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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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49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5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明第一名人!

   一大清早,早朝完畢之後,一大堆宮服各式各種的官員從長安左門出來,有的徑直回衙門,有的卻呵欠連天地回去補覺。這已經是多年的弊政了,為了一趟早朝,不少人天不亮就得起床在宮門口等著,卻只是為了那五件事,這一趟折騰完畢自然沒心思在衙門呆著,尤其是五軍都督府那些閒著沒事的高層。至於各部院衙門的,則是沒那麼幸運了,如今各部的主官多數都不是尸位素餐之輩,卻是不能容忍這種明目張膽的摸魚鑽沙。

    兵部衙門位於東長安街靠近長安左門一側,緊挨著工部衙門,對面就是鑾駕庫。儘管這些年戰事不多,但北邊的韃子總有進犯,再加上每年到年底還有世襲軍官考核,外任都司回來述職抑或陞遷,因而這裡自然絕不是什麼清閒衙門。

    這會兒幾個車駕司武庫司的主事在兵部衙門門口站了一站,有個不拘小節的就伸了個懶腰。

    「看,狀元子來了!」

    隨著這個壓低的聲音,幾個文官引頭一瞧,只見一個三十出頭卻蓄了一叢美鬚的官員從東長安街拐了過來,自是好一陣竊竊私語。那官員也不理會他們,逕直進了衙門。他這一進去還不多久,從這條小道的另一個方向,又有一騎人策馬慢行過來,最後在兵部衙門前頭停下了馬。

    這幾個在外頭站著稍稍偷會懶的官員見來的是一個軍官打扮的少年,頓時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鄰近年末,眼看又是一年一度的世襲軍官子弟大考,一應人等哪怕還沒襲職,可偏偏都愛穿上父祖的那身行頭,如今這位雖來得早些,卻也不奇怪。及至看到後頭又跟上來一騎人,下了馬後就殷慇勤勤地幫那少年牽馬繫馬,他們才稍稍露出了幾分詫異。

    竟還是個家裡有錢的!

    如今距開國已遠,文官最講究一個資序。別看這幾個主事都不過六品,但終究是清貴,遠比那些號稱三品四品的世襲指揮使指揮同知強。見那少年上了前來,起頭那個伸懶腰的少不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繼而就點點頭道:「是來世襲軍職的?武選司那邊這兩日正忙著,你要是等得,便投書等著郎官召見。若是等不得,不妨回家再等幾日來。」

    儘管到了北京已經兩個多月了,但這真正的中樞地帶,徐勳也還是第一次來。此時見這官員說話固然客氣,可也沒多少尊重,他知道是自己年紀輕輕,又顯然不像是經過廝殺的,因而也不以為意,拱拱手就說道:「多謝提醒!只我不是來世襲軍職的,而是兵部已經下了任命文書,今日是來關領上任的。」

    這看上去頂多十五六歲的少年竟然是來關領上任的?

    幾個主事面面相覷了一會,剛剛那開口發問的就立時問道:「你姓甚名誰,是要去哪上任的?」

    「在下徐勳,新領府軍前衛指揮使。」

    見徐勳從懷中拿出任命文書,幾個主事面面相覷一會,立時誰也沒有伸手去接那文書,那發問的更是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興安伯世子。武選司就在進門之後左邊第二進院子,你徑直進去就是。到時候該辦什麼,自會有人領著你去辦。」

    徐勳拱了拱手道謝一聲就進了門,雖聽到身後立時傳來陣陣竊竊私語,他也沒在意。然而,還不等他拐進左邊的那扇門,就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繼而又是一個嚷嚷聲:「定國公歿了,定國公歿了!」

    話音剛落,徐勳就只見幾個官員探出頭來,大多數都沒露出什麼震驚,其中一個甚至還沒好氣地嘟囔道:「這總算是歿了,都發了狂症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又得派誰去治喪。」

    若是別的勳貴死了,徐勳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但他兩三日前才剛和徐光祚談好條件,現如今定國公徐永寧卻死了,徐光祚又要守孝,又要應奉前去弔祭的人,也不知道事情會不會有變。因而,他站在那兒躊躇了片刻,這才進了左邊那扇門。一路到了第二進院子,他隨手攔住一個皂隸問明這裡確實是文選司,他就勢塞了一個銀角子過去。

    「我是府軍前衛指揮使徐勳,前來辦理上任事宜,勞煩幫忙通報一聲。」

    這皂隸長在衙門廝混,本就是最善於分辨人的,見徐勳一身官服甚是光鮮,明顯不像是上頭穿過兩三代人的,出手又大方,他立時笑容滿面地答應,一溜煙就到正房門口通傳了一聲,須臾又進了門去。等到再一次出來,他那臉上的五分慇勤立時變成了八分,臉上的笑容也不起初燦爛了不知道多少。

    「原來是興安伯世子,小的失敬,失敬!」他一面引著徐勳進去,一面狗腿地給徐勳在衣裳下擺上拍打了兩下,這才壓低了聲音說,「世子爺您可小心些,這裡頭正有人在說您的壞話呢!說什麼令尊老大人蒙恩襲封伯爵,本應該好好管教家中子弟,結果卻心懷叵測讓您去挑唆太子逃學……咳咳,小的就聽見這麼一兩句!」

    後世流行給小費,這年頭則是時興打賞,但這兵部大院裡頭每曰進進出出的官員雖不少,但油水進項卻不多。徐勳早年間習慣了這一套,如今又祭了出來,自然無往不利。此時聽到這消息,他心中一突,知道宮中還是洩露了風聲,心底縱然無奈,可紙裡包不住火的道理他還是懂的,此刻微微頷首,就跟著那皂隸來到了門邊,等人打起厚厚的棉簾子,他就跨過門檻進了屋子。

    武選司在兵部四司中是名副其實的頭籌,遠勝於執掌所謂兵權的職方司。後世的武庫又閒又富那是清朝的事了,至於在有明一朝,這天下軍戶至少幾十萬,其中大多數都是種田的屯田兵,一年連操練都沒幾次,也就是幾身袢襖,兵器幾乎是經久不換,唯一整肅的京營和上直親兵稍微體面些,但連神機營裡頭還留著不少永樂朝銹跡斑斑的老傢伙,由此可見一斑。整個兵部,也只有武選司有兩個郎中,兩個員外郎,主事五人,遠遠比其他三司的屬官多。

    所以,武選司郎中的威權極大,哪怕是外頭統管一省軍務的都指揮使來到此間,在其面前都得客客氣氣相待,徐勳這麼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原本並不放在別人眼裡。然而,剛剛偏生議論的就是這麼一位,因而,不論是居中而坐的武選司郎中秦達劉必思,還是兩邊的員外郎和主事,當徐勳進門之後都不住地朝他身上打量,有人皺眉有人好奇,有人咳嗽有人搖頭,但卻沒有一個人出聲。

    「府軍前衛指揮使徐勳,見過秦樞曹、劉樞曹,各位員外主政。」

    能夠叫出兩位主官的姓氏,那是徐勳向那皂隸打聽過的,至於其他人,他自然還沒那個時間。畢竟,這鐵板釘釘的人命,哪怕外頭有什麼不好的訊息,卻不會著落在兵部武選司,更何況他之後練兵西苑,和這些人打交道的機會很少。當然最要緊的是,他這些天要忙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沒心思和文官們扯皮。

    然而,他認為自己夠給面子了,剛剛慷慨激昂的一個主事看著正主兒,一時卻不想就此剎車,當即冷笑道:「原來是興安伯世子。滿朝上下那麼多勳貴子弟,那麼多世襲武官的子弟,就不曾有一個像興安伯世子這麼年紀輕輕就受封實職的。不知道令尊有什麼戰功,還是你有什麼了不得的功勞,這才能年紀輕輕位居三品?」

    見兩個郎中雖是面色微變,卻沒有一個去勸阻屬下這番言語的,徐勳定了定神,便坦然拱了拱手說:「這位主政說的是,我父子倆都沒什麼功勞,能到今天不過是沾了出身的光,也就是僥倖兩個字。但能上其位,能不能久居其位,便得看真本事,就好比民間有一句俗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若真是我無能,想必朝中其他大人也不能容我一直竊據其位,不知道我說的是不是?」

    「好一張利嘴!」那起頭說話的主事忍不住哼了一聲,見郎中秦達給自己丟了個眼色,他這才憤憤然住口。這時候,角落裡頭一個蓄著一叢美鬚的年輕官員卻突然插口問道,「那請問徐世子,你接任之後便要往西苑練兵,預備怎麼做?」

    「用人得法,賞罰分明,令行禁止。」

    徐勳這一世倒見過不少人的鬍子。自家老爹的鬍子已經花白了,但鬚形因為多年缺乏打理,就像一叢亂糟糟的稻草;皇帝老兒是下頜上頭稀稀拉拉三兩根;章懋吳雄都是鬍鬚飄逸稀疏;至於那些太監們,自然都是白面無鬚的典型。所以,徐勳忍不住衝著這發話人多瞅了兩眼,見其聽到自己這番話微微頷首在,沒有再繼續咄咄逼人,更覺得此人風度不錯。

    劉必思秦達也不想真的一直難為徐勳下去,畢竟這武選司人來人往,鬧大了不好看。因而劉必思首先咳嗽了一聲,繼而就讓一個主政帶著徐勳到旁邊去合署公文。

    等過來蓋上自己的大章之後,他正打算客客氣氣把人送了出去,這當口,門外卻突然有人探進了腦袋來。

    「王守仁王主事,劉尚書傳話,說是禮部那邊捎信,一時半會抽不出人來,定國公新喪,你正好從前為威寧伯治喪過,請你暫且去幫個忙!」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6
第一百八十章 不得志的王守仁(上)

    王守仁!

    那一瞬間,徐勳只覺得腦袋被雷劈過了似的,本能地四下觀望找人。也不怪他如此,明朝的名人數不勝數,但縱觀歷史五千年,卻只有一個王陽明。順著眾人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正主兒,不是起頭那個問他預備怎麼練兵的美髯公還有誰?見人應聲就出門去了,他不想耽擱,匆匆和劉必思告辭之後就立時出門,正好看見王守仁消失在了前頭的院門外。

    只不過,他跟在人背後出了自己最初進來時那扇左邊的門,卻發現王守仁徑直往裡頭去了,想來是去見剛剛傳話的劉尚書。於是,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就索性出了門去,和今日跟自己出門的興安伯府家丁會合了之後,就這麼站在坐騎邊上等人。足足等了一刻鐘功夫,他才見那美髯公不慌不忙從衙門旁邊一扇側門出來,手裡還牽著一匹馬。

    如今去開國已遠,文官雖然也有人會騎馬,但大多數人不是馬車騾車就是轎子,騎馬的幾乎鳳毛麟角,因而,徐勳見狀立時牽著馬迎上前去,自來熟地笑著叫了一聲王主政。

    王守仁抬起頭來,認出是剛剛見過的興安伯世子,就微微頷首道:「原來是世子。不巧我正要去定國公府,請問你還有什麼事?」

    「無事,只我和定長孫有些交情,既然知道定國公去世,也想趕去定國公府弔祭。」徐勳清楚,如今三十出頭的王守仁還不是那個被人推崇得無以復加的陽明先生,甚至連陽明子這個號都還未曾出世,但他前世裡就看過王守仁的不少書和後人寫的傳記,深知這一位被人稱作是文武全才,而且年輕的時候就打下了深厚的底子,因而既然碰見了,哪有不設法拉拉交情的道理,因此說完這話就說道:「既然正好順路,我也想請教王主政一些事。」

    早朝所奏之事原本就是安排好的,因而徐勳挑唆太子的事會流傳開來,完全是之前在左右掖門等著進去列班朝會時,一眾官員竊竊私語的結果。王守仁向來不是道聽途說的性子,對某些御史打算風聞奏事的舉動也不以為然,此時聽徐勳這麼說,想起前任興安伯的喪事還是定長孫徐光祚幫忙操辦的,徐勳去定國公府也很正常,他也就點了點頭。

    見王守仁利落地翻身上了馬背,徐勳暗自慶幸那次刺殺過後,他好歹和老爹苦練了騎術,總算用不著在這位貨真價實的文官面前出洋相。從兵部衙門前頭那條巷子出去,又沿著東江米巷一路西行,拐到細瓦廠南門,隨即奇怪八繞穿過了好些胡同,三騎人這才上了宣武門內大街。一路上徐勳並沒有貿貿然拉交情,而是說起了自己這些天突擊瞭解的府軍前衛情形。

