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雅騷 作者:賊道三癡 (己完結)

 
mk2257 2012-2-26 09:05: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8 918698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6
第三百一十一章 遊園驚別

    薛童端上茶來,女郎王微便將案上書卷和紙張移開一些以便放置茶盞,張原看到那疊紙張下還有一卷黃舊的簿冊,拿起來一看,扉頁上有五個手寫墨字——「龍門賬圖解」,驚訝道:「修微在學做龍門賬嗎?」

    王微長而密的睫毛垂覆,看著手裡的青瓷茶盞,輕聲道:「要入張家門,要做張家人,不學何以立足。」

    龍門賬是出現於明末的一種複式記賬法,把全部賬目分為「進」、「繳」、「存」、「該」四個部分,以「進-繳=存-該 」作為會計平衡等式,這與後世的借貸記賬法很相近了,據說是學問通天的山西大才子傅山創製的,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裡寫的醫術高超、武功卓絕的傅青主就是此人,不過傅山和黃宗羲年齡差不多,所以說「龍門賬」不可能是傅山所創,中國古人喜歡把經過多年積累發展起來的某件先進事物歸功於某個名人,諸如倉頡造字、堯造圍棋等等,這龍門賬應是嘉靖以來商業貿易極大興盛才從唐宋的四柱記賬法的基礎上逐漸改良發展起來的,比較複雜,不是那麼容易學的,對於一向遊藝於詩詞書畫的王微來說真是勉為其難——

    張原大為感動,握著王微的手,一時無言,琉璃燈明明,窗外風聲颯然,卻聽王微道:「可是我看了兩天,總是找不到頭緒,看不進去,令姐似乎也不很懂,這沒人教導,暈頭轉向啊,我只好先強記。」

    龍門賬對於此前從未接觸過的人來說的確很繁難,比後世的借貸記賬法還複雜,因為龍門賬有尚不完善之處——

    張原道:「我來教導你。」

    王微清亮的眸子霎時睜大:「這龍門賬——介子相公也會!」

    張原微笑道:「去年在青浦。翰社書局成立,我提出以後書局要以龍門賬來記賬。當時就瞭解了一些。覺得還能讀懂。」

    受到教育學到知識僅僅是一個方面,最重要的是培養自我學習的能力,當然,還必須要有旺盛的求知慾。人一輩子不可能總有良師跟著你指導你,更長的歲月是要靠自己來學習。張原的學習能力是極強的,後世的借貸記賬法他只瞭解皮毛,但有了這一點基礎。別人學龍門賬感到繁難之處他就能迎刃而解——

    王微讚歎道:「介子相公真是學際天人了——」

    張原笑道:「別這麼誇我。不敢當,我也是半懂不懂,要和你一起看書揣摩。」

    王微很是歡喜,說道:「那介子相公現在就為我講解一下『進』、『繳』、『存』、『該』——」

    這室內沒有椅子,張原和王微並肩跪坐在小案前,張原提筆寫了一個資金進出的例子——「乙卯年荷月盛美商號投資白銀二千五百兩在山陰開設布莊。其中白銀一千五百兩購置店舖、僱用店員及置備相關器物,另外一千兩存放在布莊錢櫃備用。這筆進出賬用龍門記賬法該如何記錄?」

    以實例來講解龍門賬記賬法,一目瞭然,『進』、『繳』、『存』、『該』一一代入,直觀好記,王微本是極聰明的女子,先前是苦於不能入門,現在經張原引領,一點即透,覺得自己有了領悟,這女郎喜得眉花眼笑,笑靨迷人,張原閉了嘴,只看著她——

    王微含羞道:「怎麼了,介子相公,為何這麼看著我?」

    張原道:「做你的老師也難——」

    王微半明白半糊塗道:「為何,王微很笨嗎?」

    張原道:「讓我心猿意馬。」

    王微想笑,忍住了,微微扭過身,不與張原面對,兔毫筆在指間轉動,細圓的筆管是棕色的,女郎的手指則瑩白如新剝蔥管——

    砎園地處城西,周圍少有人家,白日裡也頗安靜,這一入夜,就只有風拂樹梢聲——

    王微明顯感覺氣氛的曖昧,姚叔、薛童他們可就在門外呢,乃徐徐道:「這幾日園子裡頗多遊人——」

    張原問:「是些什麼人?」

    王微道:「出城掃墓的人啊,一撥又一撥,鑼鼓錯雜,比較吵人,謝園丁也不管。」

    張原「噢」的一聲,解釋道:「這是我越中習俗,掃墓歸來必就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花園,其他日子可以不許閒雜人等遊園,這清明前後一般不禁,不然招罵——這梅花庵他們沒闖吧?」

    王微搖頭道:「那倒沒有,應是謝園丁告誡過那些遊園人。」遲疑了一下,問:「介子相公,我聽令姐說你給會稽商小姐寫信了?」這是王微最關心的事。

    張原道:「我正要與你說這事,我今日去了會稽,就徑來砎園了——」

    王微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肢,雙眸緊盯張原,有些緊張,聽張原說道:「商小姐賢淑寬容,並無責備我之語,讓我好生慚愧——」

    王微提著的心正待放下,卻聽張原續道:「商小姐想請你去見一面。」

    王微心「突」的一跳,受驚似的,問:「在哪裡見?」

    張原道:「在會稽商府。」

    王微愣了片刻,問:「介子相公陪我去嗎?」

    張原點頭,又道:「不過進內宅見商小姐還是你自去,我不能與商小姐見面,這是我紹興人風俗,我已有一年沒看到她了。」見王微似乎有些疑慮,安慰道:「修微莫要擔憂,商小姐賢惠良善,也只是看看你,別無他事,這個,早晚也要見的對吧。」

    王微緩緩點了點頭,白齒輕咬紅唇,低聲問:「那何時去拜見呢?」

    張原道:「就在這幾日吧。」

    王微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些什麼,半晌方道:「待我把徐文長這四卷書抄完,可好?大約還要五、六日。」

    張原道:「好,到時你叫薛童來告知我一聲。」

    又談論了一會徐渭的書畫,王微對徐渭兩幅水墨寫意畫極為喜愛。徐渭在書畫裡展現的強烈的情感和個性讓王微很欣賞,她這幾日抄錄徐渭的手稿。不自覺地就受其影響。喝了兩杯茶,張原起身道:「修微,那我回去了,家人還以為我在會稽沒回來呢。」

    王微送張原出梅花禪。二人在門前高柳下站定,月色清冷。柳影搖曳,張原見王微悶悶不樂的樣子,又安慰了幾句。這才帶著武陵出園回東張。他並不知道王微悄悄跟著到了砎園門前,看著他的背影在月下走遠——

    王微回到梅花禪,獨自在琉璃燈下發呆,心裡七上八下,她沒有想過這麼快就要見商澹然,嗯。商澹然是介子相公的嫡妻、是大婦,她理應拜見的。只是商澹然還沒過東張的門,她王微的身份更是不尷不尬,她現在去拜見算怎麼一回事呢,婚後去拜見不行嗎?

    「可惜楊宛前日已經隨茅生回吳興了,不然可以向她請教,看她當初如何面對茅生妻子的——」

    王微這麼想著,拿起那冊《龍門賬圖解》在琉璃燈下看,心不靜,又看不進去了,想繼續抄錄徐渭的集子,又怕出錯,就把蕙湘叫來,向小丫頭打商量道:「惠湘,介子相公說讓我這兩日去會稽拜見商小姐,你說怎麼樣?」

    蕙湘十三歲,頗機靈,訝然道:「這就要去見商大婦啊,大婦都很凶的。」

    王微笑道:「沒這回事,哪有個個都凶。」

    蕙湘道:「咱們舊院女郎從良的可不少,很多過得並不怎麼如意,大婦不容,有的又回到舊院,尹春姑姑不就是這樣嗎。」

    王微默然。

    蕙湘見微姑臉色不豫,便又道:「不過宛叔卻過得好,茅相公待她好,張相公人更好,微姑以後也會過得很好的。」心裡道:「張相公確實好,但商大婦好不好就難說嘍,微姑心高氣傲,可不是受得了氣的——」

    王微笑了笑,說道:「臭丫頭,好話壞話都讓你說了,我該聽你哪句?」

    蕙湘「格格」一笑,說道:「婢子年幼無知,哪裡懂得什麼,只是信口說,微姑自己有主意得很。」

    王微「嗯」了一聲,轉身坐正,先取一張竹紙,沉吟半晌,得詩一首,就在紙上記下,詩云:「朝朝還夕夕,春與夢中看。月有痕知怨,花無言欲殘。羈魂遊處怯,醉影別時寒。一水何曾隔,其如去住難。」

    寫出了這首詩,王微某種情感得到宣洩,也似乎作出了某種決定,心沉靜下來,取過徐渭的手稿,開始抄錄,聽到城中的晚鐘聲猶不停筆,寫滿了八張竹紙,約四千餘字,竟未錯一字——

    王微擱下筆,揉著酸痛的手指,心道:「看來我一直是提著心的,這時我反而安心了,也就是說我的決定是對的。」

    ……

    宗翼善與伊亭的婚期定於四月初六,趕在張原的婚禮之前,伊亭既已被張瑞陽夫婦收為義女,現在就叫張伊亭了,宅裡上下也改口稱呼她伊亭小姐,伊亭起先很不好意思,不過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

