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雅騷 作者:賊道三癡 (己完結)

 
mk2257 2012-2-26 09:05: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8 918700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36
第三百三十一章 鹿鳴宴

  張原沒有想到他的房師會是楊漣!

  錢謙益主持乙卯科浙江鄉試,張原是早就知道的,他現在高中解元,錢謙益就是他的座師,一般而言,座師和門生若同朝為官,往往結為朋黨,座師舉薦、提拔門生不遺餘力,門生敬座師如父,以後若得居高位,對座師和座師的後人都會予以關照,門生不敬座師則會被世人唾棄為忘恩負義,這也是利益共同體,晚明內閣大僚誰沒有一大批任京官、地方官的門生,尤其是那些任科道官的門生就是內閣座師手中對付政敵的利器,指哪打哪,當然,也有彈劾座師的門生,不過那實在罕見,即便門生有理有據,名聲也不會好聽,所以對門生而言,座師既是引路人,也是絆腳石,錢謙益會成為他張原的絆腳石嗎?

  對張原而言,他其實是反感這種座師、門生關係的,他敬重的是王思任、黃汝亨、焦竑這些傳授了他學業的老師,至於科場取士,只憑所試之文,此前考官與考生未曾見面,何來師生名分?晚明黨爭之禍與此有很大干係,但現在張原也不可能特立獨行不來參加鹿鳴宴、不來拜師,那樣是自絕於大明官場——

  據張原對錢謙益的瞭解,錢謙益在萬曆、天啟、崇禎三朝近三十年間裡總共都沒當過幾年官,要麼丁憂守制、要麼陷於黨爭被黜閒居,在南明時當過幾天禮部尚書便降清了——

  錢謙益文名盛、官運衰,而且從錢謙益現在的詩文來看,對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有匡扶之志、提倡經世致用,所以張原不認為錢謙益今後在仕途上會成為他的阻力,反倒是房師楊漣,此人很難對付,攤上這麼個老師恐怕禍大於福——

  楊漣是典型的東林黨人,他崇敬以天下為己任的顧憲成,中進士前經常出入東林書院與諸君子探討性理之學、共商治國之道,與高攀龍關係尤為密切。在幾年後的「紅丸案」和「移宮案」中楊漣與左光斗是東林的急先鋒,操論過激,行事決絕,打擊政敵不留餘地,閹黨的產生、抱團,與他們這種毫不寬容有很大關係,作為個人道德品質,楊漣應該是正直廉潔的。在去年的地方官考察中舉廉吏第一。據傳此次鄉試後就要進京任給事中,天啟五年,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東林與閹黨的矛盾迅即激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鬥爭的結果是東林黨人慘敗,楊漣、左光斗等人下獄。受盡酷刑,絕不認罪,閹黨給楊漣捏造的罪名是貪贓兩萬,但楊漣死後,抄家入官的全部財產不足千金,老母和妻子無家可歸,宿於譙樓,兩個兒子乞食求活,身為正四品高官的楊漣其清貧讓人淚下——

  當然。張原現在是以事後諸葛亮來評價楊漣,作為楊漣自己,他不可能對自己的作為造成的後果全部瞭然的,他只知道正邪不兩立,道義所在,萬死不辭,張原知道黃尊素也是死於那次冤獄。高攀龍聞緹騎來捉拿,投水自盡——

  萬曆中期以來的黨爭都還算溫和,從天啟五年後,就勢不兩立了,這對大明朝政造成極大的破壞。張原要救國,就必須避免朝堂上這種你死我活的局面出現。現在,因為乙卯鄉試,楊漣成了他的房師,直線救國真的是成直線了,楊漣的正直和廉潔是他敬佩的,楊漣的意氣和偏執是他要糾正的,問題是這可不是那麼好糾正的,門生能教訓老師嗎,以楊漣的倔脾氣,是不容易聽進去不同意見的,只怕先要痛罵他一頓忠奸不辯、是非不分——

  錢謙益與張原談了兩刻時,對張原的學識大為讚賞,嘉勉有加,若不是其他新科舉人在外面都等得不耐煩了,錢謙益還要與張原繼續長談,而張原面對這位大名鼎鼎的錢探花卻是稍感彆扭,嗯,一代名妓柳如是還要再過幾年才出世,長成後嫁給這位錢探花,那時錢探花六十歲了,老牛嫩草,莫此為甚——

  楊漣蓄著大鬍子,神情剛肅,不怒自威,見到張原,臉露笑意,頓顯和藹,說道:「景逸先生與我談起過你,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此言甚好,你能從我房脫穎而出,果見真才實學。」又道:「我即將赴戶科給事中之任,你年底來京,可以來見我。」

  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自當來拜見老師。」心道:「肯定是要來見的,先要摸清你的脾氣啊。」

  楊漣讓張原在他身邊等著,與同房的其他新科舉人見一見,同一科的舉人稱同年,同一房官的則互稱同門,比同年關係更要親密一些,《春秋》房這次中了九名舉人——

  午時,明倫堂鹿鳴宴開始,歌《鹿鳴》之詩、作魁星之舞,筵席直至申時方散,這些新科舉人相約明日巳時在望仙酒樓聚會,這叫會同年,張原對這個很熟悉,就是畢業聚會嘛。

  當日傍晚,在第二天會同年之前,張原先把一百多名參加了本次鄉試的翰社社員召集到萬仙橋邊的一家酒樓赴宴,這是他張社首請客,主盟一個大社沒點經濟實力還真不行啊,對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員,張原慇勤撫慰,自然要說些大道理——

  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員本來很是沮喪,被張原這麼一寬慰,又鼓舞起來,是啊,本次翰社社員一百多人就有二十八人中舉,他們這些人下科高中的希望很大啊,一個個信心倍增。

  張原一面要借助「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的翰社精神來凝聚社眾,一面更要以科舉來提升翰社的聲望和影響力,翰社在這次浙江鄉試大捷,勢必聲名雀起,身為翰社社員會有一種榮譽感,要求參加翰社的生員必定極多,必須加強審核——

  觥籌交錯間,一位翰社社員過來對張原道:「張社首,我先前拜見房師時聽說了這麼一件事,薦至錢總裁案前的朱卷有七份嵌了『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這七份朱卷本來中舉機會極大,錢總裁一力黜落,說這七人心術不正,制藝再好也不取。」

  張原大聲問在座諸人可有暗嵌這七字的?眾人都說沒有,因為入場前張原都向他們解釋過了——

  張岱搖頭道:「那些蠢貨被董祖常散播的謠言給害了——」

  一眾翰社社員聞言精神一振,紛紛詢問究竟?

  張岱有些尷尬,心知自己酒後失言了,看著張原——

  張原笑了笑,說道:「我已查明,那謠言是董其昌之子董祖源與一個名叫汪汝謙的徽州巨商合謀散佈的,目的就是要陷害我和諸位,幸得諸位明智,沒有嵌那字眼,否則就中其奸計了。」

  眾人皆道:「我等豈會那麼愚蠢,豈會信這拙劣謠言。」

  張原心裡暗笑,那日有多少人來問他這事啊,豈不是半信半疑,說道:「董、汪二人陷害我等不成,只怕會再生奸計,借這次鄉試我翰社大捷再興謠言,誣我翰社通關節才會有這等佳績——」

  便有社員道:「張社首所言極是,在下方才在路上便聽到有這謠言了,說是我翰社故意放出謠言,讓其他考生嵌字眼,這些嵌了字眼的考卷反而會黜落——」

  張原與坐在他邊上的黃尊素對視一眼,二人心裡都在想:「這個謠言甚毒,這是把翰社與落第諸生對立起來了,借落第諸生來給翰社製造麻煩。」

  張原道:「這又是董、汪二人的散佈的謠言,我等不能坐著任憑誹謗,定要反擊。」

  眾社員義憤填膺,要嚴懲造謠者,正議論紛紛時,有人來報,數千落第考生齊聚貢院大門外,要求磨勘考卷,嚴查舞弊——

  張原心裡冷笑:「董祖源、汪汝謙真是急不可待啊,鹿鳴宴剛散,就煽動起落第考生鬧事了,那些考生正是失落、沮喪之時,這謠言就像是一把火,瞬即就能把他們燃燒起來——董祖源有這些老辣的心計嗎,汪汝謙似乎也沒有吧,這二人背後似有高人指點,現在看來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看似拙劣,其實含有深意,這是連環計啊,若不是那日游西湖正遇董祖源,我或許真會措手不及。」對身邊的黃尊素低聲道:「我們也必須動手了,把汪氏不系園的那個僕人誘出扭送布政使司衙門。」

  黃尊素點點頭,吩咐了身後那位僕人幾句,這僕人便叫上張岱、祁彪佳和周墨農的僕人一起去了。

  張原起身道:「諸位,我們也一起去貢院吧,當面辯誣,指控奸人,還我翰社清白。」

  眾人的情緒一下子調動起來,他們都是翰社中人,豈能被人憑空污蔑,事關名譽,不爭更待何時!

  八月二十九之夜,有星無月,張原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穿街過坊來到貢院大門外,主考官返京覆命、各鄉試簾官陸續離開後,貢院大門就會關閉,這叫撤闈,下一次開門就是三年後,而現在,錢謙益等考官依舊住在貢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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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試餘波,進京佈局,更寬廣的畫卷即將展開。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37
第三百三十二章 自投羅網

  貢院大門外重現初九日凌晨鄉試首場開考前的景象,人如潮,燈如海,更有流言蜚語甚囂塵上,九千考生中舉的只是極少一部分,鬱悶沮喪的是絕大多數,這些絕大多數個個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所以一有謠言激發,就找到了發洩的理由,除了那些已經還鄉的,其餘考生一呼百應,就聚到了貢院這邊來了——

  張原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趕到時,貢院左右雙坊前已經有大批軍士在嚴陣以待,防備這些落第秀才衝擊貢院,場面混亂,燈火繁雜,就算是平日認識的人這時看起來也怪異了,一個方巾襴衫的中年士人見張原一群人到來,以為也是聞風趕來鬧事的落第考生,趕緊上來聯絡道:「諸位,諸位,本科鄉試舞弊證據確鑿,主考官給翰社的考生通關節,不然翰社中人何以能有二十八人上榜,那張原年僅十八歲,有何學識,竟撥解元,若無關節誰信,我等定要鬧個水落石出,這樣我等才有機會重考中舉,諸位說是不是?」

  張原一不動聲色道:「仁兄所言極是,不過我聽說那張原不止十八歲,有二十、七八了——」

  這中年士人道:「不,就是十八歲,這個我比你們清楚,我認識張原,張原學問其實甚是平庸,他那些刊行的八股文集全是他人代作,沽名釣譽,無恥之極。」

  張原道:「原來如此,請問兄台仙鄉何處,也是本科鄉試的考生嗎?」

  這中年士人義憤填膺道:「在下當然是考生,不然怎麼會這般氣憤。」卻不肯說自己姓名和鄉梓——

  黃尊素問:「兄台所言科場舞弊證據確鑿,不知有何證據?」

  這中年士人煞有介事道:「以張原為首的翰社中人聚銀一萬八千兩,送給主考官錢謙益,此事有人親眼看到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奸謀總會敗露的。對吧?」

  張原身邊的翰社社員很是氣憤,尤其是那些中舉的,簡直要氣炸了肺,只是知道張原在試探此人,這才強忍著未發作,但神色已然不對,這士人瞧出來了,拱拱手。含糊幾句就想溜——

  張原攔住道:「且慢。我要問你,這些事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腳步雜沓,一眾翰社社員連同他們的僕人將這中年士人團團圍住。士人神色張皇,叫道:「諸位這是何意?諸位這是何意啊——」

  張原問他:「你認得我是誰?」

  中年士人陪笑道:「尚未識荊。」

  張原道:「只我便是張原。」

  這中年士人張口結舌,驚惶失措。勉強道:「在下亦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的,當不得真——」

  一個脾氣暴躁的翰社社員怒叫道:「你不是說證據確鑿嗎,一萬八千兩,是誰親眼所見?今日你不說清楚就揍你半死,我翰社雖是文會,卻也是會動武的。」

  眾社員紛紛喝罵,逼問造謠者,污人清譽。實在太可恨了。

  張原盯著這個中年士人道:「你當面污蔑我翰社同仁科場舞弊,今日你若舉不出確鑿證據,我等就要揪你去見王提學,大明律是有誣陷之罪的,定要剝了你的襴衫。」

  翰社諸人紛紛道:「對,揪他去見大宗師,革了他生員功名去。」

  這中年士人滿臉煞白。求饒道:「在下愚蠢,誤聽謠言,信以為真,不知者不罪啊,張社首、張解元。諸位才子,饒過在下這一回吧。」

  張岱冷笑道:「不知者不罪。說得輕巧,扭送他見大宗師去。」

  黃尊素道:「此人應該不是本科考生——」

  此言一出,這中年士人神色愈發慌張,忽然大叫:「救命啊,救命——翰社的人毆打落第考生了,救命——救命——」叫聲淒厲瘆人。

  中年士人是想引起在場其他考生的公憤,製造混亂,他好脫身——

  果然便有其他士人圍過來看熱鬧,問發生了何事?人群中這個喊叫救命的的中年士人一面喊叫一面朝人牆猛衝,想趁機擠出去跑掉,先前那個火氣大的翰社社員果然是會動武的,當胸一腳將其踹翻,其他翰社社員攔住外面的人,內外隔絕,在場的翰社社員雖說只有一百多人,但勝在齊心,其他考生雖多卻只是一盤散沙,都是跟風起哄的。

  兩個翰社社員的僕人將這中年士人反扭著揪起來,張原問:「你是董氏的人還是汪氏的人?」

  這中年士人臉若死灰,他只是奉命散佈謠言的,他也成功煽動起了很多考生的怨氣,卻沒想到正撞上張原和翰社的一干人,這時聽張原直截了當地問他是董氏還是汪氏的人,自知事敗,身子抖作一團,就要往地上賴去——

  黃尊素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人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早知如此都不用黃三高他們去不系園了——」

  猛聽聽得龍門三聲炮響,諸生都是一靜,只見貢院大門緩緩打開,先湧出一隊官差,高叫「肅靜」,隨後便是一眾考官走了出來,數十盞燈籠照耀,明如白晝——

  主考官錢謙益聞知落第考生包圍貢院,起先是大驚失色,他為避嫌將那七份嵌字眼的考卷黜落,以為不會再出紕漏了,不料卻會生出這樣的謠言,矛頭更是直指他這個主考官,聽得貢院人聲洶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錢謙益當然是極聰明的人,但中探花前一直是讀書、交友,中探花後在翰林院編史,詞臣閒職,尚未捲入官場的勾心鬥角,也沒有當地方官的經歷,缺乏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一個人再怎麼聰明,若未經歷練,總是老辣不起來的,這也是錢謙益後來爭閣臣時慘敗給溫體仁的原因,錢謙益是只適合做學問的那種人——

  布政使何如申、巡按御史葉其蕃都不在此間,貢院內除了正、副兩位主考外,還有尚未離去的房官和各府縣學官,年近六旬的副主考王編曾任巡按御史,素有威嚴,當即與錢謙益商議了幾句,召集各府、縣學官和官差。放炮出門——

  數十名官差齊聲喝道:「錢總裁、王提學在此,汝等不得喧嘩!」

  貢院外的落第考生起先被龍門炮震懾,已經安靜下來,這時見錢總裁和王提學出來了,俱是肅然,這些被謠言鼓動起來的生員跟著起哄可以,為首執言卻是不敢的,錢總裁他們不怎麼敬畏。他們畏懼王提學。大宗師啊,有權革除他們生員功名的——

  白髮蕭然的大宗師王編大聲道:「各府、縣學官,把各自的生員召集起來。閒雜人等退後,生員分隊排列,杭州府左起第一。」

  杭州府的府學教授和下轄數縣的教諭便讓官差將各縣的長牌燈搬出來。那燈罩上寫著考生的名字,好似飛蛾看到燈火,這長牌燈對考生有很大的吸引力,那些教諭又大聲叫喚幾個平日端謹聽教的廩生的名字過來,其餘的同縣生員就都聚到長牌燈下了,恍然開考前的點名搜檢——

  嘉興府、湖州府、紹興府、衢州府、金華府、台州府、處州府、嚴州府、寧波府,浙江道十一府的數千生員被分成十一個長隊排列起來,雖然隊列歪歪扭扭,但比先前亂糟糟擁擠成一團有序得多——

  王提學請錢謙益對諸生訓話。錢謙益謙讓,還是請王提學處理此事,王提學也就當仁不讓,先問諸生聚集何事?