    王守仁雖對徐勳沒有太多偏見,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被皇帝點了指揮使,這實在是有些滑天下之大稽。要不是先頭內閣發出的旨意上寫明不過管帶五百人,他都要好奇兵部尚書劉大夏那樣古板的人,怎會輕易奉詔。此時聽徐勳說起永樂年間為皇太孫建幼軍,而太孫妃的兄長也曾經在府軍前衛任過指揮使的那段過往,他情知徐勳是做過些功課的,言語間就試探起兵法和編練來。

    要說兵法,徐勳也就記得個孫子十三篇,而且還是殘缺不全。不過,好歹他還記得現代人選編經典戰役的某些例證,儘管沒有那文謅謅的言辭,但舉例實證倒效果更好。這會兒說到散地而無戰,他便信口提起當年韓信攻齊國,項羽派大將龍且往援的例子。

    「兵書上都說,那時候已經有人建言說漢軍深入齊境,必定勇敢,齊楚之兵在家門口作戰,眷戀家室反而容易潰散,不能主動出擊,而應堅守待漢軍力竭而退。要不是龍且自驕而不聽,也許那會兒項楚不會敗得那麼快。但按照常理,被人打到了家門口,若有閃失家宅淪陷,難道齊楚之兵就不會人人奮戰?有道是兵無常勢,因敵而制勝,若真的設身處地,有些紙上談兵的話未免就站不住腳了。」

    「沒想到世子還真讀到了孫子十三篇的精髓。」王守仁這一回是真的生出了幾分興趣來,原本就已經很緩慢的馬速又放慢了幾分:「那不知道世子覺得,用兵最要緊的是什麼?」

    「是紀律和賞罰,也就是令行禁止,賞罰分明,這八個字是最要緊的。」徐勳幾乎不假思索地就吐出了這句話,見王守仁彷彿在沉吟,他就笑道:「這各朝名將,於這一點上頭都有自己的心得,但我以為,所謂將兵同甘共苦也好,所謂教以銳勇也好,所謂以厚祿養其身令其效死也好,如果沒了紀律,隊伍散得極快。沒有賞罰,將士不能拚死用命。我曾經在一家書鋪翻到過一本古書,說的是上古有一個國家遭外敵入侵,國中貴族屢戰屢敗,卻偏偏有一批出身低微的人拉起了一批農夫,號稱赤軍。他們招募的都是鄉間的貧民,以擊敗外敵解放天下為口號,又宣之以紀律。

    如果不是托之以上古,徐勳實在找不出別的法子來解釋,此時他頓了一頓,正想尋思著接下來該怎麼說,王守仁就在旁邊好奇地問道:「歷朝歷代都極其重軍紀,他們這紀律有什麼特別?」

    「這個當時家貧,我是站在那書鋪看完的,且容我好好想一想。」

    眼看王守仁感興趣,徐勳又不好說那支隊伍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作為激勵,不得不把重心放在紀律上,好一會兒才說道:「因為拉起的隊伍多數是些不識字的人,所以總共是十一條,號稱三紀律八注意。三紀律是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一切繳獲要歸公。八注意是,說話和氣,買賣公平,借東西要還,損壞東西要賠,不打人罵人,不損壞莊稼,不調戲婦女,不虐待俘虜。」

    見王守仁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徐勳哪裡不知道,在沒有分田地的年代,大軍過境秋毫無犯,那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說這樣嚴苛的軍規,於是他趕緊輕咳一聲道:「雖然是理想狀態,但因為一層一級的灌輸,所以那書上說,他們不但磨練出了一支無人可以想像的強軍,而且終究是在外部力量對比改變了之後,成功趕跑了外敵。」

    「徐世子你是不是還沒說完?」王守仁這會兒已經品出了幾分滋味來,看著徐勳就笑呵呵地說道:「如此強軍,豈會屈居人下?趕跑了外敵,那國家也應該換了主人吧?」

    「那書缺了半本,後頭如何我當然沒看到。」

    徐勳很自然地苦笑了一聲,但隨即就誠懇地說道:「說實話,我年紀輕輕,兵法頂多就是早年看過幾本書,武藝稀鬆,就連馬術也只是湊合,要說真的能把那五百人練成什麼樣子,不過是說夢話,所以只打算先從紀律和賞罰這兩點入手。之前我倒是向定長孫提了一提,希望他能給我幾個還像樣的軍官,否則我這一沒資歷二沒功勞只憑出身的往那兒一站,誰都不會服我。」

    人貴有自知之明,王守仁雖然只三十出頭,可未出仕前就是走南闖北,出仕之後也是一樣走過眾多地方,見人不計其數,可多數人就算號稱謙遜,心裡也是自矜才能,所以他既然都聽說了徐勳阿諛太子,此時聽其這麼說,不覺覺得傳言有些過頭。

    「世子倒是還做了不少準備。」

    「說不上準備,也就是竭盡所能,畢竟,我也沒想到居然會驟然升此高位,也不怪之前武選司那位主政心中不滿。畢竟,就算少年神童,能精熟經義擅長詩詞,可就沒見過生而能做官,生而能練兵的。」

    和老實人說話,就得忽悠;和聰明人說話,就得誠懇。這是徐勳多年歷練出來的不二絕招,果然,這一番話出來,他就滿意地發現,王守仁看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多了幾分贊同,於是接下來的這一路上,他就不再賣弄自己剛剛挖空箱底找出來的軍事知識,只彷彿閒聊似的東拉西扯,一直到拐進定府大街這才暫時告一段落。

    定國公徐永寧說是新喪,實則是昨日子時前歿的,此時算是第二日。儘管國公府一大早已經派人去禮部報喪,但各方親友那兒畢竟還不可能完全通知到,於是這會兒固然糊了門神,可白燈籠還沒掛出來,也沒有什麼來弔祭的人,只上上下下都已經換了一身素服,腰間紮著孝帶。徐勳和王守仁都是從兵部衙門直接過來的,自然還是那一身官服,這在門口一下馬,裡頭立時就有人迎了出來。打頭的一個往徐勳臉上一打量,立時脫口而出道:「徐世子?」

    認出人是曾經跟著定長孫徐光祚去過興安伯府的,徐勳便頷首說道:「去通報定長孫就說兵部武選司王主政奉禮部之請,協助治喪。」

    隨著那人連聲答應就轉身飛一般地跑了進去,徐勳忍不住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旋即低聲對王守仁說道:「王主政,我沒經過多少喪事,一時竟忘了,我這一身是不是不太恭敬?」

    「沒事,你得了信就直接從衙門趕了過來,這等誠心,別人哪裡還會計較你的穿著。」王守仁隨口一說,繼而就想起早朝後那些互相商議著要上書彈劾的御史,眉頭微微一皺就提議道:「大不了進去之後,請定長孫給你尋一件合適的素淡衣裳,再進去祭拜,免得落人口實。御史嘴筆如刀,誰挨上誰倒霉。」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徐勳終於舒了一口氣。今日這套近乎之舉,他可謂是使盡十八般解數,現在看來,結果不錯,王守仁至少已經對他有了興趣存了善意,進了定國公再設法再加上另一把火,這初次見面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7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得志的王守仁(下)

    徐光祚之父徐世英早亡,因而,定國公徐永寧這一死,作為長房長孫的他就成了承重孫,當仁不讓地作為喪主。他不久之前曾經在興安伯府幫忙治過喪,現如今自己又親身經歷了這一回,自然是得心應手,而家中下人們腰間扎上了孝帶,神色卻說不上有多悲慼。

    老而不死謂之賊也,已故定國公徐永寧可以說就是這麼個類型。徐永寧說是發了狂症誤毀敕書在家閒住,但另有一則緣由……他當年襲爵之後,竟是欲將親祖母遷入祖墳與祖父合葬,將嫡祖母遷出,結果又被嫡母告發……這麼多年他再沒有上過朝,定國公府也落得現如今的田地。兼且這位老爺子還沒事就在房裡乒呤乓啷砸東西,或是打著身邊人出氣,在府裡早已人厭狗憎,誰都恨不得離遠些。如今人死了,可以說是從上到下全都鬆了一口氣。

    徐光祚乃是喪主,這會兒自然不方便出迎。前來迎候的是二房一個庶子,雖是眼睛通紅,但跟著人從門。進去,徐勳就聞到了那一股胡椒的味道,和他從前在徐威喪禮上的花招如出一轍。只不過,他那會兒首尾還收拾得乾淨些,這位顯然是連遮掩都沒心情。

    王守仁乃是禮部向兵部借來協助治喪的,當即就先進去參拜了,而徐勳則是去換了一身衣裳再進去弔祭。雖說按照禮制,前來弔唁的親友也得要和喪主哭上一場,但規矩是規矩,如今除非是至親,其餘人也就是安慰一二罷了,並不需要人人都在袖子裡藏上一塊滿是胡椒的手帕。

    至靈座前拜祭行禮,獻過祭酒,又上了香之後,徐勳剛要說傅儀容後送上,王守仁就隨口一篇傅文念了出來,儘管通篇只百來個字,但仍是聽得徐光祚一時大喜,慌忙上來行禮拜謝。

    「倉促之間也只能如此了,回頭我再寫好傅狀,一併燒給了定國公。」

    儘管是被借來治喪的,自己滿心嘀咕,但王守仁自不會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此時見靈堂諸事已經齊備,他便和徐光祚拱了拱手出了靈堂,卻是預備到門口去打點一應事宜,好歹盡了他這個被人派來治喪官員的本分。見他一走,徐光祚立時借口請徐勳奉茶,把人請到了側廳。

    打發了兩個小廝在外頭守著,徐光祚拉著徐勳一坐下就歎了口氣說道:「不意想家中突然有這樣的變故,還驚動了徐世子親自來弔唁。如今這喪事一起,一時半會我是離不開身的,此前和你商量的事情,我倉促之間只聯繫了三四個人。」

    徐光祚也是著實沒有辦法,這年頭甭管是哪家出了喪事,御史都必定會瞪大了兩隻眼睛盯著,尤其是他這樣的勳貴人家,一個不好被人參一個居喪不謹,那麻煩就大了。所以,他歎過氣後就換上了正色。

    「倒是今日和徐世子一塊來的這兵部主事王守仁,徐世子不妨下下力氣。他父親王華當年得中狀元,前時是翰林院掌院學士,而且王守仁年少有才招人忌,所以竟兩科落第,登科之後也沒點翰林。但如今王華剛剛升任禮部右侍郎,朝中人脈非同小可,而王守仁自己亦是曾經得內閣李閣老勝贊才學,雖不曾入翰林,但任過刑部主事,主持過山東鄉試,聽說身為文官還精通弓馬。」

    作為京城的地頭蛇,徐光祚的消息眼力讓徐勳歎為觀止,更重要的是他已經明白,如今的王守仁雖還沒有成為開創一派的宗師,可也絕不是名不見經傳之輩。於是,對徐光祚這樣的提醒,他自是連聲道謝不迭,突然眼珠子一轉就說道:「我看定國公府上下人手齊整,裡裡外外都已經安排妥當,就算沒有這位王主政,應該這喪事也能妥當。我今天去兵部關領上任,正巧禮部就來人要了這位王主政來定國公府幫忙,實在是有些蹊蹺。」

    「這個嘛……」徐光祚遲疑片刻,便點點頭道,「朝廷派人治喪,不過是給公卿勳貴一個體面,不過禮部沒人,卻特意到兵部要了個王守仁來,確實是小題大做了。聽說他銷了病假又到山東主持鄉試,之後回來上任兵部武選司,是出自李閣老的舉薦,現如今他父親又在禮部,偏生禮部借人,興許有人看不慣他,他前兩科落第也是因為如此。這樣,我回頭上書謙詞一二,只要到了內閣手裡,李閣老應該會知道怎麼一回事,料想也不可能留著他繼續在定國公府當個閒人。如此一來,我也算賣了人家一個輕輕巧巧的人情。」

    「定長孫真是好計!」

    兩個同姓人士你眼看我眼,最後同時微微一笑。及至徐光祚送出側廳,徐勳辭了人出來時,卻也不忘往人手上一握,語帶雙關地說:「定長孫就算這幾天治喪足不出戶不能稍離片刻,但若日後有什麼好人選,不妨使人給我報個信,我一定設法盡力。」

