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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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28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5
第一百零八章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十日後,東青山下,趙家本宅。

    “察原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橫行鄉里劣跡斑斑。前欽已去職,今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葉廣大理寺丞費愷應天府尹吳雄聯名請奏趙欽罪名十四條,其中人命尤大,按律請絞,決不待時,照准。趙家即行籍沒,田宅財物等一概入官。其年十六以上子,流遼東,其餘不問。其妻之墳塋,逾制處即行削平,欽此。”

    這道旨意一念完,當即便有趙家人哭昏在地,而後頭的家奴僕役等等在面面相覷之餘,也不覺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擔憂了起來,一時悲悲戚戚的哭泣聲一片。至於那邊擔架上本來躺著直哼哼的趙二公子,也不知道是聽到了旨意的緣故還是傷勢原本就重,竟是閉過了氣去,場面頓時更加騷亂。而葉廣上前和那宣旨的中年太監言語了一聲之後,突然厲聲一喝。

    “全都給本司閉嘴!”

    見院子裡的趙家人噤若寒蟬,須臾就安靜了下來,葉廣便一字一句地說:“東青山下這座趙家園子,皇上已經另賞了人,傍晚之前,爾等收拾了貼身衣物立時搬出去!一應執役家人奴僕,全部留下來,若有私自走了的……按流民處置!”

    趙家人哪裡想到這宣旨之後便是將他們掃地出門,一時間又是好一番哭天搶地,奈何四周圍都是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押走了那幾個要流放遼東的男丁之後,其他人就粗暴地被人攆了出去。

    見此情景,儘管徐勳並不是心軟的性子,仍然別過了頭不再看,又若有所思地再次抬頭看著面前的三層朱樓。

    “這就是徐七公子了?”

    徐勳聽到旁邊傳來了這麼一個尖細的聲音,因見是剛剛那宣旨的太監,慌忙躬身行禮。那太監卻立時眼疾手快地扶了他起來,竟是眉開眼笑好不和善:“怪不得傅公公在給老祖宗的信上連番稱讚,剛剛咱家在外頭聽見你那番話,果真是曉事的!看你一直在看這座樓,想是喜歡得緊?嘿,異日搬了進來,你想怎麼折騰怎麼折騰!”

    “搬了進來……公公您的意思是……”

    見葉廣也走上前來,微笑著沖自己點了點頭,徐勳不禁有一種天上掉餡餅砸著腦袋的不可思議。這座園子雖不在南京城內,價值要略打折扣,可就是這院子套院子,假山小池後花園等等林林總總,沒有數萬銀錢砸下去是決計不可能的。於是,他一時訥訥說道:這這實在是……”

    “放心,是老祖宗在皇上面前遞了一兩句話,過了明路的,沒人敢說這是私相授受。”那中年太監傲然一笑,吩咐隨來的小宦官退出去,又見葉廣手下的那幾個校尉也一併退下了,他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這次葉大人的案子辦得利索,老祖宗美言了幾句,等回京之後,升一級賞一級冠帶走穩穩當當的。至於徐七公子,要不是你襄助,傅公公指不定就被那姓趙的給陰了,接下來的事也沒這麼順當。老祖宗說了,論功行賞,賞功就得賞足,官職功名這些東西是公器,一座宅子卻算不得什麼。所以,恭喜七公子喜得華屋美廈了!”

    ,“孫公公如今是司禮監寫字,更是司禮監掌印蕭公公面前的得意人。”

    廣見徐勳立時恍然醒悟,和孫彬好一番謙遜客氣,他便在旁邊只不說話,盤算著數日前先行回去的李逸風這會兒該到了何處。他掌管北鎮撫司逾二十年,於升官上頭早就心淡了,但唯一捨不得的就是放開北鎮撫司,畢竟偵緝大權才是他的根本。一直等到孫彬笑眯眯地離去,他這才招手示意了徐勳過來。

    “蕭公公此前也被幾個言官死揪著不放”這次算是因傅公公的緣故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所以才會給你這樣的好處。”雖說徐勳拒絕了自己的延攬,但這些天相處下來,葉廣對其頗為賞識,此時也就不吝多解釋兩句。“若按照我的意思,與你宅子不如與你田產,但趙欽名下的田地多半都是肥沃之地,看中的人太多,反倒是他的宅子因為他倒臺了,別人嫌晦氣,一時沒那麼多人覬覦,與了你也不虞有人惦記。”

    這樣赤裸裸的提點,徐勳哪有不明白的,連忙躬身長揖謝道:“多謝葉大人愛護!”

    “謝就不必了,畢竟也是你去說動了沈家。幸虧他們聰明,那藏寶圖上涉及的三個田莊全都拱手獻了上去,否則有那張真假誰都不知道的藏寶圖在,哪怕沈氏女貞烈在前,沈家一樣要吃掛落。”葉廣微微蹙了蹙眉,隨即就說道,“所以,因趙家逼婚故,趙家此前的聘禮全都歸了沈家,此外再加賠一倍。總說也就是一兩千貫上下,不足地價,但沈家應該知足了。畢竟,他們從前那一條條罪名往後就沒人再追究,算是彌補了一大隱患。”

    京城角力,頂尖人物喝了頭湯,剩下來的不過殘羹剩飯,徐勳自然知道葉廣已經是仁至義盡,只心裡頭仍不免覺得對不起沈悅。不過,當葉廣說沈氏女旌表在禮部被打了回來,他卻不以為忤,反而暗暗鬆了一口氣。

    朝廷旌表這種在這年頭的人看來最榮耀的東西,於他看來卻一錢不值,畢竟沈悅人還沒死,真要是賜了一座牌坊下來,日後他就是再有辦法,那也真的是沒法讓小丫頭回家了。

    兩人閒談片刻,葉廣突然猶如親近長輩似的親昵地拍了拍徐勳的肩膀道:,“這大宅子從今往後就歸了你,你如今第一等打算的是什麼?

    是娶一房嬌妻,還是先納兩房美妾?”

    “葉大人說笑了。”徐勳抬頭又看了看這座三層小樓,隨即才側過頭看著葉廣說道:“聽說這座樓乃是趙欽最心愛地地方,我想將其拆了。”見葉廣臉上難掩錯愕,他就微笑道,“我聽說太祖爺當年有規矩,庶民房屋,不得構亭館,開池塘,造朱樓。我是正兒八經的庶民,自然不能學趙欽,光一個宅子就是一條罪名!”

    “哈哈哈哈,你這小半!”葉廣笑過之後,隨即便會心地點了點頭道”“反正宅子歸了你,你不想金屋藏嬌卻偏要這麼折騰,那也隨你!”

    傍晚時分,當一大群趙家人淒淒慘慘戚戚被趕出了那座偌大的宅院時,落日之下,那座曾經是這大宅院裡標誌性建築的三層朱樓,已經在幾個工匠的大力搗鼓下漸漸露出了傾頰之勢。上了馬車的徐勳聽著裡頭那一陣陣不小的動靜,突然放下了車簾,對旁邊坐著的人露出了笑臉。

    “你覺得這宅子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那個趙欽住過的房子,我才不要!”

    見小丫頭賭氣似的撅起了嘴,徐勳不禁微微一笑:“你不要正好,我也不要,免得那些被趕出去的趙家人在背後胡說八道,引人戳我的脊樑骨。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哪裡是什麼吉利的地方,不若做個順手人情!”

    話音剛落,他就感到有一隻手探了過來要揪他的耳朵,趕緊往旁邊一閃,無可奈何地抓住了那只柔荑,另一隻手又不依不饒地伸了過來。

    “老實交代,你又有什麼鬼主意?”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6
第一百零九章 送你上路!



    太平門外的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這三司早已不復明初時的風光了,永樂年間的遷都一併帶走了他們的大部分權力,如今大多數時候,除卻一年一度理刑的時候,這兒幾乎聽不到那些囚犯的呼號求饒。因而,當趙欽被從南京錦衣衛轉押到了南京大理寺時,他能夠領略的就只有那大夏天卻依舊陰森森連個伴兒都沒有的囚牢。

    哪怕連送飯的時候,也沒有人和他說一句話,也再沒有人來審問逼問什麼,這種寂靜幾乎憋得他瘋。那一日在應天府衙吐過血的症狀儘管沒了,可他更受不了被人無視,於是少不得將吐血的事當成理由對那送飯的獄卒說道,可即便如此,對方也只是把他當成空氣一般。

    獄中無日月,沒有窗戶,就只有那沒日沒夜熊熊燃燒的松脂火把,趙欽最初只能根據一日三頓飯來計算天數,可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在獄中那種憋瘋了似的感覺,他竟是覺得有時候兩頓飯之間所隔時間極長,有時候卻彷彿一會兒就又送了飯來,這種長短之間的錯位感讓他幾次陷入了歇斯底里,最後每次解決他困厄的全都是一瓢涼水。

    不能從獄卒口中撬出一個字來陷入絕望的他開始撕下衣裳,咬破手指頭在上頭用血寫字。從陳情表到認罪書,再到請求軍前效力的奏摺,甚至到那些時務策,每一份他都用足了十足功夫。他完全忘記了彭禮自個已經上書請求致仕,完全忘記了費愷把他當成了棄子,甚至也完全忘記了以南都四君子為的清流已經棄他如敝屣,只是孜孜不倦地寫著。

    他計算不出日子過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共吃了將近三十頓牢飯,每次都是一成不變的稀粥和饅頭,和前一次關在錦衣衛大牢裡一模一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他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粗淡飲食,隱約之中甚至覺得自己摸著了聖人之道的門檻,體會到了那種聖人困頓時的感覺,一時下筆更是如同有神。等到衣裳寫完了,他甚至開始在四壁那已經漸漸泛出了灰黑的粉牆上大書特書,直到這一天牢門少有地咣當一聲被人打開。

    眼見兩個獄卒抬了一張小桌子進來,上頭擺著好些菜肴,之後其中一個又出去抱了一甕酒進來,已經絕了和他們說話心思的他立時呆住了。眼見人走到了跟前,他幾乎是踉踉蹌蹌往後退去,直到脊背貼上了牆,他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問道:“你……你們要……要幹什麼?”

    “趙大人,恭喜恭喜,上頭已經行文下來,您不日就能出去了。”

    兩個獄卒都是大理寺牢房裡頭做事的老人了,其中那個老成些的笑眯眯這麼說了一句,見趙欽先是不可置信,隨即就失態地仰天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便對同伴努了努嘴,兩個人一同上前,與其說是攙扶,還不如說是架著趙欽到了那張方桌前。殷殷勤勤地給趙欽滿斟了一杯酒,他就滿臉堆笑地雙手遞了過去。

    “趙大人,這些天在牢裡頭多有得罪,咱們也是聽上頭的話辦事,您別見怪。”

    “和你們計較幹什麼,我趙欽還沒那麼小的氣量!”

    儘管身上已經衣衫不整,可是,那大好的消息卻讓趙欽滿心狂喜,此時二話不說舉杯滿飲,繼而就一拍桌子道:“斟酒!”

    他也沒注意另一個獄卒是怎樣的表情,當即自顧自地挾菜大吃大嚼,又一個勁地叫嚷添酒。隨著桌上杯盤狼藉,醉意漸濃的他漸漸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名字,無不是氣咻咻地說道出去之後要如何如何云云,兩個獄卒只不接話茬,一味殷勤地勸飲。直到確定趙欽身上已經沒了氣力,那個老成些的方才使了個眼色,另一個獄卒連忙出去喚了人來,先將方桌酒菜都撤了下去,繼而兩人便架著趙欽出了牢房。

    這一路兜來兜去拐了不少彎子,趙欽漸漸就被顛得恢復了些知覺,卻滿心以為接下來便能得脫囹圄,自是又笑了起來。直到被提進了一間小屋子,看到裡頭赫然是兩個滿臉橫肉身穿紅對襟背心,前頭完全袒露著,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路數的彪形大漢,他這才心慌了起來,滿腔酒意竟是醒了大半。

    “這……這是哪兒!你們不是說要放了我嗎!”