  那些生員先前叫嚷得很凶,這時一個個東張西望,等著別人出頭,過了一會。終於有一個寧波的生員膽大,上前向大宗師說明他們聚集的原因,乃是聽說翰社生員舞弊云云——

  王提學厲聲喝道:「科場舞弊,這是免官、充軍的大案,誰敢亂造謠言!」語氣稍緩:「翰社諸生此次中舉者眾。乃是平日用心苦讀、學而能思的結果,而你們落榜不思砥礪苦學。卻聽信謠言來貢院無理取鬧,太祖臥碑文禁例,一切軍民利病,生員不得建言,汝等諸生,不怕大明律法嚴懲嗎?」

  諸生雖有腹誹,這時也不敢明言。

  王提學又道:「明日午前,本科取中的一百二十名舉人的墨卷和朱卷會在布政使司衙門前的照壁張貼,汝等可以去對照看看,要學習揣摩的可以隨後購買乙卯科浙江鄉試朱卷匯刻本——」高聲問:「汝等還有何話說?」

  諸生哪裡還敢再說什麼,就聽王提學道:「既無話說,還不速速退散,再敢聚眾鬧事者,讓各縣學官記下名字,輕者降二等,重者革除生員功名。」

  諸生面面相覷,垂頭喪氣退去,貢院大門外的廣場上很快不復人頭攢動景象,卻還有不少人站立不動,這是紹興府生員的隊列,紹興府學教授惱了,正要喝罵,張原幾人上前施禮,又過去拜見兩位主考官——

  錢謙益、王編見是張原、黃尊素幾個,頓時和顏悅色起來,王提學道:「張原,你們勿受驚擾,謠言自會消散。」

  張原道:「稟錢老師、王老師,學生幾人方才來到貢院前,正遇一人大肆造謠,這人似乎不是本科考生,乃是受人指使散佈謠言,學生已將這人扣押,聽候兩位老師的處置。」說著,向後一擺手,兩個健僕押著那個散佈謠言的中年文士過來了。

  錢謙益和王編對視一眼,一齊點了點頭,這次鄉試前後謠言不斷,肯定是有人在幕後主使,王編打量著這個面色如土的中年文士,眼生,問身邊的那些府縣學官,這個生員是哪個縣的?那些教授、教諭仔細辨認,都說不認識,本縣沒有這個生員——

  王提學奇怪了,問這中年文士:「你是哪裡的生員?」

  這中年文士見幾個堂官肅然威嚴、官差明火執仗,已是嚇得渾身發抖,撲通跪下道:「學生是徽州歙縣的童生,不是生員。」

  王提學勃然大怒,喝道:「既不是生員,何敢戴方巾穿襴衫?」

  錢謙益道:「想必是要以方巾襴衫來冒充本科考生,好造謠惑眾。」

  王提學喝命左右,先把這冒充生員的傢伙摘去頭巾、剝了襴衫、笞二十再問話,兩個學道衙門官差上前將這中年童生按倒,用尺五長、巴掌寬的竹片狠狠抽打,這回的慘叫才真是瘆人——

  竹笞二十後,架起來問話,什麼都招了,此人姓汪,名汪理直,是汪汝謙的同族遠親,在杭州為汪汝謙管理茶莊,奉汪汝謙之命散佈謠言意圖陷害張原和翰社諸人——

  汪汝謙雖然只是一介徽州秀才,名氣卻很不小,錢謙益、王編都聽說過這個汪汝謙,知道此人頗有才名,詩畫風流,還有就是家財萬貫——

  錢謙益問張原:「這汪汝謙為何要造謠陷害你們?」

  張原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一是因為去年秦淮河幽蘭館的衝突,二是因為汪汝謙的綠天館書局已經與翰社書局競爭激烈,前兩個月蘇州范文若都有信來和他說起這事,當然,這些事不必對錢謙益說——

  張原道:「錢老師,這謠言並非只針對對我翰社,對兩位老師的清譽令名也是大加污蔑,這個汪理直還有一事沒說,幕後主使除汪汝謙之外還有一人——」

  那汪理直不待錢謙益沖問他,趕忙招供道:「是是是,還有一個就是董公子董祖源,其父董玄宰。」

  聽到「董祖源、董玄宰」的名字,錢謙益和王編頓時都明白了,王編知道董其昌與張原的仇隙,去年道試之前,董其昌還寫了信來要求他黜落張原,不要補張原為生員;

  錢謙益更是心下瞭然,同時也極為惱怒,董祖源這樣做當然是出於其父董其昌的授意,董其昌為了陷害張原,竟要把他錢謙益也拖下水,誣他受賄一萬八千兩,這是充軍的罪了,想著那日董其昌登門送書畫的笑容,錢謙益就覺心裡一陣煩惡——

  事涉董其昌,就有點棘手了,王編對錢謙益道:「錢總裁,這事還得你作主了,或許與何方伯、葉御史一起商議應該如何處置才穩妥。」

  錢謙益點點頭,命人將這個汪理直押到布政使司衙門去,他和王編隨後就到。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38
第三百三十三章兩難

    貢院風波暫息,翰社社員散去,張原乘轎回到萬仙橋畔已經是亥末時分,天黑、單身,所以要乘轎,武陵在盛美號布莊大門前張望,見張原下轎,趕忙提著燈籠跑下台階問:“少爺,沒什麼事吧?”

    張原道:“沒事,你幾時回來的?”

    今日武陵奉張原之命買了大豬頭等香火祭品去寶石山鍾氏生祠還願,還特意叫了一班鼓吹,大張聲勢,吹吹打打上山——

    武陵笑嘻嘻道:“天黑前回來的——那照看生祠的道人問是哪位相公高中舉人了,我就說是本科解元,解元之堂兄也高中第六十五名舉人——說說不要緊吧,少爺?”

    張原笑了笑:“無妨,也算是給鐘公公的木雕撐腰。”

    武陵提著燈籠照路,經穿堂往第二進,邊走邊說:“少爺,那道人說已把少爺前日說的話告知那幾個鄉紳,那些鄉紳就說待棲霞山廟建好後就把牛將軍神像迎回去。”

    張原道:“這樣最好,待我進京路過時再來督促一下,鐘公公最看重這個,我總要給鐘公公一個交待。”

    武陵卻笑個不停,說道:“少爺,早​​先我看到那大豬頭,還有雞、鴨、魚、果品擺在鐘公公木雕前的香案上,香煙繚繞,鐘公公的木雕一動不動,說實話,我很想笑——”

    張原也忍俊不禁,說道:“只便宜了那道人,平白享用五牲。”

    武陵問:“少爺,鐘公公在京中,夜裡會不會做夢夢到在杭州吃豬頭肉?”

    張原大笑——

    張若曦和王微、穆真真幾個都在等著他。 聽到張原的笑聲,張若曦即從內院廳中走了出來,王微、穆真真,還有幾個婢女都跟著出來——

    “小原,何事這般快活?”

    張若曦先前聽說落第生員聚眾鬧事造謠翰社舞弊,弟弟張原趕去了,她很有些擔心。 這時聽到弟弟爽朗的大笑,她放心了——

    武陵止步第二進,張原跟著姐姐張若曦她們進去,一面說了小武的笑話,張若曦也是笑個不停——

    王微問:“介子相公,貢院的事如何了?”

    張原側頭看著王微,這才發現這女郎換了一種髮型。 長發挽起,攏結成大錐墮於腦後,這應該是墮馬髻,還戴著花冠,丹唇皓齒,明艷動人,哦,這就是梳攏嗎?

    王微見張原眼睛一亮的樣子,不禁有些羞澀,又問了一句:“介子相公。落第考生鬧事如何了?”

    張原道:“已抓到散佈謠言者了,幕後主使的是董其昌長子和徽州人汪汝謙。”

    王微秀眉一蹙——

    張若曦“哦”的一聲,問:“汪汝謙是何人?”

    張原道:“是徽州巨商,與我有些舊怨,又因書局競爭,對我翰社極其不滿。所以和董祖源一拍即合。聯手要來對付我——我​​憑真才實學中舉,董、汪卻在這件事上糾纏、造謠,只能說明他們的愚蠢。”

    張若曦又細問當時情況,這才放心。 自去歇息了。

    張原到前院沐浴,洗好後正在穿衣。 就听得姚叔在外喚道:“張相公,黃三高他們回來了,抓了一個人來。”

    黃三高就是黃尊素的僕人,精明能幹,先前與張岱、週墨農的三個僕人一道前去汪氏不繫園伺機抓人,終於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了——

    張原披散著頭髮去看,抓來的是汪汝謙在不繫園負責採辦的奴僕,張原略問了幾句,就寫了一封拜帖,讓黃三高幾個連夜押著這汪氏僕人去布政司使衙門交給錢總裁或者王提學,張原現在是舉人,有資格請謁有司解決糾紛。

    處理了這事,張原回到內院,就只有二樓王微的房間還亮著燈了——

    王微在燈下學做龍門賬,見張原進來,含羞起身,那稍稍忸怩之態甚是動人,說道:“方才真真還在這邊呢,聽到介子相公上樓的聲響,幾步就閃到隔壁房去了,蕙湘也在那邊。”頓了頓,又道:“真真乖巧得讓人憐惜,讓我難為情了。”

    張原心道:“妻妾多煩惱也多,象真真這樣的絕無僅有,我現在有一妻二妾,也該心滿意足了——”這麼一想,嬰姿師妹的形象霎時浮現心頭,讓他一時神情悵惘,痴立不語。

    “介子相公——介子相公——”

    王微很奇怪地看著張原,伸手在張原面前輕搖,見張原回過神來,方問:“介子相公想起什麼了?”

    張原返身把門關上,問道:“修微可知道汪汝謙有個族兄名叫汪理直的?”

    “未曾聽說。”

    王微搖頭,垂睫低聲道:“微去年只在徐安生姐姐處與那汪汝謙見過兩次面,並無——並無深交。”

    張原拉著她的手,並肩坐在架子床床沿,道:“我豈不知你。”吟道:“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王微面如桃花,嬌羞可掬,伸一根食指按在張原唇上,不讓張原再念下去,說道:“三更天了,相公早些安歇吧。”

    張原抓住那隻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說道:“修微說得是,良宵苦短啊。”

    王微吃吃的笑,膩聲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張原笑問:“那又是什麼意思?”

    “相公捉弄人,我不說了。”

    王微飛快地脫去絲製弓鞋,小腰一扭,上床向裡側臥,髮髻花冠未摘,裙裳也沒解,若有所待——

    張原暗笑,脫履解衣上床,放下紅羅紗帳時,王微又坐了起來,說道:“我去熄燈。”

    張原止住道:“我喜歡點著燈睡,這滅燭容易點火難啊。”這可不是打火機“啪”的一聲就能點著的,點個火很麻煩——

    王微輕笑道:“奢侈。”轉身向內跪坐著。 開始缷簪散髻,一種淡淡幽香在紅羅紗帳裡散發——

    張原搖頭笑道:“通宵點燭就叫奢侈嗎,那以後我要當清官也難。”

    王微雙臂上抬缷花冠,廣袖滑落,皓腕如雪,說道:“蠟燭可比香油還貴,尋常民戶都是點臭油燈。一般天黑也就上床了,臭油燈都捨不得點。”

    張原道:“黑燈瞎火的太不習慣,這個我要奢侈到底。”

    王微笑,背影在顫,張原從後面將她抱住,隔衣捉住一隻嫩乳,沒兩下王微身子就軟了。 嬌聲道:“相公,哪能夜夜這樣,我還有些——有些不適呢。”

    張原自是愛惜,說道:“那就睡覺,嗯,睡覺。”

    兩個人面對面側臥著,張原的手自然不會那麼本分,王微身子輕扭道:“相公不是說要睡覺嗎,這還怎麼讓人睡啊。”

    張原失笑:“好好,不動。睡覺。”說著,將這小衣輕薄、體態妖嬈的女郎抱在懷裡,交臂疊股,閉上眼睛——

    十八歲的身體血氣方剛啊,抱著這麼個尤物能睡得著那就真是怪事了,獨桅高舉。 不肯貼服。 王微用膝蓋輕輕碰了碰,低聲道:“都這麼久了,怎麼還不肯偃旗息鼓啊。”

    張原道:“我不知道,管不住它。這個的確無奈。”

    王微將臉伏在張原肩窩裡笑,膩聲道:“介子相公。你很煩人哪。”一邊說話,一手下滑,握住,捫弄,過了一會,整個人都滑下去了,起先生澀,後漸圓熟,極盡吞吐,張原樂極,恍然春​​宮圖上人——

    ……

    翌日清晨,張原依然早早起身,正在洗漱,薛童從前院敲門進來,站在天井邊仰頭叫:“微姑,岳王廟的徐姑姑要見你,已經在前院了。”

    王微正坐在妝奩台邊梳妝,聞言一下子站了起來,叫了一聲:“介子相公——”神色有些緊張。

    張原點頭道:“修微猜得對,這徐姓女子這麼一大早就從西湖西岸趕來,應是為汪汝謙來求情的,修微要見她嗎?”

    王微看著張原,說道:“這似乎不是我該參與的事。”

    張原說道:“不妨見一下,看她為汪汝謙說些什麼。”

    王微道:“相公去見吧,我既決定不參與,就不見她了,免得說違心話,我不能幫她,卻也不能戲弄她,相公與她沒有任何情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

    張原一笑,這女郎玲瓏剔透呢,“嗯”了一聲,下樓去,跟著薛童來到前院,就見一個湖綠裙裳的美婦扶著一個小婢立在廳廊上,張原道:“修微尚未起床,不知姑娘找修微何事?”