    徐光祚眼皮一跳,知道徐勳之所以打這包票,和自己之前的那番話不無關係,當平就重重點頭道:「好,徐世子你果然爽快人!」

    從靈堂一路出來,快到大門口時,徐勳見王守仁一副無所事事的光景在院子裡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他立時迎了上去:「王主政這是……」

    王守仁一回頭見是徐勳出來了,頓時苦笑著一攤手道:「這定國公府又不是人丁單薄人手不夠的,這裡迎賓的也好,傅儀簿子也好,分派事情也好,全都是人人各司其職,哪裡用得上我插手?禮部就是不派人來,這定國公的喪事也能料理停當,哪裡還用去借我?不過罷了,既來之則安之,聽說定國公府還有當年中山王留下的一些用兵札記,徐世子既是和定長孫相熟,能不能替我說一說?」

    「這事簡單。不過,京城那麼多勳貴,要都是這樣下去,趕明兒王主政豈不是真的要被人稱作是治喪專家?」徐勳信口接上了話茬,見王守仁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自失地一笑,倒並沒有多少埋怨之意,他就抬手請了這位兵部武選司主事到一旁說話。見四周並沒有定國公府的下人,他這才說道,「定長孫剛剛也和我提了一提,道是兵部武選司向來是最繁忙的地方,如今又近年底,勞王主政在這裡幫忙治喪,實在是大材小用了。定長孫說,回頭就送奏疏上去,等到幾位閣老看見,總會有處置的。」

    王守仁如今正當壯年,自是還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衝勁。他和定國公徐家無甚交情,可就算不樂意也不得不聽從上峰指派,誰想到徐勳竟是給徐光祚出了這樣的主意。

    一時之間,他竟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好半晌才笑著拱了拱手說:「不想今日初逢世子,世子就幫了我這樣的大忙!」

    「哪裡哪裡。」徐勳笑著回了禮,口中又說道,「只這奏折上去恐怕也得三兩日,王主政只怕還得在這兒盤桓兩日。話說回來,剛剛定長孫曾說,王主政對兵法軍事頗有研究,不知道這兩日我若是有閒,可能過來請教請教?」

    若是徐勳說別的,王守仁總得掂量掂量,但徐勳說來詣教兵法,而且不日就要練兵西苑,他巴不得所學的東西有實踐的機會,立時滿口答應道:「請教斷不敢當,願與世子探討一二!」

    得到這一句回答,徐勳知道這一路上和在定國公府的精神都沒白費,立時作如釋重負狀:「有王主政提點,我這心裡就有底多了。畢竟,我之前連這紙上談兵的機會都尚未有過。今日武選司那位主政就差沒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倖進了,若日後練兵西苑,這部院的老大人們瞧不見,背後還不知道怎麼編排我的不是!我適才在武選司是忍住了沒說,要真是不放心,有請他們放一個人在旁邊看著,這總能放心了吧?」

    徐勳說著說著便苦笑一聲,見王守仁若有所思,他便再不多言,搖搖頭之後拱了拱手就告辭離去。臨出門的時候,他就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叫聲。

    「徐世子!」

    謝天謝地,終於來了!

    趕上前的王守仁見徐勳轉身,他躊躇片刻就開口問道:「若是徐世子真有此意,我卸下了這趟治喪的事,就去向劉尚書相請,往西苑觀摩府軍前衛幼軍練兵,不知徐世子意下如何?」

    固所願已,不敢請耳!

    徐勳恨不得直接把這八個字掏出來,但話到嘴邊卻變了另一番意味:「每到年末,不是武選司最忙的時候嗎?王主事怎會有這樣的空閒?」

    「我上任不過數月,再加上武選司屬官人數向來是兵部最多的,少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不多,難得有機會可練兵,錯過了未免後悔一輩子。」說到這裡,王守仁頓了一頓,繼而就灑脫地笑道,「而且,世子可知道,就在今天早朝之前和之後,不少御史那裡都在流傳你挑唆太子逃文華殿講學的事麼?我雖不才,但家父在禮部,也曾多次參加李閣老文會,若有我去西苑盯著,興許能讓人少罵你兩句奸佞小人。」

    儘管徐勳早就知道了,但話從王守仁說出來,意義卻大不相同。當下他幾乎不假思索地一躬到地,才打算說兩句感謝的話,卻被一雙有力的胳脖托了起來。

    「要說被御史罵奸佞小人的不止你一個,想當初我在家裡養病之後起復主持山東鄉試,結果還被一個御史罵作是詐病不忠,大本已失,緣何要用我這等不忠之人主持鄉試,耽誤士子云云!所以說,真要是真的什麼事聽那些御史信口開河,其他人就不用做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8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徐勳求人才,太子訴母后

   比起京城的東北面,西北面雖是不比東西城中央的地帶人煙密集,但靠近積水潭附近,仍是有一兩座勳貴的園子,但西直門和新開道街圍著的西北隅就屬於貧民聚居區了。在這一片地方住著的多半是車馬轎夫,亦或是四處臨時打短工的雜役,四周圍到處都是不怎麼起眼的低矮小院子,往往一個院子裡就雜居著好幾戶人,有的是自己辛辛苦苦造的房子,但大多數人都是賃的院子住。畢竟,多少年下來,京城已經沒什麼閒置無主的地皮了。

    慧通租下的小院就在新開道街西邊的板橋胡同,和城牆北沿僅僅只相隔兩三條胡同。這附近不少軍戶雜居,祖孫三代乃至於四代都擠在一個院多里,整日裡吵吵嚷嚷聲音不斷,但在市井裡頭住慣了的他自不會在乎。

    如今手頭有錢,他就比在南京時出手闊綽了許多。兩個月來便在東城西城安插下了十幾二十個眼線,就連從前的西廠舊部也被他花言巧語尋到了幾個。只不過北鎮撫司和東廠都是龐然大物,而西廠復起又沒了音訊,他暫時也不敢過於招搖。這一日,當手底下徒弟送了信來,他拆開一看發現是徐勳那熟悉的左手書,不禁咧嘴一笑,扣上帽子就出了門。

    板橋胡同對面三條胡同緊挨著積水潭,到底處有一家賣些各色糕餅並茶湯的小攤。眼下已經是冬天,這四面漏風的地方自然生意普通,主人只得用油氈並木柴搭了個簡易的棚子,也偶爾有四周覓活計的人來坐上一會喝口茶暖身子。慧通熟門熟路到了小茶攤上,見最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果然坐著此間最常見褐衣小帽打扮的徐勳。他隨手丟了兩個銅子給開茶攤的壯漢,繼而就在徐勳對面坐了下來。等到一大碗熱茶送上他咕嘟咕嘟喝了幾。這才放下了。

    「什麼事要世子爺你親自來找我?前一陣子不都是那個阿寶來嗎?」

    「定國公歿了。」

    聽徐勳這麼淡淡地說了一句,慧通愣了一愣,隨即撇了撇嘴道:「定國公歿了?這管你什麼事?雖說咱們和魏國公府的人一道過來,但徐敘進了國子監,王世坤還拉著定長孫去興安伯府幫忙治過喪,但定國公死了也不至於讓世子爺你這般拉長了臉吧?」

    「我之前讓定長孫給我找幾個總旗百戶之類的軍官,定長孫如今是喪主抽不開身,又怕讓下頭人去辦濫竽充數,又怕御史發現了彈劾,所以只得四五個。」徐勳懶得和慧通兜圈子說到這裡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所以我眼下缺人,很缺!你手下可有機靈能用,又有軍籍的?百戶這樣的軍官得上兵部掛檔,但總旗小旗卻無需走兵部,我一個條子就能做主。」

    一個條子就能做主!

    儘管總旗小旗之類的軍官按照文官所說是不入流,但對於軍戶來說,每戶正軍的名額就是一個,其餘的儘管頂著軍戶的名頭,但名曰軍餘,說是能科舉能種田,但始終比民戶低一等,至於正軍,則是往往一輩子都熬不出一個小旗來。慧通算是天賦異稟投了當年西廠理刑千戶韋煥的緣,這才被拔擢為總旗,卻是比尋常一個指揮使都威風。可如今徐勳那邊雖然不是什麼偵緝的差事,可卻是在西苑操練的!

    思來想去,若不是百戶的名頭必得過兵部,慧通自個就首先怦然心動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反反覆覆盤算了一會,掰了掰手指頭,這才嘿然笑道:「有軍籍的我是沒有,就算有,也都是逃亡軍戶,你無論如何都不能用的。幸好我精明,搬到板橋胡同之後就週遭都走了一遍,和這些左鄰右舍都處得好。而且,你要知道,各衛所有各衛所的名冊,你通過定國公府找幾個旁所的軍官調過來幫忙可以,但你自己挑肯定不行。我那兒靠北城牆根上有三戶軍戶,就是府軍前衛的,有幾個小子常常舞槍弄棒,我去把名字打聽來,你到時候挑上……」

    說到這裡,慧通突然又一拍大腿道:「不對,他們幾個都是軍餘,不是正軍!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指揮使,那些在軍中混老了的老兵油子你決計鎮壓不住,要知道,不少正軍都是七八歲十一二就吃了老子傳下來的錢糧,刁滑得很!我給你出個主意,不要正軍,只要軍餘,但你首先得把兵部的關節打好!要說兵部那些人最看不起咱們這些赳赳武夫,你可得費心勞神一番。」

    「這個你不用擔心。」徐勳狡黠地一笑,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說是打算跟著到西苑去監軍。他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世家名門,李閣老看重的人,如果是為了治軍的正經事,他應該能幫得上忙。」

    王守仁?

    慧通離開京城已久,如今乍一回來,打聽的主要是那些內閣大佬部院大臣,乃至於司禮監等等大太監或者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人事,一個小小的兵部主事他自然沒聽說過。可即便如此,他仍舊是衝著徐勳豎起了大拇指。

    「真不愧是世子爺,拉關係套交情的本事無人能比,兵部那些大爺們向來都是朝南坐,對咱們這些身在軍籍的橫挑鼻子豎挑眼愛理不理,你居然能拉到一個人,這本事……噴噴!」

    「你別盡吹噓我,前些天我和太子沈姑娘一塊大鬧仁和長公主府的事雖是捂下去了,但不知道是誰把太子那天逃了文華殿講學的事歸到了我的頭上,不少御史已經摩拳擦掌蠢蠢欲動。雖則是皇上心中必有計較,但說不准還有的是折騰。」

    「什麼!」

    慧通聞言又驚又怒。他固然是西廠舊人,但離開多年,早已不能像從前那樣盡知各家達官顯貴動靜了,可即便如此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樣大的事,他卻沒能事先知曉這不免是重大的打擊。他和徐良雖是老友,但徐良這空頭伯爵一時半會甭想管事,他翻身的機會全都賭在了徐勳身上。要是徐勳有什麼閃失,他下半輩子固然不會受窮,可其他就全都是一場空!

    「我去查。」慧通的眼眸中閃動著令人不寒而慄的精光,惡狠狠地說道,「今次是我疏忽,從今往後我會死死盯著那些個最喜歡上書彈劾這個彈劾那個的御史……」

    ……………………………………

    有明一代,坤寧宮素來是皇后中宮。

    除卻千秋節受命婦朝賀之外,平時每日還會接受妃嬪問安。然而弘治一朝天子素來簡樸千秋節往往免朝賀,而後宮中嬪妃一個都沒有,坤寧宮自然少了那些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然而,這裡卻並不冷清,由於張皇后獨佔聖眷,大太監們有事沒事都愛到這兒奉承一二,透透消息說說人情,再來順便巴結皇后身邊的女官。

    張皇后既不用費盡心思鬥嬪妃,也不用假情假意照看庶子庶女,日子自然過得無比舒心。三十出頭的她保養極好面色宛然少女一般紅潤光澤,稍有小病小痛,那便是震動宮闈的大事,從皇帝到太醫院恨不得圍著她轉。這一日因為天氣漸涼稍稍有些咳嗽,太醫院院使院判就親自陪侍在坤寧宮西暖閣,看著御醫請脈開方子,末了又雙雙拿著那藥方反反覆覆斟酌,最後才道了個可字。

    等到這些太醫院的人都誠惶誠恐退了下去,張皇后方才不耐煩地命人掛上床上的帳子,用手支撐著坐起身來,沒好氣地衝著身邊一個女官嗔道:「就是咳了兩聲,偏你們多事,非得勞神去請什麼太醫,回頭皇上一來必然又是嘮嘮叨叨一通問!」

    「娘娘,皇上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要是在面前咳嗽一聲,奴婢等人不稟報又不去詣太醫,回頭都是咱們的罪過,您就好歹安養安養吧!」

    「再養下去我就不會動了!」

    話雖這麼說,但幾個女官在旁邊花言巧語勸著,張皇后也不得不依言躺著,想到之前弘治皇帝大動干戈親自審案,又將乾清宮答應劉山定了凌遲,甚至把一應內侍都攆了去觀刑,她臉上不禁漸漸露出了笑容。心裡正妥帖的時候,她就聽見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才支起胳脖肘稍微探出身子,她就看見一個風風火火的人衝了進來。

    「母后,母后!」

    看到是兒子,張皇后那剛剛生出的一絲慍怒就立時拋到九霄雲外了,連忙坐直了身子笑道:「今天這麼早文華殿講學就完了?」

    「是,兒臣聽說母后病了,就對李先生討了個情,李先生少講了兩頁書!」能夠這麼早找了借口從文華殿溜回來,朱厚照心裡自然異常得意,但臉上還是老老實實的,極其關切地問道,「母后的病怎樣了?」

    「就是咳嗽幾聲,偏生她們多事,竟去你那兒多嘴!」張皇后口中這麼說,心裡卻是喜滋滋的。兒子長這麼大,平時別說自己有個頭疼腦熱,就是大病的那會兒也不曾如此著急,此番案子真是因禍得福!

