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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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04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5
第六十九章 驟變

  從小丫頭那裡得到了那個布包,徐勳就轉回了自己家。

  慧通已經走了,徐勳找不到人商量這些書證的處置問題,便收好布包叫來了金六夫妻。看出金六彷彿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他少不得吩咐人好好看房子,來日回來必定不會虧待了其云云,見金六總算是打起了精神,這才轉身出門上車。

  既然見到了想見的人,家裡又沒有什麼其他值得他掛念惦記的東西,那些面目可憎的徐家族人更是相見不如不見,他還留在這兒幹嘛?

  坐在馬車上,兩個親隨護衛都在外頭,車廂裡頭只有他一個人,他便索性拿出了那小布包來。其中除了兩三份證詞,就是一份賣祖墳的契約,此外還有幾張蓋著私章的借據,上頭寫著錢已還迄,背面卻寫著本金和利錢的數額,利錢赫然是幾個極其恐怖的數字。他匆匆翻閱了一遍就把東西重新包好揣進懷裡,心中卻不免沉吟著這東西該怎麼處置。

  直接送到傅容手裡自然是下下策,魏國公那邊儘管他只見著一面,但應該是一個滑不溜手的人,至於徐迢官階不夠,性子謹慎,根本不是會貿貿然管這些事的。思來想去,他不禁嘆了一口氣。關鍵在於人證,否則光憑這些東西,頂多也就是個孤證,只會打草驚蛇……

  正思量間,外間陡然傳來了一陣大聲喧嘩。他只覺得行進中的馬車戛然而止,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沖。虧得這車走得併不快,他稍稍拉了一把就坐住了,隨即立時拉開了窗簾。探頭一看,他發現車夫正在忙不迭地把車往路邊停,而前方前導儀仗擺開了陣勢,似乎是哪位官員出行。他本不在意,可剛放下窗簾,外頭猛然傳來一聲青天大老爺,緊跟著四周一片嘩然。當他好奇地拉起車簾再次張望時,就看到一個漢子衝到了大街上,手里高高舉著狀紙。

  在四周圍觀人群的嗡嗡議論聲中,那邊的車轎終於停下了。轎子邊上一個長隨模樣的人過來問了幾句,隨即就把跪著喊冤的人叫到了轎子前。不過一會兒功夫,那喊冤的漢子就亦步亦趨地跟著這浩浩蕩盪前導後從的一行人走了,大街上立時恢復了起頭的喧鬧,彷彿剛剛突如其來的一幕沒發生過一般。

  “就是個外鄉人,看戲看多了,竟然跑這大街上喊冤叫屈,世上哪有那麼多青天大老爺!”

  聽到馬夫這嘟囔,原本打算放下車簾的徐勳一下子留了心,忙探頭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那馬夫不意徐勳竟然聽到了自己的話,原是回過頭賠笑要告罪,可見徐勳並沒有著惱,問得又誠懇,他略一躊躇就小聲說道:“七公子,這事也不是什麼稀罕的,只要在衙門裡當差,一般都能知道其中隱情。太祖律例說是攔轎喊冤必須得理會,可大人們哪裡真有這許多閒工夫,往往是交給下頭官差去問。若是能遇到應天府尹吳大人這樣眼睛裡不揉沙子的也就罷了,可其他人……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人帶回去之後,也不定是什麼個結局。”

  聽到這話,徐勳蹙了蹙眉,但很快就舒展了開來。事實讓人憤怒,但並不讓人意外,而對於他來說,有功夫憤怒,還不如好好琢磨自己的事。因而,放下車簾任憑車行走了一陣,他突然又上去把車簾揭開了一條縫,輕聲對車夫問道:“就沒有人攔傅公公的轎子告狀麼?”

  那車夫駕車的把式極其嫻熟,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他微微吃了一驚,仍是輕輕揮了一記鞭子吆喝了一聲,隨即才頭也不回地說:“七公子,這告狀的百姓也都認門兒,上南京告狀之前都打聽好了,哪位大人仁厚,哪位大人清廉,哪位大人名聲好,於是一個個都自以為是地撞上門去,可就算上頭管,那也是往往發到下頭重審。至於咱們公公,管的都是真正的大事,哪來閒工夫像這些大人一樣在外頭招搖?再說那些刁民,見著咱們公公連話都不會說了,怎會來告狀?”

  聽了這話,徐勳心裡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些念頭,但接下來卻好似感興趣似的,隔著車簾向那車夫又打聽了一番各種事情。由於他一口一個李大哥,那馬車夫受寵若驚,等進了鎮守太監府的西角門時,兩邊已經混了個半熟。然而,才一下車,徐勳就只見一個人影從二門閃了出來,險些和他撞了個滿懷。

  “傅小姐?”

  “是你?”

  和初次見面一樣,傅瑾依舊是一身大紅,那鮮豔的顏色再加上她頭上戴著一支明晃晃的金步搖,襯得她越發艷光四射。見是徐勳,傅瑾不覺一驚,見人拱了拱手,她立時矜持地退後兩步,頷首點了點頭,旋即就向那邊目瞪口呆的車夫喝道:“愣著幹什麼,快把車駕過來!”

  見車夫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那兒猶猶豫豫遲遲疑疑,她頓時柳眉倒豎,正要開口再喝罵,二門裡頭又匆匆衝出來幾個丫頭和媽媽。有的攔在傅瑾身前,有的則是忙著拉拉扯扯苦苦相勸,一時間場面一片混亂。徐勳本不想理會傅容的家事,原打算悄悄溜之大吉,可還沒跨進二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嚷嚷聲。

  “你,那個……徐勳,給我站住!”

  見徐勳聞聲停步,繼而訝異地轉過頭來,傅瑾眉頭一皺,當即指著徐勳對那些丫頭僕婦大聲說道:“你們不是說我一個姑娘家不能獨自出門嗎?爹既然不在,那就讓他陪我出去!爹能留他在府裡,這點小事總可以託付的!”

  她說完就快步衝到徐勳跟前,仰起頭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快,跟我去一趟國子監,接我大哥回來!”

  徐勳這一個月雖說住在鎮守太監府,可基本上天天悶在那座藏書樓裡,從看書到學禮儀,基本上就連這座昔日開平王府都沒好好轉過,因而這竟是和傅瑾的第二次見面。此時此刻,聽到她一開口竟是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他不覺吃了一驚。

  “為何要到國子監接傅公子回來?”

  “你問這麼多幹嘛!”傅瑾面色一沉,正想發脾氣,可一想母親對自己吩咐過這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她不禁壓下了心頭的急躁,沉聲說道,“鄭公公一早過來邀了爹出城去踏青,陳大哥幾個都跟著去了,娘身上不爽快動不得,偏生南京國子監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那個章祭酒指斥大哥犯了國子監律條,要在繩愆廳打他的板子。這會兒要是不去把人接回來,大哥的臉面丟盡,爹的臉面也都會丟盡了!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此話一出,徐勳頓時心中一突。眼見傅瑾咬著嘴唇滿臉憤怒,他在電光火石之間掂量了利弊得失,心念一轉就點點頭道:“事關重大,我可以陪著傅小姐您去。可您想過沒有,南京國子監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更何況您是女流。就算到了門口,您打算怎麼進去?”

  不等傅瑾說出什麼衝動話來,他便看著這極得傅容寵愛的養女,一字一句地說:“傅小姐若是信得過我,我單獨去一趟南京國子監。至於您自己,不若去魏國公府求懇求懇。想來傅公公那邊總有人去報信了,若是來不及,只要魏國公肯出面轉圜,總還有挽回的餘地!”

  “這……”

  雖說是情急之下亂了方寸,但傅瑾並不傻,仔細一想就明白,這遠比自己一個姑娘家去闖南京國子監來得妥當。於是,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從脖子上扯下一樣東西,上前一把塞進徐勳手裡:“這是爹給我的銀記,是當年成化爺御賜的,你拿著,若事情不好就拿出來開路,諒沒有人敢攔你!快走,遲了就來不及了!”

  “好!對了,傅公子身邊的書僮可有留在府裡的,叫一個最熟悉國子監的隨我同去!”

  傅瑾聞言絲毫不遲疑,立時打發了人去傳書僮,一陣雞飛狗跳地忙亂過後,兩輛車一前一後從鎮守太監府東角門上出來,卻是才出常府街,就一北一南往兩個方向駛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6
第七十章 拉人上賊船

  剛剛在傅瑾面前答應得爽快,但上了車的徐勳就比之前的雷厲風行謹慎多了。坐在車上,他仔仔細細地向那書僮打聽傅恆安的為人秉性學業才能等等,繼而又事無鉅細地問起了南京國子監的學官和學生。

  好在書僮方墨果然是傅容派在養子身邊的得力人,又是說國子監祭酒章懋為人清正卻孤直,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一;又是說國子監學官清苦,前任祭酒在任時,曾經為了置辦房子,把朝廷給官員僱請的門房雜役馬夫等等全都辭了,終於置辦了官廨三十餘區,讓學官得以安居;又是說國子監中清苦,學官監生偶有假日離舍,多有流連青樓楚館……到最後甚至還神秘兮兮地說有人光顧那些隱秘巷子裡的象姑館,聽得徐勳直皺眉頭。末了徐勳沉思之際,方墨遲疑片刻,突然又開口道出了另一番話。

  “七公子,國子監規矩,監生讀書期間不得擅自請假歸家,但公公只有我家少爺這一個兒子,每個月總有幾天遣人把少爺接回來,為著這一點,據說國子監的好些學官都頗有微詞。”

  徐勳聞言一下子抬起頭來,他斟酌片刻,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剛剛說國子監分六堂,按成績分等,傅公子入學已經三年,如今在哪一堂?”

  “這……”方墨原本還有些猶疑,可眼看徐勳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他思量再三,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七公子,小的照實說,可您千萬別說與其他人聽。少爺讀書雖用功,可成績不過中上,再加上學官嚴苛,每次考評總是難以升等。別人三年早就升了率性堂,可少爺至今仍​​在正義堂,四周那些寒門學子常有嘲笑少爺的,而那些阿諛奉承的少爺又看不上,所以少爺在學裡就沒一個交好的朋友,成績也一直平平。”

  看過王世坤那光景,徐勳對於傅恆安的境況簡直覺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問道:“傅公子這情形,傅公公難道就不理會?”

