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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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38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5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太子貪嘴,天子賞玉珮
  
    蕭敬給徐勳父子選定的那座宅子並不算大,裡外兩進,二門進去就是三正兩耳四廂房的格局,而二門外頭的外院則是東西兩邊的書房偏廳以及正堂,倒座房一溜有五六間,足可以容納此次從南京跟出來的護衛小廝。內中傢俱陳設原本就是都有的,算不上簇新,但摸上去光潤得很,足可見前主人也是極其愛惜的,所以徐勳總共添置的不過是些小玩意。

    而對於住慣了皇宮大內的朱厚照來說,這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房子他卻彷彿怎麼也看不夠,這間轉轉那間看看,甚至就連下人的大通鋪也去溜躂了一圈,讓今天跟著出來的劉瑾和張永全都熱出了一身的油汗。

    最後終於參觀完了,他一進正房就自來熟似的對徐良嚷嚷道:「都說喬遷是要好好擺幾桌慶賀慶賀的,不如去西四牌樓那邊找個好飯莊訂幾桌席面來!」

    這會兒房間裡就是徐良和王世坤,並沒有外人,因而徐勳也不虞外人知道朱厚照的身份,自然笑吟吟地說:「殿下要吃席面還不容易,不管是山珍海味,我立時就讓人去訂!」

    徐良眼看這麼一位地位尊貴的太子對自己父子恩寵有加,外加一丁點架子都沒有,竟是連帶那幾個護衛都去拉了一會家常,起初的敬畏之心就淡了。見徐勳說著要往外走,他突然一把將其拉住,又笑道:「不用上外頭。這外頭的酒菜看著顏色好,但從那邊送過來,卻也要和宮中的膳食一樣涼了。太子殿下要是高興,老漢我親自下廚露一手如何?」

    「你還會做菜?那敢情好,只要有新鮮的吃,外頭的家裡的都行!」

    徐勳還來不及開口,最愛新奇的朱厚照就已經興高采烈地滿口答應了下來。眼看徐良捋起袖管就興沖沖地出去了,他略一思付,就沖王世坤道:「王兄,你在這陪著太子殿下,我去廚房給我爹打打下手!」

    話音剛落,一旁的朱厚照就立時興致勃勃地插話道:「不用人陪,我跟你一塊去!」

    平日只容納一兩人的廚房一下子湧進來五六個人,頓時顯得擁擠不堪。徐良得知堂堂太子爺竟然要看自己的手藝,頓時更起勁了,隨手拿起一塊從芳園帶來,早已拔毛洗淨的五花肉往砧板上一放,抄起菜刀就開動了起來,那刀工竟是頗為嫻熟,徐勳少不得也上去幫著打下手,預備些蔥薑和油鹽醬醋。

    劉瑾和張永都是自幼入宮,雖說都不是正兒八經的內書房出身,可也從來沒見識過廚房裡的勾當,因而見徐良徐勳兩個大男人,竟然在那兒有模有樣地切配準備,不禁都瞪大了眼睛。至於朱厚照就更不用說了,要不是被人死死拽住,他恨不得去抄著菜刀自己試一試。

    待到下油鍋的時候,眼看油花四濺,劉瑾和張永猶如護犢子一般把朱厚照往後拉,可偏是禁不住太子殿下的好奇心,就連一直輕聲嘟囔著君子遠庖廚的王世坤也不得不上前一塊幫忙看人,唯恐朱厚照一個不好溜到火爐旁邊去。

    這一頓飯做得無比熱鬧,整個廚房裡頭就沒一刻停過各式各樣的吆喝。到最後還是油煙味越來越大,徐勳不得不提醒朱厚照,小心回宮露餡,再加上劉瑾苦苦相勸,這位小太子方才不情不願地出了廚房回到了正房擦過臉後就意猶未盡地坐下了。

    「平常都是看那些菜裝了盆送上來,今天還是頭一次看這些是怎麼做出來的!趕明兒有空,我一定要親自試一試。」

    「我的小祖宗,剛剛王公子不是說了,君子遠庖廚……」

    「什麼君子,難道你們是君子?上次我記得劉大鬍子還在父皇面前痛心疾首說太子身邊都是小人呢,你們是小人,我是什麼?哼,那些君子說的話我最煩了……」

    這邊廂朱厚照和劉瑾鬥嘴不停,聽得王世坤暗笑不止,少不得也時而插上兩句。那邊廂廚房裡的菜送出來,張永無不是站在門口盡忠職守地用銀針試過,隨即親口品嚐。等到頭一個菜,也就是那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端到朱厚照面前,這位小太子已經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他幾乎迫不及待地一筷子伸過去,夾起一塊就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吃慣了御膳房那些沒多少熱乎氣的膳食,他已經忘了前一次在外頭吃飯的教訓,立時燙得哇哇亂叫,可卻愣是不肯放下筷子,甚至也不理會劉瑾遞來的涼水。好容易一塊肉三下五除二下肚,他才一口氣喝了大半碗涼水,一邊喝一邊吸氣,臉上儘是滿足。不多時,四菜一湯上齊了,滿身油煙的徐良和徐勳全都上了桌來,見風捲殘雲已經去了一多半,父子倆頓時全都笑開了。而徐勳在好笑之餘,卻不免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這位想什麼做什麼的小太子不會想著把老爹挖到御膳房去天天給他做好吃的吧?

    「好,果然是好!」朱厚照心滿意足地摸著肚子靠在躺椅上,一連讚了兩個好字,卻沒有如徐勳所擔心的說什麼把人請到御膳房去,而是笑嘻嘻地說,「日後我要走出了宮,就一定到這來。徐良,徐勳,到時候你們可別忘了再這麼好好露一手!」

    「殿下的這要求容易得很。」徐勳微微一笑,隨即就瞅了徐良一眼,「要說今天還是托了殿下的福,您要是不來,我還真不知道,爹竟然有這樣的手藝。」

    「嘿,那我以後常常來,你就有口福了!」

    吃飽喝足,朱厚照卻依舊不想就這麼回宮去,而是在正房裡纏著徐勳三人講南京的風土人情。這其中,徐良說市井,徐勳說人情,但精通吃喝玩樂的王世坤無疑最讓他滿意。然而,就在他緊抓住王世坤無意中說漏了嘴的語病,一個勁追問秦淮河上燈船裡的情形時,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說話聲,下一刻,張永就領著一個穿著短衫的漢子進來了,正是谷大用。

    「殿下,巧得到的消息。」谷大用不露痕跡地看了一眼徐勳父子,這才垂下頭說,「興安伯府往禮部報喪,興安伯徐盛歿了。」

    「死了?」朱厚照疑惑地皺了皺眉,旋即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說,「死了就死了,也沒聽說過他有什麼了不得的才幹功勞,死了還能騰出個位子。這種沒事兒陷害自己親戚的人……」

    不等朱厚照說完,一旁的徐勳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見小太子詫異地看了過來,他這才沉聲說道:「殿下,時候不早,您還是盡早回宮,您總不想偷溜出宮被皇上皇后娘娘抓個現行吧?」

    雖說立時苦了個臉,但在徐勳誠懇地一再勸說下,朱厚照不得不極其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臨走之際,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隨手從腰間解下一雙玉珮塞到了徐勳手裡,又衝著王世坤努了努嘴:「對了,這是父皇賜給你們兩個的,說是賞你們那一趟陪我挑書。嘿,總而言之,跟著本小侯爺做事,虧待不了你們!」

    說著說著,朱厚照嘴裡竟是不自覺地又溜出了那個異常古怪的自稱。

    ……………………………………

    興安伯徐盛死了。就在司禮監寫字孫彬奉命前去詰問,人走後不到半個時辰就死了。

    就在徐良和徐勳父子搬進新居,皇太子朱厚照賜金之外還微服親自前來慶賀的這一天死了。

    這原本雖然不算小事,但在幾乎每日都會接到王公宗室勳貴文官報喪的禮部來說,也決計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壞就壞在,興安伯府送上了興安伯徐盛的遺折,上頭竟是還有幾個觸目驚心的血點,祈請朝廷立徐毅為嗣,承襲爵位。這也就算了,前來送遺折的家人在禮部大堂上連連磕頭,竟是言道同宗族親自恃有中貴為援,以中官登門威逼,以致徐盛病故云云,矛頭直指司禮監太監蕭敬。這樣一份奏折送上來,禮部尚書張升自然不敢怠慢,立時三刻就命人抄送吏部和內閣。等到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知道內情,也不過是興安伯府報喪一個時辰之後的事。

    被召來的孫彬站在蕭敬面前,卻是惴惴然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他怎麼能想到,自己去的時候徐良雖說精神算不得太好,可也絕不是立時三刻就能撤手人寰的光景,可偏生自己前腳走,後腳人就死了,他竟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因此,當蕭敬看過來的時候,他雙腿一軟,竟是本能地跪了下來。

    「老祖宗,孫兒真沒有……」

    「這些話不用說了,你究竟是怎麼對徐盛說的,一五一十給咱家如實道來!」

    聽孫彬原原本本把說出去的那番話又複述了一遍,蕭敬坐在那裡沉吟著,不時用手輕輕敲打著扶手,卻並沒有雷霆大怒。好一會兒,他才淡淡地說:「好了,咱家都知道了。這幾日你不要隨便出門,好好呆在房裡自己反省反省!雖說是咱家讓你去的,也是皇上的意思,但你太得意忘形了。身為中官,最忌諱的就是得意忘形這四個字!」

    「是是是,孫兒知罪!」

    見孫彬使勁磕了個頭,這才躡手躡腳退出了屋子,蕭敬剛剛那淡然若定的表情便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

    他可不信,徐盛這個從來就中庸不顯眼的勳貴臨死居然會來上這麼一出,而沒有人撐腰,徐盛的家人敢把這樣的折子送到禮部!尤其是那什麼中貴威逼,不但是衝著他蕭敬來的,而且連皇帝也掃了進去,簡直是膽大包天!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6
第一百五十章 會揖吵架,小徐攤牌

    和大明門之外千步廊左右五府六部等氣勢恢宏的衙門不同,宮城右順門東南的文淵閣內閣直房始終都並不起眼。隨著內閣的重要,使用的文書人等越來越多,但貴如首輔,也不過是小小的直房一間,更不要說次輔三輔等等。幾次修繕之後,這片地方便分作了三片院落,中間是俗稱的內閣,也就是文淵閣,東邊是詰敕房,西邊是制敕房。

    終弘治一朝,內閣中人除非致仕抑或去世,否則基本一個不動,反倒是十幾個文書承旨已經換了好幾茬,不少都高昇到六部抑或放了外任,正可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這一日乃是八月十五,民間百姓可以熱熱鬧鬧過個中秋節,可對於宮中來說,中秋算不上正節,望日大朝之後固然賜了月餅和御酒給部閣高官,正事兒卻是不能耽擱的。因為十五這一天除卻大朝之外,還是六科給事中前來內閣和輔臣會揖的日子。

    此時此刻的會揖直房中,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位輔臣居左而坐,六科給事中則是坐在右邊,雖是人員相比懸殊,可誰都知道這三位閣老多年秉政威權極重,天子甚至稱之為先生而不名,更何況六科中人多數不過七品。往常的會揖雖偶爾也有一些爭爭吵吵,但多數時候,就如同這會揖二字的意思,不過是輔臣一錘定音,其餘人一揖行禮而已。

    可這一次卻大不相同,幾樁要緊事情一過,吏科給事中吳罐就把這興安伯徐盛的死提上了檯面,緊跟著戶科給事中王蓋又質疑起了禮部轉呈徐盛遺折提出來的承襲人選,又說徐盛另有一弟徐良。不消一會兒功夫狹小的直房中就爭吵了起來。

    「徐毅畢竟是世襲的千戶,總比那不知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徐良強!」

    「話也不能這麼說!」第一個揭開蓋子的吏科給事中吳輝卻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這才環視了其他人一眼,「徐盛病重之前,皇上就已經褒獎過徐良之子徐勳,而他父子尚未上京的時候,那個徐盛保舉的堂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沒興安伯府,而且此人在軍中素來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著稱,讓他襲爵豈不是笑話!」

    「你這才是道聽途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算什麼,不就是因為據傳那徐勳和中貴交往密切,你打算走司禮監幾個太監的門路嗎!」