    「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朱厚照抓著張皇后的手如釋重負地搖了兩下,緊跟著就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來,竟是哭喪著臉說,「母后如果沒事,那就請為兒臣做主!」

    「啊?」張皇后倏然怒容滿面,「怎麼,是誰給了你氣受?快說,甭管是內閣哪位先生還是那些部院的老頭兒,你說出來母后給你一體做主!」

    「是徐勳,今兒個有御史彈劾徐勳,說是兒臣上次逃學是他挑唆的!母后明鑒,要不是他跟著兒臣一塊去,怎麼能從長公主府把那鄭旺揪出來,怎麼能把劉山那狗才抓出來……更何況,何呃……」朱厚照稍一遲疑,突然扭過頭狠狠一瞪,見幾個女官全都溜走了,他這才訥訥說道,「兒臣從前被流言所苦,也是他對兒臣說看父母之心,看小時候就最準了……」

    門外的劉瑾雖是做眼觀鼻鼻觀心之狀,但耳朵一直在豎著聽裡頭的動靜。聽朱厚照對張皇后絮絮叨叨說著那些話,他心裡舒了一口氣,暗想不枉自個好容易打探的消息,又添油加醋地在太子面前一說,這順水人情真是送得極妙。

    他劉瑾在東宮雖有幾個狐朋狗友,但在宮外卻是兩眼一抹黑沒幾個認識的人,這位興安伯世子一定得把握住!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59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奸佞小人,決不能容!

    日落時分,從長安左右門兩側的各大衙門回家的無數官員們,素來是京城一道風景線。在這幾座衙門裡供職的官員之多,品級之複雜,衣著之凌亂,年齡之老幼,代步工具之大相逕庭,全都是沒見識過的人所不能明白的。就好比位尊如尚書,興許官服樸素,七老八十只用一輛老牛拉破車;而位卑如主事,家中豪富衣衫鮮亮,兩人小轎上頭亦要用各種裝飾。而這一路上,讓道抑或爭道,總是每一天都無避免的。

    隨著天色完全黑暗下來,路上的行人不是更少,而是更多了起來。畢竟,弘治一朝,部院官員鮮有真正申正散衙的,多半都會料理完事務才回家。然而,這會兒那些或寒酸或豪奢的車轎行人,全都在路旁禮讓從長安右門那邊駛出來的一輛馬車,原因很簡單,車內載著的人是太子太保兼戶部尚書兼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只禮讓之餘,也有三三兩兩靠兩條腿代步的低品文官在那交頭接耳。

    「折子都送上去兩三天了,也不知道內閣對那幾份奏折是個什麼態度!」

    「是啊,聽說太子殿下逃文華殿講課的那天,是李閣老講《禮記》。」

    外頭人在議論什麼,車內的李東陽自然不知道。內閣大學士回家休沐,按例是不能把奏折帶出來,他當然不會破例,更何況那幾份御史精心修飾慷慨激昂的奏折,在司禮監太監按照輕重緩急審閱送到御前御覽之前,根本就還沒有被發到內閣,他到哪裡去看?只沒看到不代表沒聽到,他素來是留心朝堂官場動靜的人,這一來不免對皇帝的態度憂心忡忡。

    弘治皇帝確實是從善如流的人,但也不是沒有在有些事情上犯過執拗。比如說張家兄弟橫行無忌,前前後後也不知道有多少御史上書彈劾,可幾乎統統留中,皇帝甚至還讓光祿寺替張鶴齡擺酒向言官賠罪,最後實在看不過去了竟是親自出馬教訓,至於訓誡的言辭如何,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今這徐勳儘管不比張氏兄弟,但太子既然喜歡,要動也同樣不容易。更何況,風聞奏事無憑無據的,哪位天子會喜歡把太子捎帶進去的那些御史?

    「老爺,馬尚書的車在前頭,似乎在等咱們。」

    一聽車伕的這話,李東陽略一沉吟,立時吩咐把車子駛過去。待到車一停,他挑起窗簾一看,就只見對面的車廂中,白髮蒼蒼的馬文升亦是一手撥著厚厚的棉簾子看了過來。四目對視之間,馬文升就開口說道:「李閣老,太子前些時日在文華殿講學時半途而退的事情,前幾天朝會前後幾個言官議論得沸沸揚揚。老夫仔細打聽過之後,也忍不住上書建言了。」

    見李東陽面色震驚,馬文升躊躇片刻,就歎了一氣:「老夫至今還記得,弘治十一年三月初六,老夫於文華殿與太子講學,時隔五年之後的弘治十五年四月,這才再次在文華殿為太子講學。除此之外,只是正旦,冬至及每月朔望日,於文華殿朝參。現如今這幾個月,面見睿顏的機會雖然多了,但每次不過小半日,太子的窗課本子幾乎都見不著,老夫實在是擔心得很。興安伯襲爵已經是既成事實,老夫不想多說什麼,但挑唆太子逃課,那卻是老夫萬萬不能容忍的!」

    除了平日公事往來,大明朝最頂尖的那些內閣大學士和部院大佬,等閒並不輕易往來。畢竟,到了他們這階層,走動太勤落在皇帝眼裡,並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李東陽雖還敬重馬文升為人,但對於此老倚老賣老亦是頭疼得很,兩人私交卻只泛泛。這時候聽馬文升說完這番話,他忍不住眉頭緊緊擰在了一起。

    「約齋兄,事情未必真如外界流傳的那樣,你又何苦和那些言官摻和!」

    馬文升年老耳背,這會兒也不知道是根本沒聽清楚李東陽的話,還是有意裝作沒聽見,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老夫一把老骨頭,幾次三番上書致仕,早就不該在吏部尚書這位子上再佔著了,但實在是有些話不說不甘心。李閣老應該比老夫更清楚,太子殿下現如今能寫的大字總共幾何。老夫只是怕宮中已經有那些投其所好的閹宦,若是外頭還有奸佞小人勾搭著太子學壞,這就不可收拾了,老夫決不能容!就算萬一老夫所言有差,但只要皇上心裡記下了,至少也可防微杜漸,也算是老夫臨回鄉之前,也為朝廷分憂了。」

    見馬文升面上那一條一條深深的皺紋,李東陽思來想去,有心想再勸說兩句,可見老頭兒那白眉白鬚偏生又倔強十分的樣子,最終還是按下了,只點點頭道:「也罷,我知道了。」

    李東陽的聲音並不大,再加上大街上往來行人不少,耳背的馬文升不禁盯著李東陽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差不多琢磨透了那口型,他大約明白了這位閣老是什麼意思,當即微微頷首就告了辭,又放下了窗簾。

    李東陽看著那輛簡樸得完全不像一品大員的馬車遠去,這才放下手對車伕吩咐了一聲起行。他也不是第一次對這位吏部尚書生出深深的無奈了,可這一次無奈過後卻第一次想著,要是這倔強老頭不在的話,那麼該用誰來替代?

    說起來,至少最油滑的焦芳這當口絕對不會趟這渾水!

    等馬車拐進李閣老胡同,李東陽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都丟到了腦後,下車的時候,臉上一如既往絲毫沒來先前的郁氣。迎上前來的管家小心翼翼攙扶了他下車,這才說道:「老爺,今兒個有兩撥客人在裡頭等您。一位是兵部尚書劉大人,另一位是禮部侍郎王大人和兵部武選司主事小王大人。」

    劉大夏,還有王華王守仁!

    李東陽立時明白了這兩撥客人的身份,眉頭微微一蹩就問道:「是同時來的,還是先後來的?」

    「是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先來,劉大人後來。王大人和小王大人在小花廳,劉大人在書房。小的沒讓劉大人知道前頭還有客人。」

    「很好。」

    李東陽讚賞地衝著管家點了點頭,吩咐他進去傳話給朱夫人和李兆蕃,道是不用等他一塊吃飯,這才整了整衣衫前去了書房。他和劉大夏當年同為翰林院庶吉士,籍貫又都是湖南,儘管他是地地道道在京城長大的,但別人卻不免把他們當成是同鄉。再加上如今各在閣部,這交情卻沒丟。只劉大夏鮮少登門來找他,今天著實來得蹊蹺。

    難道和馬文升一個意思?大有可能,要說固執,劉大夏可是不讓馬文升!

    於是,推門進書房的時候,李東陽的臉上滿是溫煦的笑容:「東山兄,今日怎有空到我這兒做客?」

    「做什麼客,我都快給那個王守仁氣死了!」

    劉大夏氣咻咻地站起身對李東陽拱了拱手,兩人分賓主坐下,書僮立時用丹漆小茶盤又換了茶送上。等人退下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他是武選司主事,不是職方司主事,成日裡就借調各種戰圖史料舊檔看,職方司不借他就死磨著,我前幾天才借口定國公府治喪,把人借給了禮部,結果倒好,定長孫上書之後,竟又把人給我好端端的送了回來!這也就罷了,他今天竟然對我說,那個興安伯世子徐勳在西苑練兵,他願意到那邊去盯著!」

    正在喝茶的李東陽聽了這話,一口水竟是嗆在了喉嚨口,一時連連咳嗽。畢竟,把王守仁從治喪定國公的閒差當中解放出來,就是他對劉健的建議。然而,王守仁竟然提出了這樣石破天驚的建議,他卻完全沒想到,這會兒忍不住惦記上了那在小花廳等候的父子倆。

    「年輕人銳氣十足也是常有的事,東山兄既然瞧不慣他,打發他去西苑盯一盯那邊也好。這幾日幾個御史都在那搗鼓著上書,就連馬文升今日也對我提了徐勳的事。如此一來,也可省得那些人盯著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微不足道?」劉大夏果然掉進了李東陽調轉話題的陷阱,眉毛險些沒豎起來,「西涯,你這涵養也太好了,太子殿下逃了你的講學,你居然還能這般淡定?馬文升這人說得好聽是不講情面,說得不好聽,那便是意氣用事!但他這一回總算還做了一件好事!算了算了,有他出面,我也懶得多事,畢竟當初升他官的旨意我也是奉了詔。唉,悔不當初,沒看出這麼個小奸臣……」

    李東陽本意這會兒天色已晚,劉大夏餓著肚子來顯然坐不了多長時間,豈料這個年紀比他還大十歲的老頭兒竟是絮絮叨叨一說就沒個完,時而數落馬文升的不是,時而講九邊諸軍情形,時而又拐到了太子朱厚照的頭上……當餓得飢腸轆轆的李東陽總算把人送出門時,他赫然聽見劉大夏的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活該,誰讓你說得興起忘了時辰!

    要換成平時,李東陽興許會留人用飯,但這一次還有另一波客人要見,於是看著劉大夏上了那輛和他的年紀一樣顫顫巍巍的馬車,情知這位清廉得不像話的兵部尚書決計捨不得在外買些東西填肚子,他轉身之後終究忍不住吩咐道:「去,立刻給劉尚書送一盒點心路上吃。」

    撂下這話,李東陽自個也少不得先去用了半塊棗糕墊饑,這才信步前往小花廳。一進裡頭,見王華和王守仁雙雙站起身,他便擺了擺手,隨即正色問道:「伯安,你真打算去西苑觀摩府軍前衛演練?大冷天的,又時值年末武選要緊的關口,更何況,那徐勳正惹上了麻煩,別人躲他都來不及,你還要自己湊上去?」

    王守仁卻彷彿沒看到父親頻頻使眼色,拱拱手便朗聲說道:「回稟李閣老,我怕的不是麻煩。我怕的,是大明軍制敗壞無可救藥!」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0
第一百八十四章 皇上聖明,太子英明

    吏部尚書馬文升馬尚書也上書建言了!