  “我家少爺……我家少爺為人執拗……”方墨吞吞吐吐說出這話之後,見徐勳滿臉的難以置信,他索性把心一橫,原原本本地說,“七公子,我家少爺說越是被人瞧不起,就越是要發憤圖強給人瞧瞧,所以誰說也不聽。要不是公公每十天派人去接他一回,他根本不肯回來!公公是拿少爺一點辦法都沒有,小姐雖勸著,可少爺也聽不進去。小的做下人的就更不敢說什麼,更何況國子監又不許人跟著伺候。”

  得,橫豎這種異類他從前也不是沒見過!

  腹謗歸腹謗,設法歸設法。大致摸清楚了情況,徐勳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少不得冥思苦想。突然,他只覺得疾馳之中的馬車猛地停了下來。這一次由於速度太快,他又是全神貫注地想事情,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撲,腦袋一下子磕在了車門上。一旁的方墨手忙腳亂才把他攙扶了起來,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大大咧咧的叫嚷聲。

  “徐老弟,徐老弟可在車上?我都找你十幾天了,剛剛到鎮守太監府得知你坐車出來,我好容易抄近道追上來……”

  方墨一把拉起車簾打開車門,見擋在自家馬車前頭的赫然是另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那車就這麼大喇喇地停在路當中,一個年輕公子正打起車簾利落地跳了下車來。他見狀頓時大為氣惱,剛要喝罵,卻被人揪住領子拽了回去。他一愣神間,就只見徐勳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探出頭叫道:“王大哥找我有事?上車說,我這裡正緊趕著有急事,耽誤不得!”

  “什麼事那麼急,又不是趕著投胎……”

  王世坤才剛站穩就聽到這話,不禁眉頭一挑,上前幾步到了車轅前,習慣性地打趣了起來。然而,他的話才說了半截,他就只聽耳邊傳來了徐勳的一句輕聲言語。這時候,他立時二話不說扭頭吼道:“把車駕回去,分四個人跟著我,其他的回去對家裡人言語一聲,小爺我跟著徐七公子有要緊事去辦。快讓道,別耽誤了事!”

  見王世坤一邊說一邊就這麼低頭鑽上了馬車,徐勳心念一轉,就對那幾個傻了眼的王家隨從喝道:“回去告訴你們家老爺和魏國夫人,王公子和我去南京國子監了!”

  王世坤一上車還沒坐穩,那心急的車夫就陡然揚鞭又起行了,於是,他竟是就這麼一頭栽倒,險些和方墨滾做了一堆。好容易徐勳把人拉起來,他扶了扶歪掉的襆頭,也顧不得其他,就這麼拉著徐勳問道:“你是說南京國子監祭酒章大人要打傅公子的板子?老天爺,那姓章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要烏紗帽了?要真是這樣,幸虧小爺我沒聽大姐的話一門心思進南京國子監,否則管他什麼魏國公府的面子,我非得被刮掉一層皮不可……”

  徐勳哪有功夫聽王世坤說這些俏皮話,他也顧不上昏頭昏腦的方墨,直截了當將其打斷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問你,你進不進得去這南京國子監?”

  “這……”

  王世坤雖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美稱”,可並不傻,否則也不會聽徐勳說了這話就立馬上車。此時此刻面對這麼個問題,他猶豫了老半晌,最終還是抬起腦袋爽快地點了點頭。

  “能進得去!這南京國子監好歹是從前大姐一直想讓我進去的地方,說哪怕不是正途,也容易弄個官身,世襲軍職也能再進一步,所以我特意去探過幾迴路子。不過不能從成賢街走,繞到西邊進香河的側門我就有辦法。可那畢竟是朝廷重地,真要捅出了婁子,別說我們倆,就是傅公公和我姐夫也都頂不住!”

  “既然如此,王大哥還不是二話不說上了我這賊船?”

  徐勳話一出口,見王世坤嘿嘿一笑,他想起此前自己毫不遲疑地將所有地契一股腦兒都交給了王世坤帶去魏國公府,這位金陵第一少二話不說答應,把事情幫自己辦得漂漂亮亮,他便伸出了手去,兩人竟是勾肩搭背腦袋碰腦袋。

  “王大哥,恕我說一句實話,從前魏國公雖說對你這個小舅子極好,但可曾真心看重過你?而現如今你幫我辦成了那四百畝地的事,他又對你如何?咱們這年紀,再想讀書上進正經科舉是決計不可能了,只能劍走偏鋒,把別人當做是歪路子的路走通了!有句古話說得好,黑貓白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

  “這是你胡編亂造的吧,我怎麼沒聽說過這樣的古話?”王世坤斜睨了徐勳一眼,想起魏國公徐俌對自個大有改觀的態度,終究是怦然心動。權衡了片刻利弊,他終究是使勁一拍大腿,一下子側頭看著徐勳道,“好,他娘的小爺我就跟著徐老弟你拼了!要是到時候闖禍,大不了​​你我難兄難弟,只不過我可提醒你,我姐夫總不得不護著我這小舅子,可傅公公……”

  “傅公公最在乎的,當然是傅公子這個兒子!再說,我腦袋還沒發昏,正面衝突自然不行,如今之際,只能用一個辦法——拖!”

  方墨起初對這個突然上車的年輕公子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可聽著徐勳和王世坤的話,年紀不大心眼卻多的他立時明白了對方的身份。見徐勳三下五除二就把王世坤拖下了水,原本對這一趟南京國子監之行很不看好的他,心中不但對徐勳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是平添了幾分期望。畢竟,要是自家少爺真出了什麼岔子,哪怕他並不曾跟著到國子監伺候,可傅容遷怒之下,他是決計別想有任何好下場。

  於是,見兩人低聲商議如何拖延時間,如何勸服那位傅公子,他轉念一想就湊了上去:“七公子,王公子,小的還聽說過一樁流言,不知道有沒有用,該說不該說……”

  “說!”

  徐勳幾乎是立時扭過頭來,等方墨湊過來低聲言語了幾句話,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突然沒大沒小地使勁拍了拍這小書僮的肩膀,繼而衝他豎起了大拇指。

  “好小子,要是今天能把這一關拖過去,你當記首功!”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7
第七十一章 耳光(上)

  南京國子監位於金吾後衛成賢街,和上元縣學只有一街之隔。其東到小營,西臨進香河,南至珍珠橋,北抵雞鳴山,若是用佔地面積來說,大體相當於六朝宮城的中心區。在永樂朝的最鼎盛時期,這裡在監的學生人數逼近萬人。儘管如今人數已經銳減到數千,監生也被人視作是雜途出身,但弘治皇帝在位這些年整頓兩監,南北兩監都啟用名儒,北監用謝鐸,南監用章懋,一時內中風氣井然,雖不能說復永宣盛況,但在成賢街一帶常常能聽到書聲琅琅。

  然而,倘若是這會兒經過成賢街的人,卻根本聽不到這聲音。這一日從正義、崇志、廣業到修道、誠心、率性,六座各十五間的支堂全部都停課了,原因很簡單,國子監祭酒章懋和司業羅欽順,率領麾下三十餘名學官,要在繩愆廳處置犯錯的學生。原本這處罰學生就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的律條,一年到頭總免不了有人受罰,但今天受罰的五六人當中,竟然有南京守備太監傅容的嗣子傅恆安,這自然是非同小可轟動一時的新聞。

  於是,此時此刻繩愆廳門口的人群中,監生們已經不止是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了,個別人的聲音甚至已經到了扯開嗓門的地步。

  “早就該罰了,監生無故不得離舍,這是太祖年間的規矩,他仗著傅公公的勢,一而再再而三觸犯監規,這算什麼!”

  “話不能這麼說,萬一傅公公一怒之下追究下來,咱們國子監上上下下豈不得又鬧上好一場?章大人眼睛裡揉不進沙子是好的,可萬一咱們丟了這麼一位名師,那不是虧大了?”

  “這傅恆安平時看上去老實,這次怎會在月考之中作弊!”

  “知人知面不知心,給閹人做嗣子的小子,豈會有好的?”

  議論紛紛的人群中,自然不是人人憤世嫉俗,也有不少熱衷權勢的因傅容位高權重,從前想要巴結這位傅公子,奈何傅恆安脾氣古怪油鹽不進和誰都處不好,現如今突然倒霉了,倒真是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多。即使有那麼寥寥幾個想要幫忙的,除了送出消息之外什麼都做不了,也只能在繩愆廳外乾著急。

  而繩愆廳內,居中的明間之內,幾個學官正在低聲說話,而內間裡頭,國子監祭酒章懋,司業羅欽順則是正在見客。來的是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和刑科給事中史後,品級雖低,但章懋向來重才重德,對兩人之前領銜上書請罷冗官冒功之人頗為嘉許,因而竟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撥冗接見。只這會兒聽了趙欽的勸說之後,他頓時面沉如水。

  年近七十的章懋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但精神卻很是健旺,尤其是那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年輕時曾經因為勸諫成化皇帝元宵張燈而獲廷杖被貶,然而卻因此得到了翰林四諫的美名,左遷地方之後更是政績斐然,偏生才四十一歲便上書致仕回到鄉間教書,一時人稱楓山先生,朝廷數次傳召起復,他都堅辭不就。就連這南京國子監祭酒的官銜,他也是以父喪拒絕,弘治皇帝虛位以待整整三年,他才終於赴任,這為人正派自可見一斑。

  此時沉默良久,他才眉頭一挑道:“你是說,讓我對傅恆安網開一面?”

  章懋正是南都四君子之一,常和這些清流廝混的趙欽自然深知其人秉性,見章懋這神情問話,就知道這位國子監祭酒已經很是不悅。儘管這是他最想要的結果,但他還是故作關切地欠了欠身說:“大司成,南京國子監能有如今這欣欣向榮的氣象,離不開您和少司成的苦心維持。若只是為了區區一個閹人之子,引來閹豎銜恨群起而攻,實在是得不償失啊!”