    那兩個獄卒等有人上來換手,這才放開了趙欽的胳膊,那老成些的便乾笑道:“趙大人,這是大理寺的老規矩,咱兄弟倆也都是奉命行事。今兒個送您上路,您到了九泉底下要尋閻羅王告狀,也記得找那些個大人們,和咱這些小人物無關!”

    “你……你們!”

    那行刑的劊子手本就不耐煩,見趙欽還要多話,兩人立時大步上前,提拉著他的衣領就把人拖到了正中的一根柱子旁邊,二話不說就按了他跪下,又利索地解下柱子上的繩子開始捆綁。直到這時候,趙欽才完全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張嘴正要叫嚷的時候,嘴裡卻又被人塞進了一團破布。下一刻,外頭就有人走了進來。

    “孫公公,這兒氣味大,您忍著些。”

    陪同的陳祿給孫彬挑了個位置站好,見趙欽已經跪著被綁好了,嘴也堵得嚴嚴實實,他便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對這地方渾身不得勁的孫彬也不想浪費時間,拿出昨日在東青山下趙家本宅頒過的聖旨照本宣科這麼一念,見劊子手和獄卒都跪下謝了恩,他也不管趙欽整個人已經完全呆滯了,究竟是聽懂還是沒聽懂,就這麼立時轉身離去。等到他走了出去,不曾一塊離開的陳祿方才上了前去,一把掏出了趙欽口中那團堵嘴的破布。

    趙欽幾乎用盡全身氣力向陳祿啐了一口,無人見他敏捷地躲開了,他方才聲嘶力竭地破口大駡道:“陳祿,你……你不得好死!”

    “事到如今,還逞嘴上之能?”陳祿陰惻惻地拍了拍趙欽那原本豐滿,如今卻明顯瘦了一圈下去的臉頰,一字一句地說,“我是專程來送你上路的。如今是你不得好死,要咒別人,等你下了黃泉再說吧!剛剛的聖旨你應該都聽見了,你幾個兒子除卻最小的,其他的都要流遼東,那苦寒地方,估計他們也熬不了兩年。你家給抄光了,什麼都沒留下,那宅子也歸了徐勳……”

    “那個為虎作倀的小畜生,小野種……”

    見趙欽氣急敗壞地又罵了起來,陳祿卻突然一個巴掌甩了出去,見趙欽被自己這一下打懵了,他才吹著手一笑道:“我早就想這麼來一下子了,今天終於逮到了這個機會。趙欽,要彈劾別人,先把自己尾收拾乾淨再說,否則那些清流被你害的丟了臉面,一個個比我還恨你!你那幾個兒子為什麼會被流放?還不是京城有你當年的盟友落井下石!”

    “你……你胡說八道!”

    “你一個將死的人,我用得著騙你?還有,那徐勳小子卻也是光棍的人,你那座少說也值上萬貫的大宅子,他竟是拱手借給了章懋他們那幾個老學究,冠冕堂皇說那座違制的朱樓已經推倒,日後這地方一來可以讓國子監的學生們參觀參觀,好讓他們引以為戒;二來可在每三年鄉試的時候供貧寒士子居住,三來可以讓章懋他們開文會,總之他不收一分一毫的賃錢,也絕不會搬進去住。因為恒安賢弟幫他說話的緣故,章懋原本就對他就很有幾分好感,經此一事,更是大力替其在南京士林裡頭作了一番宣傳,你說這小子聰明不聰明?怪不得傅公公賞識,魏國公賞識,葉大人賞識……大夥一個個都覺得他將來有出息,連我也這麼想。”

    噗——

    眼見趙欽急怒攻心,又是一口血噴了出來,陳祿終於疏解了心頭多年的一口悶氣,就這麼彈彈衣角站起身來,看著那兩個一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似的劊子手說道:“時候差不多了。”

    “是,大人!”

    面色白得如同紙一般的趙欽眼睜睜地看著脖子上被人套上了一個繩套,看著左右那兩個劊子手熟練地將手中木棍插在繩套中,旋即各自反方向轉動了起來。當感到脖子上那股勒得越來越緊的觸感,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嘶吼了一聲。

    “黃泉道上,我等著你們!”

    知道這時間已經差不多了,陳祿撂下話就已經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此時正好到了門口。聽那聲息幾乎戛然而止,他便停下步子冷冷地笑道:“趙欽,黃泉道上,你一個人獨行吧!”

    一路出了牢房,等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底下,那股熱浪撲面而來,他方才感到早先在牢房沾染上的陰寒氣息全都消散的無影無蹤。見趙家那些正等著收屍的家人在外頭一面抹眼淚一面張望,他嗤笑一聲便從另一邊門大步出去,上了馬之後地一鞭抽向馬股。那坐騎吃痛,一下子撒丫子往前沖了出去,恰是風馳電掣。

    那徐勳還真是福將,他這些年被那許多言官彈劾,熬了這麼久都一直未能真正出頭,如今經此一事,竟是得了葉廣保舉,輕輕巧巧一個協理南京錦衣衛僉事的名頭到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7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一百一十章 貴人相助好出身



    從五月到六月,南京城上下的百姓都在津津樂道那次應天府衙的公審是如何的大快人心,而各部院的大佬,南科言官南監學官,連帶著四位各有山頭的南京守備,更加關注的卻是如今南京城這格局。巡撫南直隸的彭禮雖上表致仕,但趙欽之案依舊牽連到了他,甚至還有一路往上清算的態勢。最後還是皇帝憐彭禮成化老臣,一句已去任宥之,這才算是把這件原本無限追究下去的案子畫上了句號。然而,傅容和鄭強兩位守備太監水漲船高卻是難免。

    這一日,一身簇新衣袍的應天府衙經歷司經歷徐迢站在那座富麗堂皇的昔日開平王府外,頗有些忐忑不安。直到徐勳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將他往裡頭引,他這才稍稍安心了幾分。此番這一場震天風最後能以這樣的方式收場,他最初始料未及,如今回想起來還覺得猶若夢中,因而心不在焉的他乍一聽到徐勳的一句話,還沒反應過來,但很快就一下子抬起了頭。

    “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去京城一趟,我在太平裡的那座房子,想托給六叔照看照看。”

    趙家大宅歸了徐勳,徐勳轉手卻將房子送給了章懋使用,這事情徐迢當然不會不知道,心裡咂舌於這大手筆的同時,也不由得讚歎自個這侄兒聰明成精了。此時此刻,聽得徐勳竟是把自己那座房子交托給他照看,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可不料徐勳卻搖了搖頭。

    “六叔,我不是讓你撥人手過去照看,而是說,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不如讓六嬸他們搬過去住著,免得那偌大的房子空在那兒。”

    見徐迢要開口推辭,徐勳便誠懇地說:“我這一去短時間應該也回不來,空著也是空著。”六叔在應天府衙的官廨也不寬裕,當初雖是族裡把祖屋歸還了你,可您兒女多,六哥他們也快要成親了,那一丁點地方未必夠住。”

    “這怎麼好意思……”要是換成從前,徐迢一准就推辭片刻答應了下來,但如今這情形卻大不相同。徐勳眼看是投了不少貴人的眼緣,指不定轉瞬間就會飛黃騰達,他哪裡會去占這種沒意思的便宜?所以,在心裡盤算了片刻,他就說道,“要這樣,每年的賃錢我另算……”

    “六叔要這樣說,我可另找別人了。”徐勳假作不滿似的皺了皺眉,旋即才笑呵呵地說:“再說了,難道我另找人看房子不要錢?六叔要真的想補償我,聽說過兩日徐氏宗族便要重開大會,六叔和幾位族老要罷了大伯父的族長之位,我倒是想請六叔給徐大叔討個公道。”

    徐迢思量老半天才想明白徐大叔是誰,立時知道徐勳這是要算總帳了。當初太平里的那場火鬧得沸沸揚揚,長房那邊分明是放火的主謀,可因趙欽撐腰有恃無恐,還幾乎把徐良陷在南城兵馬司裡,如今趙欽被處了絞刑,長房沒了靠山。又因徐動好死不死正巧在那天到應天府衙告狀,一時牆倒眾人推,他不過是順水推舟應了眾人的意思,這事情大可做得。

    “原來是這小事。小七你放心,這筆賬我會和他們算算清楚!”

    “那就多謝六叔了!”

    徐勳既然出宗,不好名正言順地插手宗族事務,因而此時把事情輕輕巧巧推給了徐迢,他自然心中大定。之前傅容支給他辦事的錢,他手頭還剩將近四百兩,他倒是對傅容提過歸還,結果被那位鎮守太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訓了一番,於是順理成章收在囊中。至於別的,他的田捐了,剛剛到手的趙家大宅借了,自己在太平裡的宅子決不能賣,可總得給一無所有的徐良討個公道,於是少不得打起了從長房身上刮一層油水的打算。

    然而,他向傅容引見了徐迢後,魏國公府就打人來請,說是今天王世坤過生日,魏國夫人王氏親自為之操持,請徐勳一塊去坐坐。於是,見傅容也笑著打了他去,又讓他帶上了今天正好休月假的傅恒安,他也只得告了罪後起身離去。等到徐勳一走,傅容就收起了之前的笑意,端詳徐迢的目光裡多了幾分審視和挑剔。

    “徐經歷。”

    “不敢,公公請直呼徐某名諱就是。”

    徐迢不清楚傅容這言下之意,一時心中惴惴,慌忙欠了欠身。

    好在他這話出口之後,傅容臉上似乎就緩和了幾分,可繼而聽對方問起徐邊當年的事,他卻著實吃驚不小。字斟句酌地回答了一番,見傅容似乎還不滿意,他不禁心中叫苦。

    “公公,實在是徐勳的父親,也就是我二哥徐邊多年未歸下落不明,而就是之前他時而回來的時候,在家停留也是屈指可數,聽說他和妻不睦,徐勳便是外室養的。”

    “是養父,不是父親,這一條你牢牢記著。”傅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見徐迢立時連聲應是,他這才淡淡地說”“既然太平里徐氏已經將其出宗,你接下來不管是不是接任族長,都把這一條給咱家做好抹平,免得節外生枝。你也該知道,之前朝廷褒獎他的時候,頒下的旨意當中,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養父二字。”

    “公公的意思是……”

    徐迢素來自負機敏,可這會兒實在是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直到傅容沉下了臉,他方才趕緊唯唯地應了,心裡卻打定主意回頭好好琢磨琢磨。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傅容須臾便輕描淡寫地解說了兩句,他幾乎沒當場站起身來。

    ,“公公是說,我二哥……我二哥居然……”

    ,“沒錯。總而言之,這事京城司禮監掌印蕭公公大為嗟歎,之後報了皇上,所以皇上那時候才會肯內閣下了這樣的褒獎。

    “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這傅容就已經是徐迢從前根本高攀不起的人物,此刻傅容再一提京城那位中官中最頂尖的大佬,徐迢自是連聲答應。等到他一面擦汗一面告退離開之後沒多久,收拾一新的徐良就被人領著出現在了傅容跟前。

    雖不像從前第一次相見時那般局促,但在傅容面前坐下之後徐良仍是覺得渾身不得勁。然而當傅容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之後,他就一下子愣在了當場。

    “徐良你可想要徐勳這樣一個兒子?”

    饒是徐良已經把那些天的禮儀教導都刻進了腦海裡,但近三十年的窘迫日子仍是把某些東西深深刻進了他的骨子裡。因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離座而起退後兩步才深深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公,公公這是何意?”

    “咱家就是問你,如果咱家說徐勳就是你的兒子,你可願意認他!”

    “啊!”

    完全懵了的徐良站在那兒動彈不得。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了徐儲把自己那個小小的兒子抱出去的一幕,閃過了自己在墳前痛哭流涕的一幕閃過了多年渾渾噩噩的那些日日夜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聲音艱澀地說:,“公公是說是說徐二爺當年把我兒抱出去的時候,我兒並沒有死,之後過了大半年,他又把人抱回去當成了自己的兒子養活?”

    ,“沒錯,咱家就是這意思!”