    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但對於那些部院大佬來說,不管好事壞事,只要他們一有動靜,因為有無數雙眼睛看著,一瞬間就會傳遍所有衙門。所以,曾經擔任兵部尚書多年的馬文升也隨著那些御史一塊上了書,這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畢竟,吏部尚書乃是內閣以下最要緊的一個位置,素來號稱六部之首。這位都上了書,那個奸佞小人還躲得過去?

    且不說早先的那幾個御史有多麼歡欣鼓舞,就連其他人,也不禁思量著是不是要附驥尾揀一下現成便宜。儘管據內閣文書官透出來的消息,三四天前那一批御史上書的彈章都尚未發下內閣,應當是被司禮監扣下延遲,亦或是乾脆御前留中了,但有道是石破天驚屬御史,越是能啃下硬骨頭,就越是風骨堅挺的御史,這已經成為了鐵律。於是,就在次日傍晚右順門收奏章時,又有好些人把自己精心炮製的好一篇文章送了進去。

    然而,和絕大多數人以為的司禮監拖延不同,之前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在看到那幾份奏折的時候,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在乾清宮東暖閣對弘治皇帝奏了。而由於之前那樁驚天動地的案子,李榮在蕭敬面前稍微收斂了幾分倚老賣老的架勢,此番儘管面對雪片似的彈章,但心知肚明太子逃課真相的他自然不會跟著落井下石。

    這會兒幾個司禮監太監站在御前稟奏那些已經做了節略的奏疏,在幾樁國家大事之後,蕭敬就挑選出了馬文升的那份奏折,甚至摘選了其中文采最好的一段誦讀了一遍,瞥見弘治皇帝面沉如水,他便又在桌子上攤開了今日收進的那些御史彈章,垂下眼瞼說道:「除卻馬尚書之外,還有都察院各御史及各科給事中言及此事的奏折,總共七件。」

 沉默了好一會兒,弘治皇帝方才淡淡地說道:「除了這些之外,悉數發內閣票擬。」

    「是,奴婢遵旨。」

    自從乾清宮內侍劉山凌遲之後,儘管司禮監這幾個頂尖的大佬全都藉著陪侍朱厚照到文華殿聽講,逃過了親眼去觀刑的那一劫,但如今人人都謹慎了不少,就連資歷最老的蕭敬李榮,自稱也從老奴改成了奴婢。見弘治皇帝彷彿沒有別的吩咐,蕭敬領頭收拾了桌子上的奏折,又喚了幾個司禮監文書寫字,用匣子把這些奏折一一裝好了,唯獨只剩下馬文升和那幾個御史的留在小桌子上絲毫未動。儘管皇帝並未明說,但這些奏折顯然是被留中了,不用下內閣票擬。除卻涉及太子外家張家的事情之外,這情形還極其罕有。

    然而,臨退出去之前,李榮突然又躬了躬身道:「皇上,太子之前在文華殿李先生講學時早退,其中真情所知人極少,如今御史卻突然風聞奏事,這消息的來源實在是殊為可疑。事涉太子,奴婢請皇上允准,讓東廠好好去查一查,以免別人一味胡說八道,傷了皇上聖明,太子英明。」弘治朝的廠衛相較而言低調,但這等事實質上卻不用請旨,但王岳一直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人又耿直,和文官都相處得不錯,這會兒聽李榮陡然之間提了這麼一個建議,他不禁立時張嘴就要勸諫兩句,卻不妨袖子被人輕輕拉了拉。瞥見是旁邊的陳寬,王岳頓時一愣,等陳寬對自己搖了搖頭,他這才勉強忍住了。

    「也好,去查一查。」弘治皇帝原本就有些懷疑,此刻李榮一說,他更是心中一動,當即點了點頭。這時候,蕭敬突然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哎呀一聲就拍了拍自己的頭,也上前一步深深行禮道:「皇上恕罪,奴婢剛剛竟是忘了還有一件事。雖說不大,但按理也是要稟奏的。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上書請至西苑觀摩府軍前衛練兵。」

    王守仁?王守仁是誰?

    只看弘治皇帝微微皺眉的茫然眼色,蕭敬就知道天子並不記得這麼一個人,便輕聲說道:「回稟皇上,王守仁是禮部右侍郎王華之子,弘治十二年進士,上書言過九邊之事,對兵事頗為熱衷。」

 「就算熱衷,此事他也未免越權了!」弘治皇帝不悅地打斷了蕭敬的話,繼而更是不耐地說道:「從御史到兵部主事,一個個都是正兒八經的進士,不盯著那些國計民生的大事,只盯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徐勳幹什麼?」

    儘管皇帝未曾明說馬文升,但素來和馬文升有齟梧芥蒂的李榮仍不免心中一喜,旋即笑道:「萬歲爺還不知道這些御史的性子麼,無縫的雞蛋還要盯兩下,更何況徐勳年輕,未免做事莽撞留下破綻,被他們盯上了也不奇怪。這王守仁料想也是如此……」

 這一次卻換成蕭敬輕咳一聲,打斷了李榮的話,旋即就笑容可掬地說:「李公公這一回未免料錯了。皇上,這事兒奴婢讓王岳派人去打聽過,徐勳那一日去兵部武選司上任,結果被幾個心有不滿的屬官擠兌了一番,後來恰逢定國公歿了,兵部尚書劉大人應了禮部之請,把王守仁借了去定國公府治喪……」

 蕭敬井井有條把前因後果解釋了一番,又說到徐勳曾經在王守仁逗留定國公府期間去請教過兵法云云,見弘治皇帝那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他這才笑道:「所以,這王守仁應該未必是惡意,先是向劉尚書上書給駁了,不想如此大膽,竟是直接給皇上上了書。要說徐勳年紀輕輕,雖說只是給他五百人,就算瞎折騰也不要緊,但他如今成了眾矢之的,若有個正經進士出身的文官過去看著,想來也能平息物議。」

 上一次拒絕了李榮要瑞生來乾清宮執役,又派了瑞生去給徐勳賀喜,蕭敬現如今就索性派了這從前服侍過徐勳的小傢伙行走兩邊捎話帶信。前時瑞生回來一說王守仁的事,他就立時心動了,此時說將出來,見皇帝正在躊躇,他尋思片刻,也就沒有繼續添油加醋。及至他和其他三人一起退出了大殿,李榮就笑吟吟地快走兩步追上了他。

    「蕭公公,你對興安伯世子,還真是回護的很哪!」

 「哎,哪裡說得上回護,東宮一日一個太監過來在咱家耳邊聒噪,這事情要是再沒個結局,只怕太子殿下就要親自召見咱家這把老骨頭了。」蕭敬笑瞇瞇地斜睨了李榮一眼,繼而便意味深長地說道:「說起來,咱家起頭似乎還看到有兩份彈劾馬文升和戴珊的折子,也不知道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李榮不想自己這般眼疾手快,可還是被蕭敬看在了眼裡,乾笑兩聲便打哈哈岔了過去。而這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後頭的王岳也忍不住問陳寬先頭為何非得拉住自己,陳寬少不得衝著他搖了搖頭。

    「老王,你也別一天到晚就知道回護那些文官,聖意已經那麼清楚了,該查就查。有你這麼個做事講分寸的去查,總比聖上惱將上來讓別人出馬的好!至於李公公和馬尚書的那點過節,咱們管不著,也犯不上去管!」

 心中有事,司禮監諸大擋退去之後,弘治皇帝不免打了一回坐,可終究是心浮氣躁不能入定,險些又打算喚人進丹。思來想去,記起張皇后昨天又嫌藥苦,不肯服藥,他就索性站起身來,道了一聲去坤寧宮。待到幾個答應上來服侍換了衣裳披了厚厚的狐裘,他信步走出大殿一看,卻發現是下雪了,頓時又驚又喜,立即擺手示意不用肩輿,竟就這麼走了過去。

    雖則是興致盎然,但這一路走來,哪怕著了鹿皮靴子,到了坤寧宮,他仍不免通身冰冷。進了大殿脫了皮裘手套暖額暖耳,他就搓著手問一個迎出來的女官張皇后的病情,得知並無大礙,他就點點頭,卻吩咐不許驚動,自己一個人悄悄走了進去。屏退了東暖閣外的幾個宮女,他正要進去,卻聽到裡頭傳來了朱厚照和張皇后的聲音。

    此時已近傍晚,他不想朱厚照竟會在這時候來探看母后,一時又是欣慰又是喜歡,竟就在門外站住了。裡頭的聲音隱隱約約從簾子縫隙透了過來,堂堂天子竟是就這麼聽起了壁角。

    「母后,你對父皇說過沒有啊!」

 「這是國家大事,你什麼時候看母后插手過你父皇決斷人事?你別急,要按照我的意思,自然是把那些御史統統拖出去廷杖,可你父皇是不會答應的!不過,你要相信你父皇,那些御史就喜歡胡說八道亂污蔑人,你父皇最是明察秋毫,不會冤枉人的。怎麼,難道你人在宮裡,那徐勳還會想方設法送信進來和你訴苦?」

 「哪能,他要是這麼沒出息,我才懶得搭理他!」內中朱厚照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想當初興安伯欺負他,他都不讓我對父皇告狀,更何況現在!要我說,那些就會背後告別人刁狀的御史最可惡了,有本事大伙亮亮真本事比一場!我只是覺得冤枉,李先生上次都對我說,只要我把該背的書背出來了,該學的東西學好了,時間長短不要緊,只在於是否上心,憑什麼他們囉囉嗦嗦的!一個勁說人挑唆我逃學,莫非在他們眼裡我這個太子就這般沒用,別人說什麼就聽什麼?」

 聽著母子倆的這一番對話,接下來弘治皇帝又站了片刻,心中一時滿意十分。妻子能夠不到自己面前吹枕頭風,兒子能夠看出御史那些彈劾當中的關鍵,這實在是比什麼都令他高興。

    妻賢子孝在百姓之家已經足夠了,而在皇家,只有妻明子慧,他才能夠真正放下心!

    既如此,如今這風頭該調和一二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1
第一百八十五章 舌戰文華殿(上)

    文淵閣首輔直房並不算大,滿打滿算,連帶後頭那一張床鋪一塊算上,也不過是七八步見方的一小間屋子,但這會兒不但劉健在此,李東陽和謝遷也全都擠在這兒。

    三人素日裡也不是沒有紛爭齟齬,可在真正的大事上頭還能夠戮力同心,因而早有人將他們這三人組和宣德正統年間赫赫有名的三楊相提並論。這會兒三人都不吭聲,腦子裡都在回想著適才那個司禮監文書官捎來的話。

    「三位先生,皇上說,明日早朝之後,召三位閣老文華殿議事。」

    激動?那是自然的,要知道,他們三位號稱入值樞機的閣老,但已經整整好幾個月沒有在朝會之外見過天顏了。然而,身在他們這等位置,當然不會把這召見議事僅僅當成激動人心的事來考量,少不得有其他顧慮。尤其是李東陽在照例送了人小兩步的時候,還多問了一句是只我等三人,還是另有別人,那文書官卻含笑不答的情況下。

    「罷了,皇上素來虛懷若谷,就是有決斷,我等三人也大可勸諫,不用過於擔心了。」

    同樣的情形也同樣發生在吏部,發生在兵部,發生在都察院。無論是馬文升劉大夏還是戴珊,三人不在內閣,卻都是備受信賴的大臣,平素也不是沒有在朝會之外受召見,可依舊是罕見得很,除卻激動之外,哪怕是清正如他們,也都無一例外百般打聽可還有別人受召,在從那傳旨的司禮監文書官口中探不出根底之後,三人又都派了皂隸去別的衙門打聽。

    於是,到了傍晚時分,六位內閣和部院大佬就已經全都心裡了然了。劉健李東陽謝遷外加馬文升劉大夏戴珊,這幾乎是如今弘治朝臣當中頂級豪華的陣容。且不說這其中自有微妙的好惡關係在,六個人無不連夜打點平時積攢在心裡只能宣洩在奏疏上而沒當面說的話。