    這綠裙美婦眸子在張原身上一轉,即嬌笑萬福道:“是山陰張公子嗎,妾身姓徐,多次聽修微說起公子,今日一見,果然是風流倜儻解元郎,修微真有福氣啊。”

    張原淡淡道:“徐姑娘到廳上坐吧。”這小腳女子,看她站著也真是受罪。

    美婦徐安生謝過,如風擺柳般上廳坐定,道:“張公子想必也料到妾身的來意,正如公子所料,妾身的確是為汪秀才之事來的——”一邊說話,一邊看著張原的臉色。

    張原不動聲色,道:“你說。”

    這時張若曦從內院出來,見到這綠裙美婦與張原對坐說話,很是詫異,張原解釋道:“姐姐,這是修微的友人——”

    美婦徐安生趕緊起身向張若曦施禮,張若曦還了個禮,微微蹙眉,看這美婦的風情就是風塵中人,修微現在是她張家人了,與這些人都應該斷絕往來,對張原道:“今日巳時初刻,布莊開張,你等下來幫我。”說著帶了幾個婢女、僕婦到前面店鋪去了。

    張原向這美婦道:“徐姑娘請說吧。”

    美婦徐安生見張原言語溫和,膽氣壯了一些,說道:“汪秀才托妾身代言,他是一時糊塗,現已知悔,想求張公子寬恕,只要張公子肯寬恕,那什麼條件他都可以接受。”

    張原道:“若非汪理直落網,汪汝謙豈會知悔,我只怕已經是科場舞弊案的罪犯了,哪裡還能坐在這裡與姑娘說話。”

    美婦徐安生陪笑道:“這種拙劣謠言如何能傷害得到張公子,是汪秀才鬼迷心竅才會這樣害人不成反害己,懇請張公子寬恕他這一回,自當結草銜環為報。”

    張原微微一笑,試探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那汪理直已經移送布政使司——”

    果然,就听這美婦說道:“只要張公子不計前嫌肯寬恕汪秀才,不去追究,衙門的事汪秀才自然會去打點,只要張公子一點頭,等下就有紋銀五千兩送到這裡來。”

    張原心裡冷笑:“徽州巨商汪汝謙真是豪富啊,出手就是五千兩,這紋銀五千兩約合後世人民幣三、四百萬,這還僅僅是要我不追究,他要打點布政使何如申、按察使張其廉這些人,那應該是一擲萬金吧。”

    張原淡淡道:“這似乎不是汪秀才一個人的事,董祖源呢?”

    美婦徐安生俏臉變色,遲疑了一下,說道:“若張公子不追究,汪秀才願以紋銀萬兩謝罪。”

    很好,汪汝謙的銀子真多得不耐煩了嗎,轉眼就加到萬兩!

    張原道:“這事讓我考慮一下,午前再答复徐姑娘,如何?”

    美婦徐安生忙道:“好,張公子考慮一下吧。”又問:“可否讓妾身見見修微?”

    張原道:“徐姑娘現在是汪汝謙的說客,還是不要見修微的好,免得她為難。”

    這美婦略顯尷尬,連聲道:“是是,那妾身告辭,妾身就在湧金門外的船上等候張公子的答复。”

    張原點頭道:“我會給你一個答复的。”

    綠裙美婦徐安生離開後,張原即命黃三高趕去運河畔請張岱和黃尊素來這裡,過了大半個時辰,張岱和黃尊素乘轎趕到,聽張原說了汪汝謙要以銀錢求寬恕,張岱冷笑道:“他徽商仗著有錢,當我們是見錢眼開的嗎,拒絕他,控告他,讓他抄家、充軍。”

    張原道:“依大明律,這誣陷有充軍之罪,卻不會抄家,錢還是他汪氏的。”心道:“大明律法沒有清朝律法那麼嚴苛,尤其是對官員,可以說是相當寬容,在清朝,科場舞弊案主犯都是人頭落地,甚至殺過一品大員,而明朝,沒有因為科場舞弊殺過人,也就是免職、流放、充軍,同樣,誣陷他人舞弊的罪也不會重,這也應該是汪汝謙、董祖源敢造謠的一個原因吧。”

    黃尊素道:“汪汝謙交遊廣闊,家財萬貫,是很有交際手腕的,介子拒絕他,他只有拼命向各衙門使錢,而我們又不能候在這裡催促結案,十月我們就要啟程赴京的,可若依他所言不追究,又顯得介子被他銀錢收買,有虧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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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難,介子該如何處置這事?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39
第三百三十四章 爾虞我詐

  張岱聽黃尊素說得有理,點頭道:「這還真是兩難,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輕易放過董、汪二人,這種謠言對我們翰社的聲譽影響很壞,只有嚴懲他二人才能還我們清白。」眼望張原,看張原如何決定?
  張原雙眉一軒又皺起,說道:「我覺得汪汝謙這是在試探我,若我貪財,他就忍痛割捨白銀萬兩,但由此我與翰社同仁就難免離心離德,他與董氏再從中攪局再造謠言也未可知,這種奸商怕沒這麼容易屈服——」
  黃尊素微笑道:「介子所慮極是,這銀錢啊,能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忿爭非錢不勝,怨仇非錢不解,可致良朋反目,能使仇家言歡——汪汝謙送來一萬兩,就要看張社首如何處置?」
  張原冷笑道:「他送我錢,要我不追究,到時他卻要追究起我來。」
  張岱問:「那我們該如何應對?」
  張原想了想,笑道:「這銀子我要收下,送上門的豈有不納之理。」當即就在張岱和黃尊素的注視下,寫了兩封帖子——

  張岱看了這兩封帖子是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就是這樣,讓汪汝謙賠了夫人又折兵。」
  黃尊素撚鬚而笑:「這樣處置最是妥當,又故意以不繫園來迷惑汪汝謙,汪汝謙定要吃啞巴虧了。」
  張原即命薛童把其中一封無名無款的帖子送到湧金門外交給美婦徐安生,薛童跑著就去了,出了湧金門,一路跑到西湖邊,樓船上的美婦徐安生早已望見薛童,走上船頭招手道:「小童,上來。」
  薛童跳上船,將帖子交給徐安生,這美婦展帖看了看,微微一笑。即命撐船離岸,薛童道:「徐姑姑這是要去哪裡,我還要回去向介子相公回話呢。」
  美婦道:「我也向別人回話,待我回了話,再送你上岸回話。」拉著薛童到船艙中,讓侍女取糖果給薛童吃,問薛童道:「小童,那張原張公子喜歡你家微姑嗎?」
  薛童比較貪吃。小小孩童食量驚人。左手南瓜餅,右手香麻餈,吃得個不亦樂乎。嘴巴塞滿,含糊道:「喜歡的,喜歡得緊。」
  美婦笑道:「怎麼個喜歡法。你和我說說。」

  薛童又塞了一塊西洋餅到嘴裡,答道:「我家微姑秦淮河都不住了,來這喧不就是因為喜歡介子相公嗎。」
  美婦坐在圈椅上,將薛童拉過來,八幅湘裙一展,裙下雙腿一分,竟把薛童夾在兩腿間,笑吟吟道:「那是你家微姑送上門,並不是說張公子有多喜歡你家微姑——」
  薛童漲紅了臉。分辯道:「也是喜歡的,很喜歡。」說著,雙手一下子就掰開這美婦的腿,跳到一邊,警惕地瞪著這美婦,心道:「難怪微姑說這個徐安生愛勾引人,連我小孩子都要勾搭。我薛童是那麼隨便的人嗎,哼!」
  美婦「哎呦」一聲,隔裙揉著小腿,翻白眼道:「你使那麼大勁做什麼,抓痛我了。」揉了幾下腿。拈一顆松子糖放在嘴裡,乜斜著桃花眼。問:「你家微姑長發盤上去了嗎?」
  薛童跳過來拿一塊山楂糕又退回去,迅捷如風,答道:「微姑頭髮是盤上去了,這又怎麼了?」
  美婦徐安生膩笑著,說道:「王修微守身好幾年,這回終於失身了,她那脾氣——可不要日後被張家大婦給趕出來,她現在得罪了汪汝謙,以後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唉,放著秦淮河的快活放蕩日子不過,卻要受那拘束,真是傻。」…,
  「胡說!」
  薛童怒道:「我家微姑過得好得很,介子相公和若曦大小姐都對我家微姑很好,倒是那汪秀才要倒大霉了,徐姑姑你也會跟著倒霉。」
  薛童可不管自己是在徐安生的樓船上,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美婦徐安生氣得銀牙一咬,拍案站起身,正待發作,喘息了幾下,卻又坐迴圈椅,搖頭道:「我也真是無聊,和一黃口小兒慪什麼氣呀。」瞪了薛童一眼,說道:「不識好歹的貨,幾次住在我家,吃了我家多少東西,卻這麼與我說話!」
  薛童無賴道:「是你叫我吃的,怪不了我。」
  美婦失笑,不再搭理薛童,轉頭看著船窗外,樓船漸漸駛近湖心島,島邊有一條畫舫靜靜的泊在那裡,二船緩緩相併,畫舫上的汪汝謙從架板走到這邊樓船,美婦徐安生迎上前,汪汝謙急問:「如何了?」接過徐安生遞過的張原書帖,看了兩眼,就怒道:「貪得無厭之徒,竟要典我的不繫園,豈有此理!」說著狠狠瞪了薛童一眼,回到他的畫舫,畫舫隨即盪開一些——

  畫舫裡,兩個男子坐著飲茶低語,見汪汝謙進來,其中一個年齡與汪汝謙相仿的男子站起身,低聲問:「九兄,那張原怎麼回覆?」
  稱呼汪汝謙為「九兄」的男子年近四十,一臉精悍之色,是汪汝謙的族弟,名汪守泰,為歙縣獄吏,甚有手段,另一中年士人卻只是坐著飲茶,頭也不抬——
  汪汝謙氣忿忿將那書帖遞給汪守泰,汪守泰看罷,繃著臉露出笑意,說道:「不怕他貪,就怕他不貪,他想要九兄的不繫園,那就典給他,這是我們翻身的良機。」
  汪汝謙問:「怎麼說?」
  汪守泰道:「典房是要立契約的,是要張原簽字畫押的,還有,等下送銀子去我們也要大肆宣揚,那些翰社書生聽說張原獨得一萬兩,心裡自不會痛快,若張原要分銀子給他們,那就是笑話,坐地分贓嗎,這一萬兩銀子其實就是一個泥潭,翰社的人落入泥潭就全臭了,再有董公子攜銀去求張分守,那這誣陷案就鬧騰不起來,而張原和翰社名聲反而臭了,而且——」

  說到這裡,汪守泰停頓一下,嘴角勾起冷笑,續道:「我料那張原見我們大張旗鼓送銀子去,很可能懊悔不敢收,那就正好,銀子還是九兄的,留下臭泥潭讓張原掙扎去。」
  汪汝謙眉頭舒展開來,讚道:「四弟果然好計謀!不過那張原要典我不繫園是何意,為何不乾脆逼我轉贈?」
  汪守泰道:「山陰張氏好園林是出了名的,那張原自然是覬覦大兄不繫園的紅葉和定香橋,妄圖借此機會霸佔,卻又擔心名聲不佳,這才提出以七百兩銀子典居不繫園七十年,這是掩耳盜鈴、虛偽卑鄙之舉。」
  汪汝謙點點頭,卻問:「為什麼是典七十年,而不是五十年或一百年?」
  汪守泰皺眉道:「這個我亦猜不透,或許是張原認為自己還能再活七十年吧。」
  「七十年,嘿嘿——」汪汝謙連連冷笑,又道:「可我不能出面與他立典園的契約,四弟為我出面吧,我把不繫園地契先背書給你。」
  汪守泰答應了,哂道:「這張原其實稚嫩,九兄放心,這不繫園他張原得不去的,此番若不是理直兄意外被抓,我們本可大獲全勝,如今卻要多使銀子了。」…,
  汪汝謙咬牙切齒道:「使些銀子不算什麼,我就是要這張原身敗名裂,只可惜革不了他的舉人功名。」
  這時,那坐在邊上品茶一直不說話的文士開口了:「難說,湯宣城雖在野,但宣黨在朝中勢力依然不可小覷,錢謙益這次難逃言官的彈劾,兩位試想,主考官若出了問題,那以張原為首的考生也難表清白。」
  汪汝謙展顏道:「韓兄說得極是。」
  這姓韓的文士與錢謙益乃是同榜進士,錢謙益殿試第三,他第一,狀元韓敬,師從宣城湯賓尹,錢謙益文名遠勝韓敬,所以當韓敬掄魁,士論大嘩,認為任會試分校官的湯賓尹包庇韓敬,湯賓尹是宣黨首領,於是遭到東林黨的言官交相彈劾,遂在次年的京察中解職還鄉,韓敬在朝中待不下去,也辭官閒居,韓敬認定是錢謙益鼓動東林黨人彈劾他師生,極恨錢謙益,就要借此次浙江鄉試讓錢謙益罷官,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
  薛童進城回話時,正見張原和黃尊素幾人立在萬仙橋畔,盛美號布莊大門前正「噼哩啪拉」放鞭炮,張原題寫的匾額高懸,在瀰漫的爆竹硝煙中杭州盛美號布莊正式開張營業了,青浦陸氏在杭州毫無根基,所以當一個月前盛美號布莊開始籌備時,西城的同行商家都報以冷眼,暗中商議準備聯手排擠,豈料前日方知店主之弟是新科解元,乃是山陰張氏子弟,於是眾商家一起沉默了——

  薛童上前道:「介子相公,這是汪秀才的回帖。」
  張原道:「好,小童辛苦了,趕緊去領開張喜錢,還有果品吃。」
  薛童一溜煙去了。
  張原看了汪汝謙的回帖,汪汝謙的書法學二王的,有功力,張原欣賞片刻,對張岱、黃尊素道:「汪汝謙說將在午時三刻前派人送來銀子和典房契約——大兄、真長兄,你們兩位與我一起走一趟吧。」
  張岱、黃尊素欣然道:「好,一起去。」
  所以當午時二刻汪守泰領著八個抬著銀箱的家僕和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來到盛美號布莊時,卻被告知張解元不在店中,請他們稍待,張解元很快就會回來——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0
第三百三十五章 打臉

  汪守泰也不進店去坐,只在盛美號布莊大門前站著,那四隻醒目的銀箱擺放在鋪滿紅色爆竹碎屑的門階上,一班鼓吹洋洋沸沸,不斷有人過來打聽有何喜事?汪守泰只是淡淡道:「徽州汪氏來給張解元賠禮道歉,早先有些誤會,現在和解了。」
  汪守泰這不咸不淡的解釋讓那些人更好奇了,到底是什麼誤會?怎麼就和解了?搬這銀箱來做什麼?汪守泰不多作答,這些人就向退在一邊的那八個抬銀箱來的汪氏僕人打聽,果然得到了詳盡的解釋,卻原來是汪氏某人懷疑張解元及其主盟的翰社在這次鄉試中舞弊,不然翰社如何能高中二十八人,坊傳是主考官預定翰社二十八星宿上榜,但現在才知道是誤會,汪某人決定賠償張解元白銀萬兩和西湖邊的名園「不繫園」——
  解釋這些事時,汪氏僕人自然顯得很悲憤的樣子,那些打聽者自然就聽出了言外之意:汪某人是迫於張原的威勢,這才以萬兩白銀和西湖名園來和解——
  張原掄魁、翰社大捷,本就是遭人妒忌之事,這是人性使然,現在又聽說張原逼迫他人以巨資和名園還要這般吹吹打打來賠禮道歉,實在是囂張跋扈啊,所以聞者大嘩,都聚在盛美號布莊前指指點點、發洩不滿,那汪守泰一再請求圍觀者散去,莫要影響他汪氏負荊請罪的誠意,但那些圍觀者豈肯聽,人越聚越多,這萬仙橋兩側店舖云集,雜貨店、山貨店、竹貨店、大緞店、南北香料店、南果店、海菜店、米行、雜糧行,布店、紙店、生熟藥材行等等,林林總總有上百家,往來的人本來就多,這下子更將盛美號布莊這半條街擠得水洩不通——

