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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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29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5
第一百一十九章 軒然大波

  「這消息是怎麼洩露出去的!」

  心腹大患趙欽這一死,清流們也一時間消停了一會,因而傅容這日子可謂是過得舒心愜意,可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籌劃得妥妥當當的事情,竟是突然之間就發生了這樣的變故。流言從太平里蔓延到奇望街三山街,整個南城西城已經都傳遍了。單單那些百姓也就罷了,可要知道那些真正做事的官員,不少都住在這附近,哪裡還會不知道?

  「公公,我去查過,是徐家長房的人首先散佈消息。他們應該不是真的知情,而是存心壞徐勳的名聲洩憤。」

  書房裡,一貫冷面的陳祿說出這話時,臉上有些不自在,一面說一面請罪道:「都是我的疏忽,想當初只想給太平里徐氏留些臉面,免得徐勳落下睚眥必報的名聲,所以徐家長房那一對母子一個殺人一個放火,其實都判輕了,只是讓他們破了財挨了板子,早知道這樣,就應當讓他們徹底發不出聲音來。」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傅容冷哼一聲坐了下來,剛剛暴怒的神情卻已經不見了。他若有所思地拿起桌子上那一對溫潤的玉球在掌心中緩緩轉動著,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算了,鬧一鬧也不是全沒有好處,萬一徐邊還活著,這時候總不至於還能藏得住。徐勳本來不是還不太相信嗎?如此一來,各式各樣的證人冒出來那就一丁點都不突兀了。徐家長房要蹦躂正好,咱家還愁找不到替死鬼,他們竟是現成的!到時候咱家出面把徐勳重認生父的事情辦了,把魏國公成國公老鄭,還有章懋那幾個清流也一併都請過來,如此比之前更少些隱患。」

  「公公英明,這一條我怎不曾想到!」

  「少拍馬屁哄咱家開心,你想不到才怪!咱家只是氣不過被這種阿貓阿狗的傢伙算計了一把,心裡不痛快!」傅容素來把陳祿當成子侄輩看待,在其面前往往毫不掩飾地露出本來性情,這時笑罵了一句後,見陳祿訕訕然,他又嫌惡地撇了撇嘴,「咱家不想再看到那一家人在金陵地面上蹦躂,等這次的事情過去之後,你給咱家把他們這蛇鼠一窩料理乾淨!」

  「是,公公放心!」

  那天因慧通主動請纓,徐勳也想看看這位舊日西廠行家的真本事,索性撂開手任憑其折騰。此番軒然大波一起,他只覺得這和尚辦事簡直和自己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彷彿唯恐事情不夠大似的,一套套流言有自相矛盾的,也有彼此契合的,有替他說話的,也有往他身上潑髒水的,各式各樣的版本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再加上坊間好事者以訛傳訛,如今在南城西城這一塊隨手逮個人問一問,十個有九個都會說道一段太平里徐家這父子風波。就連傅容那規矩最嚴的鎮守太監府裡,下人看到他也多半神情古怪目光閃爍。

  傅容前一次把徐良徐勳接到家裡,只說是報答兒子的救命恩人,一面讓心腹教導兩人禮儀的時候,還給徐良安徘了一個園丁的差事混淆視聽,而徐勳則是安排在那座藏書樓裡。

  於是,眼下這風波一起,少不得有人在少主人的耳邊嘀咕。

  這會兒大丫頭潞兒一面給傅瑾梳頭,一面就在嘴裡說道:「小姐,要說世事真是無常,徐七公子長得豐神俊朗,老爺又愛重,怎麼可能是徐良那老園丁的兒子?」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傅瑾不悅地皺了皺眉,見潞兒吐了吐舌頭不吭聲了,她這才淡淡地吩咐道,「而且,沒根沒據的事情以後不許瞎傳,否則爹爹若是怪罪下來,有的是你的苦頭吃。」

  潞兒一直都是傅瑾身邊最受寵的丫頭,雖是受了責備,這會兒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是沒一會兒就又繞到另一邊低聲說道:「不過小姐,如此也好。老爺對徐七公子賞識的有些過頭了,竟是把人一直留在家裡,之前下人們都說老爺是把人當成乘龍快婿看的。如今這事情一鬧出來,老爺總不至於拿您的終身大事開玩笑……」

  話還沒說完,就只聽叮噹一聲,竟是傅瑾劈手砸了手中的珠釵,那上頭大大小小圓滾滾的珍珠滾得滿地都是。嚇呆了的潞兒見傅瑾霍然起身怒瞪著她,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慌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然而,一貫待人和顏悅色的傅瑾竟是壓根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叫來了一個管事媽媽,二話不說就吩咐把人拖下去。

  雖說是養女,但傅瑾自打被抱進鎮守太監府就是黃氏養育,上頭養父寵愛兄長疼愛,面上天真爛漫,可卻是聰明剔透,骨子裡更是自視極高。從潞兒口中得知家中下人竟是在私底下嚼這樣的舌頭,她吩咐媽媽把人拖走後,就立時去了養母身前,屏退了人抱著黃氏的膝蓋就是好一番哭訴,一時黃氏亦是為之大怒,當即吩咐把潞兒遠遠賣了,又傳令上下不得再議論徐勳的事,違者潞兒就是下場。這一番整治下來,府裡固然是一時鴉雀無聲,可等傅容輾轉聽說了此事,雖說震怒於那些刁奴竟然敢傳這等話,可最後卻不免嗟嘆。

  「剛則易拆,聽到這些閒話就這樣大動干戈,這丫頭……太傲了。」

  徐勳雖不知道這樣一場小風波,可傅家下人們見他從最初的趨奉到如今的如避蛇蠍,他自然不會覺察不出來。傅容那兒倒是一如既往,隔三差五召了他去講京城的風土地理,人情世故,各家大佬世家等等,可從前還會偶爾拿女兒傅瑾出來打趣打趣,接連這幾天卻是根本不提。面對這樣的變化,徐勳反而如釋重負,整個人連走路都輕快了不少。

  這街頭流言轉眼就傳了大半個月,漸漸有鼻子有眼越發像模像樣。於是,早先還對此不屑一顧的魏國公徐俌第一個沉不住氣,親自登門尋傅容長談了一次,緊跟著就是鄭強不請自來。而國子監祭酒章懋讓傅恆安給徐勳捎來了口信,道是空穴來風必有因,讓他閉門謝客好好讀書;抱病在床的應天府尹吳雄則是讓徐迢帶著徐勳去見了一回,教誨說追查謠言源頭固然要緊,但謠言止於智者諸如此類云云。

  當這麼一件事眼見得就快要滿城皆知的當口,太平里徐氏長房那邊,因為挨了那一頓板子而心生怨毒的徐勁,竟是又支使人做出了一件讓南京上下人等都瞠目結舌的事。這天一大早,棒瘡還沒養好的他就讓人抬著到應天府衙門口,咚咚咚又擂響了那告狀的立鼓。不消一個時辰,金陵地面上的各家大佬就全都得了消息。

  「這喪心病狂的狗東西,他居然敢挖了徐良兒子的墳!」

  別說傅容大吃一驚,就連徐勳聞訊亦是始料未及。見徐良得知徐勁在衙門控訴說,自己兒子墳中那一口薄棺材是空的,足可見當年是把兒子送給了徐邊,有意混淆徐氏血脈,立時從呆滯到暴怒,旋即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徐勳顧不上別的,慌忙拔腿追在了後頭。奈何徐良衝到馬廄直接解開一匹馬,竟是連鞍轡全都不用,割了條繩子就這麼騎了出去,才剛學會策馬慢騎的他唯有望塵興嘆的份,只能等著馬廄裡的馬夫給他另備了一匹馬。

  然而,他卻沒有直衝應天府衙,而是出了常府街繞了個圈子先去了里仁街直接找到了慧通。見和尚同樣先是大吃一驚,緊跟著就怒形於色地表示這一茬決計不是他挑唆的,他明白和尚終究和徐良老交情,斷然不會為了把事情坐實,而暗中指使徐勁去做這勾當,於是也來不及多說就調轉馬頭直奔應天府衙。結果在門口剛一下馬,他就得知徐良剛剛衝進理刑廳,一巴掌就把徐勁給扇昏厥了過去。

  「這徐大叔……」

  口中喃喃念叨著這四個字,徐勳心裡卻能理解徐良的衝動。要是當年誰敢挖了他父母的墳,他也決計會二話不說先把人打成豬頭再說。於是,在那差役的指引下到了理刑廳,見那公案後頭的沈推官死板著一張臉,而徐良則是被三四個差役死死揌住,至於一旁擔架上的徐勁赫然是人事不知,他趕緊上前賠笑說了幾句好話。好在沈推官只是惱徐良擅闖公堂,卻更痛恨徐勁這不擇手段,因而不過是呵斥了徐良幾句便不再追究,卻吩咐把昏迷的徐勁以發塚的罪名下了監牢,又將抬著徐勁過來的幾個小廝僕役全都趕出了應天府衙。

  事情鬧到這份上,各方嘩然,太平里徐氏長房更是一團糟。跟著徐勁去了應天府衙的小廝裡頭,只有一個回家報信,其餘的都跑了,徐大老爺得知之後就很乾脆地一頭栽倒暈了過去,在下人們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涼水折騰了許久之後,他方才悠悠醒轉,得知徐大太太竟是去衙門吵鬧,他苦笑一聲便艱難迸出了一句話來:「派人把族長三老爺請來,我要休妻,我要把那個逆子逐出家門!」

  長房休妻也好棄子也罷,扶著徐良出了應天府衙的徐勳根本無暇理會。

  此番這事情雖是慧通的手筆,但由頭是他挑起來的,眼下他見徐良這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時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自責來。

  「大叔,都是我……」

  「什麼都別說了。」徐良乾澀地吐出了這幾個字,旋即僵硬地扭動脖子看著徐勳,「陪我去喝酒。」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6
第一百二十章 刀鋒箭鏃的殺機

  徐良說的去喝酒,當然不是魁元樓清平樓這些這官顯貴賞酒賞月賞美人的風雅地方,而是真正放開心懷只求酩酊大醉的去處。一間總共只能擺下四張桌子的小酒肆中,此時此刻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桌子上兩個粗瓷大碗,底下一個空酒甕翻倒在一邊,徐良正提著另一個沉甸甸的酒甕站在那兒倒酒,底下還有另一個泥封都未除去的酒甕。

  作為陪喝酒的,徐勳自忖酒量也還不差,可是面對徐良這和喝酒如喝水的架勢,他仍然是完全扛不住,兩次茅房一去就只能淺嚐輒止,變著法子在旁邊相勸。然而,他的那些話卻都被徐良當成了耳旁風,就只見這五十不到的老漢這次一口氣又是一大碗灌下去,旋即一抹嘴臉上通紅地打了個,酒嗝,嘴裡終於迸出了兩個字。

  「痛快!」

  「大叔!」

  徐良見徐勳這一聲叫得已經有些焦躁,頓時呵呵一笑,使勁晃了晃腦袋,剛剛因為大量烈酒下肚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神又露出了幾分清明:「你不用擔心我,我這許多年什麼苦什麼難都熬過來了,沒這麼不濟事!你也不用說什麼賠不是的話,大方向是你拿的主意,但事情是和尚去做的,他都沒料到這一遭,和你有什麼相干?我只是沒想到,那墳裡竟是空的……」

  聽到徐良聲音逐漸低沉,徐勳見這小酒肆的店主剛剛拿足了酒錢,這會兒不知道上哪裡鑽沙去了,就索性挪動凳子靠近了一些這才勸道:「大叔別想這麼多,回頭我就請託陳大人去查,若是徐勁喪心病狂,為了把事情鬧大而褻瀆了骸骨,或者有野獸……」

  「若不是呢?」

  話沒說完就被徐良這麼打斷了,徐勳頓時啞口無言。從骨子裡來說,儘管沒見過父親徐邊但他就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所以此刻哪怕聽到徐良兒子的墳墓是空的,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徐勁搗鬼,然後便是郊外出沒的野獸所為,竟本能避過了另一和可能性。然而,在徐良的目光直視下老半晌,他終於嘆了一口氣。

  「若不是,那也許我爹真的……」

  徐良見徐勳話沒說完就捧起好久沒動的酒碗一氣就喝了大半碗下去,他不禁笑了緩緩地說道:「如果那空空如也的墳不是徐勁所為,也不是什麼野獸肆虐,我還是會感激徐二爺。當年要不是他,孩子就算活了回來,也許接下來的窮苦困窘仍是會害死他,我甚至連讓他讀書認字都做不到。他雖是常年在外,害的那孩子在徐家被人冷落排擠,可終究是讓他衣食無憂過了好些年安逸的日子。所以,徐二爺給我養了這許多年的兒子,欠他的人其實是我……」

  一口一個兒子,一口一個他,說得徐勳苦笑連連,卻不想去駁斥已經半醉的徐良。見人雖是不喝酒了,嘴裡卻念念叨叨地說著這許多年一個人的掙扎,一個人的孤苦,一個人的無奈,他索性也不去勸了,只在旁邊靜靜聽著,一直浮想聯翩的思緒也彷彿在這些話語中靜滯了下來。

  三甕酒喝得一乾二淨,兩個人前前後後到後頭去放鬆了好幾回,這才彼此互相架著從小酒肆中出來,可待牽出馬之後,卻是誰也沒有騎馬上去的力氣,只能就這麼牽著馬一步一步往回慢慢挪。這兒是北城玄武湖畔安仁街旁邊的一條小巷子,比起百姓聚居的南城而言,這裡附近不但空著好些百多年前富戶遷去京城時空置的宅子,而且還有不少荒地,哪怕是大白天都不見有什麼人。

  「真要是這麼一路走回去,怕是至少一兩個時辰。」徐良喝得比徐勳多,但酒量頗豪的他卻反而說話還挺利索,「上一次這麼喝還是跟和尚一塊過除夕。」

  「都說捨命陪君子……我這輩子就沒這麼喝過。」

  徐勳使勁晃了晃腦袋,只覺得眼前看什麼東西都是在那旋轉,「要是再有下次,下次你喝酒,我喝水!」

  「男子漢大丈夫,不會喝酒……算什麼好漢!”