    傅容沒想到自己還沒暗示這一茬,徐良竟是自個先想到了,一時倒是覺得這糟老頭似的老漢還有些眼力勁兒。見徐良一下子木然呆坐了下來,他當然不會畫蛇添足地說自己已經備好了所有的證據,若是不信自有人證物證而是就這麼站起身來。

    “總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若是願意認了他回來,剩下的事自有咱家去辦!只不過,事情未成之前,在徐勳那小子面前不要露出一個字來。他太聰明知道早了要壞事!”

    等到傅容緩步出了屋子,徐良才一下子癱軟在了靠背上,心中也不知道轉過了多產念頭。從最初那一個激靈之間生出的希望,到之後的無數遐想他從興奮到茫然,從茫然到猜疑再從猜疑到無奈,最後那些念頭都化作了深深的一聲歎息。

    他本以為這下半輩子就要繼續渾渾噩噩地過了,到頭來無聲無息地死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如今既還有風風光光乃至於轟轟烈烈去搏一次的機會,還想那麼多作甚?想當初他在大中橋下汲水的時候,何嘗想過再去續弦生子給自己留今後?再說,若徐勳真是他的兒子,想起這些天經歷的那許多跌宕起伏,徐良漸漸露出了一絲笑容來。

    他是直腸子,可他並不傻。他除了出身和這身蠻力功夫,其餘的沒有什麼能讓大人物看重的,而徐勳卻不同。那小傢伙缺的就只是一個好出身,一個好機緣……

    ……………………,

    魏國公府西花園。

    水榭裡,素來和王世坤交好的魏國公府四少爺徐敘正在那和應邀而來的其他幾個公子哥高談闊論。而臨水一面的蔭涼處,徐勳卻正在和王世坤一塊坐著釣魚。只兩人的注意力全都不在釣竿上,腦袋幾乎湊到了一塊去。

    “之前那麼大好的機會,偏生就是因為我姐夫拘著我不讓出去,於是竟錯過了那樣的熱鬧,這一回我就是磨破嘴皮子,也一定讓我大姐答應我跟你去京城!藉口我都早就想好了,這定國公不是離死就只差一口氣了嗎?這魏國公府去個人看看再合適也沒有了,要是大姐不讓我去,我就拖著徐敘一塊去,橫豎他得叫我一聲舅舅!”

    “你真要去?”今天一來就被王世坤逮著抱怨了老半天的徐勳看著滿臉執拗的王世坤,想起這位是幫忙鬧事的一把好手,想了想就把那勸誡的話吞進了肚子裡,“那好,我只有一個條件,到了京城,一切聽我的!”

    “成交!”

    見王世坤眉開眼笑地伸過手來,徐勳也就笑吟吟地伸手握了上去。

    兩個巴掌響亮地拍在了一塊,隨即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8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斬草除根,斬盡殺絕

  三山街福生米行和周圍那些老字號比起來,不過才開張了兩三年,

  但因價錢公道斤兩最足,生意反而比周遭其他兩家米行更興旺些,掌櫃伙計成日裡忙得腳不沾地。同行自然嫉妒,奈何這米行的東主很少露面,據說後頭也有很硬的道上背景,他們也只能忍氣吞聲。這口氣一天天憋下來難免內傷,終究免不了有人往官面上燒了一把火。

  這天一大早,福生米行才移開了門板做生意,一夥人就打上了門來。福生米行的幾個小伙計都是身手了得的健壯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幾個搗亂的打翻在地。然而,就在這時候,一隊南城兵馬司的差役偏生從街角轉了出來,那幾個搗亂的立時上去哭訴,竟是從打砸的地痞搖身一變成了買米的客人,一時間鬧得軒然大波,不多時福生米行外頭便是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有幫米行打抱不平的,也有在那起哄的,場面一團亂。

  徐勳坐車在門前下來的時候,就正好看到這亂哄哄的一幕,頓時眉頭一挑,當即對駕車的徐良說道:「大叔,你在這兒等等,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好,若是要廝打儘管叫我一聲!」徐良的臉上絲毫看不出數日前傅容那一番話有什麼影響,爽朗地笑了一聲,「如今上頭有人罩著,看我打那些搗亂的一個滿臉花!」

  徐勳答應一聲就排開人群擠了進去,等到了最前頭,他就看見一個彷彿有些眼熟的年輕人正在那兒對一個差役唾沫星子亂飛地說話,什麼短斤缺兩,什麼以次充好,什麼到米行理論卻被裡頭的伙計打了。

  他聽著聽著面色一沉,在那幾個差役身上掃了一眼,他認出有兩個跟著蔣吏目到太平里救過火,當即走上前去。

  「這是怎麼回事?」

  那差役正和那年輕人一搭一檔地向米行掌櫃問話,乍然聽見這話,他頓時轉過頭來。打量徐勳那一身半舊不新的衣著,他冷哼一聲正要答話,旁邊一個差役就滋溜竄了過來,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隨即就搶上前來滿臉堆笑地打躬道:「七公子,您老怎有空到這兒逛?」

  「怎麼,這南京城裡難道還有什麼地方我不能去?」徐勳盯著那差役看了一會,見其表情有些發虛,這才冷冷問道,「這兒的東主是我一個友人,看這架勢,是他惹上官司了?」

  「沒有沒有,決計沒有!」

  人在兵馬司本就是消息最靈通的,更何況這差役還見過徐勳一次,如今兵馬司裡蔣吏目春風得意,就連朱指揮也要相讓三分,而他最後悔的就是當時沒好好和徐勳拉過關係,這會兒既然遇上了,他哪裡會認是被人重金請來這兒壓一壓福生米行的?不但如此,他還立時眼珠子一轉說道:「這不是朱指揮和蔣吏目聽說福生米行做生意公道童叟無欺,所以聽說這兒有人搗亂,立時派咱們來維持嗎? 」

  「哦?」

  徐勳隨眼一瞥,見剛剛那個盯著掌櫃問話的差役原本還摸不著頭腦,可被同伴拉了過去才說了兩句話,立時就換了另一個面孔,先是盯著那幾個鬧事的漢子厲聲呵斥,不一會兒竟對著人拳打腳踢。眼見這般光景,他也就沒再追究之前的事,只是沉聲說道:「既如此,從今往後,這福生米行的生意還請各位照看照看,若再有人搗亂……」

  「絕不敢再有人在這兒搗亂!」那差役把胸口拍得震天響,就恨不得指天賭咒發誓了,「以後咱兄弟幾個每天都會到這兒巡查巡查,搗亂的有一個抓一個,抓一個打一個!眼下這些咱們就立時押回衙門去,按尋釁的罪名每人十小板!」

  此話一出,其餘幾個已經都知道徐勳身份的差役立時上前把那三四個地痞拿了,那先前嘴皮子最利索的年輕人也被人扭住了胳膊。眼見這情勢陡然倒轉,發現徐勳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福生米行,他一時情急,忍不住扯開喉嚨叫道:「徐小七,你別發達了就忘了從前,好歹看在我們一塊喝酒打架的份上……」

  才抬腳預備跨過門檻進去的徐勳一下子停住了。他徐徐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個齜牙咧嘴的年輕人,那已經完全淡忘的記憶終於再次浮上了心頭。難怪他之前覺得眼熟,眼前這廝竟是從前「他」交好過的那幾個街頭混混之一!想到他初來乍到時的傷痕累累,他嘴角一挑露出了一絲冷笑,隨即看著一旁的掌櫃說道:「能否勞煩騰一間屋子給我說話?」

  眼看這一場不小的風波在徐勳一露面之後就消彌無形,不但如此,自家店裡日後還得了南城兵馬司這張護身符,那掌櫃自然深信不疑徐勳是自家東主的朋友。當下他連聲答應,又立時親自去安排。

  這時候,徐勳方才招手叫了剛剛那頭一個認出自己的差役,示意他帶著那年輕人進來。

  跟著掌櫃進了一間屋子,徐勳在當中的棒子上坐下,那掌櫃就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帶上門。徐勳見那年輕人賊眉鼠眼地四處打量,顯然就不是什麼安分的主兒,要不是那差役死死揪著他的胳膊,只怕人就能立時撲上來稱兄道弟,他便開門見山地問道:「當初是誰讓你挑唆我學壞的?」

  「啊?」那年輕人一下子愣住了,隨即立時賠笑道,「徐小七,這是哪裡的話,你忘了當時你在大街上受人欺負,是我出的頭……」

  不等他說完,徐勳便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當即對那差役說道:「你回去見朱指揮和蔣吏目,就說此人作惡多端罪行累累,請兩位好好審一審,敲上幾十小板給他長長記性!」

  「七公子放心,這事包在小的身上!」那差役聞言哪裡還有不明白的,立時眉開眼笑地說,「蔣吏目一直都想去拜見七公子,只您這些天太忙,若是哪天抽得出空來……」

  「我今晚就有空。」

  「是是,小的回了兵馬司一定報上蔣吏目。至於這賊小子,您儘管放心,小的保管收拾得他連爹娘都不認識!」

  那年輕人原本就是居無定所在南京城裡四處流竄,因而只以為徐勳如今混出了點名堂就在面前拿大,此刻聽到徐勳竟是用這種口氣對南城兵馬司的人說話,他頓時慌了。待到那差役揪著他的領子往外頭拖,他趕緊一面掙扎一面大叫道:「徐小七,你別那麼絕情,好歹看在我們一塊偷過狗肉吃的情分……」

  「和你有情份的徐小七已經死了!」徐勳冷冷吐出了這麼一句話,腦海中又閃過了櫃子裡那一堆堆工工整整的字紙,嫌惡地皺起了眉頭,「他早就被你們幾個害死了!」

  「喂,你不能這麼無情無義……」

  眼看自己只剩下了最後一隻腳還在門檻裡頭,這年輕人終於不敢再有僥倖,慌忙高聲說道:「我說,我說!是你們徐家長房的吳管家,是他讓我們和你交好,是他讓我們帶你出去幹架,是他們另找的人給你下黑手,不是我們……他還,他還給了咱們幾個兄弟十貫錢……」

  見徐勳仍然一聲不吭,任由那差役拖著他往外頭,原本還想藏著最後一點秘密也好換好處的他終於完全扛不住了:「後來你重傷在床,咱們兄弟幾今生怕出事想遠走高飛,小丁子就自告奮勇去你們徐家長房另外要一筆錢,結果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把人給我拖回來!」

  徐勳一聲厲喝,那差役慌忙提溜著人快步回來,一進門就點頭哈腰地陪笑道:「七公子可是打算立時去查徐家長房暗算您的事?若是如此,小的回頭立時稟告蔣吏目,一定把這首尾查得水落石出……」

  「不,你告訴蔣吏目,立時去查那個小丁子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至於小丁子是何許人也,只問這個人……」徐勳指了指地上那個年輕人,一字一句地說道,「還有他的那些同夥,他們總會知道些消息!總而言之,這件事情辦好,我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

  好容易能逮到攀上這位主兒的機會,那差役喜出望外,此時點頭如搗蒜一般:「七公子您儘管放心!別說是蔣吏目,就是朱指揮,也一定會盡心竭力去辦,一定會給您一個交待!」

  「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說完這話,徐勳看著那呆若木雞的年輕人,淡淡地說,「不管你從前和我是真交情還是假交情,總算是打過一番交道,我便讓人把小丁子的事查得水落石出,算是結了我們的香火情。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你若是再犯在我手裡,那時候便沒有這麼容易了!」

  撂下這話,他就對那差役吩咐道:「押回去,按照律例該怎麼處置怎麼處置!」

  「七公子您放心好嘞!」

  那年輕人在南京城廝混了這許久,也曾經遠遠看見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此刻聽徐勳說話竟是帶出了那樣的做派,原本還要死乞白賴的他頓時噤若寒蟬,當下竟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就這麼乖乖地被那差役押了出去。

  等到人都走了,徐勳緩緩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又徐徐吐出。

  沒想到能這麼巧,居然在他快忘記先前那檔子事的時候又碰到了這夥人,了結了這段過去的因果,就算是他送給從前那個,「徐勳」的最後一份禮物吧!說他斬草除根也好,斬盡殺絕也罷,若長房當初真的對那個失蹤的小混混下了毒手,他毫不介意順帶把徐家長房這個大麻煩解決掉!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49
第一百一十三章 執子之手,共許今生