  趙欽這話說得大義凜然,史後剛正,斟酌片刻也就跟著點點頭道:“大司成,趙兄所言確實可慮。大司成眾望所歸,好容易提點南監,若是因為得罪閹豎而有什麼不測,這南監的學子們如何自處?就是少司成和底下的學官,興許也會受牽連……”

  南京國子監司業羅欽順為人謙和,聽到這話原本也要相勸,奈何章懋已經被趙欽史後兩人的話給說得心頭火起,當即霍然站起身來,竟是厲聲說道:“你們都不用再說了!當年因為元宵張燈,老夫遭廷杖尚且無怨無悔,如今刑責犯律監生,怎可因為怕人構陷就退縮?如此一來,老夫日後如何管束國子監六堂這麼多監生?傳令下去,半個時辰之後立刻行刑,按照監規,一竹板都不能少。要是誰敢手下留情,立時革退不用!”

  話說到這份上,旁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趙欽知道火候已經足夠了,也就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拉上史後起身告辭。等到兩人並肩出了四牌樓上的那座高大木質牌坊,史后少不得搖頭感慨章懋到老還是這等硬骨頭,而趙欽嘴裡附和著,嘴角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擺弄這章懋和傅恆安一老一少兩個迂腐書生,還不是手到擒來?傅容哪怕再老謀深算,為了養子也一定會和章懋正面衝突,再加上他在京師通的門路以及那份彈劾的奏摺,到了那時候,看老閹奴的南京守備太監到不到頭!沒了傅容的庇護,徐俌那邊自可讓其知難而退。徐大老爺威信盡失,為了族長的位子不旁落,為了徐動那個長子,根本不敢不聽他的話,想來狀紙已經炮製好了,那個膽敢和自己作對的徐勳,到時候就是跪在他面前求饒也來不及了!

  然而,還不等兩人上車離開,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轟然大嘩,中間甚至還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兩人對視一眼,趙欽首先想到的就是傅容得知此事前來興師問罪,不禁輕輕撫上了下頜那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須,暗自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借題發揮。然而,等到看清了東邊過來的那浩浩蕩蕩一行人,他只覺得瞳孔猛地一收縮,一時怔在了那兒。

  趙欽還只是發楞,史后簡直就是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就只見那敲鑼打鼓在大堆圍觀百姓簇擁下過來的赫然是一堆鶯鶯燕燕,一個個花枝招展濃妝豔抹,分明是秦淮河上最最常見的歌姬打扮。兩人在南京當官都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的情形還是平生第一次瞧見,最初的瞠目結舌之後,他們同時只覺腦袋一震,幾乎是想都不想就吩咐了隨從上前打探。

  然而,打探的人還沒上前問出根底來,領頭一個身材豐腴的高髻女子就雙手叉腰大吼了起來:“秦洛生,你這個沒良心的,你給老娘出來!”

  此話一出,跟在後頭的那些女子頓時也都七嘴八舌喝罵了起來,每個人嘴裡都叫著不同的名字,再加上四周圍觀的百姓在那議論指點,不過是須臾的功夫,附近也不知道先後冒出來多少看熱鬧的人,竟是把往日最是斯文肅穆的國子監大門口給擠得水洩不通。各種聲音最初還只是按捺著,但漸漸在有人有意挑唆下,就滑落到了某些不可控制的方向。

  “還說監風肅然呢,嫖妓不給錢賒賬,嘖嘖,真是斯文掃地!”

  “這算什麼,看看那邊,還有個男的,哎呀,想不到國子監的學生和學官還有這等口味重的。”

  “你懂什麼,咱們太祖爺定下的規矩是官員不許嫖宿妓女,可那是妓女,男人當然不在此列。真是高啊,不違律例的事,朝廷也拿他們沒辦法,誰能管去?”

  “這還有個珠胎暗結始亂終棄的,律例上不是說良賤不能通婚嗎,都說如今南監的這些監生,出來都是文理兼通的,連這祖宗規矩都忘了?”

  各式各樣的質疑聲沸反盈天,哪怕不上前打聽,趙欽和史后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相較於後者那鐵青的臉色,趙欽面上雖好些,但袖子裡的拳頭捏得死緊,指甲幾乎陷進了肉裡。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處心積慮打聽到傅容和鄭強都不在城內而策劃了這一齣戲,可還在中途就出了這樣的紕漏。這簡直就如同興頭上的一個耳光,打得他頭昏眼花。

  “應天府衙幹什麼去了,上元縣衙幹什麼去了,還有這北城兵馬司……”趙欽終於忍不住大發雷霆,當即衝著一個隨從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去那三個地方報信叫人,還要讓滿城百姓看多久的笑話!”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8
第七十二章 耳光(中)

  四牌樓南京國子監正門那座木質大牌坊下,圍觀人群聒噪喧鬧,而不遠處,一輛停在那兒的馬車卻是靜悄悄的,內中一個人撥開窗簾觀望了好一陣子,這才放了下來。

  馬車中,徐勳遠遠認出趙欽,心中原本的懷疑頓時變成了確信。想起剛剛方墨帶路,王世坤闖進那幾家青樓楚館時雞飛狗跳的架勢,再對照如今國子監門外那種沸反盈天的情景,不禁笑出了聲來。然而,一旁正在拿著手絹使勁擦滿頭大汗的王世坤就沒那麼輕鬆了,他幾乎是惡狠狠地抬頭瞪了徐勳一眼,繼而橫起胳膊肘就給了他重重一肘。

  “小爺我這次是真正上了你的賊船了!鬧得這麼大,要是南京官場上那些大佬們發起火來,就是我姐夫只怕也受不了!我真是昏頭了,竟然答應和你這麼胡鬧!”

  “剛剛在那青樓裡,你那架勢不是天塌下來都有你王大少扛著,這才讓那老鴇鬆了口嗎?”徐勳哪裡會在乎王世坤這抱怨,抱著雙手滿不在乎地說道, “事情都已經鬧到了這份上,原本就是有人打算撕破臉了,既如此,撕得更徹底些難道不好?鬧得再大,只要傅公子能夠暫時平安無事度過這一關,哪怕只是拖延,總比人被拖到繩愆廳裡頭打板子好!”

  這時候,就連吐露國子監學官監生那些陰私的方墨也不敢答應徐勳這話。哪怕他看到南京國子監門前的這一幕如何解氣如何暢快,但隨之而來的後果卻讓他想起來就是寒顫連連。因此,見徐勳頻頻挑起窗簾往外觀望,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七公子,您究竟在看什麼?”

  “當然是在看國子監那些頭頭腦腦們出來了沒有。”

  徐勳彷彿沒事人似的撂下這句話,而在他身後,王世坤和書僮方墨這兩個身份相差懸殊的頓時面面相覷了起來。也不知道捱過了多久的沉默,王世坤終於耐不住性子了,正要開口詢問,卻不料徐勳突然對那車夫吩咐了什麼,旋即外頭就關上了車門,簾子亦是迅速放下了。不一會兒功夫,這馬車竟是徐徐起行了起來。這當口,車廂裡的另兩個人頓時糊塗了。

  “我說徐老弟,你究竟想幹什麼?”

  “你不是說進香河邊上有一道側門,你能夠有辦法讓我們進這南京國子監麼?”見王世坤聞言一愣,繼而茫然點了點頭,徐勳就看著方墨說道,“剛剛你就說過,傅公子是把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萬一他受不得這羞辱,趁亂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

  此話一出,想起自家少爺的性子,方墨的臉色頓時變得如同白紙一般,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後,竟是除了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王世坤也不是笨蛋,細細一思量就聽明白了徐勳的意思,卻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看看旁邊這書僮的光景,他就知道這並不是徐勳危言聳聽,剛剛那種提心吊膽的情緒頓時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要是那位傅公公的寶貝兒子真出了問題,南京城就要真的翻天了……相比這個,他今天弄出來的這大陣仗算得了什麼!

  進香河畔的南京國子監側門並不起眼,相比那氣勢恢弘的正門,這兒只不過一個容一人進出的小門而已,此時大門緊閉嚴絲合縫,一絲聲息也無。因為怕人多惹眼,徐勳把隨行的鎮守太監府和王府親隨都留在了外頭四牌樓成賢街口,專候著傅容和魏國公徐俌。馬車在側門口停下,徐勳和王世坤方墨從上頭跳下,王世坤立時親自上前叩門。

  不一會兒,那門就張開了一條縫兒。裡頭探出腦袋的赫然是一張彷彿沒睡醒似的圓臉。那漢子睡眼惺忪地打量了一眼來人,剛不耐煩地說了一聲南監重地,下一刻就認出了王世坤,那臉上表情瞬息間就變成了笑容可掬,一把拉開門就笑容可掬地衝著王世坤行禮不迭。

  “王公子,今兒個怎麼有閒到這兒來?”

  “少說廢話,快讓我們進去!”

  聽見這話,再看見王世坤二話不說帶著人往裡闖,那門房頓時慌了手腳,連忙快步緊追幾步苦苦攔住了人:“王公子,王公子!不是小的不給您臉面,實在是今天從大司成少司成以下一大堆大佬都在辦事,萬一您撞著誰,小的這差事丟了不要緊,只怕……”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一道銀光沖自己飛了過來。熟練地信手一抄,見是一錠足有五六兩的銀錠子,他頓時眼神閃爍了起來。然而,徐勳卻一把拉住了就這麼要徑直闖進去的王世坤,停下腳步看著這門房道:“你可認得傅恆安傅公子?”

  “傅恆安?傅公公的兒子?小的只遠遠瞧見過兩回……啊!”那門房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旋即一下子眼睛大亮,看看王世坤又看看徐勳,繼而只低頭盤算了片刻就再次抬起頭道,“王公子,你們這是來接傅公子走的?要說大司成這事情是做得不厚道,若是王公子您想把傅公子帶走,小的……小的願附驥尾!”

  到底是國子監的門房,連說話都帶上了文縐縐的成語!

  徐勳哂然一笑,當即點點頭道:“好,你設法去弄幾套監生的衣裳,別讓人發現我們是混進來的。還有,你能不能打探傅公子人在何處?”

  聞聽此言,這圓臉門房立刻滿口應承了下來:“公子放心,衣裳的事好辦,好些監生學官都是從小的這兒偷溜出去的,這衣裳正好有三套現成的。至於傅公子在何處,小的也清楚,只是這事情不是小的一個門房能夠幫襯的,還得請在那邊號舍做事的幾個雜役幫忙。只事成之後,咱們在這南京國子監恐怕都呆不下去了,到時候……”

  “傅公公難道還會虧待你們不成?”

