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雅騷 作者:賊道三癡 (己完結)

 
mk2257 2012-2-26 09:05: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8 918683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06
第三百六十一章 情與禪

  出崇文門三里,有一座大通橋,寧波府民信局在這大通橋畔就有一間急遞鋪子,以往商周祚寄家書都是通過這家急遞鋪傳送的,商周祚為官清廉,從不因私事佔用官府驛遞的便利,張原自不好以驛遞寄信,臘月二十六這日午後申時,張原把景蘭、景徽姐妹送回四合院後,就取了信,讓一個商氏僕人帶他出崇文門,來到大通橋畔這家急遞鋪子,交信付錢,又與掌櫃的聊了半晌,民信局果然消息靈通,盛美商號與民信局合作之事竟然已經傳到北京這位掌櫃的耳裡——

  張原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閒聊打聽,得知盛美號與民信局已經談妥了合作條件,以後盛美商號的貨物全部由民信局負責運輸,這掌櫃的還說道:「據說那盛美商號來年要在京城開設店舖,這商號擴張如此迅猛,就是因為有江南豪紳的山陰張氏為靠山啊。」

  張原笑問:「貴局也是店舖遍佈大江南北,又是誰為靠山?」

  急遞鋪掌櫃含笑道:「自然也是有靠山的,不然哪裡能暢通南北。」至於說靠山是誰,掌櫃秘而不宣。

  張原笑笑,也不多問,拱拱手告辭出鋪,坐馬車回內城。

  天色已經暗下來,道路兩旁的積雪顯得暗暗的白,車廂裡更是幽暗,坐在張原身邊的穆真真問:「少爺,這信幾時能送到山陰?」

  張原道:「現在運河冰封,要走陸路,總得兩個月後吧。」

  穆真真微笑道:「少奶奶收到信都快要生寶寶了吧,小少爺——」

  「是啊,分娩之期應該是明年三、四月間,可是我卻不能陪在她身邊。」

  張原眉鋒蹙起,在沒有剖腹產的古代,女子分娩可算是一劫,尤其是早婚的女子。十六、七歲就生孩子,比較危險,所以張原臨別時叮囑商澹然要多散步,分娩時所用之物一定要潔淨。剪刀之類的要在滾水裡煮過才能用,要請最好的醫婆和穩婆——

  穆真真看著張原的臉色,安慰道:「少爺放寬心,少奶奶有太太照顧著呢,若曦大小姐三月初也要回山陰,少爺放心好了。」

  張原「嗯」了一聲,心想澹然過了年就是二十歲。平日身體也健康,應該能平安分娩,看著車窗外的暮色,說了一句:「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啊。」

  穆真真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紅了臉,沒說出口。

  回到東四牌樓的那座四合院。天已經全黑了,老門子又呈上兩份拜貼,一份還是泉州洪承疇。另一份拜帖署名友生黃霆,看到黃霆的帖子,張原臉露喜色,對穆真真道:「真真記得在大善寺向啟東先生求學的那個黃秀才嗎,九江人,他也到京城了,看來今年江西鄉試他高中了,很好,他也住在會同館,明日去見他。」

  晚飯時。小景徽沒有出來用餐,婢女芳華說景徽小姐睡著了,似乎又有點低熱,張原「唉喲」一聲道:「這全怪我,我忘了她病剛好,今日在泡子河那裡吹了冷風——」

  商周祚見張原內疚的樣子。說道:「小徽自己貪玩,讓她吃個教訓。」
  
  正說話間,小景徽小臉紅撲撲地來了,傅氏問她頭痛不痛?小景徽搖頭說一點都不痛,傅氏摸她臉蛋,是有點發熱,小景徽卻說沒發熱,只是剛從被窩裡出來,才覺得有點熱,傅氏笑了笑,沒再多說,心裡知道小徽是怕她爹爹說她出去遊玩一次就生病,以後再不讓她出去玩了,所以硬說頭不痛、沒發熱——

  小景徽吃了一點飯就回房去了,傅氏讓人煎了藥跟過去吩咐她吃藥,前天的藥還有一劑沒有吃完,小景徽起先還說自己沒病,不肯吃藥,後來才央求母親不要告訴爹爹她病了,讓傅氏好氣又好笑:「為了出去玩,就生病都不怕了是嗎。」

  小景徽門牙漏風道:「娘親千萬不要責怪張公子姑父哦,都是小徽不乖,吹到冷風了。」

  傅氏笑嗔道:「少說兩句吧,趕緊喝藥。」

  小景徽乖乖的把一碗苦得麻嘴的藥湯喝了,額角冒汗,有點想吐,強忍住了,待張原來看望她時,她已經睡著了,傅氏道:「不要緊,能出汗就好。」

  張原到內兄商周祚書房坐了一會,說了座師錢謙益丁憂離京之事,商周祚道:「我也是今日才聽人說起,錢翰林數月前升任左春坊庶子,若在京,明年春闈肯定也要當考官的。」

  張原問:「不知那春闈主考官都定下沒有?」

  商周祚道:「尚未確定,據往科慣例都是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任主考官。」又補充了一句:「你不用擔心董玄宰、姚宗文,專心備考就是。」

  張原道:「大兄說得是。」問:「大兄可知新任戶科給事中楊文孺住在何處,他是我的房師,要去拜見。」

  商周祚道:「楊漣楊文孺是嗎,年初舉廉吏第一,剛直敢言,今日還上疏借山東災情之事痛陳時弊,言詞激烈,我不如也——他應該就住在大明門那一帶。」

  張原回到臥房,自擬了一個春秋題作了一篇五百字的八股文,又看了一會書,已經是亥末時分,穆真真端熱水進來服侍他洗漱,解衣上床,穆真真跪在床上將自己和少爺脫下的衣袍疊好放在一邊,棉布裈褲包裹著的健美豐盈的長腿圓臀極是誘人,張原愛不釋手,穆真真咬了咬嘴唇,扭著身子回頭道:「少爺,婢子想問一件事——」

  張原繼續撫摸,口裡道:「嗯,何事?」

  穆真真囁嚅道:「少爺,婢子服侍少爺這麼久了,怎麼,怎麼,不能有孕呢?」說到最後幾個字,滿臉通紅,臉埋在褥墊上,翹著圓碩豐臀,像一只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駝鳥——

  張原笑了起來,想必這一問題困擾了穆真真很久了。今日說起澹然生寶寶的事,穆真真終于禁不住發問了,說道:「你才十七歲,雖然看上去已經長成了。不過生孩子還是應該晚點好,對母嬰都有好處。」

  穆真真頭不敢抬,鼻子貼著被縟,悶聲問:「是婢子年幼生不出來嗎,那西張的綠梅才比婢子大一歲,都生了啊——」

  張原笑,俯身過去在穆真真耳邊說了兩句什麼。穆真真歪著頭,睜大了眼睛,先是驚訝,後是羞澀,眼睛水汪汪,裈褲卻已被少爺褪下,愛撫一番後就歡好起來,今夜穆真真格外興奮。到後來要求少爺面對著她,手勾著少爺脖子,急劇喘息。眼睛看著少爺在努力耕耘自己,感覺少爺極堅極勃要像往常那樣抽身而出時,她卻摟著少爺的脖頸不放,兩條長腿更是緊緊交纏在少爺腰臀上,還往下壓——

  張原脫身不得,忍無可忍,噴薄而出。

  穆真真喘喘的說道:「少爺,再過四天,婢子就十八歲了。」

  張原忍不住笑,笑了好一陣。方道:「真真,你還有這一招啊,這是小盤龍棍嗎。」

  穆真真也吃吃的笑。

  ……

  翌日上午,張原正待出門去大隆福寺,祁彪佳先從兵部衙門趕到這裡來了,張原昨日托他向其父祁承爜打聽延綏參將杜松的近況。看能不能有穆敬岩的消息,祁彪佳打聽到了,興沖沖一早趕來,主要是想看看未婚妻,同祁彪佳一起到來的有昨日曾投拜帖的九江舉人黃霆,黃霆與祁彪佳都是劉宗周的先生——

  張原正與黃霆寒暄,卻聽祁彪佳道:「介子兄,家父查了延綏總兵新近送來的軍官備案,有個穆敬岩的已升任延安衛某百戶所總旗。」

  穆真真就在張原邊上,歡喜得簡直要跳起來,自她爹爹任了小旗之後,穆真真就向張原瞭解大明軍隊建制,知道一個小旗管十到十二名軍士,一名總旗管五個小旗,爹爹陞官了,升總旗了!

  張原也極為高興,穆叔去年六月隨杜鬆去延安衛,一年多時間從普通軍士升到總旗,可見穆叔很努力,穆叔的一身武藝派上用場了,下級軍官只論武藝,只要武藝高強,立下軍功,升小旗、總旗甚至百戶都是不難的,更上一層的軍職陞遷需要考慮的因素就多一些——

  張原與黃霆、祁彪佳步行來到兩里外的大隆福寺,在藏經殿外稍等片刻,黃尊素、王炳麟、文震孟等人就到了,有一個面生的青年舉子上前作揖道:「張社首,在下泉州洪承疇,字彥演,久聞張社首大名,渴欲一見——」

  張原趕忙還禮道:「洪兄,勞洪兄空跑了兩趟,抱歉,抱歉。」打量了這個洪承疇幾眼,長臉、濃眉,儀表堂堂,正氣凜然的樣子。

  洪承疇道:「張社首,貴社『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讓在下極為鼓舞,在下也想加入翰社,請張社首准許。」

  洪承疇當然是個人才,張原沒有理由拒絕,笑道:「歡迎歡迎,洪兄不妨先參加我翰社的聚會講學,翰社風氣開放,允許奇談怪論。」

  洪承疇喜道:「在下正要聆聽翰社諸才俊的高論。」

  西寺的方丈虛凡和尚出來,將這一群舉子迎進殿內,走過白石台欄,來到南側的翔鳳殿,這翔鳳殿的後殿方廣五、六丈,可容百餘人席地而坐,明日翰社講學之所就在這裡,張原請虛凡和尚準備幾十個蒲團,虛凡和尚答應了,張原謝過虛凡和尚,與一眾舉從往大殿出去,忽見二侍者一人執杖,一人執如意,導出一位矮小乾枯的老僧,這老僧手勢短木棒,行步快速,劈頭就給了走在前面的倪元璐一棒,喝道:「既嫌塵世污濁,為何戀戀不捨!」

  倪元璐「啊」的痛叫一聲,捂著額角退到一邊,摸一摸,有血痕。

  這矮小老僧目光閃爍,看到張原,覺得此人有必要棒喝,揮棒上前,張原忙道:「勿勞棒喝,勿落機鋒,望老和尚慈悲,明白開示。」

  矮小老僧收住短棒,走近前上下打量張原,忽然脫了僧帽,大喝一聲:「你悟了吧。」一頭撞在張原胸口上,差點將張原撞倒——

  眾舉子不知所措,不明白這老和尚發什麼瘋,又是拿棒打人,又以光頭撞人,卻見旁邊的虛凡和尚喜道:「善哉,善哉,張檀越是有大慧根的人,師叔等閒只棒喝,很少自起撞人,張檀起日後若看破紅塵,可來本寺出家。」

  張原揉著胸口,心道:「還好是大冷天衣服厚,不然被老和尚這一撞還不得受內傷啊。」向老僧合什道:「多謝大師開導,張原日後若要出家,一定來貴寺。」

  眾人在一邊忍不住笑,怕老僧再打人,匆忙出了大隆福寺,再看倪元璐額頭上腫起的血包象公鵝一樣,趕緊找一家醫藥鋪子擦傷藥,周墨農笑道:「汝玉兄此番一定高中了,打得如此明白鮮豔。」

  倪元璐想想也笑,心裡暗忖:「這老和尚似乎有點門道,又不認得我,怎知我有潔癖?」

  眾人約定明日辰時末在大隆福寺聚焦講學,便各自散了,文震孟聽說張原要去拜見房師楊漣,便道:「楊大人就住在會同館,昨日我還見過。」

  張原便隨文震孟等人來到會同館,楊漣未帶家眷進京,住所只有兩個僕人,說是老爺入宮當值,要傍晚才回來,張原便去翰林院求見師兄徐光啟,孫元化也在徐光啟寓所,張原就在徐師兄這裡用午餐,並邀請徐師兄明日到大隆福寺為翰社諸人講學,徐光啟欣然應允。

  申時三刻,文震孟過來對張原說楊漣出宮了,張原趕忙自提了禮盒去見楊老師,楊漣很是高興,見面就誇讚張原聯名上疏賑災之舉,說皇帝今日下詔免除山東六郡一年的賦稅,並派遣御史過庭訓前往山東賑濟災民,這與張原等人的聯名上書有很大關係,民意不可違啊——

  張原心道:「這不是民意不可違,應該是鐘太監從中出了力。」

  師生二人言談甚歡,楊漣留張原用了晚飯,又派僕人雇了馬車送張原回東四牌樓。

  ……

  臘月二十八,大隆福寺翔鳳殿講學,除了翰社的三十五人全部到齊之外,另有慕名而來舉子二十餘人,上午由徐光啟講作八股文法,徐光啟除了西學精湛外,八股文也是大家,午餐就在寺裡隨和尚們一起吃齋,下午由張原、文震孟、黃尊素等人輪番起講,與會諸人都覺大受裨益,這一日沒有虛度,相約新年正月初三再度聚會開講。

  ……

  除夕夜,風很大,嗚嗚叫著,張原與內兄一家在廳中守歲,張原背誦《伊索寓言》給景蘭、景徽姐妹聽,小景徽的病已經好了——

  廳外北風呼嘯,廳中溫暖溫馨,萬曆四十三年最後的時光悄然逝盡,新的一年到來了。

  ——————————————————

  明日開始第五卷,卷名尚未想好,但小道堅信這是精彩的一卷,小道挑戰自我的一卷,請書友們多支持、鼓勵。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07
第三百六十二章 歲在丙辰
               
  萬曆四十四年,歲在丙辰,正月初一,就在大明京官向皇帝上表稱賀之時,遠在東北方四千里外建州女真聚居的都城赫圖阿拉,一場為努爾哈赤上尊號的典禮也在進行——

  在努爾哈赤的議政衙門,努爾哈赤的一群子侄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等貝勒率八旗箭主分四排四隅八處跪著,努爾哈赤坐在大紅桌後,八旗大臣跪呈文書,那位以蒙古文為藍本創製了滿文的納蘭巴克什宣讀文書,稱努爾哈赤為「奉天覆育列國英明汗」,國號大金,年號天命,一向臣服於大明的建州女真開始公然與大明決裂,露出桀驁的獠牙,從「覆育列國」這四個字就可看出努爾哈赤的野心和狂妄,這一年,努爾哈赤五十八歲——

  奴酋建國的消息沒有這麼快傳至北京城,北京城從官員到百姓都在忙於拜年賀喜,京城官場拜年之禮頗為特別,正月初一這天,各官員都不會待在自己家中,而是到處拜賀同僚、鄉官,自家門廳會放置紙簿和筆硯,賀客到了,只在紙簿上籤名,就算拜過年了,當然,這只是指泛泛之交,交情好的或者需要攀交的當然要備禮等待當面拜賀,商周祚身為監察百官的左僉都御史,還是很有人要巴結的,商周祚命門房對於送禮的賀客一律拒之門外,若自身不正,如何監察他人?

  張原在京中除了房師楊漣、師兄徐光啟和族叔張聯芳等幾人需要拜賀外,其餘就是與翰社同仁聚會講學,他原本還打算與祁彪佳、黃霆一道去拜見劉宗周先生,打聽之下才知啟東先生早兩個月就已解職還鄉,此時朝中是浙黨、齊黨、楚黨得勢,東林黨人往往遭到排擠。劉宗周不是言官偏偏又剛直敢言。被人罵作是魯國的少正卯,欲請尚方誅之而後快,劉宗周覺得群小當朝、黨禍將興。便即辭職還鄉,從此開始了他的聚徒講學之路——

  初三日,張原去了一趟十剎海的鐘太監外宅。鐘太監不在,張原留下拜貼和禮物就離開了,隔日小內侍高起潛送來了鐘太監的回帖和禮物,並帶話說本想邀張原去喝酒,但考慮到春闈臨近,暫不打擾,待張原金榜題名後再為張原賀——

  乾清宮丹墀下,從頭年臘月二十四送灶王上天開始放花炮,一直要放到正月十八。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天更是花炮徹夜,內臣、宮眷都穿上燈景補子蟒衣,看內官監火藥房製造的「奇花火爆」。花樣有蘭蕙、梅、菊、木樨、水仙之類。煙花、煙火,這才叫煙花。皇城外的民眾翹首眺望宮城上空綻放的的繁華煙火,感覺咱大明朝還算是太平盛世——

  上元節這天張原與大兄張岱、黃尊素、祁彪佳幾人在大隆福寺看過百齡挑戰林符卿,張聯芳出的賭彩,每日一局,連下五局,先勝三局者將贏得紋銀一百兩,雖然大明律嚴禁聚眾賭博,但年節期間,宵禁都開放了,這下棋賭勝是雅事,誰會來管,張原看了過、林五局棋的第一局,林符卿攻殺凌厲,在中盤一度佔據優勢,但過百齡的後半盤收束和官子能力實在太強了,通過收官硬生生把中盤劣勢扳回來,終局還勝了四個子,對局之前一臉傲氣的林符卿此時面如土色——

  上元節到大隆福寺或者大慈延福宮隨喜祈福是京師東城民眾的習俗,一座是佛教廟宇,一座是道教宮觀,東城的士庶男女往往在大隆福寺拜了三世佛,接著就到大慈延福宮拜天、地、水三官,不管佛祖還是神仙,一一拜到總不會錯——

  這日午後,商周祚攜妻女也到大隆福寺中轉了一圈,景蘭、景徽姐妹看到翔鳳殿上兩位國手的對局就挪不動步了,正好商周祚遇到祁承爜在一邊說話,小姐妹二人就在張原、祁彪佳幾人兩邊保護下看棋,小景徽知道張原圍棋厲害,悄聲問張原:「張公子哥哥,你下得過他們嗎?」

  張原笑道:「他們授我四個子可以下一下。」

  「啊。」小景徽驚道:「這麼厲害,張公子哥哥都要授我五個子,那他們豈不是要授我二十個子!」

  張原笑道:「不是這樣疊加的,他們也就授小徽九個子吧。」

  小景徽高興了,忽然想起一事,東張西望,問:「張公子哥哥,那個會打人的老和尚呢?」

  張原道:「自那日撞了我之後就再沒看到過。」

  小景徽看了看張原胸口,嘻嘻笑道:「是不是張公子哥哥胸口硬,反把老和尚頭撞壞了?」

  張原笑,正要說話,見內兄商周祚向他招手,便走過去,向內兄和祁承爜拱手,祁承爜道:「張公子遠見卓識,年前的《論建州老奴將立國疏》已言中,撫順守備王命印昨日有文書急遞兵部,說奴爾哈赤已建國立號,奴酋狂悖,妄稱覆育列國英明汗,不臣之心昭顯,王守備向兵部詢問對策——」