  兩個人歪歪斜斜地正要走出巷口,徐良卻陡然聽見了外頭傳來了一聲記憶中刻骨銘心的呼哨,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了某些久遠的記憶,繼而臉色大變。他突然一把拽住了徐勳,竟一把扯下自己那匹光背馬的韁繩,疾退兩步在其的屁股上使勁拍了一巴掌。見那匹馬嘶鳴一聲就狂奔了出去,他立時俯身下來抄了一塊青磚在手,聽到外間傳來了一記機簧聲響,旋即就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嘶,他就甩開徐勳,由得其靠在牆上,隨即衝了出去。

  才一出巷子,果不其然,他一眼就看到自己那匹光身子馬中了一箭橫躺在地。見一個,提著弩弓的人倏然轉頭,他二話不說劈手砸出了手中青磚,旋即怒喝一聲,整個人也跟著衝了過去,竟是不管不顧一拳直搗那人面門。那提著弩弓的漢子一個措手不及,雖是讓開了前一塊看磚,但後一拳卻終究沒能躲過,整個人竟是被這蓄力一拳打飛了出去。見此情景,徐良一個箭步竄上前去,一把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具弩弓,又到那漢子身上搜出了三支箭來,四下裡一看,甚至來不及去驗看那漢子的死活就轉身衝回小巷。

  「大叔,怎麼回事……」

  「有刺客,你快走!」

  徐良不由分說就把徐勳往另一匹馬上推,奈何徐勳本就騎術不甚高明,如今更是怎麼都踩不上馬鐙,他累得氣喘吁籲也沒能把人托上馬背:此時此刻,見一具彷彿是弩弓模樣的東西被徐良擱著斜靠在牆邊,徐勳的醉意已經被嚇醒了一半,突然一把拽住了徐良。

  「大叔,你先走,不然要走就一塊走……」

  「都這時候了,聽我的!」

  「大叔,你難道想死在一塊?你衝出去還能叫了人來,可要是我……我連馬都上不去,廝殺打架也是半吊子,這北城的大街小巷都不熟悉,萬一再遇到人怎麼逃!」

  徐良聞言一愣隨即臉龐一片赤紅竟是突然拿著頭往一旁的牆上使勁撞了兩下,額角一時甚至撞出了鮮血來,但人卻藉著這股刺痛感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徐勳看著一時大愕,才想說些什麼,就只見徐良抄起那弩弓裝上一支箭隨即就一拉韁繩二話不說上了馬背,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明白了其中意思的他索性把心一橫,使勁抓住了之後他又竭盡全力抬起了腳,幾次三番之下他好不容易才夠著了馬鐙,終於在徐良的拉拽下跨上了馬背上。

  他心裡清楚,那馬雖是鎮守太監府的好馬,鞍卻只容一人,更何況他那糟糕的騎術,這一路決計堅持不住。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徐良竟是拿出一根之前那匹光身子馬充作韁繩用的繩子,嚴嚴實實把兩個人連腰綁在了一塊,又喝令他雙腳夾緊馬腹抱緊自己。這千鈞一髮之際,他來不及多想,就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前衝力,緊跟著竟就這麼疾馳了出去。

  初學騎馬沒幾天的徐勳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風馳電掣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那道繩子勒得腰上一陣一陣地劇痛,整個人更是根本來不及去看周遭的情形。在路過前一個街口時,他注意到徐良策馬一躍跳過了一處障礙,可緊跟著就有兩個漢子持刀衝了出來。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聲破空的利響,看到迎面一人應聲而倒的同時,就只見徐良抄起剛剛用過的弩弓衝另一個人砸了過去,趁著對方躲閃之際,身下坐騎竟是絲毫不減速地直衝了過去。

  對於只看過警匪槍戰片的他來說,這和真刀真槍的廝殺乃是平生第一次。因而,當脫離此時的險境時,哪怕這場廝殺他根本沒有出過半點力氣,可仍然走出了一身冷汗。等到回過神,他才發現徐良的手臂上大約在和那刺客錯身的時候被搪開了一條大口子,鮮血正汩汩直流:還不等他思量如何緊急處理傷口,背後就傳來了又一聲厲響,幾乎是在同時,他一下子覺得左肩一痛,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前衝,幾乎狠狠撞在了徐良身上。

  「勳兒!」

  徐良往後一看,見是一支箭深深扎在徐勳左肩,頓時驚怒交加。

  然而這和時候,他只能按捺心頭焦急,竭盡全力策馬前衝,待到拐彎進了前頭的大石橋,他知道再不遠就是南京國子監,對方決計不會冒險追來,這才鬆了一口氣,但仍不敢掉以輕心,馬速卻越發快了。

  直到在四牌樓國子監大門口停了下來,他也不下馬,就這麼對那個迎上前來的門房嚷嚷道:「快去稟報祭酒章大人,就說徐七公子受了重傷,人命關天十萬火急,快請他來救人!」

  眼見那門房呆愣片刻就一溜煙衝了進去,徐良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已經人事不知的徐勳下來,卻唯恐那幾個刺客仍不罷休,竟是徑直闖進了國子監大門,發現安全了方才一屁股坐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匆匆趕來的章懋等人,他也不知道從哪生出了一個大膽念頭,竟是把人往旁邊一放就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章大人,這孩子為了救我中了一箭,懇請您千萬設法救救他!」

  「什麼?」

  章懋正在率性堂給人講課,原本被人打擾很是惱怒,可聽說徐勳身受重傷跑到了國子監,這才少不得出來看看。此時聽見這麼一番話,他只覺得整個人都糊塗了,但仍是立時喝了旁邊一個皂隸去請最好的外傷大夫,又吩咐把人抬回自己的官廨,緊跟著還打發了人去北城兵馬司上牙縣和應天府各處報案。料理完這些,他才記起一旁的徐良,見其臂膀亦是鮮血直流,當即二話不說拿出隨身一塊白布絹遞了過去示意包紮,臉卻沉了下來。

  「跟我先進來,回頭原原本本告訴我怎麼回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7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禍得福

   
    堂堂大明朝的南京應天府,光天化日業下竟然會有刺客橫行。

    要說這話不但章懋不信,應天府尹吳雄不信,就連徐俌傅容鄭強等人也是壓根沒法相嚕的。此時此刻,當一應人等在章懋送信之後云集南京國子監,看到床上面如白紙的徐勳時,一時全都面面相覷了起來。尤其當得知一旁臂膀受傷的人正是這些天流言蜚語的主角徐良,這幾個大佬在彼此交換了眼色過後,臉上表情就更陰沉了。

    作為東道主,章懋已經先向徐良把事情原委打聽得明明白白口這會兒把眾人請到前頭明間裡頭落座,他就清了清嗓子把事情原委都解說了一遍,末了又問徐良有什麼好補充的。見喝過醒酒湯的徐良顯然仍未完全回過神,他方才沉聲說道:「剛剛那大夫說了,若是偏了一寸,那便是心臟,決計毫無幸理;若是再深半寸,那條胳膊就廢了,如今好在沒有傷到經絡,只休養一陣子就能恢復過來。可這事情實在是醜人聽聞,這孩子雖說沒進學,但素來人品高潔古道熱腸,好端端的怎會有人對他不利?還有之前的流言,究竟怎麼回事?」

    人品高潔?古道熱腸?傅容聽著這八字評語,哪怕他一直都頗為器重徐勳,此刻更多的卻是一和啼笑皆非的感覺。能夠得章懋的這樣一句評語,士林學子誰都會削尖了腦袋爭取,可徐勳竟是輕輕巧巧就得了,再加上今天逃過了一劫,還真是一等一的運氣。然而,一想到今天這一番差點壞了他的安排,壞了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的大事,他一下子又沉了臉。

    見在座眾人全都看著自己,帶病趕了過來的應天府尹吳雄雖是滿身疲憊,但還是打起精神說道:「發生了這樣駭人聽聞的事,自當立時徹查,就由北城兵馬司和上元縣一同去辦吧。先頭那徐勁到應天府舉發的事,沈推官剛剛已經說了,以發塚定罪,絞。至於他家裡那個丹上門來不要臉面的母親,一併以咆哮公堂論罪。至於流言……」

    「流言也不全是無根之木。」

    隨著這句話,陳襟挑起門簾進了屋子。他如今已經不再是只有一個錦衣衛指揮金事的名頭,而是奉旨協理南京錦衣衛事,因而雖不足以和在座眾人並列,但已經有了足夠的話語權。此時向眾人團團一揖後,他就清了清嗓子說道:「徐勁派去挖墳的那幾個狗東西我都逮住了,一頓鞭子就說了實情。徐良,他幾個去挖的時候,發現你兒子的棺材裡確實是空的,千真萬確,並不是胡謅。人我都押在錦衣衛,各位大人可以隨時提審,也可以讓徐勁指認。」

    都到了這個份上,在座沒有一個傻子,自然都明白了這些天鬧得沸沸揚揚的事竟很可能是事實工見眾人一個一個都沉默著,章懋就皺起了眉頭說:「這些都是旁證工……」

    「也不盡然。」

    吳雄插了一句,見眾人又都看著他,他便衝著站在旁邊的沈推官示意,見沈推官拿著幾份書證上前,有當年給徐良兒子接生過的產婆,有伺候過兒時徐勳的老僕人,有當初雇了做過墳頭的幫閒,也有給徐良兒子看過病的大夫……林林總總七八份證言。見眾人一一傳看了,吳雄才再次開口說道:「這都是那徐勁找來的,當然,少不得會有人說他是蓄謀已久:說實話,我也是不太相信,但徐勳這身世久拖更不是辦法,不如陳大人你好好查一查。」

    傅容不料想吳雄竟是輕輕巧巧把這件事推了過來,一時心中大喜,當即衝著陳祿頷首道:「吳大人這麼說,你就去查查。橫豎咱家不在乎他是誰的兒子,只知道這孩子忠孝仁善,又是我家那呆兒子的救命恩人。

    對了,今天這案子你也一併清查。這樣天大的事不動用錦衣衛縫騎,還得什麼時候用?」

    哪怕最反感錦衣衛三個字的章懋,聞聽此言竟是也默認了。一直沒開腔的魏國公徐俌卻是在這時候看著徐良問道:「今天這刺客固然來得蹊蹺,可你喝醉了酒,又怎會察覺到的?」

    「我……」徐良見在座眾人都瞧著自己,他一想到那會兒的危險,本想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兜出來,但話到嘴邊想起從前那些往事,他最終不得不選擇了含糊其辭,「不瞞諸位大人,我出身軍中世家,但不是嫡長子,所以沒能承襲軍職,但早年之間卻練習過弓馬,還跟著長輩去追剩過一次盜匪。盜匪之間常用呼哨聯繫,我在巷子裡聽到這聲音,所以我提防了些,沒料到後來就是弓箭……」

    怎麼可能是弓箭?他得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發現的分明遺留有碎裂的弩弓部件!更要緊的是,徐良就算追剩過盜匪,也不可能熟悉到這程度,除非是兒時有什麼刻骨銘心的記憶!

    陳祿面色倏然一變,見其他眾人紛紛蹙眉,他一時倒覺得徐良這糟老頭子比想像中更聰明。眼見別人都還在沉吟,傅容當即一錘定音地說:「此事讓陳祿細查,我看如徐良所言,多半是盜匪作祟。畢竟如今應天府大早,飢民為盜也是常有的事。只不過,這盜匪不會平白無故光天化日下暴起傷人,必然有人勾結盜匪。徐良,你且隨咱家回去。」

    聞聽此言,幾個一等一的大佬彼此對視了一陣,都點了點頭。不多謝,眾人便紛紛告辭。

    應天府一共來了吳雄徐迢和沈推官三個,自是一路;傅容倒是想把徐勳帶回去,但如令人還沒醒過來,章懋又開口說留下人在他的官廨養傷,他也就不強求了,只卻把徐良帶了走;至於徐俌,則是在出了門之後二話不說追上了傅容,硬是要一路同行;不過一會兒,偌大的屋子裡就已經是空空蕩蕩,只剩下了章懋一個人。

    「真是無妄之災……嚕,江南風氣若此,這樣的少年郎多幾個就好了!」

    徐勳時昏時醒,直到第三天晚上方才完全清醒過來。當章懋趕了過來,他得知自己竟是在這位國子監祭酒章老先生的官廨裡養傷,而且是整整三天,他整個,人都有些迷糊了,怎麼都鬧不清楚如今這是怎麼一回事。聽章懋給自己解說這一場無妄之災,他這才得知南京街面上的輿論已經是在一夕之間出現了一邊倒的跡象。

    這些天,他是徐良兒子的事彷彿成了鐵板釘釘。可人人都在那使勁吹捧他大孝無邊,什麼在不明身世的情況下仍舊毅然為生父徐良擋箭,說得活靈活現彷彿親見一般!天知道他只是中箭,什麼時候擋過箭?