  徐勳幾乎是想都不想就代傅容做出了承諾,這下子,這圓臉門房不覺喜上眉梢,立時屁顛屁顛地帶著三人進了一旁自己那簡陋的屋子。進屋之後,他徑直從櫃子裡抱出了三套監生的衣服。一股腦兒堆在床上,點頭哈腰地示意三人慢慢換,自己立刻轉身一溜煙跑出了屋子。王世坤原本還對其有些不放心,徐勳卻一把止住了打算開口警告的他。

  “你剛剛在車上沒聽方墨說嗎?當年為了學官能居有其所,前任祭酒曾經把朝廷給他們僱的馬夫車夫門房等等全都辭退了,湊來的錢好不容易置辦了官廨。雖說這是逼不得已,可對於國子監做事的這些雜役門房來說,誰不怕有朝一日這些學官腦子一發昏,把他們也都給一樣掃地出門?所以在位高權重的傅公公和那些自命清高的學官中間,他不會選錯人的!”

  正如徐勳所料,等到他們換好衣裳又等了沒多久,那圓臉門房就領著一個雜役打扮的中年漢子回來了。那中年漢子更光棍,一上來就結結實實給三人磕了頭,繼而就二話不說領路出門。在他的指引下,這一路上三人幾乎是沒碰到任何人——當然,這也有前頭熱鬧實在是大發了,轟動了整個國子監的緣故。

  在偌大的地方穿行許久,三人就順順噹噹到了一排很不起眼的陰暗號舍前。那中年漢子東看西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過頭壓低了聲音說:“別看咱們南京國子監這麼大地方這麼多學生,學官教員總共才幾十。這兒幾間房裡都是押著犯錯的監生,但底下人都怕開罪了傅公公,所以竟是一個個都躲開了去。其他幾個其實都是陪綁,咱們也勸過傅公子不如悄悄回去,咱們都願意通融一個方便,偏傅公子執拗,聽說大司成之前又訓誡了幾句不好聽的……”

  徐勳看著那緊閉的房門,根本沒心思去聽那中年漢子嘮嘮叨叨。問明了是哪一間,他就徑直上去叩門,幾記下去眼見裡頭絲毫沒動靜,他竟是迎門一腳,就這麼踹了進去。

  才一進門,他就看到一個年輕人正大吃一驚地朝這邊看了過來,手中赫然拿著一把匕首。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09
第七十三章 耳光(下)

  “你……你們是什麼人!”

  眼見徐勳三人都穿著監生的衣裳,那身形瘦削臉色蒼白的年輕人雖說受驚,但喝問的時候倒還有些中氣。然而,當他認出徐勳和王世坤身後的方墨時,一時間瞳孔猛地一縮,整個人一下子跳了起來,竟是厲聲喝道:“別過來,你們都出去,都出去!”

  “少爺……”方墨已經是駭得魂飛魄散,本能開口叫了一聲,見對面的傅恆安竟是拿著刀子衝自己比劃,他立時嚇得一面後退,一面使勁去拽王世坤和徐勳的袖子,嘴裡還說道,“先出去,咱們先出去,別驚嚇了少爺……”

  他這話還沒說完,徐勳便冷笑一聲一把甩脫了他的手,就這麼大步走上前去。傅恆安見狀先是一愣,隨即就不顧一切地拿著那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聲嘶力竭地叫道:“別過來,再過來我就立時了結了自個……”

  “你了結啊!”徐勳就這麼在距離傅恆安三四步遠處站住了,卻是抱著雙手輕蔑地笑道,“丟下家裡從小養大你的父親,丟下因為你急得火燒火燎的妹妹,就因為一丁點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尋死覓活,傅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王世坤看到傅恆安拿著把匕首架在脖子上,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腦子都是一片空白,萬沒料到徐勳竟然劈頭蓋臉就是這麼幾句,一時聽得目瞪口呆。一旁的方墨就別提了,滿臉的呆滯茫然,嘴張得老大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至於門口那探頭探腦的中年漢子更懵,暗想之前那門房只對自個說來的那位王公子是魏國公的小舅子,可眼下這罵人的怎麼比王公子更有氣勢?

  “你……你懂什麼!”

  “我懂什麼?我只知道你讀書讀了這麼多年,這滿腹詩書全都去餵狗了!連大忠大孝都不知道,還讀什麼書!你爹養你這麼多年,讓你衣食無憂讓你讀書知禮,就是讓你這時候拿刀子比劃自己脖子的?讀書讀不好就不讀,難道填不出一道經義就比死還難受?”

  接連兩通怒喝,傅恆安被罵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手中的匕首都幾乎有些拿不住了。他幾乎是神經質地怒瞪著徐勳,反反復復就是那句你懂什麼,整個人彷彿都陷入了某種癲狂之中。瞅著這空子,徐勳上前對著他那拿著匕首的右腕就是重重一下手刀,眼見人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大叫大嚷就要反抗著去撿拾那把匕首,他劈手就是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啪——

  這一下力道不輕,再加上傅恆安腳下失去平衡,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捂著疼痛的臉頰正發楞,卻不料胸前一緊,竟是領子被徐勳一把拎住,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僕。

  “看你這熊樣子,想當初虧我拼命從水裡把你撈上來!要死還不容易,這世上至少有千八百種死法,可你死了一了百了,讓活著的人怎麼辦?你想過你要是就這麼死了,會不會讓親者痛仇者快?醒醒吧,那許多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辛辛苦苦欲得溫飽而不可得,你卻生來就是錦衣玉食,他們都知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憑什麼想死?”

  這話一句比一句凌厲,哪怕是事不關己者如王世坤,也是聽得直咂舌,更​​不要說領子被人死死攥著就幾乎透不過氣​​來的傅恆安。他死死盯著徐勳那氣咻咻的面孔,好一會兒才沙啞著嗓子問道:“你……是你從大中橋上跳下來救我的……”

  “沒錯,是我!”徐勳見傅恆安那渙散的眼神彷彿有些聚攏了來,這才沒好氣地鬆開手,一把從懷中​​拿出傅瑾給他的銀章晃了晃,見傅恆安只看了一按就完全信了,當即癱坐在地上,他這才收好了東西,冷冷地說,“不過是別人誣陷你月考作弊,往你身上潑了一盆髒水,你不想著洗刷,不想著翻本,不想著報仇,在這拿著刀子瘋瘋癲癲的,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小爺當初身上傷還沒好就下水救了你,半死不活又遇到族中親長凌迫,不照樣沒讓他們得逞,還讓他們全都灰頭土臉,小爺我就看不上你這膿包樣!”

  果然,這話比剛剛那痛斥彷彿更有效用些,傅恆安竟是一手撐著地面坐直了,隨即艱難地站起身來,竟是對著徐勳深深做了一揖。若是平時,徐勳必定不會生受這樣的禮節,但這會兒他卻偏生脊背挺得筆直不閃不避,等到傅恆安直起腰來,他就冷笑了一聲。

  “能夠惦記著救命之恩,足可見傅公子你是知道大是大非的人,那就不應該這麼糊塗!眼下我也不想說你什麼了,收拾收拾身上,跟我出去。”

  “不,我不能就這麼回家!”

  聽到傅恆安脫口而出就是這麼一句話,已經轉過了身去的徐勳緩緩回過頭,語帶譏刺地說:“我沒說過要帶你回家!今天國子監正好有難得的熱鬧看,橫豎這時候沒人注意你是否仍禁閉在房中,跟我先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大義凜然要責罰你的人,究竟是個什麼光景!”

  眼見徐勳就這麼一拂袖出了門,傅恆安呆呆站在那兒,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直到自己的書僮方墨湊過來,他才渾渾噩噩地任由其替自己重新收拾了衣裳,又打了水來洗臉敷面。及至出了門,他就只見徐勳正對一個雜役打扮的中年漢子說些什麼,猶豫良久才走上前去。

  “徐兄……”

  “我剛剛問過,距離四牌樓國子監正門最近的地方有一座三層藏書樓,料想這時候不會有人在上面,你跟我來!”

  傅恆安原以為徐勳不過是嘴上說說,實則是還想把他帶出這國子監,因而聽說此時是去藏書樓,他這到了嘴邊的話不覺吞了回去。至於旁邊的王世坤,眼下已經品出了滋味來,當即攔住了要說話的方墨,對其使了個眼色,這才拉著人優哉游哉跟在了後頭。

  一行人在那中年雜役的帶領下,就這麼悄悄上了那座三層藏書樓,在憑欄處就這麼一站,赫然只見四牌樓正門處赫然一片嘈雜,那喧嘩的吵鬧聲直衝雲霄,竟是猶如菜市場似的。

  “國子監監生夜宿燈船,這是不是犯了監規!”

  “堂堂學官竟是養著臉蛋漂亮的小麼兒去火,斯文敗類!”

  “章大人你看看,這還有你們國子監一位大人在我們姑娘枕邊留下的手帕和題字!”

  “那位劉教諭還欠我們姑娘一對金耳環!”

  儘管下頭嘈雜,但居高臨下,有些嚷嚷聲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見傅恆安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徐勳這才斜睨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相比這些斯文敗類,你那點屁事算什麼?放著這許多該管的不管,只知道一個勁揪你的小辮子,我看那位章大人不過如此!”

  “他們是他們,章大人是章大人。他在士林之中聲名卓著,桃李滿天下……”

  “貧賤學子未必沒有欺世盜名之輩,富貴子弟未必全是紈絝不良之徒。那位大司成教貧家子弟久了,大約忘了有教無類的道理。這下頭矛頭所向並不都是那些富家紈絝,不少都是寒門子弟,我倒要看看他怎麼鎮壓下去!”

  王世坤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傅恆安,忍不住湊到徐勳旁邊低聲問道:“喂,都鬧了這麼久,事情是不是太大了?這北城兵馬司和上元縣衙應天府衙應該不會就這麼眼睜睜看著。”

  “他們若是聰明,大多會裝模作樣管一管。”徐勳攀著欄杆好整以暇地居高臨下俯瞰底下的盛況,狡黠地一笑道,“要知道,就算傅公公還沒趕回來,你姐夫聽說你居然是到了南京國子監來,哪怕只因為這情況不明,為了讓你能夠順利脫身,他也不得不縱容著這些人鬧下去。魏國公守備南京多年,這點面子總是有的!”