    宗翼善與父母在府學宮東端的租賃的那處房子由張原出銀一百二十兩買下送給宗翼善,其餘迎娶彩禮諸物都是張原這邊出錢,宗翼善等於是東張的上門女婿,俗稱贅婿,但在宗氏二老看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簡直是坐享其成,那伊亭也能幹體貼,二老很喜歡伊亭——

    張原這些日一面繼續讀書習字,一面準備自己的婚事,午後則與留在山陰的翰社諸同仁一道讀史議論,陸陸續續還有遠道慕名來訪的友人,每日八方應酬,忙忙碌碌,光陰如白駒過隙,轉眼就是三月十七了,這日傍晚,張原想起初十那夜王微說五、六日後與他去會稽見澹然,這都七天過去了,為何還沒有消息,便叫上武陵準備去砎園探望王微,正待出門,忽見小石頭跑進來說有昆山來的遠客求見,這些天東張宅第是每日訪客不絕,張原也是習慣了,便叫請進,自己在前廳等著,見一個管事和一個僕人跟著小石頭走了進來了。還有四個挑夫擔著箱籠隨後——

    那僕人一見張原,頓時滿臉喜色。搶上數步叉手道:「張公子——」

    那管事模樣的漢子也趕緊向張原施禮。滿臉堆笑道:「張公子大喜,小人奉我家三少爺之命,特來恭賀張公子婚慶大喜。」

    張原認得那個僕人,是昆山貞豐裡杜定方的家僕。去年為杜定方送八股文到金陵國子監請張原批改,喜道:「原來是杜氏家人。遠來辛苦,請坐,看茶。」

    那管事不敢在張原面前坐。恭恭敬敬道:「好教張公子得知。我家三少爺獲知張公子的好日子是四月十二,極想親自來參加張公子婚禮,只是尚未服滿,不能前來,故命小人早早上路,送上一份薄禮。」

    大禮盒四隻。顯然不是薄禮——

    這杜府管事從懷裡摸出兩封信呈上,說道:「一封是我家三少爺寫給張公子的信。內有制藝十篇,請張公子百忙之中批改,另一封是我家叔老爺從延安衛寫給張公子的——」

    杜松的信!

    張原微微有些激動,現在已經是萬曆四十三年,距離萬曆四十六年末開始的決定大明與滿清盛衰的薩爾滸大戰又近了一年——

    張原讓來福帶杜府管事和家僕下去用飯,好生款待,安排住宿,他攜信回到西樓書房,穆真真聽說杜松從延安衛有信來,整個人歡喜得哆嗦起來,但見只有杜松的信,沒有他爹爹穆敬巖的信,又大失所望,帶著哭腔道:「我爹爹不識字——」

    杜松的信有火漆封口,張原一邊拆信,一邊安慰道:「真真莫急,杜將軍在信裡定會提及你爹爹的——」

    一抽出信,內有兩方折得周周正正的信箋,展開一看,張原喜道:「真真,這是穆叔的信。」將其中一方信箋遞給穆真真。

    穆真真大喜,見信紙寫滿了指頂大小的楷字,不假思索道:「我爹爹會寫字了——」見張原「嘿」的一笑,這才醒悟,郝然道:「定是爹爹叫人代寫的。」便喜孜孜看信。

    書房裡有些昏暗,張原走到門邊看信,杜松信裡對張原去年在貞豐裡指點迷津表示感激,說他去年底率一百家丁擊敗了入寇的三百河套韃子,斬首數十,年初得朝廷重新敘用,起為延綏參將,雖與他原職遼東總兵來說是降了級,但總有為國效力的機會了——

    張原心下頗慰,杜松重為邊將,那他以後可以對杜松施加一定的影響,這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真真,穆叔和你說了些什麼?」張原收起杜松的信,心情甚好。

    穆真真卻蹙起眉頭道:「文鄒鄒的都是套話,根本不像是我爹爹說話的語氣——少爺,小旗是什麼?」

    張原雙眉一揚:「怎麼,穆叔升任小旗了嗎?」

    穆真真點頭。

    張原喜道:「好極,穆叔果然勇武,短短數月就升任小旗了。」向穆真真解釋道:「一百二十人為一百戶所,有總旗二,小旗十,一個小旗領十二名軍士,算是最低級的軍官,穆叔定是在擊敗套寇時立了功,這才得以升任小旗。」

    聽張原這麼說,穆真真心下歡喜,看信末尾爹爹的署名,這三個字應是爹爹學著寫的,字大,有點傾斜,好似柴棍搭的一般,生硬、有力——

    武陵一直在天井邊等著,這時過來問:「少爺,還去不去砎園?」

    張若曦聽說弟弟張原要去砎園,就叫了一個婢女跟著,乘小轎跟去,說她也有好幾日沒看到王微了,要去看看王微的龍門賬學得怎麼樣了?

    路上,張若曦對跟在轎邊的張原道:「小原,母親已經知道王微的事了——」

    張原吃了一驚,他原是打算帶王微去拜見了商澹然之後,再向父母稟知王微之事,王微是三月初二到的山陰,至今已有半個月了——

    張若曦笑瞇瞇道:「是我告訴母親的,起先母親皺著眉頭,說你還年幼,又是娶妻又是納妾,怕會傷了身體,我對母親說那王微尚未梳攏,年才十七,你與她也依然清白——真的清白嗎?」

    張原尷尬——

    坐在小轎裡的張若曦見弟弟這樣子,「嗤」的一笑,又道:「我又說王微品貌好,聰明好學,以後可幫我管理盛美商號,母親這才高興起來,要我現在就去帶王微來讓她看看,怎麼樣,姐姐功勞大吧?」

    張原笑道:「多謝姐姐。」

    說話間到了砎園門前,日色已暮,謝園丁開了園門,見是張原姐弟,叉手唱諾道:「介子少爺要春夜遊園呀,梅花禪裡還有王公子的信——」

    張原沒聽明白,漫應一聲,與姐姐張若曦往長廊行去,謝園丁有些納悶,跟在後面,果然見張原姐弟徑至梅花禪門前,武陵叩門,謝園丁這才吃驚道:「介子少爺不知那位王公子已經離開了嗎?」謝園丁已知道那位王公子其實是女子,西張大老爺也同意她住在園子裡——

    張原大吃一驚,急問:「何時走的,去了哪裡?」

    謝園丁道:「昨日一早離開的,說介子少爺邀她去松江,還有書信諸物留在禪房內,小人說要將信送去東張交給介子少爺,那王公子卻又說不必——這禪房小人還沒進去過,單等介子少爺來呢。」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7
第三百一十二章 欲寄彩箋兼尺素

    門只是虛掩著,稍微用力一推,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兩扇木門霍然洞開,謝園丁挑燈籠一照,卻原來門後有一根細樹枝頂著,這樣可免門被風吹開,現在,那根樹枝斷為兩截——

    燈籠光照出去,梅花禪門庭依舊,地上乾乾淨淨,不見任何棄物,走到王微主僕四人借住的那兩間耳房,門也是關著的,輕輕一推右邊那扇門,門開了,房內一片幽暗,顯然沒有人——

    張若曦立在廊墀下不說話,王微的突然離開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通過近來的相處,她對王微頗為喜愛,王微不都已準備好了要做張家人了嗎,還照她說的學龍門賬,以後要幫她管理盛美商號,而她都已經說服母親接納王微了,商小姐那邊也沒什麼阻礙呀,王微為什麼不辭而別?似乎小原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張原清雋雙眉微蹙,從謝園丁手裡接過燈籠,走進王微住過的這間耳房,但見莞席、小案、短榻宛然,這些都是梅花禪耳房原有之物,若不是窗明几淨和一塵不染的莞席,簡直讓人懷疑是否有人在此住過——

    窗下烏木小案上有一疊紙和幾卷書,張原走近一看,書紙上有三封信,第一封就是給他的,寫著「王微百拜奉書介子相公足下」,第二封是給他姐姐張若曦的,最後一封卻是給商澹然的,奇怪,王微寫信給澹然做什麼?

    張原沒喚姐姐進來看信,他將燈籠插在窗格上,抽出王微給他的信,有兩頁紙,是衛夫人簪花體小楷,字跡清麗脫俗。寫道:

    「臨書尺素,淚下沾襟。非為離別。念君深情。微竹野之性,長同鴻雁,之來山陰也,初未存侍奉巾幘之想。只是思君念君,情不能已。遂而命舟,千里來訪,褰涉忘勞。何期雨夜昏蒙。兩情相悅。蒙君不棄,允歸張門,乃知天地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非虛語也。午夜夢迴。清輝透隙,花影姍姍。念昔『懸崖孤蘭』,一朝有托,豈不欣喜?然前日君言商小姐見招,不免中心忐忑,俗雲近鄉情怯,或可擬心情之萬一。轉念此來,莫非冒昧?君成婚在即,又逢秋風桂子之年,微何敢亂君之心耶。與其太急,莫若緩之,微今去也,非為決絕,乃為他日更好相見。請君記取梅花禪夜語,漢樂府有『山無陵天地合』句,妾之心,亦如是。今往依松江眉公,與陸夫人家亦近,《龍門賬》自會勤學不敢荒廢,若有疑難,當寄書相詢,君當有教我。徐文長集子已抄畢,手稿俱在,君且收拾,其畫作二幅,高邁不羈,微甚愛之,暫攜去,他日歸還。商小姐處,微亦婉轉解釋。不盡——」