  忽聽有人喊:「張解元回來了,張解元回來了。」
  人群讓開一條道,幾個健僕護著一頂逍遙轎來到盛美號布莊前。從轎中下來的正是張原,對門前人群如堵的景象並不在意,掃了一眼階前的四隻銀箱,故意傲慢地問汪守泰:「你是何人,汪汝謙沒來嗎?」
  汪守泰心道:「果然是少年得志,意態輕狂,把圍觀人眾都不放在眼裡啊,很好。很好。看這樣子還真要收我這萬兩白銀。」謙卑道:「在下汪守泰,汪汝謙是在下族兄,我族兄畏張解元鋒芒不敢前來。就由在下出面,銀子和不繫園的地契在下都帶來了,張解元請看。」一擺手。四個汪氏家僕上來將銀箱打開——
  正午陽光照耀,銀箱裡的銀錠熠熠生輝,圍觀人眾驚嘆聲響成一片,豔羨、嫉妒、鄙夷、貪婪……種種複雜神態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張原點點頭,說道:「汪汝謙既已知錯,並向我和翰社同仁賠禮道歉,那貢院造謠案我就不會再追究了,請他放心。」
  汪守泰叉手道:「多謝張解元寬宏大量。」心裡冷笑:「你還真把自己當作布政使、按察使了,可笑。」

  張原先讓姚叔、武陵幾個把四隻銀箱搬到大門另一邊。又讓武陵抱出一隻小木箱,從銀箱裡取出五十錠銀放在小木箱裡,這銀錠二十兩一錠,五十錠就是一千兩,汪守泰瞧得納罕,不知張原這般做作是為何?
  張原又讓人將一張小書案擺出來,筆墨紙硯侍候。就在大門前眾目睽睽下與汪守泰訂立典園的契約,所謂典用不繫園,就是說不系園依舊屬汪汝謙所有,張原支付七百兩銀子訂立契約後取得七十年的使用權,在這七十年內無須支付園主任何費用。期滿後園子交還園主,當然。按規定園主可隨時用七百兩銀子把園子的使用權贖回去,但張原要求契約寫明七十年內不許贖回——…,
  對於早已適應了七十年使用權限的張原來說,這等於是用七百兩銀子買下了不繫園啊,據說汪汝謙建不繫園所費不下萬金,豈不是大賺,但汪汝謙、汪守泰又如何能猜得透張原要典園七十年的深意和奧妙呢。
  而對於圍觀民眾而言,典園一年費十兩銀子還算合理,張原算不得仗勢欺人,《金瓶梅》裡的武大郎與潘金蓮兩口子在陽谷縣城典的一處兩層四間房子,期限一紀,也就是十二年,支付典銀十二兩,不繫園雖大,但在一般民眾看來,一年十兩銀子也可以了,問題是,有錢人誰肯這樣把園子典出去?

  對於七十年期限滿前不許園主贖回這一條件,汪守泰躊躇了一下,想想還是同意了,寫好契約,汪守泰先簽名畫押,然後恭恭敬敬將毛筆遞給張原,汪守泰對張原的這個簽字墨寶極其看重,這就是證據啊——
  張原卻道:「稍等,立契沒有保人怎麼行。」抬頭朝街南望,就聽得官差喝道聲,那擁擠的人群看似已經填街塞途,但在喝道聲的催促下,卻很快空出六尺空道來,人體伸縮性之強又得到印證——
  皂隸開道,羅傘前張,四抬大轎,小吏、公差相隨,後面還跟著數十個士人,為首的正是黃尊素和張岱。
  大轎在盛美號布莊門前停下,張原迎上前對著轎子施禮道:「有勞老大人。」
  杭州府通判石維屏步下轎來,含笑向張原還了半禮,看了看兩邊鴉雀無聲的人牆,皺眉道:「汝等不各安本業,圍聚在這裡作甚!」
  人群無聲,卻又各自向兩邊退後半尺,只聽得當街店舖的門板被擠得嘎嘎響——
  通判是正六品官,分管一府的錢糧、訴訟,權力很大,是民眾最敬畏的府官,那汪守泰雖然多智,此時也只有叉手立在階下不敢擅動擅言,張原是舉人,可與地方官抗禮,他汪守泰只是一個不入流小吏,所以雖然知道情勢不妙,但除了靠邊站又還能做什麼!

  一張花梨木的官帽椅擺放在大門前,石通判撩袍坐下,張原即從懷裡摸出兩張紙呈上,說道:「老大人請看,這是我翰社同仁捐贈給寶石山養濟院九千兩銀子的文券,請老大人用印簽收,九千兩銀子就在這裡。」朝那四隻銀箱一指。
  鐘太監離開杭城之前,就將寶石山養濟院交由杭州府管理。這養濟院也就有了官方性質,在通判的管轄範圍內,現在憑空得到九千兩銀子的巨額捐贈,石通判豈有不喜的道理,這幾年災荒頻仍,杭州府備荒救急做得好,那就是政績啊,石通判欣然道:「貴社同仁志在世道。關心民眾疾苦。實在讓人敬佩。」
  張原謙遜道:「天下一身,桑梓一體,翰社一向提倡忠君愛民。此次有機緣能為杭州百姓做一些善事,正是我翰社諸人的心願。」
  石通判很愉快,即命捧印小吏上前。親手在兩張捐贈文券上蓋上通判官印,並署己名和干支年月,然後一張交收張原,另一張由石通判收存——
  階下的張岱率先鼓起掌來,其餘黃尊素告示翰社舉人紛紛鼓掌,圍觀民眾見張原不貪財,一萬兩捐出九千兩,也是嘖嘖讚歎。

  張原把剛才立的典園契約給石通判看,請石通判指派一名小吏從中作保。石通判高興之下差點自降身份來當這個保人,還好矜持住了,讓手下一個姓吳的典史來當保人,須臾張原和那吳典史都在一式兩份的文券上籤名畫押完畢——…,
  張原讓武陵從那小木箱裡取出十五錠銀,剩下的三十五錠共七百兩銀子就作為典園的銀子交給汪守泰,張原將一張文券遞給汪守泰,朗聲道:「銀券兩清。煩請汪先生三日內將不繫園騰出,在下近日要在園子舉行翰社雅集。」
  張岱等一眾翰社社員又是大力鼓掌,妙極,妙極,翰社在杭州有個落腳點了。不繫園的紅葉很有名,深秋季節也正是賞紅葉的時候——
  張原又警告汪守泰道:「從這一刻起。不繫園已由我典下,你們汪氏可以搬走園內相關器物,卻不能故意去破壞園林景觀,不然的話我會控告你們的。」
  汪守泰臉漲得通紅,張原用他送來的銀子付園子的典銀,這真是「啪啪」的打他的臉啊,而且他原先想借此敗壞張原的名聲、離間張社首與翰社同志關係的計策已經是完全失敗了,也就是他九兄汪汝謙這一萬兩銀子白白送出去,卻沒有起到任何對汪氏有益的作用,他帶來的鼓吹手吹吹打打反倒是在宣揚他汪氏造謠不成反賠銀子的醜事啊,哦,萬兩白銀還有一些剩的,收回了七百兩銀子,可偌大的不繫園典出去了,簡直是天大的笑柄!

  汪守泰欲哭無淚,狠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
  張原對石通判道:「老大人請到裡面小酌兩杯,宴席已備好,這個布莊是晚生姐夫家的產業,今日開張,老大人能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
  石通判抬頭看著張原書寫的那塊匾,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那我就叨擾了。」
  晚明士人經商是極普遍的事,甚至有生員嫌月考、季考麻煩,乾脆主動要求去掉生員功名好專心經商,這主要是因為舉人、進士太難考了,與其一輩子蹉跎場屋,還不如早些抽身幹些別的,這其實是很明智的選擇,士人經商之風在江南尤甚,就算沒有官紳背景的純粹商人地位也並不低,只要有錢就行,所以石通判對張原的姐夫經商絲毫不覺得訝異,張原是本科解元、翰社社首,前程不可限量,豈是一般舉人能比的,當然了,要他石通判特意來為一布莊道喜那他是放不下這個顏面的,但這時適逢其會,豈有拒絕的道理。
  張原請大兄張岱和他一起陪石通判,其餘翰社社員和石通判帶來的一干官差都到街頭的醉仙樓用餐,武陵自會去結賬,汪守泰送來的萬兩白銀不是還余三百兩嗎,正好用來請客吃飯還有作為過幾日不繫園雅集的用度——

  酒席上,張原把今日之事的前因後果對石通判如實說出,石通判一早聽說了昨夜落第生員鬧貢院之事,那案子由布政使司衙門和按察使司衙門處置,杭州府衙並未與聞,這時聽張原把事情原委和捐獻銀子的來源一一說了,石通判雖然覺得自己被張原小小的利用了一下,稍有不爽,但這事對他而言顯然是有利的,手中有銀好辦事啊,張原能把銀子捐出來也足見其清廉,不然的話張原就是把銀子留下也沒犯什麼律法——
  石通判笑道:「解元郎智慧人所難及啊。汪汝謙也算是名士,卻造這樣的謠言,實在是愚蠢,現在又以巨資來修好——張解元真的不追究此案了?」
  石通判並不明其中奧妙,以為汪汝謙送銀子來真是向張原求饒修好的——
  張原含笑道:「晚生當然是有信義的人,汪汝謙既已知錯並且大張旗鼓賠禮道歉,我是不會再出面追究此案,但此案涉及的並非是晚生一人。還牽連到兩位主考官。國有律法,誣陷有罪,相信何方伯、張分守和葉御史會秉公處置此案的。」…,
  石通判心道:「這個張原。小小年紀,見財不貪,心計極深啊。以後的朝堂當有此子一席之地——」
  ……
  汪守泰面色紫漲,眼睛佈滿紅絲,羞憤啊,大步往湧金門而去,八個汪氏僕人跟在後面,那一班吹鼓手追上來叫道:「汪老爺,別跑這麼快啊,這工錢還沒給呢——」
  被人追著討要工錢這成何體統,汪守泰站住腳。在腰間一摸,沒帶銀錢,問那些僕人,卻都沒帶錢出來,便道:「隨我到西湖邊付你們工錢。」
  為首一個嗩吶手瞅著兩個汪氏僕人抬著的那隻小木箱,嘟噥了一句:「這箱子裡不是有銀子嗎。」
  這嗩吶手只是隨口那麼一說,汪守泰卻是勃然大怒。吼道:「這是二十兩一錠的銀子,你們這些窮鬼一年能掙到這麼一錠嗎!」
  一班鼓吹手不敢回嘴,臉色都頗不忿,跟著汪守泰來到西湖邊,汪守泰向美婦徐安生要了二錢銀子丟到岸上。喝道:「快滾!」
  一班吹鼓手罵罵咧咧走了,那美婦徐安生見汪守泰這般急怒神色。心知此行事情不順,她自不會討沒趣詢問,反正等下就會知道的,只命撐船,汪汝謙依舊在湖心島那邊——

  徐氏樓船與汪汝謙的畫舫相併,汪守泰和幾個僕人跳過船去,汪汝謙迎出來問:「四弟,怎麼——」他一眼就看出汪守泰神色不對了。
  「九兄,我對不起你!」
  汪守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右手握拳使勁捶打艙板——
  庚戌科狀元韓敬走過來皺眉道:「何至於此!」
  汪汝謙把汪守泰扶起來坐下,看族弟這模樣就知道事情不妙,這時要裝名士風度,按捺著焦躁情緒從容詢問,聽汪守泰所事情經過說了,汪妝謙坐在椅子上半晌沒聲音——
  邊上一個滿臉橫肉的汪氏奴僕惡聲惡氣道:「張原如此可惡,乾脆找一幫杭州潑皮喇唬打殘了他,要不就找江洋大盜乾脆結果了他,讓他不得好死,看他還——」
  韓敬冷笑,返身回艙。
  「啪」的一聲,汪汝謙狠狠抽了這奴僕一個嘴巴,喝道:「滾出去,再敢胡言亂語我饒不了你。」
  韓敬在這裡,這不知好歹的家奴卻說這樣殺頭抄家的話,汪汝謙豈能不怒,喝退了這奴僕,與汪守泰一起進艙,對韓敬陪笑道:「家奴無知,韓兄不要見怪。」

  韓敬板著臉道:「這不是街頭鬥毆,若憑潑皮無賴就能解決事情那就簡單了,見過幾個大明朝官紳是被仇家雇兇殺死的?若這樣,什麼黨爭都沒必要了,讓江洋大盜去解決吧,韓某孤陋寡聞,只知道擁兵一方的唐代節度使敢雇兇殺官,他們造反都敢,那是亂世——」
  汪汝謙冷汗涔涔,連聲道:「韓兄教訓得是,韓兄教訓得是。」
  韓敬道:「張原如今隱然東林黨後起之秀,必須要打擊,但也只是在聲譽、仕途上打擊他,取他性命似非我輩所為,那是不計後果同歸於盡的市井匹夫做法,我輩何至於此?」
  汪汝謙唯唯。
  韓敬又道:「雖然這次送銀弄巧成拙,卻也不必太憂慮,然明兄暫避一下,案子先讓汪理直頂著,憑這事不能把你和董公子怎麼樣,張分守這點香火情還是有的。」停頓了一下,又道:「錢謙益此次出京,途經無錫時上東林書院見了鄒元標和高攀龍,這次錢謙益取中的舉人有多人是常到東林聽講的,象魏大中、祁彪佳更是高攀龍的嫡系門生,翰社山陰社集,鄒、高二人千里迢迢趕去,這不就是拉攏張原和翰社嗎,此番翰社竟有二十八人高中,不管錢謙益有沒有從中通關節,我們都要揪住他、彈劾他,定要讓他罷官解職——」

  汪汝謙道:「中舉者的墨卷已經張貼出來,我託人去看了,翰社的那些制藝中規中矩,實不好指摘。」
  韓敬冷笑道:「文章高下不比武將較藝,誰的文章能服天下人之口?班馬歐蘇都有人指摘,何況這些人的八股文,這一百二十名高中者的制藝就真能比那些落榜者的好,不見得啊不見得,這其間大有漏洞可鑽——」
  汪汝謙只想針對張原,而韓敬矛頭是錢謙益,似乎有點不對路,不過現在汪汝謙也只有聽韓敬的,點頭道:「那些落卷近日會發還給落第考生,可以聯繫那些八股文好卻落第者要求磨勘試卷。」
  韓敬點頭微笑,汪汝謙損失一萬兩銀子與他何干。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1
第三百三十六章 龍山與陶庵