    徐勳帶傷下水救過傅恆安的事章懋聽說過,但遠不及冒險偷入國子監對人當頭棒喝來的讓章懋欣賞。而前次皇帝將趙欽豪宅賞給了徐勳以嘉獎其孝行,補償其未婚妻沈氏跳河,而徐勳拜受之後就轉手借給了他,卻是分文不取,指名給貧寒學子應鄉試以及文會等等,他對這深明大義的少年郎免不了更賞識了。如今這擋箭的說法是他親耳從徐良那聽說的,也是他這個飽學大儒親口說出去的,因而哪怕徐勳臉色還帶著茫然,他卻自然地將其當成了受傷昏迷太久所致。

    「好樣的,老夫果然沒看錯你!你好好養傷,傅公公已經把你家兩個小廝都派了過來,你就安安心心在老夫這兒住著。」

    「多謝章大人。」

    「謝什麼,老夫不過是騰一間房子,舉手之勞而已。要不是朝廷剛褒獎了一次你的孝行,此番你大義之舉還該再好好褒獎褒獎,以為民間稍模才是!」

    盡掣腦袋還迷糊著,但徐勳仍是立時欠身謙遜,等到看著章懋出了屋子,瑞生一下子沖上前來撲到床上,那鼻子抽動一陣眼見得要哭,他趕緊屈指重重一下彈在了小傢伙的腦門上。

    「好了好了,先別忙著哭。

    我腦子互亂著,快把外頭究竟什麼情形說給我聽,要詳細。陶泓,瑞生說不明白的,你記得補充補充。」

    事實證明,徐勳這未雨綢繆的話絕對必要。瑞生雖是使勁吸著鼻子想止住眼淚,可終究是從小愛哭,抽抽搭搭話語一丁點連要性都沒有,最後大多數時候都是陶泓在那解說。

    不愧素來好學上進,陶泓的口齒極其伶俐。從當年徐良孤苦伶竹孩子病重不忍去埋,於是託付給徐邊;從徐邊發現孩子還有氣帶到外地醫治好了,到返回之後卻恰逢徐良因故離家,因為膝下無子一時心動就把孩子自個,抱了回去視若己出,不多時就又外出,從此杳無音信;從徐大老爺本就隱約知情,於是宗祠中借此發難,到趙欽事敗後徐勁受杖懷恨在心,於是準備齊全的各色書證,到派去發塚的那幾個狗腿子被錦衣衛拿了扭送應天府衙……小傢伙說得繪聲繪色,若不是徐勳是當事者,簡直覺得這就是一部狗血八點檔家庭倫理劇。

    「好吧,這些就算了,那我給徐……大叔擋箭是怎麼回事?」

    一時半會,徐勳仍然是沒法改過口來,只能就這麼先叫著。然而這時候,瑞生和陶泓卻齊齊面色古怪地看著他。好一會兒,瑞生才伸手上來探了探徐勳的額頭,又一本正經摸了自己的,末了才奇怪地說道:「少爺沒發燒啊,難道是因為昏睡太久把這麼要緊的事都忘記了?」

    陶泓總算是比瑞生要機靈,見徐勳臉色有些發黑,趕緊說道:「少爺,是良爺爺親口對章祭酒說的,章祭酒又這麼對魏國公傅公公鄭公公吳大人等等轉述,所以大夥都這麼說。」

    是徐良說的!可那時候要不是徐良勇不可擋帶著他逃了出來,他這一條命早就送了,徐良為什麼要顛倒事實……等等,那是為了讓別人將來難以質疑,是為了他在造勢!

    想通了這一條,徐勳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發燙,一下子把頭埋在雙手之間,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徐良怕是真的斷定自己是他當年以為病死的兒子,再加上這些日子的情分和信賴,於是不遺餘力把聲勢往上再推了一把,可這樣的情意實在是太重了,對於素來凡事秉持陰謀論的他來說,他直到現在,仍然不能完全相信這世界上有這樣的巧合。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疲憊地開口把瑞生和陶泓打發了出去,自己則靠著厚實的靠墊在那兒出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外頭一陣響動,緊跟著,一個黑衣人影就突然敏捷地竄進了房裡。才剛遭遇過刺客的他本能地想要開口叫人,可一看清楚那張臉就怔住了。

    是沈悅!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8
第一百二十二章 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小丫頭,知不知道眼下這是別人最是嚴防刺客的時候,這裡又是堂堂南京國子監的祭酒官廨,她自己更是根本見不得光的身份,竟然敢跑到這來!

    那一瞬間,徐勳的臉色精彩極了,可當小丫頭快步衝上前來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裡,甚至觸動了他剛剛癒合的傷口時,他到了嘴邊的那一連串質問責備提醒卻都吞了回去。儘管不是第一次擁美在懷,儘管她並沒有說一句話,可屋子裡還是蕩漾著一和溫情寧靜。

    「你怎麼來的?」

    聽到徐勳這聲音,沈悅鬆開手往後頭挪了挪,又擦了擦眼睛,這才抬起了頭來:「是我讓乾娘帶我攀牆進來的,沒費多大勁,你這屋子後頭有窗戶,翻進來就走了,而且乾娘正在外頭看著呢。瑞生和陶泓都已經趴著睡著了,不會驚動他們,要不然我早就讓乾娘在燈芯裡頭下蒙汗藥……」

    面對這樣理直氣壯的回答,徐勳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只聽說過有窮書生爬牆相會小姐的戲碼,可什麼時候聽說過有小姐爬牆翻窗偷見公子的?看著沈悅那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那些驚世駭俗的行為舉止,他突然就笑了起來。

    他喜歡的,不就是這小妮子的不走尋常路麼?

    「笑什麼,還不都是為了你!」沈悅本能地使勁瞪了徐勳一眼,目光這才落到了他肩頭那裹得厚厚的紗布上,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這天氣熱,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單布背心於是慌忙側過頭去,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外頭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人說什麼你已經死了。雖然徐大叔說你已經沒事了,可我不放心,好容易才瞅著國子監這邊守著的人少些了,所以就央乾娘帶我過來看看你:」

    「我真沒事,讓你擔心了。」

    儘管嘴上說得輕巧但沈悅削功夫翻牆還容易,但三山街到這兒本就遠,她得事先在外頭客棧定下房間,然後在半夜北城兵馬司巡防人手增加一倍的情況下繞到國子監,然後又要在這等防守下潛入進來即便有李慶娘,卻仍然是難如登天,因而聽到徐勳這短短的幾個字她只覺得自己這一趟都是完全值得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喜悅。

    然而徐勳端詳著她這笑容,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那身黑色夜行衣上。見上頭塵土處處,他不禁心頭一動,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這一翻一看,見她右手掌心果然磨破了好幾處,他立時抬起頭來,卻不防沈悅猛地把手縮了回去。

    「有什麼好看的,我又不是別個嬌滴滴的大小姐!我從小就和乾娘練功長大,這點小傷回去塗點藥酒就行了!倒是你,怎麼這麼倒霉,好端端的又中了箭,我給你帶了金創藥!」

    徐勳這幾日時昏時醒,但對換藥隱約還有那麼一點印象,甚至還記得別人提過是什麼御藥局的藥方云云,根本不缺什麼金創藥。然而,見小丫頭說著就獻寶似的掏出一個瓷瓶遞了過來,他還是伸手接了。摩挲著那還帶著體溫的光潤小瓷瓶,他見沈悅靠近自己仔仔細細地介紹著這東西如何用酒化開如何塗抹,他冷不丁探頭在那紅上輕啄了一口:「啊!」沈悅不料這時候居然會遭到突襲,等徐勳一擊得逞,她這才慌忙讓開,旋即惱羞成怒地罵道,「受了傷也不老實,早知道我就不這麼好心了……」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貓叫聲,剩下半截話頓時都堵在了嘴邊,一下子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看。徐勳也醒悟到外頭必然是有了人來,看看床上那床薄薄的袷紗被,他就絕了把人拉上來大被同眠遮掩一二的主意,再看看床下,偏生這羅漢床的下頭是一連排的抽屜。於是最終,兩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角落裡那個大櫃子。一瞬間,小丫頭就三步並兩步沖了過去,動作敏捷地閃進了櫃子裡。

    幾乎是在她躲進櫃子的同時,外頭就傳來了一個不滿的呵斥聲,旋即就是瑞生和陶泓驚醒過來那迷迷糊糊的賠罪聲,不一會兒,一個人就挑起簾子讓了另一個人進了門來,卻是傅容和陳祿。看到傅容還好,可一看到出身錦衣衛的陳祿,徐勳幾乎是緊張到頭皮麻,所幸陳祿只是四下裡一看就收回了目光,又搬了一把椅子讓傅容坐下。

    「這麼晚了,還勞動傅公公您來看我……」

    傅容不等徐勳說完就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章懋大晚上的送信給咱家說你醒了,就過來看看。再說了,咱家又不是兩條腿來的,是坐牟來的,有什麼勞動的。要不是之前這老先生說到了他這就不准挪動,咱家老早就把你帶回去了。你呀,跟著徐良瞎胡鬧,要喝酒也節制些,好端端的遭了無妄之災!」

    「待公公,徐大叔也是一時想不開,再說那時候要不是我這個累贅連累了他……」

    想到徐良那會兒隨了他回去便滿心悔恨連連請罪,這會兒又見徐勳一個勁地維護徐良,再聯想到這些天的風頭和各色證據,傅容此時此刻不禁稍稍恍惚了片刻:他當初只是單純的調查後產生懷疑,真正存著這念頭還是因為欣賞徐勳為人果斷大膽,又重情義,要不是蕭敬一錘定音,他也不會去設計這樣一場識破了就鐵定驚天動地的事。然而,看這眼前的光景,就連他這始作俑者,也幾乎要相信那兩人真是骨肉相連的父子。

    因此,他完全沒把徐勳這一番解說放在心上,只笑著擺擺手說:「你說是徐良奮不顧身救了你也好,徐良說是你給他擋了必死的一青也罷,總而言之經此一事,你們爺倆應該都想通了,至於誰救了誰,不必非得要有個結果。至於咱家今天來,是要告訴你,咱們幾個南京守備和應天府尹吳雄,連帶章懋這老學究,已經聯名寫了奏疏上去。這一趟刺殺的事,滿城大索之後就現刺客都死了,三個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只能歸在徐氏長房勾結盜匪。徐勁原本是因塚論絞,如今論斬,其母同謀,論絞,至於其父,因病重不論。」

    哪怕因這場刺殺險些喪命,徐勳也不認為徐氏長房能雇到這等拿著弩弓的刺客,因而聞聽長房幾乎相當於連根拔起,他在倒吸一口涼氣之後,看了一眼陳祿,就沉聲問道:「敢問公公,實情究竟如何?我不打算追究到底,可也不想再有下一次。」

    「實情麼……」傅容斟酌片刻,就搖了搖頭說,「實情就是刺客來自軍中,十有八九和徐良的那個侄兒脫不開關係。但如果是那樣,就是因爭襲爵位動用刺客,還用上了弩弓,茲事體大,這和消息報上去,必然是軒然大波,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們。咱家已經用密信知會了司禮監掌印蕭公公,他自然會在京城那邊令東廠死盯著。

    要知道,蕭公公之前雖說因趙欽的案子扭轉敗勢,可劉健李東陽那幾個老傢伙沒有一個是省油燈,他如今只能隱忍些。至於南京這邊,這麼快結案是咱家的主意。須知魏國公不希望京城再下來人查軍中事務,應天府尹吳雄希望一心對付過去這場大旱,章懋雖老學究,可也知道穩定為重,回頭一定會讓你息事寧人。如今的南京,經不起折騰了:」

    「多謝公公,我明白了……」

    站在傅容身後的陳祿見徐勳問歸問,得知原委後答應得更爽快,頓時心生讚賞。趙欽之所以論絞,而且是決不待時,完全是因為京城中被那些清流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蕭敬等人聯手抓住了那張藏寶圖的機會,挑唆震怒的皇帝派了葉廣,旋即藉著沸沸揚揚的趙欽案子直接掀翻了彭禮,繼而又在京城打落了幾個最咄咄逼人的清流,最後因皇帝的息事寧人方才漸漸平息了下來。而若是再鬧出一樁因爭襲而行刺的案子,屆時這風波一起,極可能就和前頭好幾位勳貴因爭襲而停襲爵位一樣,偷雞不成蝕把米,爵位誰也撈不著,而且還會牽連廣大。