    「你血口噴人!要我說徐毅究竟給了你多少好處才讓你在這種地方給他說話!爵位承襲朝廷向來是有制度的賢與不肖,是非自有公論!」

    在這一片喧嘩聲中的,一個脾氣暴的給事中終於聽不下去了,一時竟忘乎所以拍著桌子憤憤然地嘴道:「我輩讀書幾十載這才位列朝堂,如今一個南京來的身份不明的小子,還有一個軍營中拿著一份俸祿不幹活的閒軍漢,就因為有人撐腰,居然就敢窺伺爵位?按照規矩,無嗣就該除爵,沒什麼好說的!」

    「好了!」

    面對這樣亂糟糟的情況首輔劉健終於忍不住了,脫口而出喝了一聲。他從弘治皇帝即位之後便入了閣,這首輔從弘治十二年當到現在這一聲自然是威勢十足,不過片刻功夫,會揖直房中就已經是一片寂靜。他用威嚴的目光掃了眾人一眼,見一眾言官大多數避開了自己的眼神,他這才淡淡地說:「區區小事就吵成這樣,成何體統!」

    劉健一言震懾了眾人,謝遷這才站起身來說道:「此事禮部先得定下治喪儀程,接下來才是吏部下書訪徐盛後人,至於承襲與否,出自上裁,如今就議這個還太早了。今天既然大事已畢,諸位就回六科吧,除了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還有的是要緊大事做!」

    儘管下頭眾人還有不少想就此事繼續辯論辯論,但謝遷善言是出了名的,再加上身份擺在那兒,誰都不想無緣無故觸了這位的霉頭給教訓一頓,於是你眼看我眼之後,終究是在吏科都給事中的帶領下,齊齊揖禮退出。等到他們一走,剛剛沒吭聲的李東陽便微微一笑。

    「區區小事,卻惹得一大堆人大動肝火,這還真是奇怪得很。」

    「西涯,他們那點小心思,還能瞞過你我三人的眼睛?醉翁之意不在酒,還不是吏部都察院考察得緊,都想從這上頭找點文章?這幾日彈劾老馬和老戴的折子漸漸多了,看來這兩位礙了很多人的事啊!」謝遷素來直爽,當下便一言道破了其中玄機,等坐下身來又歎道,「要是讓他們知道,皇上命司禮監文書官過來咨議我們三個打算讓兵部重整府軍前衛,還打算授這徐勳指揮使,也不知道是個什麼表情。」

    「府軍前衛此事你可打算附議?」

    劉健挑了挑眉,見謝遷搖了搖頭,他又看向了李東陽。然而,李東陽躊躇片刻,卻說出了一句不同的話來:「元輔,木齋,此前司禮監諸公派來的那個文書官和我相熟些,臨走時還多說了一句話,太子殿下與那徐勳應該是見過,皇上因此故召見了他一次,印象不錯。聯想此前封其勳衛,聖意如何就呼之欲出了。」

    「什麼!」

    無論是太子見過徐勳,還是弘治皇帝召見,劉健和謝遷都並未聽說過,此時不禁雙雙色變。弘治皇帝雖說如今勤政,但不過是日日上朝,朝會之外召見閣臣卻極少,滿打滿算這幾年不過一年兩三次,更不要說其他外臣了。然而,皇帝卻居然會召見一個微不足道的八品勳衛,隨後又讓司禮監派人這般暗示,這擺明了就是估進。

    「此人學識如何,人品如何,出身如何?」謝遷一氣問出了這三個問題,見李東陽臉色古怪地衝著自己笑了笑,他哪裡不知道李東陽也一無所知,頓時歎了一氣,「太子八歲出閣,可之後好幾年都始終未至文華殿講學,就是讀書也多半斷斷續續。若再被一個別有用心之人所迷,日後實在是……」

    儘管謝遷沒說完,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首輔劉健沉吟了許久,這才突然開口說道:「之前南京守備等人的折子送上之際,我在擬票的時候曾經用心多看了幾眼,記得其中有南監祭酒章懋的名字。章懋這人錚錚鐵骨,定然不會人云亦云,我倒是傾向於此人品格應該信得過。至於學呃……光有學識如果有用,太子就不會這般難以教導了。此次徐盛既然舉了徐毅上來,聖意卻另有其人,少不得又是一場爭襲官司。既如此,何妨先看看?」

    「元翁此議,可實在是狡猾啊!那司禮監所詢府軍前衛之事呢?」

    「當然是一併拖延,等此事有個結果再說。」李東陽搶在劉健前頭插話道。

    見劉健亦是微微頷首,謝遷撫掌大笑,三個輔臣倏忽間便定下了有關此事的基調,竟是誰也不再言道,話鋒隨即就轉到了宣府大同的軍備。哪怕是司禮監旋即派了人來咨議,劉健亦是推托為吏部禮部先議,輕輕巧巧就把人推托了下去。

    …………………………………….

    儘管根本不曾有人前來豐城胡同的徐家報喪,但徐良和徐勳簡量過之後,並沒有因為中秋節在即就假裝不知道,此時尚未到成服之日,父子就換了素色行頭,於中秋節這一日雙雙前去弔祭。

    由於興安伯府已經往各處報了喪,這一日弔客很不少,有的是徐威從前的同僚友人,有些是奉家中之命前來的勳貴子弟,還有些遠房親戚之流。然而,當徐良報上名字的時候,門口的兩個門房對視一眼,幾乎同時伸出手去阻攔。

    「對不住,老爺臨終有命,說是不認你們這門親戚!」

    平心而論,徐勳對於這個興安伯爵位看重,其實是為了有了出身才有機會見到那位太子,如今人都見著了拉上關係了,他就沒有從前的熱衷了。然而,面對這兩個攔路的刁奴,他卻只覺得心頭火起,當下一把攔住了要發怒的徐良,又踏上前了一步。

    「通報進去,就說要是興安伯府還是這般蠻橫不懂禮數,那麼,我不介意把事情真正鬧大了!這大明朝從洪武爺開始封爵,因為爭襲鬧得爵位被朝廷收回去,誰也沒好處的情形多了,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

    那兩個門房原本連正眼都不瞧徐勳一下,聞聽此言,其中一個還想反唇相譏,另一個老成些的卻一把拉住了同伴,見徐勳年紀雖少,但那沉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懼意來,再加上此時弔客雲集,鬧大了的後果至少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門房能承受得起的。於是,在斟酌了老半天之後,他終於把同伴叫到一邊低聲言語了兩句,隨即二話不說就扭頭往裡頭跑了。

    站在徐勳身後的徐良把這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觸動之餘不禁更生內疚,忍不住拉著徐勳往後退了兩步,又低聲說道:「勳兒,若是他們真的還要攔著,不若算了……你既是有緣讓太子這般信賴,我這爵位不要也不打緊……」

    「爹,我們要不要是一回事,可我看不得的是別人擺出這麼一副欠揍的樣子!」徐勳攙扶住了徐良的胳脖,斬釘截鐵地說,「就衝著他們的張狂,我偏要給你爭定了,大不了誰都得不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7
第一百五十一章 談笑定名分,空手套大權

    如今才剛剛小殮,屍體入堂安設了靈座,因為徐盛無子,徐毅又著意前前後後地張羅,再加上戴姨娘幫襯,上下家人當中雖說也有不滿的嘀咕的,可大多數人卻是不敢有絲毫異議。因而,此時此刻徐毅在靈堂迎來送往,時不時哀哀痛哭一陣,等到外頭那門房一溜煙跑進來,在他耳邊低低言語了一陣,他才頓時勃然色變。

    那個小野種,竟然敢用這樣的話來威脅他!

    然而,儘管咬牙切齒,他卻不敢像先前那樣把人拒之於門外,狠狠地在心裡罵了好一會,他才僵硬著脖子輕輕點了點頭道:「把人放進來!橫豎這裡裡外外都是自己人,還有那許多其他弔客,諒他玩不出什麼鬼花樣來。還有,差個人去看看戴姨娘,那邊女眷也馬虎不得。」

    當那門房飛快地跑將出來,神色很不自然地躬身請他們入內的時候,徐勳便衝著徐良露出了一絲計謀得逞的微笑。可他卻沒有就這麼直接進去,而是在那裡又站了一站,直到一陣馬蹄聲後,幾騎人在興安伯府大門口停下,其中第一個滾鞍下馬跑了過來的赫然是王世坤,他這才扶著徐良迎上前去。王世坤和徐家父子是最熟絡不過的人,一拱手就完了,隨即卻用大拇指隱晦地朝後頭點了點。

    「人被我請來了!」

    「王兄好本事!」

    徐勳和王世坤相對會心一笑,這王世坤立即後退兩步把正主兒給讓了過來。剛從裡頭出來的老成門房眼見呼啦啦又來了這麼一批人,自是警惕十分,可當後頭一個隨從模樣的人大步到他跟前,抬著下巴神情倨傲地說出了幾個字時,他一時陷入了深深的呆滯,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地大聲叫道:「定國公長孫前來弔喪!」

    定國公徐永寧閒住多年,因而定國公府也遠不如當年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終究還是世襲罔替的國公府。此刻一通報進去,興安伯府的上下僕役誰都不敢怠慢,可眼見著三十七八的定長孫徐光祚竟猶如晚輩一般和徐勳一起攙扶著徐良的胳膊一路入內,知道那對父子倆身份的下人們一時全都呆若木雞。而跟在後頭的王世坤作為始作俑者,面上不得不裝作肅重,心裡卻是萬分得意。

    從前他在南京城當紈絝的時候,一直都是仰仗姐夫的勢力,聽著風光,可實際上沒人瞧得起,可現如今到了京城,他竟是輕輕巧巧可以借勢和定長孫平起平坐了!

    靈堂之中,徐毅見著那邊徐緩進來的徐良一行,眼睛不用裝就已經通紅一片。他從昨夜熬到今天,光是哭就至少十幾場,若不是暗地裡一直有偷偷進食,早就完全熬不住了。可是,徐盛的遺折送上去了,該去打點的人他都打點了,銀子撒出去無數,這會兒偏生卻還不得不放徐良父子進來。更可氣的是,對方竟還把將來必然會襲國公爵的定國公長孫請了來造勢!

    定國公世子徐世英早年就故去了,因而作為長子的徐光祚鐵板釘釘會承襲定國公爵位。可爵位這東西固然不可或缺,但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廝混,光有臉面而沒有實際,卻依舊一文不值,就好比他那發了狂在家養病閒住多年,幾乎是只能靠那些祿米過日子的祖父。

    正因為如此,哪怕魏定二府也算是多年恩怨,但徐光祚對此番南京過來的這一行人萬分客氣,尤其是當聽說徐敘冒犯了壽寧侯府的大小姐卻被發落到了國子監,又在王世坤給他看了那玩意之後,他想都不想就決定來跑這一趟。

    此時此刻,他上前恭恭敬敬地上香拜祭之後,卻是看也不看一旁的徐毅,轉身直奔徐良,面帶悲切地拱拱手道:「逝者已矣,還望徐伯父多多節哀。朝廷素來公道,總不會讓您白受了多年苦楚。」

    儘管著意忍耐,但聽到徐光祚最後竟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徐毅終於忍不住了,當即用嘶啞的聲音厲聲說道:「定長孫,你這是什麼意思?」

    徐光祚冷淡地看了徐毅一眼,正要說話,一旁攙扶著徐良的徐勳便開口說道:「爹,咱們先去拜祭大伯父吧。

    見徐勳這麼說,徐光祚自然也就趁勢收住了話頭,彷彿壓根沒看到徐毅那噴火似的目光。這邊廂父子倆雙雙哭拜過後,徐良看著那靈牌上的字跡,想到徐盛早年間的目無餘子,想到長房早年間的奢侈無度,想到自己痛改前非卻終究挽不回那段糊塗歲月的過失,一時哪怕不用徐勳遞過來那些沾滿了胡椒面的帕子,也已經是淚流滿面。見他這般潸然淚下,一旁見慣了喪禮上那些虛偽嚎哭的不少人都互相交換著眼色。

    「八哥你夠了沒有!大哥人都不在了,你做這樣子給誰看呢!」

    徐毅終究年輕氣盛,剛剛一而再再而三吃癟,此刻終於忍不住了,竟是突然出口刺了這麼一句。話才出口,他猛然間就看到徐勳側頭看了過來,目光交擊之間,他竟不由自主為人所懾,一時忍不住避開,隨即又因為自己這一瞬間的退縮而惱羞成怒。

    「今天當著這許多弔客的面,我就和你剖白剖白清楚!這大哥臨終之前就已經寫好了遺折,說是你自幼不服管教,成年之後遠避南京,原就不該算我徐家的人……」

    「我的老爺,你死得好冤枉啊!」

    這話還沒說完,外頭就突然傳來了一陣哭天搶地的聲音。眼見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踉踉蹌蹌衝進了靈堂,一時間無論是徐毅也好徐良也好徐光祚王世坤也好,甚至是一眾前來弔祭的賓客,全都為之呆若木雞,竟眼睜睜地看著那女人一頭撞在了供桌上頭破血流。那女子卻還清醒,又使勁在地上用力磕了幾下,隨即就頂著那鮮血淋漓的腦袋大聲嚷嚷了起來。

    「老爺,你死得好冤枉……你怎會知道,你這麼信任那個賤人,那個賤人竟然會串通你的弟弟,想要謀你的爵位家產,被你知道之後,竟是夥同人把你給害了……老爺,你死得好冤枉啊!」

    如果說剛剛靈堂上矚目的焦點便是徐毅對徐良的這些指斥,那麼,在這樣驚天動地的一嗓子後,幾乎每個人地目光都看向了徐毅。這徐毅剛剛自己都說了徐良一直在南京,人家初來乍到,怎麼可能做得到這種事情來?既不是徐良,除了徐毅難道還會有別人?