    然而,到興安伯府傳口諭的司禮監寫字孫彬就不會賣關子了。和徐勳打老了交道的他只面北朝南而立,輕咳一聲照著弘治皇帝之並的原話說道:「傳朕的話,且對徐勳去說,明日早朝後文華殿外候著。」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之後,他便攙扶起了徐勳來,又鄭重其事地說:「徐世子,你可切記好好準備準備,明日可不同於上次皇上召見,那可是還有許多別人在。劉閣老李閣老謝閣老,馬尚書劉尚書戴都憲,這六位沒有一位是好對付的,據說太子殿下是去向皇后娘娘訴過苦,皇后娘娘有沒有對皇上說就不知道了,但這種時候,就是太子殿下也不好太向著你,蕭公公就更不用說了,那場合輪不到司禮監開口幫你說話,只能靠你自己。」

    「蕭公公能夠事先提點,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見徐勳語意誠懇地拱了拱手,孫彬笑吟吟地道了句好說好說,旋即也不好多留,當即舉手告辭,可等到徐勳送出門之際,他突然停下腳步來,看著徐勳低聲說道:「好教徐世子得知,前些日子李公公對蕭公公提過,道是瑞生機靈,不妨到乾清宮先當一個答應,之後便是拔升的本錢,可被公公給婉拒了。公公鮮有這般照應一個小字輩的,他可是福氣不淺!」

    「還請孫公公問復蕭公公,承蒙照拂,徐勳實在不勝感激!」

    直到眼見著孫彬翻身上了馬,帶著跟來的那個小太監打馬飛奔離去,徐勳方才轉身往回走,心底躊躇著明日該是怎樣的大場面。他前輩子的經歷已經夠跌宕起伏了,也自信經歷的世情很不少,然而和今生今世的層面比起來,仍然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哪怕他多出了數百年的經驗總結,也不能妄想輕輕巧巧鬥過那些個積年的老狐狸。

    更何況,這次極有可能是六對一,要不是皇帝有不小的可能性偏向他,太子朱厚照也興許會過去,他也不用去丟人現眼了!

    次日的早朝古井無波。早朝上所奏的五件事都是前一天早就圈定好了,向來冠冕堂皇四平八穩,或是賑災,或是撫民,或是奏官職升降任免,或是豁免賦稅顯示天風……總而言之,這時節就算是再鐵骨錚錚的御史,也斷然不會在早朝上違反規矩彈劾什麼人。因而,在冗長的禮儀過後,朝官們頂著尚未過去的瞌睡勁退朝,皇帝看不出喜怒地前往謹身殿更衣,而一眾被召見的閣臣,則是有人領他們前往文華殿。這一幕並不是私底下的暗箱操作,自然有無數人看在眼裡,比如焦芳,比如一眾科道言官,比如王守仁。

    直到百官退得乾乾淨淨,大臣們都已經進了文華殿,徐勳方才被人領著進了左順門。其實他一早就來了,仍然是和上一次天還沒亮就起,唯一的區別就是在左掖門的直房內烤著火等候,而不是和上回一樣在券洞裡吹西北風。只暖烘烘的身子不消幾十步就被那呼嘯的寒風給吹得乾乾淨淨,再加上天空又不應景地飄起了雪花,他忍不住攏了攏毛領子,又輕輕搓了搓手。

    領路的不是別人,正是瑞生。這些天他隨侍蕭敬,宮中能去的地方已經記得精熟,人頭臉孔也都熟了多半,這會兒路上但凡看見他笑看打招呼的,他都輕輕頷首以對,隱約之間已經有了那麼幾分派頭。

    可是,當聽到徐勳打了個噴嚏的時候,他仍是忍不住往後頭瞅了一眼。

    「天這麼冷,世子爺就該在身上多穿一些,至少該帶雙手套。」瑞生的聲音比蚊子還輕,可裡頭的關切和埋怨之意卻根本掩藏不住,「到時候脫下來我幫你好好收著,總好過現在受凍,這大冷天萬一寒氣入體病了怎麼辦!」

    「我哪有這麼嬌貴!」

    徐勳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雖沒有再和瑞生多說話,心底卻是不無欣慰。然而,瑞生卻並沒有帶他徑直進文華殿,而是繞到了後頭的御藥房。看著四周圍那些個自顧自忙碌對自己視若不見的太監,徐勳只覺得異常狐疑,直到跟著瑞生走進一間沒人的小屋子,他才忍不住問道:「這裡過……」

    「蕭公公說,皇上要先召見那六位大人。」瑞生仔細回憶著蕭敬之前的吩咐,力求一個字都不錯,「皇上平日就算在文華殿召見,也多半只及閣臣,很少有閣臣和部院大臣一體召見的。三位閣老已經大半年沒見到皇上了,馬尚書和戴都憲倒是因為明年考察,之前召見了一次,但今年僅此一次,劉尚書也是就年初一回。所以他們必然有大事要奏,不少皇上都要親賜裁決,所以不會立刻就召見世子爺,多半要等到最後。外頭太冷,而且被人看見了不好,這御藥房是蕭公公手下妥當兒孫管著的,世子爺在這裡等正便宜,還可以好好思量思量。」

    就算已經從孫彬的話語中體會到弘治皇帝並不是經常召見大臣,徐勳也沒想到這樣的召見會珍稀到如此地步,咂舌之餘方才體會到,自己初入京城就因為巧合和設計搭上了太子朱厚照,於是得蒙召見是多麼幸運——也難怪外人都要給他扣上一個倖進奸佞的帽子。

    從前雖是主僕,但瑞生很知道避嫌,等徐勳坐下他就悄悄退了出去。而徐勳坐在這溫暖的室內,少不得把昨晚上考慮的打算繼續拿出來仔仔細細地分析,如是枯坐的時分過去得雖慢,可也並不難熬。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門簾才被人輕輕佻了起來。

    「世子爺,該去文華殿了!」

    三堂會審的架勢,從前徐勳在應天府衙門前曾經見識過一次。那一次他是用盡手段終佔得上風的原告,然而這一次站在文華殿裡,行過禮後的他卻是孤立無援——如果不算皇帝身邊那個使勁朝自己眨眼睛的太子朱厚照,以及眼觀鼻鼻觀心彷彿老僧入定一般面無表情的蕭敬,乃至於滿臉嚴正公事公辦表情的皇帝的話。

    至於文官那邊,他只認識一個馬文升,但也勉強能夠按照座次認出每一個人。最上首的內閣首輔劉健是個七十開外卻精神矍鑠的老頭,鬚髮白了大半,這會兒幾乎沒怎麼正眼瞧他;再下一位的老者稍顯清瘦,表情卻相對溫和,此時正饒有興致地審視著他,應該是次輔李東陽;第三位的謝遷皺著眉頭,彷彿他徐勳欠了他多少債似的;馬文升一如既往老態龍鍾,可他知道那不過是表象;後世一直說是燒了鄭和海圖的劉大夏板著臉,一再用挑剔和不悅的眼神往他身上掃視;戴珊則是愁眉苦臉狀,彷彿剛剛受過訓誡,壓根沒空理會他這個後來者。

    「徐勳,今次召你來,是因為西苑練兵的事。吏部馬尚書說,西苑和宮城相隔太近,練刀兵不祥。而兵部劉尚書說,府軍前衛軍士久乏訓練,貿貿然拉進皇城,只怕會徒生驚擾,你如今既是府軍前衛指揮使,你怎麼看?」

    居然是馬文升和劉大夏聯手發難?

    徐勳心中一緊,下一刻卻發現劉大夏瞄了一眼馬文升,隨即彷彿有些彆扭地別過頭去,他躊躇片刻,立時抬起頭來,彷彿沒看見朱厚照正在大為急切地對他打眼色做手勢,一字一句朗聲說道:「回稟皇上,臣認為,兩位尚書所言有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2
第一百八十六章 舌戰文華殿(下)

    所言有理!

    面對這麼一句話,眾人全都愣住了。朱厚照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差點張口就要嚷嚷,結果還是一旁的劉瑾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這才讓素來衝動的小太子硬生生忍住了。而那邊廂的六位大佬也是始料未及,然而他們終究城府深沉,趁此機會,作為兵部尚書的劉大夏索性出列一步向上拱了拱手道:「皇上,既如此,還請收回成命!」

    寶座上的弘治皇帝沒理會劉大夏的陳詞,而是盯著徐勳看了好一會兒。見直起腰的徐勳赫然滿臉鎮靜,他剛剛生出的那一絲慍怒頓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好奇。當下他就擺了擺手,隨即溫言問道:「徐勳,接下去說。」

    弘治皇帝並未因此大怒,徐勳頓時心下篤定了些,也不去看滿臉焦躁的朱厚照,不慌不忙地說:「京衛之中,上直衛二十有六,輪番上直宿衛皇城,各有錢糧,各有主官,府軍前衛就在其中。微臣年輕資淺,若是從府軍前衛年少正軍中遴選人,他們哪怕年輕,可其中不少都是自小就襲了正軍名分在軍中的,難免彈壓不住。而且,他們平日都有自己的操練之法,萬一覺得微臣的法子不合法度,說不定要生事。哪怕是區區五百人進駐西苑,也易惹麻煩。所以,臣請皇上許臣挑選年少軍餘五百,支以三個月錢糧,三個月之後若不成軍,則將他們遣散回家,仍是軍餘。若是三月之後能夠成軍,則以他們為太子扈從!」

    這前頭那些理由眾人聽過就算了,可聽到後頭,不禁六位大臣悚然動容,就是皇帝也是滿臉意外。至於剛剛心情跌落谷底的朱厚照則是立時眉飛色舞,攥緊了拳頭,興奮得揮了兩下的同時,嘴裡也是脫口迸出了一個字。

    「好!」

    「厚照!」

    弘治皇帝不悅地看了兒子一眼,見朱厚照趕緊恢復了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他不禁莞爾,但須臾就恢復了正襟危坐的帝王威嚴:「徐勳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麼?」

    「臣知道。」徐勳深深躬身,繼而頭也不抬地說「臣蒙皇上信賴擢升指揮使,深知臣的年紀和資歷不足以統領一衛,所以不敢要五百正軍。所以,臣請試練五百軍餘,若是成了,則是太子之幸:若是不成請皇上責臣無能之罪。」

    「皇上,萬萬不可!」

    劉大夏已經完全忘記自己對李東陽說過,既然馬文升領教過徐勳的率直,他就只當沒這一回事了。這會兒他仍是比誰都嘴快,脫口而出一句反對,繼而就斬釘截鐵地說:「御苑重地,從來就沒有練兵其中的道理!」

    「劉尚書何出此言?先頭皇上任我府軍前衛指揮使,練兵五百的時候,亦是早就說了練兵西苑內校場,那時候劉尚書似乎並沒有反對吧?」

    那是因為老夫沒看破你這小子的奸猾之心,否則旨意一到兵部,老夫早就駁回了!

    劉大夏心中腹謗連連,但嘴上卻不能這麼說,當下就冷哼一聲道:「老夫先前只是考慮不周!況且兵乃凶器,在御苑之中折騰這些成何體統,就是番邦外國也要嘲笑了我大明沒有規矩!太子乃國之儲君,若是沉迷於這些軍伍小道,不免重蹈……」

    徐勳很明白,自己要真的和這些積年人精似的大佬辯論那只是自討苦吃,因而就等著劉大夏把話題拐到朱厚照頭上。此時逮著劉大夏說到此處突然一遲疑的當口,他知道劉大夏萬萬不可能說出重蹈英宗覆轍諸如此類的話,便突然接口道:「劉尚書所言不差,比起聖人儒學,軍伍確實只是小道。但練兵的是我,不是太子殿下。就算太子殿下偶有前來觀摩,須知太子乃是國之儲君,不止是讀書人的儲君,也是軍戶的儲君,天下萬民的儲君。只有知道兵事的凶險,將來才能知道用兵須當審慎,如此方才是天下萬民之福!」

    幾十年的官當下來,劉大夏什麼樣的人都見過,那些年少激昂侃侃而談的所謂天才神童,更是沒少見。可他卻是真沒想到,早聽說興安伯世子並沒有讀過多少書,可論起理來卻是一丁點都不輸人。而且對方死摳著這些道理,他又不好舉例太過,當下只能沉下臉說:「哪怕是五百軍餘,三個月糧餉開銷仍不是一個小數目。不但興師動眾,一分一毫皆是民脂民膏,到時候你若是不成,不過折損顏面,而戶部國庫的銀子豈不是白撥了?」

    「有什麼興師動眾的!」朱厚照一直在那忍忍忍,這會兒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從弘治皇帝身邊竄了出來,索性就屈膝在父皇腳邊跪了下來:「父皇,不就是三個月糧餉麼!反正這些人將來是要扈從兒臣的,什麼糧餉開銷,索性兒臣拿出來!」

    劉大夏險些被朱厚照這兩句話氣得背過氣去,立時惡狠狠地瞪了馬文升一眼。見馬文升絲毫沒反應,他這才想起人背對著他,背後也沒長眼睛,一時只能提高了聲音說道:「而且,皇上明鑒,現如今諸科道言官正在彈劾徐勳挑唆太子,就是大臣遭彈劾也自當求去,更何況他一個微末小臣……」

    還不等弘治皇帝出言,朱厚照突然又挺起胸膛大聲說道:「父皇,兒臣知道,您就是因為這些天有人上書,說什麼徐勳挑唆兒臣逃課,這才猶豫不決!他們知道什麼,兒臣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做事都有自個的主張,要真是別人挑唆什麼就聽什麼,兒臣成什麼了!他們要是還這麼說,讓他們來見兒臣,讓他們也來挑唆試一試!再說,兒臣那天分明是病了,這才從文華殿早早回來,父皇你說是不是?」

    這簡直就是耍賴了!