  前頭米行鬧得沸沸揚揚,後頭院子裡,聽著瑞生兩頭奔走送回來的消息,沈悅也不禁心急火燎。到最後,眼看瑞生好一會兒沒回來,如意也索性出去打探了,坐在桌子上心不在焉打著算盤的她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霍然站起身來。

  「南城兵馬司不是早就餵飽了銀子嗎,怎麼還來找我們的麻煩?媽媽,給我換男裝,我出去會會他們,真是沒王法了!」

  「大小姐!」李慶娘幾乎是二話不說攔在了沈悅跟前,隨即語重心長地勸道,「民不與官鬥,哪怕來的不過是差役,可後頭就是南城兵馬司,咱們要開門做生意,就不能得罪了這些人!哪怕是今次為難,開出價碼來總能說和,可你若是出去了給人識破身份,那就不是這一丁點的小事了,怕是滿城都會起了軒然大波!」

  「我……」

  被李慶娘說得臉色一連數變,沈悅終究不得不打消了這心思,雙手托著下巴坐在那兒生悶氣。正想著徐勳若是在這兒會如何,外頭就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就只見如意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滿臉都是喜出望外的笑容。

  「小姐,沒事了沒事了!」

  沈悅立時眉頭一挑:「什麼沒事了?」

  「我家少爺來了!」落後一步的瑞生跟著進了屋子,臉上滿是高興的笑容,「少爺一來就震住了南城兵馬司那幾個人,如今鬧事的都被拿了,還有一個少爺叫到了屋子裡在問話。」

  李慶娘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而沈悅見如意和瑞生都高興得什麼似的,心裡雖然也喜滋滋的,可嘴上去忍不住輕哼道:「就這傢伙鼻子靈,哪兒有事就必然出現在哪,和顯擺能耐似的……」嘟囔到這兒,見李慶娘不禁莞爾,如意和瑞生正在那咬耳朵,她不禁臉上一紅,沒好氣地巴掌在那桌子上一拍,扭頭就進了裡屋去,卻是撲在床上眼睛亮閃閃地想著心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外頭一直沒動靜,她不禁漸漸焦躁了起來。思來想去,她索性就在房裡換了一身男子行頭,從裡屋出來就不管不顧地徑直往外走去。看到她這幅打扮,如意原本要追上去阻止,卻被李慶娘攔了下來。

  「外頭人都走了,徐七公子那兒聽起來應當是動了心事,讓大小姐去看看也好,正好勸一勸。」李慶娘剩下的半截話卻沒說出來。只看今天的光景,就知道沈悅再住在這兒,極可能會惹上更多的麻煩,如今有能耐真正周全她的,也只有外間那個年輕卻縝密的少年郎了。

  偏廳之中,在門外張頭探腦地觀察了許久,確定徐勳確實是正在發呆,而不是有意吊她的胃口,沈悅這才閃進了屋子。輕手輕腳關上了門走上前去,見徐勳仍是毫無所覺地坐在那兒,她不禁伸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直持續了好幾下,她才看到他一下子回過了神,旋即抬起頭來看著她。

  「呆頭鵝,坐在這兒發什麼呆!」

  見小丫頭好奇地看著他,徐勳突然下意識地一把將她擁在了懷中。這突如其來的一遭頓時讓沈悅手忙腳亂,雖說之前她自己當初還在那艘燈船上主動抱過徐勳一回,可眼下的情形卻大不相同,且不說她還一身男裝,就是這地方萬一被人闖了進來,那也是非同小可。腦海中轉著這亂七八糟的念頭,她有心想要把人推開,這胳膊卻怎麼也用不上力氣,最後索性如同鴕鳥似的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齜牙咧嘴地恨不得咬上他一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見徐勳遲遲沒有鬆開的意思,她不禁惱將上來,在徐勳的腿上使勁跺了一腳,輕嗔道:「喂,你還有完沒完了? 」

  儘管最初只是一時衝動,但軟玉溫香在懷,那種清新宜人的氣味卻漸漸讓徐勳平靜了下來。此時此刻見小丫頭微嗔薄怒,他便鬆開了胳膊少許,隨即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笑道:「好香,是用了桂花油?」

  沈悅哪裡會答這戲謔,紅著臉再次踢了一腳徐勳的小腿脛,見他一下子鬆開了,立時趁勢溜出去老遠,等到見徐勳使勁皺起眉頭蹲下囘身去捂著腿,她方才嚇了一大跳,遲遲疑疑猶猶豫豫地上前幾步,卻是離著徐勳還有好幾步遠的地方探頭探腦,嘴裡沒好氣地嘟囔道:「整天就知道耍陰謀詭計,什麼時候這麼不頂用了,連踢一下都禁不得……」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徐勳一下子抬起頭來。猶如受驚小兔似的她還來不及躲開,就被那隻大手一撈抓了個正著。臉色通紅的她掙扎了好一會兒,終究擺脫不了那鐵鉗似的手,只能在那沒好氣地低聲嗔罵道:「登徒子,快放開我!」

  「你上次抱了這麼久,我這才一小會呢!」

  徐勳知道沈悅雖說大膽潑辣,但若是再進一步,指不定小丫頭以後見著自己會有多遠躲多遠,因而終於依言放開了手。見沈悅站在那兒手忙腳亂地整理身上衣裳,他就用一句話堵住了她的那些埋怨嗔怒。

  「悅兒,和我一起去京城吧。」

  沈悅正在那使勁撫平皺巴巴的前襟,聽到這話一下子愣住了。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徐勳,原本就因剛剛那番折騰而發紅的臉上頓時更紅了,隨即竟是脫口而出道:「我……我憑什麼跟你去!」

  「就憑你是我未婚妻!你可別忘了,在應天府衙外頭,我當著多少人的面說自己是你的未婚夫?」

  「那……」沈悅被徐勳一句話噎得喉頭髮囘癢,趕緊轉過頭去遮掩那激盪的心情,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就算我是你未婚妻,這按照規矩,未婚夫妻沒成婚之前也不能相見。我要跟著你去京城,乾娘會念叨死我的!」

  「你之前女扮男裝從家裡溜出來見我的時候,怎麼沒講過規矩?再說了,剛剛外頭的事情你應該都聽說了,你一個人只有你乾娘和如意兩個陪著待在外面,我實在是不放心,萬一再有人打主意怎麼辦?米行我還能讓南城兵馬司照應一二,可我總不能明言託人照顧你。」徐勳上前兩步,見小丫頭雖然仍背對自己,卻彷彿已經有些意動,他這才拋出了殺手鐧。

  「聽說京城雖說在北邊,可比南京的繁華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佳麗也是不遜江南,你就不怕你家相公到了京城,沉浸於溫柔鄉樂不思蜀……」

  「你敢!」

  見小丫頭旋風似的轉過身來,眼睛圓瞪氣鼓鼓地看著他,徐勳不禁笑開了。這時候,沈悅才知道自個是受騙上當,不禁惡狠狠地上去抓著徐勳使勁掐了一記,見他哎喲一聲叫得大聲,她唯恐驚動了外頭掌櫃和伙計,一時恨得牙癢癢的。

  「什麼我家相公,大言不慚,死不要臉……也不看看你這樣兒,誰會要你……」

  打從最初第一次見面開始,徐勳就總喜歡有事沒事liáo囘撥小丫頭,時至今日仍改不了這習慣。見小丫頭那嗤之以鼻的光景,他忍不住嘴角一挑笑道:「哦?可前些天傅公公還在我面前說傅小姐老大不小了,又說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徐……勳!」

  見小丫頭終於貨真價實地怒了,徐勳方才上前攬著她的肩膀將她拉入了懷中,這才輕聲說道:「雖說你小了些,人還沒長成,脾氣也暴,甚至還曾經騙我說自己是沈大小姐的丫頭……但既是為了你跳過一回秦淮河,我就不會輕易再放手。要想將來你能風風光光重新出現在人前,要想你將來能重回沈家,就只能去京城想想法子。」

  沈悅起初聽徐勳說自己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那一團窩火就別提了,可聽著聽著,她原本死死掐著徐勳肩膀的手就漸漸放鬆了,心裡除了感動就是燙帖,竟是少有順服地依偎在他懷中。想起他們聯手真的做成了一件萬難做成的事,她忍不住悶聲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怎麼,還要我對你賭咒發誓?」

  鬆開手的徐勳見沈悅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索性伸出右手一本正經地要說話,下一刻,一隻手就堵在了他的嘴上。小丫頭一按旋即就挪開了手,卻是皺了皺鼻子輕哼道:「發誓就不用了,我姑且信你這大騙子一回!我去對乾娘說,要是她不答應,那誰的主意誰自個去勸!」

  「這小妮子!」

  見沈悅拉開門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外,徐勳忍不住笑了起來,剛剛因為見了那一夥人而生出的鬱氣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他就是他,這第二次的生命給了他新生,他自然要活出自己的光彩,活出自己的滋味來。至於小丫頭這小小年紀,他有的是時間,難道等不起?

  與其撂下她在南京這種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看不見顧不得的地方,萬一有什麼事卻得後悔一輩子,還不如拉著她在身邊一起去京城!他若是在京城打拼出一個天地來,自然有能耐護著她;他若是在京城落拓失勢,她就算人在南京,也會淪落成無根的浮萍。男子漢大丈夫不可庸碌一生,哪怕是為了她,他也會竭力握住自己的將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0
第一百一十四章樹倒猢猻散


   太平里東北面那座四進的徐家族長主屋,一直都是徐氏一族屹立不倒的一面牌子。仿佛是祖宗庇佑,長房也有好幾次遇到幾乎傾頹的大禍,可每次都頑強挺了過來,過後反而更加興旺,因而很長一段時間,人人都說是因為這座老房子的風水好。然而這一回,誰都不敢再奢望那種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了。

    先是徐迢暗示了見風使舵的三房四房以及眾多其他族人發難,道是徐大老爺當初在二房的事情上趨附趙欽,如今趙欽已經按律處絞刑,徐大老爺也應當把族長的位子讓出來;旋即徐迢使人出面,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把長房那兩個送到莊子上的小廝又弄了回來,一個縱火罪讓徐大老爺更加焦頭爛額;再跟著,一直跟著長房做生意的南城兵馬司朱指揮不僅二話沒說退了股,而且還揪出了一樁數月前某個街頭混混的失蹤案子。一時間,整個長房雞飛狗跳,身上是活契的下人們都開始鑽營是不是換個主家,死契的更是惶惶不安。

    此時此刻,上房外頭守著兩個主人家最信得過的僕婦,明間之中坐著的徐大老爺夫婦和徐動徐勁卻已經是好半晌沒有吭一聲。這難言的寂靜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到最後徐勁終于忍耐不住,霍地一下站起身來。

    “都這麼垂頭喪氣的干什麼,我就不信那徐勛能夠一手遮天大不了我到衙門把放火的罪名領了,總不成他還能殺了我泄私憤不成”

    “你給我坐下”徐大太太砰的一聲使勁捶了一記身下的軟榻,隨即厲聲喝道,“要頂罪也還輪不到你,家里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哪里尋不出一個頂罪的人來?”她一面說一面看向了丈夫和長子,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強硬來,“老爺,動兒,事情都到這份上了,在家生子里頭挑個好的,許他幾百兩銀子,讓他到衙門自個認下那事情也就是了”

    “你說得輕巧”徐大老爺這些年在妻子面前唯唯諾諾,這次卻破天荒地大光其火,“你以為縱火是個什麼罪名,那一條律例動兒打聽得清清楚楚,若放火故燒了官民房屋及公廨倉庫的,那都是要殺頭的。雖說那兩個被老六拿住的小廝沒在放火處捕獲,可在衙門里頭指不定就全都供了出來,這種罪名,誰敢去頂,誰敢拿著自己的命開玩笑”

    徐大太太從來沒被丈夫這樣呵斥過,頓時惱了︰“我就不信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也買不了一個肯頂死罪的”

    “娘,眼下不是別人肯不肯頂的事,而是所有人都在落井下石等著看咱們家的笑話,斷然不會給我們這種機會的”徐動隱忍母親偏心多年,這會兒終于也忍不住了,“趙大人已經死了,徐勛這幾天卻是傅公公和魏國公府上的座上嘉賓,此前又說什麼得了錦衣衛葉大人的垂青,他正風光著呢,連六叔都不得不和他陪笑,這時候人人躲著我們還來不及……”

    “老爺,不好了”

    這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管事驚惶的聲音。徐大老爺正氣不打一處來,聞言立時遽然起身上前一把拉開了門,見院子里一個外院的管事正哭喪著臉,他當即厲聲喝問了一句。緊跟著,那管事說出來的一番話就險些沒讓他閉過氣去。

    “那幾個從前和七少爺廝混過的混混指認了西郊化人場的一具屍體是丁順才,也不知道怎麼留下了當初送去的人寫的字條,南城兵馬司的人說……說是太太的陪房武安……”

    徐大老爺幾乎是靠著徐動的攙扶,這才堪堪站穩了。老半晌,他才嘶啞著嗓子問道︰“那人呢?”