  張原問:「兵部將有何對策?」

  祁承爜道:「過兩日將合部共議,看看採取何種對策,依我看發兵征伐似乎不可能,大軍一動,軍餉動輒幾十萬兩,兵部沒錢沒糧。」

  張原也知努爾哈赤氣候已成,八旗兵戰力強悍,除非大明現在以多過對方五倍的兵力去征剿,也就是要有二十萬以上的精兵強將,否則無法取勝,但現在從皇帝到閣臣,尚未感到努爾哈赤的切身威脅,不可能集全國兵力去征剿,兵少了又沒用,所以肯定不會用兵,應該會下詔切責努爾哈赤的悖逆不臣,也就是所謂的嚴厲譴責——

  張原道:「邊軍缺餉,武備不修,既不能出兵征伐,至少也得整頓軍備,加強防禦啊。」

  祁承爜道:「戶、工二部銀子都是入不敷出,就看聖上能不能發內庫銀濟邊。」

  一邊的商周祚搖頭道:「難,難,皇帝藉口惠王和桂王大婚要花費銀子,哪捨得從內庫撥銀。」又道:「這次山東賑災,戶部上疏懇請皇帝撥內庫銀二十萬兩,皇帝不肯,命借太僕寺馬價銀、臨清倉米設法救濟,戶部只好東挪西借,發太僕寺銀十六萬兩以及分賑米六萬石、平糶米六萬石,監察御史過庭訓已於昨日帶著錢糧離京,兼程趕往山東,按山東巡撫錢士完的救荒事宜十二條,定賑規、廣賑地、倡導士紳助賑,山東災民應該能得到救助,只是河南災情也不輕,皇帝就不管了——」

  張原暗暗搖頭,晚明臣子也很好笑,別無理財長策,整天就盯著皇帝的內庫,動不動就要求撥內庫銀,講道理說大明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何必蓄私財呢,但萬曆皇帝顯然不吃這一套,錢包捂得很緊——

  ……

  到了正月下旬,從南京和十三省的赴北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差不多都到了,正月二十六,翰社的五十位舉子到了四十九人,剩下的那一個永遠來不了啦,走到半路就病故了,那位倒在科舉路上的悲劇人物就是慈溪縣的舉人全完城,張原、張岱和黃尊素去年九月曾因民信局的事到慈溪訪他,當時沒見全完城有什麼病,這才幾個月,就去世了,讓人不勝嗟嘆。

  二月初一,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舉行了春闈前的最後一次聚會講學,此後便各自在寓所靜心備考,在這之前他們已把各自的公據交到禮部驗明正身,禮部將據此發放考卷和定考場座位,會試考場就在順天府貢院,距離泡子河畔的呂公祠只有一里多路,張原和大兄張岱曾繞貢院走了一圈,這貢院比杭州貢院大,有號舍一萬餘間,文場之外還有望樓,警衛森嚴——

  二月初七,順天府貢院龍門前貼出一張大圖,就是考場座位圖,標明東西號舍間數,哪一片號舍屬於哪一省考生先就註明,省得考生屆時亂鬨哄在偌大的貢院裡到處找座位,張原約大兄張岱一起去看,浙江的考生集中在「龍師火帝」至「垂拱平章」這四十號房中,每座號房有十二間號舍,認準方位,到時好找座位,主考官已經確定,是內閣大學士吳道南,吳閣老與其他提調官、監視官以及五經共二十房的閱卷官早三日就進入了貢院,封鑰內外門戶,不許私自出入,俗稱鎖院,現在就專等二月初九的首場考試了——

  會試規則與鄉試基本相同,也是四更天點名、搜檢、入場,所以二月初八用過晚飯後,張原小睡了半個時辰,起床後作了一篇制藝,該讀的、該學的其實半年前的鄉試之先就已經準備好了,這時有點大考前的茫然,等待的時間很難熬,就一本一本整理那些與科考有關的書籍,厚厚兩大疊,聽得腳步聲細碎,小景徽叩門進來了,看到他在整理書,這女孩兒抿著嘴笑——

  張原問:「小徽笑什麼?」

  小景徽道:「張公子哥哥是準備把這些書束之高閣了,中進士後就不再看這些書了對不對?」

  張原笑道:「很對。」八股文確實作厭了、這種考試也的確考煩了,希望此番能畢其功與一役,以後可以遠離這些時文書籍,可是不知為什麼,覺得這次科考前夕太平靜,鄉試那時還出現了「一朝平步上青天」的波折,此刻的風平浪靜讓他感到隱約的不安,習慣了待在風口浪尖,不發生點事反而不舒坦似的。

  張原走出臥室來到庭院,見夜色晴朗,初八夜的彎月已經偏西,此時是二鼓時分。

  ————————————————————————

  開考!開考!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08
第三百六十三章 指痕與活切頭
               
  商周祚從西廂房出來,見景徽和張原一矮一高兩個人在看階前的那幾株白玉蘭,兩個婢女侍立一邊,便責備道:「小徽,又來打擾姑父是嗎,趕緊回房睡覺去。」

  張原含笑道:「我讓小徽給我背誦《春秋》桓公紀年,小徽的聲音脆,醒醒腦。」

  小景徽趕緊背誦道:「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三月,公會鄭伯於垂,鄭伯以璧假許田。夏四月丁未,公及鄭伯盟於越。秋,大水——」,聲音又脆又甜,好似吃到冰凍的山楂果,真的很醒惱。

  商周祚撚鬚而笑,聽了片刻,擺擺手,讓小徽不要背誦了,對張原道:「三更後就出發,坐我的馬車去,搜檢前、考場內,要留意陌生人靠近,自己一切小心。」

  張原點頭道:「多謝大兄提醒,我會小心的。」

  又說了幾句,商周祚回房去,叮囑婢女芳華帶小徽回房睡覺,已經這麼晚了——

  芳華牽著小景徽回房,小景徽邊走邊回頭道:「張公子哥哥,好好考哦,要中狀元才好。」

  張原笑道:「狀元太難,不名落孫山就行。」

  小景徽脆聲道:「名落孫山絕不會。」走了幾步,又掙脫開芳華的手,跑回來攀著一枝白玉蘭,踮起足尖在花上一嗅,「格格」笑:「好香。」歪著腦袋瞅著張原,眸子亮晶晶,說道:「張公子哥哥記住哦,考完後帶我和姐姐去滿井游春。」

  小景徽走後,張原獨自在庭中踱步,早春二月,若在江南,此時已然春暖花開。但在北京。冰雪才剛剛融化,夜裡的氣溫依然接近冰點,桃花、櫻花都未開放。倒是這院子裡種的幾株白玉蘭這幾日開始逐次綻放了,花瓣瑩潔清麗,花香淡雅宜人。讓人在寒夜裡感著春意,這白玉蘭就是京城的報春花啊。

  縹緲冷香中,張原的心漸漸寧定下來。

  ……

  會試之期,宵禁解除,三鼓後,張原收拾考籃、文具、爐子、瓦缽、食物、木炭、油布,檢查無誤準備出門,商周祚一直在書房裡看書,這時出來送張原上了馬車。穆真真、武陵、來福、汪大錘一起跟去——

  從這裡到順天府貢院大約有五、六里路,凌晨寒冷,寂靜的大街更顯寬廣。這半夜三更往東城順天府貢院趕的除了應試的舉子和僕從不會有別人。不過宵禁雖解除,但五城兵馬司的巡城軍士照常往來巡邏。遇見形跡可疑的也要拿問——

  離著貢院廣場還有兩、三里遠,張原就聽得前方人聲鼎沸、馬嘶驢叫,馬車再往前行駛了一里地,已經是車馬塞途,馬車行駛不暢了,張原便在這裡下車,讓車伕駕車回去,他帶著穆真真幾人大步往貢院大門趕去,順天府貢院坐北朝南,他們要從貢院西側繞到南邊大門,走在張原身邊的穆真真忽然道:「少爺,那是宗子少爺他們。」朝前邊一指——

  張原舉目看時,見大兄張岱和葆生叔在幾個挑著燈籠的僕從陪著正從南邊趕來,趕忙上前相見,一起結伴到貢院大門前,又看到祁彪佳、黃尊素等人,都是浙江的舉子,便聚在一起等待入考場——

  廣場上人山人海,嘈雜喧囂,無數燈籠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試想兩京十三省數百萬讀書人,從童蒙開始,到童生,到秀才,再到舉人,層層汰選,今日站在這順天府貢院廣場上的舉子有近八千人,寒窗苦讀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為的就是這三場考試,可進士名額只有三百四十四人,二十都不能取一,競爭激烈可想而知,科舉的最終目標就是進士,在民間,把中進士叫作登龍門,鯉魚化龍,一步登天,中進士又叫釋褐,就是說從此脫去布衣要穿補子官服了——

  不知還有沒有其他人如張原這樣冷靜審視這一切,但不管怎麼冷靜,他不能冷眼旁觀,必須踴身投入這科考洪流,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不中進士就沒有地位、沒有話語權,當此之世,他必須努力爭取這一切啊。

  四更天時,龍門放炮,點名、搜檢開始,浙江考生排在南、北直隸和山東、河南考生之後進場,點名的監臨官根據考生在禮部報名的公據,審視考生的年齡、相貌與公據描述是否一致,有須或者無須、白臉或者黑臉、麻點瘢痕符合否,還要兩個同省考生簽名作保,因為舉人已經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認識他的人很多,若是請槍手代考很容易被人檢舉揭發,所以到了會試這一級,就幾乎沒有人採用這種舞弊方法了,而且會試搜檢也遠比考秀才、考舉人時簡單,除了搜檢考籃等隨身物品外,不會讓考生脫衣露體,只摘下頭巾看看、隔著衣袍拍拍捏捏,舉人已經是半個官身,搜檢不解衣是給舉人保存體面、不損士氣——

  張原心道:「北京二月的天氣寒冷,讀書人大多體弱,若要解衣脫襪仔細搜檢的話只怕有一小半要凍出病來,那整個考場就熱鬧了,上吐下瀉、咳嗽發熱,考場要成瘟場了。」

  張原很快通過了搜檢,領了禮部印製的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紙,提著考籃和爐炭等物走過三道龍門,只見迎面一株蒼老欹曲的古槐,枝丫夭矯如龍,很有氣勢,正緩步看時,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此槐是元代人所植,距今有三百年,相傳此槐曾有文光射鬥牛,所以叫文昌槐,關乎文運,介子,拜一拜吧,求個好運。」

  說話的是張聯芳,張原便放下手中考籃和器物,與族叔一起向這古槐行禮,然後二人並肩向裡走,張聯芳問:「介子,你是哪個號房?」

  張原道:「小侄是『垂』字第六號房。」

  張聯芳道:「我是『師』字第二號房,好險,差點就是屎號了。」

  張原笑道:「這大冷天還好,不會太臭。」

  張聯芳邊走邊道:「場屋文字,氣要豪,調要高。詞要湛。筆要新。」

  張原恭敬道:「葆生叔指點得是。」

  張聯芳笑道:「我是眼高手低,哪裡能指點得了你,你的制藝在我之上。」又道:「介子你自童生試至今就沒挫折過。而且都是案首,希望延續好運,我山陰張氏再出一個狀元。」

  張原也沒一味謙遜。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說話間,走過了明遠樓,轉而向東進入東文場,一排排的燈籠懸在號房前,每個燈籠上都有一個醒目的大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依次排列,張聯芳的「師」字號房在前。先進去了,張原往下走了百餘步,找到「垂」號房。每名考生都安排有一名號軍看守。這上萬名號軍都是臨時從京城附近的營兵中差撥來的,曾經在貢院當過差的不許再差。若有人冒頂正軍入場要受嚴懲,所以想要通過號軍來舞弊很難,號軍前胸後背印編號,張原示現號牌,一位編號為「六」的號軍便領著他進去——

  順天府貢院早先發生過幾次火災,其中一場大火曾燒死了九十多名考生,張居正當政時,擴建貢院,把木板號房改為磚牆瓦頂,減少了火災隱患,張原進到第六號舍,這號舍規制與杭州貢院相仿,號房深四尺、寬三尺,高六尺,也有兩塊厚木板以磚頭墊著當桌椅,藉著號房窄巷的燈籠光,張原擦拭木板、釘油佈防漏,聽得倪元璐一路叫著「苦也,苦也」,從舍前窄巷走過,帶來一股脂粉香,倪元璐好穿鮮衣、好抹香粉,學的是魏晉名士傅粉薰香的派頭——

  張原忙問:「汝玉兄為何叫苦?」

  倪元璐見是張原,愁眉苦臉道:「我是一號,苦哉。」

  一號就是屎號,去年杭州鄉試祁彪佳就分到屎號,祁彪佳用紙團塞著鼻子考了三場,竟得《書經》魁首,此番會試,卻是倪元璐分到屎號了,別人忍忍也就過去了,偏偏倪元璐是有潔癖的,這簡直是上天有意要捉弄他,你不是好潔嗎,偏讓你屎氣纏身——

  張原忍笑勸慰道:「汝玉兄,忍忍吧,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快走吧,場內不許相互交談。」倪元璐身後的號軍催促道。

  倪元璐「嘿」的一聲,搖著頭走過去了。

  收拾停當,估摸著快五更天了,離天亮大約還有半個多時辰,天冷,側躺著歇息怕凍著,張原就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等待天明——

  黎明前的黑暗濃重,各種奇怪的聲響此起彼伏,在等待考題發下來的這半個時辰裡最是難熬,張原不禁想起前幾日在泡子河畔聽葆生叔的噱社諸人說的貢院鬼故事,嘉靖以來,這順天府貢院鬼怪故事越來越多,有考生看見冤鬼,冤鬼卻對他說找錯房間了,掉頭到隔壁號捨去,不一會就有人尖叫而亡,傳得最多的是有個紅裙女郎,美如天仙,善能媚惑人,只有她要引誘的考生才能看到她,別人只看到那考生一個人在做出寬衣解帶的求歡醜態,就知道這考生瘋了——

  張原心道:「考場裡的這種鬼神施恩報仇的氣氛對心理素質差的考生影響很大,精神崩潰也不稀奇,我張介子處處積德行善,又是義倉又是養濟院,實打實救了清墨山人和董奶茶,好事做了一路,神佛不保佑我沒天理。」轉念又想:「只是這世上沒天理的事也很多啊,會有紅衣美人來引誘我嗎?」

  張原坐在昏暗的號舍裡獨自微笑著,那個看守他的號軍站在號舍前看著心裡發怵,心道:「這書生莫非也中邪了,要發瘋?」好在這書生只是在笑,並未有其他瘋狂舉動。

  聽得木鐸聲響,考題開始下發了,張原「騰」地站起身來,立在巷子裡的那號軍忙道:「你等著,俺去給你領考題來。」

  編號「六」的號軍去柵欄門領了考題回來交給張原,一張一尺見方的紙,印著七行字,這時天才微露曙色,張原湊近細看,首題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不禁面露微笑。看到題目心中篤定啊。再往下看,他的考題應該是四道四書題,三道《春秋》題。但看到第五題卻是「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這是《詩經‧大雅》裡的句子啊——

  「這位軍大哥領錯題了,我不是這張考題。」張原大叫起來。

  這時。屎號那邊的倪元璐也叫了起來:「這春秋題不是我的,我是詩經題。」

  張原忙道:「那春秋題是我的。」把手中的考題遞給那號軍,讓他去換過來,再看考題時,前四題都是一樣的,第五題是「鄭伯以璧假許田」——

  張原心道:「這就對了嘛,這一句正是昨夜小景徽給我背誦過的『魯桓公紀年』裡的句子。」

  七道題目已經記在心裡,張原蹲在號舍簷下發爐子,借了個火。燃起木炭,開始煮八寶粥,這既營養又解渴又方便的八寶粥是場屋最佳食品啊。這次張岱、祁彪佳、王炳麟他們都會學張原煮八寶粥為食。以後將成為翰社社員參加科考的首選食物——

  松子、板栗、小棗、蓮子……在瓦缽裡慢慢煮,「咕嘟咕嘟」輕輕的沸響。香氣漸漸溢出來,天色已經大亮,二月初九的陽光也照到「垂」字號房的窄巷中了,絕大多數考生已經抓緊時間作文了,張原站起身,迎著陽光,活動了一下手腳,又使勁蹦躍了幾下,號舍矮,一蹦就能看到瓦屋頂,屋頂陽光燦爛,有鳥群在貢院上空飛翔——

  那號軍讚道:「舉人老爺跳得真高哇。」這麼活蹦亂跳的讀書人少見。

  張原含笑道:「想要躍龍門嘛,一直在練呢。」說罷,回到號舍,擺正桌椅,開始磨墨,首藝「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的腹稿已打好,只等寫到草捲上,現在打的是第二篇的腹稿,正這時卻看到牆邊有人寫了一首詩,歐陽詢體行草,字很漂亮,詩云:

  「八千舉人盡元魁,我亦隨行挨進來。苦惱文章逐見答,囫圇題目沒頭猜。號房缺瓦常防漏,蠟燭釘簽不住歪。我輩三場真造化,宗師竟不取遺才。」

  看這墨跡,應該是三年前癸丑科的考生留下的,張原心想:「這人還在場屋中怎麼就知道自己一定落第了?」再看詩後面還有幾行小字,卻原來這位舉子首場七篇只作了三篇,後面兩場等於是進來玩的了,百無聊賴留詩一首自嘲。

  張原搖搖頭,不受這頹廢者的影響,磨好墨,簷下瓦缽裡的八寶粥也熬得熟透了,舀幾勺金華紅糖,攪拌均勻,張原讓那號軍取碗來先給號軍盛了一碗——

  號軍連聲道:「多謝多謝。」嗅著真香哪,口水都要流出來。

  張原吃了一碗八寶粥,開始答題,首藝破題道:「聖人定好惡之準,而獨予仁人也。」破題潔淨精微,醇正大氣,緊接著洋洋灑灑寫道:「蓋仁人之好惡人也公而當,故其事不出於恆情,而獨謂之曰能也,苟非其人,可輕予哉……」