    ……

    「這女郎真是蕙質蘭心啊,這樣也很好,不然的話又娶妻又納妾的確有些急——」

    張若曦的聲音在張原腦後響起,她站在張原身後把王微的信都看了,這時取過王微寫給她的信,輕哼一聲道:「稱呼我陸夫人,倒是客氣得很,不知道應該叫姐姐或者姑奶奶嗎——」

    張若曦說話輕快,先前不悅之意早已煙消雲散,看了信,說道:「王微說待我回青浦她就過來幫我理賬,這好極了,我正愁沒有貼心人幫襯,要知道,那盛美商號你可是佔了一半股份的,你倒好,就給銀子別的什麼也不管,全要我來操持,甩手掌櫃啊——」

    張原沒注意姐姐說些什麼,他盯著信上「請君記取梅花禪夜語」這一行字,那女郎殷殷細語猶在耳畔:

    「所以說不用著急,反正,反正我是等著你的——」

    「要入張家門,要做張家人,不學何以立足?」

    「……」

    張原深悔自己沒有多陪一下王微,這幾日送往迎來固然是忙,但也不至於就抽不出一點時間來看一下王微,這在他也是有點顧忌,王微聰明,察覺出他的顧忌,所以乾脆離開,免得張原背負娶妻之前就納妾的好色名聲,而且王微對這時候與商澹然見面也很有顧忌,思來想去還是等商澹然進了張家門後、等張原參加了鄉試後再說,這女郎可謂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而且行事也果斷,馬湘蘭的養女果然是有一股俠氣的——

    張原收好信,對武陵道:「小武,你趕緊回去叫來福、石雙幾個到運河碼頭打聽,看王微四人是乘哪條船去的杭州,查明白了立即來回話。」

    武陵答應一聲,跑著去了。

    張若曦問道:「小原,你要追王微回來?」

    張原道:「不是,我要送些盤纏給她,不能總讓她搭別人的船。」

    張若曦點頭道:「說得是,她現在已算得是我張家的人,自當愛護,王微現在想必也拮据了。」

    張原捧了徐渭的手稿和王微的手抄稿,和姐姐張若曦回到東張宅第,張若曦代他去向母親呂氏解釋王微為何離開山陰,張原在書房裡給王微寫信,寫好後又給商澹然寫了一封信,準備明日一早讓人送到會稽去——

    穆真真也在書房裡給她爹爹穆敬巖寫信,聽說王微突然走了,很是驚訝——

    兔亭悄無聲息地在門邊探出頭:「少爺,太太叫你上樓說話。」

    張原上到南樓,見二老雙親並排坐在那裡,父母雙全,多麼好啊,張若曦坐在母親呂氏腿邊的繡墩上,笑瞇瞇看著他——

    清瘦健朗的張瑞陽坐在那腰桿挺直,板著臉道:「張原,你在南京國子監讀得好書!」

    張母呂氏忙道:「不要嚇他,多好的孩子,嚇他做什麼,有話好好說。」

    張瑞陽也知道兒子大了,連名滿天下的鄒元標、高攀龍都對兒子讚賞有加,這些日子在街上遇到本地鄉紳,都尊稱他為「玉泉先生」,極是敬重,他當然明白自己是父因子榮。所以這時板著臉訓斥了兒子一句就無以為繼了,正好老妻解圍。便道:「好了。我不說,你來說,張原一向都是你教的。」

    張母呂氏便笑道:「難道我教得不好嗎?」

    「好,好。」張瑞陽笑著搖了搖頭。起身到隔壁去看陸韜教履純、履潔兩兄弟唸書——

    張母呂氏招呼兒子坐下,問了好些王微的事。說道:「這女子不錯,識進退、知禮法,原兒你是要派人送盤纏給她嗎。娘這裡有二十兩銀子。你拿去。」

    伊亭便捧出四小錠銀子來——

    張若曦笑道:「小原有錢,娘不要再給他銀子。」

    張原卻已把銀子抓在手裡了,說道:「母親賞賜的,兒子等下在信裡添一句,王微定然歡喜感激。」

    聽到武陵在天井邊叫「少爺,少爺」。張原便道:「母親,兒子先下去了。小武他們應該有王微的消息了。」

    張原下了樓,武陵迎上來道:「少爺,查到了,王微姑四人是昨日午前乘夜航船去的蕭山,船主叫施老七,那夜航船是三十人座的,從山陰至蕭山,三天三夜往返。」

    張原心道:「修微真是雇不起單獨的航船啊,這到了蕭山還要轉乘去杭州的船,到了杭州還要轉,這一路實在太辛苦了。」便讓穆真真取了五十五兩銀出來,走到前院,叫過來福,把七十五兩銀子交給來福,讓來福莫辭辛苦,連夜乘船趕去杭州,到西湖北路岳王墳後找一個名叫徐安生的女子家,王微應該會在徐安生處歇腳,——

    徐安生是蘇州名士徐季恆之女,能詩善畫,嫁給杭州邵氏,因失行被逐出邵家,就居住在岳王墳後,王微去年游西湖時與徐安生結識,訂為姐妹,張原曾聽王微說起過這事,張原讓來福找到王微就把書信和七十銀子呈交,又特意叮囑說其中二十兩銀子是他母親呂氏給的——

    來福的優點就是肯吃苦,當即連夜動身去了。

    次日一早,張原親自去會稽,把他和王微寫給澹然的信一起交給商周德送進去,也順便向內兄商周德解釋了一下,商周德道:「這樣也好,這事就以後再說吧。」

    五天後,也就是三月二十三,來福風塵僕僕回來了,一見張原就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上,說道:「少爺,來福找到王微姑了,若不是趕得急,王微姑就要離開徐家了,那可就不好找了。」

    張原甚喜,誇獎了來福幾句,展信來看,字裡行間,王微顯然極快活,這不是七十兩銀子的事,而是張原牽掛著她。

    ……

    轉眼就進入了四月,初五這日,黃尊素從余姚來到山陰,有一個六、七歲的男童跟在他身後,形影不離,黃尊素是趕來為宗翼善賀喜的,黃尊素雖與宗翼善結識不久,但對宗翼善的才學極是欣賞,對張原幫助才高命蹇的宗翼善深表敬佩,黃尊素對宗翼善、張原二人道:「我把犬子也帶來了,做喜童如何?」

    紹興婚俗,婚禮慶典要身體健康、眉清目秀的八歲以下男童,人數越多越好,圖的是多子多福的吉利喜慶——

    這男童狹長臉,尖下巴,目光清亮,眼神有著尋常兒童所沒有的沉靜,與其父黃尊素一樣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

    張原忙問:「令郎何名?」

    黃尊素側頭看著兒子,很欣慰的樣子,說道:「名宗羲,小名麟兒,今年六歲——宗羲,向兩位世叔見禮。」

    黃宗羲,這便是思想深邃、學際天人的黃宗羲,嗯,這時才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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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應該是雅騷月票最多的一天,非常感謝書友們的支持,小道本想努力多碼一些,可遇到了攔路虎,為王微擬的那封信費了我很多時間,可是慚愧得很,小道才疏學淺,擬的這信遠不能展現王微才情,翻閱柳如是尺牘對比一下,更是汗顏。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8
第三百一十三章 牆頭馬上

    還記得三年前那次《金瓶梅》賭局張萼輸給張原的那個美婢秋菱嗎,當時西張門客范珍向張原懇求把秋菱討去做妾,范珍妻子已亡故,秋菱在為范珍生了一個女兒後,就成了范珍的繼室,小日子過得不錯,去年年底「陽和米行」開張,范珍就協助張瑞陽在米行管事,這回伊亭作為張瑞陽的義女出嫁,范珍夫婦自然要來賀喜——

    以前在西張為婢時,秋菱就認為自己比東張的伊亭高那麼半等,她秋菱可不用干粗活,看那伊亭,一年四季都要在投醪河邊洗衣服,秋菱經常倚在河邊柳樹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與埋頭洗衣的伊亭閒話,有一回秋菱故意與伊亭比誰的手好看,伊亭幹活多,哪有秋菱的手細嫩,秋菱很得意——

    而今日,看著鳳冠霞帔、風風光光作為張家小姐出嫁的伊亭,秋菱很是失落,伊亭的夫君宗翼善據傳是奴僕之子,但介子少爺看重他才學,其他人也跟著把這宗翼善當作體面人物,參加婚禮的舉人、秀才都有上百人,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連西張大老爺和劉知縣都送了賀禮,哪像她當初悄無聲息就被范珍領回去了,現在雖說也是正妻,但范珍已是五十多的老頭了,人比人氣死人啊!