  他一邊說一邊斜睨了一眼傅恆安,在心裡又冷笑了一句——要不是鬧這麼大陣仗,能把那些大佬們一個個都調虎離山,又讓傅恆安看到眼下這般光景?接下來的扯皮收場只怕還得耗費幾天,與其把傅恆安就這麼輕輕巧巧哄回去,還不如牢牢抓緊這機會再做一樁更大的買賣,把傅容的關節完全打通!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10
第七十四章禍水東引(上)

  成賢街往南就是新浮橋和東西向洪武街珍珠橋的十字路口,也算是北城一大熱鬧的去處。這會兒路口一側停著一輛車,儘管只是一輛什麼標記都沒有,黑油車廂的平頭馬車,但四周圍卻散著十幾二十的大漢,一個個把守路途豪門架勢十足,但對尋常路人卻熟視無睹,反而是那些透出官差氣息的人時不時會被攔下來。

  面對這種異常狀況,前後幾撥人最初都是惱怒,可那邊攔下他們的漢子亮了腰牌遞了言語,從領頭的到底下當差的立時點頭哈腰了起來。雖還是照常往國子監那邊趕,可到了地頭拿出什麼樣的做派維持,那就自然是只有他們自個肚子裡知道了。

  昏暗的車廂中,一身大紅的傅瑾頻頻打起窗簾向外觀望,見魏國公徐俌始終安坐不動,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了,一把丟下窗簾就扭過頭來。然而,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徐俌,她最終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嘴唇只不做聲。

  徐俌詫異地看了一眼傅瑾,隨即繼續垂頭坐在那兒閉目養神,心裡卻想起了這一個月來京城和南京的種種動向。先是他在北監讀書的孫子徐鵬舉那兒出了岔子,繼而就是那些頻頻串聯的清流,據說又有什麼折子往京城遞過去了,然後這南監的章懋竟然也腦子發了熱,居然打算責罰傅容唯一的嗣子!事情鬧到這份上,徐鵬舉在京城顯然是被人當成了靶子,他魏國公府要置身事外本來就不容易,偏生王世坤這會兒居然就在南監!

  而且,今天這事情居然鬧得這麼大!

  腹謗歸腹謗,但徐俌仍然沒有改變自己巋然不動的架勢。直到外頭有人輕輕敲了敲車門,繼而恭敬地叫了一聲老爺,他才威嚴地問道:“都打聽清楚了?”

  “回稟老爺,事情是這樣的……”把事情來龍去脈解說了一遍之後,外頭那人又輕聲說道,“老爺,如今南監那邊情勢有些不妙。也不知道是有人挑​​唆的還是怎的,章大人不管說什麼都有人起哄,圍觀的百姓少說也有好幾百,而且人還在增加。再加上千監生,弄不好要出大麻煩。北城兵馬司雖不敢違了老爺的吩咐硬來,但國子監過去的那個學官措辭嚴厲,他大約頂不了多久。”

  魏國公府的人除了散在這兒附近,還有不少都在四牌樓和成賢街那兒守著,所以,此時聽到這話,徐俌蹙了蹙眉,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打聽清楚沒有,那些是成心鬧事的,還是真的有這些緣由,只是藉機鬧起來?”

  外頭卻沉默了片刻,這才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回老爺的話,據小的所知,事情活靈活現,而且甚至還有留下的字據等等,應該都是真的,只不過…… ”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這事情應該和小舅爺有些關聯。是小舅爺帶人去的那幾座館子……”

  儘管這後頭兩句話聲音極低,但徐俌仍然是聽得清清楚楚。大為惱怒的同時,他少不得想起了和王世坤同行的徐勳。是他自己讓小舅子與其多多往來,結果,之前據從者回來報信,王世坤只聽徐勳說了一句話就立馬上車同行,如果這場面也是徐勳拉著王世坤聯手做的,那他之前還真是小看了那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

  徐俌聽著外頭的稟報,傅瑾也自然一字不漏全都聽見了。眉頭微挑的她想起之前在家裡二門口徐勳大包大攬,這會兒竟然能把事情鬧到這般大,她心裡解氣的同時,隱隱約約也對這麼個人有些好奇。因而,見徐俌仍在猶豫,她眼珠子一轉就計上心來。

  “徐伯父。”開口喚了一聲,見徐俌睜開眼睛看了過來,傅瑾索性盈盈拜了下去,“小女今次孟浪相請,徐伯父肯出面幫忙,小女感激不盡。如今國子監那邊既然局勢混亂,徐伯父若是再不出面,章大人彈壓不下,臉面盡失不說,您身為南京守備,未必就能脫責。恰恰相反,如果您三兩句話能夠鎮壓了局勢,事後不管有什麼流言,您這南京守備比那些學官得人心,比那些學官有威望,南京城內無人不知!”

  自從奉旨守備南京以來,徐俌極其看重這所謂守備的座次,甚至因為和懷柔伯施鑑相爭,一度鬧到了朝堂上去,結果朝廷下詔以爵位為序,這才讓他滿意了。這事情別人不知道,傅瑾卻曾經聽傅容玩笑似的提了一次。這會兒把這麼一頂高帽子送上去,她立時看到徐俌的臉上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少不得趁熱打鐵地說:“而且,徐伯伯如今出面,就不是為了我大哥的私事,而是南監學官無能,您聞訊趕到,一力主持大局!”

  “好你個丫頭!這是在擠兌我?”

  今次傅瑾登門相求,先是口口聲聲國公,如今卻變成了徐伯伯,軟硬兼施不說,這會兒又掣出了大義的旗子,縱使他原本對傅家不過是存著賣好的心思,此刻也不禁對這狀似性子衝動冒失的丫頭生出了幾分好感。

  “也罷,這事情再鬧下去,這些自命清高的老大人們就都灰頭土臉了!”徐俌淡淡一笑,隨即就對外頭吩咐道,“傳令下去,收攏了人,立時去四牌樓南監!再派幾個人,把收尾的事情給我做得漂亮一些。我不求不露出一丁點破綻,但別留下尾巴給人抓!”

  ***********************

  想當初南京國子監初建的時候,由於洪武帝朱元璋設置了嚴格的監規,再加上那會兒一度停了十幾年的科舉,不少人都是從國子監出來就直接提拔進入六部和科道言官,於是緊挨著國子監那條南北向的路甚至得了成賢街之名。然而,如今去開國已經一百多年,國子監早就褪去了曾經的神秘光環。要不是弘治年間任命了這好些赫赫大名的學官,監生幾乎只剩了一個名頭。然而,就在章懋好容易把上下收拾一新,這會兒的情形卻猶如當頭一棒。

  南監門口此時仍是一片混亂。最初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和老鴇之後,是三兩個湊熱鬧的小販在那嚷嚷著說是國子監拖欠菜蔬採買的銀兩,緊跟著是有人在那喊叫說翻牆出來的監生踩壞了自家的菜園子… …總而言之,彷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縱使章懋曾經是在御前錚錚死諫的人,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的臉都已經變過無數回顏色了,偏生就因為一直有人在人群中興風作浪,曾經在福建當過地方官,政績斐然的他竟是有些彈壓不住。

  最要命的是,他這個國子監祭酒下頭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學官,他總不能把麾下那些監生派出去平息此刻騷動不止的人群!一時間,他幾乎是恨透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差役之流,腦海中一遍又一遍打著上書時該用怎樣嚴厲的言辭彈劾今天的事。

  然而,章懋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突然就只聽一陣響亮的銅鑼聲從遠處響起。相比之前那些鬧事人亂七八糟的敲鑼打鼓,眼下的銅鑼聲整整齊齊震耳欲聾。隨著鑼聲漸近,圍觀的人不知不覺讓開了一條通路,就只見七八個人簇擁著當中一個身穿素緞麒麟白澤紋樣袍服的五十開外老者行了過來,不是魏國公徐俌還有誰?當他上了台階走到一眾面色鐵青的學官面前時,卻是絲毫沒去看這些人的臉色,轉過身就掃視了那黑壓壓的人群一眼。

  由於人群中鼓譟喧鬧的幾個始作俑者見徐俌一來,都趁機悄悄溜了,徐俌往那兒一站,剛剛還喧鬧猶如菜市場的光景立時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沉肅寂靜。儘管看不見背後這些學官是何等臉色,但徐俌此時不免滿意地點了點頭,但繼而就沉下了臉。

  “南監乃是文翰重地,爾等圍堵此處,都想幹什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11
第七十五章禍水東引(下)

  這一聲大喝中氣十足,一時間,四周人群別說發聲,就連挪動竟也不敢了,哪裡還有鼓譟比章懋說話聲音還大的模樣。一句話壓住了場面,徐俌方才不悅地轉過頭來掃了一眼身後的學官,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團。

  徐俌為南京守備多年,從前也曾經使力救過一兩個因犯言直諫而被貶的文官,再加上他爵高位尊,這一眼看去,除卻章懋羅欽順這等心裡沒鬼的,其他的好些人都不敢與其對視。見此情景,徐俌輕哼了一聲,繼而又轉過了頭去。

  “就算國子監中有學官監生舉止失當,大可到官府告狀,哪有圍在這裡不肯散去的道理?本公給你們一炷香時間,若是還不散去,本公……”

  “國公爺,不是小民大膽,實在是這些學官明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男盜女娼!”

  黑壓壓數百人正要散的時候,人群中突然踉踉蹌蹌搶出一個人來,一頭撲倒在地連碰了好幾下頭,竟是帶著哭腔說:“這南監裡頭有一個學正,用花言巧語騙了我閨女身子,又說要娶她,結果我那閨女一屍兩命,他卻連面都不露,小民告官,官府竟不理啊,國公爺!”

  徐俌只知道前頭那麼大動靜是自己的小舅子王世坤和徐勳一塊搗鼓出來的,此時這一遭竟是絲毫沒料到。眼見那老漢拏著頭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直撞,他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喝令左右上去把人架起來,隨即就再次轉過頭去,那眼神裡頭透出了分明的惱怒。

  你們做的好事!