  張原這次沒有特意針對主考官吳道南的喜好來作文,吳道南是萬曆十七年己丑科殿試榜眼,狀元就是焦竑,但張原找來那一科會試的制藝研讀時,卻發現吳道南的八股文立局求新、撰語求奇,是一種偏鋒文字,這種制藝喜歡的會讚不絕口,不喜歡的就直接棄為落捲了,可以說能中式有很大的偶然性,要靠房師、座師的偏愛,這種制藝張原也能寫,但張原不能行這個險,因為很可能連春秋房閱卷官這一關都過不了,而且現在的吳閣老與其年輕時的思想、文風肯定會有很大的不同,他若再投吳閣老當年的所好,那就是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最愚蠢不過了,所以張原這首藝第一篇追求的是氣和音雅、出語豐潤、自然諦當,這是當行的文字,任誰都不能說差的——

  這篇近五百字的四書題八股一氣呵成,寫完首藝之後,張原緊接著就作第二篇,二月的北京,晝短夜長,他雖然是有名的捷才,要在天黑前寫完並謄真這首場七篇制藝也不敢鬆懈,要抓緊時間才行,雖說天黑後還可繼燭,但能在日落前完成豈不是更好。

  午後未時,瓦缽裡的八寶粥吃光了,張原首藝七篇也作好了六篇,最後一篇又用了小半個時辰,然後開始仔細檢查,沒有任何違式的錯漏。便磨了濃濃一硯磨。開始謄真,以端正的小楷在卷首寫上姓名、年甲、籍貫、三代、本經,然後用了一個半時辰將七篇制藝謄真完畢。此時夕陽餘光已退盡,暮色開始籠罩下來。

  張原收拾了考籃,由那名號軍陪著出了「垂」字號舍。將草卷和正卷送到監試廳東邊的受卷處,有受卷官負責收卷,邊上就是彌封官,那彌封官看了看考捲上張原的名字,又瞟了一眼張原,不動聲色將考卷彌封好,卻在張原轉背之際,用指甲在卷末劃了兩道十字痕——

  張原背後沒長眼睛,看不到彌封官這個細微的動作。他輕快地走出受卷處,編號「六」的號軍也完成了這場看守任務了,向張原道別自回號軍住處。

  走出明遠樓。那株夭矯如龍的文昌槐在朦朦暮色中如巨人躬腰。似在向張原行禮,張原趕緊向這文昌槐行了一個禮。大步出了三道龍門,首先聽到的還是穆真真歡快的聲音:「少爺,少爺——」

  穆真真眼尖啊,自龍門打開後就一直盯著呢,快步奔來,接過張原手裡的考籃,藍眸盈盈,喜氣洋洋,秀腰長腿,分外動人。

  武陵、來福、汪大錘、張岱的侍妾素芝、小廝茗煙,還有張聯芳的僕人、祁彪佳的僕人、王炳麟的僕人都圍了過來,張原道:「再等一會,他們都會出來的。」

  陡聽一個清亮脆嫩的的聲音叫道:「張公子哥哥,考得好不好?」

  張原一看,哈,小景徽來了,還有景蘭,景蘭站在不遠處的一輛馬車邊朝這邊望,是在等其未婚夫祁彪佳出場吧,商景蘭與祁彪佳已於上月二十六行過大聘了,約定三年後再議婚期。

  張原與小景徽往馬車走去,一邊問穆真真:「真真,可有什麼食物,我餓極了。」勞心勞力一天,體力消耗很大。

  小景徽忙道:「馬車上有閣老餅,我去給張公子哥哥拿。」又道:「我娘親也來了呢。」

  張原到馬車邊向嫂嫂傅氏行禮,傅氏是因為兩個女兒要來,她只好跟來照看,當下問張原考得如何,得知考得很順利,很是歡喜,問:「祁虎子還沒考出來嗎?」丈母娘關心女婿呢。

  小景徽從車裡捧出一個小罐,罐裡有一疊閣老餅,還是熱乎乎的,說道:「這是娘親讓廚下特意為張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哥哥準備的。」

  正說話間,商周祚和祁承爜到了,張原上前見禮,幾個人一起又等了大約兩刻時,祁彪佳、張岱出來了,都是笑嘻嘻的,顯然都考得頗為得意,張岱笑道:「趕在繼燭前完成了。」

  又等了一會,張聯芳出來了,商周祚便邀祁承爜父子、張聯芳叔侄都到他的宅第赴宴,次日,張原把首藝七篇筆錄了一份給內兄商周祚看,商周祚看了後讚道:「這樣的制藝,高中是情理之中。」

  張原心道:「那還有個意料之外呢。」

  ……

  春闈時的順天府貢院內,除了兩百名考官、八千名考生和近萬名號軍外,還有五千多位謄錄生和對讀生,謄錄生負責將彌封好的墨卷用硃筆謄抄後並簽上自己的名字,再把朱卷和原墨卷送到對讀所,由對讀生負責校對,確保謄抄的朱卷與原墨卷一字不差,然後再把這校對後的朱卷送至內簾閱卷,而原墨卷則保存在受卷處,供出榜時拆封核對並送禮部磨勘——

  這一套閱卷程序看似天衣無縫能杜絕舞弊,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當金錢的誘惑足夠大時,就會有人置律法與不顧,只要肯下工夫、肯出銀錢總能找到縫隙鑽進去,彌封官和謄錄生是其中關鍵,彌封官在那份考捲上劃了指痕,並按三合成字號將這份考卷編在最後,這份考卷幾經周折到了一名被買通的謄錄生手中,被買通的謄錄生總共有三人——

  一個謄錄生一天要謄錄五份這樣的考卷,所以這名謄錄生可以不用立即謄錄這份有指痕的考卷,而是把這份墨卷悄悄藏起,借如廁之機傳遞給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持考捲來到膳堂,貢院內除了八千考生之外還有近兩萬人用餐,膳堂數百間,廚子、雜役上千人,人員混雜,在一間的柴房裡,來自松江府的一位技藝精湛的書畫裝裱匠接到了這份墨卷,他將墨卷首藝從彌封處裁下,然後將剛剛接到另一份同題八股文拼接上去,要將兩張紙拼接得肉眼難以分辨,這需要高超的技藝,紙是有紋理的,這裝裱匠把需要拼接的紙邊用水浸開,用小刷刷出細微纖維,然後拼接,用了一夜時間,拼接得渾然一體,在早餐前送回謄錄所,那名謄錄生就根據這份拼接過的墨卷謄錄朱卷——

  這種作弊法就叫「活切頭」。

  ————————————————————————

  大章更到,激烈的會試風波掀起,介子豈甘被活切頭,求月票、推薦票振士氣。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09
第三百六十四章 春秋房風波
               
  很多時候,人並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各種偶然的因素和刻意的安排會讓人生軌跡發生很大的改變,雖然如此,但不安於天命、不甘心現狀、永不屈服於命運的安排正是人生魅力所在——

  張原並不知道貢院內針對他的陰謀正在展開,他依舊全力以赴投入後面的兩場考試,二月十二日,會試第二場,與鄉試一樣,作論一篇,詔、誥、表任選一道,還有就是判詞五道,論是會試第二場各種文體之首,明代科舉以作論來測試考生的思維是否明晰、是否擅長說理,說理雄辯是官員需要具備的素質,張原是長於作論的,這次會試的論題是「天下之政出於一」,作論字數隻有下限沒有上限,下限是不少於四百字,張原先把一篇「擬漢武帝罷田輪台詔」作好,詔、誥都是以皇帝的名義發佈的官方文書,這是測試考生對古今政事的熟悉程度和撰寫公文的能力,代皇帝起草詔書乃是閣臣的職責,這都是為以後入閣輔政培養人才啊——

  「朕憤匈奴橫暴,數使將士出擊絕漠數千里,仍置河西數郡,使使者招來西域諸絕國、置校尉,屯田渠犁,冀以破弱匈奴……」

  一篇六百餘字的詔書不到一個時辰就作好了,張原自己看了看,很滿意,又用了一個時辰將五道判詞寫好,然後專心作論,洋洋灑灑,一直寫到午後申時三刻才寫好,這篇論有一千八百多字,言論宏發,排比滔滔,如長江大河,有賈誼、蘇軾之風,張原自認為寫得極酣暢,待檢查、謄真停當,號舍裡已經黑下來了,比首場還考得晚雖然科考重首場,但張原每一場都是全力以赴,他也有足夠的精力支持,去受卷處交卷時,已經是燈火高張,那彌封官指揮幾個文吏忙忙碌碌,根本沒注意張原的卷子,彌封官已經不需要再劃指痕。「活切頭」哪敢一再為之。只要確保張原的首卷被黜落就行了。

  ……

  就在會試第二場考試進行的同時,對讀所已經把謄錄所送來的首場朱卷與原墨卷對讀校對完畢,在朱卷卷面蓋上對讀官的戳印銜名。把墨卷和朱卷一起送到外收掌所,核對朱卷與墨卷編號無誤後,這才將朱、墨卷分開。墨卷留在外簾收掌所,朱卷送到提調堂,由監臨官把若干卷子包為一包,蓋上印,裝箱送至內簾,內簾閱卷處有《詩》六房、《易》五房四房、《禮》三房、《春秋》二房,總計二十房,這些朱卷根據本經編號發送至各房,所以從二月十二日午後開始。閱卷就已經全面展開——

  二十位房官都是從六品以上的京官中挑選學問人品口碑佳的官員擔任,除房官外,每房還有四到五名閱卷官,這些閱卷官大都是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詞林官,徐光啟就在《春秋》一房擔任閱卷官,徐光啟回翰林院申請復職後反而陞官了,從翰林院檢討升為詹士府左春坊左贊善。翰林院檢討是從七品,詹士府左春坊左贊善是從六品,連升兩級,這是因為錢謙益丁憂回籍,詹士府出現職官空缺。徐光啟人品聲望一向上佳,適逢其時。故而陞遷——

  《春秋》一房連同房官張鶴鳴一共五人,午後陽光斜照,閱卷房寬敞明淨,徐光啟坐在一張大書案後,左邊是高高一疊待閱的朱卷,開始閱卷之先,徐光啟做了一遍張原教他的頸椎自我治療操,搖頭、搖臂、自掐脖頸,其他閱卷官瞧得稀奇,便問究竟,徐光啟道:「在下受頭痛頭暈之苦多年,兩個月前從一同門處學得這揉頸健腦戲,頗見效果。」

  這麼一說,這些閱卷官都要向徐光啟學這揉頸健腦戲了,都是文官,案牘勞形,或輕或重都有頸椎病,揉頸搖頭之際,問知教徐光啟治這頸椎病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山陰張原,便有一位閱卷官說道:「浙江解元啊,翰社社首,在這一科的八千舉子當中名聲極響,竟然也精歧黃之術嗎。」

  另一閱卷官笑對徐光啟道:「子先兄,那張解元本經即春秋,說不定卷子就在我們一房,或許就是子先兄現在看的這一份。」

  眾閱卷官皆笑。

  房官張鶴鳴六十多歲了,發黑體健,現任兵部郎中,說道:「諸君莫要笑談了,認真閱卷吧,不要錯漏了賢才。」停頓了一下,又道:「這一科本經春秋的考生有八百多人,閱卷任務繁重啊。」

  閱捲至掌燈時暫歇,然後用餐、飲茶,戌時二刻再繼續閱卷,至亥時三刻止,次日辰時三刻又開始一天的閱卷。

  就在二月十三這日午前,徐光啟閱到這樣一份朱卷,首題「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的破題、承題都頗精當,雖然行文有些倉促,但代聖賢立言中規中矩,算得上是一篇比較優秀的制藝,在可取與可不取之間,徐光啟沉吟了一下,正待看看這位考生的經題八股,若經題八股作得好,那就薦到房官那裡去,但卷頁還沒翻過,忽然發現卷末另有兩行硃筆小字的補註:「該考生犯先帝廟諱,謄錄一仍其誤」——

  徐光啟眉頭一皺,再重新看這考生的首題制藝,發現果然有個「穆」字未缺點畫來避諱,萬曆帝之父隆慶皇帝的廟號穆宗,考生試卷中凡遇御名、廟諱,必須缺寫筆划來避諱,違者黜落——

  徐光啟搖搖頭,心道:「這考生也太粗心大意了,首藝竟然出現這樣明顯的錯誤,後面六篇沒必要再看了。」當即用青筆在這份朱捲上寫上「犯諱,貼」三個字,這就說這份朱卷違式,要送到至公堂張貼——

  凡貼出之卷,必無取中的希望,當然,至公堂上的這些因違式而貼出的卷子只有內簾官能看到,考生是看不到的,每科會試,因違式而貼出的卷子總有幾十份,這不稀奇。

  那個彌封官看到了《春秋》一房貼出的這份朱卷,暗暗點頭,大功告成了。

  ……

  二月十五日,張原進行會試最後一場。考題是三篇策問,答卷很順利,在落日前交捲出龍門,完成了丙辰春闈三場的考試。

  這兩日天氣明顯轉暖,習習晚風中能嗅到春天的氣息,那是木葉和花卉的清香,張原站在龍門前回望這偌大的貢院,棘牆數重。高聳森嚴。東西二牌坊,東曰「明經取士」,西曰「為國求賢」——

  「張公子哥哥。你還看什麼,戀戀不捨的難道還沒考盡興嗎?」

  商景徽見張原回頭頻頻看貢院,便「格格」笑著這麼問。

  張原忙道:「沒有沒有。考盡興了,絕不想再進去考。」心道:「可不要讓小景徽一語成讖啊,那可糟糕。」

  ……

  在張原考完第三場之際,第二場的朱卷也分發到了各房閱卷官的案頭,二月十七日午後,《春秋》一房的一位閱卷官正在閱卷,忽然出聲讚道:「此論絕妙,不遜韓柳歐蘇。」當即就這份考卷薦到房官張鶴鳴處,說道:「張大人請看這篇論和詔。少有的佳藝,宜冠本房。」

  張鶴鳴案頭已經有四位閱卷官薦上來的幾十份首場朱卷,待第二場朱卷閱畢,他就要把這兩場朱卷推薦到副主考官劉楚先處,第三場考卷就不甚重要了,只要過得去就行。

  張鶴鳴見這閱卷官如此盛讚這份考卷,便放下手中的卷子。先看這份,只見這篇「天下之政出於一論」寫道:「天下有政本,人主誠有以重之,然後政從於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政所以置器而厝之於安且永也……」

  張鶴鳴一邊看。一邊撚鬚點頭,看完這篇長論。又看「擬漢武帝罷田輪台詔」,開篇寫道:「朕憤匈奴橫暴,數使將士出擊絕漠數千里——」

  很快看完,好文章看著就是這麼順暢,張鶴鳴讚道:「果然是少有的佳藝。」看了看這份朱卷的編號,是南卷,表示該考生來自南直隸的蘇、松二府或者江西、浙江、湖廣、福建、廣東這些省份——

  ——明代會試實行南北卷制度,規定了南方諸省和北方諸省以六四開來瓜分三百多個進士名額,因為如果不實行這種制度,那南方舉子將佔據進士名額的絕大多數給佔去,南方經濟文化發達,鄉村裡巷都是書聲琅琅,販夫走卒中都有很多人能識字,而北方的讀書人少,就是讀書人,往往除了八股之外,一無所通,所以北方舉子考不過南方舉子,試舉二例,單是江西吉安一府,有明一代就出了十一位狀元、八位會元、三十九位解元;福建莆田一縣,歷科中進士者三百二十四人,遠比北方一個府還多,這若是不加以地域限制,那北方人等於是陪考了,這肯定會造成北方士紳的強烈不滿,引發政治危機,故而朱元璋分南北捲來取士,保證北方舉子的錄取機會,南方士人雖然也不滿,但好歹南方十佔六,還能忍受,而且殿試一甲、二甲依然是南人佔絕大多數,正是因為這南北卷制度,才會有異地冒籍的弊端,曾有一個浙江籍舉人考了多次考不上進士,遷到河南,轉眼高中,後來就不允許舉人改籍了——

  張鶴鳴看這份考卷是南卷,便在四位閱卷官薦上來的南卷中翻找同一編號的首場考卷,但找了一個遍,沒能找到,心想:「二場能作出如此制藝的,首場也肯定好,難道是還沒閱到那份卷子?」便讓徐光啟等三位閱卷官在尚未閱完的首場朱卷中找一下,把這一編號的朱卷找出來給他,但徐光啟三人在案頭首卷中沒有找到這一編號的卷子,連落卷中都找了一個遍也沒找到——

  一個閱卷官問:「會不會分錯了,首卷分到二房去了?」

  分房閱卷,首卷送到哪一房,後面同一編號的朱卷也會繼續送往該房,當然,出錯也是可能的,張鶴鳴便持了這份二場朱捲到《春秋》二房去,一一對看那四百多份首場朱卷,卻還是沒找到同一編號的考卷,這讓張鶴鳴好生納悶,首卷怎麼可能不翼而飛呢!

  徐光啟猶疑道:「前兩日我曾貼出一份考卷,那份考卷犯了先帝廟諱,不會就是那份卷子吧?」

  張鶴鳴愛才,這份二場考卷實在優秀,不忍錯過,擢撥出優秀人才也是房官的榮譽,便讓徐光啟去至公堂核對一下。

  徐光啟到至公堂一看,貼出的這份卷子果然就是他們到處要找的那份首卷,既已貼到牆上,當然沒有再揭下來的道理,徐光啟回到閱卷房對張鶴鳴道:「張大人,實在遺憾,那份首卷果真犯諱了,沒法薦上去。」

  張鶴鳴頗為失望,嘆道:「可惜了,可惜了,這位才華橫溢的考生只有等下科了,又是三年寒窗啊。」

  徐光啟把那份二場朱卷取過來看,越看越覺得這像是張原作的,但張原那麼心細的人,怎麼可能會在首場首藝出現那樣明顯的錯誤!

  徐光啟搖搖頭,覺得不可能,他沒把這份朱卷立即棄到落卷堆中,而是放在一邊,繼續閱卷。

  二月十九,第三場的策問卷也送上來了,這時該薦上去的卷子都薦上去了,三場策問素來不受重視,閱卷官們短短幾天時間批閱了數百萬字,也疲倦了,沒有精力再細看這第三場的卷子,都是根據已經確定要薦上去的那近百份前兩場朱卷的編號,找出相對的第三場朱卷,粗看一下,沒有犯諱之處就行——

  徐光啟特意找出那個首藝被貼出者的第三場朱卷,三篇策問關切事理,明白正大,沒有浮華之詞,卻有真知灼見,看了這三篇策問,徐光啟心中的憂慮愈發深重,從二場、三場的制藝來看,這極有可能是張原的考卷,但張原怎麼會出這樣低級的錯誤,這好比圍棋國手自填一眼死大龍,按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是智者千慮,終致一失嗎?