    “武安正好灌多了酒醉在門房里,南城兵馬司的蔣爺把人押走了……”

    此時此刻,徐大老爺幾乎連一絲一毫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無力地擺了擺手打發了人,他就二話不說地轉身進了屋子。見居中軟榻上坐著的徐大太太躲躲閃閃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心中憤怒已極的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賤人,你做的好事”

    徐大太太原本因為事發,已經有些愧意,但此時徐大老爺這一喝,她不禁惱羞成怒,竟是不顧自己已經五十開外,上前照著徐大老爺的臉上就是狠狠的一下︰“賤人?這麼多年要不是我替你操持家務,要不是我替你開源節流,徐家長房早就垮了我做了這麼多還不是為了兒子,為了你,如今出了岔子你就來怪我,當初你坐享其成的時候你都忘了?還不是你利欲燻心巴結上了趙欽,結果好處沒撈到卻惹上了一身騷,你還有臉怪我,我和你拼了”

    見母親竟是不顧體面地和父親廝打了起來,徐動頓時慌了神,不得不趕緊上前幫忙拉扯分開,就連徐勁也加入了進來。好容易才把徐大太太扭開按在軟榻上,徐大老爺的臉上卻已經是好幾道深深的抓痕。狼狽不堪的徐大老爺惡狠狠地瞪著依舊有些歇斯底里的妻子,良久卻突然二話不說拂袖而去。他這一出門,徐大太太頓時拉著徐勁放聲大哭了起來,徐動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索性出了門去追父親,這一追就追到了書房。

    不等他勸什麼,徐大老爺就隨手在書架上擺弄了兩下,打開一個暗格捧出一個匣子來,一把塞在了徐動手中,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瞞著你母親多年攢下來的東西,一共是一百畝地,一兩千的銀錢,但都是干干淨淨的東西。你那個六叔在族中被我壓制多年,如今一旦得意,又借了徐勛那陣東風,不把我趕下族長之位絕不會罷休,偏生你母親和你弟弟又做下了那樣的蠢事。如今之計,你去京城吧”

    徐動這些天也不是沒有暗地埋怨過父親把賭注全都下在趙欽身上,但此時此刻聽著這番話,他的心里卻仿佛被錘子狠狠砸了一下,一時生出了深深的悲戚來,脫口叫了一聲爹後,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徐大老爺體諒地沖著長子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嘆了口氣說︰“你是生員,不比你弟弟的胡鬧名聲,身家清白,靠著這些東西到了京城設法投一位大人,應當是能夠的。至于你的媳婦孩子,留在家里就是,再怎麼也牽連不到他們身上。咱們長房能不能有翻身之日,就看你的了收拾了東西今天就走,不要耽擱”

    “可是……”

    “沒有可是,難道你也要氣死我不成”

    見父親如此決意,徐動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即紅著眼楮答應了下來。眼見他走了,徐大老爺方才頹然跌坐在了椅子上,臉色灰敗眼楮無神,哪里還有剛剛在兒子面前強打精神的光景。他在京城又沒有路子,徐動雖還聰敏,可只憑這些哪里就真那麼容易出頭?他只不過是想給長房留一脈香火,以防那種最壞的情況。須知趙欽一倒,長房的名聲也隨著徐勛在應天府衙前頭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而完全敗壞了。

    “徐小七,你果然不是老二的兒子!老二那樣樂善好施,哪會像你這般狠毒絕情!”

    趙欽一死,徐勛的日子雖不能說是神仙似的,卻也差不了多少。盛夏的日子不宜出行,他啟程的日子也就定在了六月末。于是,他隔三差五偷偷摸摸由徐良載著去三山街的福生米行轉一轉,逗逗小丫頭散散心;和王世坤會了會金陵城里赫赫有名的那些紈褲們,以他的悟性再加上某種從前的本性,一時間種種玩樂勾當漸漸精熟;偶爾陪著傅容去城外的山莊避暑,順帶應付太過熱情卻迂腐不改的傅恆安;再加上因為攤派問題終于解決,甚至還在傅容的點頭下拿到一筆大生意的吳守正對他亦是千恩萬謝,他又把長房的事對陳祿請托了一回,隨即沒再理會,直到這一日徐迢登門。

    “這是……”

    桌子上那一個小匣子一開,徐勛就看到了里頭幾張卷在一塊的紙和五錠黃澄澄的黃金。這時候,徐迢便笑吟吟地說道︰“這是長房給徐良被燒了房子的補償。五錠金子一共五十兩,差不多折銀子五百兩,剩下的這是百畝田契。”

    盡管徐勛授意徐迢去訛詐長房一筆,但萬萬沒料想竟然有這麼多,此時瞥見一旁的徐良亦是大吃一驚,他不禁暗嘆狐假虎威果然好用,心里並沒有絲毫的過意不去。

    陳祿把自個的升官大半歸功于跟了葉廣好些天的他說好話,那個小丁子的下落完全都是錦衣衛在查,知道長房那位徐大太太因為怕人訛詐不休,竟然灌醉了之後毒殺了人,又派心腹送去了化人場,陳祿讓錦衣衛弄到了證據,自是暗示讓南城兵馬司一查到底。

    除惡務盡也好,斬草除根也好,總之那是那一家人應得的

    徐迢見徐勛合上了蓋子,就這麼捧著走到了徐良跟前,一股腦兒都塞到了徐良手中,心中不禁大為詫異,但臉上卻分毫沒露出來,只是笑道︰“我如今在府衙事務繁忙,所以這次是四哥當上了族長,他對長房的事情很震怒,說是要讓大哥休了行事狠毒的大嫂,但大嫂在衙門里頭通了不少路子砸進去無數的錢,都是那個武安頂了。徐勁畢竟年少無知,況且縱火的是他下頭的兩個僮僕,所以判了杖責八十。如今長房元氣大傷,你看……”

    “本就是官府做主的事,與我何干?”

    見徐勛答得漫不經心,徐迢知道這火候應當差不多了,也松了一口氣,嘴里卻說道︰“徐家居然出了這種事,真是家門不幸,所幸之前朝廷才褒獎了你的善舉,總算是還找回了臉面來。這兩天長房的家僕幾乎都跑光了,都是他們平日里門風不嚴的禍……”

    樹倒猢猻散,不外如是

    徐良拿著那沉甸甸的匣子,想著長房昔日風光時,他去打短工卻也被人不屑地拒之門外,如今卻不得不賠出這許多東西,不禁為之哂然。等到徐迢告辭離去,聽徐勛打趣笑說讓他把這些東西妥當收好,哪怕上京之後事情不成,這些錢也大可用來討個媳婦生個小子云云,他頓時咧嘴一笑,卻是什麼話都沒說就抱著匣子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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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富貴險中求


    盡管徐勁不過是杖責八十,徒三年,徐大太太也只被叫到衙門過了一回堂,就因為花費巨大代價把死了的那個丁順才的家人給打點妥當,既逃脫了被休離的厄運,也沒有真正進牢里吃官司,但隨著族長之位的旁落,隨著這兩樁官司而散盡大半家財,風光一時的徐家長房一下子便成了空殼子,這前因後果更是在整個太平里傳得沸沸揚揚。

    作為消息靈通人士,金六自然就連那些小細節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別人都說是徐迢連同三房四房一塊發難,他卻深信不疑是自家少爺在背後推波助瀾,一時在徐勛面前更是殷勤周到。眼看徐勛對自己的態度漸漸恢復了從前,出門用車也多半是他而不再是徐良,他心里高懸了也不知道多少天的巨石方才一點點放了下來,只卻不敢有半點怠慢。

    然而,這天當徐勛叫了他和婆娘兩個一起到了正房,看到角落里那幾個收拾好的藤箱,還有幾個扎得整整齊齊的包袱時,他卻只覺得心里咯 一下,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偏生這時候一旁的婆娘卻還不識趣,竟是大驚小怪地問道︰“少爺,您收拾這許多東西出來,是要搬家麼?”

    “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金六惡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見其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他這才慌忙沖著徐勛賠笑道,“少爺,千萬別和她這不懂事的婆娘一般計較。您有事盡管吩咐,小的立時照辦。”

    “今天叫你們來沒什麼大事,只有一件事要知會你倆一聲。我過些天要啟程赴京,這房子會暫且借給六嬸他們使用。這一去也指不定多久回來,你們倆若是想留下,我對六叔說道一聲,六嬸應當還會照原樣用著你們,一應工錢給你們漲兩成。若是想另尋人家,我也不強求,我與你們二十兩銀子,就當謝了你們倆在前頭這兢兢業業的幾年。”

    金六嫂一聽徐勛要進京著實大吃一驚,待聽說徐迢一家會搬過來,照樣會用他們,她就松了一口氣;可徐勛一說還可以給他們二十兩銀子,任憑他們另尋活計,她的心思不免更活絡了起來。然而,還不等她開口選任一條出路,金六竟是搶在前頭開了口。

    “少爺,您大老遠去京城,身邊就只瑞生和陶泓兩個,這怎麼行況且瑞生也不知道還能跟您幾天,陶泓又是初來乍到,好些事情不熟悉,沒兩個妥當的人隨行照應,萬一有事不好處置。小的在外頭跑了這許多年,人情世故等等都是精熟,跟您去京城是最好的。我家婆娘手腳麻利,去京城當個廚娘也成,這屋子里的事情也能搭一把手,決計比新請人可靠得多。”

    “當家的,你瘋了……”

    金六嫂情急之下就叫了出來,然而,那瘋了兩個字才剛出口,就被金六一下子捂住了嘴。金六也顧不得失態,點頭哈腰地對徐勛笑道︰“少爺,您看,這婆娘都歡喜得瘋了。小的早就想去看看京城是怎樣的光景,如今有這機會,您千萬要帶挈帶挈咱們夫婦。小的趕車看門樣樣拿手,至于工錢,少爺您只要照從前的給……哎喲”

    冷不防虎口上被金六嫂咬了一口,金六頓時叫出聲來,旋即趕緊咬牙忍痛,不等徐勛開口就把金六嫂拖了出去,臨到門口卻又叫道︰“少爺明鑒,小的一字一句都是心里話”

    直到這一對活寶夫婦出了房門,外頭先是一陣吵鬧,繼而就又是呵斥又是巴掌,隱約傳來一句富貴險中求,最後隨著一陣咿咿嗚嗚的聲音終于安靜了下來,徐勛忍不住笑了。見瑞生和陶泓好一陣不解,他也不開口解釋,只吩咐兩人再去屋子里查看查看可有遺漏的東西。

    金六這廝是油滑饒舌了些,那些機密事情他不放心讓其參與,但畢竟是用慣了的,與其到了京城再另外尋覓僕人,還不如帶上這一對夫婦。須知他們倆到了京城就是兩眼一抹黑,不得不緊密依附著他。而且,瑞生是要進宮的;慧通和尚得緊趕著留頭發,又不可能留在家里當下人使喚;徐良是此行的正主兒;他身邊竟只有一個陶泓,人手捉襟見肘。盡管王世坤說是要送他兩個小廝使喚,傅容也提過要撥幾個護衛,可還不比知根知底的金六可靠些。

    “人到用時方恨少啊……”

    按照徐迢的想法,本待是徐勛離京之後,他再請人重新修繕粉刷一下房子再慢慢搬進去,卻不料徐勛雷厲風行,沒幾日就讓人知會了他,說是屋子已經騰出來了。吃了一驚的他匆匆帶著朱四海親自過去了一回,這才知道是徐勛打點好了行李,這就要搬到常府街的鎮守太監府去住幾天,到時候直接從那兒出發,他放下一樁心思的同時免不了又多了另外一層隱憂。

    果然,才只兩三天,傅容就派人召了他過去。他火速換下官服穿上便袍,緊趕慢趕地到了那座豪宅門口,迎候的不是別人,竟是如今掌管南京錦衣衛的陳祿。甫一照面,陳祿就盯著他問道︰“可都準備好了?”

