兒的事我已經對殿下坦陳了,她的事情今後總等能有轉機,只齊濟良上門負荊請罪是怎麼回事?」

    徐勳聽徐良講完之前那段經過,不禁又是詫異又是好笑。雖說齊濟良確實還小,但這年頭就算是小孩子,做錯了事也要付出代價,他這老爹真的是心忒軟了。然而,聽徐良只是眼下說說就這等感慨,他當然不會不應景地說三道四,想了想就笑道:「不追究就不追究吧,橫豎嚇他也嚇夠了。碰到爹這好心人,算是他的運氣。」

    「我這不是瞧著他比你只小一歲,想著他早早沒了爹也怪可憐的。」徐良說到這裡,有些不安地瞥了徐勳一眼,這才輕咳一聲道,「咳,那之後仁和長公主請了我去,說是齊濟良這小子沒人教導,所以不免養出些驕縱的性格來,想請我教教他武藝磨磨性子,結果麼……」

    徐勳原本只是隨便聽聽,可漸漸就覺得不對頭了。再加上老爹這表情彷彿有些心虛,他不免開口問道:「結果怎樣?」

    「結果那個臭小子,當場就跪下拜師,我攔都攔不住!」

    饒是徐勳素來覺得自己很有些想像力,然而,此時此刻徐良的這番話仍然是讓他目瞪口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哪怕陷害不成,後頭也是有人挑唆,他也沒吃多大苦頭,可這怎麼也還算是仇人哪,老爹就這麼輕輕巧巧抹去了仇恨?腦子有些轉不過來的他擺手示意徐良暫時先別說話,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說,齊濟良上門負荊請罪,然後你給他裹了傷原諒了他,又親自送了他回去,後來仁和長公主就把這寶貝兒子托付給了你?」

    見徐良點了點頭,徐勳不禁拍了拍腦袋,隨即無可奈何地歎道:「爹,算我服了你。罷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只要那小子真心改過,那前事一筆勾銷就一筆勾銷吧!」說著,他心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也許,那個小子還能派上別的用場!

    「這才是我兒子,宰相肚裡能撐船。」徐良此前已經被慧通劈頭蓋臉埋怨了一通,怕的就是徐勳回來之後也跟著怪他,此時聞聽這番言語自是眉開眼笑。解決了這麼一樁事情,他當然不會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又轉而說到了此番蒙古的攻勢上頭,「小王子諸部如今已經下了甘肅清水營,朝中因為是戰是守爭執不下,五軍都督府也都在說出征的事。大家說,因前時保國公和御馬監苗公公曾經打過一次,真的要出兵,多半就是他們倆。可文官那邊不少人對前次用兵的結果大為不滿,所以這些天就這個話題議論最多。」

    「保國公和苗公公……」

    保國公朱暉徐勳很有些印象,記得那是個蓄著一叢美髯,不怒自威的男人,單看外表確實像是一員名將……如果名將也能從外表來衡量的話——至於苗逵,他倒是對其人印象不錯,但王守仁明顯是嗤之以鼻。想想自己根本不瞭解當年那場仗是怎麼打的,這事兒也沒自己插手的份,他就說道:「爹若是有空,不妨尋人打聽打聽當年那場仗究竟怎麼打的,不過只打聽,別的什麼都別說。」

    「好,我省得了。」

    徐良知道兒子年少卻有計較,就點了點頭。看了看屋子裡的銅壺滴漏,他才突然笑道:「怎樣,你三個月沒出過宮門,可打算去看悅兒?」

    「嗯,得去看看,順便對丫頭說說,殿下已經知道了她的事,拍胸脯打了包票。」

    「那好,大晚上的,記得早點回來。」

    「早點是沒轍了,今晚上我還得去幾個地方。橫豎明日後日放假兩天,我想好好睡個覺總是能夠的。幸好幸好,我是不用去早朝的,否則要是像爹你那樣日日早起,累都要累死!」

    「誰說不是,我這身體好的都吃不消,那些老大人們可真是遭罪!」一說起早朝,徐良就是豁達人只覺得滿腹牢騷,「這要是真有什麼要緊事也就算了,其實卻是一大堆人站班退班就得耗費一個時辰,真正奏事一會兒就完了。皇上累下頭也累,你是沒看到每日裡找各種借口不去的,壽寧侯就是三天兩頭地缺席。要不是我新官上任,膽子又小,我也恨不得避不上朝!」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