    突如其來這一鬧,再加上那女人又是口口聲聲的老爺死得冤枉,靈堂中自是瀰漫在了一股極其慘切的氛圍之中。徐毅幾乎是呆愣了老半天方纔如夢初醒地大喝道:「來人,把這個瘋子給我拉下去!」

    「且慢!」幾乎是在徐毅話音剛落的同時,徐勳開口喝了這兩個字,旋即就冷冷說道:「朝廷尚未有詔旨,這興安伯府什麼時候就換主人了?」

    「不錯,這興安伯府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了一個外人做主!」

    既是被人請來造勢的,定國公長孫徐光祚對自己的定位自然是萬分準確,徐勳才一說完,他就跟著冷笑了一聲。由於興安伯徐盛並不是什麼頂尖勳貴,這些年也就是神機營管過操練,往來的同僚雖不少,可要說真正混得好的,那也都是在外任上,就是來的那些勳貴子弟,也多半是家中閒人,哪及得上名分最正的徐光祚?而且,這一位一聲喝下之後還不算完,緊跟著又衝著四周圍的人拱了拱手。

    「諸位,興安伯故去,膝下無兒女,家中又無主婦,禮部一時半會大約還派不出治喪的人,在下雖年輕,但看在同姓之誼,眼下既然鬧出了這樣的事情,不得不勉力幫襯一二。免得興安伯生前一世英名,如今卻被這些家務事鬧得亂了!」

    「定長孫說的是,這興安伯府是該有個主持的人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定長孫真是宅心仁厚。」

    「有定長孫操持,興安伯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欣慰的。」

    讓徐毅目眥俱裂的是,這靈堂中的一眾人等,竟是大多數都出口附和。少有那麼兩三個和他還算相識的,都有意躲避了他的目光,而更多的人則是盯著那個彷彿叫嚷累了趴在青磚地上只是哭泣不止的不知名侍妾。就在這時候,戴姨娘終於聞訊趕來。她卻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變故,一進門就大聲嚷嚷道:「來人,把這個胡言亂語的小賤人捆了送到柴房去……」

    然而,說完話的她卻發現平日使喚得得心應手的下人們竟沒有一個抬起頭看她的,不但如此,甚至那些賓客還都用一種詭異古怪的目光看著自己,她頓時有些著慌。強笑著正要說話,她就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你既不是繼室,又沒有誥封,這靈堂重地,豈是你一個侍妾之流可以踏足的?傳揚出去,都道是興安伯府沒了規矩體統!來人,扶著她去後頭好好歇著,還有,連此女一塊攙扶下去!」徐光祚話音剛落,見地上那個女人猶如受驚的貓兒一般彈跳起來,彷彿要嚷嚷什麼,他立時疾言厲色地呵斥道,「胡言亂語也要有個分寸,興安伯屍骨未寒,還要鬧笑話麼?」

    那女子雖說滿臉的血跡異常可怖,可仔細看去不過二十許人,但此時此刻,她的臉上卻寫滿了深深的絕望,竟是不管不顧地叫道:「定長孫,不是我要鬧笑話,是這老虔婆和徐毅合謀,要活殉了我們其他姐妹給伯爺陪葬!」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8
第一百五十二章 權閹相忌,皇帝教太子

    乾清宮西暖閣,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和司禮秉筆太監李榮正帶著幾個小太監把一大摞奏折呈送到了御前。按照規矩,只有在皇帝御覽之後,這些的通政司送上來的和右順門收上來的奏折方才會轉到內閣,然後由內閣輔臣做出票擬,旋即送上來朱批。過程雖是如此,但這頭一道御覽的工序,哪怕是如同眼前的中興之主弘治皇帝,也多半只是聽司禮監幾個大太監的口頭匯報,偶爾一時興起再翻看兩本。

    司禮監掌印太監號稱內相,而秉筆第一人便相當於內閣的次輔,口頭匯報的事情,原本都是該李榮親自領銜。然而,皇帝憐他年紀大了,再加上蕭敬自謙年輕,因此自早年間開始,這些節略匯報就一直都是蕭敬親自在做。這會兒他一樁樁報了幾件司空見慣的彈劾案子,隨即話鋒一轉道:「另外,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書馬文升九年秩滿乞致仕。」

    「馬文升?」

    「是,正是五朝元老馬尚書。」蕭敬笑容可掬地說,「要老奴說,馬尚書雖說年紀不小,但老當益壯,況且吏部從來便是最繁難的衙門,也多虧有他御總。」

    「嗯,也是。」弘治皇帝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看了一眼一旁恭謹侍立的李榮,「就好比李伴伴,同樣是五朝元老,如今年過七旬,還不是一樣挑著司禮監的擔子?」

    「萬歲爺言重了,老奴怎敢和馬尚書相提並論?」李榮笑瞇瞇地欠了欠身,隨即方才說道:「不過,馬尚書年紀大了,未免有些精力不濟。老奴記得前幾天吏科給事中吳葬還彈劾馬尚書昏耄健忘。說起來其實簡單的很,不過是吏部考功司定了訓導薛登致仕,結果文選司不知情,竟是以薛登無功績,令轉河泊所官。致仕在十三日而改官之奏在十四日,縱使馬尚書出於無意,但如此何以辨別天下之賢?而若是出於有意,何以為天下之具?吳葬說是馬上書欺君罔上,很用了一些誇大的言辭,聽說今天內閣會揖,也不知道三位閣老可訓誡過他。」

    「言官就事論事,也不要干涉過多。至於馬文升,讓劉先生擬票留任就好。」

    弘治皇帝彷彿沒看見李榮微微一僵的表情,隨即頷首示意蕭敬繼續。等念到興安伯報喪的折子,他突然臉色一凝,繼而就吩咐把折子挑揀出來看。等一個,小太監找出了折子匆匆上前跪下呈上,他隨手接過來,才看了兩眼就眉頭大皺,最後隨手撂下一聲不吭。一旁司禮監的兩位大佬都知道這位至尊的心思,卻都假作不知,蕭敬繼續一一匯報,大約一刻鐘後才停了下來,皇帝一如既往賞了一碗茶,隨即彷彿漫不經心似的開口問了一句。

    「這興安伯府裡又沒個兒孫,又沒個夫人,治喪的事情禮部可派了人?」

    這時候,一旁的司禮監太監陳寬連忙應道:「回稟皇上,興安伯府昨日報喪,禮部應該尚未來得及。」

    「尚未來得及?若是別家府邸也就罷了,這興安伯府裡裡外外就沒個人了,禮部不派人,這喪事怎麼辦得!禮部那些人都是經歷多多的老人了,此次怎麼這般糊塗!」

    皇帝這一句話把禮部一堆人都掃了進去,一眾司禮監大佬面面相覷,蕭敬便斟睨了一眼下首的東廠提督太監王岳。果然,王岳見其他人也都看著自己,便輕咳一聲道:「回稟皇上,禮部雖未來得及派人治喪,但已經有人出面了,是定國公長孫徐光祚。下頭番子來報,說是幸虧定長孫出面,否則今日興安伯府只怕就要鬧出了大笑話。

    「哦?」

    弘治皇帝才問了這麼一句,外頭就突然傳來了一個興沖沖的聲音:「興安伯府鬧了什麼笑話,快說來我聽聽!」

    隨著這清亮的聲音,一個人影衝了進來,不是太子朱厚照還有誰?瞧見面前一大堆人忙不迭地行禮,朱厚照一面不耐煩地擺手叫道免了免了,一面快步到了弘治皇帝身前,膝蓋一彎還沒碰到地面,就被一把扶了起來。他笑吟吟地叫了一聲父皇,旋即就蹭到弘治皇帝身邊站直了,眼睛往幾個大太監身上直瞟。

    眼見小太子這般模樣,再加上皇帝也以目示意,王岳就清了清嗓子,把興安伯當時的狀況如實說來。倘若徐勳人在這兒,必然會驚歎王岳說得仿若親見一般,顯然,那會兒不是興安伯府裡有東廠探子,就是來客當中有人給東廠當了探子。臨到末了,王岳又說道:「定長孫平日出門少,但今次代為操持喪事,竟是面面俱到,並未因為此前那哭鬧靈堂的侍妾而讓事情驚動官府,於徐毅徐良兩方雖最初稍有偏向,但之後便一直公正主事。因而傍晚時分幾位公侯伯親自前來弔祭時,亦是紋絲不亂。」

    「不錯不錯,這個徐光祚不錯!」

    朱厚照使勁誇獎了徐光祚兩句,繼而就悄悄拿眼角餘光去看父皇,發現弘治皇帝並未接話茬,他立時老老實實地坐好,接下來竟是一句話都沒說。一直等到蕭敬和其他人一塊磕頭告退,他這才長舒一口氣,立時使勁蹦了上去和父皇坐在了一塊。

    剛剛當著外人,弘治皇帝只能板著一張臉,此刻見幾乎仰頭看著自己,他頓時有些心軟了,思量片刻就意味深長地說道:「厚照,你前次偷偷出宮到徐勳那新居去賀喬遷之喜,以為朕不知道?」

    見朱厚照瞪大眼睛瞧著自己,旋即就又露出了一臉無辜的表情,弘治皇帝又好氣又好笑,不由得輕喝道:「父皇知道你想些什麼,但身為天子,當不偏不倚,不可因一時喜好就做出判斷。好在這個徐勳看來不是恃寵而驕的人,否則那時候便鐵定求了你在朕面前說話,以你的個性,可是十有八九不會拒絕?」

    他本以為兒子大約會耍個滑頭,豈料朱厚照竟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他頓時為之氣結,當即臉就板得更嚴肅了:「這就對了!你已經因為私下的那點喜好,忘了你這太子應該做的事!你看看他,在興安伯府靈堂發生了那樣的鬧騰,定長孫分明是他請過去的,卻沒有藉著這由頭把事情鬧大,而是竭盡全力壓了下去,只是把治喪大權從那徐毅手中奪了回來,這叫做什麼?這就叫名正言順。你是太子,日後治國也需得記著這妙用無方的四個字。」

    「名正言順……」朱厚照眨巴了一下眼睛,旋即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做什麼事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嗎!」

    「哈哈哈哈,我兒,你這次是說對了!」

    弘治皇帝寵溺地摩挲著朱厚照的頭,隨即方才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說:「這世上做什麼事,都少不了借口和理由,只要讓別人啞口無言,這事情做起來就能少了三分掣肘。為人君者,也同樣如此,不能為所欲為,而且,一舉一動還要讓人捉摸不透。就拿那個徐勳來說,你即便喜愛他,也不能都拉在臉上,否則便不能讓他打從心底裡敬畏你!」

    聽著這些複雜到極點的帝王心術,朱厚照懵懵懂懂點了點頭,心裡卻轉著另外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念頭。要是讓父皇知道,他居然讓徐勳去調查他是不是母后親生,父皇會不會一氣之下砍了徐勳的腦袋?話說回來,內閣的那三位閣老動作也太慢了,他都已經對徐勳把願許出去了,那什麼府軍前衛的事怎麼到現在連個下文都沒有?