    伊亭倒不知道自己被秋菱羨慕並嫉妒著,這些日子伊亭很注意地觀察張若曦的一言一行,刻意模仿,今日大喜的日子,婢女出身的伊亭一舉一動顯得很有閨範,她願意為宗翼善改變自己,她要讀書、要學理賬——

    自十年前張若曦遠嫁青浦之後,都是伊亭幫著張母呂氏管家,現在伊亭嫁出去,張母呂氏少了一個貼心人,很多事覺得不方便,有時想找一樣東西都找不到,覺得人手不夠,忙不過來,宅子裡男僕有來福、來旺、符成、符大功、武陵,還有石雙父子,但內院的婢女現在只剩小丫頭兔亭一個人了,兔亭還比較懵懂,管不了什麼事,張母呂氏有些憂慮,張若曦笑著安慰道:「母親怎麼會愁內院無人使喚呢,再有幾日,澹然小姐就是我們張家人了,她肯定有婢女僕婦陪嫁過來,到時該愁的是無處住。

    張母呂氏頓時轉憂為喜,說道:「那趕緊收拾,西樓那邊全騰出來——」

    張原這些天忙碌自不待言,不斷有遠近友人來賀,四月初九,六個官差遠道而來,送上兩份賀禮,將兩封書信交給張原,當天便離開了,東張賀客多,這六名官差來去並未引起他人多少注意,他們是南京守備太監邢隆派來的,兩份賀禮有一份是邢隆代太監鍾本華送的,張原奇怪鍾太監怎麼會知道他的婚期,拆看鍾太監給他的信,方知鍾太監是從他內兄左僉都御史商周祚處獲知他婚期的,所以寫信請邢隆代備賀禮送來——

    鍾太監在信裡隱晦地告訴張原說太子朱常洛的處境很不妙,鄭貴妃氣焰逼人,跟在太子身邊的太監都是提心吊膽,倒是他跟隨皇長孫日子還算平靜,他遵張原指點,回京後主動要求去服侍皇長孫,他是內官十才子之一,司禮監便安排他去教授皇長孫識字啟蒙,因為太子受冷遇,保不定一朝被廢,所以年已十一歲皇長孫竟然沒人考慮其受教育之事,即便民間家境稍好的七、八歲孩童都已入社學啟蒙了,可十一歲的皇長孫朱由校竟然才識得十幾個字,這十幾個字分別是他自己的名字、居住的宮殿的名字,還有他大伴李進忠的名字——

    鍾太監向張原訴苦,說宮中很多太監聽說他去有服侍後者皇長孫就都笑話他,要說攀結太子還算說得過去,也算賭一把,可攀結皇長孫算是什麼眼光呢,鍾太監快四十歲了,太子才三十出頭,這要熬到哪一天?

    ——還有,一直待在深宮裡皇長孫朱由校無處可去,既不讀書,不知怎麼就養成了愛做木工活的習慣,熱衷引繩削墨,錐鑿鋸刨是皇長孫的隨身之物,不怎麼肯聽教認字,只喜歡和太監李進忠玩耍,這讓鍾太監很是無奈,認為這皇長孫沒有人君的樣子,鍾太監自感前途渺茫了,混吃等死吧——

    看鍾太監在信裡向自己抱怨,張原忍不住笑,真覺得自己把鍾太監給坑了,心道:「皇長孫朱由校才十一歲,就已經迷上木工活了嗎,十來歲的孩子拘在宮裡也是苦悶啊——那李進忠就是魏忠賢,鍾太監有文人氣,魏忠賢有痞子氣,鍾太監怕是鬥不過魏忠賢,朱由校的乳母客氏應該已經在宮裡了吧。」

    邢太監的信裡沒什麼事,只是一些客套話,張原給邢太監回復了一封短信表示謝意,對於鍾太監,張原沒法回信,不能給他指點迷津,只有讓他在冷宮裡待著,現在魏忠賢也不會把他怎麼樣,因為沒什麼好爭的——

    讓張原和商澹然極為遺憾的是景蘭、景徽姐妹不能回來,本來年初有信說是要回紹興來參加婚禮的,但上月底商周祚有信來說其妻傅氏不能帶二女回來,因為傅氏小產臥床,傅氏一直想為商周祚生個兒子,好不容易懷上,卻小產了,很是傷感,所以只命家人從京城帶來兄嫂的賀禮祝福新人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四月初十,秦民屏帶著十二歲的外甥馬祥麟從四千多里外的重慶府石柱土司趕到山陰,這路上就走了一個多月,苗人、土人最重恩情,張原是他們石柱土司的恩人,也不知秦良玉、秦民屏是怎麼得知張原婚期的,竟不畏路途遙遠,從川中大山來到山陰為張原賀喜,張原的欣喜可想而知——

    身材高大的秦民屏與兩年前沒什麼變化,他外甥馬祥麟卻是變化很大,這十二歲的少年身高竟達五尺,只比張原稍矮一些,手大體闊,小小年紀勇力過人,臉上稚氣未脫,項上戴著銀圈,見到張原,即行跪拜禮,口稱「世叔」,秦民屏告訴張原,其姐夫馬千乘已於去年初病故,因馬祥麟年幼,就由其姐秦良玉襲石柱宣撫使——

    ……

    自四月初八起,接連下了幾天的雨,這讓張母呂氏有些擔心,生怕到兒子成婚那日還在下雨,且喜初十日秦民屏一行到來時,天就放晴了。

    四月十一日,張原由父親張瑞陽和族兄張岱陪同,祀神(紹興人俗稱祝喜福)、祭祖(俗稱請大人羹飯),然後請彩轎、搭戲棚,忙忙碌碌就是一日。

    四月十二日一早,張原沐浴,換上新郎的衣冠,門前的戲棚就已經開始搬演元雜劇《牆頭馬上》,這是白樸的著名愛情喜劇,是西張可餐班為張原的婚禮特意排演的,王可餐飾正旦李千金,唱腔妖嬈——

    大紅織金刺繡彩轎已經停在院門前,這彩轎左右兩側各有一面大銅鏡,銅鏡磨得锃亮,鬚髮可鑒,這是辟邪的——

    張瑞陽的長輩、東張的一對子孫滿堂的老夫婦扮福、祿二星,男福星持銅鏡到彩轎裡照,女祿星焚檀香薰轎,這是驅逐轎內妖魔鬼怪,俗稱「搜轎」,是起轎迎娶之前必須要有的程序——

    鼓吹沸沸盈耳,迎親的隊伍即將啟程,穿著新郎吉服的張原到門前向彩轎恭恭敬敬作了三大揖,這叫送轎,紹興婚俗,新郎是不到女方家迎親的,就在自家等著,陪賓客。

    可餐班的一眾聲伎也跟著迎親隊伍前去,由十六個壯漢抬著戲棚,一路演唱,跟隨看熱鬧的人成百上千,填途塞路,好似前年祈雨賽神會——

    ……

    杏花寺附近的王思任府第,王嬰姿正在前院書房伏案書寫,她喜歡在這個書房讀書、寫字,與張原一樣,王嬰姿每日要作一篇八股文,雖知今生不可能參加科舉,但還是願意堅持,案頭還有張原送她的翰社書局刊印的《焦氏筆乘》——

    自去年張原去國子監後,王嬰姿就如即將赴考的學子一般,讀書異常刻苦,經史及陰符、老莊、內典、稗官野史,無不瀏覽,她姐姐王靜淑說她是書魔、書癡,心裡卻也知道妹妹嬰姿是以讀書來排遣對張原的相思之情——

    王靜淑悄然走了進來,看著執筆發呆的嬰姿,王靜淑倒先流下淚來,嬰姿驚道:「姐姐你哭什麼!」

    王靜淑定定的看著妹妹嬰姿,正待開口說話,嬰姿卻突然作出側耳傾聽狀,說道:「姐姐,你聽——」

    王靜淑凝定心神一聽,說道:「有人唱戲。」忽然醒悟這應是山陰張氏去迎娶商氏女郎的隊伍——

    歌吹聲漸近,從門前過,聽得那簫笙悠揚中妖嬈的女聲唱道: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突,梧桐枝隱鳳雙棲——」

    人聲嘈雜,唱腔漸不可辨,王嬰姿卻已知道這唱的是元雜劇《牆頭馬上》,那李千金在洛陽遇到裴少俊,與之私奔到裴家,因為沒有父母之命,就躲在裴家後園生活,為裴少俊生下一對兒女,其後波折甚多,最終皆大歡喜,李千金的言行可謂離經叛道,既勇敢追求愛情,又努力保持自己的尊嚴——

    王嬰姿癡癡出神……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9
第三百一十四章 洞房花燭(上)

  暫不說山陰東張這邊賓客云集,會稽商氏府上也是一片喜氣象,商周祚、商周德為小妹澹然準備的嫁妝一件件擺放在牆門裡,數十個家僕、腳伕正用紅綢把這些嫁妝籠絡起來,再以竹槓穿起,準備抬去山陰,嫁妝要比新娘子先行的,不然來不及擺放,尤其是商澹然的嫁妝甚是豐厚,所以午前便要陸續抬去——
  會稽商氏乃是大族,雖不如西張豪富,但在會稽也是屈指可數的冠纓世家,商周祚憐惜小妹幼失怙恃,寫信與二弟商周德商量,妝奩要加倍豐厚,商周德自是照辦,從去年十月定下親迎之期後,就開始籌辦嫁妝——
  除了床之外(紹興人嫁妝裡不能有床),各式家具應有盡有,桌子有櫸木長桌、黃花梨方桌、榧木半桌;幾有雞翅木燕幾、棗根香幾、癭柏曲幾;椅子有醉翁椅、官帽椅、方椅、倭國紅竹椅;屏幃有倭金彩畫大屏風、倭金彩畫小屏風、泥金松竹梅圍屏、靈璧石屏風;其餘涼傘、日傘、雨傘、浴桶、淨桶、腳桶、茶架、靴架、燭台、銅杓,凡日常家居之物是無不齊備—