  *****************************

  南京城聚寶門乃是金陵的南大門,往南有報恩寺塔聚寶山等等風景名勝。如今春暖花開,達官顯貴和貴冑子弟不時都會成群結隊往城外踏青賞玩,因而每日從早到晚進出的人不絕。而且眼下因旱情加劇,家家戶戶漸漸都少不得屯米,運進城的米車亦是常常從外頭的米行大街一路綿延出去老遠。然而,這一天在一陣喝罵靠邊的聲音之後,排隊等著進城的車馬行人赫然看見,一行十幾個鮮衣怒馬的漢子竟是風馳電掣地從身旁閃過,就這麼直衝城門。

  城門的守軍等等還來不及盤問,眼看人從身旁呼嘯而過,一時大驚失色。好在最後總算是有個人勒馬停了一停,卻是二話不說撂下了一塊腰牌。帶隊的總旗低頭看清了那腰牌上頭的字眼,忍不住直咂舌。

  “錦衣校尉?好多年沒看見這般火燒火燎的架勢了,難道又有什麼大案!”

  這一行錦衣校尉剛剛過去約摸一刻鐘功夫,又是二三十個人簇擁著一輛馬車疾馳進來,同樣是絲毫不停,落在最後的一個人甚至連停馬都不停,就在那高聲嚷嚷道:“記下,南京守備傅公公回城!”

  有了這一聲,那些守聚寶門的軍漢當面誰都不敢吭一聲,等一行人過去之後方才議論紛紛了起來。要知道,傅公公往日進出都是慢條斯理最是講究禮數,這一回突然趕成這般光景,這又是怎麼回事?一夥人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結果還是那總旗上來一人頭上賞了一巴掌。

  “別猜了,大人物的事情,哪裡是我們能猜透的?小心點,進出城的人頭錢收好了!”

  儘管傅容緊趕慢趕,但年紀不小的他畢竟騎不得馬,就連他這輛精工細作的車,把他拉到四牌樓時,他被兩個小宦官攙扶下來的時候,險些連站都站不穩了,渾身骨頭也幾乎都顛散了。然而,他卻根本顧不得這些,見陳祿大步迎了上來,他就一下子沉了臉。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恆安人呢?”

  面對咬牙切齒的傅容,陳祿竟是猶豫片刻才上前了兩步,湊近傅容的耳朵方才輕聲說道:“公公,事情和剛剛報信裡頭說得有些不同,國子監這次事情真的鬧大了……”

  這次事情鬧大發了!

  從藏書樓上悄悄下來回了傅恆安的監舍,四個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作為這事情真正的主角,傅恆安是心裡一向的堅持突然崩塌後的茫然無措;作為跟班的方墨,一面慶幸少爺總算是暫時保下來了,一面擔心這事情接下來該怎麼辦;作為執行者的王世坤,是憂慮到了這份上如何收場,自個的姐夫能不能鎮住場面;而作為真正策劃者的徐勳,面上表情固然凝重,可他心裡卻透亮得很,因為這禍水東引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方墨之前在車上除了對他說起那些國子監監生和學官的風流韻事,還說起過監中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聞。然而,他能夠發揮一下王世坤這金陵第一少在風月行當的影響力,卻根本沒時間去印證那些傳聞,既然如此,就只有把火燒得旺一些,讓那些有冤不敢申的人能夠有機會把事情捅到青天白日底下!果然,終於有人忍不住出來了!

  所謂風流罪過,如果放在洪武年間,那麼興許還會引來口誅筆伐以至於更嚴厲的措置,但放在如今這弘治朝,頂多就是鬧騰一小會而已。然而,關乎人命的案子卻是非同小可,尤其是對號稱治學嚴謹的章懋來說,總不能先越過這樣的大事去處置傅恆安那雞毛蒜皮。

  想到這裡,徐勳少不得看了看傅恆安,繼而上前問道:“傅公子有何打算?”

  “打算?”傅恆安茫然抬起了頭,好一會兒才苦澀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回去,這會兒趁亂跟我們從側門走,事後讓傅公公遞個條子過來,大不了就告病不要這勞什子的監生頭銜,也並無不可。但是……”徐勳看了一眼面色呆滯的傅恆安,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傅公子的性格,應該不想這樣狼狽地逃走。”

  傅恆安被徐勳說得面色通紅,掙扎了老半晌突然使勁點點頭道:“沒錯,我不想這麼溜走!我不想背個作弊的罪名回去,不想給我爹丟臉,不想讓人從今往後戳著我的脊梁骨!”

  王世坤在旁邊聽得直冒火,正想說話,見徐勳衝著自己擺擺手打了個眼色,他只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裡,沒好氣地找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心裡少不得埋怨了起來。而方墨則是想要插嘴卻又不敢,只得在那兒乾著急。

  徐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傅恆安看了許久,突然問道:“傅公子可相信我?”

  “當然。”

  傅恆安幾乎想都不想,嘴裡就冒出了這兩個字。因為徐勳是自個的救命恩人,因為他竟然教訓了自己一通又打了他一巴掌,因為對方冒這麼大風險冒充監生進國子監來,竟然沒有強行帶他走,而是帶他上了那藏書樓看到了那番景象。因而,即便對方還比自己小兩歲,他卻對其生出了非同一般的信賴和倚賴。

  “那好,趁著外頭事情還沒完,你給傅公公寫封信讓我帶回去,然後你就定定心心在這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12
第七十六章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相比徐俌的登場,當姍姍來遲的傅容面對面站在國子監祭酒章懋和一應學官面前時,卻是根本看不出之前在馬車上的狂怒和暴躁,臉上反而還掛著一如既往的淡淡笑容。

  眼見這些文官不情不願地或是拱手或是躬身見禮,他拿著手絹捂著嘴咳嗽了幾聲,這才拿下了手絹。

  “沒想到咱家不過是偶爾和鄭公公一道出城逛逛,居然就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這世事還真是反復無常。”傅容說著這話,目光又意味深長地掃過了那些面色極其不好的學官,語帶雙關地說,“教導聖賢之書的國子監居然鬧出了這樣沸沸揚揚的風波,章大人和諸位打算如何解決?”

  “律例上怎麼說,就怎麼解決!”

  章懋今天著實是被氣得狠了,脫口迸出了這麼一句話,隨即便冷笑道,“公理正義正在人心,老夫就不信,有人敢指鹿為馬橫加構陷!”

  “章大人這話說的,敢情這風波鬧得這麼大,你國子監就完全是冤屈不成?”傅容哂然一笑,話語卻是猶如刀子一般毫不留情,“既如此,不算協同守備,如今南京守備總共四個人,咱家年紀一大把了,懶得理會這許多麻煩,就讓魏國公成國公鄭公公,再加上都察院錦衣衛應天府大理寺,一塊來料理今天這樁事情如何?”

  傅容一開口就把南京地面上最數得上的那些大佬一網打盡,一時間,就連徐俌也愣了一愣。見章懋面色鐵青,他立時恍然大悟。要知道,真是把事情鬧到這樣各大衙門聯合出面的份上,南京國子監的臉面就算真的丟盡了,章懋更是休想再有臉坐在這個位子上。

  只今天的事情他這邊摻和得不少,要是被人知道王世坤也牽連其中,他也脫不開干係。於是,位高爵尊的魏國公大人,這會兒再次眼睛半睜半閉站在那裡,卻是一言不發。

  然而,章懋人雖固執,卻並不傻。他寸步不讓地直視著傅容,針鋒相對地說道:“不勞傅公公惦記了,這國子監的監規是太祖爺定的,無論是學官還是監生,這些事情自有我國子監料理。若有疑難,自然會去稟告諸位守備定奪。”

  “好,好。”傅容連說了兩個好字,當即轉身朝徐俌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說,“魏國公可聽到了?章大人既然這麼說,咱們自然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早知道如此,你就任憑那說些百姓鬧去,橫豎國子監的事情自有國子監處置,不勞咱們多事,想必就是傳開了,章大人也是一定樂意的。”他看也不看面如鍋底的章懋,背著手緩步下了台階,臨到最後一步才突然站住了,“章大人,我家那大小子勞你費心管教了。”

  “職責所在,不敢稍縱!”

  “哼,希望今天這事情,章大人你也能拿著這八個字當宗旨,給南京城上下的百姓一個交待,莫要寒了大夥兒的心。斯文掃地這四個字傳到了京城,那可不是玩的!”

  “傅公公教誨,下官都記下了!”

  旁觀了這一場唇槍舌劍,徐俌自然也不會多做停留,說道了兩句也就下台階離去。然而,沒走幾步,他就發現傅容正停在那兒等他,不禁心中一動。下一刻,他就把那些顧慮都拋在了腦後,笑吟吟快走幾步上前。

  “咱家剛剛一路從城外趕回來,只怕那馬車都快散架子了,正好有一段順路,魏國公捎帶咱家一程如何?”

  “傅公公說笑了,既是順路,索性我送你回去。”

  “那敢情好!”

  眼見這平素往來不多的兩個人竟是一同上了車,站在那空蕩盪地方的國子監祭酒章懋突然重重冷哼了一聲,就這麼轉身拂袖而去。他這一走,一眾學官不禁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羅欽順輕咳一聲道:“諸位,事關重大,一塊去敬一亭商量商量吧。”

  魏國公徐俌此時的那輛馬車自然不是之前那輛什麼標記都沒有的黑油車。那輛青幔雲頭車上裝飾著間金飾銀螭繡帶,拉車的是兩匹北地的高頭駿馬,車廂中容納四五人亦是綽綽有餘。傅容一上車就看見養女傅瑾伸出胳膊攙扶,順著她的勁低頭彎腰進去坐下,這才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等徐俌坐下,他立時欠了欠身。

  “今天的事情,多虧魏國公了。”

  “哪裡哪裡。”既然人情已經做了,事情也已經鬧大了,徐俌自然丟開了之前那些懊惱顧慮之類的情緒,欣然點點頭道,“恆安一向是個好學上進的好孩子,哪裡能讓他們這般作踐了?那章老兒還自命國子監風氣肅然,看看今天這光景,簡直是笑話!”