  萬曆四十三年是閏年,有兩個八月,俗諺有云「閏七不閏八,閏八用刀殺」,似乎逢閏八月的年份天災人禍相對要多一些,且不說其他,單是今年的杭州鄉試就謠言四起、麻煩不斷,原本定於八月三十日在望仙酒樓舉行的新科舉人聚會,就因為二十九日夜間的那場貢院風波而推遲到了閏八月初二——
  這日午時,朝天門內望仙酒樓,一百二十名新科舉人濟濟一堂,寒暄、攀談、訂交,熱鬧非凡,筵席間,有舉人說起昨日落第考生領取落卷時又在鬧騰著說閱卷不公要求磨勘重審,在座的新科舉人紛紛加以冷嘲熱諷,這些新科舉人名登龍虎榜,回看那些落第的士子自然是有極大的優越感,可以厚道地對落第者抱以憐憫和同情,但如果落第者要攀扯他們、要拖他們入泥潭,那果斷是深惡痛絕的——
  張岱冷笑道:「磨勘考卷,那也只是把我等錄取的舉人考卷送到翰林院由詞臣評駁,誰會磨勘落卷,沒這規矩——我等三場制藝堂堂正正,閱卷官、房官、副主考、主考,一層層薦上來,何懼挑刺!」

  眾舉人紛紛點頭稱是,義憤填膺譴責那些造謠生事者——
  張原心道:「這又是董、汪的勢力從中鼓動的吧,想要重新閱卷那是痴心妄想,朝廷為維護考官的尊嚴,即便出現閱卷不公的情況,也一般不會追究,除非出現露骨的寬泛的舞弊行為。不然的話落第者一鬧騰就重考就重審,那豈不亂了套!」
  ——據張原所知,晚明八股文大師艾南英崇禎年間參加會試,其房官項煜極不負責。只把艾南英的首場首藝圈點了四行就丟入落卷堆中,艾南英領取落卷後見項煜閱卷如此草率,非常氣憤,當即把他的落卷刊刻出來傳示天下,說士子三年之困,不遠數千里走京師,而房官只點四行就棄置不顧,此豈有人心者乎?
  ——艾南英的制藝的確好、房官項煜閱卷也的確馬虎。但朝廷並未譴責懲罰項煜,只是項煜因此事致名聲大損。
  眾舉人對董氏和汪氏暗中造謠給本科鄉試抹黑都很不忿,謠言雖說是針對張原和翰社,但對他們這些中舉者都有不利的影響。華亭董氏、徽州汪氏算是把乙卯科的浙江舉人都給得罪了——

  前日汪汝謙送給張原白銀萬兩貌似求饒和解其實包藏禍心,卻被張原以翰社的名義轉手贈給杭州府養濟院,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杭城士庶皆贊張解元清廉仁義睿智,現在張原的聲望遠非鄉試前能比。張原以其四元連捷和翰社二十八星宿共登龍虎榜,證明了他自身的才華和翰社的人才濟濟,翰社諸人對張原更是衷心擁戴,在野空談翰社精神影響有限。只有以實實在在的科舉揚名才更能傳揚翰社的精神理念,很多新科舉人都要求參加翰社。張原以目下翰社被謠言所困婉拒,翰社現在名聲在外。對社員選擇更要謹慎,以免魚龍混雜,敗壞社風,當然,這些舉人是張原要爭取的,當即相約到京參加會試時再議社盟之事,現在謠言遍地,若再把這些舉人都吸收進翰社,那就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了,這樣對翰社反而不利——
  這日同年宴後,一眾舉人又到望仙酒樓邊附近的望仙茶樓聽柳敬亭說書,這是包場,三日前就訂下的,柳敬亭今年行情看漲,若不是預定根本請不到他,書帕銀也漲了,記得去年是定價八錢,現在是一兩,張原和張岱先一日特意去拜訪了他,柳敬亭早聽說張原掄魁,以為張原闊了,不會再搭理他這個市井朋友,見張原兄弟到訪,自是歡喜,說及去年倒董之事,拊掌大笑——…,
  ……
  汪汝謙八月初三就已經從不繫園搬出去,張原隨即派人去收拾清理了一下,園裡面花木亭台完好,只樓閣內的器物已經搬取一空,張原沒打算在那裡住,只讓人置辦了一些莞席和几案,酒食皆從城中運去,初五日,張原請同年諸人遊不繫園——
  不繫園在西湖西路,毗鄰楊公堤,在園中高處能看到整個西湖,園中建有小碼頭,船可由西湖直駛入園中,不繫園的名氣是紅葉和香,園子靠近楊公堤一側有數千株葉片呈五角狀的楓樹,深秋季節,楓葉紅了,站在湧金門城樓這邊都能看到那一片灼灼似火焰一般的楓林,遊園的舉人們遠遠望見那似火楓林,都不禁喝一聲彩,周墨農笑道:「以後若有機緣,年年秋遊都可來此,典園七十年,哈哈,七十年後吾輩不知還能有幾人健在?」環視左右,說道:「或許只有祁虎子和張社首兄弟這三個人了,其他人最年少的都在二十歲以上,想活九十多歲甚至一百多歲,那從今日始就得拋棄功名去求仙問道,葛嶺就離此不遠,哈哈。」

  眾人大笑。
  ……
  張原初五日是請同年遊園,初七日則是翰社雅集,一百多名翰社同仁聯袂走過蘇堤,聲氣相高,意氣風發,這日雅集主要是議定翰社浙江十一郡的社首和社副人選,因為有些中舉的社員已不適合任社首、社副,要離鄉進京,無法管理分社事務,分社社首主管糾彈要約、社副司往來傳置,還有就是共同審核新會員,所以都要另選社員擔任,張原鄭重要求各分社的社首、社副對新社員的審核要嚴格、謹慎,無論何人都不得仗著翰社的名頭把持地方訴訟、為害鄉里,若發生這種事,他將傳書各分社,將違反規條的社員革除出翰社,被革除者那時臭名遠颺將後悔莫及——
  眾社員又商議翰社平日費用支出由家境富裕的社員捐贈,不能全由張社首一人承擔——
  ……
  正因為有閏八月,所以新科舉人們不用急著準備入京趕考,他們還要編《乙卯浙江鄉試同年錄》,請主考官錢謙益作序,同年錄以鄉榜名次排列,一個舉人佔一頁,該舉人的姓名、字號、籍貫、妻、兒女、祖宗三代姓名、科名、官職,登記得一清二楚,比後世的大學同學錄詳細得多,這《同年錄》由新科舉人自己編錄,由布政使司衙門出銀刊刻印三百冊,每個舉人人手一冊,各位考官以及省、府、縣各衙門也都要留存——

  官屬的書坊刻印《同年錄》駕輕就熟速度極快,閏八月十三日三百冊《乙卯科浙江鄉試同年錄》就刻印出來了,一百二十頁,紙張精良,解元張原的大名赫然在首頁,張原,字介子,號龍山,這個號是張原臨時取的,山陰士人以龍山為號的有不少,張原既號龍山,其他人以後只怕得改號了,取號是晚明士人的風氣,一般補了生員就會取號,相互稱呼不以名字,而是以號,這是有身份的象徵,號隨時可以另取,這很像後世作家的筆名,有的作家一生就一個筆名,有的筆名好幾個——
  ——張岱也為自己取了一個號,叫「陶庵」,張岱母親姓陶,張岱幼時多病,常住在外祖家,現在懷念陶家庭院,所以自號陶庵,張原看到大兄寫下「陶庵」二字,不禁想:那清麗深情的《陶庵夢憶》還會有嗎?…,
  十四日,各房官各歸本縣,各房出身的舉人分別為各自房師送行,臨別感言,師生情誼得到了加強——
  既有兩個八月那就有兩個中秋,主考官錢謙益卻在這閏八月中秋的午後在運河碼頭解纜登舟,離開杭州回京城,一百二十名新科舉人都來為座師送行,錢謙益自然勉勵這些門生努力備考、爭取明年會試連捷——

  張原也在送行者之列,他看出錢謙益眉宇間有憂色,前一日,錢謙益派人召他去貢院相見,師生二人自然要談起董、汪造謠案,錢謙益本想在他離開杭州前將此案了結,這樣可以清清白白、無牽無掛地回京向禮部覆命,卻未想此案審理困難重重,那汪理直不知得了誰的叮囑,不像那日在貢院前驚惶失措全盤招認,而是咬定是他自己造的謠,說是那日喝多了酒,信口胡言,與董祖源、汪汝謙沒有任何關係,按察使張其廉相信汪理直的這一供詞,私下還勸錢謙益不要與這荒唐酒鬼較真,謠言止於智者,追究的話鬧得朝野皆知反而有損清譽——
  張原心裡冷笑:「張其廉這老狐狸與董其昌很有交情,這次更不知得了汪汝謙多少好處,竟這樣糊弄錢老師,這造謠案表面如此,暗地裡可知有多少權錢交易!」
  錢謙益不能在杭州待得更久,他對張原不再追究董、汪造謠案有些遺憾,張原若聯合翰社同仁盯著此案,按察司也不敢過於枉法,不過錢謙益卻也知道張原即將赴京應試,也無時間和精力來盯著這案子,這場謠言誣陷看似就要這樣不了了之,最多也就判汪理直一個流放——

  張原很清楚晚明的官場,都是在扯皮、講關係、處處盤根錯節,他若全力追究此案,勢必開罪張其廉和其他收受了董、汪好處的官員,而且追究此案的最好結果也就是革去董祖源舉人功名、流放汪汝謙,根本無法剷除董、汪的勢力,所以他還是決定暫不追究,全力準備明年二月的會試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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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渡章節,改來改去,卻還是寫得不大好,主要是寫得不爽,小道慚愧,明天繼續努力,謝謝書友們的月票,小道的經驗是,暫時一卡,隨即精彩將現。
  另:友情推薦一本玄幻新書《求死》,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2
第三百三十七章 澹然的病

  午後斜陽溫暖的光芒從西湖那邊的群山之巔鋪展過來,京杭大運河往來舟楫就掣出金色波瀾,層層激盪,波光躍金——
  寒秋蕭瑟,運河兩岸高樹零落的黃葉旋轉著漂落水中,逐水浮沉,又被波浪湧聚到岸邊,與廢棄雜物、髒污泡沫形成兩條垃圾帶,而若從遠處看,這垃圾帶反倒成了運河水的兩道深黃色的鑲邊了——
  錢謙益的座船已遠去,送行的新科舉人們相約京城再見便各自散去,他們要回到各自戶籍所在的州、縣,向衙門禮房呈報申請參加會試的咨文,然後由州、縣呈報府,府再呈報省,審核後發給「公據」和路費,舉人入京憑此「公據」就可享受驛站免費車船供應,這就叫供給腳力,又叫公車,和驛遞勘合牌一樣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今日是閏八月十五,張岱立在運河岸邊仰望高天,喟然道:「閏中秋二十年一遇,二十年後我輩不知散落在何方,良朋聚會難得,今夜且再一醉,過兩日我們也要回紹興了。 」

  周墨農第一個響應,說道:「好極,今夜必要喝花酒、伴花眠。」周墨農一向喜探訪青樓、眠花宿柳。
  王炳麟微笑不語。
  祁彪佳直言:「我不去。」
  倪元璐有潔癖,上回在秦淮河舊院硬是讓人家一個美妓一夜洗七次澡,把那美妓折騰出病來,所以他再也不想招妓了——
  黃尊素道:「如上月中秋那般遊湖便很好。」
  張原道:「良朋佳會,樂事甚多,周兄的簫、大兄的笙、倪兄的清歌一曲,都妙不可言,如此良夜靜月,鶯鶯燕燕反而吵人。」
  周墨農孤掌難鳴。
  張岱道:「今夜慶中秋,不如我等各獻一藝,聊博一噱,如何?」
  正說話間,一條四明瓦白篷船從錢塘江方向駛來泊在運河埠口,有個大嗓門陡地叫了起來:「少爺,少爺——」
  張原身邊的武陵已經先答應起來:「哈,是來福哥,來福哥——」
  來福大聲道:「少爺,少奶奶來了。」不待船泊穩,跳上河埠石階,興沖沖跑了過來,來福這個人就是這麼喜慶——

  眾人都頗驚訝,周墨農竊笑道:「解元夫人這是怕風流倜儻張解元滿城紅袖招啊。 」
  張原又驚又喜,趕忙迎過去,還沒開口問來福,就見那白篷船艙室中走出兩個人,一個是商周德,另一個是宗翼善,都是一臉的笑意——
  「二兄、翼善兄,你二位也來了。」張原甚喜,遙遙一揖。
  商周德笑吟吟拱手道:「介子,恭喜恭喜。」張原鄉試搶魁,商周德的喜悅不下於張家人,妹婿啊。
  宗翼善正向張原道喜,艙室中又走出小婢云錦,笑容可掬,萬福道:「姑爺大喜。」
  看到云錦,武陵頓時眉開眼笑,喜道:「少奶奶還真的來了。」不自覺地挑挺胸拔背,好顯得自己高大一些——
  張原從踏板上船,商周德和宗翼善含笑往兩邊一讓,張原進到船艙,叫聲:「澹然——」卻見少婦妝扮的伊亭笑吟吟站在左邊艙室前,福一福道:「少爺大喜。」
  伊亭一向稱呼張原少爺慣了,自張瑞陽夫婦認伊亭做養女後,張原幾次要她改口,她都沒改過來,也許是故意的,伊亭早已改口叫張瑞陽和呂氏為爹娘,但對張若曦和張原,還是如以前那樣稱呼——…,
  「啊,伊亭姐姐也來了,好極,澹然呢?」張原忙問。
  「張郎——」
  商澹然從左艙室走出,纻絲淺色團衫和羅裙,淡雅得體,斜陽淡金色的光芒穿過舷窗照在她髮髻上的翡翠金釵上,那金珠翡翠閃耀著迷人光澤,更襯得她氣質優雅高貴——
  張原上前握著妻子的手,看著她晶亮雙眸,歡喜道:「你怎麼來了,真讓我喜出望外。」
  商澹然含著笑,說道:「很意外嗎?」
  一邊的伊亭道:「澹然是特意趕來和你共度中秋的,上月中秋你還在考場裡,偏今年就有兩個中秋,真是天遂人願。」
  商澹然道:「我未游過西湖,想讓張郎陪我一遊呢。」
  張原喜道:「好極,我本來是打算十月間你與我進京時,在杭州多逗留兩天遊玩一下的,你現在來也好,天不冷,遊玩正合適。」此前商澹然已經和張原說定,若張原中舉要進京參加會試,那她也一起去,京中有她長兄商周祚一家,她很想念景蘭、景徽這兩個小侄女——
  聽得張岱幾人在船頭與商周德、宗翼善寒暄,張原握了握商澹然的手,說道:「稍等,我去和朋友們說一聲。」