  這後兩場制藝實在優秀,讓人割捨不下,不管是不是張原的,徐光啟都要再去至公堂看看那份貼出之卷,後面六篇他還沒看過呢。

  ————————————————

  悲劇,介子受了點挫折,書友們就不給雅騷投票了嗎,挫折是為了爆發啊,求票!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10
第三百六十五章 風暴前的春光

  順天府至公堂面闊七間,五脊懸山頂,青磚牆,琉璃瓦,是順天府貢院最氣派的建築,匾額上的「至公堂」三個大字是萬曆初年張居正下令重修貢院時親筆所題,張居正去世後萬曆皇帝對其進行清算,差點開棺戮屍,張居正施行的卓有成效的新政也大半被廢除,但這塊匾額卻沒人更換,至今猶高懸著——

  在至公堂右側第三間有一塊漆成黑色的板壁,違式的朱卷就貼在這裡,大約有四、五十份,遮蔽了大半板壁,這些違式的卷子有的是因為首場七篇的凡起與大結的字眼相同、有的是二場詔表格式違例、有的是在卷中自敘生平,但犯廟諱的卷子獨此一份,徐光啟微微躬著身子,正在細看這份卷子,一頁頁的翻,從第二篇看到第七篇,夕陽從堂前的兩株樹葉脫盡的柿子樹間照過來,徐光啟神情肅然,他將揭起的卷子放下,在廊上踱了一會步,拿定了主意,返回《春秋》閱卷一房,把房官張鶴鳴請到這邊來看這份落卷——

  張鶴鳴看罷,半晌方道:「這應該是今科會試名列前茅的佳作啊,可惜是犯諱,若只是塗抹污卷這樣的違式,我都會持捲去劉院長處說情,可惜,可惜,愛莫能助啊。」

  張鶴鳴連連搖頭,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徐光啟不肯就這麼放棄,他敢斷定這卷子就是張原所作,他必須要幫助張師弟,說道:「張大人請細辨這違式的首篇與其他六篇的區別。」

  張鶴鳴又細看第一篇,皺眉道:「這第一篇與其他六篇相比遜色不少,科場重首藝誰人不知,為何該考生會如此顛倒。還犯廟諱!」

  「張大人請看這最後一篇。」徐光啟將卷子翻到最後一頁,指著那個缺了一筆的「鈞」字:「該生作到最後一篇。應是精力疲倦之時,卻猶記得避御名之諱,怎麼可能會在第一篇時犯先帝廟諱!」

  張鶴鳴濃眉一聳,側頭看著徐光啟,神色凝重,問:「徐翰林是指此卷首篇謄錄有誤?」

  徐光啟道:「應該是刻意為之。」

  科場舞弊,非同小可,張鶴鳴看了看朱捲上的戳印,謄錄生名叫卓笑生,說道:「但拆彌封驗墨卷要等到放榜後——」

  徐光啟道:「若等放榜後再驗證。那豈不是為時已晚。」

  張鶴鳴直視徐光啟。問:「你知這考生是何人?」

  徐光啟搖頭道:「不知,但人才難得,相信張大人也是這麼考慮的。」

  張鶴鳴點點頭,躊躇片刻,說道:「子先兄與我一起去見劉院長。看看能否破例先驗這份墨卷。」便將這份貼出的卷子揭下,房官把已貼出的違式卷子又揭下,這要承擔一定的責任,因為事後很容易遭致非議和彈劾。

  劉院長就是今科會試的副主考官劉楚先,身兼數職,既是禮部尚書,又是翰林院大學士兼掌詹士府事,是徐光啟的頂頭上司——

  在副主考閱卷房,劉楚先聽了張鶴鳴與徐光啟之言。又仔細看了這三場朱卷,除了違式的首藝,其他無論是經題八股還是詔表策論,皆是上佳的制藝,劉楚先沉吟道:「茲事體大,還得請吳閣老作主。」

  於是。劉楚先又領著張、徐二人到主考官吳道南處,吳道南是江西崇仁人,萬曆十七年己丑科榜眼,歷任少詹事、禮部右侍郎,去年入閣為輔臣,為官清廉正直,平易近人,不屬東林,也不屬浙、楚、齊三黨,但因為六年前庚戌科狀元韓敬涉嫌通關節舞弊是吳道南首先揭發,而韓敬是宣黨首領湯賓尹的門生,宣黨自然視吳道南為敵,此次吳道南主持丙辰科會試,朝中宣黨官員都盯著吳道南呢,所以吳道南在貢院內簾分外謹慎,儘量不要授人以柄,不料還是出事了,副主考劉楚先和春秋房的張鶴鳴、徐光啟給他出了難題——

  吳道南看了卷子,這制藝的確優秀,就是取為第一名會元也無人能指摘,但首卷犯諱如此明白,謄錄生還有補註,這表明不會是謄錄生疏忽寫錯,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原墨卷的確如此,這考生精雕細琢卻在最關鍵處出了大漏洞,這只能怨命;二是那位名叫卓笑生的謄錄生被收買故意寫錯來陷害這位考生,可是墨卷送到謄錄所已經是彌封好的,那謄錄生怎麼可能辨別出哪份墨卷是他要陷害的那個人的?

  這樣一想,吳道南不禁心頭悚然,若真是那位謄錄生要陷害這位考生,並且能確認彌封好的墨卷,那就表示這謄錄生在貢院內還有同謀,這要是牽扯出來,就要釀出科舉大案了,恐怕對他這個主考官來說也很不利,宣黨、齊黨甚至浙黨的言官必以此事掀起大波瀾,但若說要將此事壓下去不聞不問那更是後患無窮,而且他吳道南也絕非那等人——

  吳道南深思熟慮後開口道:「原墨卷在外簾收掌試卷官處,現在內外簾隔絕,也無法去外簾調取墨捲來驗,目下只有一個辦法,暫把這份卷子放在我處,算是取中的,今科例取三百四十四人,我填寫紅號草榜時就把這個卷號添在末尾,然後交監臨官去調取墨捲來驗,若墨卷首藝也違式,那就黜落,少取一人也是可以的,這個往科有先例,如果其中真有舞弊陷害,那就從這個謄錄生開始嚴查,絕不放過幕後元兇——劉尚書,你們三位以為如何?」

  劉楚先、張鶴鳴、徐光啟皆道:「吳閣老處置很得大體,下官敬服。」

  就這樣,《春秋》閱卷一房的閱捲風波暫時平息,內簾的閱卷、薦卷照常進行,寫紅號草榜及調墨卷、拆封、唱名將於二月二十六日傍晚開始,二月二十七就是正式放榜之期——

  ……

  這日清晨,張原在院中兩個大荷花缸之間練太極拳,商周祚推門出來立在高高的階墀上看著,張原收勢向內兄施禮。商周祚含笑道:「介子,今日是澹然二十歲的生日啊。你還記得否?」小妹澹然幼失怙恃,依兄嫂長大,商周祚對幼妹的生日比自己兩個女兒的生日記得還清楚。

  張原應道:「是,這幾年澹然生日我都會去見她,今年卻分隔兩地了,極是想念。」現在他心裡最牽掛的是澹然的分娩。

  商周祚抬眼望著對面東廂房屋脊,目光悠遠,說道:「會稽二月,春暖花開,那杏花寺的杏花這時都綻放了吧。歲月如流。我妹澹然轉眼就雙十年華了,我已有五年多沒看到她了。」目光下移,看著張原:「介子,這次你中了進士,就把她接到京中。嗯,七、八月間去接,那時天氣不冷不熱正好。」商周祚看了張原的三場制藝,說必中無疑,就看名次高低了。

  小景徽笑眯眯走了出來,這女孩兒總是這麼高興,婢女芳華已經侍候她梳洗停當,女孩兒前髮覆額,後髮垂肩。不再穿臃腫的冬衣寒裘,而是薄襖長裙,顯得嬌小伶俐,先向爹爹和張原各行一禮,然後脆聲問:「爹爹,那小姑姑來京時是不是把小寶寶也要抱來?」

  商周祚笑道:「那是當然。」

  小景徽便問張原:「張公子姑父是喜歡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張原笑。答道:「都喜歡。」

  小景徽道:「那就讓小姑姑各生一個好了。」

  商周祚板著臉道:「不許饒舌。」

  小景徽看著爹爹的臉色,察知爹爹沒有生氣,又道:「爹爹,小姑姑是今天生日,那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明日我想讓張公子姑父帶我去滿井遊玩,請爹爹准許。」

  商周祚皺眉道:「又要糾纏你姑父嗎。」

  張原對商周祚道:「大兄,游滿井是我早就答應了景蘭、景徽的,明日我族叔、族兄還有祁虎子都會去,待放了榜,不管中沒中,怕都沒時間、沒心情遊玩了。」

  商周祚這才點頭允了,小景徽甚喜,向張原揚眉一笑,蹦蹦跳跳往後院看穆真真練小盤龍棍去了。

  商周祚看著小女兒的背影,對張原道:「當初澹然裹足,痛得直哭,我不忍心,就沒讓她裹,如此一來,這兩個小的就跟她姑姑的樣,都不裹足了,以前還擔心她們嫁不出去呢,哈哈。」

  張原笑道:「大兄英明,不裹足好啊。」

  商周祚道:「也是緣分,恰好遇到介子就是不喜裹足的。」

  張原道:「我將號召翰社同仁摒棄這裹足陋習,祁虎子已然熱烈響應。」

  商周祚哈哈大笑,西廂房裡還傳出傅氏的輕笑。

  商周祚去都察院後,張原也帶了武陵和汪大錘出門前往大隆福寺,他今日召集翰社諸人在大隆福寺聚會,張聯芳、洪承疇、黃霆、孫元化,還有其他十幾位浙江舉人也都參加了,出示各自科場中的制藝,相互品評、切磋,公推張原的制藝為第一,認為張原這次一甲有望,張原自己當然是很謙遜的,會試結果由考官來定,翰社公推算不得數——

  黃昏時分,張原回到內兄的四合院,穆真真迎了出來,手裡拿著好幾封信,喜道:「少爺,若曦大小姐、微姑,還有青浦楊秀才的信到了。」

  「姐姐她們應該才收到我的信吧,怎麼就有信來?」

  張原很是高興,先拆姐姐的信看,姐姐的信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寫的,那時他的信才剛寄出,姐姐當然還沒有收到,只是牽掛著赴京的弟弟,先就寫信來了,盛美商號已在去年十一月底與民信局訂立合作契約,對於盛美商號的信件或物品,民信局會優先、優質運送,張若曦在信裡向弟弟張原報知盛美商號近來的發展情況,除青浦外,就數杭州分號盈利最多,南京分號將於新年二月初開張,也是王微一手籌備的,王微很有經營頭腦,此時此刻她寫信,王微就在她身邊,在信的最後,張若曦說將於二月上旬啟程回山陰母家,幫母親照看好澹然,請張原放心——

  而在王微信裡,卻是隻字不提盛美商號的事,滿紙情意綿綿,信末附詩一首,這是她從南京去青浦途中泊舟白蜆江畔時寫的,詩曰:「一葉浮空無盡頭,寒云風切水西流。蒹葭月裡村村杵,蟋蟀霜中處處秋。客思夜通千里夢,鐘聲不散五更愁。孤蹤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煙一釣舟。」

  詩寫得楚楚可憐。

  張原微笑著,最後看楊石香的信,楊石香向他匯報翰社書局的情況,《喻世明言》二十捲本已經刊刻印行,還有《警世通言》前十捲,銷售勢頭甚好,乙卯年翰社書局(不包括范文若的蘇州分局)共盈利一千八百六十七兩銀子,根據書局頭三年的盈利不予分紅的契約規定,已把這些銀子全部作為各股東的追加股本——

  小景徽過來問:「張公子哥哥,是小姑姑回信了嗎?」

  張原道:「不是,是我青浦的姐姐寫來的信。」岔開話題道:「明日一早去游滿井,準備好了沒有?」

  小景徽喜道:「準備好了,明日天一亮就去嗎?」

  張原道:「讓廚下早些煮匾食,吃了就去。」

  ……

  翌日一早,祁彪佳就趕來了,雇了兩輛馬車,在岳父大人宅中吃了匾食,張聯芳和張岱叔侄也到了,都帶著女眷,於是帶上景蘭、景徽姐妹一起去游滿井,滿井在北京外城的東北方,從東四牌樓到滿井大約有十二、三里路,馬車出了東直門,折而向北,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初春,安定門外士女云集,都是來游滿井的,但見高柳夾堤,一望空闊,被冰雪嚴寒困在城中數月的京城士女,此時若脫籠之鵠,個個臉上喜氣洋洋,眺望遠山,山為冬雪所洗,鮮妍明媚,娟然如倩女新妝;近看古濠水,冰雪融化,波色乍明,岸邊柳枝將舒未舒,柔條拂風,春意盎然——

  景蘭、景徽這兩個女孩兒最是歡喜,來北京三年,還是第一次到北城外遊玩,小景徽東張西望問:「滿井在哪裡呢?」

  張聯芳是好游的,年年開春都要游滿井,指著不遠處一個八角亭道:「井在亭中。」

  ——————

  科舉最後的重頭戲,請書友們多些耐心,多多支持,明日揭榜,精彩紛呈,呃廣告。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11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天定文曲星
               
  穆真真和芳華幾個婢女就帶著景蘭、景徽姐妹先去看那滿井,祁彪佳緊跟在景蘭身後如影隨形,張聯芳「呵呵」笑道:「祁虎子對他這個小妻子跟得寸步不離啊,乾脆下月就成婚吧,早婚各地都有。」

  張岱笑道:「虎子身體還沒長成呢。」

  「有一奇聞,說出來讓你們長點見識——」

  噱社社長張聯芳又開始說笑話了:「湖廣邊地有一種惡劣風俗,男童年方十歲,其父就為其娶年長之妻,其父先與子媳交合,生子則以為孫,所以那邊的人做父親的二十來歲,兒子就有十來歲了,其實是兄弟,當地人卻不以為怪。」

  張岱、張原都是搖著頭笑,亭子邊的小景徽也在歡聲笑語,回頭向張原招手:「張公子哥哥,快來看,這井真奇怪啊。」

  張聯芳奇道:「介子,你這個妻侄女怎麼這般稱呼你?」

  張原微笑道:「以前在會稽叫順嘴了,改不過來,不過在我內兄面前她就叫我張公子姑父。」

  張聯芳看著活潑可愛的商景蘭和商景徽小姐妹,微帶揶揄道:「商氏女都是不裹足的,嘿。」

  張岱知道仲叔有金蓮癖,不想讓介子與仲叔爭辯,岔開話題問張原:「介子也快為人父了,大約幾月生?」

  張原道:「應該是下月。」

  張聯芳道:「介子先持齋三日,然後再去大慈延福宮為你妻兒祈福,天官賜福、地官釋罪、水官解厄,據說很靈驗。」

  張原道:「好,明日就開始持齋。」

  因張原即將生子,張聯芳想起他兒子張萼和張萼和兒子了,說道:「我那孫兒都快一週歲了,我這個做祖父的還沒見過他呢,這次不管中不中,都要回鄉一趟。」

  張岱笑道:「仲叔這回必中的。事不過三嘛,仲叔這是第三次躍龍門,必定大功告成。」

  說說笑笑,張聯芳叔侄三人走近那八角亭。圍在亭邊看井水的有近百人之多,有宦官和貴戚,有士紳和女眷,在滿井周圍,一家人席草而坐對酌勸酬的比比皆是,小販們吆喝著: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

  張原微笑傾聽,這些叫賣聲與王思任老師在《游滿井記》裡寫的並無二致啊。王老師游滿井應該是在四、五年前,時光在這叫賣聲中似乎定格了——

  衣袖被輕扯了一下,低頭看,是小景徽亮晶晶的眼眸,嘻嘻一笑,小手指著亭中道:「張公子哥哥快看,那井水不停地滿出來,流不完的。」

  商景蘭道:「就是水不停滿出來才叫滿井嘛。」

  張原定睛看那亭中井時。只見青石圍成的井沿比地面高出三尺,但井中泉水猶自溢出井沿,汩汩流淌。在亭西匯成一條清澈小溪,溪水清澈見底,似不見流動,在滿井之西,古藤老蘚,日光難透。

  張岱道:「我去嘗嘗這水如何,堪煮茶否?」擠了過去,到亭上掬水而飲,張原也跟過去捧水喝了一口,泉水冰涼。還有一絲甜味,冰甜沁人心脾,聽身邊的大兄說道:「這泉水尚可,論水質比不得我們山陰禊泉,但勝在水量充沛。」

  隨後走上來的張聯芳笑道:「北京人可憐,難得看到一眼泉水。所以這麼一個滿井就成風景名勝了,袁石公的《滿井遊記》竟成名篇。」

  景蘭、景徽和祁彪佳也紛紛上亭捧水喝,正這時,聽得有豪奴高聲喝道:「讓一讓,讓一讓。」

  張原轉身看時,見是一個鮮衣怒馬的富貴公子在一群豪奴清客的簇擁下策馬來到滿井邊,開道的豪奴叫這一側的圍觀人群讓一讓,他家公子要來看滿井,張原心道:「聽口音這些人是蘇州府的,不知是哪位高官之子,在北京城也這麼耍紈袴派頭,只怕要碰釘子吧。」

  張原示意穆真真和芳華拉著景蘭、景徽姐妹避到一邊,卻見那位三十歲左右的富貴公子跳下馬先斥罵豪奴:「無知蠢物,這京師也是你們敢隨便喝道的嗎,說不定就遇到哪個中貴外戚、高官名士,給你們一頓好打。」

  圍觀人群聽到這話,都笑了起來,對這幾個豪奴的惡感也就淡了。

  井邊人太多,張原對景蘭姐妹道:「我們先到別處遊玩。」剛邁步,卻聽身後有人笑道:「介子也來游滿井嗎,啊,葆生兄也在,還有宗子、虎子,哈哈。」

  張原轉頭看時,卻是范文若,還有文震孟這幾個蘇州同鄉,當即還禮、笑談,這時,那個富貴公子轉過身來作揖道:「范兄,還有文兄,你們也來會試嗎,怎麼我在貢院內沒看到你們,幸會,幸會。」

  范文若眉頭微皺又揚起,拱手道:「原來是沈兄,哦,還有趙兄,難得一見啊。」

  這位沈公子打量著張原幾人,問范文若道:「聽聞范兄加入了山陰翰社,不知那張社首是哪一位,在下是久仰大名?」

  范文若便將張原四人向這位沈公子介紹,又對張原四人介紹這位沈公子:「沈公子出身吳江名門,其父是左副都御史、巡撫河南。」

  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是都察院的副職,比正四品的左僉都御史商周祚高出兩級,位高權重啊,果然是可以在京師喝道驅逐的頭面人物。