    徐迢本就是玲瓏剔透的人,一聽這話,那猜測就變成了確信,立時滿臉堆笑地點了點頭道︰“陳大人放心,下官已經都準備了齊全。如是小七還有不信,就是三房四房那邊也都是能作證的。虧得長房當初鬧了一鬧,朝廷褒獎的時候也坐實了養父那兩字,如今太平里人人都知道此事,若有需要,人人都是人證。”

    “那就好。”陳祿素來板著臉,此時不禁面色稍霽,“此事成了,傅公公不會少了你的好處。”

    “能為公公效力,那是下官的福分。”

    見徐迢知情識趣,陳祿不再囉嗦,略一點頭就轉身走在了前頭。跟在後頭的徐迢儘管不是第一次造訪這座一等一的豪宅,但仍然規行矩步不敢斜視,等到邁進了那間寬敞的書房,他向傅容行過禮後,瞥見一旁的徐勳赫然一副呆滯的表情,竟彷彿沒瞧見他進來,他不禁在心裡暗歎了一聲。

    雖說徐勛機敏干練,折騰了這許多事情出來,還能得了這好幾位貴人的青眼相加,可終究還是個孩子,面對這種完全意料之外的事,這就終于接受不了了

    傅容抬了抬手示意徐迢起身,就沖著徐勛努了努嘴道︰“你來了就好,這小子說什麼也不肯相信咱家對他說的是真話。徐良又是個悶葫蘆不會說話的,你且把你知道的對他解說解說,要是他還不信,咱家也只能把太平里徐氏一族的親長統統叫過來,看看他這突然就變傻的腦袋能不能再開竅”

    “小七。”盡管徐勛前次就撂話出了宗,但徐迢為了表示親切,總喜歡用這個稱呼,此時自然也不例外,“我知道你一時半會沒法相信此事,畢竟你爹抱了你回來養了這許多年,就算聚多離少,可也終究是父子一場。但這事情早些年咱們徐氏族人當中就是有議論的,你爹把你抱回來的時候,就一直有人說你和你爹不像……”

    徐迢在那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說著,徐勛看似心不在焉地聽著,但其實卻一句話都沒有遺漏過去。恰恰相反,屋子里所有人的表情他都在有意留心,尤其是徐良的表情。發現徐良雖然低著頭,可不時用眼角余光瞥著他,眼神中仿佛很有些焦急關切,他心里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又是警惕,五味雜陳到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又不是真正的十五歲半大少年,當然知道這世界上出現如此巧合的概率幾乎等于零。就算他真不是徐邊的親生兒子,哪里就能有這許多人證物證都說明他是徐良當年那個死了的兒子?這分明是傅容出面,陳祿和徐迢奔走,硬生生地把這麼一件事圓了起來可這件事非同小可,單靠傅容這已經是金陵地面上數一數二人物的大似乎是辦不成的

    他從骨子里就沒想認可徐邊這個素未謀面的父親,對徐良倒有幾分敬重親切,不論是從人情還是從功利的角度來說,要認徐良為父也就是這麼回事。可他既然因孝行被朝廷褒獎過,傅容等人既賞識他顯露出來的膽色才智,更放心他的情義心性,他這會兒從徐邊的兒子變成了徐良的兒子,要是再不陷入惶然,那就不是妖孽,而是顯得完全沒人性了

    因而,直到徐迢說得口干舌燥,他才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隨即就站起身來沖著眾人團團一揖道︰“傅公公,陳大人,徐大叔,六叔,我這會兒心亂如麻,一時半會不知道該說什麼,請恕我無狀,先告退了。”

    眼見徐勛行過禮後竟是不管不顧地離去,徐迢本待要攔,可見陳祿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他只得陪笑道︰“終究還是個孩子,萬望傅公公和陳大人恕他失儀之罪。”

    “這麼大的事,要是還能像從前那樣應變機敏,那才是真不對勁”傅容哂然一笑,隨即斜睨了徐良一眼,卻是沉聲說道,“徐良,好容易才失而復得,你遠遠跟著,別讓這孩子出了事。這樣的好兒子,咱家可是巴望也巴望不到”

    見徐良一言不發地起身行禮,繼而匆匆離開了書房,傅容這才長吁了一口氣,輕輕捶了捶腦門。他那會兒不過是出于謹慎,讓陳祿把徐良的身世等等都查了個仔細,發現徐邊抱了徐勛回去的這時間和徐良死了兒子的時間正好隔著大半年,不過一時起意對京城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提了一筆,可幾封書信往來之後,竟是蕭敬又提出了這一茬。

    徐勛是他兒子的救命恩人,又幫他一舉扳倒了趙欽,他當然想送徐勛一個如錦前程,但沒想到京城里頭幾度沉浮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竟也會一力促成。那一位可沒這麼好心,誰也不知道人家究竟是怎麼想的,須知他傅容只是南京城內的頂尖人物,那位卻是在朝堂上翻手雲覆手雨的狠角色。可富貴險中求,要想為人上人,本來就是要奮力一搏,就看徐勛是否能想明白了。畢竟這也是一樁好機緣,別人可是求都求不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2
第一百十六章 富貴險中求(下)

  從常府街東頭出來,漫無目的的徐勳便沿著護城河徐徐往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不覺一抬頭,就發現前頭赫然橫著一座熟悉的橋,一時就加快步子上了前去。待到橋上一站,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數月之前一頭扎進水裡救人的那一幕,不​​知不覺就笑了出來,竟雙手扒著欄杆俯瞰水下,漸漸浮想聯翩。

  一晃居然就好幾個月了,遙想初來乍到時的不可置信,竟恍若隔世一般。如今的他從外表看去,已經瞧不出還有從前那個世界的痕跡了,再不會有那和夢幻現實的茫然。

  「勳小哥!」

  隨著這個聲音,徐勳一愣回頭,下一刻,他就只覺得一隻鐵鉗似的手一下子把他從橋欄杆旁拖開了,繼而更是被人二話不說地拽下了橋去。直到站穩了,見眼前赫然是滿臉氣急敗壞的徐良,他這才真正有些茫然地問道:「大叔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難道你不是打算跳……」徐良見徐勳的臉色更古怪了,不禁愣在了那兒,好一會兒才醒悟到自己是關心則亂,趕緊尷尬地別過頭去,「啊,那是我會錯了意。我遠遠看你趴在欄桿那兒不動,還老是把頭探到底下張望,還以為你一時半會想不通要做什麼傻事……咳,我早該知道你這孩子不是那麼死心眼的,都是我瞎操心……」

  見徐良說著說著,竟有些語無倫次,徐勳不禁覺得心中一暖。眼看老人轉身要走,他伸手搭住了徐良的肩膀,思量片刻就誠懇地說道:「大叔,你不用擔心我,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撐得住,只是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這大熱天的,你大概遠遠跟著我在太陽底下走了不少的路,咱們找個蔭涼地方喝杯茶吧!」

  「好,好!」

  徐良嘴上說瞎操心,但心裡著實是有些擔心徐勳,聽到這話自然是連聲答應。等到和徐勳繞到當初徐家小宅旁邊的一條小巷,就在從前和李慶娘沈悅喝過茶的小茶攤坐了下來,他這才突然醒悟到徐勳剛剛那話語中分明是猜到自己一路跟了過來,頓時又高興又惘然。眼見擺條攤那有些耳背的老漢提著大茶壺每人倒了一大碗茶,這就笑著退到一邊去看著火去了,他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就搶在徐勳前頭說話了。

  「勳小哥,我知道你當了徐二爺十幾年的兒子,今天這事兒確實難以接受。實話對你說,前些天傅公公對我提趄這一茬的時候,我和你也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年紀一大把了,本在兒女上頭就沒什麼奢求,心裡自然再樂意不過,有一個你這樣的兒子。要知道,那些權貴人家尚且常常著出一窩敗家子來,我要是老夫少妻再得一子,天知道會不會寵出一個混賬來?我可以對你擔保,日後不論如何,承繼家業的都只有你一個。」

  見徐勳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徐良嘆了口氣,又把那剩下的大半碗茶一飲而盡,旋即一抹嘴說:「說一句掏心窩的話,我知道你未必就真的相信傅公公陳大人和徐六爺。但這既是傅公公的安排,咱們違逆不得,你要是堅持不認,那就是不識抬舉,到時候別說先前的功勞一概抹殺不說,日後還會有不計其數的艱難險阻。你暫且認下來,只消在人前做個樣子,人後老漢我絕不會擺出父親的架子對你指手畫腳……」

  「大叔!」

  見徐良說得這般誠懇,徐勳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伸出手去按住了徐良的手背。

  雖說這些天來徐良不再如從前那般任事都是自己幹,可多年的勞作仍是讓他的巴營摸上去猶如老樹皮一般粗糙。從最初在大中橋下徐良的救命之恩,到之後那許多天趕車跟他四處奔走,然後沈悅跳河的那一次亦是其最先發現蛛絲馬跡,如今又是這番發自肺腑的話,對於骨子裡的靈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他來說,要說不感動,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大叔,謝謝你這一番好意。」

  不等徐良說話,徐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當然知道只要認了,也許便能得一個好出身。只是,大叔你想過沒有,就算傅公公對我是好意,但這和事情牽涉到多少人,要花多少力氣,事情萬一敗露又會造成多少麻煩?我敢斷定,若不是京城有人指使,傅公公絕不可能安排到這地步。而且,這樣天大的事做下來,咱們的把柄就算是捏在別人手中了,傅公公也許會因為此番我幫了他大忙就此揭過不提,但京師那一頭的人呢?而且,別人如此安排是何用意?將來用過了咱們這兩顆過河的棋子,會不會用過就扔?」

  「啊?」

  徐良萬萬沒想到,徐勳已經想得這樣深遠。瞠目結舌的他看著徐勳,簡直覺得腦袋有些打結了,好一會幾才有此結結巴巴地說:「這麼說……這麼說你剛剛……剛剛在傅公公面前……」

  「那是裝出來的。」

  要說如今真能讓徐勳吐露一兩句心裡話的人,除卻小丫頭,還有六親不認只認他這少爺的瑞生,就只有徐良了。此時,他鬆開了按著徐良的手,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傅公公都已經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就像徐大叔你剛剛說的,難道我還能死扛到底?我如今看似還風光,可這風光是哪裡來的,我還有自知之明。大叔,爹離開這麼多年,我最初給他寫過很多信,可日久天長沒人知道他人在哪,信無處寄,時至今日,說句無奈的話,我都不太記得他長什麼模樣了,就算真有血緣,那也淡了,反倒是你救過我幫過我。」

  「說句心裡話,我一直把你當成長輩,要說改口叫一聲爹,總比你接受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兒子容易些。」

  「你……」徐良原以為徐勳最大的心結在於認己作父,沒想到徐勳在剖析利害之後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來,竟是頗有些感動。他不自然地別過頭去,使勁吸了吸鼻子,這才岔過這話題,有些甕聲甕氣地說道,「早在當初傅公公尋我說這事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我這人一直都是做事魯莽衝動,今後要怎麼做,勳小哥你儘管明說,我全都聽你的。」