    聽傅容又和徐勳說了一陣子話,他正打算提醒時候不早,突然注意到徐勳枕邊還有一個小瓷瓶,見傅容不再說那些正事,他便好奇地伸手過去拿了起來把玩,又笑道:「看來章大人對你很不錯,他那官廨統共就沒幾間,竟是騰了這間屋子給你,又是好飯好菜,又是好醫好藥地供著你。這瓶金創藥似乎不是公公送的,是外頭難買到的上品,章大人哪兒尋來的?」

    徐勳怎麼也沒想到陳祿居然會對那個瓷瓶產生了興趣,瞧見人拿起一瞬間,他幾乎恨不得伸手去搶回來,好容易才總算是按捺住了焦躁的心緒,靈機一動有了主意。

    「章大人厚愛,我實在是受之有愧。這幾天聽說他常常來看我,就連廚房也都是連軸轉……如今想想,從前我在國子監挑起的那些事,先是門前鬧事,又是余浩大鬧藏書樓,實在對他不起……」

    傅容壓根不想提那些見鬼的從前,咳嗽一聲就沒好氣地伸出手去,見陳祿訕訕地把瓷瓶遞了回來,他就還給了徐勳,又站起身道:「沒什麼好受之有愧的,國子監那幾個學官的齷齪勾當又不是假的,余浩那邊章懋更是親自去求了情,於是二十大板就了結了他闖國子監的事。說起來,趙欽倒台,章懋非但沒牽連到一星半點,反而得了大義的名聲。好了,咱家改日再來看你,你先休息吧。」

    坐在床上的向這兩人欠身道別,直到確定人已經出了屋子,徐勛才長出了一口氣,可發現櫃子裡沒動靜,他想起陶泓瑞生這會兒應該都醒了,趕緊把兩人叫了進來,措辭嚴厲地打了他們去休息,只說有事再叫人,旋即就二話不說熄了燈。果然,隨著外間窸窸窣窣了一陣漸漸安靜了下來,他就聽到自己房裡傳來一陣動靜,不多時,一個人影就躡手躡腳走到了床前。

    「差點沒嚇死我。」沈悅在櫃子裡悶了這許久,此時已經汗濕重衣,站在床前用幾乎堪比蚊子的聲音輕哼道,「好啊,原來最初國子監門口的鬧事也是你做的,你真不是好人。」

    「你才知道你家相公不是好人?」徐勳拉著沈悅的手,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快回去,不要再冒險到這裡來了,李媽媽也盡量不要讓他來。最近我這身邊不比從前,應該總不會斷了人。忍耐一時,等我們上京就好了。

    「誰忍不住了……」嘴裡雖這麼嘟囔著,但沈悅並沒有什麼進一步動作,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那位徐大叔讓我給你捎個話,他的傷勢,沒什麼大礙,雖說很想來看你,但如今外頭物議多多,他又怕章大人看出什麼端倪,所以每次只是章家官廨門外瞧瞧就走了……徐大叔也是好人來著,你就當是多了個爹,我聽乾娘說他在外頭也給你說了不少好話……」

    「嗯,我知道……」

    見徐勳的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沈悅雙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旋即才緩緩抽出手:「那我真走了,大騙子,你自個保重!」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3:59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名流雲集,天子旨意

    徐勳在國子監祭酒章懋官廨養傷的日子很是舒心愜意。

    章懋俸祿不高,平日生活也極其節儉清苦,而且南京大居不易,他雖有二子一孫但全都沒接到身邊,而是由老妻郭氏帶著在蘭溪務農,官廨雖是有四五間之多,但只用著老僕一人小廝一人,老僕兼廚子,小廝還兼著書僮,幾間屋子也往往是書房兼做起居室,廚房兼做雜物間,可謂是人盡其能物盡其用。徐勳這麼一住進來,還外加了兩個小廝,地方自然顯得擁擠了,然而,各方送來的藥材補品菜蔬肉食等等,卻讓章家這一個月如同過年。

    渾然不知徐勳便是前兩次國子監軒然大波的主使,出於對這少年郎的愛惜,或者說出於一個多年為人師者的習慣,每日晚間回來探傷的時候,章懋總會沒事給徐勳講講課。徐勳最初還只是硬著頭皮聽,但漸漸就品出了不同的滋味來,於是索性讓瑞生陶泓跟在旁邊。

    兩個小傢伙雖悟性不同,可在這文壇大儒的熏陶下,說話這字裡行間常常能迸出幾個典故成語來,認字寫字就更不消說了。

    至於徐勳則更是收穫巨大,能夠做到國子監祭酒的多數都不是等閒人,更何況章懋教書育人幾十年,這經史的底子豈可是紮實豐富可以形容的。偶爾探知章懋在福建時就支持和番國貿易解百姓困苦,他漸漸對這個最初只以為有學問卻固執的老先生觀感大改,有時候竟是不知不覺拿出了後世的某些歷史精粹論觀點與其探討爭辯。

    但凡章懋對他的論調窮實根底,他就一概歸之於那個寫下「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先生。隨著他的出名當初送給徐迢的這副長卷已經流傳了開來,只除了傅容陳祿之外其他人都以為此人已經離開南京赴任去了。徐勳絕口不提,章懋也沒有辦法。和徐勳一番交往下來,他覺得徐勳的經史底子雖是不足,可是新鮮論調卻聞所未聞,於是一方面歸根於那位先生的教導,一方面又生出了惜才之心。

    徐勳雖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可眼看章懋生活清苦卻甘之如飴,學問精深卻能夠放下架子和自己這小字輩辯難說道,欽敬之餘,也不免深幸當初自己那前後兩次大鬧並沒有傷到這位大儒的名聲。因章懋准他隨意翻閱那些藏書,一日他翻到架子上一本墨跡還算新鮮的詩集和文集,心中一動便尋章懋說是想謄抄下來。他本是姑且試一試,卻不料章懋竟二話不說就其送給了他,甚至還開口說出了一句讓徐勳又是感動又是慚愧的話。

    「你兒時雖說耽誤了不少時光,但若是從現在開始勤學苦讀,十年之內舉業必定有成。」

    只徐勳實在沒辦法接受這好意。十年光陰說短則短,說長則長,他這身體若是小孩子,若沒有碰到之前那許多事,那他必然會一心一意設法拜這位士林大儒為師,如今卻只能放棄。轉眼間已是過去了一個月,一老一小竟不知不覺成了忘年交,天文地理無所不談。也不知道是體質使然,還是從前在街頭廝混受傷受得多了亦或是傅容請來的那幾個大夫都是療傷聖手,徐勳儘管不能劇烈運動,但手臂已經活動無礙,傷口的第一層疤更是已經落了。這一天他正在和章懋爭論海運漕運的優點缺點,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

    「章翁學識世間少有,想不到如今還有人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

    隨著這笑聲,卻是魏國公徐輔走了進來。他不像傅容,這些天已經親自來了三四回,這還是第一次登門。見章懋行禮,他連忙還禮不迭,見床上的徐勳在一旁兩個小廝的攙扶下亦是要上前相見,他就擺擺手道:「不用多禮了,你大傷尚未痊癒,少動為妙。我今天來,是因為你的身世已經查清楚了,傅公公托了我來相請章翁,讓我倆一道給你和徐良主持一下,也免得民間這議論沒個消停。」

    「哦,都已經查消楚了?」

    章懋是國子監的掌印官,每日裡要操心的事情不計其數,因而此事還是剛剛聽說。見徐輔詳詳細細解說了這諸多緣故和證據,他就看著徐勳歎道:「沒想到轉瞬間竟是有這樣的變故。只不過,英雄不問出身,你這般忠孝仁善,將來必有善報。魏國公回去但請告知傅公公,這事我答應了,定了日子早些通知我一聲,我把亨大、待用還有張公實一併請來!」

    徐勳這些天和章懋相處時間長了,對南京城那些清流已經頗有些瞭解,此時自然明白章懋所說的那三個人再加上章老先生自個兒,便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和趙欽這種欺世盜名的偽君子不同。這四位雖說各有各的執拗毛病,但人品上頭卻是絕難讓人挑出瑕疵,章懋這給他的面子簡直不是一般的大!

    於是,曾經算計過章懋整整兩回的他這次是真的有些誠惶誠恐了:「章大人,營動這許多大人,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

    「忠孝仁善,本就應該好好表彰,以正風氣,再興師動眾也是應該的!」

    魏國公徐輔素來交好文官,對章懋這等士林領袖更是執禮甚恭,因而最知道這些人是多難打交道。此時此刻見徐勳的謙遜之詞被章懋不由分說一句話給打了回來,心中又是納罕又是好笑,暗想若是自己說出之前徐勳和王世坤聯手做下的那檔子好事,那章懋鼻子會不會氣歪了。然而,向來秉持做事需得錦上添花的他自然不會做這和得罪人的事,只笑著讚歎章翁長者風範師者仁心云云,讓章老先生更加高興了一把。

    文武都有了這樣頂尖人物的出面,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張敷華等人對徐勳此前捐田讓宅的兩樁義舉都是讚不絕口,章懋一請,他們便滿口答應;至於成國公朱輔要說真心倒是不想來的,可他沒兩天前才被言官彈劾失職,這次生怕不露面再被人逮著做文牽,索性也就答應了。反倒是傅容中了暑氣在家休養,只讓養子傅恆安去湊了一回熱鬧。

    這一日,魏國公徐輔作為同姓,自是當仁不讓地在自家魏國公府的正堂領銜主持了這父子相認。眼見徐勳在徐良面前四拜行禮,他忍不住捋著鬍子笑開了懷,衝著一旁的章懋笑道:「這徐良真是好福氣!」

    「說得不錯,如今哪怕是讀書仕宦的人家,也難能調教出如此好子弟來!」章懋毫不吝惜自己的讚賞,突然又想起另一樁,臉上便露出了歎息之色,「只這徐勳著實是時運不濟,之前未婚妻投了秦淮河,他卻上沈家認下了這門親事,日後再娶親便是續絃,那些有女兒的好人家大多數都會心生嫌棄。唉,老夫若不是沒有女兒,這個女婿卻不會便宜了人!」

    章懋的直言不諱頓時引來了四周圍的一片笑聲。只張敷華等人就沒有這麼直率了,哪怕家中真有待嫁千金的,也終究覺得徐勳只是白身,不過是一笑罷了。倒是傅恆安想起自己的妹子,眼神頗有些閃爍,暗想英雄不問出處,回頭可以對父親提一提。一大幫子人各自感慨不提的時候,這魏國公府正堂外頭突然傳來了總管萬全的聲音。

    「老爺,諸位大人,外頭有京城的天使到了!是上回的孫公公,說是有旨意給徐公子!」

    此話一出,剛剛父子相認一團和氣的徐良和徐勳大吃一驚不說,高朋滿座的正堂上亦是一片寂靜。好一會兒,作為主人的徐輔才第一個反應過來,卻是立時站起身乾咳一聲道:「既是孫公公有旨意給徐公子,趕緊去預備香案等物!徐勳,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出去啊!」

    這突如其來的一暮誰都沒料到,所以見徐勳匆匆出門,徐良哪放得下心,趁著沒人注意到他,他慌忙也溜了出去。眼見得滿座賓客議論紛紛,章懋就笑道:「之前銷結那樁盜匪案的時候,我就和魏國公吳大人幾個聯名奏過徐勳的事跡,想必是皇上也打算再次褒獎他的忠孝,必然是好事無疑!」

    儘管還有不少人心裡犯嘀岵,但連章懋都這麼說了,魏國公徐輔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什麼憂懼的表情,眾人自然是有的打哈哈,有的悄悄交頭接耳直到外間萬全再次來報,說是萬事俱備,一應人等方才在魏國公徐輔的領銜下出門相迎。對於才經歷過趙欽之案的南京官場來說,此來的司禮監寫字孫彬已經是老相識了。

    可越是如此,對於這人大熱天的接連在京城南京之間跑了兩次,人們就越是歎為觀止。然而,當旨意展開朗讀過之後,眾人就全呆了。

    「奉天承運皇帝,謅曰:應天府江寧縣太平裡人氏徐勳,忠孝仁善,敏而好學。前有捐田修水利貢院,只為尋養父下落之舉;後有讓賞於士林清貧學子,一心為正風氣之行。恰昔舊親族不肖勾結盜匪,勳又挺身護其生父,孝行可嘉。朝廷用人選才,賢良品德為上,茲授徐勳勳衛散騎舍人,奉詔後與父徐良即刻進京,欽此。」

    勳衛散騎舍人?就算是褒獎,怎會給的這麼一個頭銜?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0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眼見徐勳叩頭接旨,周圍的官員們卻是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尤其是徐輔驚愕更甚,他是大明朝頂尖的勳貴之一,當然知道這勳衛散騎舍人的官職起於太祖年間,封的素來是公侯伯的嫡次子,但之後授官漸濫,只要勳貴為子弟請封,十有八九都能得到,而這也是為嫡長子之外的其他諸子請封軍職之前的一道必須程序。然而,這和徐勳有什麼關係?