  張原出艙,伊亭從後碎步追上,低聲問:「那個王微還在杭州嗎?」見張原一點頭,又道:「澹然知道這事了呢,你要心裡有數哦。」
  張原「嗯」了一聲,來福回山陰報喜時他並沒有叮囑他不許說王微的事,來福比武陵愚鈍,自然是什麼事都說,不過以澹然的性情,不可能是專為王微的事來興師問罪的,游西湖、與他共度閏中秋應是澹然的本意,當然,王微這次一定是要與澹然相見的,他原本也打算過兩日回山陰時讓王微同行,王微已是他張家的人,總要上他張家的門——
  張岱見張原走出來,便笑道:「介子,好好陪伴弟妹和商二兄吧,我們先去遊湖了。」說罷,和黃尊素幾人一起拱拱手上岸而去,他們是直接去西湖了。
  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這就去盛美號布莊,就在城西萬仙橋畔。」便讓來福去雇來兩輛馬車和兩頂轎子,留幾個人守船,其他人都去盛美號布莊,武陵已奉命先去報信。
  夕陽落下城樓,馬車和轎子停在了盛美號布莊大門前,商澹然撩開車帷,打量著這家店舖,門面一新,有顧客進出,似乎生意不錯,再看匾額上的店名,正是張郎所題,不禁一笑,心道:「王修微在幫若曦姐姐和張郎管這個布莊嗎,也真難為她——」

  一眾陸氏婢僕從穿堂側門先迎了出來,那些僕人、僕婦立在兩邊,隔開閒雜人等,六、七個婢女簇擁著商澹然和伊亭經穿堂徑往後院,張原陪商周德和宗翼善在第二進的廳中喝茶,商周德笑道:「介子,你進去吧,我二人不要你陪。」
  張原微笑道:「讓澹然和我姐姐先說說話。」他不想現在就進去,他不在邊上,澹然和修微反而更好交流,還有姐姐坐鎮呢,不必擔心澹然和修微的關係會弄得很僵,既要享齊人之福,那他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商周德便問張原這次鄉試經過和董、汪謠言之事,山陰離杭州不遠,謠言如風,早已刮過去了,商周德前幾日還特意趕到山陰見張汝霖和張瑞陽,張汝霖掌握的鄉試消息比商周德全面得多,他已知道貢院風波始末,讓商周德莫要擔心,張原完全能應付這種局面,現在,商周德聽張原說起汪汝謙送銀上門那一幕笑劇,與宗翼善都是開懷大笑,說道:「只可惜不能嚴懲董、汪,不過介子這樣做也對,你即將赴春闈,還是不要過多糾纏。」…,
  天色暗下來,武陵上來點燈,內院穆真真出來對張原道:「少爺,若曦大小姐請你進去說話。」
  張原便隨穆真真往內院走去,問:「真真,她們——說得怎麼樣了?」
  穆真真抿唇微笑,說道:「少爺放心,都是輕言細語說話呢,微姑向少奶奶行了大禮,少奶奶賞了微姑一對玉鐲。」
  張原「嘿」的一笑,心想:「這麼順利嗎。」屈指彈了一下自己腦門,心道:「莫非你要妻妾宅鬥雞犬不寧才覺得正常!」
  進到內院,就見正對天井的一樓小茶廳,兩盞琉璃燈明明地照著,張若曦和商澹然坐在上首,王微居下首,几案上有茶盞和糕點,幾個婢女侍立一邊——
  見到張原進來,王微趕緊站起身來,商澹然隨後站起,只有張若曦坐著,笑吟吟道:「小原,你真有福啊,有這樣的嬌妻美妾,心滿意足否?」
  張原只是笑,不說話。
  張若曦又道:「姐姐我來替澹然說你一句,你現在有一妻二妾儘夠了——」
  「一妻二妾?」張原回頭一看,站在他身後的穆真真趕緊就躲,似乎不肯那佔那一妾的名額——

  張若曦笑了起來,也就不再多說這事,免得弟弟尷尬,只是問:「小原,這閏中秋你準備如何過?」
  張原道:「我已讓來福去備船了,雷峰塔下有一戶相熟的船家,有兩條船,都叫來。」
  張若曦道:「好,我也與你們一起游西湖賞中秋月,唉,為了這盛美號,我可真是操心,也要偷個閒,可惜履純、履潔不在這裡,又不知你姐夫考得如何了?」
  這時,一直微笑著的商澹然突然臉色大變,急忙用絹帕捂著嘴,轉身快步走到窗邊,微微彎著腰,傳來輕微的呃嘔聲——
  張原和張若曦趕忙過去,張原輕撫澹然背部,問:「怎麼了,路上感風寒了?」
  小婢云錦飛快地端來一個小漆桶,商澹然便蹲著身子嘔酸水,云錦很是擔心,對張原道:「姑爺,小姐身體不適已經有半個月了,還不讓我向老爺和太太說,現在姑爺在這裡,我一定要說了——」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3
第三百三十八章 水中仙

  張若曦聽小婢云錦這麼說,柳眉輕揚,有驚喜之色,附耳低問:「澹然,你月事有多久沒來了?」聲音極輕—
  商澹然彎著腰還在呃嘔,沒回話,但張若曦知道澹然聽見了,因為澹然的臉霎時就紅了,張若曦甚喜,當初她懷履純,妊娠反應很強烈,頭暈渴睡,聞到油膩味就噁心想吐,懷履潔時稍好一些,這時看澹然這樣子,很像是懷孕了,澹然與小原成親四個多月了,有身孕也很正常,當然,現在還不敢確定,她要仔細詢問——
  待商澹然嘔吐稍定,取水漱了口,張若曦挽著她的手道:「澹然,與姐姐到樓上說話。」又對張原道:「小原,你在下面等著,哪裡也不許去,也別遊湖賞月了。」
  商澹然忙道:「讓他去嘛,修微、真真她們都去。」
  張若曦笑道:「豈有此理,你不去,她們倒好去——我們先上樓,遊湖之事也不急,等下再說。」挽著商澹然的手上到二樓,就急不可待地問:「澹然,告訴姐姐,你月事斷了多久了?」
  商澹然臉紅到耳根,低聲道:「姐姐你小聲點啊——」

  張若曦「嗤」的一笑,回頭看著跟上來的伊亭和幾個侍婢,道:「伊亭來,你們就在廊上等著。」拉著商澹然進到她的臥室,在窗前圈椅上坐定——
  伊亭隨後進來,伊亭方才不在茶廳,聽婢女說商澹然身體不適,趕緊過來關切地問:「澹然怎麼了?」
  「沒怎麼。」商澹然答道。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窗外還有昏蒙的亮色,坐在窗下的張若曦還能看到商澹然臉上的羞紅,伸手輕輕觸了一下澹然嬌羞的臉頰,輕笑道:「紅得發燙了——告訴姐姐,姐姐是過來人,可以幫你參謀參謀。」
  商澹然含羞俯首好一會才出聲道:「本來是上月初十左右就應該來的,可是卻沒來,這個月——這個月又沒來——」
  張若曦點點頭,問:「那你除了噁心嘔吐外還有沒有別的不適?」
  商澹然道:「其他都還好就是覺得人變得慵懶了,早起都不想蹴鞠——」
  「不行不行。」張若曦忙道:「蹴鞠可不行。」又問:「澹然,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有身孕了?」

  一邊的伊亭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商澹然不吭聲,顯然是想過的,她沒有母親,又不好意思回會稽問嫂嫂祁氏,事不確定也不想告訴婆婆呂氏所以她自己翻看《玉匣記》和《婦科秘書》——
  張若曦拉著商澹然的手撫摸著,溫柔道:「傻孩子,這事你怎麼不和母親說呢,我張家只有小原這一棵獨苗,雙親大人若知道你有身孕了,這是和小原中舉一樣的大喜事啊,可知有多高興呢。」
  伊亭道:「是啊,不知會有多快活呢。」
  商澹然低聲道:「這個還不敢確定啊張郎又不在家,我也不好意思說—」
  張若曦笑道:「那你就跑到這裡來和小原說——」
  商澹然趕忙辯解道:「不是不是,我是真的想來看看西湖以前常聽張郎說西湖如何的美——」聲音轉低:「若真是有了身孕,我怕是不能和張郎一道進京了,張郎本來是說進京時順路陪我在杭州遊玩幾天的——」
  張若曦點頭道:「你是不能進京了,這數千里舟車顛簸誰能放心得下,我母親就肯定不會讓你去。」說著,站起身道:「趕緊把這喜訊告訴小原——」…,
  「姐姐不要。」商澹然站起來拉住張若曦的手,羞澀搖頭。
  張若曦吃吃笑道:「你以為小原沒猜出來嗎,你方才低著頭沒注意,小原聽到我問你那句話時,眼睛一亮又驚又喜的樣子,他可是聞絃歌知雅意的,解元郎無書不讀無所不知啊,不然的話,他早已急著請醫生來給你看病了。」
  伊亭笑。
  商澹然大羞。
  張若曦笑道:「也罷,待你們小夫妻夜裡枕上再細細說吧這閏中秋遊湖賞月你還能去嗎?」
  商澹然道:「去呀,我又沒別的不適,就是方才吃的糕餅太甜太膩,所以反胃了。」
  張若曦也沒覺得有了身孕就一定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養著,澹然都從山陰乘舟到這裡來了,遊湖又何妨,當即和伊亭一前一後護著澹然下樓——
  樓下茶廳的張原自澹然跟著姐姐若曦上樓後就走到天井邊踱步,兩盆剪秋蘿在暮色中綻放如幽暗之火,那淡淡芬芳若有若無,這兩盆花是王微從花市買來的,身邊傳來王微輕柔的聲音:「相公,夫人可是有喜了?」

  士紳人家的侍妾稱呼正妻為夫人或者女君或者大姊姊,女君不常用,大姊姊是北方人的叫法,張原現在是舉功名,澹然稱夫人也稱得了——
  張原道:「還不清楚。」臉上卻是掩不住喜意,辛勤播種,生命延續,能不高興嗎,瞥眼看到王微手腕戴著的白玉鐲,茶廳中燈光透出,這白玉鐲映著肌膚膚瑩瑩生輝,問:「這是澹然賞你的鐲子?」
  王微輕抖廣袖,袖口下褪,皓腕如雪,垂眸看著腕上的手鐲,含笑道:「是夫人所賜,今日王微始安心,相公真是有福氣,王微也有福氣——」側頭看著站在剪秋蘿邊上的穆真真,加了一句:「真真也有福氣。」
  張原笑道:「是我有福氣,姐姐都說了,我有賢妻美妾啊。」
  一個僕婦進來說酒菜俱已各好,問何時開席?
  張原道:「稍等。」又等了一會,聽得樓梯響,張若曦扶著商澹然下來了,小心翼翼的樣子,張若曦口氣裡透著喜意,說道:「小原,遊船備好了嗎,可以出發了。」
  張原上前問:「澹然,不要緊嗎?」

  商澹然含羞道:「不要緊。」
  張原可不像澹然這般遮遮掩掩,附耳問:「你是不是有——了?」
  伊亭抿著嘴笑,張若曦已經笑出聲來,說道:「澹然,我說得沒錯吧,解元郎無所不知呢。」
  商澹然羞道:「還未請醫師診視過。」
  張原喜道:「那我現在就請杭城名醫來診斷——」
  張若曦笑道:「不必這麼急嘛,人家醫生也是要慶中秋的。」
  王微先就上來向商澹然道喜了,其餘婢女、僕婦也就紛紛道喜,商澹然比較謹慎,說道:「這還不確定呢—」
  張若曦道:「基本確定了,賞喜錢,賞喜錢。」
  張若曦做事爽快利落,當即給內院的婢女、僕婦,還有外院的僕人、夥計每人一錢銀子的喜錢,沒聽說主婦懷孕也要賞下人喜錢的,但若曦大小姐高興,愛賞,婢僕們誰還會不樂意呢?
  商周德還在前院廳中與宗翼善喝茶,忽聽內院傳出這個喜訊,先是愕然,隨即大喜,迭聲道:「這真是雙喜臨門啊,這真是雙喜臨門啊。」

  過了一會,內院又傳出話來要去遊湖了,酒菜都用食盒裝著,送到船上去。…,
  遠山明月已經升起來了,盛美號布莊這這邊的馬車、小轎、婢僕二十餘人出湧金門,來到西湖邊,商周德和宗翼善及一眾男僕在一條稍小的船上,張若曦、張原姐弟還有伊亭、王微、穆真真及眾婢、僕婦,還有幾個小廝在大船上,兩條船一前一後往湖心島而去。
  這閏中秋遠沒有上月中秋那麼熱鬮,張原就向澹然她們描述上回的盛況,大船小船,聲光相亂,名娃閨秀,笑啼相雜,又說那夜大兄他們在斷橋那邊撥阮彈箏、吹簫唱曲,這時想必也在那邊,可以過去看看——
  商澹然微笑道:「張郎描述當日盛景活靈活現,如在眼前,不過我卻覺得今夜西湖更美,秋舸月冷,恍若在廣寒宮飛行。」
  張原道:「西湖是無時無刻不美。」輕輕握著澹然的手。
  兩條船繞過湖心島,沿孤山東側緩緩航駛,張原又說起前年與景蘭、景徽小姐妹游西湖的趣事,姐妹二人搶著背誦西湖詩詞,那些詩詞都是澹然教她們的,這轉眼就兩年半過去了,小姐妹二人都長大許多了吧?