    事實證明,請了定長孫徐光祚去興安伯府幫忙治喪是一步絕妙的棋。哪怕徐勳不知道這消息傳到御前得到了怎樣的評判,但他自己對這位未來的定國公是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

    出身世家的徐光祚早年喪父,祖父又是個不管事的,素來就在掌管定國公府,料理事情自然井井有條,別人是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挑不出來。兼且徐勳又暗示皇帝應該在關注這邊的情形,徐光祚越發不偏不倚公正公平,就連興安伯府原本有些騷動的下人都心悅誠服。

    一直忙碌到大晚上,徐勳方才攙扶著徐良從興安伯府出來。眼見徐毅狠狠剜了自己一眼方才氣咻咻地徑直上車,他只哂然一笑,把徐良推上馬車後,他又笑瞇瞇地請了王世坤一塊上車,待到金六一甩鞭子起行,他才說道:「王兄,這次可是多虧了你!」

    「什麼多虧不多虧的,你別看徐光祚按照輩分比我矮一輩,那可是真正的人精。要不是你把老四弄去了國子監,要不是你我才從太子手上順到了這麼一對玉珮,他會出面那就是見鬼了!」當著徐勳父子的面,王世坤直截了當地現開銷了,這才豎起大拇指晃了晃,「我算是服你了,居然端出同姓這一條讓徐光祚去幫忙治喪!不過我實在鬧不明白,今兒個靈堂上那樣好的借口,你竟然不用!」

    「那樣反而落了下乘。你以為今兒個這情景的不鬧到官府去,就不會有人流傳?」徐勳看了一眼滿臉疲憊的徐良,連忙從一旁的蒲包中拿出一直溫著的茶壺,衙了一杯水遞給了老爹,隨即看著王世坤說道,「這一次對定長孫也是莫大的機會,讓朝廷看到了能耐,他將來就不會是一個閒置的國公。對了,你可讓人對國子監的徐敘提過太子的身份?」

    「我本來是懶得理他,可他讓人帶了一刻長信來賠禮道歉。我想想怕他心懷怨望,就親自去看了他一趟,也是為了震一震他,省得他不老實。不過這傢伙我不抱多大希望,我大姐對他已經很不錯了,他居然還說出那和話來。對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章老大人讓我帶給北監謝祭酒一封信,我一直沒空送過去。我身上有孝,而且接下來打算閉門在家看看書,若是你那外甥真長了記性,衙可以請他代勞。不過聽你這麼說,還不如你親自去跑一趟了。你雖不走文科,可和那位頂尖的大儒打打交道,也是歷練不是嗎?」

    面對滿臉狡黠的徐勳,王世坤頓時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小子比他年紀還小,居然老氣橫秋對他說什麼歷練?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29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張永說告密,請閣老旁聽

    在定長孫徐光祚的操持下,再加上禮部那位姍姍來遲的主事是辦老了那些宗室喪事的,接下來興安伯徐盛的喪事自然辦得四平八穩,再沒有先頭靈堂上那大鬧一場的風波。即便如此,徐毅借助徐盛遺折上書好容易扳回來的一丁點優勢,又就此消耗殆盡,只能眼睜睜看著徐光祚有條不紊地清理著興安伯府的那些「刁滑」小人,其中十個裡頭竟有九個是戴姨娘的心腹,亦或是是他有勾結的。

    在這種沉重的壓力下,再加上徐毅自忖打通了馬文升的門路,頭七一過,急不可耐的他便上書吏部,以自己繼室嫡孫的名義請求襲封興安伯爵位。他特意找了一位坊間出了名文采華麗的秀才,那妙筆生花洋洋灑灑一大篇好文章送上去,旋即又走了一趟馬府,雖沒再見到馬公子,得到了馬公子底下一個得力小廝真真切切的保證之後,他猶嫌不夠,又是投書禮部,甚至還想方設買通了人從右順門送了一份直達天聽的奏章上去,除卻指斥徐良昔日不肖之外,還少不得直言其子身份可疑云云,另外又往李榮那乾兒子那裡送了一份厚禮。

    即便他有錢,這麼一番折騰下來,也是已經用掉了整整三千兩銀子,傷筋動骨自不必說。相較之下,徐良和徐勳就安靜多了。父子倆除卻按照日子前去興安伯府參與種種喪儀,其餘日子就按照服喪的規矩,在家裡閉門不出,除去吏部的投書之外,哪都沒去。傅容派來的幾個護衛對拘在家裡頗有微詞,但他重賞過一次之後,一眾人就都老實了。

    這一日父子倆在西屋整理東西,東屋裡頭,正在整理架子上書籍的木懷恩見京不樂走了進來,瞅了瞅沒別人,就笑著調侃道:「這主人家閉門不出,京公公可是覺著閒得發慌了?」

    「發慌倒不至於,咱家畢竟打著的旗號是傅公公派來送禮的,還能出門走一走。咱家就是覺得傅公公這一趟派錯了人,那徐勳小小年紀,竟是人家四十多的還老成些,簡直是成精了。」蕭敬和李榮是徐勳親自去送的禮,而陳寬王岳以及其他各監的管事大太監那兒卻是京不樂去的,自然聽到了司禮監諸公對徐勳的評價,小眼睛瞇了瞇,嘴角那顆痦子竟是也輕輕抖動了兩下,「他這以靜制動,比起那邊上躥下跳,那簡直是強太多了。幸好徐良有他這兒子相助,否則非得被噁心人給噁心死。」

    「想不到難得服人的京公公,也會這樣評判徐公子。」木懷恩哂然一笑,擦拭了最後一個書架,這才放下抹布轉身過來說,「那京公公覺得,此番希望有多大?」

    「雖說他做得很好,但朝中風向近來不算好。」京不樂走動的都是那些消息靈通的大太監,但他不是徐勳的私人,對方不問,他也不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皺了皺眉就說道,「內閣那三位老先生不哼不哈,彷彿不在意這種小事。六部尚書那兒,馬文升是主張嫡庶有序的,應當主張徐毅承襲,其他大佬也還沒有表態,至於皇上,就算有偏向,這些年也沒駁過部議廷議的結果。唉,要說太子畢竟不管事……」

    「老爺,少爺,朱小侯爺差人來了!」

    這話還沒說完,兩人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大聲嚷嚷。這一聲朱小侯爺,兩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木懷恩立時撂下了手邊還沒幹完的活,迅速上前推開了支摘窗,看到院子裡一個快步走進來的人,他便朝一旁的京不樂努了努嘴。而京不樂仔細端詳了片刻,當即眼睛一亮:「是太子東宮的張永,雖只是奉御,但說是很得寵。」

    兩人眼瞅著徐勳親自出來把張永迎了進去,便索性站在窗前低聲商議了起來,不過一會兒功夫,他們就又看見徐勳和張永一塊出來,竟是把人送出了門。正在他們琢磨張永這特地跑一趟,究竟是太子讓其捎帶了什麼消息,外頭就傳來了陶泓的聲音。

    「京公公,京公公可在?少爺請您去一趟。」

    「這下京公公不會閒著了。」木懷恩笑瞇瞇地衝著的京不樂虛手一引,見此人衝自己一點頭,就立時打起門簾出去了,他不覺聳了聳肩微微一笑,又拿了浮塵去各處撣灰,嘴裡卻喃喃自語道,「傅公公急流勇退享清福,可你不同,若有機會重新在宮裡謀一個位子,你只怕求之不得,否則宮中朝堂人事何必摸那麼清楚?傅公公心知肚明,這才把你派了出來。」

    要比耐心,徐勳前世裡能蟄伏上十年,現如今悶在家裡不能四處走動,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唯一的煩惱就是小丫頭那兒只有李慶娘往來兩邊傳遞書信,竟是沒法偷溜出去見人。

    因此,張永此番送來的訊息,他自然不會等閒視之,這會兒京不樂一來,他和人廝見過後一坐下,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京公公,剛剛張公公來訪說,有人向他告密,吏部尚書馬文升之子收了徐毅的錢財,因而使其父為徐毅言。你覺得此事真有可能?」

    告密?

    京不樂原本以為今天張永來,必定是太子朱厚照有什麼話要對徐勳囑咐,卻不料事實更令人震驚。他幾乎只是心裡一合計就反問道:「太子可知道?」

    「張公公心下犯難,特地來找我提醒一聲。我對張公公說了,這樣的道聽途說,不用在太子面前提起。」徐勳頓了一頓,這才誠懇地說道,「馬尚書為人我不清楚,這告密的人究竟是好意還是惡意,我也不清楚,所以有請京公公教我。」

    徐勳因緣巧合際遇太子,又因此而得天子召見,哪怕這次爵位失手,決計也另有一番別的機緣,因而京不樂哪怕為了自己的將來,也打定主意要為這位多盤算盤算。可是面對徐勳這樣的謙和態度,他仍然受用十分面上的笑容也變得更親切了。

    「教是不敢當只能說為徐公子分說一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情形相當複雜,如今馬尚書已經年近八十,屢次請致仕卻不准,自然礙著了別人的路……」

    一大通長篇大論分析完,徐勳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來,自己這看似不太重要的一件小事,卻是成了大佬角力的舞台。既如此,他還是拿著之前的宗旨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的好!給人當成了槍使那又何必!

    …………………………………………

    勳貴大臣身後無嗣這爵位該怎麼承襲,朝廷是向來有成例的。若是此人生前有惡名被人提出來,抑或是天子心裡本就有疙瘩,那麼爵位多半是到此為止;而除此之外的大多數都是等到喪事辦好了之後,再慢慢尋訪直系親屬,一個爵位空個三五年不奇怪,空個十幾年司空見慣,空個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君不見信國公湯和連胡惟庸案和藍玉案都安然逃過,可就是因為湯和死後諸子爭襲,分明後人無數可這信國公爵位愣是就再沒個說了?

    所以,爵位世襲素來有下頭急上頭不急的慣例,尤其是穩坐釣魚台的吏部更是沒事也要挑出承襲人的錯處,更不要說有事的時候了。然而,這一次卻恰恰相反,一邊徐毅是上躥下跳使盡渾身解數,一邊徐良父子是閉門家中服孝守喪,簡直是忘了此事似的;老邁的吏部尚書馬文升上過一次表後,吏部侍郎焦芳也坐不住了。

    他已經悄悄讓人給東宮的內宦捎了個信,怎會到現在還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太子朱厚照真的不在乎這件爭襲官司?亦或是徐家父子真的不在乎?

    往這件事上下了不少夫,焦芳自然不願意等個三五年,在等了三四天沒消息之後,他終於破釜沉舟直接一份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折子送了上去,直言不諱地說如今興安伯驟去,街頭巷尾流言物議極多,應及早定下承襲之人,以安民心云云。

    折子送到司禮監,無論蕭敬還是李榮,心裡不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當即在御前匯報的時候提了出來,於是弘治皇帝一點頭,在把折子送到內閣票擬時,司禮監寫字孫彬少不得對三位閣老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萬歲爺說,這事情久拖未決不好,還是讓吏部把兩撥人召來好好評議評議,有個結果,也省得民間議論不休。萬歲爺還說,三位先生若有空,不妨去旁聽旁聽。」

    孫彬這一說,劉健李東陽謝遷不禁面面相覷。他們可是日理萬機的閣老,這一天十二個時辰還愁不夠用,去旁聽這種無聊的爭襲官司,他們吃飽撐著了?然而,更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孫彬緊跟著又說了一句更是石破天驚的話。

    「太子殿下也說,想去瞧一瞧熱鬧,三位先生都兼著太子的東宮官,名正言順的師傅,陪著太子一塊走一趟,也好讓太子瞭解瞭解世情。」

    看這種官司能瞭解世情?這不是笑話麼?