    眾目睽睽之下,徐勳領旨起身,卻是同樣惶惑地對笑容可掬的孫彬問道:「孫公公,恕小子愚昧,這旨意……」

    彷彿是有意想讓眾人都聽到,羽彬的聲音很不小:「哎呀,說起來也是巧得很,南京城魏國公等諸位大人的奏折送到京城,司禮監蕭公公轉呈皇上的時候,恰逢太子親手給皇上進了一碗羹湯,皇上正稱讚太子仁孝呢,結果就聽到了徐公子的孝行,自然為之大悅。」

    此話一出,四周頓時好些人點了點頭,暗道原來如此。只有章懋皺著眉頭問道:「朝廷褒獎忠孝仁善,素來有選優拔庚生,亦或是國子監生,怎會突然授勳衛散騎舍人?」

    「咱家那會兒不在,這就不知道了。」孫彬為難地皺了皺眉,隨即就語帶猜測地說,「不過,既然那會兒太子殿下正在裡邊,興許是……太子隨口一提?」

    這時候,哪怕就連魏國公徐輔也釋然了。當今弘治皇帝最寵張皇后,於是張家一門二侯貴不可言,更不要說視若珍寶的太子了。據說太子奇思怪想極多,要真是這位主兒一時起意隨口說說,這道旨意也就沒什麼可奇怪的。即便如此,因為這麼一道旨意,原本今日與會不過是湊個熱鬧的一眾人等自然是歎為觀止,幾乎人人都在議論徐勳的好運氣。

    直到眾人漸漸散去,孫彬方才辭了魏國公出來,出門上車之際見徐勳和徐良都在一旁等候他就索性叫了兩人一同上車。一關上車門,見徐勳熟門熟路奉上了一封銀子,他一愕之後就笑瞇瞇地接了過來,看也不看揣在懷裡。他只是司禮監寫字,還遠遠談不上很有品級的太監,當然不能藉著這趟宣旨刮地皮,但略有收穫也算沒白跑這一趟:「徐勳,你可真是好福氣。蕭公公為了你這樁事情,也不知道是費了多少工夫,你可不要讓蕭公公失望!」

    儘管孫彬半道上放了徐勳和徐良下來就馬不停蹄趕回京,可單單是那一句「不要讓蕭公公失望……」就足夠意味深長了。徐勳畢竟在傅容的那幢藏書樓裡囫圇吞棗翻完了《大明會典》中最關鍵的那些卷目,所以當然確定勳衛散騎舍人這個銜頭決計不是皇帝憑空賞下來的,京城裡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至少婉轉對皇帝提了徐良的出身,或者用了其他隱蔽小手段。

    而當他見到因過了暑氣,已經在病塌上躺了好幾天的傅容時,傅容甚至都沒問孫彬是怎麼說的,就斜倚在那靠枕上有氣無力地說道:「蕭公公是司禮監掌印,幾度沉浮卻能不離中樞,自然和咱家這等急流勇退的不同,他要的應該不單單是自個,而且還有子輩孫輩的榮華,記住,是榮華而不是富貴。他的家族大,下頭侄兒再加上侄孫等等就有不下十個……」其中甚至還有一個舉人一個秀才,據說兩人課業不錯,指不定將來就能中進士。至於宮裡記在他名下的那些子輩孫輩,怕不得好幾十個,在太子身邊也有兩個,但沒有一個真正得太子喜愛的。

    見徐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傅容隨手拿起額頭上敷的那條涼毛巾,示意陳祿給自己去換一換,又咳嗽了兩聲,這才繼續說道:「太子出閣讀書已經多年了,但東宮的師傅一年到頭就見不了太子幾次。據咱家所知,太子無心讀書,對舞刀弄槍感興趣,對遊樂嬉鬧也感興趣,對出宮更感興趣,可對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大臣們卻最反感。他身邊隨侍的那幾個,太監裡頭,正經從內書堂出來的沒幾個,所以他對蕭公公雖還敬重,可親近就遠遠提不上了。」

    「咱家覺得,蕭公公看中的應該是你這大膽卻縝密的性子,還有曾經在市井廝混多年的經歷,再加上那麼個出身,所以指望你能把太子的心拉回來,若是再能讓太子有些長進,那時候皇上自然會把功勞記在他頭上。另外,這旨意還沒到之前,咱家就已經得到消息了,蕭公公把你昔日胡鬧的勾當和險些喪命之後痛改前非的事都對皇上言明了,於是皇上才會下了這匪夷所思的旨意,這浪子回頭金不換,也是皇上心許的一點。你爹徐良的爵位能不能拿到手,都是著落在你的身上!」

    這一重一重的關節說得徐勳瞪目結舌。畢竟,他只能根據那一條一條的線索去臆測判斷,哪及得上傅容根本就是熟知蕭敬的經歷秉性。斜睨了一旁容色更震驚的徐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接過陳祿遞來的涼毛巾給傅容敷在了頭上。

    「傅公公緣何對我說得這麼透徹?」

    傅容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突然反問道:「徐勳,咱家對你可是不錯?」

    見徐勳二話不說就點了點頭,他便莞爾笑道:「蕭公公把你召入京城去,成就成了,他少不了功勞,但若是不成也無傷大雅,甚至可以推在咱家所薦非人身上。但咱家不同。咱家雖說比他年紀還小些,可這身子已經老邁了,也不會知道能掙命幾年,而恆安那性子雖說比從前好多了,可要迎門當戶卻仍有不足,這傅家需要人扶持;陳祿倒是可以照應,但他也沒有別的奧援,所以咱家會幫你,但也不是沒有條件的。」

    他強撐著坐直了身子,兩眼直視看著徐勳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你真的得勢坐穩了,有你一日,照應恆安和瑾兒一日,保證陳祿依舊能管著南京錦衣衛,你可能做到?」

    徐勳原本想說幾句謙遜之類的話,可是,對著傅容那赤/裸/裸的目光他最終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公公但請放心。」

    「好!」

    傅容衝著陳祿使了個眼色,見陳祿上前把徐勳攙扶了起來,他這才又靠了回去,懶懶地說:「你就這麼去京城,那是被人生吞活剝了都不知道。上次在藏書樓裡引你看《大明會典》的那個老僕你可還記得,他叫木懷恩,因為仰慕成化年間的懷公公,於是就起了這麼個名字。咱家對此人有大恩,所以他雖學識相當淵博,所以仍屈身為僕。另外,教引瑞生禮儀的京不樂是咱家的徒弟,他對朝堂宮裡的人事等等精熟得很,曾經替咱家整理來往京城文犢。這兩個人都給你。然後,咱家再給你八個精壯護衛,從此之後,他們都是你的人。至於瑞生,咱家已經和蕭公公說定了,到時候他會直接把瑞生收下,不虞這小傢伙在宮裡受欺負……」

    這一交待就是整整一個時辰,等到徐勳和徐勳告退,待容一氣喝了半盞熱茶,隨即歇息了好一陣子,才看著陳祿說道:「怎麼,是不是覺得我對他太過厚愛了?」

    「公公做事,必有深意。

    「少拍馬屁了!」傅容嗤笑一聲,見陳祿又親手取下毛巾去一旁的銅盆中重新擰了一遍來敷上,他這才歎道,「我知道你要問,既是把這許多一併都賭上去了,為什麼不考慮考慮剛剛恆安說的,把瑾兒許配給他。說實話,我曾經這麼想過,但後來他和徐良的這層關係鬧得滿城沸沸揚揚,瑾兒因為有人嚼舌頭一氣就攆走了一個伺候了她六年的丫頭,我就絕了這主意。這丫頭太傲,和徐勳這等聰明人搭不到一塊去,與其日後怨偶,還不如就此作罷。就比如咱家當初差點想把他送進宮裡內書堂……咳,這些不是你情我願的事,少做為妙。」

    「可公公對謹兒好好說說利害,她應該命……」

    「她?她看著風風火火,主意大著呢,還不如挑個能夠順她心意的,平平淡淡過晃那一輩子算完。」

    傅容擺了擺手示意陳祿不用再說,旋即就正色說道:「要不是徐勳這小子骨子裡還是個重情義的人,我也不會一口氣賭上去。你手掌錦衣衛,可不要告訴我說,這一次他和徐良的這風波鬧得這麼大,就只是徐家長房的那母子倆在發瘋?他既然能捨棄那些田地去找他爹的下落,這次就不會這麼任人擺佈,這一場風波何嘗不是希望他老子徐邊出現。只可惜,徐邊看來是真的死了,而他們興許是真的父子,再加上徐良又是豁出去救人,又是死命給他造勢,這才真正打動了他。」

    人心都是肉長的,付出多少收穫多少!

    傅容這一句話沒說出來,但陳祿當然能想到。而外頭離開傅容房間的徐勳,心裡亦是轉著這念頭。在走到傅府僻靜處的時候,趁著四面無人,他竟突然停住腳步,不等徐良反應就大力抱了抱他,好一會兒才鬆開。即便如此,徐良仍舊給嚇得不輕,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

    「爹,之前一直找不到機會對你呃……謝謝!」

    徐良這才反應過來,見徐勳捨笑看著他,週遭又沒有外人,他方才不自然地說道:「謝什麼……要說都是我連累了你。那呼哨聲我實在是太熟悉了,我繼祖母嫁進來的時候,身邊曾經有定襄伯府陪嫁過來的四個家將,我年少時還偷學過他們的戰陣武藝。他們常用這樣的呼哨彼此知會迎敵,這次來的少說也是徒子徒孫了。所以……」

    「哪有當爹的時兒子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徐勳笑呵呵地打斷了徐良的話,旋即才自然地攙扶著徐良的胳膊說,「總而言之,這筆賬我們先記著,等到了京城再算!」

    聽著徐勳這一席話中深深的自信,徐良忍不住又愣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被徐勳攙扶著走了許久,他才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不覺往徐勳的身上靠了靠,心裡又是溫暖又是熨帖。

    有兒子的感覺……真好!

    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徐勳啟程赴京的日子。徐迢倒是想送兩個人再表示表示親近,可看到傅容一口氣給徐勳撥了八個護衛,要和徐勳等人同行赴京城看望定國公徐永寧的王世坤也送了徐勳一對小廝,他就打消了原本的主意,改而忍痛送了一百兩程儀。至於待容除了事先說好的人之外,又讓徐勳捎帶了許多打點京城諸位大擋的禮物之外,額外還贈了一千兩盤纏。而章懋則仍是師長本色,饋贈了徐勳整整一箱子的書,此外則是親手寫的君子十誡,還讓徐勳捎帶了一封給北京國子監祭酒謝釋的私信。

    因妻子的緣故對小舅子頗為眷顧的魏國公徐輔這一天也親自送到了碼頭。對於自個的庶出四子徐敘,他倒並不在意,對王世坤卻嚴嚴實實囑咐了一番,反而對徐勳好不熱絡親近。不但是說話客氣,他甚至一出手就送了徐勳六百兩程儀,讓王世坤也吃了一驚。還不等啟程,他就拉著徐勳悄悄嘀咕開了:「徐勳,你可是好本事,能讓我那只進不出的姐夫這樣大出血。我這次去京城,我老爹給了我三百兩銀子,我大姐另外貼補了我七百兩,總共就是一千。雖不能闊綽,可也總算是差不多夠了。可你知不知道,我那姐夫給了我那便宜外甥徐敘多少?三百兩!」

    王世坤做了個極其誇張的手勢,隨即擠眉弄眼地說,「他讓徐敘特意去京城看望那位定國公,買的那些藥材禮物,統共加在一塊也不超過二百兩,可送你一個人的程儀就六百兩了!也不知道我那外甥這會兒是不是恨得牙癢癢想吐血,他的待遇還不如船上的那批貨呢!」

    徐勳當然知道徐輔這大手筆是出於提早的伏筆,笑著應付過了王世坤,便走到自個那條大船前,對滿臉堆笑迎上前來的吳守正好一番感謝,讓這仁和的大財主眉開眼笑。

    雖說雇下這一條大船送徐勳進京破費不少,但作為攀上了南京守備傅容的代價,這點小錢算得了什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1
第一百二十五章 運河上的買路錢

    為了在途中捎帶上沈悅,徐勳先是對王世坤說這麼多人一條船不便,魏國公府包了一條大船下來,而他則是讓吳守正另找了一條船,除了幾個要緊的船工水手,其他都換上了慧通手下那些人,因而沈悅一行三人在慧通護送下夜晚從高郵悄悄上船時,自然毫無驚動。李慶娘和如意充作了前來投聲徐良的慧通找來的僕婦丫頭,小丫頭卻一身男裝打扮,沒兩天滿船人就都知道了徐良這外甥從小被家裡充作女兒養,竟落下了一個娘娘腔的名聲。

    這會兒已經是夏末,貫穿南北的運河自然是分外繁忙。大大陽底下,就只見河面上漕船客船往來不絕。儘管如今這時節不是開春運河剛剛解凍的時候,但個別淤塞亦或是逆風逆水的地方,仍不免要縴夫拉船方才能夠前行,再加上沿路各處鈔關等等,若是沒有門路的商戶,把南貨販到北邊這一路的買路費,簡直比一船貨的貨值要高出好幾倍。

    自從江都一路往北,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徐勳屈指數數,過的關卡就有六七處。要不是前頭那艘船桂著魏國公鹿旗子,沒人敢上船盤查,這一路還要更慢。可看著岸上那一隊光著膀子下頭只穿一條緬襠褲的十幾個赤腳縴夫,徐勳就什麼抱怨都沒了。