  商澹然道:「小徽今年九歲了,她生日比我晚一天——」這樣一想就有些不快活起來,她有了身孕就不能隨張原進京,就見不到長兄一家了,她比小徽大十歲,小徽明年十歲她就是二十,她生日時張原就不能在她身邊陪伴了——
  船過孤山,月色下一線堤痕,那是白堤,白堤之右,水光浩渺,素月分輝,明湖共影,對此良辰幽景,讓人俗念全消,商澹然的心也恬靜下來。
  忽聽不遠處傳來簫聲一縷,悠悠嗚鳴,盤旋繚繞,在月色下如夢如幻,張原心知這是周墨農的簫,說道:「這簫適宜遠遠的聽——」
  靜聽片刻,忽有宏大聲音在高唱「錦帆開,澄湖萬頃——」聲如潮湧,湖水如沸,那幽幽的簫聲早不知被擠到哪裡去了。
  張原他們的兩條船移近斷橋,只見橋上、堤上,席地鱗次而坐者數百人,月光潑地如水,那些人都彷彿水中仙,就是覺得那齊聲合唱稍微鬮了一些,但放眼看、靜心聽,湖廣,天高,月圓,波渺,就會感到這宏大的歌聲又是如此溫暖。

  這便是西湖閏中秋。
  進京前的悠閒,疾風驟雨將臨。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4
第三百三十九章 解元第

  漏下二鼓,月近中天,那白堤、斷橋上的歌者和酒徒興致愈濃,竹肉相發,高歌轟飲,看來不到後半夜不會散,張若曦擔心澹然睏倦,而且湖上風冷,便命回舟,大船在前,小船在後,橫穿西湖,那車轎還在東岸等著,燈籠火把,簇擁入城——
  張若曦把自己的臥室讓給張原和商澹然住,床上被縟一新,云錦和另一個婢女侍候姑爺和小姐上床,放下紗帳,知道姑爺不喜熄燈,云錦只把銅牛燈稍稍撥暗一些,這才掩上門到外間去歇息,卻又記起一事,推門回來,到床前脆生生說:「姑爺、小姐,若曦大小姐方才吩咐說讓姑爺要愛惜小姐,有身孕不能行房的。」
  張原失笑,心道:「我這個姐姐真比我母親還操心哪。」不過想想也對,姐姐是怕他們少年夫妻不懂事傷了胎孕,這可不是小事,有必要提醒的。
  商澹然以被蒙頭,笑得紗帳輕顫——
  小婢云錦還立在床前等回話呢,張原輕咳一聲,說道:「好了,知道了,你趕緊出去吧。」
  外邊小室窸窸窣窣一陣,終於悄無聲息,整座小樓也沉靜下來了,這時已經是三更天了,張原側身摟著商澹然,說道:「別笑了,笑痛肚子那可糟糕,姐姐定要罵我。」

  商澹然又笑,張原趕緊岔開話題道:「澹然,明日上午找醫生給你診視一下,看該吃些什麼進補。」
  商澹然這才止住笑,把臉貼在張原胸前,說道:「還是等回家再說吧。」
  張原道:「杭州是大都市,有專門給官紳女眷看病的醫婆,更方便一些。」
  商澹然「嗯」了一聲。
  張原伸手探進商澹然小衣裡,在她滑如凝脂的小腹上輕輕撫摸,感嘆道:「真是神奇。」忽然鑽進被窩在那孕育小生命的肚皮上親了一下,上來又在商澹然唇上親了一下,說道:「母親最偉大。」
  商澹然微微笑著,心裡感著別樣的溫柔。本來還想說說王微的事,這時卻覺得沒有必要,蜷著身子,頭枕著張原的手臂,柔聲問:「張郎是喜歡生男還是生女?」每一個初孕的女子都會這麼問心愛的男人的吧。
  張原道:「男孩女孩都喜歡,澹然給我生的,怎麼能不喜歡,嗯。多生幾個。兒女成群。」
  商澹然吃吃的笑,說了一會話,就伏在張原懷裡甜甜睡去了。她也的確困了——

  張原卻一時睡不著,低頭親了一下澹然光潔的額角,床頭小案上的銅牛燈一焰如豆。燈芯撥得太短了,沒多久就要熄滅,月光從西窗透進來,與油燈暈黃的光交融,月白燈黃,光景如夢,枕上靜聽,更鼓敲過了三更——
  將為人父,張原覺得心境又有不同。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讓他的心潛靜下來,抱負遠大,道阻且長,更需要小心謹慎,十月間就要入京,他要面臨更大的挑戰,會試、黨爭、遼東戰事、各種天災人禍、矛盾糾結將會接踵而至。如今夜這般與嬌妻美妾遊湖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多了,江南,江南,《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裡緬懷的美好,正是他要努力珍惜使之長存的——
  ……
  次日上午。張原親自去清波坊那邊請來了一個醫婆給商澹然號脈,這醫婆五十多歲。絮絮叨叨問了一通話,給商澹然左右手都號了脈,便向張原恭喜,說解元公夫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叮囑商澹然要注意保暖莫感風寒、酒和茶不要喝、最好是不要行房事,便討了診金和喜錢回去了——…,
  張原到前廳向內兄商周德正式報喜,商周德既高興又有些擔心,說道:「若知小妹有孕,我是絕不會帶她來杭州的——」
  張原道:「坐船還好,也就兩天時間,不要緊的。」
  午前,張岱、祁彪佳、王炳麟來拜訪商周德,又問張原準備何日返鄉?
  張原道:「今日是閏八月十六,十九日我們一起回去吧。」
  這兩日,張原先陪商澹然去靈隱寺上了香,這是張母呂氏特意叮囑的,又去遊玩了雷峰塔、六一泉、葛嶺等風景名勝,商澹然大多時候是乘轎,有張原和穆真真小心照顧,遊玩得很盡興——
  閏八月十九日上午,張若曦、王微安排好了盛美號布莊相關事務,與張原一道回山陰,同路的還有張岱、倪元璐、祁彪佳、黃尊素、周墨農、王炳麟,一共四條白篷船逶迤過錢塘江,商周德忽然拍著船舷大叫:「奇事!奇事!」
  張原問:「二兄看到什麼奇事了?」
  商周德道:「七月二十八,你們從紹興出發赴考,就是你們七人對吧,竟然全部中舉,其中三人還是經魁,這豈不是奇事!」

  張原笑道:「所以才會有謠言說我翰社聚銀一萬八千兩賄賂錢翰林嘛。」
  商周德大笑。
  這件事,隨後便被紹興八縣的說書瞽者編為唱詞,有分教「一郡三經魁,同船七舉人。」
  ……
  四條白篷船經蕭山、西陵、錢清堰,二十一日黃昏時分到了會稽,王炳麟在杏花寺碼頭上岸,張原拱手道:「小弟過兩日就來給王師母磕頭問安。」
  商周德卻沒有在會稽下船,只讓一個僕人回府報信,他要送小妹回山陰,當初是他從山陰東張宅子裡把小妹接出來的,自然也要由他送回去,而且去山陰感受一下解元郎回家的喜慶氣氛也很美妙,還有,小妹有了身孕,這也是一件大喜事——
  在山陰運河碼頭,黃尊素和倪元璐向張原、張岱幾人告別,他二人也是歸心似箭,要連夜乘舟還鄉,相約十月初再見——
  在山陰城八士橋頭,張原等人的船剛一靠岸,橋頭就有眼尖的人看到張原了,立即叫了起來:「張解元回來了,張解元回來了!」
  頓時,橋兩邊店舖的夥計、住戶和橋邊經過的行人一齊擁過來,恭喜聲不絕於耳,山陰雖是科舉大縣,但解元畢竟不多見,近百年山陰未出過解元,這可是山陰人的榮耀,一時間,八士橋頭人滿為患,祁彪佳他們想上岸都無立足之處,只有武陵先擠上岸回東張報信去了——

  張原、張岱、祁彪佳、周墨農這四位新科舉人立在船頭,向岸上父老鄉親作揖,齊聲道:「托家鄉父老的福,我四人中舉還鄉,以後造福鄉梓,義不容辭。」自然引來喝彩聲一片,更有人在人群後面「噼哩啪啦」放起鞭炮來,臨岸的幾個人差點被擠下河,鼓吹班子聞風趕到,喜洋洋吹奏起來——
  張原拱手道:「各位鄉親,還請讓個道,也好讓我們先回家啊。」
  八士橋頭歡笑聲一片,人群退後,分出一條道來,周墨農、祁彪佳和張岱、張原道別,各回府第,便有一部分圍觀民眾跟著這兩位新科舉人去了,更多的人則簇擁著張岱、張原兄弟往府學宮方向而去,張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幾個女眷乘轎跟在後面,商周德、宗翼善領著一眾婢撲護送——…,
  在十字街分道,張岱回西張,張原回東張,跟在張原這邊的人佔了大多數,熱熱鬧鬧、吹吹打打來到張原家的宅第前,張原卻停下了腳步,這個家他不認識啊!
  只見門前矗立起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這時天色雖已暗下來,但牌坊上「解元第」三個擘窠大字清晰可見,去年張原補生員後才打破門庭建起來的門牆又推倒重建了,牆門四扇,木骨橫板,細花簟,鎏錫釘,十分華美——

  來福興高采烈道:「少爺你看,少奶奶她們本月十二日離開山陰去杭州時這牌樓和門牆還沒建好,現在就已全部建成,太好了。」
  張原皺眉道:「這牌樓誰讓建的?」
  不待來福答話,邊上便有人答道:「這是劉縣尊讓工科房的人建的,嚴令工匠們必須趕在張解元回鄉前建好,前些天是日夜搶建哪。」
  張原眉頭不展,又問:「這華貴門牆又是誰建的?」
  「這是本縣幾個鄉紳出資建的,算是給我道喜——」
  鬚髮半白的張瑞陽滿面春風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五、六個奴僕打扮的人,張瑞陽向眾鄉親團團拱手,問張原:「澹然呢?」
  張原向父親施禮,道:「澹然和我內兄在後面,人擠著過不來。」看父親身邊那五個家僕,他一個也不認識。
  張瑞陽向圍觀鄉親大聲道:「明日擺宴請諸位鄉鄰喝酒,今日就暫且散了吧,讓我父子好好說說話。」
  圍觀人群又是一片恭喜聲,這個說「玉泉先生教子有方實乃我等楷模」,那個說「玉泉先生積德行善福蔭深厚啊」,阿諛奉承聲不絕於耳——

  張原立在「解元第」牌樓下默然無語,那幾個陌生的家僕上前向他行禮,滿面堆笑叫他少爺、公子,他面無表情,毫無反應——
  張原當然知道舉人地位非生員可比,生員參加鄉試還有名額限定,可以無限期參加會試,直至考上或者考到死為止,不願再考的話去國子監坐監後即可當官,比貢生地位高,留在地方上則是知名鄉紳,與知縣分庭抗禮,拜帖落款是治愚弟某某——
  能與知縣稱兄道弟的,其地位可想而知了,張原只是沒想到他才中舉半個月回鄉就會遇到這一幕:牌樓豎起,門庭一新,投獻靠身的奴僕前呼後擁,父親志得意滿的神情不加掩飾——
  這怎麼行!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5
第三百四十章 父與子
               
    張瑞陽雖然察覺兒子張原神色有點不對。但他現在是一團高興。根本沒往別處想。只以為兒子是科考勞心、旅途疲倦。關切道:我兒累到了吧。趕緊進去歇息。便有一個新投靠的僕人搶步上前:「少爺。小人扶少爺進去。」就要來攙張原。一臉的諂媚——

    張原擺手拒絕。對父親張瑞陽道:「父親。姐姐也回來了——」又向人群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明日再會。明日再會。」聚在解元第牌樓前的鄉鄰稍稍散去一些。商周德、宗翼善這才與眾婢僕護著四頂小轎進到宅子裡。便有六、七個婦人和婢女過來接轎。張原一看。除了石雙的妻子翠姑之外。也都是生面孔。好在門牆裡面的庭院還照舊。不然真是太沒歸屬感了。心道:「中舉至今還不到一個月。就已是這般景像。我若是半年後回來。包管全認不得自家老宅。」張瑞陽見王微來拜見。兒子的侍妾。他沒什麼好說的。只對張若曦道:「領她進去見你母親——」

    張母呂氏卻已由兔亭陪著來到前院了。張原、張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穆真真先後上前拜見。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看到王微才一愣。張若曦趕緊在母親耳邊道:「這便是王微。上回離開山陰後一直在我那邊。現在是在杭州幫我打理布莊呢。澹然已與她談過了。還賞了她玉鐲呢。是很好的女孩兒。」張母呂氏讓兔亭把王微扶起。笑眯眯上下打量著王微。心道:「我兒真是有眼光。山陰城就沒見過這樣的美的女孩兒。比澹然還美三分。嗯。澹然肯接納她。那就沒什麼問題了。」說道:「好。好。到裡面說話。」一手拉著女兒張若曦。一手拉著兒媳商澹然。經穿堂往內院走去。這宅子內外到處張燈結綵。就如四月間張原與商澹然成婚一般——

    張若曦攙著母親笑道:「還有一件大喜事。母親聽了肯定快活得睡不著覺哦。」張母呂氏道:「什麼大喜事。快說。」張若曦看著走在另一側的商澹然。低聲道:「澹然她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啊!」張母呂氏又驚又喜。在天井邊站住腳。拉著商澹然的手急切道:「真的?真的?」長輩問話不能只是點頭或搖頭。商澹然含羞道:「是。」張母呂氏頓時眉開眼笑。簡直比前日來福回來說張原高中解元還高興。上了年紀的婦人。最愛的是抱孫子啊。紹興城鄉士紳人家像她這樣。年過五十還沒孫輩的並不多——

    張母呂氏原先由商澹然半攙著。這時反過來倒攙著商澹然。帶著後怕的語氣道:「啊呀!早知道這樣我怎麼也不會讓你去杭州的。還好!還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商澹然心裡有點小得意。心想果不其然。若她先告訴媼姑她可能有了身孕。那杭州肯定就去不成了。西湖就沒得遊玩了——

    只因商澹然是有孕之身。張母呂氏就把澹然當作瓷器做的人。愛護備至。生怕哪裡不小心磕到碰到。到樓下茶廳讓商澹然坐在圈椅上時。又想起現在天涼了。趕忙讓人取褥墊來墊上。這才讓商澹然坐。拉著手。噓寒問暖。鉅細不遺。樣樣要問——

    母親這既緊張又高興的樣子。讓一邊的張若曦覺得有點好笑。至於這樣嘛。忽然想。母親一共生了六胎。卻只得了她和小原姐弟兩個。母親這是心有餘悸啊……

    在前廳張瑞陽、張原父子還有宗翼善陪商周德用晚餐。商周德心裡痛快喝了一斤紹興荳酒。喝得半醉。張原要留他在這邊歇息。會稽商府卻已經派了人在外面等著接商周德回去——

    張原和宗翼善送商周德到八士橋上船。看著船繞過河灣才往回走已是二鼓時分。月亮還沒升上來。來福和石雙兩邊挑著燈籠。青石板路乾乾淨淨——

    「翼善兄。對於今日之事。你可有什麼要教我的。」張原負手慢慢地走著。補充了一句:「婢僕成群。四鄰敬仰。」宗翼善早就瞧出張原心裡有事。先前在解元第牌樓前。張原看那些投靠的僕人神色就很冷淡。宗翼善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你的憂慮。但這也是風氣。嘉靖以前官員致仕還鄉。宦囊空空的。閭裡父老相慰勞。贊其兩袖清風。若宦囊充實則鄙夷之。不相往來。都以貪官為恥。然而隆慶、萬曆以來。官員歸鄉。里人不問其人品。只問懷金多寡。以金多為能。對為官清廉的。反而取笑為痴物。千里為官只為財。今吳越士子一旦中舉。就有美男求為僕。美女求為妾。厚資贄見。名為『靠身』。以為避徭役、捍外侮之計。所以中舉不必外出。為官就足以致富——」

    停頓了一下。宗翼善放緩語氣。但一字一句卻更發人深省:「華亭董玄宰。三十年間家財巨萬。豈是他自己經營得來的。大半是投靠城狐社鼠狼狽為奸。董氏之惡也有一半是其家奴所為。但最終都要算到董氏頭上。」張原自嘲一笑:「我欲匡扶濟世。沒想到我首先要面對的難題卻是自己的老父。還好我沒有同胞兄弟。不然約束起來更困難。」宗翼善覺得自己方才那番話說得有些重。轉圜道:「岳父是忠厚長者。不會像董氏那般胡作非為的。收幾個靠身家僕也不算什麼風氣。如此。對家僕嚴加約束就好。」張原笑了笑。心裡有了決斷。與宗翼善回到解元第牌樓下。就見一群婢僕從牆門出來。送這些人出來的卻是張瑞陽。這些婢僕躬身向張瑞陽告辭。口稱:「老爺」見到張原和宗翼善。又恭恭敬敬叫「少爺」和「姑爺」。然後各奔東西。霎時散盡。沒等兒子張原開口問。張瑞陽先就解釋道:「宅裡逼仄狹隘。住不下這些人。這些人都是山陰城裡和城郊的民戶。現在是各自回家歇息。明日一早還會來聽差的。為父這些日子也真是忙碌。多虧有他們幫忙。」張瑞陽捻著山羊鬍子。看著東面天際剛剛升起的那彎缺月。幸福地感慨著。卻又道:「你八叔的房子我準備買下。我們這宅子也該擴建了。不然住不下這麼多人。大牌坊。小宅子。也不般配。」八叔就是張瑞陽的堂弟張陸。與張原家比鄰。張陸的兒子張定一比張原小一歲。前幾年還和張原一塊玩耍。張原三元連捷後張定一與張原就說不上話了。如今張原已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而張定一還是個在社學混日子的大頑童——