  以上是大件的器物,在內院,還有數十名僕婦和三埭街來的墮民女子在幫著打點細軟妝奩,燈具是一色的云南金齒衛料絲燈,插花用的有哥窯弓耳壺、龍泉大瓶、定窯花尊,文房四房、琴劍銅器、剔紅漆器、填漆漆器,以及毛毯、紅氈、硬褥、軟褥、沿邊席、紅絲錦被、帳鉤、繡枕、涼枕諸物,還有澹然小姐的四季衣裳和隨嫁婢女僕婦的衣裳,一一裝在箱籠裡,這箱籠就有二十擔—
  在閨房,兩個墮民老正給商澹然梳髻、絞面、修眉、穿耳嵌,在紹興,這種事一般都由上了年紀的墮民婦人來做,也只有她們做得好·新娘子要梳那種高達五寸的大髻,以珠結蓋額,這叫瓔珞;絞面又叫開臉,就是以紅色雙線將面部、頸部細細的寒毛絞淨·這樣,少女的青澀一掃而光,就是容光煥發的新婦了—
  那墮民老一邊給商澹然開臉,一邊唱道:
  「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幾個婢女在一邊捂著嘴偷笑,商澹然默不作聲,任人擺佈,端坐在繡墩上目不斜視,但遠近遠近一切細微聲響都印入心裡,她聽到前院鼓吹聲起,腳伕在唱「妝奩歌」,前院的嫁妝即將起行·商澹然垂下眼簾,看著午前的陽光鋪在在她足邊,她腳上穿的是高底弓鞋·這種款式的弓鞋可以顯得腳小,商澹然沒有裹腳,這種弓鞋穿著會很不舒服,她不願穿,但二嫂嫂祁氏勸她,說賓客女眷極多,上下轎都會有人盯著她的腳看,還是忍耐一下,免得他人亂嚼舌頭說閒話,商澹然只好穿上了——
  那絞面老端詳著商澹然·說道:「小姐眉毛細長,不必修飾,稍施青黛就可以了。」
  一邊的小婢云錦道:「就是,我家小姐眉毛很美,什麼新月眉、分梢眉,都沒有我家小姐的眉毛好看。」
  商澹然嘴角噙笑·說道:「云錦,到了那邊要少說話。」
  「是,婢子知道了。」云錦答應著,呈了吐舌頭,走出去看僕婦們收拾妝奩,想起一事,又走進來問:「小姐,蹴鞠的皮球要不要帶去,好像沒準備新球。」…,
  商澹然道:「你帶著就是了,就放在你的箱子裡。」
  云錦「噢」的一聲,趕緊出去了。
  絞面、梳妝、染紅指甲、抹胭脂……從早起蘭湯沐浴後一直到午時,以二嫂嫂祁氏為首的商氏女眷來來去去,和她說祝福的話,送助奩錢物,商澹然一顆心浮浮不定,不得安寧,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要深想一些什麼又無法靜下心來,她就要嫁去東張了嗎?以後要與張介子朝夕廝守了?為什麼總有不可置信的感覺?嗯,她有一年沒見過張介子了,只不斷聽到關於張介子的傳聞,張介子華亭倒董、張介子國子監斗監丞、張介子主盟翰社,再就是張介子與其師妹王嬰姿的糾葛、張介子與金陵名妓王微的韻事,這麼多事隔交疊起來形成了另一個張介子的形象,與她熟悉的那個在白馬山上與她一起蹴鞠、讀書、吃西瓜的張介子頗為隔膜,這讓她心裡有些不安——
  云錦跑進來道:「小姐,張家的迎親隊伍到了,六人抬的彩轎,還有一個大戲棚,也是抬著的,唱著戲,好不熱鬧。」

  迎親隊伍一到,商氏這邊的筵席就開張了,商氏族人、還有賀喜的賓客連同來迎親的隊伍,四人一席,設了六十席,酒香菜香,熱鬧喜慶。
  到了申時初刻,山陰東張派來催妝的禮生每隔半個時辰就來一撥,到了第三撥催妝者到來,日已薄西山,新娘子應該啟程了,商周德作為商澹然最親的人要護送妹妹去山陰,上彩轎還得商周德抱上去,另有商氏宗親三人跟去——
  髻帶珠箍、額垂瓔珞、婚衣鮮豔、容色照人的商澹然拜別堂上宗親之後,披上紅蓋頭,被二兄商周德一手托膝彎、一手托背抱起來,商澹然眼淚頓時就下來了,嗚咽道:「阿兄——嫂嫂——」
  祁氏趕緊上前用絹帕幫商澹然拭淚,撫慰道:「莫哭莫哭,小妹莫哭,會污了脂粉的。」
  商澹然眼淚止不住——
  商周德想著自己早逝的雙親,那時他十六歲,小妹才五歲,現在小妹十九歲了,要嫁出去了,可惜父母親看不到,不然可有多歡喜!
  商周德橫抱著小妹澹然往堂外走去,兩個送嫁老一左一右隨侍,一人托著商澹然的高髻和蓋頭,生怕髮髻歪了、蓋頭滑落,另一個牽起商澹然的裙裾將商澹然的雙足遮住,以云錦為首的四個陪嫁的丫鬟跟在後面,還有兩個隨嫁的十二歲的小廝衣帽一新早已在院中等著——

  鼓樂聲中,商澹然上到彩轎中,在夕陽斜輝下起轎·商周德跟在轎邊,前面是先行的戲棚,這時演的是《西廂記》,然後就是二十擔箱籠·都由披紅掛綵的商氏奴僕挑著,走在路上一長串,沿途會稽民眾嘖嘖讚歎—
  彩轎從杏花寺前過時,商澹然不禁想起那邊高牆裡的王嬰姿,據說這個王嬰姿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張介子經常與王嬰姿就經史辯難,若是當初張介子在來會稽提親的路上被山陰侯縣令叫回去·那現在坐在彩轎裡去東張的應該就是王嬰姿了吧——
  「可是,那我又在哪裡呢?」
  商澹然搖搖頭,蓋額的瓔珞搖擺起來,珠串互擊,發出細碎的聲響芻即坐端正一些,無聲笑了笑,覺得自己真傻·都這時候了還在想這事,這有什麼好假設的呢,真要莊周夢蝶嗎?
  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商澹然粉臉泛起紅潮,這新嫁娘的心思又有誰猜得透呢?…,
  過越王橋,十二名梳雙髻、扎紅繩的紅衣綠褲的喜童早已在橋東等著,這十二名喜童都是六到八歲的樣子,一個個眉清目秀,臉蛋塗得紅撲撲好似年畫裡的福娃,立在一邊讓戲棚和挑妝奩擔子的過去,待看到彩轎,頓時歡天喜地地迎上來,叫著:「新婚大喜·多子多福——

  六個喜童在彩轎之左,另六個在右,各伸一隻小手托著轎槓,好似幫著招轎一般,七嘴八舌叫道:
  「新娘子,我叫張德昌。」
  「新娘子·我叫方伯愚。
  「新娘子,我叫黃宗羲。」
  一個尖銳的童童高叫道:「舅母新娘子,我是陸履純,張介子是我舅舅,自家舅舅。」
  「舅母新娘子,我是陸履潔,張介子也是我自家舅舅。」
  商周德哈哈大笑,轎伕們和隨行的婢僕都是笑個不停,這些喜童太可愛了。
  云錦就將事先準備好的用紅繩串起的九十九枚銅錢,每個喜童一串,掛在他們的脖頸上,掛到陸履潔時,陸履潔對云錦說道:「姐姐,我是陸履潔,我也是一串銅錢嗎?」
  云錦知道張姑爺這兩個外甥,附耳悄聲道:「明日一早你去新房向舅母新娘子索要喜錢。」
  六歲的陸履潔高興地點頭,托著轎槓,小腳邁得很快。
  到府學宮時,天已經黑下來,迎親的爆竹「噼哩啪啦」響起來,煙花燦爛,一股硝煙的氣味瀰漫開來,硝煙味在這時聞起來就是一種喜慶的味道——

  東張與府學宮之間的大片空地上紮起十個大涼棚,每個涼棚可擺八席,賀喜的賓客這時已經將這六十席坐滿,都在翹首等待新娘子到來,來賀的賓客當中有紹興知府徐時進和山陰劉知縣及下屬的諸官吏,還有本地鄉紳和名流,可以說山陰縣的頭面人物都到了,參加婚禮的生員有一百五十餘人,可謂盛況空前——
  新郎張原先前周旋於眾賓客間,聽到爆竹響,就知道迎親的彩轎回來了,心裡微微激動著,立在門前恭候,翰社數十名諸生手裡的燈籠一時間點亮,這都是張岱、張萼從西張拿來的燈罩,是前年龍山放燈留存的,五顏六色,聚在一起極是絢麗。
  一具馬鞍放置在牆門外,彩轎就在這馬鞍前停下,張原上前連作三揖,抬頭看時,內兄商周德已經把澹然從彩轎裡牽出來,讓澹然從馬鞍上跨過,這叫「平安」—ˉ—
  商周德把澹然的右手放在張原手上,說道:「張介子,我把我小妹交給你了,你要愛護她一生一世。」
  紹興婚俗祝福語裡本沒有這樣的話,商周德卻是油然說出來了——

  張原鄭重點頭:「二兄放心,我會愛護澹然一生一世的,我們要白頭偕老。」
  商澹然的頭蒙在紅蓋頭裡,昏暗不能視物,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二兄交到另一個人的手上,那隻手輕輕握著她,隨即聽到張原的聲音,這聲音她也有一年沒聽到了,依然這麼熟悉—
  「張郎的聲音沒有變,沉穩、從容,聽著就讓人安心。」
  商澹然早先的迷茫不安就在這一刻寧定了,她已嫁到了張家,張原與她牽著手,她是張原的妻子——
  來賀的賓客列在牆門外看著張原牽著新娘子走來,在唱禮的儐相引導下,張原與商澹然飲了合巹酒,然後手牽手進到廳堂,廳堂正中有「福祿壽」三星像,鼓樂聲中,張原與商澹然向外拜天地,向內拜福、祿、壽三星,再是夫妻交拜ˉ——…,
  這時,張瑞陽和呂氏攜手走出來,坐在福祿壽三星像下,張原牽著商澹然拜見高堂,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拉著商澹然的手不住撫摩,笑眯眯說著什麼,披著紅蓋頭的商澹然不時點頭說「是」,張母呂氏把一雙金鑲玉摺絲手鐲戴在商澹然手腕上—