    一時間,那邊廂的六位大佬沒一個臉色好看的,尤其是同時上書建言過徐勳之事的馬文升戴珊為最。而這時候,一直在悄悄打量的李東陽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沉默下去了,當即開口說道:「外頭以訛傳訛,難免有些不實的傳聞。太子殿下那一日是病了,也不知道怎麼就有御史說是太子逃了文華殿講學,於是便激起了軒然大波。」

    輕輕巧巧為朱厚照開脫了一句,見這位小太子立時高興了起來,李東陽又詞鋒一轉道:「只朝中臣子的擔憂亦不是毫無道理,畢竟東宮諸講官每日都是翹首盼望太子臨文淵閣,若有不至則多有臆測,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依臣之見,皇上既然進了徐勳府軍前衛指揮使,又著他練兵五百,如今他既然願出此軍令狀,實年少有擔待,不妨讓他試一試。」

    劉健原本已經在心裡把出來和稀泥的李東陽埋怨了個半死,可待到最後一句,他頓時眼睛一亮,立時就捋著鬍鬚似笑非笑地說道:「皇上,李閣老說的是,若是徐勳願意立下軍令狀,此事倒是可以做得。有賞有罰,如此朝堂上的言官也就無話可說了。」

    馬文升年紀大了不免耳背,因而剛剛這一番唇槍舌劍,他聽到的不足五成,原該是他這個曾經上書摻和了一腳的作為主力軍,卻不想被劉大夏搶在了前頭。只這一次劉健有意提高聲音,他方才聽清楚了,沉靜地思量片刻就開腔說道:「臣附議。」

 「臣也附議。」謝遷見劉健都這麼說,再想想剛剛太子連耍賴都來了,於是也加入其中。

    戴珊見只剩下了自己和劉大夏。略一思付就爽快地說道:「臣也附議。」

    眼見得就撂下了自己一個光桿司令,劉大夏一時更是氣結。老半晌,他才毛咻咻地說:「若是徐勳敢立下軍令狀,臣也就由得他去折騰!三個月之後要是不能成軍,那時候誰要是敢包庇他,老夫也絕不會退讓半步!」

    自從朱厚照突然加入了進來,徐勳就很知情識趣地閉上了嘴,眼見李東陽輕輕巧巧一句話,原本針鋒相對的情形雖大為緩和,可卻來了一樁軍令狀,他不禁微微一笑,鎮定自若地上前躬身說道:「皇上,承蒙李閣老贊臣年少有擔待,臣願立下軍令狀,勉力一試!」

    李東陽何嘗見過這等打蛇隨棍上的人,明知道自己那年少有擔待是用來應景糊弄人的,聞言也只能笑著認了。這時候,弘治皇帝終於長長吁了一口氣,當即領首笑道:「既如此,那此事便依徐勳所言,李先生提議的照准。來人,伺候紙筆!」

    已經爬起身來的朱厚照對於軍令狀是個什麼意思仍有些懵懂,只知道這些人既然逼著徐勳寫這玩意,必然總是不懷好意,小小的眉頭自然完全擰在一起。及至看著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下去,指導著徐勳在紙上奮筆疾書寫了好些字,他終於忍不住了,退後一步就拽著劉瑾惡狠狠地問道:「你說,他們為什麼要讓徐勳寫什麼軍令狀?」

    「殿下放心,沒事,徐世子自個不都答應了?」話雖如此說,可想想剛剛劉大夏那咄咄逼人的模樣,劉瑾心裡卻有些發怵。這些朝堂官兒,以後還是少當面打交道得好!

    此時此刻,蕭敬已徑拿著一張墨跡淋漓的紙上前呈遞到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接來一看,又示意蕭敬拿去給六位大臣,最後便是劉大夏把東西鄭而重之地捲起收好。這時候,弘治皇帝方才開口說道:「文淵閣政務繁忙,吏部都察院亦是要準備明年的考察,兵部也還要處置韃虜犯邊之事,各位卿家便先退吧。」

    皇帝既然這麼說了,六位大佬再次行禮後便告退了出去,只人人臨走時都少不得往徐勳的臉上多瞟了一眼,如劉大夏這般便幾乎是用瞪的。等他們全都出了大殿,弘治皇帝方才正色說道:「徐勳,君前無戲言。無論是東西也好人也好,任你挑選,那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朕也可做主調了過來。接下來這三個月,你好好幹,事成之後,朕不會吝惜恩賞!」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3
第一百八十七章 立威

    西苑太液池的西北隅,有一座內校場。原本是輪番上直宿衛宮城的四衛營和勇士營,也就是俗稱的御馬監親軍用來操練的地方。從宣德年間正式立四衛營開始,這五營時而抽出人馬壯大京營,時而又自己挑選銳健補入其中,幾十年間已經從區區數千人補到了如今的兩萬餘。

    當然,這樣數目龐大的人員不可能全都在宮城左近駐紮,除了宮城內外的紅鋪守軍之外,就是大約數百人駐紮西苑,平日不操練的時候也司職養馬和餵獅虎等等珍稀動物。

    因而,如今陡然之間五百府軍前衛幼軍湧入西苑,頓時顯得有些地方不足。儘管司禮監幾個大佬已經吩咐過騰房子和新造營舍,外加吩咐戶部趕製胖襖軍袍,但衣裳御馬監還有剩餘的,而房子卻哪裡一時半會能完全妥當,雞飛狗跳了許久才終於安排下了。這會兒一應少年往寬闊的內校場上這麼一站,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別說氣勢,只一看就能讓人心頭火起。

    而徐勳這會兒肚子裡確實正憋著一團火。

    自打那天見過他之後,慧通就真正打足了精神上心,幾日裡一直有源源不斷的消息傳到了他的耳中。除了起頭那幾個御史以及馬文升戴珊之外,還有誰跟風彈劾,他自然都心中有數。只已經在文華殿中立下了軍令狀,他自然不像之前那樣患得患失。於是在瑞生前次送他出文華殿時,儘管小傢伙有些憂心忡忡地說要幫忙打聽情形,但他仍是二話不說勸止了。

    結果就在今兒個上午,他在西安門前等待入宮時,前來迎候的又是瑞生,而且又捎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吏科給事中吳舜以少子受賄彈劾吏部尚書馬文升,以妻妾關說人情彈劾左都御史戴珊,而同時上書彈劾這兩人的還有戶科給事中王蓋,馬文升戴珊都已自劾乞休!

    對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人打成了奸佞小人,徐勳自然無論如何也不會感到愉快尤其還有兩個頂尖的大佬在裡頭摻和。然而如今這場風波突然之間風向逆轉,他這個當事者卻也同樣高興不起來。隱約之間他甚至有一種難言的直覺。

    他也許被人當槍使了!弘治皇帝對這些用了多年的老臣有多信賴倚重,上次文華殿召見,隱約有和稀泥的意思,皇帝要壓下這種事有的是法子,只要像先前御史彈劾張家人那樣把奏折留中不發就行了,怎麼也不至於有人會錯了意去攻擊大臣,這簡直是把小事變成大事!況且,他這種被人當做暴發戶似的新貴遠遠不足以吸引人巴結。

    正因為如此,看見下頭那亂糟糟的十五六歲半大少年,徐勳的心情越發糟糕。當發覺王守仁看過來的時候,他皺起眉頭就走到了前頭的大鼓面前,突然抄起鼓槌砰砰砰地用力擊打了下去。最初幾下,下頭不過是微微騷動,但十幾下過後,底下的人們漸漸安靜了下來。等到了二三十下,這數百人終於完全斂氣息聲,只站在那兒仍然怎麼看怎麼沒精神。

    眼見場面漸漸控制住了徐勳方才放下鼓槌轉過身來。面對這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運足中氣高聲說道:「今天站在這裡的,都是府軍前衛軍戶中挑選出來的軍餘。你們身在軍戶,都知道軍餘和正軍的差別,那就是正軍當差拿糧餉軍餘卻只是備用替補,不但掙不到糧餉,而且不能離開衛所,甚至不能做其他的活計只能空耗家裡的錢,我沒說錯吧?」此話一出一旁的王守仁眼神微微一閃,約摸明白了徐勳的打算。而底下剛剛好容易安靜下來的數百人一時又微微騷動了下來,雖說竊竊私語不斷,但之前勾補軍餘,緊跟著一大早被人帶到了這西苑當中,眾人滿心都是震懾驚懼,更何況家裡長輩教訓過無數次的守規矩聽話,否則會有殺頭之禍,這些顧慮終究佔了上風。不一會兒,數百人竟是再次安靜了下來。

    見此情景,徐勳心中暗自慶幸。

    還好此番是在西苑操練,他還能夠借助天時地利,若是在別的地方,只怕把這些人在一個時刻聚攏就沒那麼輕巧!

    「但如今,有一個讓你們從今往後就能得到糧餉,不用虛耗錢糧的機會!」徐勳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見底下的人群更是鴉雀無聲,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既然是府軍前衛的軍戶,就該知道這府軍前衛從前是什麼名義。當年永樂爺在的時候,這府軍前衛出去的人稱帶刀舍人,乃是皇太孫的親從幼軍,一個正軍就比尋常衛所的小旗總旗更威風!如今你們有幸選入其中,是想好好操練扈從太子殿下,將來憑這帶刀舍人的名義威風凜凜封妻蔭子,還是和你們的父兄一樣渾渾噩噩就等著吃那一份軍糧,全在你們的一念之間。」

    扈從太子!帶刀舍人!封妻蔭子!

    儘管大多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但生在軍戶之家,從小舞刀弄棒,也不是沒有大人開玩笑說過這些搏富貴之類的話。可眼看父兄都只是說當差,其實卻形同上官的廝僕,而他們頂多偶爾到外頭打些短工掙些小錢,誰不曾半夜餓著肚子睡覺的時候罵過老天沒眼?此時此刻,人群中一個大膽的終於忘了長輩的警告,竟乍著膽子問道:「大人所言當真?」

    「自然當真!」徐勳斬釘截鐵地撂下這四個字,見眾人一時起了騷動,甚至左右認識或不認識的都交頭接耳了起來,他也不去阻止,只是站在上頭冷眼瞧看。直到時候差不多了,站在鼓架旁邊的他才再次抄起那鼓槌,重重一下擊打在了上面。

    「我現在最後問一遍,要是有想退出的,直接到左邊的空地上,我即刻就會讓人領你們出西苑,你們大可重新去過從前的日子。但要是想留下的,我也有言在先!軍中自有軍中的規矩,若是違了,就是你們想逃回去也是休想!我數到三,有想走的立時出來!