  這沈公子向張原幾人拱手道:「吳江沈同和有禮。」

  沈同和身邊的一個青年士子也拱手道:「吳江趙鳴陽有禮。」

  沈同和目視張原,笑道:「久聞張社首大才,這科會元非張社首莫屬了。」

  張原淡淡道:「豈敢,盡力而為。」因為要照顧景蘭、景徽姐妹,也就沒與這個沈同和多談,拱手而別,到別處觀覽風景。

  范文若與那沈同和繼續交談了一會,也別了沈同和走到張原這邊來,文震孟也跟過來,張原含笑道:「文兄對這位沈公子似乎不甚待見啊。」

  文震孟冷笑道:「斯文敗類,我是睬也不睬。」

  張原道:「這人有這麼惡劣嗎,看著倒並不囂張啊。」

  范文若笑道:「沈同和在蘇州名聲不佳。別的不說,我單舉一事,在吳江,凡是新到妓女。必先晉謁沈同和,侍寢三日,否則無法立足,曾有一個名叫穆素微的妓女,新來吳江,遵照別人指點持禮拜見沈同和,因為穆素微美而有才。沈同和就將她留在府中不放出來,妓家亦不敢追討,一日,沈同和與友人聚會飲酒,讓穆素微侑酒,座上有位名叫袁於令的青年名士,美人名士一見傾心,私語移時。沈同和就惱了,把袁於令趕了出來,袁氏有個姓馮的門客。喜任俠,有膽力,知道袁於令的心意,有一次趁沈同和攜穆素微游虎丘之際,竟登沈舟,奪了穆素微送到袁於令處,袁於令自是大喜,穆素微也是如脫牢籠,袁父知道後連稱大禍臨頭,趕忙把穆素微送回沈府。卻為時已晚,沈同和已經訟官,袁於令遭受了一年的牢獄之災,在獄中根據自己的經歷寫下了傳奇《西樓記》——」

  張岱接口道:「《西樓記》我知道,劇裡的書生於鵑於叔放出獄後中了狀元,鬥倒了惡人。與穆素微終成眷屬,但事實如何呢?」

  「狀元哪有這麼好中,戲曲裡這個中狀元那個中狀元——」

  范文若搖頭苦笑道:「事實是,袁家敗落,袁於令遠走他鄉做塾師,那個穆素微已經死了,死時不到二十歲。」

  張原心道:「只有弱者、失意者才意/淫啊,沈同和還是這麼意氣風發。」

  卻聽文震孟道:「更無恥的是,沈同和的舉人功名都是他人代考的,就是他身邊那個趙鳴陽。」

  文震孟素來端謹,道聽途說的事他不會亂傳——

  張原皺眉道:「竟有這等事?」

  范文若道:「這事在蘇州不算秘密,那個趙鳴陽家貧,八股文的確作得好,前兩年我的拂水山房社曾請他評過八股文,沈同和的底細我們更清楚,八股不能完篇,從童生到秀才、再到舉人,都是趙鳴陽給他代考,現在竟然考到北京來了。」

  張岱驚訝道:「考場搜檢、監臨都是虛設的嗎?」

  范文若道:「吳江沈氏財雄於鄉,又是官宦世家,這些關節都是能打通的,四年前應天計鄉試,沈同和與趙鳴陽就分到同一號房,號舍相鄰,說起來這個趙鳴陽也真是八股快手,不但自己要作文,還要代沈同和作,竟然也能在繼燭扶出前交卷,只不知為何沒來參加癸丑科會試,而是緩了三年?」

  文震孟道:「沈、趙聯號舞弊之事當時就有人檢舉揭發,但最終不了了之,想要掀起科舉案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朝中無人也掀不起來,之所以癸丑科沒有來考,也是避當時輿論鋒芒,這科來了,他們還是聯號。」

  「趙鳴陽還與沈同和聯號?」范文若驚問,這事他也不知道。

  文震孟在京中交際廣,消息靈通,點頭道:「正是,沈是劍字第三號房,趙是劍字第四號房。」

  范文若、張岱、祁彪佳都是目瞪口呆。

  張原心道:「當初董其昌教授宗翼善八股文『九字訣』,不就是要讓宗翼善給董祖常代考嗎,董祖常的秀才功名就是宗翼善考出來的,若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些事,宗翼善定會給董祖常考出個舉人來,至於敢不敢在會試考場代考,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象沈、趙這樣聯號作弊,卻比雇槍手更穩當些。」

  范文若道:「且看二十七日放榜的結果,若沈同和高中,那真是有辱斯文,科舉還有什麼公正可言!」

  文震孟道:「房官、考官只看卷子,若趙鳴陽為沈同和代作的制藝出色,高中也是極有可能的。」

  張聯芳過來聽說了這事,皺眉道:「這個沈同和多次出入董玄宰府第,若真是舞弊,董氏定然出了大力。」

  這麼一說,張原也感悚然,科場黑幕徐徐拉開啊。

  ……

  二月二十四,齋戒三日的張原一早沐浴後帶著五牲祭品來到附近的大慈延福宮,拜禱三帝君護佑澹然分娩平安,人力都無能為時,只有禱之於鬼神,拜禱畢,出來時看到清墨山人正在延福宮前擺卦攤,董奶茶安安靜靜坐在他身邊——

  看到張原,清墨山人趕緊起身作揖,董奶茶也向張原萬福,董奶茶白美了許多,看來清墨山人把她愛護得很好——

  張原笑問:「清墨山人,近來還好嗎?」

  清墨山人道:「還好,山人的名聲正慢慢傳揚開來。」

  張原看了看嬌俏的董奶茶,心想紅顏禍水啊,說道:「在他鄉謀生不易,若有無賴喇唬欺凌你們,儘管來找我。」

  清墨山人笑道:「天下的喇唬都一樣,欺軟怕硬,畏懼權勢,山人就自稱是商御史的親戚,真就沒人敢欺侮我。」說著,對卦攤左右賣酒、賣果子的小販大聲道:「諸位看到沒有,這位就是商御史的妹婿,浙江鄉試第一的張解元,今科狀元非他莫屬——」

  張原忙道:「山人莫要亂說,狀元豈是皇帝定的。」

  清墨山人道:「狀元是文曲星下凡,是蒼天定的,皇帝是天子,代上天欽點狀元,張公子有大仁大才,就是文曲星下凡,山人鐵口直斷,張公子今科必中狀元,若不中,張公子儘管來砸山人的卦攤。」

  張原搖著頭笑,心道:「我吃飽了撐的才砸你卦攤。」拱拱手,回四合院去。

  ……

  二月二十六日傍晚,順天府貢院門前廣場又是人山人海,雖然正榜將在禮部大門前張貼,但榜單是從貢院填寫好送去禮部的,等在貢院前可以更早得知結果,會有官差在正榜填好後尚未送到禮部公佈之前就出貢院馳報中式者,據說還有惡少無賴半路搶奪喜報的,搶了喜報好趕去討要喜錢啊。

  按照慣例,正榜將在二十七日丑時三刻前寫好送出,但考生們急不可耐啊,黃昏時就聚集到了貢院,徹夜等候,然而丙辰科會試寫榜特別慢,都已經過了正丑時,貢院龍門還是緊閉,有那脾氣暴躁的考生就向貢院大門擲瓦石,鼓噪叫罵,簡直要破門而入——

  ————————————————————

小道有話說,解釋一些問題
               
  首先,明代不是清代,明代對科舉舞弊的處罰遠沒有清朝嚴厲,明代除了洪武時,其他時候沒有因為科舉舞弊而定罪殺人,洩漏考題的考官也只是免官,代考的也只是流放;

  其次,小道需要書友們一些耐心,以前有不少書友說張介子一路太順了,沒有波折,這回小道會試就寫了一點波折,豈料更多書友不滿,說什麼不要再寫科舉了,趕緊朝堂做官,這真讓小道為難啊,從童生一路寫到現在,會試是最後一關了,怎能不濃墨重彩?難道到了朝堂做官張介子就能處處得意,不能受一點委屈?難道打努爾哈赤,就能場場得勝?那樣過分的yy有意思嗎?

  書友們看書難道就只求一個爽快的結果嗎,小道娓娓道來的過程不討喜嗎?

  小道明白自己的最大弱點就是碼字慢,如果一天二、三章,那這段情節很快就過去了,可是小道時速只有五、六百字,現在更上的這四千字就是小道七個小時努力的結果,這真是沒有辦法,不是小道不努力啊,小道出很多。

  懇求書友們多多鼓勵。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12
第三百六十七章 貢院失火
               
  此時的至公堂內氣氛異常緊張,紅燭成排,明如白晝,內閣大學士吳道南、翰林院學士劉楚先這兩位主考官居中而坐,其餘監臨官、提調官、受卷官、彌封官、謄錄官、對讀官,還有五經二十房的房官和八十二位閱卷官濟濟一堂,燭火光影,明明暗暗,映照出各人面目和各種表情,驚怪、錯愕、冷笑、冷眼、焦急、憂慮、困惑、恐懼、事不關己、幸災樂禍……

  激烈的爭執後會有短暫的安靜,這時,距離至公堂有半裡多遠的貢院大門外,那澎湃的喧囂就如江潮般一陣一陣傳到堂上眾考官的耳邊,即使門垣重重,也不能阻隔這聲浪。

  身為閣輔的吳道南是第一次主持會試就遇到了這樣棘手的難題,他的神色極為凝重——

  今日午後,吳道南與副主考劉楚先商議給三百四十四份中式的朱卷定名次,這三百四十四份朱卷中有南卷兩百零五份、北卷一百三十九份,這是必須要先確定好的,再就是定五經魁,《詩》、《易》、《禮》、《書》四經魁經過一番討論,都確定好了,但《春秋》經魁卻讓兩位主考官很為難,問題就出在那份首題犯先帝廟諱的朱捲上,若論這份朱卷的春秋題八股,冠《春秋》房無疑,只是現在還不能調墨捲來驗,無法確定那首題犯諱到底是考生自己忙中出錯還是遭人陷害,若是考生自己出錯,那現在把這份朱卷定為經魁就會鬧笑話,而若是遭人陷害呢,驗墨卷唱名時必起大風波——

  劉楚先道:「此卷作為《春秋》經魁不妥,影響太大,可以錄為第六名,若那考生的確是受陷害的,取為第六名也不虧屈他,其實會試名次並不重要。只要取中就好,真正排名次還在殿試——而若是該考生自己的失誤,那就黜落,黜落一個第六名總比黜落一份五經魁捲好說話得多。」

  吳道南道:「劉尚書此言有理。」

  於是便依劉楚先的建議。將《春秋》二房薦上來的一份卷子定為《春秋》經魁,五經魁既已定下,那便開始填寫紅號草榜,直至傍晚方填寫完畢,立即將草榜遞到外簾,由監臨官、提調官會同受卷官按編號提取相應墨卷,這時。內、外簾的封鑰打開,內簾官與外簾官在至公堂聚集,按慣例諸考官先各食一碗粉果充飢,這種粉果以粳米舂為粉,滲入豬油做成外皮,再以荼蘼露、鮮筍、肉粒、鵝膏為餡,乃是京師名點,能合大多數人的口味——

  吳道南卻是粉果都不及吃。把劉楚先請過來,兩個主考官先按編號把那份取為第六名的墨卷找出來,驗看之下。二人都是鬆了一口氣,把張鶴鳴和徐光啟二人叫過來,讓他們二人看這份墨卷——

  張鶴鳴看了看墨卷首題,那個「穆」字果然未缺筆避諱,違式確鑿,連連嘆息道:「可惜,可惜!」

  徐光啟戴上張原送他的昏目鏡仔細對照驗看,首題「穆」字未缺筆避諱是一目瞭然的,徐光啟又翻看次題、三題,終於發現了重大問題。他直起身,摘下眼鏡,對兩位主考官和張鶴鳴道:「吳閣老、劉尚書、張大人,這首題與其他六題的筆跡和墨色都有細微差異,下官認為這張墨卷被人調換了。」

  此語一出,石破天驚。堂上眾考官都聽到了,也不吃可口的粉果了,紛紛聚過來詢問究竟——

  吳道南臉有不豫之色,他不想在他主持的會試中出差錯,原本他以為驗了墨卷這事就可以揭過去了,拆封唱名能照常進行,也就是少錄了一個進士而已,豈料這個徐光啟似乎認定了此卷有大問題,又提出墨卷被調換這一驚人之言,這可比謄錄生私自更改朱卷更嚴重了——

  吳道南眉頭緊皺,說道:「徐贊善,這事非同小可,你出言可要慎重。」

  徐光啟道:「請吳閣老仔細對比一下此墨卷的首題與其他六題的筆跡,首題的筆跡與該考生在其他卷子上的筆跡粗看形似,細看還是能看出差別的,首題的小楷書法偏軟,不經意間流露二王筆意,可以說是功力深厚,而除了這首題,其他各題包括二場的詔論、三場的策問的小楷書風是統一的,端謹中偶露奔放之姿,論書法其實平平,算不得佳,不如首題的書法,而且還能看出來,這首題書寫人是故意模仿這位考生的小楷筆法,有意壓抑了自己的長處,再從墨色看,雖然都用的是松煙墨,但只要不是同一硯中的墨,那就能看出墨色的細微差別,磨墨時間的長短、緩急,對墨色都有影響——」

  徐光啟侃侃道來,吳道南、劉楚先、張鶴鳴諸人整日與筆墨打交道、浸淫書道數十年,細看之下,自然知道徐光啟說得很有道理,但筆墨的細微差別畢竟不能當作證據的,首卷完全可以與其他卷子不是一硯墨嘛,至於說筆跡差異這也很難說,除非很明顯的差別,否則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寫的字有些差異也是很正常的,《春秋》二房的房官魏廣微就指出了這一點——

  徐光啟道:「除了正卷,還有草卷,下官提議調該考生的草捲來驗看。」

  考生的正卷和草稿都要交上來,正卷從受卷官處移交彌封官,草卷就留在受卷官那裡保存,草卷不寫卷頭——

  彌封官是禮部正五品郎中周應秋,松江府金山衛人氏,周應秋勃然作色道:「徐大人這是何意,是疑心周某在彌封時作弊嗎?」

  徐光啟拱手道:「周大人,下官絕無此意,只是為場屋公正計,此卷疑點實多,理應找出草卷對照一下,若草卷與墨卷相符,那吳閣老他們也好安心拆封唱名寫正榜,否則若真出了差錯,作為落卷可是要發回考生手裡的,到時那考生一看,這首題根本不是他所作,鬧將起來只怕不好看。」

  周應秋冷笑道:「哪一科沒有落第考生發瘋鬧事,何曾見落第考生一鬧事就要追查考官責任的——徐大人只怕是另有居心吧。」

  朝廷為存考官體面,閱捲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小差錯都不會追究。像有些考生拿到落卷,發現考官只點讀了他首藝的前四行,考官如此不負責任,但考生除了發牢騷。又能奈何呢——

  徐光啟道:「我輩考官,奉皇帝之命為國取士,嚴謹公正是應有之義,這份考卷除了首題違式,其餘無論是四書題八股、春秋題八股,還是詔論策問,《春秋》一房四百二十一份考卷。無出其右者,吳閣老、劉院長也是為惜才計,這才將此卷留下,待查明無誤再決定是取中還是黜落,這有何不可,周大人為何就要牽扯到另有居心上去,難道做事就不能有一顆持中公正之心嗎?」

  周應秋冷笑道:「人人皆以為自己公正,那誰不公正!」

  「徐贊善如此關心這份考卷。莫非知道這位考生是誰?」

  說話的是魏廣微,魏廣微與徐光啟是同科進士,癸丑科會試二人同為春秋房閱卷官。因為徐光啟從魏廣微黜落的考卷中選了三份薦上去並且最終都取為進士,魏廣微自感失了顏面,從此啣恨,造謠說徐光啟在天津衛侵佔農田的就是這個魏廣微——

  徐光啟修養甚好,毫不動怒,指著彌封完整的墨卷道:「這墨卷下官也是這時才看到,而且彌封未拆,下官如何能知道這考生的姓名,莫非魏大人知道?」

  魏廣微細長眼睛眯起,森然問:「徐大人此話何意?」

  徐光啟淡淡道:「魏大人問我識不識得這考生。我說不識,然後反問魏大人一句,有何不可?」

  吳道南皺眉道:「至公堂上,不得爭執。」

  彌封官周應秋自然知道這份考卷是誰的,這時聽魏廣微與徐光啟爭執,心念電閃。向吳道南、劉楚先拱手道:「吳閣老、劉尚書,諸位考官都在此,不妨做個見證,現在就把這份墨卷拆封,看看是哪位神通廣大的考生,犯了先帝廟諱還能被閱卷官薦到至公堂上來的?」

  周應秋這是想將堂上眾官的注意力從考卷轉移到考生上來,他知道徐光啟與張原有個共同的老師焦竑,只要揪住這一點,徐光啟就有口難辨——

  徐光啟雖不敢十分確定這考卷是張原的,但豈會上周應秋的圈套,說道:「現在是論考卷,不是論考生,場屋從來沒有未確定錄取前就拆彌封的規矩。」

  魏廣微冷笑道:「這些墨卷是按紅號草榜從外簾調取來的,難道不都是已經錄取了的嗎,沒錄取的墨捲出現在這裡,這又是什麼規矩?」

  吳道南開口了:「把這份考卷寫入草榜是我決定的,有什麼責任我來承擔,現在就請周郎中、徐贊善和受卷官李郎中一道去外簾調草捲來驗看,如何?」

  周應秋剛才一路咳嗽著走到堂外去吐痰,回來道:「吳閣老,草卷八千份,俱未編號,這要去對照文字,將查到何時,豈不誤了寫榜,貢院大門外可是有八千舉子翹首以待啊。」

  「晚一個時辰發榜亦無妨。」吳道南是決心要把這事查清楚了,吩咐道:「多派兩個文吏,就對照首場第二篇的『是故君子』題,對得上破題就可,此卷破題是——」翻開卷子一看,念道:「憂以終身,所懷在善憂之聖矣。」又重複念了一遍,問:「三位記住了沒有?」

  徐光啟與李郎中都說記住了,周應秋最慎重,走到吳道南身邊,仔細看那卷子,輕聲唸誦了兩遍「是故君子」的破題,這才與徐、李二人往堂外走去,卻又踅回來道:「吳閣老、劉尚書,謄錄此份朱卷的謄錄生要先拘禁起來才行,不然恐致畏罪潛逃。」

  周應秋一反先前的態度,似乎站到了徐光啟一邊,認定那謄錄生從中舞弊陷害了——

  吳道南搖手道:「是否舞弊陷害尚不確定,豈可亂抓人,先去驗了草卷再說,三位大人,快去快回。」

  周應秋、徐光啟、李思誠三人去後,至公堂上安靜下來,眾官面面相覷,往科這時候已經是拆封墨卷、高聲唱名、歡聲笑語寫正榜了,而今科發榜前夕卻是這般景象!