    性子衝動的劉健當即便想要站起身說話,但手一按上扶手,就被李東陽按了下去。而劉健躊躇了老半晌,見孫彬垂頭束手異常恭謹,他最終沉聲說道:「你回去報蕭公公李公公,煩請稟上皇上,就說我等三人遵旨。」

    等孫彬一走,李東陽便對一旁皺眉的謝遷微微頷首道:「木齋,不過是忙裡偷閒,走一趟又何妨?太子已經許久沒到文華殿聽講了,這難得的機會不抓緊,下一次再見太子,又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

    劉健也點了點頭:「西涯說的是,再說,咱們也不妨看一看那個徐勳究竟是何方神聖,有什麼三頭六臂的本事,在南京能讓文武和中官齊齊交口稱讚,到了京城既能讓太子喜愛,又能打動皇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30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太子助陣,焦芳建功

    吏部俗稱天官,因而儘管周禮早已不行,吏部尚書也往往被人尊稱一聲冢宰。如今的家宰馬文升是景泰二年的進士,他當過御史,巡按過山西湖廣,又任過福建按察使,當過右副都御史,歷任兵部侍郎遼東巡撫右都御史總督漕運,弘治年間從兵部尚書轉吏部尚書,這一任就是九年。可以說,作為五朝元老的他簡直是一本活的大明官場教科書。

    然而,馬文升這一年畢竟已經是年近八旬的耋耄老人了。此前他因為老眼昏花精神不濟,自請致仕多次,可每次都被弘治皇帝駁回挽留。現如今他顫顫巍巍地走上大堂主位坐下,就連下首的徐勳也忍不住覺得,這樣的老人早就應該在家裡頤養天年,而不是在這吏部和無數文犢案卷打交道,也不該在早朝上顫顫巍巍地三呼萬歲又跪又拜。

    「已故興安伯留下的爵位一事,因上書言其後的有兩人,今日本部堂會同兩位侍郎召見爾等驗看。所問之事,爾等據實回答,若有隱瞞,便是欺君之罪!」

    馬文升一開口,徐勳起初那點因其老邁而生出的感慨立時就扔到九霄雲外去了。剛剛那位走路都要人攙扶一把的老者,此時此刻卻是一字一句口齒清楚,哪裡有絲毫的昏聵?於是,他定了定神,和一旁的徐良一塊躬身應是。然而,就在這時候,徐毅卻搶先開了口。

    「馬部堂!卑職和徐良二人乃是已故興安伯從弟,這徐勳何人,竟敢站在這大堂上?」

    大堂一旁的偏廳平日乃是供一眾大佬議事之前暫作休息的地方,但此時卻擺了幾張椅子。居中的那張椅子上搭著熊皮墊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由四五個隨從簇擁著坐在那裡,當聽到這麼一句質疑的時候,他忍不住脫口低聲罵了一句無恥,待看見劉健李東陽謝遷齊齊看了過來,他更是悻悻然地嘟嘻道:「在這和小節上挑毛病,這徐毅一看就不是好人!要是他自個立身正,只要理直氣壯地回答質詢就好,偏要玩這種花樣,顯見是心虛!」

    劉健原本想勸諫朱厚照勿要以第一印象取人,卻不料朱厚照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頓時有些驚喜。而一旁的李東陽更是捋著鬍子笑道:「太子殿下英明!」

    「什麼英明!要我真是英明,根本就不會讓他有到這兒來撒野放狂言的機會!」氣鼓鼓的朱厚照沒好氣地往那扶手上一拍,在劉瑾的低聲提醒下,這才不得不把聲音又放低了幾分,「再說了,公堂之上,哪有他說話的份!」

    聽太子口口聲聲都有偏幫徐勳之意,謝遷和劉健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雙雙露出了幾分憂慮。而李東陽則是饒有興致地審視著太子那瞬息萬變的表情,目光從那幾個內宦身上一一掠過,耳朵卻一絲一毫都沒放過外頭的動靜。

    偏廳裡的說話聲並不大,但在寂靜的公堂上,依稀能聽到那邊有動靜。無論是徐毅還是徐良徐勳,都不知道那邊廂有人在旁聽,只以為閒雜人等在竊竊私語,因而俱是專心致志。眼見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徐勳便長身一揖道:「諸位大人,家父操勞多年,身體不好,再加上大老遠送小子來京城,路途勞累,前些日子一直在休養,偏生又因為服喪而曾經多日不眠不休。因此,小子身為人子,陪同家父來大堂備諸位大人問話,論理並無不妥。而且,小子乃是已故興安伯再從子,亦是五服之內的血親,何來不能上堂之說?」

    焦芳素來不待見南人,此時見徐勳不慌不忙牙尖嘴利,他嘴角一挑在心裡嗤笑了一聲,右手輕輕伸進左手袖子裡,摸了摸那封信。見馬文升微微頷首,那徐毅雖咬牙切齒,但也只能暫且罷休,他這才輕咳一聲道:「既如此,那就不說閒話了。你們都說是已故興安伯至親,那便先自行把來歷身世都說說清楚。

    徐毅斜睨了一眼徐良,見這糟老漢彷彿還在斟酌怎麼開口,他便搶先上前一步向堂上馬文升焦芳等人深深行禮,隨即朗聲說道:「馬部堂,諸位大人。卑職徐毅,祖母郭氏乃已故追贈忠武定襄侯之女,已故追贈武襄興安侯繼室。已故興安伯徐威乃是我的大哥。這徐良祖母是當年武襄興安侯的小妻,身份卑微。所以,嫡庶有別,他要爭襲實無依據……」

    「他爭襲有沒有依據,這是朝廷論斷的事,不是你說了算的!」焦芳對徐毅亦是一絲好感也沒有,再加上太子朱厚照就在後頭聽著,他不等徐毅長篇大論就喝止了他,隨即看著馬文升說道,「部堂,這徐毅所說,您可是已經聽清楚了?」

    此話聽著彷彿是尊重,但其意自是指斥自己老眼昏花思慮不濟,和焦芳共事多年的馬文升又怎會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然而,他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就淡淡地說道:「本部堂年紀雖大,但還不至於分辨不了這些。徐良,你有什麼可說的?」

    徐良行前就已經和徐勳商量好了。他一直都不是能言善辯的性子,再加上公堂之上必然不能事事由徐勳代勞,因而定下的宗旨便是扮老實。此時聽了馬文升的問話,他竟規規矩矩地一躬身道:「回稟馬部堂,徐毅所言屬實,小民無話可說。」

    這怎麼可能!

    焦芳見馬文升滿意地捋了捋雪白的鬍子,一時又驚又怒,那目光一下子衝著徐勳掃了過去。見徐勳只顧攙扶著徐良,彷彿絲毫不在意就此落在下風,挑動言官這一連幾天在朝堂上大打嘴仗的他只覺得嘴裡發苦,心裡甭提多久大了。

    難不成這徐勳攀上太子,竟真的大度到明明可能到手的爵位也不要了?

    不旦焦芳著急,偏廳之中,朱厚照也急得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張口就嚷嚷道:「什麼沒什麼可說的!這徐毅和興安伯的老妾勾結,圖謀家產爵位,還打算殉葬了興安伯的其他姬妾,我都聽說了,他們親眼看見,怎麼會沒話可說!」

    這位太子殿下的聲音此時此刻很不小,劉瑾張永想要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一時異常尷尬。而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卻沒理會外頭因這聲音可能有什麼樣的反應,而是彼此對視了一眼,李東陽頭一個點了點頭,輕聲對劉健謝遷吐出了一句話。

    「這父子二人確實是厚道人,公堂之上哪怕為了爭襲,不揭已故興安伯的短,殊為難得。」

    三位閣老作此評價,外間雖說朱厚照那清亮的嗓音已經傳了出來,但馬文升焦芳職然裝作沒聽見,在場的另一位侍郎和文選司郎中自然也都充耳不聞。徐毅紫漲了面皮,可忖度這時候在後頭的人必然非同小可,只能硬生生壓住心頭驚怒,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又行了一禮。

    「馬部堂,諸位大人,徐良既然已經認承,那這爵位該由誰承襲就顯而易見了!懇請馬部堂稟奏皇上,以正名命……」

    焦芳原本還想再看看徐勳等人可有後手,但徐毅一口一個馬部堂,把他直接歸到了諸位大人當中,彷彿頃刻之間就想把此事敲定,而後頭的朱厚照分明已經極其不滿,他終於決定該出手時就出手。趁著馬文升正在躊躇,他當即冷笑道:「正什麼名分!你口口聲聲說爾祖母乃是繼室填房,那我問你,爾祖母在當年那位興安侯娶她作續絃之前,她在何處?」

    這和幾十年前的舊事,徐毅本想著定襄伯郭家的爵位已經由朝廷收回了,再加上郭登當年是立了兄長之子為嗣子,那位丟了爵位之後沒幾年就死了,剩下的郭家人對當年的事情興許也只是一知半解。而若是徐良說出來,他只要給其扣上血口噴人不敬祖母八個字,然後扮一扮可恰,輕輕巧巧就能把事情圓回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徐良徐勳父子在公堂上老老實實,偏生卻是吏部侍郎焦芳突然掀開了蓋子。

    可爭都爭了這麼久,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我家祖母……我家祖母在嫁興安侯之前,自然是在定襄伯府待字閨中。」

    「待字閨中?」焦芳冷笑一聲,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本部院怎會聽說,爾祖母在嫁入徐氏之前,先已適人?須知按照本朝律例,已適人者再續,法不當為正嫡!」

    「好!」

    聽到偏廳後頭那一個響亮的好字,聽出朱厚照聲音的徐勳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已經暗笑開了。他剛剛聽到聲音就知道是朱厚照這太子不知道怎的又溜出了宮,甚至還跑到這吏部衙門來了,想不到如今這位更是大大咧咧,竟脫口叫起了好來。郭氏乃是再醮之婦的消息徐良早就告訴了他,他卻讓老爹在公堂之上三緘其口,以免沾上不敬長輩的名聲。他是想著賭一賭,大不了他在今日之事後再讓慧通設法大造聲勢,想不到焦芳竟真的跳了出來。

    京不樂還真不愧是熟知朝堂宮中人事,料準了上次告密之事後的玄機。若不是焦芳搗鬼,這位日理萬機的吏部侍郎怎會知道這樣陳穀子爛芝麻的隱秘?

    而上首的公案後頭,聽得後頭太子那一聲毫不掩飾的叫好,又見徐毅如遭雷擊,老辣的馬文升哪裡還不明白這事情只怕十有八九屬實。他斜睨了一眼滿臉得意的焦芳,眉頭漸漸皺緊了起來。

    這麼多年了,他終究要壓不住這個人品低劣的傢伙了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31
第一百五十五章 靈濟宮中遇貴人(上)

    皇城西安富坊宣城伯後牆街的靈濟宮,素來是北京城寺廟道觀中香火最旺盛的一個。在兩位真君曾經治癒永樂皇帝朱棣的名聲之下,朝官但有病痛,無不前來祭拜,而到了成化年間,這兩位真君更是被封做了上帝。民間也漸漸相傳,若有病痛到這兒來祈求最是靈驗,香火一時更盛。到了如今,內閣五府六部的老大人們若稍有不適,哪怕主人並不信奉這些,女眷亦或是下人也都會到這裡來祭拜,亦或是托道觀之中的道官打礁祈福。

    這一日乃是九月十五,既是望日,這靈濟宮中亦是人來人往,中間不時有三五隨從簇擁的女眷。而這裡因為臨近皇城,倒不像其他寺院道觀那樣門口常有乞丐在那兒徘徊,更讓香客自在了不少。這會兒供奉著二徐的雕像前,無數善男信女虔誠地行禮禱告,供奉的種種蓮花燈明晃晃地擺滿了好幾張供桌。

    夾雜在人群中的沈悅行禮如儀,拜過之後又親自去捨了一盞蓮花燈,但退出大殿之後,她卻不像別家女眷那樣從這兒往外一路拜將出去,而是東瞅瞅西看看,一副別有目的的模樣。雖說她戴著帷帽,但隨行的李慶娘仍是大為不放心,到最後不得不上前低聲提醒了一句。

    「大小姐,不過就是道聽途說一句話,您就連來了兩天。這都是撞運氣的事,況且咱們根本不認識人,怎就認出那位夫人來?而且,那樣尊貴的人物,焉知不會事先淨寺?」

    「你既然說了是碰碰運氣,橫豎生意一時半會難以打開局面,當然是碰運氣更為要緊。」沈悅哂然一笑,隨即斬釘截鐵地說:「就算碰不上人,每日到這兒供奉一盞蓮花燈給祖母爹娘大哥,祈求他們無病無痛,也不算我白來。至於淨寺,真要是那樣大張旗鼓,我自然沒辦法,可我聽說李閣老為人謙和,料想那位夫人也不會是那樣興師動眾的人。徐勳的事終究是要過內閣那一關的,不管怎樣,我也想試一試。他今天一進吏部還不知道怎樣個結果,我不求別的,只求盡力罷了。畢竟,要說別的,我什麼都幫他不上。」