    「一……………,二……三!」徐勳拉長了聲音,見人群中雖有幾個人猶猶豫豫,但最終那片指定的地方空蕩蕩的,赫然所有人全都留了下來,他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氣,知道這會兒的第一關已經過了。這時候,他方才衝著身邊那五個定長孫徐光祚舉薦的百戶微微領首,又看著底下的一眾人說道:「好了,既然留下,那從現在開始發放每個人的令牌。這令牌便是你們的身份標識,誰以後若是丟了,也就不用再留在這兒了。領完腰牌之後按照所屬的圖案編隊,自己去找你們所屬的百戶。這是第一關,如果領到腰牌十息之內尚未完成的,那麼一概淘汰!」

    王守仁之前在定國公府無所事事的那兩天,徐勳幾乎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那兒向他探討行伍兵法,之後也曾經晚上登門求教。就連他父親王華,起初還以為徐勳只是上門攀交情走路子,圖的是他王家的門第,可除了第一次,之後每次都是徑直找王守仁,甚至有一回王華在門口連聽了半個時辰的壁角,只聽兩人全都在說些古往今來的大仗小仗,最後終於打消了顧慮。即便如此,此刻見徐勳頗有章法,王守仁仍是不免嘖嘖稱奇。

    徐勳小小年紀,雜七雜八的書顯然看得不少,什麼都能說上一點,但卻駁雜不精,可真正臨場發揮,不想卻遠遠超乎他的預料!

    有這十息限制,一眾少年自然是一片嘩然,在領牌子的時候就已經東張西望大聲詢問了起來,有些自作聰明的便直接找上了發牌子給自己的百戶。站在高台上的徐勳居高臨下看著這些大呼小叫的小傢伙,暗自觀察著這些人的表現,而一旁計時的一個小旗則是在一遍一遍地報著時間。隨著旁邊又黑又壯的百戶馬橋高聲報數,有幾個無頭蒼蠅一般的少年終於惶急了起來,隨便尋了一撥人就紮了進去。

    「時辰已到,驗牌!」下頭五個百戶當中,三個是定國公徐光祛舉薦的人,另兩個則是慧通打聽到的手底還有兩把刷子的府軍前衛軍官,反正弘治皇帝允了他人員裝備等等任開口,他全都要了過來。此時,隨著一陣亂哄哄的清點過後,最終竟是有二十三個人站錯了隊。見這些人被一旁幾個校尉押著上前來,徐勳便淡淡地說:「把他們帶出宮去吧,這第一關,他們就已經被刷下來了。另外,勞煩兵部,給我另外勾選二十三個軍餘。」

    「大人,大人再給咱們一次機會,大人!」見一個少年跪下來連連磕頭,其他人也如夢初醒一般跪下來求情,徐勳卻只是衝著那幾個校尉搖了搖頭,見他們上去一腳一個把人踢了起來,喝罵連連地推著人去了,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又喝道:「既然已經分了百戶,那本衛從現在開始發佈軍令。操練遲到者,軍棍二十:衣衫不整者,禁閉一日;逃避操練者,軍棍二十,立逐。」徐勳一面說一面看著那十幾個一面抹眼淚一面被人推推搡搡朝外頭去的少年,眼神卻極其堅定。古人有言,慈不掌兵,如果這些人求饒便破例,那之後立規矩就難了。他現如今已經被人逼上粱山,既然站在了風口浪尖上,那就容不得有半點差錯!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5:04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東宮的傾向

    文華殿位於左順門以東,與武英殿遙遙相對。由於這經常是太子視事之所,五行東方為木,此地的琉璃瓦便是綠色。天順和成化年間,太子都是在此攝事,如今的太子朱厚照年幼,朔望以及節慶,也就是在這裡受東宮眾官的朝謁叩首,而且講學一直都在此處。當然,倘若皇帝要召見內閣閣臣,也多半在文華殿升殿召見閣臣奏對,就比如數日前的那一次,簡直算是弘治一朝少有的威事了。

    這一日乃是謝遷講課。他素來就是口才最好的人,隨便一條經義都能信手拈來侃侃而談,這會兒就《大學》裡頭一句簡簡單單的句子衍生展開,一口氣就說了一刻鐘。一旁同樣侍奉講學的幾個侍讀學士全都是兩眼放光,朱厚照卻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呵欠,隨即眼睛骨碌碌直轉,瞅見劉瑾就侍立在他後方,他便挪動著往後靠了靠。

    「喂,什麼時辰了?」

    「殿下,應該快午時了。」劉瑾也不敢貿貿然轉頭去看後頭的銅壺滴漏,甚至連說話都只是微微蠕動嘴唇,那聲音和蚊子似的,唯恐讓謝遷亦或是那幾個侍讀學士聽見。不過,見朱厚照扭來扭去,明顯極其心不在焉的模樣,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提醒道,「殿下,再捱一會兒,很快就到時間了,到時候您想去西苑就去西苑!要知道,謝先生說兩句好話,皇上一高興,指不定給您放兩天假呢?」

    儘管劉瑾只是信口開河,但這話明顯讓朱厚照勉強又提起了精神,甚至還裝出了聚精會神狀,心裡卻在盤算著徐勳那五百人究竟是個什麼光景,他初次操練能夠成個什麼樣子。然而,偏生就在他滿心不耐煩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背後有隻手捅了捅自個。

    「啊?」見謝遷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朱厚照一時驚醒過來,但很快就笑吟吟地點點頭說,「謝先生可能再說一遍?」

    儘管知道太子殿下多半是走了神完全沒聽進去,心中一時暗自鬱悶,但謝遷不得不嚥下這一絲不該有的慍怒,和顏悅色地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殿下可明白了這其中意思?」

    朱厚照剛剛完全都走神了,哪裡能明白這什麼意思,絞盡腦汁想了想,終究勉強抓著幾些謝遷所講的要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就磕磕絆絆地說:「大學之道,在於……在於彰顯人人都有的那個……那個好性子,而且……嗯,親民就能做到最完美。能夠知呃……知道最善,然後才會有定力。有定力就會心靜,心靜就能安定,安定就能深思熟慮,深思熟慮就能得到大道。」

    到最後幾句,那幾句話總算是不太拗口,他大約琢磨到了一些,嘴裡頓時極其順溜,末了甚至還笑嘻嘻地問了一句:「謝先生,是不是這個意思?」

    還大道呢,他之前唾沫星子亂飛都白說了!

    謝遷雖然很想歎氣,但朱厚照好歹還聽了一些最初的那些解釋,他也只能作罷甘休,很僵硬地點了點頭,這便接下去繼續講,只當沒看見腦袋又耷拉下來的太子殿下。直到外頭一聲響亮的銅鐘,他才輕咳一聲停住了,衝著朱厚照深施一禮便說道:「今日所講的這些,請太子殿下回去好生研習。」

    「是是是,謝先生放心,我都記下了!」

    見朱厚照連連點頭,想起這位主兒虛心接受屢教不改的架勢,謝遷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最終也不好再說什麼,和一眾侍讀學士恭送了太子離開。然而看著那急匆匆的背影,他的心裡卻很不是滋味。無論是之前文華殿的那場辯論,還是今日聽講時的表現,東宮喜武惡文的傾向,實在是太明顯了。長此以往,不免重蹈正統年間覆轍啊!

    而朱厚照從後頭匆匆一出來,見張永在那兒探頭探腦的,他立時快步上去一把揪了人的袖子就問道:「怎樣怎樣,你到西苑那邊看著什麼熱鬧了沒有?」

    張永慌忙行禮,見其他幾個宦官都嫉妒地瞅著自己,他也不敢在那繼續賣關子,忙笑道:「看到了看到了,今兒個徐世子一來,就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

    劉瑾見朱厚照急不可耐地一面走一面向張永追問,反倒把自己丟在了後頭,不禁有些懊惱,暗想早知道如此,就應該早早討要了這差事,也不用便宜了張永。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察覺到一旁投來的目光,見是高鳳,他趕緊把臉上剛剛流露出的情緒藏了起來。

    七十出頭的高鳳可不比在宮中多年,秩位卻始終不高的劉瑾。東宮這些太監裡頭,就數他這個司禮監太監最大,只他素來隨和,掌管東宮典璽局卻從不擺架子,待誰都笑呵呵的,就連朱厚照高興起來也絕不稱呼其名,一口一個大伴的叫著。所以,劉瑾雖素來對高鳳客客氣氣恭恭敬敬,這會兒見其似笑非笑,還是有些不自在。

    「你小心些,你之前和太子嘀嘀咕咕的時候,謝閣老都看見了。」

    高鳳見劉瑾吃了一驚,他便又低聲提醒道,「謝閣老不像李閣老,性子急,嘴又快,萬一在皇上面前說點什麼,你吃不了兜著走。日後記著看人,別冒冒失失的。」

    「是是是,多謝高公公提醒,多謝高公公提醒!」

    且不說劉瑾被高鳳三言兩語很是心裡打鼓,朱厚照一路興沖沖地出了左順門,又從右順門進去,一路往西出了西華門。這時候,早有張永安排下的肩輿等候在那兒。朱厚照才一坐下去,正打算吩咐起行,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頭四處看了看,正好瞅見高鳳,就立時說道:「高大伴,你年紀大了,這一路跟到內校場太辛苦,你去父皇母后那兒稟奏一聲,就說我回頭去問安,這會兒先去那邊瞧個熱鬧。還有你們,不要這麼多人跟著,劉瑾張永谷大用馬永成跟著,其他的都回去回去!」

    劉瑾一聽就明白了這位主兒不想暴露身份,見高鳳笑吟吟答應了,其他人都有些怏怏,他就四下裡一看,隨手拉過一個小太監吩咐了幾句,兩人卻是先到西華門旁邊的直房裡頭去了,不消一會兒,劉瑾才提著一個包袱出來,繼而快步跟上了已經前行的朱厚照一行。及至往北出西上北門,沿著護城河一路到了乾明門,又順順當當過去上了弘治二年改建的金鱉玉蛛橋,往前又過了靈星門,這才算是真正進入了西苑。劉瑾趁著四周沒什麼人,趕緊上了前。

    「殿下,您要是這麼一身坐肩典過去,到時候西苑酒房花房果園廠那些頭頭腦腦都要上來奉承,到時候您應付他們都來不及,哪裡還有空子去看內校場的操練?照小的意思,您換一身衣裳,就說是東宮的人去瞧個熱鬧,如此既不驚動人,也能看的舒心。這次不是說兵部武選司還派了個主事在旁邊看著麼?要是萬一他出去對那些老大人們一說,又得聒噪好一陣不是?」

    「好好,你想得周到!」

    朱厚照聞言大悅,四下裡一看,正要指定跟著的這幾個太監誰剝下衣服和自己換換,劉瑾就笑容可掬地雙手呈上了那個包袱:「殿下要是不介意,小的正好讓王玉,留下了一身衣裳,他這一身是今早剛上去的,身量也和殿下差不多,只委屈了殿下……」

    「不委屈不委屈,快拿來!」

    此時此刻,就是張永,也不禁佩服劉瑾這心思婉轉,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把朱厚照抬到僻靜處,幾個人圍著這位主兒換了一身太監的衣裳,朱厚照就對四個抬肩典的健壯宦官吩咐道:「你們四個在這好生等著。賭錢也好說笑也罷,就是不許亂走!」

    「是!」

    換掉那綾羅錦繡的一身,穿上這不起眼的小太監行頭,朱厚照卻反而興高采烈了起來一畢竟,他從前出宮,多數都是用這瞞天過海的一招。這一路上雖然也偶有認識劉瑾張永等人的太監過來說話,但被人擋在後頭的他始終安然無恙不曾被人認出。直到過了乘祥橋,遠遠已經能看見那邊內校場上的人影憧憧,他才不管不顧把人都撥拉到了自己身後,一面快走一面伸長了脖子瞧看。

    還沒到正經地方,他就聽見徐勳在那兒高聲喝道:「左獅對右虎!」

    朱厚照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聽那邊又傳來了一聲右豹對左熊,繼而又是右狼左虎右獅諸如此類等等,他聽得雲裡霧裡,一旁的張永忙上前解釋道:「太子殿下,徐世子把這五百人編成了五個百人隊,分別是獅虎豹熊狼,隨後每個百人隊兩個總旗,所以分左右。現如今大約是讓這些人熟悉自個的隊伍,所以在那拔河較力呢!」

    「哦?獅虎豹熊狼?有些意思,有些意思!」

    倘若說朱厚照起頭只是興趣盎然,那麼此時此刻簡直是興致高漲,拽著一行人就幾乎連跑帶走地趕了過去。遠遠到校場邊上,看見一堆堆袢襖顏色不一的人正在來來回回跑來跑去,他立時站在那裡踮著腳跳了兩下觀望,到最後猶覺不過癮,正要找個人搬架梯子來好看得清楚些,那邊廂就有人快步迎了上來。他倒是沒認出人,劉瑾張永幾個卻一眼把人認了出來。

    是蕭敬的乾孫子,司禮監寫字孫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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