  “是啊,南監如此,北監也好不到哪兒去!”徐鵬舉的事情,傅容自然知之甚深,也就順勢面帶嫌惡地說道,“好端端的孩子送進去,日日就是讀死書,再這麼下去人都要讀傻了!咱家如今真是後悔,就不該圖這監生的虛名把恆安送到國子監,還不如讓他安安穩穩求個一輩子富貴安康就好。”

  “傅公公倒是好辦,可我就沒法子了,歷來勳貴承嗣的子弟是一定要進國子監的,哪怕​​是襲了爵尚未派職司的,歷來也要入監教導幾年。唉,這本來都是循例的事,沒想到如今竟然被人死揪著不放!”徐俌一想到自己向來喜愛的長孫居然在京城丟臉,臉上一下子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惱怒,“我向來不招誰惹誰,他們偏生要惹到我頭上!”

  “魏國公向來是謙謙君子,興許有些人是看著你好欺負呢。”

  車上這一對位高權重的南京守備從最初的彼此試探到漸漸放開,須臾就開始交流起了今天的事,傅瑾坐在旁邊只乖巧地一聲不吭,直到在常府街鎮守太監府門前停下,她方才攙扶傅容下車,站穩之後又回身對車上探出頭來打招呼的徐俌襝衽施禮道:“魏國公今日大恩大德,小女沒齒難忘。”

  “舉手之勞罷了。”徐俌和傅容既然在馬車上大致交換了想法,這會兒少不得打了個哈哈,又對傅容打趣道,“傅公公好福氣,調教出了這麼個蕙質蘭心的閨女。”

  傅容斜睨了養女一眼,隨即笑容滿面地點了點頭:“小丫頭不懂事,今天若是在魏國公面前說錯了什麼話,還請魏國公看在咱家的面子上,寬宥一二。”

  兩邊道了別,傅容便在傅瑾的攙扶下進了西角門,早有預備在那兒的小廝抬了兩乘軟轎上來,父女倆便上前坐了。一路到了二門軟轎落下,傅容見陳祿快步迎了上來,就扶著他的手下轎,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人呢?”

  一聽這話,陳祿卻遲疑了片刻,老半晌才低聲說道:“回稟公公,徐勳是回來了,但恆安……恆安賢弟沒回來……”

  “你說什麼!”傅容原本那淡然若定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竟是又驚又怒地問道,“恆安居然沒回來?這究竟怎麼回事?”

  眼見傅容大發雷霆,陳祿頓時噤若寒蟬似的不敢開口相勸,還是那邊下了軟轎的傅瑾上來攙扶了養父的另一邊臂膀,輕聲說道:“爹,有什麼話當面去問徐七公子就好,讓這些無關緊要的人看著又要亂傳一氣!興許這其中另有什麼緣由,咱們先問過再說。”

  有了養女這兩句溫言軟語,傅容意識到在這發火殊為不智,當即緘口不言。等到進了小花廳一屁股坐下,見著徐勳上前行禮,他瞇著眼睛打量了人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沉聲喝道:“徐勳,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居然在國子監門前鬧出這麼大的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13
第七十七章 請公公擔待!

  這間小花廳是鎮守太監府北院上房大客廳和東廂房交聚所在,後牆是一排隔扇門,直通上房。這會兒,朝西的窗戶內透進了不少光亮,照在一張長條案桌的花瓶上,反射出了微微的金光。窗外隱約還能聽到上房廊下掛著的鳥籠裡,那些鳥兒正在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外頭的一片熱鬧越發映襯得屋子內一片死寂。

  此時此刻,哪怕是傅容平日親近的晚輩如陳祿和傅瑾,也是一聲大氣不敢出,唯恐觸怒了這位正在氣頭上的南京守備太監。然而,站在傅容身前的徐勳雖是低著頭,但心裡卻沒有多少慌張。早在回來的路上,他就已經把種種關節都大致想明白了,這會兒傅容的大怒也在意料之中。畢竟,鬧得這麼大卻沒有把傅恆安帶回來,換一個人亦是會如傅容此時這般。

  “回稟公公,小子的膽子是您給的。”

  “你說什麼?”

  面對傅容越發凌厲的眼神,徐勳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今日事出突然,小子受傅小姐所託前去國子監,哪怕再多帶一倍的人,強闖國子監的結果只會更糟。所以,小子迫於無奈,只能出此下策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傅容眉頭一挑,突然冷笑了起來,“你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只是為這個?”

  “拖延時間不是為了讓魏國公和公公及時趕到,是因為小子有些擔心傅公子。”徐勳頓了一頓,眼角餘光發現傅容並未打斷自個,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躊躇表情,他這才繼續說道,“這事情一出,章大人和一應學官不得不出面彈壓局勢,所以小子就和王公子方墨悄悄從側門進了國子監,最後順利找到了傅公子,不過……”

  “不過什麼?”傅公子見徐勳欲言又止,突然衝著陳祿喝道,“方墨人呢,把人帶進來,咱家有話問他!”

  陳祿也是有手下在國子監側門見徐勳三人悄悄溜出來,於是他就出面把三個人先帶了回來。他倒不是來不及盤問,而是思忖茲事體大,有意讓傅容親自問明事實,免得時候被人覺得自己越俎代庖。此時,他聞言立時快步出門,不一會兒就領了書僮方墨進來。和人還鎮定的徐勳相比,方墨就沒那麼大膽子了。進門之後他立時上前幾步,雙膝跪下磕了個響頭。

  “小的叩見公公。”

  “你見著恆安的時候究竟怎麼回事,給咱家明明白白回話!”

  方墨的腦袋才剛離開地面,聞聽此言,這雙手不知不覺摳著地上的磚縫,微微顫抖了起來。好一陣子,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公……公公,少爺……少爺那時候拿著……拿著一把匕首……”

  沒等方墨把話說完,傅容就一下子霍然起身,臉上滿是驚怒。就是一旁的陳祿和傅瑾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後者不可置信地驚呼道:“大哥怎麼那麼傻……那他眼下呢?”

  “眼下傅公子已經安定了下來,應該不會再生出這種念頭。”

  徐勳見方墨已經是戰戰兢兢到了極點,索性代他回答了一句。然而,這時候,傅容突然坐下了,卻是厲聲質問道:“既如此,你怎的不帶他回來?”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簌簌發抖的方墨,又掃了一眼旁邊的陳祿和傅瑾,徐勳突然拱拱手道:“傅公公,可否容小子單獨稟告?”

  傅容盯著徐勳看了老半晌,心裡也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這才衝陳祿微微頷首。陳祿心領神會,當即就上前輕輕踢了地上的方墨一腳,方墨這次卻機靈,趕緊又磕了個頭就爬起身來,腦袋垂得低低的跟在陳祿後面出了屋子。而傅瑾則是有些猶豫,遲疑了好半天才挪動腳步要往外走。經過徐勳身側時,她原本想囑咐什麼,卻不料徐勳突然側過頭來。

  “對了,險些忘了一件要緊事,傅小姐交託之物,完璧歸趙。”

  見徐勳從腰中摸出一件東西雙手遞了過來,傅瑾頓時想起自己那會兒順手扯下脖子上貼身的東西給了徐勳,不覺面上有些不自然,一把搶過攥在手心裡,二話不說就大步出了屋子,又反手關上了門。只是在門外佇立片刻,她心中一動,突然轉身就往上房走去。

  “現在你可以說了?”

  傅容再次發問後,見徐勳又上前了兩步,他不禁眉頭微皺。然而,面前這少年郎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卻讓他一下子又陷入了深深的震驚之中。

  “小子今天見到傅公子的時候,因為看見他橫刀要幹傻事,一時情急呵斥了他一番,還打了他一巴掌,請公公治罪。”

  傅容在宮中廝混多年,臉上驚容不過是眨眼工夫就不見了,當即少不得沉下臉問究竟是怎麼回事。聽徐勳事無鉅細地說明瞭如何進的國子監,如何換衣服找人帶路,如何進的號房找到傅恆安,怎麼打的怎麼罵的,當聽到徐勳說把人帶到藏書樓上,讓其看了那大門口的一場鬧劇,他那死板著臉的臉漸漸舒展了少許,然而卻一直沉默著沒開口。

  直到徐勳說完了遞上傅恆安的信,傅容接過之後仔仔細細看了,又沉吟了許久,這才淡淡地問道:“明明已經進去了,又有人肯接應,你甚至敢在一開始打了恆安,那為何不打昏了他帶出來,偏生要捨易取難?今天事情鬧得這麼大,章老兒和國子監上上下下必定心懷不忿,要是遷怒於恆安……”

  “回稟公公,小子不是不想直接把傅公子帶出來,但傅公子性子太過剛烈,因為不願受辱竟然衝動至此,若是真的打昏了把人帶回來,焉知他清醒過後,在家裡不會憤而做出其他不智舉動?至於公公說章大人那些學官會遷怒,小子覺得暫時還不至於。”

  見傅容皺眉,徐勳拱了拱手,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傅公子的罪名是月考作弊,雖說聽著是不小的罪名,但相較於今天極可能鬧得滿城風雨的事情,縱使要罰傅公子,也得先把今天的事情了結,所以數天之內,傅公子定然無事。國子監這些學官自命剛正清直,當然不想被人參一個因小失大,徇私枉法。”

  “那幾天後呢?難道還要咱家親自去國子監要人?”

  “小子斗膽敢問公公,區區一個監生您固然不稀罕,可您難道想要傅公子背負這麼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離開國子監?”

  見傅容怔了一怔,繼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徐勳知道這話已經打動了對方,這才從容說道,“小子在見傅公子之前,就向方墨打聽過他的性情為人,見面之後就更確定了,傅公子是極其要強的人,若不能洗脫罪名,讓他有證明自己的機會,只怕傅公子就是回了家,也會鬱鬱寡歡。心病還要心藥醫,所以小子覺得治標不如治本,斗膽答應了傅公子留在國子監。”

  儘管此前徐勳面對徐氏一族因覬覦財產而企圖驅逐其時,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智慧和膽略,但對於傅容來說,他欣賞歸欣賞,卻只是如同看戲。然而,徐勳此時的這番話,不但完完全全是設身處地為傅恆安著想,而且字裡行間透出了某種深深的自信,這不能不讓他為之動容。要知道,宮中太監的養子養女多半刁滑貪婪,為了把傅恆安和傅瑾教導好,他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結果養女倒不錯,養子偏生是正直到了迂腐,他為此不知道多頭痛。

  “你的意思是,你有把握把恆安從國子監撈出來,還能給他正名?”