    眼見說不過沈悅,情知她又犯了執拗的李慶娘只得暗中歎了一口氣,不過是左右留意避免遇到登徒子而已。主僕倆在這大殿前的廣場兜兜轉轉好一圈,雖也偶爾看到幾個官眷模樣的,但遠遠瞅著不是年歲不對就是光景不對,便都沒有貿貿然上去搭訕,這一耗就須臾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正當李慶娘又想勸諫沈悅回家去,偏殿注生堂門口就傳來了一陣喧嘩。

    沈悅連忙抬頭一瞧,卻見那邊廂一個漢子正拽著一個婦人的頭髮往外拖,那婦人正在死命掙扎叫罵,四周好些人駐足圍觀。

    「賊婆娘,偷了我的錢到這兒來白給這些道士,反了你了!」

    「你這個殺千刀的,那是我好容易積攢下來供奉二位上帝的銀子,是為了保估牛哥兒的病能趕緊好,你休想再拿去賭!」

    「什麼上帝,就是幾尊泥胎木塑沒用神靈,這就值得你花錢?把錢給我,小四要平安有我這個爹就夠了,翻了本我有的是錢給他看病!你這個賤人要是再敢浪費銀錢,我休了你!」

    聽清楚這一番吵鬧的緣由,沈悅頓時勃然色變。當下推開人群走上前去,眼見那漢子對著婦人拳打腳踢,她幾乎硬生生忍住了衝上去動手揍人的衝動,頭也不回地喝道:「媽媽!」

    李慶娘自己就是被婆家不容趕出來的,最恨的就是這等下三濫男人,聞聽此言二話不說上前一搭那漢子的肩膀,一按一反手再一折,輕輕巧巧就把人按倒在地,隨即用另一隻手扶了那婦人一把。眼見這般少見的情形,圍觀人群頓時起了一陣騷動,緊跟著就只聽那漢子殺豬似的慘叫了起來,顯見是李慶娘心中存怒,那兩下竟是有意卸下了他的關節。

    「來人吶,這刁婦勾結外人謀殺親夫了……」

    他這話才剛嚷嚷出口,下頜就中了重重一下,一時吃痛,頓時叫不出一個字來。而那被扶起的婦人見他這般光景,卻是含羞忍怒地對著李慶娘盈盈行禮道:「多謝嫂子仗義,都是我命苦……」

    「仗義只能一時,你這漢子這般無恥,回去了你打算怎麼辦?」沈悅雖不能動手,但這會兒要她忍住不說話卻是怎麼都不可能。一句質問之後,見那婦人面色頹敗,四周圍更是一片歎息之聲,她當即冷笑道,「沒有這等人,你那孩子興許還有救,要是任由他變本加厲,你們一家人遲早都給他害死!這種爛賭成性的狗東西,就應該把人送官府去!」

    那漢子好容易恢復過來,一聽說這旁邊的小姑娘竟說要送他去官府,頓時為之大怒。然而剛剛吃李慶娘那兩下,他終於學了乖,趁人不備溜出去兩步,隨即就一骨碌爬起身喝道:「臭了頭,我賭我的,關你何事!官府又不是你開的,哪有那麼多閒工夫管這些!」

    「官府是朝廷的官府,但只你剛剛那兩句話,就足夠官府治你的罪!」沈悅根本沒注意到四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也沒注意到人們都看著自己,當即冷笑一聲喝道:「就憑這靈濟宮是永樂爺下令敕建的,就憑這二位上帝是成化爺進封的,就憑朝廷官員到這兒尚且要下馬,朝廷四季尚且要派人祭拜,你說什麼泥雕木塑沒用神靈,就足可治你誹謗的罪過!」

    「好!」

    人群中也不是沒有看婦人遭遇心懷激憤的人,但大多數百姓都是自掃門前雪,可眼看有人給那婦人出頭,終究有忍不住的喝了一聲彩。

    有了這個好字,那些來上香的婦人們自然忍不住了,一個七嘴八舌地盯著那漢子一陣痛罵。那漢子吃這一頓罵,惱羞成怒正要反身走人,卻不料背上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頓時整個人又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

    「是偏殿注生堂的二位徐夫人顯靈!」

    面對這情景,也不知道是誰高喊了一聲,當下竟是無數人跪倒在地虔誠禮拜,就連那婦人亦是如此,誰都再顧不得那醜態畢露的漢子。

    眼見這光景,反倒是沈悅有些始料不及。她畢竟不是真的篤信神佛的人,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到了一個香爐邊上,隨即使勁搖了搖頭。

    命苦,若是她當初嫁給趙欽的兒子,是不是也會像這婦人一般命苦?

    往生堂對面的偏殿永安宮門口,一個頭戴帷帽的老婦被三四個媽媽簇擁著站在那兒,卻是已經看了好一會兒這一出鬧劇。見沈悅在香爐邊落寞地站著,突然低著頭彷彿頗為惻然,老婦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對身邊一個媽媽說道:「你去,把那位姑娘請過來,記得有禮些。」

    別人以為是徐夫人顯靈,暗中出手的李慶娘卻趁機使勁踢了那漢子兩腳,待到發現自家小姐不見了,她方才慌忙左顧右盼,結果一扭頭就發現一位看似大戶人家管事媽媽的婦人走到沈悅身邊,低頭正詢問什麼,她連忙撇下這一頭快步走上前去。

    「你家夫人請我過去敘話?」

    沈悅順著那媽媽的手指抬起頭往永安宮門口一看,立時發現了那一行人。見居中的老婦一襲青色衣裙,看上去絲毫不顯奢華,但幾個人的舉手投足卻流露出幾分雍容貴氣來,她不禁眼神一凝,衝著匆匆過來的李慶娘使了個眼色,就點點頭隨那媽媽緩步過去。到了近前,她大大方方襝衽一禮,稱了一聲夫人。

    老婦連忙攙扶子她起來,又含笑微微領首。

    「姑娘剛剛那一番話我都聽見了,雖說義正詞嚴,亦是打抱不平,兼且抓著了那人的把柄,但畢竟大庭廣眾之下,一介女子出這樣的風頭,傳揚出去不好。就算真的把人扭送到官府,終究是夫妻一場,難道那婦人能看著自家丈夫徒刑流戍?」

    「夫人教誨的是,我爹娘也常教訓我這爆炭脾氣,只多年來就是改不了。」

    沈悅原本還在琢磨對方的身份,可聽到這溫和的教導,頓時想起了常常嗟歎她為何不是男兒身的祖母沈方氏,竟是落下淚來,聲音裡頭也不知不覺帶出了幾分哽咽。老婦見沈悅這般坦誠,心中倒也喜愛,待見她彷彿走動了心事,更覺得自己所料不差。她雖身份尊貴,向來卻有些古道熱腸,想了想就說道:「不想卻是說到了姑娘的辛酸處,倒是我的不是了。這位媽媽,靈濟宮的客舍很是整潔,帶你家小姐到那兒坐坐可好?」

    李慶娘看見沈悅落淚,本就有些心慌,此時聞言自是無所不從。

    待扶著沈悅的肩膀跟著老婦一行往後頭,不多時就有小道士上前行禮帶路,口口聲聲都是夫人不提,原本就有些懷疑的她頓時喜出望外,走著走著趁人不備,她就在沈悅的耳畔低聲呢喃道:「大小姐,十有八九真的是那位夫人!」

    眼睛已經給眼淚糊住的沈悅乍然聽見此話,那些軟弱無助立時被她狠狠壓回了心底。她一把接過李慶娘遞過來的絹帕擦了擦眼睛和臉,這才定了定神把之前的預備又過了一遍。

    眼看客舍在望時,斜裡一個身穿玄色紵絲道衣的老道帶著兩個小童匆匆走了過來,近前之後笑吟吟地打了個稽首:「朱夫人,未料今兒個您竟是大駕光臨,老道還是剛剛才得了訊息,實在是怠慢了。今日還是為李閣老請燈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32
第一百五十六章 靈濟宮中遇貴人(下)

  「是,外子這些天又犯了老毛病,有勞葉真人了。」 

  朱夫人溫和地頷首示意,隨即笑道:「請燈之外,也是要借靈濟宮這吉祥寶地躲一躲清淨,我家那條人稱李閣老胡同的巷子整日裡都是車馬往來不絕,實在是看著也煩了。」 

  葉真人和朱夫人是極其熟絡的人了,聽到這句玩笑話頓時更是哈哈大笑,當即在前頭親自引路,將朱夫人引到了後頭一座極其雅靜的客舍之外,又站著說了幾句話便知機地告退離去。這時候,朱夫人方才向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沈悅頷首示意。等到進了客舍,她四下裡一看,一旁一個媽媽就笑著開了。 

  「夫人,這葉真人也真有心,這座客舍彷彿是一直都為您預留著。」 

  「別看我沒多少香火錢給他,光是我常常上這兒請燈,這老牛鼻子往外頭一說,也不知道能引來多少信道的官眷。男人在官場,女人幫不上什麼,也就是給求個身體康健罷了。」 

  沈悅這一路一直在悄悄留心觀察這位朱夫人,可此刻聽到這一句和下頭媽媽的打趣,她不禁覺得對方更加親切了一些,原本的惴惴然也稍稍寬解了一二。而朱夫人和那媽媽說笑過後,見李慶娘上來幫沈悅除去了外頭帷帽,她少不得仔細端詳了起來。見這少女年方十四五,面上不施粉黛十分勻淨,雖只是耳眼上戴了一對玉、塞兒,別的釵環首飾都無,可卻怎麼看也不像是小門小戶出身,別有一種落落大方的姿態,她當下就越發好奇了起來。 

  「民女方悅,方才不知夫人乃是李閣老夫人,還請恕罪。」 

  見沈悅盈盈下拜,朱夫人立時伸出手去親自把人攙扶了起來,等到沈悅依言坐了,她方才笑道:「這有什麼罪。我只是見方姑娘適才風采,一時欣悅,讓人請你過來說說話,原是我唐突才對。對了,聽你這口音,彷彿不是京師本地人?」 

  「是,民女是金陵人士。」 

  朱夫人原本只是懷疑,聞聽此言頓時又驚又喜,冉笑道:「居然這麼巧?想當年我也是自小在南京長大,現如今也還有弟弟和幾個侄兒侄女在南京。幾十年沒聽見鄉音了,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親切。」 

  沈悅自打那次聽人提過李閣老夫人常到靈濟宮上香,便讓李慶娘費大力氣打探過一番,自然知道朱夫人和自己一樣是南京人,剛剛說話便有意帶出了些鄉音來。此刻見朱夫人這高興的光景,她便展顏笑道:「夫人竟也是南京人麼?這些年三山街一帶比從前更繁華了,百貨雲集商旅林立,秦淮河邊上還造了幾座新樓呢!曲水那邊也疏通過了,如今文人雅士多了好些……啊,成國公府前兩年門樓還翻新過了,比從前氣派多了呢!」 

  好些年沒回過南京的朱夫人聽沈悅說著這些變化,一時眼眸閃動,卻是想起了往事。 

  朱夫人出身公侯,父親便是天順七年守備南京的成國公朱儀。如今別人都道李東陽和她夫妻倆乃是天作之合匹配相當,可想當初李東陽即使有神童的名聲,又是翰林院侍講,可年不到三十就已經是連喪元配和繼室,連著當了兩次鰩夫,可以說這門婚事是高攀了。按照詰命封贈的規矩,這封妻只是一嫡一繼,她嫁過去名分很吃虧,若不是父親看好李東陽,她又遠遠見過這個年長自己十六歲的男人一面,於是二話不說地答應了下來,就此遠嫁京城,興許就此錯過了一段最好的姻緣。如今大婿在閣多年,順順利利就為她請了詰封。 

  她的兩個女兒都已經出嫁,長女嫁給了如今的衍聖公孔聞韶,次女則是嫁了少卿崔傑初,唯一遺憾的就是她的兒子李兆同年少夭折,而她前頭那位繼室岳夫人的兒子李兆先亦是兩年前去世,如今不得不過繼了李東陽兄長李東溟的兒子李兆蕃為嗣。所以,對於弟弟朱輔的兒女滿堂,她想著想著,不覺頗有些殷羨。 

  旁邊一個媽媽覷著自家夫人走神,便笑著打斷了沈悅說:「方姑娘,這成國公便是我家夫人的弟弟。」 

  「啊……民女不知,夫人恕罪。」

  見沈悅有些惶恐,回過神來的朱夫人連忙搖了搖手,又嗔怪地看了那兩個媽媽一眼。雖說她也曾經差過人去南京,可聽自己人說的,總不過是表面那些,因而她略一思忖,就索性屏退了幾個媽媽,單留著沈悅閒話些家常。李慶娘起初還有些不放心,但見朱夫人確實和氣親切,她也就忖度著悄悄退出了屋子。 

  朱夫人嫁了李東陽多年,儘管恪守本分不問政務,但畢竟出身公侯,丈夫又位高權重,所問自然不全是那些家長裡短,反而涉及極雜,時而剛剛還在問三山寺寺後的桃花,一瞬間卻又轉到了雞鳴寺的鐘鼓,繼而又轉到一些市井之人少有接觸的官場人事。 

  沈悅打疊了精神應對,雖也有好些只能搖搖頭,可大多數卻都能答得上來。如此一來二去,最初朱夫人還只是他鄉聞鄉音的親切,繼而就真正生出了幾許驚歎來。 

  就是京城的大家閨秀,也多半只是吟詩作賦愛好風雅,少有這般真真正正大方而又知道世情的! 