  眾官默坐無語,單等周應秋三人取了草捲來驗,陡聽至公堂後面一片嘈雜喧囂聲,隱隱聽得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

  眾官大驚,紛紛出堂觀望,嘈雜聲來自聚奎堂方向,聚奎堂靠近貢院北端,離至公堂有小半里遠,就是失火也威脅不到這裡,再看火勢,並未躥上屋簷,只明晃晃好似那邊多點了幾盞燈籠,料想火燒得並不大,眾官稍稍放心,有監臨官趕去指揮號軍滅火,原以為那火好很快就能撲滅,不料也燒了小半個時辰那火光才漸漸黯淡下去——

  劉楚先望著聚奎堂方向的火光,對吳道南低聲道:「吳閣老,那失火處似乎就是保存墨卷和草卷的屋舍。」

  吳道南長眉顫動,澀聲道:「好厲害的手段,這京師內城、天子腳下,就由得這些人胡作非為嗎。」命巡場御史和謄錄官立即去把那個名叫卓笑生的謄錄生揪來問話——

  又等了兩刻時,受卷官李思誠和徐光啟、周應秋三人回來了,三人都參與了組織號軍救火,這時都是煙薰火燎有些狼狽的樣子,李思誠臉色極為難看,向吳道南、劉楚先兩位主考官請罪道:「下官疏於防護,致使保存的草卷大半被毀,墨卷也燒掉了百餘份,下官明日就引咎辭職。」

  徐光啟嘆道:「剩下的一小部分草卷因為救火潑水,已經糊成一團,無味辨認了。」

  吳道南一言不發,回到至公堂上,等巡場御史和謄錄官回話,謄錄官先回來了,稟道:「吳閣老,名叫葉笑生的那位謄錄生遍尋不獲,想必已趁失火混亂時逃逸。」

  吳道南拍案道:「立即追查,一定要抓到這個葉笑生。」

  謄錄生、對講生都是從京城附近州縣的生員中招募的,有名有姓,逃不了的,但現在,該如何寫榜?

  ————————————————————

  謝謝書友們的意見和鼓勵,小道都看著。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13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石二鳥
               
  已經是亥時末了,正榜卻還一個字沒寫!

  貢院失火只要沒燒傷人命那就算不得什麼大事,燒燬了草卷也並不很要緊,因為草卷不用發還給那些落第考生,問題是有一份需要查驗的草卷被燒掉了,雖說還有個謄錄生為線索,但那謄錄生已經畏罪潛逃,在沒有抓獲審問之前,這份違式考卷的清白該怎麼證明?兩位主考官又該如何處置這份明顯是遭人陷害、卻又苦無證據的考卷呢?

  還有,方才這場火不但燒燬了全部的草卷,還連帶著把墨卷也燒燬了一百多份,明日放榜後那一百多位領不到落卷的考生豈肯甘休,落第本就心情惡劣,這下子更有理由指責科場不公徇私舞弊了,可以想見,萬曆四十四年丙辰科會試將是朝野非議最多的一科。

  至公堂上的氣氛極為壓抑,眾考官和外簾官都默不作聲,只待主考官吳道南下決定——

  吳道南年近七旬,鬚髮皆白,顴骨高聳,雙頰乾癟,臉上的老年斑很明顯,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神情嚴厲,他環視堂上眾官,半晌不說話——

  存放草卷的屋舍突然起火,這顯然與至公堂上某一位甚至幾位官吏有關,這些人正是得知要查草卷,才臨時起意命人去燒燬證據,放榜前夕是貢院最放鬆的時刻,都是貢院裡面的人,偷偷丟個燭火進去燒那一堆不甚重視的草卷不是難事,至於這火為什麼早不燒,那自然是作弊陷害者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地步,因為首題犯諱肯定是要黜落的,待落捲髮出去,那考生就是大喊大叫首卷被人調換了,但又有誰會信,就是信了又如何,翰林院磨勘考卷只針對中式的,從來不會去調查一份落卷。因為這樣先例開不得,不然的話一個個落第考生都要求複查,那就混亂了——

  但讓作弊陷害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份首題違式的考卷竟能憑藉二、三場制藝的出色讓閱卷官大起惜才之念,一路薦到主考官案頭,又有徐光啟這個做事極其認真的人的堅持,最終矛頭指向草卷——

  吳道南已經把前因後果都想清楚了,這次舞弊陷害固然是針對那位尚不知姓名的考生。但對他這個主考官的影響也極大。這些人肯這麼花心機手段不惜違犯律法來對付一個考生,那這個考生顯然不是一般的考生,應該是與朝中高官大有干係的。浙黨的、宣黨的、齊黨的,或者是東林黨人的子弟?這次若沒有徐光啟的堅持,看似唱名、寫榜會正常進行。但當那個考生拿到被人調換了的墨卷,怨恨不平可想而知,自會利用其在朝中的關係大造輿論,冤氣最終會撒到他這個主考官頭上,不管其背後勢力大小,對他吳道南總非好事,他就會因為主持一場會試而莫名其妙得罪一批人,他本與首輔方從哲不算和睦,宣黨又視他為仇敵。那他以後在內閣的日子會更不好過,這是一石二鳥的毒計啊——

  「啪啪」兩聲脆裂響,廡下兩支大紅蠟燭爆出兩朵燈花,壓抑的氣氛似有鬆動,吳道南開口了:「開始拆號、唱名、寫榜。」

  眾官面面相覷,副主考劉楚先問:「吳閣老,那這份考卷怎麼處置?」指了指長桌上那份首題違式的墨卷。

  吳道南道:「這份考卷的首題雖然無法以草捲來驗。但被人調換陷害是顯而易見的,那個逃跑的謄錄生必須要抓獲歸案,而這份墨卷依紅號草榜名次不變。」

  依先前填好的紅號草榜名次不變,這份考卷就是第六名——

  監臨官李嵩提異議道:「吳閣老,這不合規制啊。把這犯先帝廟諱的卷子取中,如何讓天下士子心服。」

  另一位監臨官周師旦也附和李嵩的異議。周師旦李嵩是都察院監察御史。

  《春秋》一房房官張鶴鳴道:「這犯諱明顯是有人故意陷害,這樁案子最終也會水落石出,豈能明知考生被冤屈卻視若無睹?」

  李嵩道:「在沒有確鑿證據前,說什麼被冤屈都只是猜測,是作不得數的。」

  周師旦道:「犯諱的卷子倒是白紙黑字,證據確鑿。」

  兩個正七品監察御史很是堅持原則,在內閣輔臣面前毫無怯色,大明的言官就是這麼犀利。

  徐光啟一直在考慮草卷被毀後怎麼證明此卷的清白,這時說道:「考卷作弊法有所謂活切頭、蜂採蜜、蛇脫殼這些法子,下官以為請有經驗的紙匠、裝裱匠應該能看出這卷子的隱秘。」

  彌封官周應秋暗暗心驚,冷笑道:「誰又能保證那些低賤匠工沒有被人收買。」

  吳道南是確信此卷是被陷害的,不動聲色道:「作為丙辰科禮闈總裁,老夫有權決定黜取,諸位不要多言,各就各位,開始寫正榜。」

  周應秋當然不甘心,說道:「吳閣老既一力作主要錄取這份違式之卷,那以後若鬧出什麼風波,下官可不敢擔責任。」

  吳道南很疑心這個彌封官了,說道:「該是誰的責任就該誰承擔,內、外簾官各有其責,現在不要多言,書吏開始核對朱、墨卷。」

  便有數名書吏上前,一一核對朱、墨卷編號,核對無誤後就開始拆號、唱名,按慣例從第六名拆號起,第六名就是這份飽受波折和爭議的考卷——

  堂上眾官百餘雙眼睛都盯著拆封書吏的那兩隻手,看著那彌封被撕去,露出了墨卷的卷首,在拆號書吏身邊的另一位書吏看著那卷首,大聲唱名道:「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乙卯科舉子張原,年十九歲,本經春秋。」

  滿堂俱寂,遠處貢院大門外的喧囂隱隱傳來——

  堂上眾官中的大多數人都聽說過張原的名字,少年才子、八股名家、山陰名門、狀元弟子、翰社社首,小小年紀很會惹是生非,把姚宗文的堂弟搞到流放充軍,把董玄宰搞得幾乎身敗名裂,這份考卷竟然就是張原的!

  魏廣微斜睨著徐光啟,嘿然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同門肯出力啊。」

  徐光啟不答話,心裡波瀾起伏:遭陷害的果真是張師弟。會是誰對張師弟有這樣的仇恨?

  副主考劉楚先道:「把墨卷取來給我看。」

  書吏將這份墨卷呈上,劉楚先仔細看了看卷首的字,這上面的字跡與二場、三場墨卷的文字相同,與首場二到七題的字跡也相同,就是與那份犯諱的首卷的字跡有點不同,但若說是被割截了考卷,可卻絲毫看不出割截的痕跡,對著燭火看。也看不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坐在邊上的吳道南也認真對看,說道:「這卷子到底有沒有割截,我等昏花老眼是看不出來。但宮中內侍有精於裝裱者,明日一早奏請內官監派兩個內侍來鑑定,諸位可有異議?」

  監臨官李嵩咄咄逼人道:「若內侍鑑定無偽。而那個謄錄生一時又抓捕不到,吳閣老將如何向聖上交待?」

  吳道南道:「老夫說過,各負其責,如何向皇帝稟報會試經過是老夫的事,李大人此時似乎不應過問,而且場中出了舞弊案,監臨官難道是沒有責任的嗎?」

  李嵩、周師旦幾個監臨官默然,舞弊發生在外簾,就是外簾官的責任。

  彌封官周應秋出冷汗了。現在只有寄望於來自松江的那個裝裱字畫的高手,技藝精湛,能拼接得天衣無縫,其他裝裱匠都分辨不出來。

  因為張原的這份考卷干係重大,完全吸引了眾官的注意力,所以唱名五經魁名次時都沒有往科那麼喜氣洋洋,就連官差搶喜慶蠟燭都不起勁了。

  拆號、唱名、寫榜。直到二十七日凌晨寅時初才結束,這時,那些等得不耐煩的考生都快把貢院大門給打破了。

  寫好的正榜還必須蓋上禮部印,劉楚先就是禮部尚書,官印隨身帶啊。當即加蓋大印,由提調官、監臨官領八百營兵護送正榜去禮部大堂前的照壁張榜公佈——

  ……

  貢院大門外。八千考生連同親友奴僕數萬人已經等了大半夜,前半夜他們看到貢院內好似失火的樣子,但大門依舊未開,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以致榜單遲遲不能送出,一直等到寅時三刻,才聽得龍門炮響,三重大門次第打開,先出來兩隊營兵,高聲喝令有人眾退避,眾人稍稍向兩側讓開,就聽鼓樂齊鳴,儀仗列出,幾名騎馬的官員護著一個黃綢扎的彩亭出大門了,彩亭裡就是正榜榜單,廣場上的考生紛紛詢問:

  「會元是誰?」

  「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的楊叔同中了沒有?」

  「榜上有沒有王政新的大名?」

  「羅傑,有沒有?」

  「龐尚廉,龐尚廉——」

  「張節,有沒有張節?」

  「……」

  喊叫聲鋪天蓋地,聲浪似乎要把騎在馬上的提調官幾人掀翻,而且人群擁擠不散,根本走不出去,提調官與監臨官商議了幾句,便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對廣場上密集人群大聲道:「肅靜,肅靜,我把這次會試排名前五位的姓名提前向諸位宣佈——」

  廣場上很快安靜下來,但是數萬人的呼吸聲也浩大深沉——

  張原和族叔張聯芳、族兄張岱,還有祁彪佳、黃尊素、文震孟、黃霆等翰社同仁二十餘人站在離貢院大門半裡遠的幾株楊樹下,這裡不會那麼擁擠,他們是亥時初到的,也等了三個時辰了,因為離得遠,先前貢院失火他們反而更看得清,那暗紅的火光和冒起的青煙讓他們駭然失色,好在火勢沒有蔓延開,不久後就撲滅了,等到丑時猶未見開貢院大門,張岱道:「肯定出事了,該不會把卷子都燒掉了吧?」

  張聯芳笑道:「卷子燒掉了就要求複試,好歹要再爭取一次機會。」

  說話間,終於見龍門打開了,但那些送榜去禮部的官員卻被擠得走不出來,有個官員開始宣佈會試前五名了,張原心也提了起來,凝神傾聽,聽得那提調官高聲道:「丙辰科會試第五名是泉州洪承疇——」

  洪承疇正與張原他們在一起,聞言全身一顫,這喜訊來得太快、太突然,狂喜啊,張原、張岱等人趕緊向洪承疇道喜,洪承疇喜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張聯芳道:「別說話,聽第四名是誰?」

  聽得那考官宣佈:「丙辰科會試第四名是嘉興錢士升——」

  張岱對張聯芳低聲道:「錢士升是去年浙江鄉試的《詩經》魁首,這次會試竟然也冠《詩》五房,厲害。」

  提調官又宣佈:「丙辰科會試第三名江夏賀逢聖——」

  翰社諸人對這個賀逢聖不熟悉,繼續傾聽——

  「丙辰科會試第二名陝西來復。」

  張岱驚笑道:「來福,來福中第二名了,第一名必是介子,哈哈。」

  張原道:「是來復,不是來福。」

  來福就在邊上,咧開大嘴「呵呵」的笑。

  「第一名會元是——」

  那提調官掃視全場,全場屏氣凝神、鴉雀無聲,提調官大聲道:「丙辰科會元蘇州沈同和。」

  張原的心陡地一沉,一種深切的痛楚開始蠶蝕他的心,他有這種感覺,他若不是前五名,那就極有可能名落孫山,不是他的制藝作得不好,就是再磨練三年,他也不能比這次發揮得更好,他已經盡力了,若不能取中,除了天命,那就是被人算計了,而且會元竟然是前日在北城滿井遇到的那個沈同和,那他被算計陷害的可能性就更大——

  張岱等人倒沒象張原這麼想,會試名次不是很重要,沒進前五不要緊,關鍵還是殿試,最終名次是殿試決定的,授官也是根據殿試名次來的定的,會試只要能上榜就好,讓張岱等人驚怒的是會元竟然是沈同和,文震孟、范文若等蘇州府的舉人更是憤怒,忍不住吼叫起來:

  「沈同和舞弊!抄襲!」

  南直隸數百考生絕大多數都聽說過沈同和的可恥名聲,這時見會元竟然是不學無術的沈同和,無不驚訝、不平、憤怒,紛紛叫嚷起來,廣場上的其他考生也跟著起鬨,場面一時混亂,很多考生擁上去要搶奪黃綢彩亭裡的正榜先睹為快,那些營兵防護不住,節節後退,監臨官周師旦不慎連人帶馬被擠到路邊溝塹中,待被營兵救上來,已經是一身污濕,狼狽不堪——

  提調官見勢不妙,只有命營兵號軍護著黃綢彩亭退回貢院去,這真是大明開科取士二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奇聞。

  ——————————————————————

  鬧個天翻地覆吧。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14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輩豈是蓬蒿人

  順天府貢院東牌坊「明經取士」這四個魏碑體大字被廣場上的明明暗暗的燈火映照得搖搖欲墜,牌坊下停著一頂寬大的帷轎,轎裡正是剛剛聽到自己高中會元的沈同和,坐在他邊上的是他堂妹夫趙鳴陽——

  沈同和完全沒有高中今科會元的喜悅,而是臉色蒼白,顫抖的手拉開車窗帷幕一角,覷眼往外望,廣場上一片混亂,那些憤怒的考生正大喊著沈同和舞弊,要求嚴查,負責送榜的考官被迫退回貢院——

  沈同和放下車帷,盯著昏暗中默坐的趙鳴陽,聲音乾澀道:「伯雍,怎麼就考到會元了啊!」考中會元還這麼愁眉苦臉的,沈同和應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趙鳴陽心裡極是苦澀,這會元本應是他的啊,有氣無力道:「這是考官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啊,我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中。」

  沈同和也知道這種事怪不了趙鳴陽,在貢院考試時他還要求趙鳴陽先給他答題呢,唉聲歎氣道:「要是取中的名次不那麼高就好了,可現在我成了眾矢之的,那些落第者的怨氣都衝我來了。」

  趙鳴陽道:「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自己可不能亂了陣腳,禮闈關乎朝廷顏面,豈會因考生一鬧就更改名次,我們靜觀其變好了,萬一要查問,我們也要死咬住絕無舞弊。」

  沈同和連連點頭。

  ……

  奉命送正榜去禮部張貼的提調官被憤怒的考生趕回貢院,跑回至公堂向吳道南報急,吳道南勞心勞力一天一夜,這時已經精疲力竭,聽說會元沈同和遭人詬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心下煩惡,說道:「會元是老夫與劉尚書斟酌定下的,制藝無可指摘,現今正榜已寫好。禮部大印都已蓋上,難道因為考生一鬧就撤回,豈有此理!」即命提調官領一千五百號這開道,送榜去皇城外千步廊禮部大堂前張貼。

  營兵得了命令,不再對那些攔道的舉人老爺們客氣了,手持棍棒,連推帶搡,廣場上的考生哪抵擋得了這些健壯的營兵。紛紛讓道。提調官、監臨官與一眾書吏護著黃綢彩亭衝出人群,向西面的大明門而去,八千考生及數萬親友僕從浩浩蕩蕩跟在後面。罵罵咧咧,怨聲載道——

  從貢院經西長安街到千步廊的禮部衙門有四、五里路,幾萬人舉著燈籠、火燎在黎明前黑暗的大街上行走。寂靜和喧囂、光明與黑暗,交織成一幕奇異的景象,把守承天門的金吾衛早已嚴陣以待,每科放榜都會有這種景象,只是今科格外膨脹、浩大——

  張原等人跟在最後面,張岱見張原眉頭緊皺不怎麼說話,心道:「介子一路考來都是第一名,這次落出五名外,自然心下不爽。嘿,介子還是沒怎麼受過場屋的挫折啊,我在上一科鄉試都鎩羽而歸。」寬解道:「介子,不要在意會試的名次,沈同和那等人都能掄魁,這些考官也實在昏庸得可以了。」

  張原說實話道:「我不是懊惱沒中五經魁,是擔心落第啊。」

  「絕無不中的可能。」

  邊上的黃尊素和文震孟齊聲道。其他翰社社員也紛紛說不可能,張社首的三場制藝他們都看過,是可以當作八股範文來學習的。

  武陵見少爺這行人走在最後面,他可是急著想看到發榜啊,便對張原道:「少爺。我先趕過去看榜吧。」

  張原道:「人太多,你擠不過去的。」

  汪大錘大聲道:「少爺。我擠得過去。」兩膀一晃,五大三粗。

  張原失笑:「你擠過去有何用,你不識字。」

  汪大錘頓時蔫頭耷腦,很多事情光憑力氣沒用啊。

  武陵道:「大錘,等下到人多的地方你馱著我擠過去,我來看榜。」

  「好嘞。」

  汪大錘又來勁了,和武陵兩個跑著去,張聯芳、張岱、文震孟等人的健僕也紛紛跟上。

  禮部衙門在千步廊西側的最南端,就在大明門西首,大堂前的一字形照壁莊重簡潔,早有五軍營的兩百名叉刀圍子手候在這裡,禮部右侍郎何宗彥領著一眾屬官恭迎丙辰科會試黃榜,見護送黃綢彩亭到來的提調官、監臨官等人有些倉皇狼狽,忙問何故?