  “是。”徐勳重重點了點頭,旋即就深深一揖道,“但若是事情鬧得比今日還大,還請公公擔待。”

  鬧得比今天還大?

  傅容在一怔之後,突然大笑了起來:“好大的口氣,咱家這麼多年看過無數膽大妄為無法無天的,但論年紀,你是年紀最小膽子最大的!好,你若真有本事,咱家一力擔待又何妨!”

  前前後後說了這麼多,徐勳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刻頓時心中一鬆,突然話鋒一轉道:“公公可知道,今天國子監大門口鬧將起來之前,小子看見誰從裡頭出來?就是那個曾經在徐氏宗祠露過面的工科給事中趙欽。”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14
第七十八章 婚事

  趙欽!

  這一個月來,傅容沒少聽這個人的名字。如果只是之前事涉陳祿等人的那份奏摺,他還能稍稍按捺,但後來據京城的路子快馬送來密信,道是趙欽竟然遣人往幾位大佬那兒疏通關係,繼而又呈遞了一份極其隱秘的奏疏,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從京城到了這南京擔任守備太監,他就是想置身朝堂漩渦之外頤養天年,可並不代表就有人可以輕易捋動他的虎鬚!

  而且,若今天趙欽去找章懋的緣由真的並不單純,養子這無妄之災會不會是他挑唆的?

  然而,這些情緒他又怎會在徐勳面前流露出來,沉默片刻就哂然一笑道:“那趙欽也是金陵城內赫赫有名的清流之一,和章懋這等人有交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

  “是,小子只是覺得他出現的時候過於湊巧而已。”徐勳躬了躬身,接著再沒有在這話題上再做糾纏,而是恭恭敬敬地說,“公公既然肯為小子擔待,請恕小子斗膽求一件事。小的想帶瑞生暫時離開幾日,把這次的事情辦好了之後再回來。”

  徐勳既然是開口攬下了此事,這會兒的要求自然不過分,傅容也不想深究他究竟打算怎麼做,心裡盤算著自己已經回來了,再加上國子監出了這樣的大事,就算徐勳真的說了大話,他尋個由頭把傅恆安接回來也能輕易辦得到。於是,他二話不說點點頭道:“那好,就依你。這樣,徐良這些天閒著也是閒著,讓他也和你一塊去吧。還有,你去帳房支五百兩銀子,再去馬廄牽兩匹馬,再加一輛車。要辦事,沒有腳力和錢不行。”

  徐勳如今確實是囊中羞澀,傅容一開口就給了五百兩銀子,他自然不會拒絕,等聽到還有兩匹馬,他原本想說自己不善騎馬,可轉念一想徐良指不定用得著,當即也不推辭,爽快地躬身謝過。等到他前腳退出屋子,不一會兒,那邊傅瑾就從直通上房的側門走了出來。

  “爹,我剛剛把方墨叫來問過了,和他說得一般無二。”傅瑾雖是出了屋子,可隨即就把方墨叫到了上房直通這兒的側門,一邊聽一邊詢問了此前的事情經過。此時說完這話後,見傅容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她就走到養父身後,一面輕輕揉捏著他的​​肩膀,一面俯下身湊近傅容耳邊,低聲將方墨所言一一道來,末了才笑了起來。

  “爹,那會兒事情突然,我一時情急,把您給我的銀章都給他了,又告訴他是成化爺的御賜之物。他沒拿著這東西硬闖,卻想了這樣一個法子,人倒是挺聰明的。”

  “何止是挺聰明,聽方墨的說法,你大哥那最聽不進人勸的性子,居然對其異常信服,足可見他這人玲瓏剔透。那一巴掌要真能打醒了他,咱家才不會計較。”傅容哂然一笑,往靠背上靠了靠,這才輕嘆了一口氣道,“要是你和你大哥的性子換一換,我也就沒什麼可擔心了。他是日後要撐起傅家門戶的人,要他還是如今這種性子,日後你一嫁,只怕他就是加恩為官,這性子必然會被人排擠算計。你在夫家他幫不上忙不說,只怕還得被他連累了……”

  “爹!”傅瑾嬌嗔著打斷了傅容的話,繼而雙手箍著養父的脖子說道,“那徐勳不是說,能給大哥正名,還能讓他振作起來嗎?大哥如今還年輕,長進的日子多著呢!再說,大哥的婚事還八字沒一撇,您替我想那麼多做什麼!”

  “怎麼能不想,你已經是大姑娘了!”

  這會兒的傅容絲毫沒了人前的陰騖難測,臉上滿是寵溺和疼愛。笑著打趣了傅瑾好一番,他才示意她把那枚銀章拿出來。在手上把玩了好一陣,他才突然抬起頭問道:“這麼要緊的東西,你那時候怎麼就放心交到別人的手中?”

  傅瑾本想說那會兒事出緊急只有他在跟前,可轉念一想,她就狡黠地笑道:“當然是因為信得過爹您的眼光。既然是您看中留在家裡的人,總不至於是那種想要將其據為己有的鼠輩。結果女兒果然賭對了不是?今天這事情鬧得這麼大,國子監上上下下丟盡了臉面,而大哥不但平安無事,還難得聽進了那個徐勳的話。爹,您這眼光怎麼這麼好,教教我嘛!”

  傅容在人後原本就是一個疼愛子女的慈父,此時被傅瑾一通撒嬌說得眉開眼笑,哪裡還有什麼身居高位時的矜持,當下嘿然笑道:“既然你覺得你爹看人的眼光強,要是爹給你挑一個像他這樣人品還算硬,人又機靈的丈夫,你可滿意?”

  “爹!”

  說笑間,傅瑾少不得沒好氣地捶了傅容兩下,父女便笑作一堆。等到身上稍稍爽快了一些的黃氏扶著丫頭過來,見傅瑾正枕著軟榻的扶手,歪著頭笑吟吟地和傅容說話,原本還有些憂心的她不禁鬆了一口大氣,站著看了一會兒就轉身悄悄走了。

  ****************************

     沈府小花園位於沈府西北,和沈悅那個小院子就隔著一扇門,當年她和大哥分院子的時候,沈悅就藉口說喜歡小花園裡頭的那幾株梅花,愣是軟磨硬泡搬到了這兒,沈光夫妻倆拗不過她只好答應,小花園通往旁邊巷子的側門卻是乾脆用一把大銅鎖一年四季地鎖著。

     然而,門鎖著卻架不住李慶娘本就不是尋常僕婦,再加上沈悅自個也是身手敏捷,幾次下來翻牆已經是駕輕就熟。這會兒利落地跳到地上,她扭頭看了看高高的圍牆,忍不住笑著拍了拍手。一旁的李慶娘早已不像是最初那會兒的緊張了,但仍是無可奈何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她身上沾著的泥灰,又拉著人悄悄閃到後院的窗戶旁,竟是又爬了​​一回窗戶。

     屋子裡的如意聽到動靜,自是連忙過來查看,一見沈悅熟門熟路地爬了進來,她立時按著胸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一面上前幫忙一面抱怨連天道:“小姐,我都快到擔心死了!雖說是老爺在見客,大少爺在唸書,太太在那照料老太太,可萬一有人過來,您讓我找什麼藉口!一出去就這麼久,您好歹也早些回來… …”

     “好了好了,知道啦,你再念叨下去我以後可真的天天出去!”

     沈悅沒好氣地衝著如意一瞪眼,等在李慶娘和如意的服侍下換了一身衣服,把那套男子衣衫藏好了,她這才怔怔地在妝台前坐下,卻是衝著明亮的水磨銅鏡直發呆。眼看著她這幅光景,如意想要開口勸勸,不料卻被李慶娘拉到了外間。

     “大小姐和我走的時候,老爺不在,這會兒回來了又在見什麼客?”

     此話一出,如意的臉色不禁變了變,拉開簾子往裡頭探了探頭,見沈悅坐在妝台前沒挪窩,她這才壓低了聲音說:“是一個官媒,趙家派來的。”

     儘管已經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一茬,李慶娘仍是心裡一突,二話不說就閃出了屋子。足足小半個時辰之後,她才轉了回來,卻是面沉如水,半點都不想把那官媒的言語對沈悅轉述一遍——那邊廂竟是說,徐氏宗族既然驅逐了徐勳出去,沈光和徐家的婚約就不作數了,如此也不用什麼休書,直接就可以談婚論嫁!

     各自都心不在焉的一頓午飯過後,沈悅半點都沒有午睡的興致,仍在那琢磨著徐勳那番話。就在李慶娘和如意百般勸解無果的時候,外間簾子突然一動,卻是個小丫頭探進頭來。

     “如意姐姐,後門有人找你呢!”

     如意吃了一驚,立時快步走到門前,打起門簾就衝著人問道:“誰找我?”

     “不知道,人說若是如意姑娘沒空,就找乾娘李媽媽。”那尚在總角的小丫頭牙尖嘴利,說著甚至衝如意眨了眨眼睛,“後門報信的說,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子,自稱是你家裡的遠房親戚,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

     她一面說一面攤開了手,手上赫然還有幾顆蜜餞:“這不,就連我這跑腿的也得了好處,門上肯定少不了賞錢。”

     如意還來不及回答,就只覺有一隻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扭頭一瞧就發現是自家小姐,她到了嘴邊的埋怨立刻吞了回去。上了前來的沈悅擺手止住了那行禮不迭的小丫頭,盯著人看了半晌才不緊不慢地說:“說清楚些,那來的人是怎麼說的?”

     那小丫頭被沈悅看得心裡直發毛,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說,說為了句容老家的什麼,什麼事情……”

     話音剛落,沈悅就立時扭頭看著李慶娘,沉聲吩咐道:“媽媽,如意出去不方便,你去後門瞧瞧,看看究竟有什麼要緊事。若是胡說八道,那就打發了他! ”

     話雖如此,可看到沈悅眼神中那一抹凝重,李慶娘只是微微一怔就明白了過來,襝衽行禮後就拉著那小丫頭匆匆走了,留著如意站在那兒呆呆發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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