  「大叔,都這時候了,你還一口一個勳小哥?」和徐勳倒出了一番心裡話,徐勳已經完全調整了心情,少不得和徐良開玩笑道,「哪怕我回頭見傅公公的時候叫你不改口,大叔你也應該把我叫得親切些,否則回去之後,傅公公興許還會原諒我的少不更事,對今天一路跟到這兒,結果卻毫無進展的你可是要大加責難了。你現如今最應該的是私底下多練習幾遍,怎樣把我叫得更親近更肉麻……」

  「呸呸呸,你這臭小子,竟是打趣起老漢我來了!」

  徐良冷不丁被徐勳一焉話給逗樂了,竟是本能地一巴掌伸出去拍了一記徐勳的腦袋,隨即才一下子醒悟到自己這動作,當即竟是愣在了那兒。好半晌,他才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卻是再沒了之前相處說話時的那種不自然,長嘆一聲苦笑道:「成,我聽你的,勳……勳兒!」

  聽徐良這磕磕絆絆的稱呼,徐勳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笑過好一陣子,他才在徐良那惱羞成怒的目光下停住了,旋即就側過頭去看了看這條少人經過的小巷,又壓低了聲音。

  「大叔,事關重大,咱們倆不能硬抗,但不代表就什麼事都做不了。傅公公和京城那邊應該都安排妥當了,但他們能讓官面上過得去,可總不能一手遮天讓朝堂上的清流和民間全都失聲。不是我自賣自誇,我這次在應天府衙吳大人主審趙欽的案子上那麼一露面,再加上褒獎和賞賜,官場上的人物應該有不少都注意到了我。大叔你的身世是少人得知,可咱們一旦去京城,如果你真的成功了,那時候無數人都會去挖背後的隱情。與其到了那時候讓人揭開底牌讓咱們萬劫不復,還不如眼下豁出去做點什麼。而且,萬一我爹真的還在人間……」

  儘管徐勳沒有把話說完,徐良卻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畢竟,傅容的話他是將信將疑,心裡不免存有那和萬中無一的希望,而這一切事實的真相,原本就要著落在徐邊的身上。因而,沉默了許久,他終究輕輕點了點頭。

  「好,究竟怎麼做,我聽你的!」

  「這件事咱們都不能出面……」

  太平里西北角徐家長房。

  當兩個健婦抬著門板進了正房的時候,徐大太太頓時一下子摀住手絹,臉上也說不消是恐懼還是憤怒。好一會兒,她才撲向了股間鮮血淋漓看不出一塊好肉的徐勁,一下子放聲大哭了起來,無數惡毒的詛咒罵聲從她口中迸了出來,直到兒子悠悠醒轉,她才息了聲。

  「勁兒……」

  儘管重重打點過那些行刑的差役,但人家只是因徐勳不曾開口說要人命稍微留手一些,教訓的意味卻不敢忘記,因而這八十大板結結實實挨下來著實去了徐勁半條命。此時此刻盯著母親看了老半晌,他才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乾嚎了一聲,心裡滿滿噹噹都是怒火。

  憑什麼……憑什麼他要吃這樣的苦頭,憑什麼他居然鬥不過那個沒出息的敗家子!富貴險中求,他做了那麼多,憑什麼還是大敗虧輸!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3
第一百一十七章 絕戶計!

  徐勳將房子借給了徐迢,此前一直借住在這兒的慧通自然得一塊搬家走人。只如今徐勳手頭銀錢不少,直接就撂給了他二百兩,於是慧通就在馬府街和里仁街的轉角處租下了一個小院子,把當年那些流落到南京的手下,還有後來陸陸續續培養的幾個年輕後生都召了過來,對老一輩的人許之以鹹魚翻身,對年輕一輩的則是許之以光明前途,一時間自是把這些過慣了苦日子的人撩撥得渾身是勁,清一色的願意去京城闖蕩。

  這十幾二十個,人召攏了來,慧通終於有了幾分當年在西廠先後跟著韋瑛吳綬時候當著總旗的風光,一時間那座小院子成日裡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這天,他正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把兩個徒弟訓得灰頭土臉,外頭就有人探頭探腦說:「總爺,外頭有人找您。」

  慧通這些天漸漸留頭髮,可光溜溜了二十幾年的腦袋如今只長出了如同茸毛似的一層,看上去僧不僧俗不俗極其滑稽。此時此刻,他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不耐煩地問道:「不是早說過了,不要緊的你們就應付過去,要緊的再領進來!」

  「總爺,那人說自個是您的老朋友徐八……」

  「怎不早說!」

  慧通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三步併兩步到門邊上一把扯開門簾,沒好氣地喝道:「人呢?記住,以後若是這人再找過來,立時領進門,耽擱了若是誤事,看老子怎麼教訓你!」

  見慧通撂下這話就匆匆往外走,那年輕漢子追趕不及,慌忙提高聲音叫道:「總爺,人沒進來,說是在清平橋那邊等你。」

  儘管鬧不明白徐良怎會突然這等神神鬼鬼,但慧通還是依言趕了過去。一到清平橋,見是一老一少正站在橋頭欄杆處,背對著他指指點點談笑風生,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快步上前之後就嚷嚷道:「好啊,我這忙得正腳不沾地的時候匆匆趕了過來,你們兩個倒是逍遙!」

  「逍遙個鬼,叫你來當然是有要緊事!」徐良和這和尚從不客氣,頭也不回就一橫肘擋住了後頭襲來的那鐵扇似的巴掌,旋即看著徐勳道, 「勳兒,我和他說不上兩三句就得吵起來,你對他說。」

  乍聞這個詭異的稱呼,慧通險些沒把眼珠子瞪了出來,見徐勳竟是甘之如飴,他就更詫異了。當徐勳輕描淡寫地把事情原委合盤托出之後,他反而倒釋然了,盯著徐良面色古怪地看了一陣,他突然嘿嘿笑道:「徐八,這樣一個兒子居然能給你輕輕巧巧撈到手,你好福氣!」

  「那是,我的福分一向比你好!」徐良卻彷彿聽不出這話語中的揶揄之意,眉頭一挑道,「再說,眼下咱們什麼身份,人家甚麼身份,硬扛是自尋死路,橫豎我早就絕了娶妻生子的念頭。廢話少說,你究竟是什麼章程?」

  慧通雖在京城和南京有過幾個相好,但一直沒動過成家的念頭,就這麼孑然一身晃蕩著,因而徐良這麼說,他只哼了一聲,心裡卻贊同得很;見徐勳正看著他,他心中一動,索性笑呵呵地上前說道:「徐七少,和尚我這條命是賣給你了,接下來要怎麼做,你只管說話!」

  徐助見慧通和徐良鬥嘴歸鬥嘴,在自己面前卻一副擺正角色的樣兒,知道之前藏寶圖事敗後的那番敲打奏效了,當下便微微一笑,隨即言簡意賅地說: 「很簡單,和之前趙欽的案子一樣,還是一個字,鬧!可以讓人把咱們當成麵團捏,可自己不能真認是麵團,把此事鬧開了之後,為了一個預熱也好,但最要緊的是,將來別人就不能輕易拿此事當把柄!」

  而且,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真的很希望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父親徐邊能出現!

  「就是一個鬧字麼?」

  慧通一直都覺得之前對付趙欽時,他除了一張假藏寶圖,就沒做什麼其他的貢獻,這會兒一聽這話,他眼珠子一轉,立時想到一條一舉兩得的絕戶計,當即竟是大包大攬道:「成,徐七少你只要顧著傅公公那一頭就得了,剩下的事情,全都包在我身上,保管讓你滿意!」

  對於徐迢來說,要是擱在從前,能夠見到傅容這和層級上的大佬,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恨不得打疊渾身本事讓人深刻地記住他。

  然而,此時他只嫌時間過得慢,在書房裡頭竟是如坐針氈。他幾次想要開口說話,卻又在傅容那和不耐煩的目光下縮了回去,至於素來陰沉的陳祿,他就更不敢去挑起對方什麼話茬了。

  在這悶熱的屋子裡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就當他小心翼翼地打算提議不如讓徐勳見一見幾個徐家親長時,外頭終於來人報說,徐勳和徐良一塊回來了。眼見傅容的表情從陰轉多雲,又在那「父子倆」進屋之後,聽到徐良無意中露出的那親切稱呼而多雲轉晴,徐迢總莫真正鬆了一口大氣,趁勢就提出了告退。

  他一出鎮守太監府上了馬車,就覺得渾身衣裳彷彿都濕透了,黏糊糊粘在身上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一時輕嘆了一聲。

  「和這等大人物打交道,還真是提心吊膽!」

  可嘆過之後,想起此番這事情的突如其來,想起傅容幾次見他時的吩咐,想起待容提起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他心底的疑惑一時更深了。徐勳那小子本事是不小,得了幾位貴人青眼相加,可如今這些個人都要硬指其不是二哥徐邊的兒子,難道是二哥徐邊這些年在外頭犯過什麼事?亦或是,那個看似糟老頭的徐良身份有什麼古怪……好在他對三房四房只是說如今事情鬧大,他們兩房當初也都說過絕情話,覆水難收,還不如就把養父二字坐實。看剛剛徐良徐勳的情形,應當是想通了,他這事情也算辦得周全,待容必然會記這樁功勞。

  「總算是沒白費這許多水磨功夫……」

  ………………

  在衙門裡頭進進出出這一遭,徐家長房自是元氣大傷。徐大太太沒了臉面,可總算是把族中休妻那二字擋了回去,於是在家裡更是變本加厲地刻薄。一概活契的奴僕都在她吃官司的時候設法贖了契約另投別家,她一回來就索性把剩下死契的僕役都遠遠賣了,只留下幾個陪嫁過來的,又買了幾個新人進來,成曰裡非打即罵,徐大老爺索性搬到了外院去住,只圖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而原本脾氣暴躁的徐勁就更不消說了。要不是徐大老爺用了不少錢下去,那八十大板絕對能把他打死。可即便熬了過來,那痛苦卻不是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能熬住的。請來的大夫把那大腿上的爛肉一絲一絲都刮去的時候,他痛昏了整整好幾回,現如今大熱天的在床上連翻身都不能,這一口氣不免都撒在了服侍的人身上,才沒幾天就潑茶燙傷了一個打傷了一個,也就是奶兄大周還能在他面前說得上話,免不了勸一兩聲。

  這天傍晚,滿心怨憤的他正在那使勁捶打著身下床板嚷嚷洩憤,門外一個人影就閃了進來,正是他的奶兄大周。把那個服侍的小蟲兒趕了走,大周就在床前踏板上就勢一坐,隨即壓低了聲音說:「少爺,你知道小的打聽到了什麼好消息?」

  徐勁氣急敗壞地支撐著挺起了身子,厲聲叫道:「好消息?還能有什麼好消息,難不成我那個大哥突然就中了進士回來,能給我報仇雪恨不成?」

  「三少爺,您息息怒,小的這消息雖說比不上那樣頭一等喜訊,可也差不多!」大周站起身湊近了徐勁的耳邊,輕聲說道,「小的聽到一個傳聞,說是那個害少爺吃了這樣大苦頭的徐勳,確確實實不是徐二老爺親生,據說就是那個窮鬼徐良的兒子!那徐良自個窮困潦倒,就打算用這樣的手段讓兒子享福!」

  「此話當真?」徐勁眼睛一亮,可下一刻就黯淡了下來,突然劈手給了大周一個巴掌,「現在再說這話又有什麼用!要是早有這消息,想當初就能讓那狗東西討不了好,如今他巴結上了傅公公那些貴人,這族長又換成了三叔那老東西,我還能拿他怎麼樣?」

  無緣無故挨了這重重一巴掌,大周頓時捂著臉低下頭去,眼神中閃過一絲怨恨,但隨即又滿臉堆笑地抬起了頭來:「話不是這麼說,少爺,你想想,趙欽的案子怎會鬧得這麼大?還不是因為一個個苦主不要命似的鬧,還不是因為沈小姐跳了秦淮河!咱們雖不能學這個,可卻能讓人四處散佈消息,只要把徐勳的名聲鬧得臭了大街,少爺不是也能出了這口氣?」