  提調官搖頭道:「今科會試不太平啊,吳閣老氣得直哆嗦,唉,先不說那些了,天亮後吳閣老和劉院長幾個就會到內閣奏事,到時等著看吧,有轟動京城官場的大事要發生——何大人,先張榜,先張榜,這些舉子發了狂似的,哪像讀聖賢書的,趕緊張榜。」

  正榜從彩亭中取出,從左至右張貼在照壁上,榜單有兩丈多長、六尺多高,榜單上的字是吳閣老的親筆,顏體大楷,每個字都有杯口大小,字體飽滿有力,墨色烏黑發亮,在燈光映照下很醒目。

  有十個大嗓門的禮部書吏唱榜,從最末一名唱起:「第三百四十四名,浙江金華府衢縣舉子方應祥。」

  便有人叫著「金華府的方應祥高中了。」聲音一路傳遞出去,遠在一里開外的張原等人都聽到了。

  張岱笑道:「何須擠到近前去,這不也聽得清清楚楚。」

  阮大鋮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唱榜時又傳遞過來了——「松江府的孫際可高中了,倒數第二名。」

  翰社諸人大喜,紛紛向一人祝賀,這人便是孫際可,是翰社社員,連同第五名的洪承疇,翰社已有兩人榜上有名。

  隨後十餘名中式者張原等人都不熟悉,都是北卷舉子,到了第三百二十五名,傳遞過來的名字是「紹興府張聯芳高中了——」

  張聯芳雖然一直在說著笑話,似乎很悠閒放達,陡聽到這一聲,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卻沒折斷——

  在眾人的恭喜聲中,張聯芳仰天大笑,一腳踩在那柄玉如意上,玉如意斷為數截,斷裂的聲音甚是清脆——

  張聯芳大聲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逕自帶著兩個僕從回去了。縱酒狂歌可想而知,至於兩個侄子中沒中,那是侄子們的事,他張聯芳今生今世結束科舉苦旅了,豈能不暢快豪飲縱情聲色一番?

  隨著唱榜公佈的名字越來越多,廣場上人群的情緒逐漸開始焦躁起來,還沒報到自己的名啊,難道老子又要懷才不遇。所以也沒心情給別人傳遞唱榜了。鬧哄哄、亂糟糟往前擠,要搶著看榜,而那些擠在前幾排的考生和僕從又是使勁在搶先報榜。所以遠在一里外的張原他們就聽不到書吏唱榜,只聽得各種隱約、破碎的名字滿天飛舞,細辨卻又聽不清——

  ……

  就在提調官等人護送黃綢彩亭去禮部之後。徐光啟也策馬出了貢院大門,他是奉吳閣老之命去五城兵馬司要求立即追捕宛平縣三等生員卓笑生,內城九門要嚴查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個頭中等、白面微鬚的男子出城——

  此時貢院大門外的人群已散,空蕩蕩好一片白地,二月二十七的四更天,一彎殘月掛在天際,星月光芒淡淡,道路微茫可辨,京城大路寬敞。暗夜中亦可策馬小跑,到了西長安街,徐光啟並沒有向西去五城兵馬司,而是一路向北轉折來到東四牌樓,找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剛下馬還沒上前敲門,那金柱大門就向裡打開了。門內燈光瀉了一地,一個老頭的聲音歡天喜地道:「是報喜的嗎,我家張姑爺高中了?」

  說話的是商府的老門子,也是一夜沒睡啊,就等著官差上門報喜呢。聽到馬蹄聲在門前停下,以為是來報喜的官差。喜孜孜就先開門了,見到徐光啟不禁一愣,老門子久居京城,對官員服色還是懂的,見來人身穿官服,胸前補子是鷺鷥圖案,這是六品官啊,趕忙叉手問:「這位大人有何貴幹?」

  徐光啟道:「速速請你家老爺出來一下,徐某有要緊事說,快去快去。」

  老門子見徐光啟神色凝重、語氣急迫,哪敢怠慢,請徐光啟在門廳坐著,他就去敲二道門,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正是商周祚,商周祚掛心妹婿的會試名次,也只前半夜睡了一個多時辰,三更天起床,等候消息呢,卻見來的是徐光啟,他知道徐光啟作為會試考官進貢院了,今日是放榜之期,徐光啟為何會夤夜來此,出了何事?

  徐光啟迎出門廳,作了一揖就執著商周祚的手道:「明兼兄,介子不在府上吧。」

  商周祚驚疑不定,答道:「去看發榜了,子先兄,出了何事?」

  徐光啟問:「此事說來話長,暫時無暇細說,明兼兄可記得介子首場首題制藝是如何破題的?」

  商周祚道:「是那題『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嗎?」

  徐光啟點頭道:「正是。」

  商周祚道:「介子出場後曾默寫出來給我看,首藝破題是『聖人定好惡之準,而獨予仁人也』。」

  徐光啟聽到這一句,緊繃的心弦頓時一鬆,露出笑意,拱手道:「這就對了,很好很好,介子果然是遭人割截考卷了,吳閣老可以放心為介子執言申辯了——在下告辭,還要趕去五城兵馬司抓捕疑犯。」匆匆出門,上馬而去。

  夜色濃重,街坊寂靜,徐光啟的馬蹄聲逐漸遠去、消失——

  商周祚立在門前,眉頭緊皺,這徐光啟突兀而來、匆匆而去,帶來的消息讓他震驚,介子首卷被人割截調換了,徐光啟應該是在追查此事,那麼介子到底是取中了還是被黜落了?

  腳步聲細碎,景蘭、景徽兩姐妹出來了,齊聲道:「爹爹早。」

  商周祚回到門內,看著兩個女兒:「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景徽道:「被敲門聲吵醒了——爹爹,張公子姑父和祁虎子姐夫中進士了嗎?」

  商周祚沉著臉道:「不許多嘴多舌,回去接著睡覺。」

  兩姐妹見爹爹臉色嚴厲,不敢再多說,趕緊回內院去了,走到大荷花缸邊,景徽輕聲道:「姐姐,爹爹心情不大好哦。」

  景蘭歎息道:「他們怕是沒考中。」

  景徽問:「哪些個他們?」

  景蘭道:「別人中不中關我們何事呢。」

  景徽道:「姐姐是說張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姐夫沒考中嗎?」

  商景蘭不作聲,方才看爹爹那沉著臉的樣子,只怕是有不好的消息。

  景徽道:「張公子哥哥很想考中呢,每日看書作文都到夜深,若不能中,那可要傷心死了,祁虎子姐夫才十五歲,不怕——」

  「為什麼十五歲就不怕?」商景蘭不服氣。

  「下科可以再考啊,祁虎子姐夫下科考中了才十八歲,正好與姐姐完婚。」小景徽眼眸亮晶晶,天真無邪。

  商景蘭臉一紅,還待爭辯,景徽突然「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爹爹進來了。」兩個人趕緊各自回房上床睡覺。

  景徽起先翻來覆去睡不著,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又被大門外的爆竹聲吵醒了,趕緊坐起身來叫:「芳華,芳華——」

  婢女芳華從外面跑進來,喜形於色道:「張姑爺高中了,第六名。」

  「第六名嗎。」

  景徽本來是盼望張原中第一名的,先前被爹爹一嚇,以為張原落第了,現在得知有第六名,自是喜出望外,又問:「祁虎子姐夫呢。」

  芳華聲音輕下來:「沒考中,景蘭小姐很不快活呢。」

  景徽「哦」的一聲,說道:「待我去安慰姐姐。」

  景徽梳洗了出來,見爹爹和張公子哥哥在廳上說話,兩個人說話聲音低低的,表情都很嚴肅,景微就奇怪了:不是中了第六名嗎,為什麼還是這麼不高興的樣子?

  ……

  吳道南得到了徐光啟的回話,心中篤定,辰時初,他與副主考劉楚先帶著張原的墨卷、朱卷離開貢院,前往紫禁城內閣直房,科舉舞弊事關重大,必須與內閣首輔方從哲商議——

  轎子來到大明門外時,見禮部大堂前的照壁還有很多人在看榜,還有爭吵聲,吳道南就讓跟在轎邊的書吏過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書吏去而復回,稟道:「榜單上的第一名會元的名字被人用爛泥糊上了,看守榜單的軍士抓住了那個污榜者,但很多舉子攔著不讓抓人,正鬧得不可開交。」

  吳道南和劉楚先對視一眼,一齊搖了搖頭,真沒有想到這一科會試會有這麼多的麻煩。

  ——————————————————

  絕地反擊,京城官場大地震,求票鼓勵。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5:15
第三百七十章 君子遠庖廚

  千步廊盡頭就是莊嚴巍峨的承天門,承天門外的金水河在朝陽下細波粼粼,河上五座漢白玉石橋如五龍橫亙天矯,內閣次輔吳道南與禮部尚書劉楚先從最右側的漢白玉石橋上走過,把守承天門的金吾衛當然認得吳、劉這兩位老大人,但還是要按規矩驗看腰牌,然後放行——

  過承天門、端門,前面便是紫禁城正南的午門,在端門與午門之間的甬道兩側就是六科給事中的直房,俗稱六科廊,吏、戶、禮、兵、刑、工,每科都有兩名給事中在此當值,給事中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品階雖低,權力很大,楊漣今日就在戶科當值,他已得知會試榜單上張原名列第六,以張原的制藝,高中是意料之中的事,不中才是意外,去年浙江鄉試楊漣作為《春秋》房官取中的九名舉人只有張原一人禮闈連捷,科舉層層汰選,要出人頭地真不易啊——

  見到吳閣老和劉尚書從直房門前走過,楊漣心道︰「兩位會試主考官這是入內閣述職吧,當考官也真是辛苦,尤其是吳、劉兩位老大人都已年近七旬,臉色灰敗直如大病了一場。」

  吳道南真覺得自己要病倒了,一日一夜,只方才在轎上打了個盹,操勞也就罷了,讓他心力交瘁的是陷害張原的這場舞弊案,更未料到會元沈同和竟然如此討人嫌,引得群情洶洶,想必閱卷時還是有疏漏之處,究其原因是張原首卷被割截,擾亂了他的判斷,他本來是很想擢拔張原為會元的,事情現在到了這一步已是亂成一團,他這個主考官正面臨朝野間強大壓力,目下只有從張原這份遭割截的墨卷入手,即便牽連再廣。也要撕開這黑幕——

  在午門再次驗明身份,吳道南與劉楚先進入紫禁城,進午門靠右首是會極門,會極門內便是制敕房、內閣和誥敕房。內閣按慣例除了首輔外,應另有輔臣四至五人,但萬歷三十四年後,原來的閣臣死的死、退的退,首輔葉向高曾上疏一百余道請補閣臣,但萬歷皇帝就是置之不理,前年東林黨的葉向高因被浙黨攻訐不得不致仕後。內閣只剩方從哲一人,吳道南是去年八月才入閣的,這兩位閣臣所屬黨派比較模糊,方從哲雖是浙江人,但入閣之前一直在野閑居,與浙黨關系並不是很密切,但齊黨首領亓詩教卻是他的門生,而且既為閣臣。想要在黨派林立的京城立足,沒有自己的黨羽人脈怎麼行,所以方從哲也不得不卷入黨爭漩渦。同樣,身為江西人的吳道南本來也不屬哪個黨派,但因為和葉向高關系不錯,又與宣黨的湯賓尹、韓敬有隙,就被浙、齊、宣三黨推到東林的陣營加以攻擊,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啊,想要保持中立幾無可能——

  在內閣正堂,年過六旬依然容貌俊雅的內閣首輔方從哲聽了吳道南、劉楚先匯報的會試舞弊案經過,兩道臥蠶眉深鎖。說道︰「會甫兄,你執意把一份犯先帝廟諱的考卷取中,這會遭人非議啊,而且此考生並非無名之輩,更容易落人口實。」

  吳道南道︰「取中之先,我亦不知是張原的卷。是拆號後才知道的,二、三場考卷全在此,中涵兄看看這制藝就知道此生之才。」

  方從哲看了張原第三場的策問,贊道︰「的確是經世致用之才,考到第三場,猶有這等精力洋洋灑灑縱橫議論,實在難得。」

  吳道南道︰「我與劉尚書正是為此才不忍黜落,《春秋》一房的房官張鶴鳴、閱卷官徐光啟對照了朱卷與墨卷字跡後,認為首題犯諱有隱情,提出以草卷來驗證,不料聚奎堂隨即失火,草卷全部毀,這分明就是要銷毀證據啊,可見奸人何等的猖獗。」

  方從哲問︰「能追查到縱火之人嗎?」

  吳道南道︰「貢院中號軍、執事、雜役、書吏萬余人,頗難追查,現在只有先確證考生張原是被人陷害的,才好立案追查。」

  方從哲道︰「那也要等抓到那個謄錄生才能真相大白。」

  吳道南指著張原的首卷道︰「此卷是被割截的,手法高明,雖然我與劉尚書看不出其中破綻,但應該有裝裱高手能破解,在下提議由內官監派兩個精通裝裱字畫的內侍來檢驗,讓六科給事中做見證。」

  劉楚先道︰「把提調官和監臨官一並請來旁觀見證。」

  吳道南補充道︰「請彌封官、謄錄官和受卷官也要一起來。」

  墨卷被割截,彌封官和謄錄官的責任和嫌疑最大——

  方從哲沉吟道︰「會甫兄執意要如此嗎,萬一並非割截,會甫兄的面子須不好看,還不如等抓到那個謄錄生再定。」

  吳道南苦笑道︰「我把犯諱的卷子取中,若不能立即證其清白,我的面子更不好看,言官們的彈劾奏章將如雪片般飛來。」

  方從哲見吳道南堅持,只好點頭道︰「既如此,那就請內官監掌印太監宋公公派兩個人來。」

  內閣直房外有幾個小內侍隨時恭候負責傳話,吳道南匆匆寫了一張帖子,讓小內侍帶去交給內官監掌印太監宋晉,內官監臨近北安門,距離內閣直房有三里多路,方從哲、吳道南、劉楚先等了半個時辰,就見一個五十多歲肥肥胖胖的太監帶著兩個年輕一些的內侍來了,笑嘻嘻拱手道︰「方閣老、吳閣老,啊,劉尚書也在這裡,三位老先生有什麼名貴書畫需要內官監的人鑒定?」

  吳道南說明情況,胖胖的宋太監收起笑容,驚訝道︰「警衛森嚴的貢院中還能發生這等事!」回頭沖一個四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內侍道︰「王少監,你是內官中鑒定書畫的能手,你來看看,此事干系不小,你可要慎重。」

  這個王少監向兩位閣老和劉尚書作揖道︰「卑職王體乾,不知是哪份墨卷要勘查?」

  方從哲道︰「王少監先看看,有無把握認定是割截,如沒有。就不要去六科廊宣示了吧,會甫兄以為如何?」

  吳道南點頭道︰「那就請王少監先看看。」指了指案上張原的墨卷——

  與鐘本華一道名列內官十才子的王體乾寫得一筆好字,精通書畫裝裱,內官監的典簿、僉書、寫字都由他掌管。頗有才干,當下恭恭敬敬上前,立在吳道南身邊看那墨卷——

  吳道南並未說明被割截的是哪一張卷紙,三場墨卷並排放在書案上,每一場都有十二幅正卷,王體乾一眼就盯住了首卷,看看卷首原先被彌封的字。又看看首題制藝的字,並未急著說話,而是把三場三十六幅正卷都仔細檢查了一個遍,再回到首卷,雙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捻捏卷首下部,雙眼微眯,似乎很享受——

  午門內的內閣朝房很安靜,方從哲、吳道南、劉楚先三人目不轉楮盯著內侍王體乾的手。胖太監宋晉卻是撇撇嘴,心道︰「不用眼楮看,卻用手摸。摸什麼呢,這般陶醉!」

  王體乾收手了,睜大眼楮,對跟著宋太監一起出來的另一個內侍道︰「李監丞,你也來摸摸?」

  這個李監丞不善言談,摸了首卷之後只向王體乾點了一下頭。

  王體乾便對方從哲三人道︰「三位老先生,這首卷是割截的無疑,手法頗為高明,憑眼楮看的確不好辨別,但手指輕捻還是可以摸出細微的餃接痕跡。」

  吳道南不動聲色。問︰「那王少監能否把割截處再分開,讓人一看就明白是割截的?」

  「能。」王體乾道︰「卑職有十足把握。」

  吳道南點頭道︰「那就請王少監隨我等去六科廊,讓六科給事中作個見證。」

  劉楚先問︰「王少監可還需要什麼器具?」

  王體乾道︰「一盆清水足矣。」

  太監宋晉一起跟出午門看熱鬧,六科當值的十二名給事中都聚到廊下,聽吳閣老說明情況,一個個都震驚了。楊漣是張原鄉試的房官,自然更是關心。

  稍等了一會,擔任丙辰會試提調官的右都御史張問達和兩位監臨官監察御史周師旦和李嵩,以及彌封官周應秋、謄錄官丁紹軾、受卷官李思誠都到了六科廊,一個個表情凝重——

  吳道南介紹道︰「這位是內官監王少監,精通書畫裝裱,將要把這份截接的墨卷分開,以證考生張原的清白,諸位可有異議?」

  沒人吭聲,這時若跳出來阻止檢驗豈不是心虛的表現,只有硬著頭皮強撐——

  吳道南見眾人無異議,便對王體乾道︰「王少監,開始吧。」

  王體乾讓小內侍端了一盆清水來,先在水裡放入一種不知名的藥粉,向方從哲等官員解釋道︰「這是防止水浸濕卷子後會模糊字跡。」

  王體乾請李監丞當助手,很小心地不讓卷首和卷頁上的字跡模糊洇散,不然的話,字跡被弄糊那就不成為證據了,裝裱高手能把那種因年代久遠、殘破的、一踫就碎的古畫裝裱如新,還能把名家書畫表層揭起,一幅畫裝裱成一模一樣的兩幅,而且可以說都是真跡,只是神氣有差別,這是何等細致的工夫,所以把這割截的卷紙再分開並不算難事,這種拼接的紙最怕水,被水浸泡了不到一刻時,臨時融合的紙漿分解,紙的縴維絲絲縷縷斷開,幾乎不用動手,而同一時間放下去的另一張與卷子同樣的鉛山竹紙,被水浸濕變軟,兩邊扯斷時,斷口處是歪歪扭扭不整齊的——

  王體乾解釋道︰「紙有本身的紋路,被割斷後紋路就斷了,找別的紙拼接,再怎麼樣的能工巧匠都不能讓紋路續接如初,總會有接痕,好比人受外傷會留有疤痕一樣。」

  吳道南問︰「拼接這樣一份卷子大約需要多少時候?」

  王體乾道︰「即便是高手也要四個時辰以上。」

  劉楚先搖著頭道︰「看來那個裝裱高手就混在貢院雜役中。」

  吳道南看著方從哲︰「中涵兄,現在水落石出了,考卷遭割截無疑,我要寫奏疏向皇帝稟明經過,立案嚴查。」

  方從哲心裡一嘆,此案一起,又不知要牽涉到多少官員,風雨欲來啊。

  彌封官周應秋強自鎮定,心道︰「就算驗出考卷遭割截又如何。卓笑生和那個裝裱匠都已離開貢院,沒有人證,追查不到我這裡來。」

  周應秋雖然這樣自我寬解著,但還是心驚肉跳。早知事情會鬧到這一步,他豈會冒這個險!