    沈悅起初還有興致趴在舷窗上看兩岸風光,但十幾天下來也是一絲一毫的興趣都沒了。尤其是那些從後頭看去幾乎是一絲不柱的縴夫,她更是連瞧一眼都不敢。這會兒見徐勳專心致志只往那邊瞧,她忍不住嗔道:「喂,你都看老半天了,究竟有什麼好看的!」

    「沒看什麼,我只是想,這大熱的天,著實辛苦了他們。」

    「也是,咱們走了這一個月,少說雇過三趟縴夫了,真難為了他們大太陽底下光腳拉縴。回頭給錢的時候,你不妨多給他們兩個。」小丫頭看歸不敢看,但自個在這船上就已經熱得火燒火燎,綠豆百合湯等等就沒斷過,想想人家在下頭拉縴掙命,立時連連點頭,隨即又蹙緊了眉頭道.「聽說從天津衛到通州的那一程更不好走,逆風逆水,一個不好就要五天。」

    「若單單是咱們這些人,不會走得這麼慢,但好容易走一趟北京,這底艙裡頭不壓上滿滿的貨,那也就太虧了。那會兒在南京碼頭上裝船的時候,魏國公府那條船上正經備辦的各色禮物也就是幾箱子,但絲綢雜貨等等少說也有幾十箱,說起來重量不下於那些五百石的漕船,怎麼可能走得快?」

    沈悅小小年紀就知道把私房錢拿出去給李慶娘開米行,這一趟去京城方才按著徐勳的囑咐把米行轉給了徐迢照應,可見骨子裡是多精明的人。雖說算盤不在手邊,可她伸手往虛空裡這麼一撥,眼睛就一時大亮,立刻死死盯著徐勳不放。

    「大騙子,你別單單說魏國公,你這一船難道就沒夾帶什麼東西?」

    「當然帶了。」

    徐勳狡黠地嘿然一笑,卻是故作高深就這麼打住,見小丫頭恨得牙癢癢的,死纏爛打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沒有帶布匹絹帛之類的物事,而是一批不怎麼顯眼的小玩意,吃水沒那麼深,所以要不是魏國公府那條船實在是太慢,我們這一路原該要快一些的。」

    「那你究竟帶了什麼?」

    見沈悅瞪著自己滿臉不可思議,徐勳這才解說道:「我一共只帶了好些做工奇巧的竹木玩意兒,加在一塊也不值幾個錢。值錢的東西是有,但都是傅公公送人的,我都存在魏國公鹿那條船了,那邊護衛多,再加上傅公公的人還有兩個護衛在那兒,不怕有人惦記。但這些上頭,是南京士林名流,例如章大司成,還有張敷華他們幾個新作的詩詞名句,按照原本刻好的,當初我提前了一個月,還多付了銀子方才定制妥當,帶到京城送人正相得宜。」

    「人家送禮送絲綢,你卻送這些不值錢的玩意?」沈悅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可下一刻就陡然醒悟了過來,當即指著徐勳叫嚷道,「你這個大騙子,你這是給南京城那些老先生們造勢,也是用他們給你造勢!你真滑頭!」

    「多謝娘子誇獎!」

    徐勳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絲毫不在意沈悅又是叫自己大騙子,又是說自己滑頭:「那些喜愛錢物的公公大人們,傅公公把禮物都給我備辦了齊全,至於有些文官,落下了不送實在不大好。既然如此,禮輕情意重,我送上一個刻著牽翁詩詞的筆筒,可不是最合適的?」

    上層靠近船頭的艙房中,這一雙小兒女正在鬥嘴;同一層靠近船尾的艙房中,兩個多年的老友亦是在那兒唇槍舌劍。徐良和慧通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因而即便慧通對徐勳已經近乎於心悅誠服,仍然免不了掏心掏肺地勸解徐良也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云云,結果這麼一晚,徐良免不了就想起了那一座被挖了的墳,當即臉上就黑了,一時竟翻起了舊賬。

    「我怎麼知道徐勁竟是個瘋子,居然能把事情做到這份上!」慧通被這麼一說,臉上有些柱不下來,當即一拍桌子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們爺倆好,長房那幾個人留著,有朝一日鐵定會成了禍害,還不如用這個絕戶計一塊除了,傅公公一怒,他們沒一個能有好下場。這是意外,意外你知不知道?再說了,要不是這麼個意外,你能像眼下這麼心裡舒坦?」

    「我怎麼舒坦了,我兒子的,川……」徐勳的半截話一下子卡在了喉嚨口,一時惱羞成怒地冷笑道,「要不是出現這樣的巧合,看我不找你算賬!」

    「這就是了,壞事辦好事,要不是發現那具棺材空空如也,你們就算是父子相認了,彼此心裡頭也會都留下芥蒂。如今可好,全都結了,要說你應該好好謝謝我才是!」得理不饒人的慧通見徐良強自扭過頭去不理他,他冷不丁又重重一拍桌子道,「要說吃虧的是我才對!按輩分那小子怎麼也該叫我一聲伯父的,結果倒好,老子上次好心辦壞事,還給他低三下四地賠罪,這世道真是倒過來了!」

    「誰讓你險些壞了他的大事?」徐良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這才扭過了頭來,「我可告訴你,到了京城也和從前的規矩一樣,你給我讓手底下的那些小嘍囉老實些,別以為到了京城就能求起來。以前認識你的人還不少,哪怕風聲早就過去,哪怕西廠日後真的要重開,你也不是那麼輕輕巧巧就能洗乾淨案底的。

    「這話不用你說,要不是為了這個想當初我早就選了那小子給我的另一條路,跟著葉廣去跑腿幹事算完!」慧通沒好氣地抄起茶盞一口氣喝乾了,這才喇嘴一笑道,「就算真的要翻身復出,不撈一個比總旗大的官,老子還真不屑去幹!」

    兩頭說得正熱鬧的時候,船上各處的人突然只覺得船身一震,繼而竟是緩緩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幾個人就都出了艙房。倚著欄杆的徐勳探頭一看,卻只見前方又是一處稅關,十幾個稅丁不由分說攔了好些船下來,其中不少甚至是官船。眼見暫時動不得,徐勳正暗自思量怎麼回事,等了許久,前頭那艘船便搭了長長的船板過來,說是王公子請他去敘話。

    這一路上徐勳原本還擔心王世坤耐不住性子要過來,豈料這位魏國公的小舅子竟是在這最是平穩的漕河上犯了暈船,頭幾天吐得昏天黑地,現如今才逐漸好些,可還是不能隨便挪動。此時此刻,被人放在躺椅上抬到船頭的王世坤見徐勳穩穩當當走在那晃晃悠悠的船板上,不一會兒就跳到了船尾快步走來,他一時忍不住哀歎了一聲。

    「這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憑什麼你生龍活虎什麼事沒有,我就得在艙房裡直哼哼?」

    惡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後,見徐勳笑吟吟地遞過了一袋醃漬梅,他方才不情不願接過嚼了一顆,繼而就沉下臉說道:「我剛剛使人去問過了,前頭臨清關的稅監杜公公據說和建寧侯張鶴齡有些交情,因此得了皇后娘娘青眼,這才謀到了這個位子。他新官初來乍到鐵面無私,誰的面子都不賣,船料和貨稅都是隨他一口斷定,沒一個夾帶的能逃過去。前頭已經被擋了好幾艘官船了,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船料和貨稅應該是多少?」

    「真按照規矩,頂多幾十兩足夠了,怕就怕那死太監他獅子大開口。!」王世坤這一趟京師之行是好不容易才和大姐爭取來的,這會兒往日的紈侉派頭竟是都收了起來,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卻又說道,「要緊的是這臨清地面上魏國公府影響有限,還不能鬧大。」

    徐勳沉吟了片刻,隨即就開口說道:「這樣,你先讓人去打探打探前方幾艘官船都有些什麼人。等過關的時候,你和四公子不要出面,我去應付。」

    同行的魏國公府四少爺徐敘這會兒也跟了出來,聽徐勳竟是這麼說,他眉頭一挑便上前說道:「若是徐兄應付不下來,那又如何?」

    「應付不下來就應付不下來,到時候說不得把姐夫的名頭亮出去再說了。」王世坤二話不說擋在了前頭,隨即似笑非笑地看著徐敘道,「要不,敘哥你去走一趟?」

    「我不過是隨便問問。」

    徐敘彷彿是毫不在意地一笑,就這麼轉身出了艙房。他一個公府庶子前程有限,若不是刻意和王世坤交好,只怕這一趟上京的差事根本輪不到他,只看父親給的開銷就已經很明白了。既如此,且由得徐勳去折騰,事有不成,看這小子還怎麼說嘴!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2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上)

    艙房之中,徐勳把玩著手裡那個雖不是出自於巧匠,但也頗用了些手藝的筆筒,好半晌才等到了艙門開合的聲音。知道是自己要見的人來了,他就轉過身來看著京不樂,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這才開口問道:「京公公,對這臨清鈔關的稅監杜錦杜公公,你知道多少?」

    自從宣德年間設鈔關開始,這些關卡就在大明朝的丟地上落地開花一般繁衍生息了起來,雖說屢有增減,但總體來說是減了數量增了稅額,尤其是這稅收任務都是上頭定下來的額度,而徵稅多少全憑貨值,貨隨多少全憑稅監的一張利口,因而哪怕是達官顯貴的船,在過鈔關時也得看各方面關係能否打點周全。

    按照如今的規矩,各家鈔關都只是徵收船料,而臨清鈔關卻還徵收貨稅,這一等一的肥缺自然向來就是無數人削尖腦袋也想謀到的。在這鈔關上,戶部派主事,都察院派御史,宮中則是委派中官,三方制衡,有的時候東風連同南風壓倒了西風,有的時候南風連同西風壓倒了東風。而在如今弘治朝這中官素來得小心謹慎做人的時候,新來三個月的鈔關太監杜錦卻和自己的兩個舊同僚相處融洽得彷彿水乳交融,這不得不說是一件極其讓人納罕的事。

    就好比如今這最熱的天氣,他帶著幾個親信坐鎮運河之上,一船一船親自查看,若有夾帶的立時重罰不殆。偏生他這數字都定得並不離譜,堪堪在人的心理承受底線之上,一時商旅也只得自認倒霉。至於那任主事和劉御史已經見慣了他的死要錢架勢,可功績是大家的,錯處是杜錦一個的,而且人家手裡提早就扣著他們的把柄,又是官民貧富一視同仁,兩人跟著曬了大半個月的太陽,現如今已經連痱子都捂了出來,今天竟是誰也不肯出來吃這苦頭。

    從京不樂口中打探得知了最要緊的訊息,比如杜錦出自何人名下,徐勳又讓瑞生用了一串銅錢,輕輕巧巧從一個皂隸的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其他邊角消息。當然這也不全是因為錢的緣故,若不是他這兩艘船,前頭一艘柱著魏國公府的旗子,那皂隸哪裡會這麼容易開口。此刻詳詳細細解說了這些,得了賞錢的那皂隸臉上的笑容就更燦爛了,左右看了看又湊近了徐勳一些。

    「還有一件事知會公子一聲,杜公公當初在宮裡時是御用監奉御,據說在銀錢上頭很有一手,所以此番才下了臨清鈔關來。這初來乍到才三個月,那些賬簿就理得一乾二淨,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欽服的。這前些天也有幾趟貴人的船經過,硬是不肯明白交稅的,碰了個灰頭土臉不說,還吃他一個本子遞到了御前彈劾,所以能不犯擰,還是不犯擰的好。剛剛有一位巡按江西的御史老爺,一位浙江都司的軍爺,結果那位號稱兩袖清風的卻在船上搭了十五六個人,個個另收了船錢兩千文,卻還叫囂要彈劾杜公公,杜公公直接把船都扣了。另一位夾帶了不少違禁的器物,可說話軟和,公公也才眼開眼閉扣了他一百五十兩意思意思。」

    前後的消息加在一塊判斷,徐勳就知道杜錦是吃軟不吃硬的嘴臉,而且在宮中有些理財的名頭,並不是單純刮地皮,心裡就有了數月,暗想之前對慧通的那些佈置應當差不離。當他由於又額外花出去那一二百銅錢,因而帶著瑞生插隊進入了那搭起來的棚子裡時,原以為必然會看到一個高居主位神情倨傲的中貴大擋,誰知道卻只有一個坐在簡易杉木書桌前把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的魁梧汊子。

    「公公,這位是徐公子……」

    帶路的那皂隸輕喚了一聲,坐在那兒的杜錦方才頭也不抬地說道:「是魏國公府的人來了?想不到這暑氣還沒過去,魏國公府居然還會有貴人上京。既是勳貴公府,咱家也不想無故上船查看。船上所帶何物,價值幾何,你先直說。

    「船上只是些不值錢的糾木玩意。」

    聽到這一句話,伏案疾書的杜錦一下子抬起了頭,頓時露出了那高高的鷹鉤鼻和炯炯目光。他皺眉看了徐勳好半晌,本待要發火的表情卻須臾就緩和了下來:「尊駕就是魏國公府的徐四公子?」