  朱夫人在考較沈悅,沈悅何嘗不是在揣摩這位頂尖的貴婦。因而哪怕極其艱難,她也在試圖一點一滴地把話頭繞往自己希望的那個方向。終於,當朱夫人說到秦淮河上的文德橋時,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面帶歎息地說道:「夫人說起文德橋,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在數月前,文德橋上才發生了一起轟動整個南京城的大案子。」 

  「哦?」 

  見朱夫人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沈悅便竭力用最平穩的聲調說起了那一場從喜事演變成悲劇的變故。當她說到投水那一剎那的時候,原本以為自己把持得住,可身軀卻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就連聲線也有些變調。好在朱夫人只以為她是情緒激動,並沒有在意,只是面色悵然地歎道:「這樣的奇女子,真是可惜了。此事的後續我倒是聽外子說起過,只沒想到那時候竟如此慘烈,那趙欽實在是死有餘辜。」 

  「只可憐沈家一下子沒了女兒,那位徐公子一下子失了未婚妻。可終究沈氏有錯在先,難得這位徐公子還親至沈家認下了這門親事,繼而便上了應天府衙擊鼓告狀。據說應天府衙審案的時候,他的一番詰問氣得趙欽當場吐血,一時轟動全城。後來他為親生父親擋了盜匪的一箭,又是滿城風雨。再加上他先前把養父留下來的田地一股腦兒都捐了出去,算一算已經是好幾樁驚世駭俗的事情了。別人都羨慕他得了朝廷褒獎,又封了勳衛,要我說,寧可就這麼平平安安過日子,不要發生這許多變故。」 

  「你說得不錯,平安是福!」 

  沈悅所說,朱夫人也聽李東陽說過一二,但畢竟是遙遠的南京發生的事,李東陽日理萬機,哪裡會有這般仔細,至於京城中人就更不可能議論這種南京發生的大案了。因而,她贊同地點了點頭後,先是饒有興致地問了應天府衙審案的全過程,突然想起沈悅提到勳衛二字,不覺就詫異地挑了挑眉。 

  「等等,你說他封了勳衛?這怎麼可能?」 

  「可真的是封了呀。」沈悅原待點出徐勳便是眼下吏部那一場爭襲風波的主角之一,話到嘴邊卻又生怕畫蛇添足,立時吞了回去,卻是假作好奇地問道,「夫人怎說此事不可能?」 

  朱夫人仔仔細細想了想,終究是想起了最近興安伯府的爭襲官司,略一思忖就笑道:「也沒什麼,只不過驚訝於皇上褒獎之隆罷了……對了,你一個姑娘家,怎生今日獨自來靈濟宮?我瞅著你呵斥了那對愚夫愚婦,退到香爐旁有些黯然,可是有什麼難處?」 

  儘管是帶了些心機來見朱夫人,但這位夫人夠慈和沒架子,卻也打動了沈悅。她幾乎就想和盤托出自己的事,可張了張口,卻終究不敢說出來,良久才垂下頭忍住了眼眶中直打轉的眼淚。 

  「多謝夫人垂詢,也說不上什麼難處,只過……只是我家裡有些變故,此番幾個家人護送我到京城來投親,不巧那位親戚竟是早兩年就病故了,所以我今日到靈濟宮來替她禱祝一二,一時有感而發,所以才有些傷心。」 

  「這已經夠難了,還說不上什麼難處?」朱夫人嗔怪地搖了搖頭,打量著面前這頗討人喜愛的少女,再想想李東陽一個月幾乎天天泡在宮裡內閣直房中,待李兆蕃也只是禮法多於親近,她身邊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若是方姑娘還要在京城逗留,我家裡空房還有幾間……」 

  「雖是親戚故去,但京城還有其他親友,萬萬不敢再煩難夫人!」沈悅沒想到朱夫人竟是這般古道熱腸,不禁心中有愧,慌忙站起身來深深萬福道謝,末了又誠懇地說道,「李閣老乃是當朝重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若是因為我讓哪個御史有了誤會,小女子就萬死莫贖了。今日得見夫人,小女三生有幸!」 

  見沈悅深深行禮,態度卻是大為堅決,朱夫人不覺大為意外。要是換成別人,得知她這閣老夫人願意收留,必然求之不得,可這小丫頭竟是不假思索推辭了,而且理由正大光明,確實想得周到。也不知道是何等家裡教導出了這樣的女兒,倒是有些意思。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33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挾恩求報,東陽意決

  焦芳用一句法不當為正嫡把徐毅打得失魂落魄,接下來吏部尚書馬文升便再沒有多問什麼,直接站起身道將具折稟告皇帝,宣佈了今日之事的終了。徐毅哪怕再不甘心,卻也不敢在這吏部大堂上爭吵,只能憤恨地橫了徐勳一眼,繼而氣咻咻地拂袖而去。而徐勳扶起了徐良,卻並沒有立時就走,而是往旁邊那一間偏廳看了看。果然,下一刻,裡頭就有人急匆匆地衝了出來,卻不是他以為的朱厚照,而是滿臉堆笑的劉瑾。 

  「三位閣老都在裡頭,臉色看上去不太好。俺和張永死命相勸,所以太子殿下這才總算沒出來。你不知道,殿下剛剛聽得急死了,正在那使勁地埋怨你不好好做個準備。」劉瑾低聲言語了幾句,又斜睨了今日建下大功的焦芳一眼,隨即稍稍提高了聲音,「好在有焦大人這一句一錘定音的話,這才定了大局。」 

  這會兒另一位侍郎和文選司的那個郎中都已經走了,焦芳卻有意留下,正豎起耳朵聽這劉瑾對徐勳說了些什麼,卻只聽清楚了最後一句。雖是喜不自勝,但他亦是多年的老官油子,面上只不動聲色,直到劉瑾回了偏廳,他才不緊不慢走上前來,經過徐勳身側時隨手塞了一封信過去,卻是一句話都沒說。 

  出了吏部衙門,今兒個上堂之後就沒說過幾句話的徐良終於有些憋不住了,還不等上車就低聲問道:「勳兒,這焦大人為什麼要幫我們說話?他塞給你的是什麼?」

  「爹,焦芳和馬文升向來不對行,這一趟幫我們,多半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徐勳扶著徐良上了馬車,有意在金六面前說出了這句話,見其一臉的眼觀鼻鼻觀心,彷彿什麼都沒聽見似的,他便輕輕在其肩膀上一搭,什麼也沒說就上了馬車。待到外頭車門關上,他又放下了車簾,這才低頭從袖子裡取出那封信,拿出信箋之後就遞到了徐良面前,竟是示意他先看。徐良原本還有些猶豫,但見徐勳滿臉的坦然,心中熨帖的他忙伸手接過,仔仔細細看了起來。只片刻工夫,他的臉色就變了,竟是一把將信箋揉成了一團。 

  「欺人太甚!」 

  「爹,信上寫了什麼?」

  見徐勳彎腰就要去撿拾那個紙團,徐良卻一把扳住了兒子的肩膀,老半晌才聲音艱澀地說道:「別去撿,都是些沒意思的混賬呃……」
  
  覺察到那按著自己肩膀的手異常使勁,徐勳心下一動,哪裡相信這牽強的解釋,腳下一勾就把那紙團撥拉到了跟前,隨即低頭將其撿了起來,又一點點展開舖平了。只從頭到尾略掃了一眼,他就明白了老爹這失態由來,遂隨手將這一張紙一捏,這才側頭看向了徐良。

  「爹,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且不說焦芳為人如何朝野皆知,就說他一個在京城為官十幾年的能和我從前的爹爹有交情,你不覺得奇怪?」
 
  更何況,這計謀我已經用過一次,焦芳你如今在小爺面前再使一次,那不是東施效顰?徐勳一面說一面暗暗腹謗,面上卻若無其事似的繼續說道:「他今天幫咱們,除了和馬文升不對行,也就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留下這封信無非是打算點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他能夠把咱們捧上去,讓爹順順當當襲封興安伯,但也能夠對外頭宣揚說我不是爹你的親生兒子,讓咱們摔下來。」
  
  徐良多少年不在這等層面上廝混,此時聽徐勳一解說,他面臉色不禁又難看了幾分,竟渾然沒在意徐勳對馬文升焦芳這等朝廷大佬殊無尊敬,一路說來都是直呼其名。良久,他才憂心忡忡地歎了一口氣,一把握緊了徐勳的手,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外間駕車的金六聽著車廂中那一番雖雲裡霧裡,可好歹也能摸到幾分端倪的對話,臉上卻是一本正經,那正襟危坐的樣子不像趕車,反倒是像即將上刑場,但拐彎和穿過巷子時他那越來越大的吆喝聲卻將他心中那高興勁顯露無疑。因而,哪怕徐勳在豐城胡同的街口就先下了車,吩咐他先把徐良送回去,他也知機地一個字都沒多問。
  
  從前他不過是一個破落敗家子的門房,再過一陣子,他可就是堂堂伯爵府的人了!
  
  ………………………………
  
  小時雍坊的李閣老胡同,名字得自於賜第此處的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儘管祖籍茶陵,但李東陽卻是土生土長的京師人,四歲便以神童之名名動京城,十八歲中進士,二十出頭入翰林,一路官運亨通順風順水,如今雖還只是具次輔,可誰都知道,比劉健年輕了十幾歲的他繼任首輔只是時間問題。
  
  自從入閣開始,李東陽每個月大多數時間都是和劉健、謝遷在宮中內閣直房輪值,再加上不時還有各式各樣亟待處置的急務,他回家過夜的日子屈指可數。因而,這一日哪怕是李東陽應該休沐的日子,家人上下也並未抱有什麼期望,反倒是門前李閣老胡同等待的車轎不死心,直到傍晚才漸漸散去。就在幾個老家人照例出來到門前掛燈的時候,一個眼尖的遠遠看見一輛騾車慢慢吞吞駛了過來,再一細看就發現是自家老爺的車。 

  倏忽間消息就傳了進去,本以為丈夫十有八九回不來的朱夫人自然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吩咐廚下多做幾個拿手的家常好菜,旋即就出了正房,叫上李兆蕃一塊迎了出去。母子還沒到二門,她就看見一身雨過天青色直裰的李東陽已經進了來,少不得快走了幾步上前。 

  「老爺回來了。 

  「見過爹爹。」 

  「都深秋了,這早晚天氣涼,夫人何必親自迎出來?」李東陽攙扶了朱夫人,這才對李兆蕃溫和地點了點頭,問了幾句家事和功課之後,得知李兆蕃已經用過晚飯,他就沉聲說道,「回去把你最近讀的書溫一溫,回頭我要考你。」 

  直到李兆蕃依言行禮退下,李東陽方才和朱夫人並肩往正房行去,一路上只漫不經心問了問這些天的訪客。得知大多數都是求見辦事送禮的,朱夫人一概沒見,只有幾個他的門生故交留了帖子,他就微微點了點頭。 

  「有勞夫人了。明日我還有假,讓人去各處送一送帖子,家裡也好久沒有文會了。」 

  「老爺在外頭就想著政務,在家裡就想著文會,這也太忙了!倒是兆蕃的事,你除了功課之外,這文會見客等等也別忘了多帶他出面。」 

  李東陽被朱夫人這一說,面色頓時一凝,竟是想起了和自己一樣年少多才,可卻英年早逝的親生兒子李兆先,隨即緩緩點了點頭。回了正房,廚房裡的飯菜還沒送上來,他便趁此和妻子閒話了兩句,得知妻子今天又去了靈濟宮,他哂然一笑,正要打趣一二,朱夫人就說起了在靈濟宮遇上了一位有趣的姑娘,從起頭相識的那一刻說起,突然話鋒一轉道:「她是剛從南京來的,我就多留她說了一會話,結果不知不覺就提到了此前那樁轟動金陵的案子。」 