  禮生唱「花燭詩」,然後舉行「晉福杖」禮儀,由張汝霖來扮南極仙翁,用紅繩纏繞的甘蔗在新娘子商澹然高髻上輕敲五下,口裡說著「一團和氣、孝敬尊長、五子登科」這些祝福語——
  婚宴開始,張原攜商澹然向眾賓客敬酒,十個大涼篷八十席敬下來,雖然喝的是沖淡了的米酒不至於醉人,但這小半個時辰周旋下來,張原是沒什麼,商澹然就覺得腳痛了,她的高底弓鞋穿著不舒服,還好商澹然不纏足,不然絕對支撐不下來,當然,像這樣要敬八十席酒的婚宴也很少有——
  十二個喜童早已得到吩咐,見,當即擁過來,將新郎張原、新娘子商澹然推搡著往後院去,這就要入洞房了——
  「新郎新娘入洞房嘍—ˉ—」
  喜童們歡快地叫著,很賣力地推搡著,張原牽著商澹然都有些跌跌撞撞,忙道:「別推得太急,慢慢走——」
  商澹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洞房設在西樓二樓,此時整座樓張燈結綵,照耀通明,喜童們推搡著新郎新娘上樓,便爭先恐後衝進洞房,待張原牽著商澹然進到洞房時,這十二個喜童都爬到那張堆漆螺鈿描金大床上打滾,嬉鬧著擠作一堆—

  張原看到六歲的黃宗羲鬮得也很瘋,不禁莞爾,這個黃宗羲平時看上去很安靜——
  鬧了一陣洞房,十二名喜童被云錦這四個丫頭拖拽著送了出去,兩個送嫁老請新郎張原、新娘商澹然坐在床邊,給二人各喂7顆小湯糰,這叫「喂子孫湯糰」,又叫「七子保團圓」——
  一個送嫁老把一對同樣長短、紅繩束腰的甘蔗交給張原,張原將商澹然的紅羅蓋頭及花冠挑起並拋至床頂,兩個送嫁老隨即麻利地放下帳門,退出洞房,並將門從外鎖上—

  寫了四千多字,停在這裡似乎不大厚道,不過小道有些累了,強寫也寫不好,雖說是張原入洞房,但殫精竭慮的還是小道啊,所以讓小道養精蓄銳,明天把洞房這一章寫好吧,求推薦票鼓勵。,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20
第三百一十五章 洞房花燭(下)

  張原剛用甘蔗挑去商澹然的紅羅蓋頭和花冠,還沒來得及細驏澹然的容顏,光線一暗,紅紗帳從床簷兩邊垂下,那兩個老快步出門,聽得金屬碰撞聲,門反鎖上了—
  張原愕然,他不知道還有這規矩,門反鎖是什麼意思?
  正眼看商澹然時,商澹然一手撩起額前瓔珞,眸光盈盈看著他,神情亦羞亦喜,面色濯濯,皎如明月,眉色青黛,唇色朱紅——
  張原微笑道:「哦,原來是怕新娘子跑掉,所以門要反鎖。......
  商澹然本想說「是怕新郎跑掉」,卻含羞道:「為何要跑掉。」
  張原在商澹然身邊坐下,攜手剛要說話,聽得樓廊腳步聲短促,隨即就是拍門聲,一個童音叫道:「張世叔、新娘子,請開一下門——
  張原、商澹然面面相覷,又聽得門外云錦和另一個婢女的聲音:「啊,這喜童又跑回來做什麼!」
  「別拍門,別拍門——」
  那童音叫道:「我的喜錢掉在洞房裡了,鬧洞房時掉下的。」
  張原聽出這是黃宗羲的聲音,這小童膽子倒不小,一個人跑回來找喜錢了,忙道:「宗羲稍等,我幫你找找。」

  門外的黃宗羲應道:「有勞世叔。」
  商澹然將額前瓔珞摘下,與張原一起在大床上找,很快在枕邊找到那串紅繩喜錢,張原將喜錢從門縫裡遞出,黃宗羲連聲道謝:「多謝世叔,多謝世叔。」高高興興下樓去了,聽得門外的墮民老道:「讓人在下面守著,不要再讓小孩兒打擾新人洞房。」
  樓廊上安靜下來,張原走回婚床,紅紗帳低垂,撩帳進去,商澹然又已端端正正坐在床簷·高髻巍峨,嫁衣鮮豔,明眸皓齒,羞澀動
  張原拉起她的手道:「澹然·讓我好好看看你。」輕輕一拽,商澹然便盈盈站起,紅錦織繡的婚裙雍容華貴,這婚裙留存有漢代曲裾深衣的款式,身材秀頎柔美的女子穿起來格外美麗——
  張原道:「澹然真美,這一年身量也長高了不少——」
  商澹然忍不住笑,輕輕動了動腿·將右足從裙下伸出,說道:「穿了高底弓鞋呢。」又道:「張郎是真的長高了許多。」
  張原一看那弓鞋,忙扶商澹然坐下,說道:「這鞋子穿著不舒服吧。」

  商澹然道:「還好。」
  張原道:「把鞋脫了,上床吧。」
  商澹然雙頰緋紅,低低應了一聲,脫履上床,跪坐著·既害羞又侷促,不敢抬頭,聽得聲·張原也上床了,商澹然抬眼看了一下,又趕緊垂下眼睫,心「怦怦」跳—
  卻聽張原道:「聽,前院戲棚在唱什麼?」
  商澹然凝神聽了片刻,搖頭道:「聽不清。」
  張原道:「戲將散,這是西廂第五本最後一折了,我唱給你可好?」說著,握住商澹然的手。
  商澹然應道:「好。」
  與大兄張岱相處日久,耳濡目染·張原在戲曲方面的學問見長,《西廂記》更是熟悉了,張原仔細凝聽戲棚的唱腔,跟著清唱道:
  「四海無虞,皆稱臣庶;諸國來朝,萬歲山呼;行邁羲軒·德過舜禹;聖策神機,仁文義武—朝中宰相賢,天下庶民富;萬里河清,五穀成熟;戶戶安居,處處樂土;鳳凰來儀,麒麟屢出——謝當今盛明唐主,敕賜為夫婦,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
  《西廂記》這曲終奏雅詞,商澹然也是會的,便輕聲附和與張原一起唱這句「願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愛意激湧,二人擁抱在一起,商澹感覺張原的唇湊過來,即宛轉相就,前年七夕在白馬山上,二人曾有過一次親吻,但那次嘴唇一觸即分,好似蜻蜓點水,意義大於實質,這回就不一樣了,張原舌尖輕叩,澹然唇齒微分,如雙魚戲淺水,活潑潑乍分乍合,帶著甜酒氣味,帶著各自的氣息,相濡以沫,正此之謂——
  半晌,商澹然被吸吮得氣喘咻咻,縮回丁香舌,說了一句:「張郎,賓客還未散哪。」
  定婚兩年半,今夜始同床,商澹覺得還應該說些什麼,張原卻有些急迫了,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別嗎?
  張原含笑道:「這滿院賓客不正是為祝福我們而來嗎。」又在她耳邊說道:「願使歲月安穩靜好,願我夫婦白頭偕老。」
  商澹然滿心歡喜,含羞俯首,雪白的脖頸露在大紅衣領外,顏色誘人,也低低的說道:「願歲月安穩靜好,我夫婦白頭偕老。」眸子如餳,聲音嬌顫——

  張原就親吻她的脖頸,商澹然香肩聳起,怕癢,吃吃的笑,笑著笑著身子就歪倒了,兩個人滾在一起——
  商澹然仰在蜀錦軟褥上,婚裙吉服已脫去,裡面是雪白的松江棉內衣,體香熱氳,張原再接再厲,把那內衣也解開,紅羅抹胸一併解去—
  商澹然低呼一聲,雙手左右遮胸,蔻丹染紅的指甲扣進白肉裡,好似紅梅落在雪地上,眼睛水汪汪看著張原輕輕咬著嘴唇,這樣子誘惑至極—
  張原雙手抓住商澹然的雙手手腕,身子俯下去,又是一個深吻,那遮胸的手不知不覺就鬆了,由張原的雙手代為遮掩、掌握,當然,還要揉弄——
  這一搓揉,就搓揉出嬌喘聲聲、百般妖嬈來,商澹然完全迷失了,既想將身體縮起,又想綻放開來,又渀佛在云裡霧裡,輕飄飄的被張原引得足不沾地——
  大紅喜燭明亮的光透過紅紗帳照在大床上,光線暈紅,映在商澹然白皙的肌膚上分外誘人,內衣雖未脫去,但完全袒露,玉乳賁起,如瓷碗倒扣,下體褻衣翻捲在腰間,已經是無遮無掩·張原也已精赤著身子,十八歲的張原長期堅持鍛鍊,從國子監帶回來的小梢弓每日開弓習射,很少間斷·練得胸背厚實,兩臂肌肉健碩,平時穿著儒衫斯斯文文不覺得,這一脫光,就顯得體格頗為雄健—