    「公公認錯人了,我這條船不過是正巧和魏國公府的四公子和舅爺王公子那條船同行,可巧王公子犯了暈船,所以才把這過稅關的事交給了我辦理。」見杜錦雖是臉色不變,但神情立時就冷了下來,徐勳彷彿毫無察覺似的拱了拱手道,「還請公公看在魏國公府的面上……」

    徐勳說話雖客氣,但在杜錦聽來卻滿不是那麼一回事。魏國公府的那兩個主子擺架子不下來就罷了,至少總得打發一個總管或管事來和他打交道,隨便差一個不明不白的人算怎麼回事?因而,瞅著眼前這自陳和魏國公府那條船同行的年輕人,他眼珠子一轉便打定了主意。

    「左一個情面右一個情面,若這天底下都是看情面做事,萬歲爺的鈔關設著還有什麼用!來人吶!……杜錦高喝一聲就站起身來,見兩個年輕的小宦官立時趕了進來,他便一把扯過的一旁椅子上搭著的那件青色大氅往身上一系,沉聲說道,「隨咱家上船驗看!」

    一旁跟著徐勳過來的瑞生見著這一暮,已經是驚呆了。直到這一應人等竟是絲毫不理會他主僕二人,逕直就往外頭走,他方才極度不安地拉扯了一下徐勳的袖子道:「少爺,這下怎麼好,他們要上船…………」

    「怕什麼!」徐勳笑吟吟地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這才意味深長地說,「就是要他去!」

    杜錦辦事自是雷厲風行,等徐勳趕回自己那船停泊地點的時候卻只見杜錦已經帶著三四個人上去。眼見船上頗有些雞飛狗跳的架勢,他卻根本不急,足足在船下又等了片刻直到船上那凌亂的聲音倏忽間消失了,隨即就是靜寂一片,他這才招呼了瑞生不緊不慢上船。

    果然,才進頭裡那間艙房,他就看到徐良正滿面怒色地瞪著杜錦,地上一個箱子已經打翻了,幾個竹木筆筒滾落在地,而一旁一張供桌上,那威放著一個黃綾卷軸的架子也已經有些歪欽。角落裡,李慶娘和如意的背後不是低頭做規規矩矩狀的沈悅還有誰?

    「杜公公這是怎麼回事?」

    杜錦怎麼都沒想到,本以為拿著後一艘船做震懾一下前頭那艘魏國公府的船,也好向這臨清鈔關再次顯擺顯擺自己的鐵面無私,沒想到竟然一腳踢在了鐵板上。要不是他注意到了那供桌上不同尋常的黃綾卷軸,怕是今次就要招惹大官司了。即便如此,眼見得徐勳主僕倆進來,他仍是最快時間打點好了臉上表情,非但沒有陪個笑臉,反而臉色更陰沉了。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皇上聖旨,爾等竟然敢這樣怠慢就大喇喇地放在這兒?」

    「皇上的聖旨我自然不敢怠慢,放在外頭的乃是劌皮,真正的自然早就收在箱底珍藏了。只是給杜公公這麼帶人一折騰,是不是真的損傷到了,那就說不好了。」見社錦的臉一下子僵了,徐勳又搶在其開口之前似笑非笑地說,「至於把這卷黃綾供在這兒,原是此番在南京接旨的時候,司禮監寫字孫公公告誡的,說是運河過鈔關驗看的時候,有這個就不虞有人亂翻亂動。我還以為孫公公杞人憂天,不想卻是真的。」

    司禮監寫字?孫公公?是司禮監掌印太生蕭敬的乾孫子孫彬!

    杜錦倒吸一口涼氣,可今次把人得罪狠了,他知道自己萬不能就這麼退縮,當即哂然笑道:「原來是孫公公去傳的旨。既如此,倒是咱家孟浪了。但臨清鈔關查驗往來貨船商船客船,職責所在,咱家不得不盡忠職守,歷來奉詔上京的老大人們,在這兒也是要盤查的。來啊,把東西收拾好了,一間一間艙房好好驗看!」

    「公公請便。」

    見徐勳笑容可掬地輕輕頷首,竟是有恃無恐,杜錦只覺得心裡陡然生出了一和不好的預感。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環視一眼這間屋子,知道剛剛一到就已經翻了個底朝天,斷然查不出更多的東西,索性帶著人扭頭就走,打算到其他屋子裡去仔仔細細查一遍,哪怕一丁點蛛絲馬跡,也足夠他過了這一關。

    杜錦前腳一走,徐良頓時忍不住了,三兩步走到徐勳月邊,正要詢問什麼,他就發覺有人在拽他的袖子,扭頭一看卻是如意。見如意指了指李慶娘背後的沈悅,而小丫頭正招招手示意他過去,他就更奇怪了,但還是依言走了回去。

    「徐大叔,別為這大騙子擔心了,他剛剛才告訴我,咱們的船什麼好貨都沒帶,只帶了幾箱子各色竹木製品,一箱扇子一箱筆筒,還有兩箱子竹木擺件,那死太監肯定白跑一趟!」

    徐良分明記得上船的時候,金六還對他抱怨說那幾個箱子死沉死,沉,本以為是什麼珍玩,可結果竟然這麼出乎人意秤。看看眼睛閃亮的小丫頭,他又回頭瞅了一眼徐勳,突然覺得自己剛剛那番火簡直是白髮了,頓時沒好氣地走回徐勳旁邊,二話不說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以後有安排早說,我都快給你嚇死了!」

    「爹,騙著自己人才是演戲不是麼?」徐勳笑呵呵地擠了擠眼睛,但隨即便加了一句讓徐良臉色完全黑下來的話,「你要怪也該去怪和尚,他可是知情者,再說了,那些箱子裡頭的東西還是我提早兩個月托了他去置辦平來的。至於其他要緊東西,也是早先他挪到前頭魏國公府那條船上去的。

    船艙中,正笑瞇瞇看著杜錦帶人翻檢的慧通突然使勁打了個噴嚏,隨即方才得意地嘟嘻道:「徐八,跟著你這寶貝兒子幹活,真痛快!」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3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下)

    當杜錦一無所獲地回到船頭艙房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這條船是吳守正特意挑的新船,木香尚未完全散去,更不要談有什麼可暗藏玄機的暗格等等,四處都是整整齊齊一覽無餘的房間,杜錦甚至讓人打開了其中一個裝著僕婦衣裳的衣箱,又讓人掂量了其他幾個衣箱的重量,可仍然是一無所獲。到了這份上,他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這一趟是被人陰了,因而當再次見到笑容可掬的徐勳時,他竟是滿腹郁氣發不出來。

    「徐公子年紀輕輕,果然不同凡響。咱家錯就錯在不該只注意到魏國公府,而只以為你是小角色。嘿,能夠讓孫公公傳旨上京的人,怎麼會是小角色?」

    「杜公公過獎了。」徐勳拱了拱手,這才滿臉誠懇地說,「和魏國公府相比,小子實在是不值一提。和那些奉旨上京的老大人們相比,我這趟上京也不過是封了個勳衛的閒職,所以真的是沒有能力置辦那些值錢的貨物,就只能辦了那麼些不值錢的小玩意預備送人。

    拿那些一兩銀子能拉上一大車的破爛玩意上京送人!這小子以為自己是什麼人!

    杜錦聽著這話,幾乎有一和吐血的衝動。可下一刻,他就一下子捕捉到了之前差點遺漏的一個字眼。勳衛?他沒聽錯吧,這歷來只有勳貴子弟在封軍職前會得到的名義職銜,怎麼會給眼前的小子,而且還是蕭敬的干孫子?孫彬親自跑了一趟,若是這趟事情後頭真是蕭,呃……」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幾起幾落,始終是老辣獨到,曾經連壽寧侯張鶴齡也敢在陪審時毫不寬貸,更何況只是他這麼個小角色?

    想到這裡,杜錦那倨傲漸漸全都丟到爪哇國了。形勢比人強,他剛剛這雷厲風行要是真抓到什麼把柄也就罷了,可如今是大敗虧輸,就不能再這麼硬扛著。於是,他一直死板著的臉上終於擠出了一絲笑容:「要說咱家在這運河上頭查驗雖說才幾個月,可上京的官員前前後後少說也有幾十個,但凡能雇得起船的,少說也會夾帶無數財貨,如徐公子這般光風霽月的咱家還是頭一次瞧見剛剛若是有失禮的地方……」

    「……」

    杜錦這話說得連自己都不相信,可他偏是不能不硬著頭皮說。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話才說了一半』就被人接上了。

    「杜公公盡忠職守,哪裡話得上失禮二字?至於翻檢亂了的東西,回頭我讓人好好收拾就是。誰都知道,這大明朝最難當的就是鈔關上頭,嚴了人家要彈劾你嚴苛斂財,鬆了卻完不成這一年定下的額度。大熱天頂著烈日忙碌,杜公公也著實是辛苦了。」

    剛剛一下子沉到谷底,這會兒又突然被人一下子捧到了天上,縱使杜錦聰明絕頂,這會兒也已經有些糊漆了。然而,如今的他要的就只是對方放下此事不追究,至少是此時不要在面子上鬧開來,否則這三個月一直不得不「配合」他的任主事和劉御史必定會打蛇隨棍上,反咬他一口。因而他哪怕像喉嚨口吞了個蒼蠅似的,還是不得不順勢應和了幾句,直到徐勳送他出倉房的時候,他陡然想起船料和貨稅錢,他才陡然之間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

    剛剛首頭那些官船他全都一五一十地收稅扣船,這一趟卻硬生生栽了,回頭那任主事和劉御史不能拿人家奉旨進京卻被他為難這借口,卻能找到他私縱的借口,屆時這臨清鈔關上下他日後還能鎮得住?而且,他這一趟好容易謀到了這個職司,是為了讓皇帝知道他這不但能斂財而且還清廉,如此方才能得重用,要真是就這麼知難而退……

    當此時,他不得不硬生生扭轉月子,竭力端著最和善的笑容說道:「徐公子,這船料和貨稅的錢,按照規矩,咱家實在是不得不收.....」

    「按照規矩是多少?」

    杜錦被徐勳這突然一打斷,不覺又遲疑了片刻,隨即才陪笑道:「這貨稅嘛,既然徐公子就帶了那麼些不值錢的東西,拿幾貫鈔意思意思也就罷了,至於這船料錢,卻是有定額的。從南京到京師,全額是五百貫鈔。所以……」

    面對臉上沒了威氣,甚至陪著小心的杜錦,徐勳卻沒有回答,而是站在那兒沉默了。直到杜錦站得越來越不自在了,艙門一開,卻是瑞生棒了個小匣子過來。這時候,徐勳方才伸手接過,看也不看就雙手捧了過去:「杜公公,這是你說的船料和貨稅。行前魏國公托我照應四公子和王公子,所以魏國公府那條船也是我這兒支應我這條船是沒什麼東西,但那條船上還載著一些南貨,這是貨稅四十兩,船料新鈔一千貫,還請你點點數目。」

    杜錦看到那個遞到面前來的匣子,腦袋不覺一片混亂,可終究沒忘了趕緊親自伸手接過。他甚至忘了什麼矜持架子,竟是當面打開看了。眼見那一沓整齊的寶鈔上頭擱著兩個銀錠子,他方纔如夢初醒,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猶如剛剛認識一般看著徐勳。

    「徐公子年紀輕輕,想不到行事這等老到!」

    「哪裡哪裡。杜公公才是善於理財,做事又清廉,怪不得能將這臨渚鈔關打理得井井有條。說實話,我這一路經過好幾個鈔關,還沒有一個像杜公公這樣親力親為而又公正的。說起來我臨行之前,南京守備傅公公和鄭公公也托我給宮中諸位公公捎帶了不少東西,其中便有司禮監秉筆李公公。料想李公公知道臨渚鈔關眼下這般景象,一定會覺得自個名下又出了個能人。」

    人都愛聽好話,更何況杜錦勞心勞力就是為了求名,有了名聲回京之後才能得到重用。然而,他的笑容在徐勳點出了他的來歷史後,就漸漸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當徐勳提起司禮監李公公六個字,他的心情就複雜了。

    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他這次是真的有眼不識泰山,起初只以為是個小人物,接著覺得頂多是個機緣不錯投了聖心,興許是蕭敬這和中官大佬有些關係的,誰知道竟是和這許多要命的人物有關聯。而且,人人都以為他是走了壽寧侯張鶴齡的路子,通過張皇后得了這稅監的位子,可張皇后哪裡記得他這牌名的人,只是他拿出全副身家賄賂了張皇后身邊一個女官,讓張皇后以為他是壽寧侯的人而已。他乾爹雖是記在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名下,可卻死得早,就連李榮自己都已經貴人多忘事,完全忘了還有他這麼個徒孫!