  ……

  這日黃昏,戶科給事中楊漣出了皇城後直接就去了東四牌樓的商氏四合院見張原,張原的族兄張岱也在這邊,張岱這科也中了,在二百二十七名,山陰張氏今科高中三人。叔姪三人皆在榜上,堪稱美談,翰社社員中榜的還有黃尊素、倪元璐、阮大鋮、夏啟昌,加上已知的孫際可,翰社四十九位應試舉人中了七人,洪承疇現在也是翰社中人了,那就是八人,相對于八千考生中取三百四十四人。翰社社員的中式比率是非常驚人了,讓張原惋惜的是博學的文震孟和焦潤生未能中式,徐師兄的弟子孫元化也落第了。還有祁虎子這次發揮欠佳,莫非是因為沒有分到屎號的緣故?臭味能勵志乎,倪元璐就高中了——

  楊漣神色凝重地向張岱、張原說今日六科廊的所見所聞,商周祚從都察院回來了,聞知張原清白已證,很是高興,但同時對那些陷害張原的幕後黑手極是憤慨,楊漣呢,比商周祚還憤慨,楊漣最看不得這些作弊黑幕。對這種害人前程的卑鄙無恥的作法深惡痛絕——

  知道割卷已有明證,張原心下稍寬,同時怒火也熊熊而起,問道︰「不知吳閣老他們該怎麼追查作奸犯科之人?」

  商周祚道︰「五城兵馬司已在九門嚴查出城之人,想必與這次科場案有關。」

  張岱惱道︰「只往董其昌、姚宗文那裡去查就不會錯。」

  商周祚道︰「這個不能憑意氣用事,還得有理有據才行。」

  張原道︰「要傳遞考卷、又要找人割截、聽說要驗草卷又能立即命人放火。這就表明貢院中有一伙人聯合作奸犯科,一個人作惡獨來獨往不好查,這麼多人合謀總有破綻和漏洞落在其他人眼裡,貢院那麼多人,難避耳目,只要查,不難查到。」

  楊漣點頭道︰「一定要嚴查,此事對吳閣老影響很大,吳閣老定會一查到底。」內閣中吳道南是親東林的,若吳道南因為科舉案被迫辭職,那東林人在朝中完全說不上話了,自萬歷四十一年的李三才案後,東林黨人對浙、楚、齊三黨已呈節節敗退之勢,葉向高被迫致仕,趙南星、高攀龍這些東林首領至今未得敘用,所以必須借此次科舉案予以強烈反擊。

  讓楊漣暗暗高興的是︰因為張原的關系,浙黨已經出現分裂,商周祚肯定是要支持吳道南查處這次陷害張原的科舉案,還有這次捷春諱的浙黨名士張聯芳,也是極有交際能力的,沒有理由會與自己的族姪作對吧——

  張原道︰「楊老師,考生中流傳會元沈同和與第七名趙鳴陽聯號作弊,這事現在鬧得很大,必須要吳閣老留意,莫要被矛頭指中。」

  張原當然是要站在吳道南一邊的,吳道南現在是他會試的座師,若非吳道南決定破格錄取他,他的處境就很不妙了,榜上無名即便很快能查出遭人陷害割卷,只怕也很難更改考試結果,三年,他實在是等不起——

  楊漣道︰「我知道,榜單上的會元名字都被人塗抹了——沈同和與趙鳴陽號舍相鄰可是屬實?」

  張原道︰「蘇州府的考生是如此傳言的,是否屬實一查便知。」

  商周祚道︰「沈同和是沈巡撫之子,據說擅長戲曲歌賦,短于八股制藝,趙鳴陽是沈的遠房親戚,素有捷才,四年前的應天府鄉試沈同和與趙鳴陽就是聯號,當時就有作弊的流言,後來不了了之。」

  楊漣心道︰「沈季文與景逸先生關系頗好,巡撫河南也有政聲,怎麼兒子這般不肖,這要是鬧將起來就實在太混亂了,也影響追查張原被陷害案。」說道︰「給考生號舍編號是禮部的事,因為同一省的考生都分在一個區,相熟的同鄉號舍相鄰也是常有的事,想借聯號之事追查舞弊,理由並不充分。」

  張岱道︰「鄉試時沈、趙二人是聯號。到會試也是聯號,有這樣的巧合嗎?沈、趙的舞弊與陷害介子的應該是同一伙人,揪住其一即可。」

  楊漣道︰「且看皇帝如何批復。」

  商周祚道︰「這等案件不待批復亦可先追查,五城兵馬司已經在搜索。」

  楊漣在商周祚府第用了晚飯後回會同館。張岱也要回泡子河畔,張原送大兄出南牌樓,張岱氣憤道︰「若說董氏父子與此案無關,鬼都不信,介子,要不要象上次對付汪汝謙那樣,抓一個董氏僕人出來審問?」

  張原道︰「不妥。董氏定會接受上次汪汝謙的教訓,不會讓我們那麼容易抓到人,我們若擅自抓人,正落對方口實,反而攪亂了局面,不過葆生叔與董其昌隔湖而居,大兄可以讓僕人們多多留心董氏的動向,董氏陷害我不成。定然也會驚慌失措,總會露出破綻,還有。五城兵馬司既在抓人,那人說不定就會躲到董其昌府中去,這個要盯著些,再有,放出風聲去,就說董其昌幫助沈同和舞弊,讓董氏父子嘗嘗憤怒的不明真相的群眾的厲害。」

  張岱笑道︰「這不算誣他,仲叔說了,沈同和的確與董氏過往甚密。」

  張原道︰「對了,千里鏡這時不發揮用場更待何時。」讓武陵趕緊跑回去把那具白銅望遠鏡取來。交給大兄,讓大兄安排兩個僕人在距離董氏墅舍附近的隱蔽高處日夜監視,守株待兔,不管有沒有用,先守幾天——

  送走了大兄,張原往回走。穆真真跟在他身後,張原側頭看著穆真真道︰「真真,我是不是非常冤屈?」

  穆真真道︰「是,少爺真是太委屈了,這麼不平的事都栽到少爺頭上,八千多舉子,就少爺最委屈。」

  張原道︰「很好,我以後就以這副受冤屈悲憤的臉面對京城官員,我是受害者,竇娥第二,我有過激的行為可以理解。」

  ……

  今日禮部大堂公布會試名單之時,董祖常帶了一個清客乘馬車到大明門外看榜,這時天已大亮,數萬人群大半都已散去,但還有數千人聚在禮部照壁前吵吵嚷嚷,董祖常遵照父囑不敢拋頭露面,只讓那個清客去看榜,就看榜上有沒有山陰張原的名字,董祖常是認定張原不會取中的,因為那個裝裱匠已于完成割卷後的當日出了貢院雜院,他也讓人把那裝裱匠送上了回松江的商船——

  那清客很快就回來了,臉色有些古怪,上車低聲道︰「二公子,那張原中了,在第六名。」

  「啊!」董祖常大驚失色,問︰「你沒看錯?」

  那清客苦著臉道︰「就在第二排,很大的字寫著第六名浙江紹興府山陰縣張原,在下怎麼會看錯。」

  董祖常先是驚愕,隨即又無比憤怒,咬牙切齒,臉漲得通紅,喝命車夫立即回泡子河。

  馬車駛過西長安街,折而向南,一刻時後,董祖常氣憤填胸地進了自家在泡子河畔的墅舍,向奴僕問明父親在哪裡,便直奔聚雲軒——

  董其昌正在聚雲軒中臨摹宋人趙千里的《江山秋思圖》,題杜牧詩于其上︰「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繁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倚高樓?」寫罷,仔細端詳,自認為臨摹勝過原作,頗為得意自己臨摹作偽功力,又想︰「老夫牛刀小試,模仿張原那小子拙劣的小楷,須知臨摹佳字容易,臨摹劣字真是為難老夫啊,那篇八股文雖然急就,卻也作得不壞,若不是犯諱,考官要取中也是可以的——」

  正這麼想著,聽得腳步聲重而急,抬起頭來,就見兒子董祖常奔了進來,漲赤了臉,大聲道︰「爹爹,張原中了第六名。」

  「嗒」的一聲輕響,董其昌手中筆落在臨摹完畢的《江山秋思圖》上,在畫卷的江水渺渺處污了一個大墨點,頓時破壞了整幅畫的意境。

  「怎麼回事,仔細說。」

  董其昌看似鎮定,說話的聲音就已經有些氣喘。

  董祖常忿忿道︰「兒子又如何知道怎麼回事!」

  董其昌不再說話,手中毛筆一筆一筆在那幅《江山秋思圖》上劃著,墨線如刀,縱橫交錯,把好好的一幅畫給毀了,半晌。才出聲道︰「派得力家人去禮部周郎中府上等著,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

  禮部郎中周應秋回到城南藥王廟附近的宅第已經是日落時分,那董氏家人在門廳等了三個多時辰了,見到周應秋。趕忙叉手道︰「周老爺,我家老爺——」

  「住嘴。」周應秋陰沉著臉制止這董氏家人往下說話,遲疑了一下,道︰「你隨我來。」進到書房,提筆想給董其昌寫一封信,卻又覺得不妥,生怕信件落到他人手中。他現在已經有點疑神疑鬼了,對那董氏僕人道︰「回去告訴你家老爺,請他明日卯時末到藥王廟後門等著,我與他當面談,記得要乘馬車。」

  董氏僕人離開後,周應秋獨自在書房徘徊,一個美婢捧茶過來,媚聲道︰「老爺在貢院多日。今朝出來,可要置酒慶賀一番?」

  這美婢是董其昌年前送來的,名叫驪珠。床笫之間甚媚,周應秋頗為寵她,但這時看到這美婢,不禁一陣煩惡,揮手道︰「出去出去,不要來擾我。」

  那美婢吃了一驚,放下茶盞,美眸含淚,退出去了。

  周應秋在想此次割截試卷敗露的原因,那徐光啟知道張原考卷會分在《春秋》房。格外留心了的,還有一點不得不承認,張原的確才華橫溢,憑二場卷引起了閱卷官的重視,又有徐光啟的堅持,最終導致要查驗草卷。逼得他不得不行下策指使親信縱火燒了草卷,以新罪行掩蓋舊罪行,掩蓋過去就罷了,掩蓋不過去那就是罪上加罪,貢院縱火比科場舞弊罪更重——

  「老爺,有人求見。」一個老僕出現在書房外。

  「沒有名帖嗎,沒名帖不見。」周應秋不耐煩道。

  老僕道︰「是個秀才,說有生死攸關的事求見老爺——」

  周應秋臉上變色,自己出大門,見那個謄錄生卓笑生袖著手聳肩縮頸好似寒鳥一般立在門檐下,周應秋氣急敗壞,低聲喝道︰「不是讓你去找董翰林嗎!」

  卓笑生陪笑道︰「晚生與董翰林不熟啊。」

  周應秋沒辦法,只有讓卓笑生進來,安排他住了一夜,這一夜周應秋輾轉難眠,次日,用了早飯,讓卓笑生與他同乘馬車,卓笑生受寵若驚。

  馬車駛到藥王廟後門的梧桐樹下停著,陰陰的天開始下起雨來,落在新生的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還是正卯時,藥王廟後門冷冷清清,卓笑生有些忐忑,陪笑問︰「周大人這是要帶晚生去哪裡?」心想︰「你該不會是要帶我去投案吧,諒你也不敢。」

  周應秋冷著臉道︰「讓董翰林來接你,董翰林會安排你出京。」

  卓笑生愁眉苦臉道︰「周大人,這次事敗,晚生的生員功名肯定不保了,京中也無法立足,這代價太慘重了,大人原許我的五十兩銀子哪裡夠晚生離京生活呢!」

  周應秋淡淡道︰「不會虧待你,總要讓你安度後半生。」

  卓笑生忙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又等了一會,兩輛馬車從北面駛來,也在梧桐樹邊停下,周應秋往外一覷,梧桐樹那邊的馬車車窗露出董其昌半張臉,便轉頭叮囑卓笑生道︰「你在車上莫亂動,待我與董翰林商量一下,怎麼送你出城。」

  周應秋下車坐到董其昌馬車上,見董的兒子董祖常與其父同車,便道︰「董二公子,你先到另一輛馬車去,我與令尊有要緊話說。」待董祖常下車後,便將考卷割截始末向董其昌說了。

  董其昌手足冰涼,半晌問︰「該如何善後?」

  周應秋問︰「那個裝裱匠呢?」

  董其昌道︰「十日前就已送出京。」

  周應秋道︰「事急,設法滅口吧。」

  董其昌驚道︰「滅口,這個——」

  周應秋道︰「裝裱匠或許不急,但那邊馬車有一人必盡快除去。」說著,向對面馬車車窗中露臉的卓笑生笑了笑,卓笑生哪裡知道周應秋是要他的命,還諂媚地向周應秋、董其昌點頭哈腰——

  董其昌問︰「此人是誰?」

  周應秋道︰「就是那個逃脫的謄錄生,此人留著是個大禍患。」

  董其昌嘴裡發苦,問︰「此人什麼身世?」

  周應秋道︰「這個請放心,在下既要找作弊之人。都是光棍,沒什麼家世牽累,也只有這種人才肯為銀錢鋌而走險,當時我還許他以後到禮部來做文吏。現在事發,這種人留不得,只要此人一除,那就死無對證,言官們也不會讓吳道南好整以暇來查處此案,彈劾的奏章會讓他焦頭爛額,只要吳道南一倒。此案就會不了了之,我等外簾官也就罰俸而已,玄宰兄盡管放心,但這個謄錄生玄宰兄還得趕緊想辦法處置,在下還要趕去衙門,看看皇帝對科場案聖意如何。」拱拱手,下了車,回到自己的馬車。讓卓笑生到董其昌馬車上去。

  董其昌見周應秋把這麼個燙手的毒芋頭丟過來,又不能不接,真是有苦說不出啊。聽得身邊這個致命毒物問道︰「不知董翰林要怎麼把晚生送出城去,九門都查得比較嚴?」

  董其昌悶聲道︰「會有辦法送你出去的。」

  卓笑生道︰「晚生為董翰林之事丟了功名,還要亡命出京,後半生只有漂泊他鄉了,方才周大人說是,董翰林會對晚生有所補償——」

  董其昌問︰「你想要多少銀子?」

  卓笑生道︰「晚生不是那種獅子大開口的人,不敢多要,有一千兩銀子就行。」

  董其昌不動聲色道︰「一千兩銀子的確不多,可以給你——好了,先離開這裡。」

  董其昌到後面馬車與兒子同乘。讓兩個健僕與卓笑生坐到一起,董其昌的馬車在前,兩輛馬車駛離了藥王廟,董其昌吩咐車夫暫不回泡子河,先繞天壇走一圈,話說出口猛然想到去天壇要出內城正陽門。後面馬車裡的毒物若被守門的軍士抓住那就大勢已去,改口道︰「還是回泡子河吧。」

  董祖常見老父的臉色比先前還難看了,惴惴不安問︰「父親,周郎中說了些什麼,後面車上那人是誰?」

  董其昌本不想牽涉到人命案子,君子遠庖廚嘛,但現在已是騎虎難下,若這個謄錄生被抓獲招供出來,他董其昌抄家充軍是少不了的,向兒子略略說了來歷,問︰「祖常你有何法子?」

  董祖常吃驚道︰「父親,京中不比華亭,兒子以前是有打行的吳龍相助,才能——才能呼風喚雨,在京中不熟啊,殺人滅口之事兒子沒做過。」

  董其昌怒道︰「你沒做過難道我做過!」

  董祖常忙道︰「爹爹息怒,要搞死此人也不難,帶回墅舍,讓人勒死他,在後園挖坑埋了就是。」

  董其昌不說話了,半晌道︰「小心行事。」說罷長嘆一聲,覺得自己很無奈、很無辜,情非得已啊,一切都是被逼的,他這個海內聞名的書畫宗師怎麼就走到這條路上來呢!

  ……

  二月二十七會試放榜,按慣例次日就會把落卷發還給落第的舉子,但因為墨卷在發榜前夕貢院失火燒毀了一百一十五份,受卷官李思誠很為難,拖了一天,貢院外、禮部大堂前,群情洶洶,指責科場不公的聲浪高漲,受卷官李郎中頂不住了,請示吳閣老,吳閣老說把卷子發下去——

  二月二十九,卷子發下去了,但那一百一十五位沒領到卷子的舉子不依了,偏偏這批人還以蘇州府的考生居多,文震孟、范文若都在其中,這些蘇州考生本來就對沈同和高中會元極其不滿,現在又沒領到落卷,更是疑心到底,理直氣壯,鬧得更凶,禮部衙門完全沒法辦公,禮部尚書劉楚先、禮部右侍郎何宗彥承受不了壓力,與吳閣老商議之後,上疏萬歷皇帝,請求對第一名會元沈同和、第七名趙鳴陽,還有這一百一十五位考卷被燒毀的考生進行復試,若沈同和與趙鳴陽復試時不合格,則黜落,並予以嚴懲,另外再從那一百一十五位復試的考生中擢取六名,與其他黃榜有名者一起參加殿試——

  那一百一十五位考生得知這一消息大喜,這等于是把三年之後的考試提前了,不用苦等三年,而且一百一十五人中取六名,達到了二十取一,比八千考生取三百四十四人機會稍大一些,難逢啊!

  另外的那些落第考生則捶胸頓足,大罵縱火者怎麼不把火燒猛一些,卷子全部燒掉,全部重考該有多好。

  ——————

  九千字大章如約更到,小道真信人也,酣暢淋灕,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