  「壞了他的名聲?這遠遠不夠,我要他跪在我面前,我要他不得好死!」

  徐勁扯開喉嚨大聲嚷嚷了兩句,但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使勁點了點頭道,「好,這事交給你去做!不管花多少錢,我要他在南京城裡聲名狼藉!」

  他摸索著在枕頭下頭找出了一個荷包和一塊玉,一股腦兒塞進了大周手中,「這裡頭是三百兩錢票,不夠只管說。但你若是敢糊弄我……」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大周手腕,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是我家世僕,若出了岔子,那時候你一家都休想好過!」

  「三少爺儘管放心就是,出了這絕戶計,要是萬一徐勳知道,難道,小的還能討得了好?」

  大周連聲答應,可等到出了屋子,他的臉色就立時陰沉了下來,捂著還留有一個巴掌印的臉在那兒站了許久。雖說早就知道徐勁不是什麼講情義的主子,可這一巴掌打下來,把他那最後一丁點忠心也都給打沒了。如今銀子到手,他只消按照那個人的吩咐把相應的事做起來,大鬧特鬧一番,然後帶上家兒老小遠走高飛就行了。

  他就不相信只剩下一個空殼子的長房,能夠扛得住那位徐七少事後的報復,還能夠有閒功夫來追查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4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離不棄

  答應了徐勳和他一塊上京城,沈悅彷彿放下了心頭最不能放下的一樁大事,就連晚上睡覺也香甜了起來,白天教如意認字也比平常耐心得多,只發呆的次數也日漸多了起來。

  李慶娘看在眼裡嘆在心裡,暗想自己幸虧答應了,否則這位大小姐還指不定尋自個怎麼鬧。至於如意,則是暗地裡沒少悄悄地念叨瑞生,話裡話外都是徐勳若是辜負了我家小姐,看我不教訓你,渾沒想到瑞生已走,自己日後都沒什麼機會和那愣頭愣腦的小廝打交道。

  雖說不敢直接跑到外頭去,但沈悅從來就是關不住的性子。即便徐勳不時有洋洋灑灑一大篇的信捎帶過來,可她隔三差五就要換上男裝坐車到外頭兜一圈,每次都猶如鴕鳥似的遠遠避開沈家。憋在悶熱的車廂中感覺並不好受,而且頂多只能撥開簾子看看外頭,可在她看來卻比在院子裡坐井觀天舒心。

  此時此刻,她深深地慶幸自巳不喜歡悶在家裡的習慣。隔著那一層薄薄的竹製窗簾,隔著那一層厚實的車廂板壁,應天府衙外頭的喧嘩聲猶如潮水一般衝著她的耳朵衝了進來。要不是她性子烈,人卻並不是一味衝動,幾乎就想要下車尋人理論。

  「原來徐七公子生父還在,就只一街之隔,兜兜轉轉把人送給了徐二老爺,還真捨得!」

  「誰改的?你沒聽這傳言說麼,是那徐良當初窮困潦倒兒子重病,於是徐二老爺說是'好心'幫人救治,結果卻把孩子掉了包,不久之後就抱回去當自巳兒子養活了!」

  「要真是這樣,朝廷當初褒獎的時候還真是沒錯,徐二老爺是養父!」

  「朝廷還會有錯?那些老大人們肯定都打探分明了,否則錦衣衛是幹什麼使的!」

  「徐七公子貪圖榮華名聲不肯認生父,哪裡還能稱得上是孝子!」

  各式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車上的沈悅把一塊手絹攥得死緊,老半晌才沉聲說道:「走!」

  李慶娘正暗自後悔不該在今天帶沈悅出來,結果正好撞上了這麼一件事,可到了如今這份上,她又免不了擔心這小丫頭素來敬重徐二老爺,心裡咯得慌。因而吩咐了外頭的徒兒毛二駕車掉頭,她就開口勸解道:「別聽這些人胡說八道,不知道是誰存心不良放出了這樣的消息,一心要壞了七公子的名聲。橫豎他如今有的是人撐腰,不比從前勢單力孤了。」

  「如今這會兒,誰還會編排這種亂七八糟的話來詆毀他?」

  沈悅卻搖了搖頭,隨即竟是很不淑女地咬起了手絹,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而且這幾次他給我寫的信裡頭,就彷佛是有意安我的心似的,一個勁只說怎麼安排我進京,只說京城有些什麼好玩的地方,只說京城裡有些什麼美味小吃。我老覺得不對,可就不知道不對在哪,原來是因為他都不對我說正事了。上次那個彭禮想要潑沈家的髒水,他還沒瞞著我呢……」

  聽沈悅這聲音越來越低,李慶娘生怕小丫頭鑽牛角尖,只能在旁邊想方設法地打岔。奈何這位大小姐從來都是執拗性子,她是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把人的思緒拉回來。因而一回到福生米行,進屋之後沈悅一讓她去設找徐勳打探時,她也只能認命地答應了。可才一出門,她就和正巧在門前下車的徐勳撞了個正著,頓時又驚又喜,慌忙把人往裡頭迎。

  「小姐,你看誰來了?」

  趴在床上正想心事的沈悅頭也不回地輕哼道:「誰來了?總不成說曹操曹操就到吧?他也就會寫信饒舌,平時一天到晚就生怕我被人發現,哪裡會輕易過來看我?乾娘你就別蒙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一丁點事情就受不起……」

  「還說不是小孩子,那怎麼你乾娘說一句,你改能頂個十幾句?」

  「啊?」

  沈悅扭過頭一瞧,隨即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理了理前襟,這才嗔怪道:「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居然隨隨便便闖我閨閣!外頭都鬧得這樣沸沸揚揚了,你怎麼還有空到我這兒來?對了,究竟是怎麼回事,要不要緊,你想了什麼辦法……」

  見小丫頭一見面就是連珠炮似的這麼一堆,徐勳頓時無可奈何。眼角餘光瞥見李慶娘悄悄退出了屋子去,他不禁嘴角一挑,暗想自個還真被人當成了光風霽月的君子。

  於是,等小丫頭囉囉嗦嗦嘮叨了好一會兒,他就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擁了她在懷。眼見人先是手忙腳亂,旋即就立時渾身僵硬地不動了,他正暗嘆這一招用來對付這牙尖嘴利的小丫頭果然是屢試不爽,可下一刻腰眼裡就被人使勁扭了一下,這次比從前的腳踢狠多了。

  「你別想打馬虎眼!」

  見沈悅使勁把身子往後讓,旋即抬起頭兇巴巴地瞪著他,徐勳只得無奈地鬆開了手,卻是東張西望了一陣子,最後徑直在她那張掛著水墨魚蟲綾帳子的床上坐了下來。感覺到小丫頭人就在距離自巳身前一步遠處站著,他思忖片刻,索性把傅容怎麼對他說他是徐良的兒子,徐良又是怎麼表明心跡,他自己是怎樣的思量和顧慮,又如何讓慧通設造勢……林林總總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最後才嘆了一聲。

  「我記得你從前說過,那會兒一而再再而三幫我通風報信是為了報答我爹的恩情。可是,對我來說,十幾年不見,我幾乎已經不太記得他了。前次我幾乎被人置之於死地的時候,他也沒有神兵天降,所以現如今我想豁出去這麼鬧一鬧,要是他能及時出現就罷了,要是他不能……」

  「要是徐二爺不能出現,你就打算認下這件事了?」

  低頭正說話的徐勳被小丫頭打斷,旋即就突然感到身前的氣勢有些不對。果然,才一抬頭,看見小丫頭咬著嘴唇瞪著他,他心裡就明白了過來,可思來想去,他終究沒有隨。扯上一兩句好聽的來糊弄這絕頂聰明的小丫頭,而是不閃不避地點了點頭。

  「沒錯。」

  「你……你也太……」

  見沈悅呆呆站在那兒,徐勳便索性站起身來,平視著她的眼睛說道:「事到如今,除非是我爹真的出現,否則這事情就沒有其他餘地。此事是傅公公在背後推動的,六叔又顯然已經把徐氏親長那邊都說通了,再加上京城那邊必然還有其他大佬暗中策應,前一次褒獎上頭才會用了養父二字。如今和從前一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這個當兒子的已經仁至義盡。」

  徐勳刻意加重了兒子兩個字,畢竟,他對於徐邊是半分感情也沒有。見小丫頭咬緊了嘴唇,他伸出手去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右頰,旋即就轉身往外走去。

  小丫頭雖說對朝堂大事只是一知半解,但此前趙欽的案子是怎樣一番角力,聰明的她卻曾經央著徐勳解說過一二,這會兒哪有不明白的。可即便如此,她總覺得心裡擱著無數礙難,因而當徐勳轉身往外走時,她也始終沒吭聲,直到門簾落下,她才突然旋風似的衝了出去。

  「徐勳!」

  正要出堂屋的徐勳聽到背後這聲音,才要回頭,他就覺得有人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腰,頓時怔在了那兒。覺察到背後那起伏的身子,他站在那兒默立了好一陣子,這才緩緩說道:「悅兒,無論是你上次跳河明志,還是我這次的事,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咱們縱使再有能耐,可卻少了力量,沒法子去真正掌控大局,而不是任人擺佈。所以,這次的事情,哪怕你覺得我卑鄙無恥也好,覺得我軟弱無能也罷……」

  「別說了!」

  沈悅一下子箍緊了徐勳,彷彿是用盡金身氣力似的,一字一句地從嘴裡迸出了一番話來:「我怎麼可能那麼說你,我還不是為了不嫁給趙欽的兒子,就丟下了我爹娘,丟下了我祖母大哥,甚至連眼下回去看他們一眼都不能,連明明白白告訴他們我活著都不放……你不是說我的事日後也有辦法嗎?那你也一樣,將來總能找到辦法……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信你,我都陪著你!」

  縱使是前世裡一度對仇人卑躬屈膝的時候,縱使是前世裡殫精竭慮把仇人誘入死局的時候,縱使是前世裡舉杯遙敬父母慶賀大仇得報的時候,徐勳的身邊都一直是空空蕩蕩,因而這樣不離不棄的話竟是平生第一次聽到。尤其是那最後一句,僅僅七個字,卻讓他生出了一和前世裡便相識的宿命感。

  「悅兒……」

  徐勳使勁掰開了那緊箍著自己的手,旋即轉過身來,先是擁了她入懷,隨即便低下頭去重重吻住了小丫頭的紅唇。感覺到懷裡的人那一瞬間完全僵硬了,等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極其笨拙地回應著他的熱情,他的心裡更是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和愉悅。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輕輕移開了腦袋,不出意外的是看到了一張紅撲撲比蘋果更誘人的臉。

  「還看……人家的名節都給你敗光了!」

  沈悅紅著臉瞪著徐勳,好一會兒方才一跺腳旋風似的衝進了裡屋。又過了一會兒,那兀自晃動不休的簾子被一隻手輕輕揭開了一條縫,「這幾天你別來了,專心辦你的大事,免得被那位精明的傅公公察覺到了端倪!」

  「是是是,多謝娘子提醒!」

  隔著門簾的那一條縫,見徐勳唱作俱佳地對著這邊深深一揖,隨即瀟瀟灑灑轉身離去,沈悅到了嘴邊的那句「誰是你娘子」終究沒能說出去。直到過了許久,她才拉開門簾走了出去,卻是來來回回在空蕩蕩的外屋裡轉了好幾圈,最後突然衝出了屋子,在大太陽底下的院子裡認認真真地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

  「徐二爺,不管你是徐勳的生父還是養父,不管你是在世還好不在世也罷,日後要是我和他有了……有了那個兒子,一定讓他……嗯,給你承嗣。你別怪他,他也是不得已的……」

  儘管說得有些斷斷續續,臉上也越發紅撲撲的,但沈悅那認認真真的表情,在陽光下卻顯得格外耀眼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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