  商澹然仰臥著,粉光緻緻的雙腿被分開,私處都被張原看了、摸了·羞得睜不開眼,仲一隻手在張原胸前撐著,欲拒還迎——
  張原雙膝往前移了移,堅勃抵住柔嫩,一霎時呼吸急促起來,喚了一聲:「澹然——」
  商澹然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其實不看也感覺到了,臉早已通紅·低低的「嗯」了一聲,既為夫婦,總要行此事的·前兩日嫂嫂祁氏舀了春意圖給她看,當時她羞得不行,而此時,事到臨頭了,想到自己與張郎好似那春意畫中人,商澹然芳心一蕩,頓覺下體一酥,情濃水潤,不禁「啊」的一聲,因為……
  一百單八聲晚鐘嗡嗡悠悠響起·在山陰城上空迴蕩,這對新人就在鐘聲裡纏綿,節奏由緩而急,鐘聲停了,纏綿不止,卻不知道此時的洞房門外·有個老正在聽床,聽了一陣,這老一臉皺巴巴笑著,輕手輕腳下樓去向張母呂氏討喜錢去了。…,
  良久,云收雨散,這新婚夫婦你親我愛,極是甜蜜。
  孟春天氣,夜裡已經有點燠熱,一番折騰二人都出了一身薄汗,張原取汗巾為澹然拭汗,澹然就為張原擦拭,收取落紅——

  張原抖開薄薄的紅絲將自己和澹然蓋住,忽然想起一事,笑個不停,商澹然問他何故發笑,張原道:「想起一個笑話——」
  還沒聽張原說出這笑話,商澹然就已經笑了起來,因為想起第一次在觴濤園與張原見面時張原向她小侄女景徽講笑話,景徽快活得很,大聲向她轉述,那笑話叫「逗你玩」,溫馨情景恍如昨日——
  「什麼笑話,說與我聽。」
  「一秀才新娶,夜分就寢,問新婦曰:『吾欲雲雨,不知娘子尊意允否?,新婦曰:『官人從心所欲。』秀才曰:『既蒙俯允,學生無禮又無禮矣。』及舉事,新婦曰:『痛哉痛哉。』秀才曰:『徐徐而進之,渾身通泰矣。』」
  商澹然早已笑作一團,用腦袋拱著張原,嬌嗔:「你取笑我。」方才她也宛轉呻吟,後來才忘了痛楚——
  張原摟著她,只是笑,二人廝纏一陣,枕上絮語,交頸疊股不知不覺睡著了。
  次日一早起床,兩個老便送來一對紅衣鸀褲的木頭娃娃,置於床上,焚香奏禱,這就叫「送子」——

  新婚夫婦沐浴畢,正梳理頭髮,履純、履潔二人跑過來了,大叫著「舅母新娘子」,向商澹然討喜錢,商澹然措手不及,好在云錦她們早有準備,每人再給兩串紅繩制錢,兩個小傢伙興高采烈。
  僕婦送上糖拌飯和團圓果,張原和商澹然隨便吃了一些,便去大善寺上香,從大善寺回來又去了龍山城隍廟,這是祈求神佛護佑,紹興婚俗就是這樣,得照辦——
  從龍山城隍廟回到東張已經快午時了,張瑞陽、呂氏又領著小夫妻去家族祠堂祭拜,至此,商澹然才正式算是山陰張氏的人,要入家譜
  回到宅中,張原和商澹然再拜福、祿、笀三星,新婦給翁姑行禮、捧茶,商澹然從會稽帶來的四個婢女、兩個小廝也上前拜見張瑞陽和呂氏,各有賞錢,然後是石雙、來福、兔亭、穆真真這些婢僕來拜見少奶奶,商澹然也一一給見面禮,待穆真真來拜見時,商澹然親自扶起,讓她站在自己身邊,以示親厚——
  後一日,張原又陪著澹然拜訪東張、西張的長輩。

  再後一日,就是過三朝,張原陪著澹然回會稽商府,拜會商氏族人,當天就要返回山陰,不能在商府過夜,紹興婚俗如此。

  張介子的洞房花燭結束了,小道寫得好累,這個真不大好寫,書友們看時不過幾分鐘,小道卻是枯坐六小時,不過既然寫過來了,那就鬆一口氣,明日繼續努力。 ,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21
第三百一十六章 獨木橋

  張原嫌那座烏木鎏金的自鳴鐘夜裡報時吵人,佈置新房時就把自鳴鐘搬到樓下書房去了,日常起居的話還是城南教場鐘樓的鐘聲更合適,晨鐘聲中起床,洗漱後差不多就是六點鐘,夜裡聽到晚鐘聲響起就收拾筆墨上床安歇,樓下的自鳴鐘正敲十點,晚明士大夫視自鳴鐘為珍寶也並不在於其精確記時,而是對那精美機械的好奇——
  張原陪商澹然回會稽過三朝後的次日一早,天還濛濛亮,穆真真就起床了,端一盞白瓷高腳燈到書房,把自鳴鐘往後撥一刻時,正擦拭書案,聽到腳步聲響,趕忙回頭,見張原趿著云頭鞋走了進來,披散著頭髮,顯然還未梳洗——
  穆真真福了一福道:「少爺早。」
  是很早,晨鐘還沒響起,自鳴鐘顯示的時間是五點二刻——
  張原點了一下頭,說道:「真真,趕緊磨墨。」一面就在書案上翻找——
  天還沒大亮,書房裡幽暗,穆真真將白瓷燈移近一些,問:「少爺找什麼?」
  張原道:「杜定方的十篇八股文,要我批改的,這些天太忙,差點忘了,那杜家管事今日就要回去——」

  「少爺,是不是這個?」穆真真把那十篇八股文從一個書篋裡找出來了。
  張原略一翻看,喜道:「正是。」誇讚了一句:「還是真真細心。」
  穆真真含著笑,用水注給端硯添水,執松煙墨緩慢而有力地磨著,不時看少爺一眼,少爺在看杜定方的八股文,很快就翻過一張,很快又翻過一張——
  不須半刻時,十篇制藝看完,張原起身道:「我先去洗漱。」可以利用洗漱時思考怎麼批改杜定文的這十篇八股文。等他洗漱回來,穆真真已磨好了濃濃一硯墨,書房裡飄溢著墨的清香。
  張原鋪開一方鉛山竹紙,給杜定方寫信,穆真真立在他身後,用黃楊木梳為他梳頭,動作輕柔,絲毫不會影響到少爺書寫。正梳得含情脈脈,忽然抬頭,見少奶奶不知何時站在了書房門邊,微微笑著——
  商澹然已經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張原在專心寫信,穆真真在給張原梳髻。目光含情,心思全在張原身上,兩個人都沒注意到她——
  「少奶奶早。」
  穆真真趕緊上前施禮,心裡有些不安。

  張原抬眼道:「澹然也起來了。」繼續寫信。
  商澹然走進來,向穆真真笑笑,問張原道:「有何急事?」
  張原道:「我一個學生,崑山的,要我評點制藝,兩個僕人在這邊半個多月了。昨日很多遠客向我辭行還鄉,這杜氏二僕卻在一邊撓頭,嘿嘿。」
  商澹然湊近看了一下,清雋的小楷已寫了大半張竹紙,張郎做事總是很認真,不敷衍——
  商澹然對穆真真道:「我讓云錦把張郎的方巾拿下來。」轉身出門,緩步上樓,對剛才看到的溫情一幕並無牴觸,心道:「真真服侍張郎好幾年了。張郎的喜惡真真更清楚呢。這女子良善純樸,我應善待她。這也是我應該有的氣量。」不由得又想起那個王微,那女郎太聰明,留書遠去、以退為進,倒讓張郎對她情意陡增了,王微以後還是要入張家門的——
  商澹然搖了搖頭,不去多想那些,新婚燕爾,張郎對她也是極好,翁姑亦和善,她沒什麼不滿的。
  ……
  書房裡,張原用了一個多時辰給杜定方和杜松各寫了一封信,給杜松的信是恭喜其起復為參將,又以商榷的語氣分析遼東形勢,說杜松將會因為建州女真對大明的威脅而陞遷,與建州女真對峙固然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候,但同時也是巨大的危險——張原當然不能說杜松將戰死在萬曆四十七年的薩爾滸,寫這信只是給杜松提個醒,有些事很快就會得到驗證,這會在杜松心裡造成他張原分析精到、料事如神的印象,這個印象非常重要——…,
  穆真真給她爹爹穆敬岩的信早已寫好,張原將三封信一併交給杜氏二僕,賞了二僕一些錢物,讓來旺送他們上船。
  今日向張原告辭的賀客極多,除了青浦的楊石香、洪道泰幾個要再等兩日與陸韜夫婦一道啟程之外,其餘翰社同仁幾乎都要離開,範文若、馮夢龍、文震孟、焦潤生這些人在山陰已經待了一個半月,每日良朋佳會,相互辯難、啟發,都感學識有長進,分別時自是依依不捨——
  當日午後,黃尊素攜子黃宗羲也來向張原辭行,黃宗羲這些天與履純、履潔兄弟一起讀書、玩耍,黃宗羲與履潔同齡,都是六歲,卻已經能背誦四書,而且能講四書義理,並不只是死記硬背,而履潔才初識「之無」,八歲的履純剛讀完《三字經》,正開讀《百家姓》,比之黃宗羲是遠遠不及,有黃宗羲在,履純、履潔兩兄弟也明顯用功起來——
  聽說黃宗羲要回家,履純、履潔小兄弟二人大哭不捨,跟著舅舅張原一直送黃氏父子到八士橋上船,黃宗羲看到履純、履潔哭,他也哭起來了,小孩子的感情最是純粹真摯——