    張原道:「父親。這事不妥。在我們自己看來是雙方談妥出銀子買的。但在外人看來就不免有倚勢侵佔族人房產之惡名——」

    張瑞陽忙道:「何至於此。咱們多補你八叔家一些銀錢就是了。怎麼也不能讓你八叔吃虧。你八叔這百年老宅賣給別人。至多也就二百多兩銀子。咱們給他四百兩總行了吧。」看了看宗翼善又道:「以後翼善和伊亭也可以與我們住在一起。」宗翼善笑笑。沒為岳父說話。一個小婢從牆門探頭出來。看到宗翼善。回頭衝門內道:「宗姑爺在門前呢。」伊亭便帶著一個僕婦走了出來。向張瑞陽行禮。張瑞陽讓來福挑燈籠送宗翼善夫婦回去。張原跟著父親往內院走去。父子二人默不作聲。到了天井邊。張瑞陽突然說了一句:「西張那邊也是屋宇連綿。」張原知道父親話裡的意思。早先西張也和東張這邊一樣是聚族而居。後來張元汴一支富貴了。其他窮親戚逐漸遷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宅基就轉賣給了張元汴、張汝霖父子。現在西張狀元第規制宏麗。而且周圍住著的都是投寄靠身的奴僕。有數十家之眾。好在張汝霖持家頗嚴。不允許家奴為非作歹。而且對於救災公益西張都肯首倡。所以在地方上的名聲尚好。但西張奴僕眾多。倚勢欺人的事還是時有發生。不然的話山陰第一紈袴張萼的名聲又是怎麼來的——還有。張原通過這句話。對父親張瑞陽內心更深層次的理解是:父親一直對西張富東張貧耿耿於懷。早年也想通過科舉求發達。但考到三十歲還只是個童生。最後還是靠族叔張汝霖的舉薦。才在開封周王府謀了一個差事。父親心裡應該是有強烈的挫敗感的。臨到老來。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少年時華屋廣舍、一呼百應的夢想又抬頭了。這是人之常情。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要擺闊顯氣派就得在鄉鄰故交面前啊。張原很能理解父親的心情。也很想滿足父親雖庸俗卻實在的願望。但是——

    「父親。兒有事向父親稟告。」張原覺得有必要和父親長談一次。張瑞陽「嗯」了一聲。父子二人上到南樓。張母呂氏和張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樓。張母呂氏笑眯眯道:「原兒你和澹然回西樓去吧。要早點歇息。」見夫君張瑞陽那臉色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便問:「有什麼事?」張原道:「兒子要向父親稟報此次鄉試之事。」張若曦道:「我送澹然回西樓。」張母呂氏見澹然下樓去了。這才對張瑞陽低聲笑道:「澹然有喜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張瑞陽也是大喜。先前的一絲不快一掃而空。對張原道:「你是要向為父說這事嗎?」張原道:「還有一些其他事。」張瑞陽點點頭。與老妻呂氏進到臥室。在醉翁椅上坐定。也讓張原坐下。問:「原兒有何事要說?」張原便向父親稟報了董氏、汪氏造謠中傷之事。說主考官錢謙益力爭要嚴懲。但無奈董、汪上下打點。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有意偏袒。不肯嚴加追究幕後主犯。董祖源、汪汝謙安然無恙。而且董其昌在朝中還在四處拜訪科道官。還想坐實舞弊案。翰社諸人都是心中不安。錢翰林臨回京師還特意叮囑他。凡事謹慎。莫貽他人話柄——

    張原說這些事時有意渲染、稍有誇大。張瑞陽在周王府供職多年。當然知道官場的險惡。神色凝重。母親呂氏又怕又恨道:「這些人見我兒中了解元。心懷嫉妒啊。這樣造謠誣陷。官府竟不嚴查。真是可恨。」張原安慰道:「母親不必擔憂。兒立身端謹。中舉憑的是真才實學。翰社宗旨亦是忠君愛國。這些人抓不到我們的把柄。謠言終會散去的。張瑞陽沉思不語。他明白兒子和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他混跡王府二十多年。畢竟是很有閱歷的。不是侷促鄉里的土紳。兒子張原高中解元後他的確很得意受人尊敬、奉承、門庭若市的感覺很好。但現在聽張原說了這些事。也深知兒子以後的仕途之難。族叔張汝霖就是被人排擠。才解職回鄉冠帶閒住——

    半晌張瑞陽道:「那你八叔的房子我們就不買了。我看張陸那個兒子不學好。前些日還偷拿家裡的銀錢出去賭博。我們若買了他家宅子。以後他賭博敗了家。必定還耍無賴。說我們的壞話。」張原道:「父親考慮得極是。我家這宅子雖說舊了一點。但南樓、西樓上下兩層有二十間房。居住也儘夠。還有後園投醪河畔的小樓。也有十間房。平日就讓石雙一家住在那邊樓下。算是看守一下後門。家裡有喜慶事。親戚朋友往來也可在那邊暫住。兒子十月初就將赴京來福、小武都要跟去。還有真真我也要帶去。家裡空得很。本來澹然也要去的——」

    張母呂氏即道:「澹然不能去。她已有兩個月身孕。待你十月啟程。她都四個月身子了。最是需要調養的時候。」張原點頭道:「是!是!澹然不去。」張母呂氏問:「那王微呢?」張原道:「王微要幫姐姐管理布莊。當然不能去。也不會留在山陰。所以說家裡房子、人手也是夠的。」張瑞陽道:「人手不夠。這些天若不是那些新投奔的婢僕幫忙。我和你母親真是忙不過。」來張原耐心道:「兒補生員後就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兒都拒絕了。人多事自然就多。沒有那些人事也就少了。現在家裡有符成和符大功父子、石雙一家四口、兩個洗衣做飯的老僕婦、兔亭還有澹然帶來的四個婢女和兩個小廝。人手是夠的。前院廚下要添人。可以托石雙在鄉下雇兩個中年婦人立契約。就與當初僱傭石雙一家一樣。這投寄靠身的萬萬要不得啊。華亭董氏之惡大半出於家奴。」張瑞陽道:「這些日子要投靠的。何止這六家。至少有二十家。這六家是為父讓范珍去查訪過的。人都實誠慇勤熱情。還有很多人送銀子的。為父都婉拒了。原兒啊。這已經接納了的六戶就算了。以後再不接受他人投靠了。如何?」這時若直接拒絕。那就太讓父親下不了台。張原沉默片刻。話鋒一轉問:「父親看孩兒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前程?」張瑞陽笑了起來:「怎麼?要為父誇你嗎?」張原微笑道:「內舉不避親。請父親直言。」張瑞陽道:「這些日子。為父聽到的那些誇你的話。聽得兩耳都生繭。了為父也知你志向不小。若你努力。前程不可限量。肅之族叔就是這麼說的。」張原又問:「那父親認為兒子寒窗苦讀、努力科舉又為的是什麼?」張瑞陽躊躇了一下說道:「光耀門庭。造福鄉梓。」張原道:「父親說得極是。光耀門庭是。私造福鄉梓是。公生在人間。要像聖人那樣無私很難。兒子不想做聖人。兒子想公私兼顧。希望東張興旺發達。又能為山陰民眾敬仰、二老無病無災。健康高壽。也希望國家太平、民眾安居樂業。我想天下士子願望也大都如此吧。但很多官至首輔的本朝名臣能輔佐皇帝治國。卻不能保家小平安。如夏言、徐階、張居正。這又是為什麼。」夏言。江西貴溪人。嘉靖年間的首輔。被嚴嵩誣陷致死絕後;

    徐階。松江華亭人。扳倒嚴嵩成為首輔。但致仕後因族人侵佔鄉民土地。被海瑞徹查險遭殺身之禍。被迫退出大量田產;

    張居正。生前為帝師、首輔。功在社稷。風光無限。死後卻抄家。家人餓斃。慘不忍言——

    這都是近五十年間的事。張瑞陽當然知道。這時聽兒子提起。惕然心驚。這三人不比嚴嵩父子為世人所唾棄。平日都有清廉之名。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其家人、族人借勢橫行。被政敵揪住作為罪行之一。加以彈劾——

    張母呂氏聽說過張居正。擔心道:「原兒啊。依為娘說你乾脆就不要進京了。就留在本縣。這官可不好當。你還只是個舉人就有那麼多人嫉妒你。要陷害你。那以後還怎麼了得。」張原近前跪在母親膝下。說道:「兒當然想侍奉雙親終老。但兒子覺得還能為國家做點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兒子不是說著玩。是認真的——母親也不要擔心。兒子得罪了一些人。但也結了很多善緣。兒子一定能光耀門庭。造福鄉梓。」張母呂氏眼含淚花。撫著兒子的臉摸到耳朵捏捏——

    張瑞陽放下父親的尊嚴說道:「原兒。明日為父就將那六戶投靠的家僕好言勸出。除了地方公益。也絕不受他人請託出入公門攬訴訟。做好這兩件事其。他諒無大錯。不讓你有後顧之憂。」張原甚喜。能放下父道的尊嚴。聽兒子的勸諫。這很不容易。父親是一個明智正直的人——

    張母呂氏欣慰道:「父慈子孝。真讓人看著歡喜。」張瑞陽道:「原兒讀書通透。比我有遠見。為父之所以答應那些人投靠。倒不是在乎他們的田產。只是那些人言詞懇切。苦苦哀求。我不忍拒絕而已。現在卻要狠下心。若這些人在我東張紮下根。那就好比蔓草。很難清除了。」張若曦走了進來。見張原跪著。驚問:「出了何事?」張瑞陽示意張原站起來。笑道:「張原諫父。父善納之——不知以後史書會不會有這一筆。」張原含笑道:「父親將以『生平足跡不入公門』為傲。」張若曦不知道父親和弟弟在說什麼。張瑞陽既已想通。便不認為這是丟了做父親面子的事。心平氣和向張若曦解釋了。張若曦點頭道:「這些趨炎附勢之徒。斷絕了去最好。女兒在青浦。自去年董氏身敗名裂。就有很多民戶要來陸氏投靠。我都讓陸郎拒絕了。只立契僱傭。不接受投靠。我這也是聽從了小原的勸告。董氏之禍是前車之鑑。」又說了一會話。張原向雙親道了晚安下樓去。張若曦追到樓梯口道:「澹然已睡下。讓你去陪王微。嘻嘻。應該是真心話。不過呢你還是再去試探一下。」張原笑著下南樓、上西樓。云錦迎過來輕聲道:「姑爺小姐已經睡著了。讓你去微姑那邊呢。」張原道:「我進去看看。」云錦道:那姑爺可要輕手輕腳。莫吵醒了小姐。」張原道:「我曉得。」輕輕走進內室。銅牛燈昏暗。紅羅紗帳低垂。撩開紗帳一角。只見澹然豐盛的烏髮堆在枕上。白白的臉黛眉、細睫、淡紅的唇。讓他很想去親一下。剛彎下腰。後腰帶卻被揪住。回頭看卻是小婢云錦。輕聲道:「不要吵到小姐。」那看似睡著了的商澹然突然噗嗤一笑。睜開眼來。眸光晶亮。哪有半分睡意。卻嬌嗔道:「我都睡著了。你卻來吵我。」看著張原目光微微一凝。問:「張郎何事這麼高興。」張原「呃」的一聲。都是聰慧過人、心細如髮的女子。可不要讓澹然以為他是因為可以去陪王微而高興。那可糟糕。說道:「有一大喜事——」便坐在床邊。將方才與父親的談話說了。順利解決了這一心病。他現在真是極其輕鬆愉快——

    商澹然微笑道:「張郎考慮得周全。宅子有那些不明底細。諂言媚笑的人。也實在讓人不舒服——好了。張郎去洗漱吧。王微在後園木樓。她今天第一次進張家的門。你不要冷落她。」就是這最後兩句話。讓張原非常感動。定定的看著商澹然。這才是第一會勾人心的女子啊……

    那彎缺月升上樓頂。月光清冷。後園白騾的廄房有燈光。張原剛走近兔亭就舉著燈籠出來了。見到張原囅然笑道:「少爺。雪精睡著了。」又道:「少爺去哪裡。婢子照你。」手裡燈籠晃了晃。張原道:「我就在河畔小樓。月光亮得很。又沒幾步路。你趕緊回去歇息吧。」兔亭「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回內院去了。張原剛走到那兩株桂樹下。聽得木樓上的西洋自鳴鐘噹噹噹的連響了十二聲。這鐘是商澹然讓搬到這邊來的。說是半夜冷不叮噹的響起來會心驚——

    張原納悶。看看缺月位置。應該還沒到子時啊。三更鼓還沒敲吧。怎麼就十二點了。姚叔和薛童住在樓下。薛童已入睡。姚叔聽到腳步聲就從房裡走了出來。叫了聲「張相公」張原點頭道:「姚叔早點休息。」腳步輕捷。來到樓上——

    王微和穆真真在書房研究那座西洋自鳴鐘。小婢蕙湘也在邊上。見張原進來都瞪大了眼睛。張原笑道:「怎麼這麼看著我。」正這時。聽得遠處鼓樓傳來敲三更的鼓點。張原看著那自鳴鐘道:「現在才十一點嘛。這鐘卻報十二點。」穆真真道:「少爺。婢子很多天沒往回撥它了。」這自鳴鐘每天會快一刻時。以前穆真真每天早上聽到鐘敲六點就起床把鐘往回撥一刻時。穆真真隨張原去杭州快兩個月。這鐘也不知搶先到哪天去了——

    張原笑著將鐘撥到十一點。笑問:「你們兩個怎麼還不睡。等我?」王微嬌聲道:「誰等你呀。真真等你。」穆真真趕緊道:。我好困了。微姑侍候少爺睡覺吧。」閃身出了書房。回她的小房間了。王微低著頭收拾書案上的書冊。面色緋紅如羊脂美玉抹上一層胭脂。「修微。」張原問:「在這裡還習慣否?」王微低聲道:「很好。太太賞了我一副銀飾。我現在算是張家人了吧。」張原道:「當然。早就是了。」從書篋裡翻了翻抽出一信遞給王微——

    王微一看。正是她上回留在岕園梅花禪給張原的信。含羞道:「相公還留著這信啊。」張原道:「梅花禪夜語。怎麼能忘。」夜很靜。樓外投醪河水聲清淺。對岸西張庭院有縹緲的歌聲傳來。應是在為大兄張岱慶祝中舉吧。張原道:「我們這邊太冷清了。修微吹一曲洞簫。也讓西張大兄他們縹緲羨慕一下。」今夜張原真的興致很好。王微卻以為張原別有所指。美眸盈盈似要滴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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