  「就是趙欽案?」 

  李東陽當然知道那場言官和閹宦的較量。身為內閣輔臣,他自然不會像那些個科道言官似的,一個勁就只想著參倒一個是一個,可趙欽之事乃是之前的勝負轉折點,他當然心裡有數。此刻,聽朱夫人說著今天道聽途說的那些經過,他起初還漫不經心,但終究因為細節遠比南京的奏疏來得豐富而漸漸聚精會神了起來,到最後雖說飯菜已經都擺好了,他卻根本無心去用。好在朱夫人記性極好,竟連沈悅複述的那一番徐勳詰問趙欽的言辭都幾乎一字不差。而李東陽則是等到朱夫人都說完了,他才心不在焉地坐到了桌子前。 

  今日吏部公堂之上的情景,他和劉健、謝遷雖是旁聽,看不見那些人是如何表情,但只聽那些言語,大略就能分辨出一個大概來。焦芳撂下那句石破天驚的話,接下來徐毅雖是爭辯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拿不出其他決定性的證據來,因而這嫡庶之爭就變成了長幼之爭,勝負如何已經很清楚了。 

  若單單如此也就罷了,可劉健和謝遷對於焦芳這突然抽冷子的突襲卻都警惕得很,一回到內閣,謝遷就說焦芳此舉旨在邀寵太子,性子耿直的劉健差點直接把懇請除興安伯爵位的密揭送了上去,謝遷則是打算密奏焦芳阿諛太子意在不測,還是他好容易才暫時勸下了。

  把一件小事變成一件大事,沒有必要。更何況,徐家父子的人品如今看來應當不錯,尤其是那能夠在應天府衙以那樣凌厲的言辭把趙欽詰問得吐血的徐勳,在今日公堂之上卻不出一句惡言,倒是一片厚道之心,殊為難得。 

  「老爺,老爺?」 

  聽到耳畔這兩聲,李東陽這才恍然回神,低頭一看就發現他已經在空空的飯碗中那筷子撥拉了老半天,當即尷尬地笑了笑。放下碗站起身又和妻子言語了兩句,這就出門去了書房。在書桌前匆匆手書一文,他用信封封了,就取出了皇帝欽賜自己的一枚銀章,鈐記封口,赫然竟是一封直遞御前的密揭。然而,就在他擱下筆的時候,卻突然想起一事,繼而眉頭越鎖越緊,竟是將密揭攏在袖中起身出了門。 

  見李兆蕃正好進了院子,他對這嗣子歉意地點了點頭,隨即高聲說道:「來人,備車,去北鎮撫司!」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34
第一百五十八章 御札密揭定乾坤 

    錦衣衛衙門在江米巷和錦衣口後街的街口,然而,衙門和北鎮撫司卻有兩個獨立的門。歷來文官武將除非必要,都會有意離這兒遠遠的,李東陽身為內閣輔臣自然也不例外。此刻馬車在北鎮撫司門口一停,別說車伕打了個寒噤,就連他撩開窗簾張望這座看似不起眼的衙門,也總覺得心裡異常不舒服,頓時絕了原本進去說話的意思。  

  於是,不過須臾功夫,聞聽訊息的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葉廣就匆匆走了出來。臉色平靜的他心裡卻詫異極了,要知道,這些文官無不是把廠衛忌憚到了骨子裡,哪怕他總算是被這些文官譽之為刑獄公平,可也沒人樂意和他多打交道,更不消說李東陽這內閣次輔了。 

  他走到馬車旁,李東陽卻沒下車,只吩咐車伕暫時避開,旋即招手示意葉廣上車說話。然而,這一番攀談卻統共不過一炷香功夫,葉廣就下了車來,拱拱手後就目送了馬車離去。直到馬車駛離了江米巷,他才轉身往回走,可到了門口就只見李逸風沒個正形地迎了出來。 

  「大人,李閣老這尊大神來找您做什麼?這幾天咱們北鎮撫司沒抓過什麼要緊人物,他就算是說情也說不通啊?」 

  「要是事關說人情,用得著李閣老親自來?他是來打聽人的。」葉廣這會兒已經徹底想清楚了,一面往前走一面淡淡地說道,「今天吏部的那樁爭襲官司你應該聽說了吧?聽說內閣裡頭那三位陪著太子去聽了一聽,想來是李閣老心裡有什麼關礙,所以竟是來打聽應天府衙審理趙欽案子的時候,那徐勳是怎麼質問的趙欽。好在我記性不錯,而且說了若要詳查,當日也有建檔可以調閱,他這才滿意地去了。」 

  李逸風聽得直咂舌:「不就是一個興安伯爵位嗎,怎麼會這麼大張旗鼓?」 

  頭髮花白的葉廣抬頭看了看頭頂的那一輪滿月,微微一笑道:「真要這麼簡單就好了。你看著吧,今天晚,上宮裡熱鬧了!」 

  葉廣在錦衣衛幾十年,對於中樞的體制自然是瞭若指掌。彷彿是他一語成誡,這一晚哪怕是深夜時分,大多數人都已經早早入睡了,也可見平日裡最講風度的司禮監中人腳步飛快地穿梭於內閣和乾清宮之間,御札和密揭往來不斷。 

  和小說話本的臆測截然不同,自宣德以後,皇帝在朝參講讀之外並不輕易召見閣臣,如同弘治皇帝這樣號稱中興之主的,一年之中也頂多只是召見閣臣兩三次而已。平素若有咨議,多半是傳之於司禮監掌印或秉筆,再由掌印秉筆傳之於司禮監文書寫字,由他們到內閣傳達,而內閣若有事,也是這般上達天聽。除卻這樣繁瑣的意見往來之外,還有一種稍稍簡便的方法,那就是天子批出聖意,由司禮監把密封的御札送到內閣咨議閣臣,內閣再以密揭呈上,反之亦可。可這種往往頂多一個來回,哪裡像是今夜的情景? 

  已經是三更天了,乾清宮東暖閣中依舊燈火通明。眼看通報之後,一個中年太監氣喘吁吁地進來,跪下之後雙手呈進了又一份密揭,弘治皇帝不禁眉頭一挑,不鹹不淡地問道:「這一回是哪位先生進呈的?」 

  「回稟萬歲爺,是李先生。」 

  「哦,李先生今明休沐,居然又回宮了?」 

  弘治皇帝眉頭一挑,當即頷首示意呈上來。待到密揭入手,他親自用裁紙刀裁開了用御賜銀章封口的信封,從裡頭取出了兩張信箋來。起初因有劉健和謝遷的密揭在前,他難免還帶著先前的不悅,但看著看著,他緊鎖多時的眉頭就漸漸舒展了開來,最後竟是欣然一笑。 

  「不愧是李先生。」 

  幾個平日弘治皇帝異常親近的乾清宮答應隨侍在側,司禮監四個頭面人物蕭敬、李榮、陳寬、王岳亦是全都在場,但卻沒有一人試圖探看亦或是打聽。平日內閣比不上他們親近聖駕,但這種密揭一上,卻是親近如他們,也誰都甭想打聽內中隱情。果然,弘治皇帝看完之後,就如同前兩次一樣,將兩張信箋丟入了腳下的炭盆中,親自俯下身用小竹棍撥拉了兩下,直到那兩張紙化作了灰燼,他這才直起了腰來。


  「磨墨,伺候紙筆!」 

  雖然幾個乾清宮答應立時上去磨墨的磨墨,鋪紙的鋪紙,取筆的取筆,但當弘治皇帝執筆蘸墨坐在那裡時,他們卻都知機地退開了去,眼看著這位皇帝在那奮筆疾書,時而停頓片刻,時而攢眉苦思,但終究是不到一刻鐘功夫就完成了。見皇帝親自用御前之寶封口之後拿在手中,剛剛送進密揭來的那個司禮監文書立時低頭上了前去,跪下之後高高雙手接過。 

  「送文淵閣三位先生。」 

  宮城東北的文淵閣內閣直房,此時此刻也一樣是燈火通明。李東陽去而復返之後,三位輔臣之間就很是爭執了一通,最後劉健無奈地眼看著李東陽把密揭送了出去。此時此刻,這位首輔大人見謝遷還在那瞪著李東陽,他終於咳嗽了一聲。 

  「木齋,別和西涯慪氣了,今日會揖的時候,那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幾乎是緊抓著老馬最近幾次的失誤不放,再加上他這一次看錯了人,若是任由這般情況發展下去,就算興安伯爵位除了,這接下來的麻煩也完不了。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焦芳幾次的折子條陳都很對聖意,再加上他是比老馬年輕,真鬧僵了,老馬就留不住了。」 

  「可馬三峰已經這一大把年紀,今天不去位明天也得去,那麼還不如乾脆把焦芳拉下來,免得日後他就這麼輕輕巧巧遞補了上去,豈不是比我們費盡心思用這麼個爵位迎合了皇上和太子殿下的意思,然後留下馬三峰來得強?」 

  「問題是,焦芳被人壓了這許多年,如今既得聖意,你又怎能再壓住他?」李東陽慢悠悠地開口問了一句,見謝遷被自己噎得面色難看,他這才緩緩說道,「當然,你盡可指他身為吏部侍郎,竟然打聽別家陰私,但他大可說因為馬尚書已經老邁昏聵,為免他此番斷錯,這才去仔細訪查的。畢竟興安伯喪事已經有一個月,這段時間原本就足夠。」 

  眼見謝遷大為惱火地重重一捶桌子,李東陽這才站起身衝著劉健拱了拱手:「元輔,我還是那句話,就算徐良襲封興安伯爵,徐勳得以名正言順親近太子,但是忠是奸,還得慢慢看。最不濟,他也不會比現如今太子身邊的內宦更壞。我剛剛進宮之前去過一次北鎮撫司,聽葉廣說了他在應天府衙前頭詰問趙欽的話,言辭犀利自不必說。他們父子縱使是初來乍到京師,但有司禮監為援,徐良當年離家也不小,焦芳說的那件事,他們真會不知道?所以,今日在吏部公堂之上,徐勳起初對徐毅亦是寸步不讓,足可見後頭沉默不過是心存厚道。」 

  「三位先生,萬歲爺批出聖意!」 

  李東陽話才說到這兒,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劉健連忙親自上前開門,見是那個滿頭大汗的司禮監文書站在門外,他連忙把人讓了進來,旋即正色深深一揖接過了那道御札,這才走到書桌旁親自裁開了。取出信箋只掃了一眼,他就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李東陽,繼而深深歎了一口氣,頷首示意李東陽謝遷上了前來。李東陽到劉健左面站定,不過片刻功夫就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 

  「聖意若此,元輔還是票擬吧。」李東陽歎了一聲,見謝遷面色頗為陰晦,他就勸說道,「馬三峰的奏折你們也看到了,他以吏部尚書的身份上書,直言前次之謬,請以徐良襲封興安伯,再以老邁昏聵請致仕。皇上留了他,令其繼續和都察院戴松崖考察京官,六科廊監察,正好免得這些給事中逮著老馬彈劾個沒完。既如此,元輔票擬准了興安伯襲封的人選,這事就算完了。橫豎不到徐威的七七之後,這旨意也不會發下去。」 

  「那焦芳呢?」 

  見謝遷依舊逮著焦芳沒完,李東陽不禁腹中暗歎,隨即淡淡地說:「木齋,焦芳之子焦黃中,應該就快要鄉試了,皇上賜御制新書四部給他,這就已經很清楚了。蔭大臣子入監常見,蔭大臣子為官也常見,唯有這等賜書少有。皇上對焦芳,顯然是當做馬尚書的繼任來看的。與其想把他怎麼揌下去,木齋你還不如想想,怎麼將來不讓他入閣。」 

  李東陽並沒有說這賜書是自己在密揭上出的主意,最後一句話不過是隨口說說開解開解謝遷,當看到年紀一大把的這位同僚真的皺眉冥思苦想了起來,儘管他知道其不是只顧著私仇的人,卻更明白這人的執拗性子,不禁為之苦笑。 

  而劉健拿著輕飄飄的御札,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書桌旁,執筆在那兒躊躇了許久,終究還是落下了第一筆。只望馬文升長命百歲,最好能把焦芳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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