    因而,杜錦忍不住試探道:「徐公弓和傅公公鄭公公是……」

    「慚愧慚愧,只是傅公公和鄭公公信賴,所以因我進京,所以差我跑一趟腿罷了。」

    要是換成剛剛,杜錦必然聽著什麼就是什麼,此時卻萬不敢相信徐勳這等謙遜之話了。於是他選擇性略過了這些跑腿的話,又字斟句酌地問道:「不是我給徐公子數冷水,司禮監那幾位老祖宗全都是住在宮裡,徐公子就算要見,也不是那麼方便的。」

    「多謝杜公公好意提醒。我這童兒是傅公公挑選出來的伶俐人,如今蕭公公年紀大了,身邊需要人伺候,因而這趟進京也是打算送了他去服侍司禮監蕭公公。蕭公公早就從司禮監開了手書往南京要人,我這趟進京捎了他一塊,到時候在皇城玄武門外遞信進去就行了。」

    杜錦一直都沒留心徐勳身邊的瑞生,此時定睛仔仔細細一看,身為內官的他立時就瞧出了端倪來,此時再無絲毫不信。畢竟,要是假的,單單使用閹人就是天大的罪名,而要是真的,這蕭敬點名要去的人兒,這得是多大的面子?

    想到這裡,他原本的怨氣也好鬱氣也好,全都無影無蹤了,竟是就這麼笑容可掬地站在船頭和徐勳套起了近乎。當徐勳臨到末了開口問異日見到李榮,杜公公可有什麼要自己捎帶的東西時,他陡然心裡一跳,思忖再三終究覺得不妨試一試,當即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遞了過去,又低聲對徐勳言語了好一通。

    臨走時,杜錦早已不再一口一個咱家,言語中說不出的客氣,最後甚至還笑容滿面深深一揖大步才下了船,之前大熱天白忙一場的那些小情緒全都拋在了九霄雲外。見此情景,剛剛被趕得遠遠的,完全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麼的那幾個隨從慌忙一個個上來作揖賠罪不迭,不多時就全數夾起了尾巴下船去。

    直到目送這些人離開,徐勳這才舒了口氣,當即帶著瑞生親自下船去了前頭船上。一進王世坤的艙房,見這位貴公子正在那皺眉喝冰鎮酸梅湯,他便笑吟吟地說:「了結了,一千貫寶鈔外加四十兩銀子。」

    聽了這話,王世坤險些一口酸梅湯從鼻子裡噴出來,手忙腳亂搶過一旁丫頭手中的手絹擦了頭臉,他方才不可置信地說:「什麼,就這麼一丁點?如今一千貫寶鈔才值幾個錢……剛剛我姐夫那管事下去打聽到的行情,說是上次英國公的船都給訛了二百兩,而且是實打實的銀子,我們這可是兩條船!這個杜錦軟硬不吃,可因為有張鶴齡在背後撐著,再加上月月稅銀準時解回京城,內閣幾個大佬還讚過他清廉,你怎麼糊弄過去的?」

    徐勳笑著搖了搖扇子,滿臉狡黠地說:「有一句話你沒聽說過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雖說只是個臨清鈔關的太監,但今天打一巴掌給一甜棗,這關聯就算建起來了,異日還有用得上的時候!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4:04
第一百二十八章 縴夫和皇親

    過了臨清,又數日船到了德州,緊跟著就是滄州、靜海、天津,過了天津,便是民間俗稱的北運河,由於這一段河床平坦寬闊,但卻很淺,而如今夏秋時節卻偏生少雨,因而徐勳的這一條船吃水不深也就罷了,前頭魏國公府的船卻都卸了貨裝上小駁船,原本的兩條船一下子就變成了四條,索性一道雇了不少縴夫。非但是他們這一行,其餘貨船商船幾乎都是如此,就只聽岸邊船工號子此起彼伏,在河道拐彎的地方亦或是陡然風大的地方,甚至不時有縴夫摔倒抑或摔落水面。

    河道難走再加上這一段路船來船往擁擠不堪,短短一段路竟是足足走了五天才到:當船終於抵達了通州張家灣碼頭卸完貨之後,領號的那個少說也有五十出頭的老漢陳老爹從魏國公府一個家僕的手上接過了三吊足吊的銅錢,立時歡天喜地跪下磕過了頭,正打算到後頭徐勳那一條船去,卻被那家僕喝住了。

    「這一路過來,按行情都是兩吊半,都給了你們三吊了還不知足是不期……」

    「爺,之前不是說好,您這一船貨另裝了兩船,是三吊,後頭那一條船是一吊……」

    這話還沒說完,那家僕就一口啐了上去:「老傢伙,甭以為咱們沒出過門,盡在這瞎糊弄,我早就打聽過行情了這還是看在大熱天的份上多給你們幾個……咱幾個也沒剋扣,否則你以為能落這麼多下腰包?識相的就快滾,否則上頭兩位公子發起火來,有你們好看的!」

    那陳老爹原本還想爭辯一二,可見那家僕滿臉的蠻橫,也只能唉聲歎氣地拿著錢回去。才到幾個縴夫中間,他就聽到後頭傳來了一個有些尖細的聲音,一扭頭就見是後頭那條船上一個見過的小幢僕。這小撞僕大約十三四的光景,氣喘吁吁地過來之後,就拿出一個銀角子遞了過去:「這是少爺賞你們的!」

    領號的陳老爹知道那幾艘船裡頭有魏國公府的貴人,本不敢相爭,打算自認倒霉就完了,不意想這次竟然遇著了一個公道的主。那銀角子一過手,平日收多了這些散碎銀錢的他就掂出份量少說也有一兩三四錢,這歡喜就別提了。如今這些制錢各朝不一,而銀子已經不像從前只能暗地流通,明面上也盡可使用,因而是銀貴錢賤,這一小鎧銀子接下來,這一趟算是幾個,月來跑下來最豐厚的一次了。

    「多謝少爺,多謝少爺!」

    瑞生見這老漢千恩萬謝,不刻有些不好意思,可想起少爺剛剛的吩咐,他就定了定神,又張嘴問道:「謝就不用了,少爺有件事著我問你:」

    「少爺有什麼事儘管吩咐,老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得了這厚賞,陳老爹自是滿口答應。見此情景,瑞生方才開口說道:「少爺讓我問你,看你們不但是專管拉縴,這小駁船也是常常運貨的,這平日裡想來接觸到的是形形色色人,官商都常有。少爺是頭一回從南京到京城來,好奇得很,有什麼新奇有趣的事,趁著京城那邊來接的還沒到,找個口齒伶俐的說來聽聽。」

    陳老爹聽為了這個,頓時笑了起來。這些世家公子哥出門少,這和要求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肯賞這麼多的卻是少見。因而,他立時挑了平日應付這和場面最多的親孫子阿寶跟了瑞生過去,背轉身就把幾撥縴夫都叫了過來,把三弔錢都分乾淨了之後,他就說後頭船上的一吊回去再分,眾人一時無話,渾然不知老漢一轉手銀子兌錢就能小賺數百文。

    瑞生領來的少年名叫阿寶,不過十三四的光景,到了徐勳歇息的茶棚裡,他把徐勳當做往日見過的那些公子哥,一張嘴就是神怪玄奇,奈何徐勳根本就不好這一口,問的往往是些往來人等商貨的事,他雖不明所以,但只能有一句答一句。直到發現徐勳為人隨和,並沒有那些公子哥的架子,他才漸漸收起了早先的畏懼之心,唾沫星子亂飛地說道了起來。只不過,這縴夫和碼頭上的苦力一樣,是運河這行當上最低等的,除卻那些販夫走卒商旅夥計之類的小人物,也說不上太多的風情來。瑞生倒聽得津津有味,徐勳卻不免暗歎了一聲。

    這個層面上人能得到的消息,終究還是少了些。

    就在徐勳有些意興闌珊,預備打發了阿寶時,阿寶彷彿是見徐勳興致不高,絞盡腦汁想了一會,突然一拍大腿說:「我差點忘了,還有另一樁奇事!就在一個月之前,齊駙馬家裡的大總管親自送了一行人去天津衛辦貨,正好爺爺帶著咱們回去,就兜攬了這一筆生意,說好了這麼一趟來回,一共是五弔錢。那個大總管是公主府出來的,好大的氣派,對那個叫什麼鄭旺的粗漢子一口一個皇親,還反反覆覆囑咐爺爺好生伺候,說人家是什麼貴人,那粗漢子可不是東西,說好的價錢到地頭竟是分文不給,咱見過的貴人多了,也有剋扣的,可像這樣吝嗇的混賬卻從來沒見過……」

    見這阿寶氣急敗壞還打算抱怨下去,徐勳突熱咳嗽一聲打斷了他,旋即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齊駙馬家裡的人竟然說此人是皇親?要說皇親,齊騎馬尚的是公主,天下皇親莫有過之,怎會對你這口中的粗漢如此厚待?」

    「少爺您不知道,這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了!」阿寶一想起那個粗鄙到極點的漢子,一時就更加憤憤不平了起來,見瑞生倒了一碗茶過來,他竟是忘記了客氣,接過來一股腦兒全都喝了,這才氣咻咻地說,「那粗漢長得醜八怪似的,偏生說自己的女兒在乾清宮當差,因為生得漂亮,萬歲爺就把人……咳咳,反正他自稱就是皇親:這次在天津跑一趟,各色商旅送他禮的不計其數,回來整整裝了三條船,他娘的真是沒天理!」

    阿寶終究忍不住吐了一句髒話,隨即才醒悟到這不是和自己那些叔伯輩在一塊,慌忙訕訕地站起身來。然而,徐勳哪裡會計較他這一丁點失禮,笑呵呵地擺擺手說不礙事,又示意阿寶坐下:雖說他對這條匪夷所思的新聞很有興起,但剛剛小傢伙說到半截就立馬打住,足可見總歸是長輩告誡過的,因而他也不好就這麼盤根究底,只由得人繼續說:等到小傢伙喝掉三大碗茶,天南地北都差不多扯完了,他才瞅了一眼瑞生。

    除卻之前在沈悅身邊伺候照應了三五日,瑞生幾乎一直都跟著徐勳左右,如今總算練就了幾分眼力神,見狀當即從荷包裡拿出一個小銀角子遞了過去:阿寶還只是剛出道的雛兒,雖說領號的是他爺爺,可平日裡每月也就是一二百錢的零用,哪曾見過這銀子,此時盯著東西差點沒眼睛綠了:好一會兒,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伸手接過,用手擦了擦,竟是本能地放到嘴裡咬了一記,隨即才訕訕地把再西收好了。

    「少爺,您別笑我沒見識,我還真是頭一回見銀子……」

    「誰都有頭一次見識的時候。」徐勳笑著沖阿寶點了點頭,突然饒有興致地說,「我看你有幾分機靈勁,我這次進京,身邊正好還缺個人,你願不願到我跟前當幾天差?」

    「啊?」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把阿寶一下子問懵了,就連瑞生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家少爺。好一會兒,阿寶才自己打了自己兩記耳光,待發現不是做夢或是聽岔了,他這才結結巴巴地說:「少命……少爺您是要我……要我給您當差?」

    「沒錯。」徐勳笑著舉起三根手指頭晃了晃,「三年活契,你願意不願意?」

    「我……我……我得問問爺爺:」

    見阿寶好容易才道出了這麼一句話來,徐勳頓時笑了。若是聞聽此言二話不說就跪下磕頭應了,這等後生機靈則機靈了,但只怕滿身消息,萬一有事則靠不住。而眼前這阿寶面對這樣的誘惑卻還能想起去問問爺爺,至少孝心可嘉。

    於是,他當即打發了瑞生去那邊把領號的老漢叫來,自己則是仔仔細細問了阿寶的姓氏年紀家裡還有什麼人等等。當阿寶說爹之前因為在漕船擱淺時下去推船,結果一個不留神被壓斷了腿,後來缺醫少藥就這麼死了,徐勳心頭一悸,見阿寶眼睛紅了,他便遞過了一塊帕子,阿寶接過來就胡亂擦了一氣,就在這時候,外頭便傳來了瑞生的嚷嚷。

    「少爺,人來了!」

    儘管瑞生在路上已經說了徐勳想要阿寶,但領號老漢陳老爹卻怎麼都不敢相信天上會掉下來這等好事。

    此時進了茶棚,見阿寶正拿著一塊絹帕擦臉,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東西,他生怕到了嘴邊的鴨子就這麼飛了,上前一聲呵斥就給了孫子一巴掌,隨即立時誠惶誠恐地衝著徐勳打躬作揖道:「少爺,這孩子不懂事,您多擔待。要說他人是機靈,雖是才十三歲大,可六歲就上了船……」

    徐勳並不打算聽陳老爹嘮叨這些,直截了當地打斷道:「不用說這些,三年活契,我只問你願不願意。」

    「願意,自然願意。」陳老爹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旋即按著阿寶就給徐勳磕頭,自己也則是在旁邊陪笑道,「別說是三年的活契,他能得一份好差事,只要少爺能不時放他回家看看,就是死契也使得:這運河上的差事沒日沒夜,一個不好就像他爹似的……」

    「這你儘管放心,每兩個月我給他三天的假,回家一趟滿夠使的。」見阿寶爬起身的時候,額頭上沾了好些泥灰,但那高興勁卻根本掩飾不住,徐勳便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吩咐瑞生去寫了契書來。見小傢伙瞪目結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便沒好氣地說,「學讀書認字也已經好幾個月了,要是有什麼地方不會,去找你……找你沈少爺!」

    一旁拉著孫兒正反反覆覆教導的陳老爹聽到這話,原本尚存的那一丁點不放心頓時丟到了九霄雲外。能讓小廝學讀書寫字的,這等人家可是打了燈籠都尋不著,自家阿寶真是天大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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