  黃尊素看得出張原很喜歡他兒子黃宗羲,臨別時笑道:「介子賢弟,待犬子再長大一些,就拜在你門下讀書吧,正可與兩位小陸公子在一起。」
  張原心道:「我哪有空教書,黃宗羲將是劉宗周的弟子,劉宗周先生也快罷官了吧,劉宗周先生太直、太倔,這樣的人沒法當官,只適合教書。」笑道:「好說好說,就不知我有沒有福分來餘姚為官。」一笑而罷。
  ……
  四月十七,與楊石香等人一道,陸韜、張若曦帶著履純、履潔還有六名婢僕也要離開山陰了,盛美商號在山陰的分店已經找好了店舖,就在霧露橋畔,與魯云谷的藥鋪只隔著幾間店面,張若曦留下陸大有在這邊打理,銀錢由伊亭掌管,絲綢、棉布將盡快從青浦用船運過來,依舊以張原的分利縫衣工的法子來打開銷路,若山陰這個店經營獲利,將會在杭州也開設一家分店,這樣從青浦運貨來可在杭州中轉,會便利很多——
  張原給王微的信讓姐姐張若曦帶去,張若曦道:「我一回青浦,即把王微接過來,你放心好了,姐姐先幫你養著她。」

  張原「嘿」的一笑,長揖道:「多謝姐姐。」
  張若曦叮囑道:「好生準備鄉試,不要分心,你是翰社社首,萬眾矚目哦。」
  聽姐姐這麼一說,張原真感到壓力很大,他現在評入股、操選政、主盟翰社、風頭甚勁,而鄉試就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道雄關,他若落第,名聲必然大挫,此次鄉試只許勝不許敗,簡直沒有退路啊,鄉試錄取率大約三十比一,這不是你八股文作得好就一定能錄取的,其中還有許多變數,他必須精心準備,儘量消除對自己不利的因素——
  楊石香從青浦帶來的《焦氏筆乘》、《警世通言》以及張原評點的八股文集三千餘冊已銷售一空,得銀四百兩,把府學宮十字街那間書鋪買下,這間書鋪將長期開下去,與盛美商號一樣,翰社書局也將在江南大城鎮開設書店——
  ……
  最後一批親友離開山陰,張原不用八面應酬,終於清淨下來了,現在距離八月初九的杭州鄉試還有不到四個月的時間,應試必讀的書諸如《說苑》、《大學衍義》、《歷代名臣奏議》、《御製大誥》這些都讀過了,只有繼續磨礪,蒐羅近年浙江、南直隸和京師的鄉試墨捲來揣摩博覽,這三地的鄉試文風是引領風潮的——…,
  從四月二十日起,張原閉門不出,只在投醪河畔木樓讀書、作文,當然,每日早晚健身、射箭從未間斷——
  商澹然幫張母呂氏管理家務之餘,讀書、作畫、蹴鞠,保持著在會稽做閨女時的生活習慣,有了張原,心裡滿是幸福,早起也跟著張原學太極拳,為張原讀書,握手目眙,恩愛甜蜜——
  轉眼就是五月初一,府河那邊的龍船鼓「咚咚咚」地敲起來了,這日上午,張原正在木樓上聽澹然為他讀師兄徐光啟的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忽聽石拱橋上張萼大聲道:「介子——介子——鏡坊方才派人來說新的千里鏡制好了,你與我一起去看。」
  商澹然嫣然一笑,放下書卷,說道:「張郎去吧,今天休息,十日休息一日。」
  張原帶了武陵走到河畔,張萼迎上來道:「介子,整日陪嬌妻嗎,大兄也是,好似閉門苦讀似的。」
  張原笑道:「三兄不是也陪嬌妻很少出來嗎,對了,綠梅快要分娩了吧,要恭喜三兄了。」
  張萼對自己快要當爹很不好意思,岔開話題道:「我是無人玩耍,又怕大父罵——走,去鏡坊。」

  鏡坊原先是一棟三進的民宅,鏡匠、學徒居家、制鏡都在一起,年初張原與張萼商議,各出銀五百兩,把左鄰的一棟民宅高價買下,作為鏡匠、學徒的住所,原先那棟房子全部作為制鏡作坊,先前從杭州聘請來的兩個鏡匠在山陰本地招了十名學徒,依張原的法子,每個學徒只學習制鏡的一個環節,這樣就簡單了,很快就能出師,極大地提高了制鏡效率和質量——
  ——————————————————
  過渡章節,鄉試風波將起。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22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愛阿堵物

  關王廟那邊有個善制各種銅器的年輕匠人,名叫甘綸,聰明好學,手藝精巧,受一個蘇州人唆使,甘綸仿製宣德爐,從色彩、制式到款識無不以假亂真,能做出上等宣德爐才有的那種藏經紙色,這些銅爐由那蘇州人拿去當古董賣,一個戟耳爐賣十五兩銀子,一個小彝爐賣到二十兩銀子,豈料山陰精鑑賞者多,被識破了,蘇州人連夜逃跑了,幾個買了假古董的鄉紳要甘綸賠償銀子,甘綸跪地哀求,說自己制一個銅爐只得一兩三錢銀子,賠不出銀子,幾個鄉紳便叫了縣衙的劉班頭來揪甘綸去見官,甘綸和他老娘嚇得大哭,正被閒逛的張萼遇見,問知事情原委,張萼忽然想到翰社鏡坊少一個銅器匠,便代甘綸出錢打發了那幾個鄉紳,把甘綸帶回翰社鏡坊製作望遠鏡的伸縮銅管,果然嚴絲合縫、伸縮如意,這甘綸識得字,又肯學,很快掌握瞭望遠鏡的原理,望遠鏡的最後一道組裝工序就由甘綸來完成——
  「三少爺,介子相公——」
  甘綸叉手施禮,從身邊一個學徒捧著的木盒裡取出一管望遠鏡,恭恭敬敬呈給張萼,說道:「這是新制的千里鏡,比去年制的清晰得多,三少爺一試便知。**」

  張萼接過這管白銅望遠鏡,扭了扭,伸縮無礙,很精緻,便走到窗邊,用望遠鏡朝一里外的鐘樓看,忽然「哈」的一聲,一邊笑一看繼續看,也不知看到了什麼有趣事?
  「介子你看,那邊鐘樓,這幫頑童也不怕摔死——」
  張萼將望遠鏡遞給張原,笑個不停。
  張原湊著望遠鏡一看,鏡片剔透,鏡匠打磨鏡片的手藝長進不少啊,張萼焦距調得也正合適·一里外的鐘樓如在兩丈外的鄰街,就連那口大銅鐘上的銘文都依稀可辨,哈哈,有五個男童站在鐘樓的簷欄上朝下撒尿·映著日光,尿氣虹現——
  張原笑道:「三兄好運氣,總能看到有趣事。」
  想起前年用望遠鏡看到姚復與其外甥楊尚源之妻拉拉扯扯欲行奸,張萼是哈哈大笑,說道:「這望遠鏡不錯,與我從澳門買來的那個望遠鏡差不多了。」就讓能柱把那管黃銅望遠鏡拿過來,對比著看·翰社鏡坊製作的這管白銅望遠鏡清晰度已不遜色於泰西人的黃銅望遠鏡—
  張原也把兩管望遠鏡對比了一會,清晰度是差不多,但黃銅望遠鏡變焦能力稍強,應該是十二倍變焦,翰社鏡坊的白銅望遠鏡大約是十倍,張原聽到一個鏡匠嘆息一聲:「可惜晚了幾天」

  張萼早忘了曾經的許諾,張原卻是記得的,對那三個鏡匠道:「去年四月二十六·我與三兄曾許諾一年內鏡坊若能打製出與這泰西望遠鏡不相上下的望遠鏡,就賞你們三人每人四十兩銀子,若能提前製成·每提前十日,每人加獎一兩銀子,今日是五月初一,雖說比約定之期晚了幾日,但這管望遠鏡著實不錯,該有的賞銀一分不少。//」
  三個鏡匠大喜,連聲道謝,四十兩銀子對小戶人家來說乃是一筆巨款,可以在山陰城近郊買一所帶寬大院落的房子了——
  張萼撓頭道:「是了,我都忘了·是該賞。」
  張原道:「甘綸是後來的,賞十兩,其餘學徒每人賞一到三兩銀子,由三位鏡坊師傅作主,勤快的、肯學的賞三兩——」
  一眾學徒歡天喜地,紛紛上來道謝·鏡坊學徒除了管飯之外,每月只有二錢工銀,能得到一兩銀子的獎賞也是喜出望外啊——…,
  張原舉著手裡的白銅望遠鏡,又道:「這望遠鏡與泰西人的相比在望遠方面稍遜,制鏡原理你們都懂了,我再給你們五個月時間,在孟冬十月之前,能製出望遠不遜於泰西望遠鏡甚至超過它的,三位制鏡師傅和甘綸再賞四十兩,其餘學徒亦有賞。」之所以定在十月前,是因為他若秋闈得中,那麼十月初就應該動身進京赴翌年的春闈了,若不中,那沒得說——

  眾鏡匠及學徒歡欣鼓舞,幹勁倍增啊。
  翰社鏡坊的望遠鏡現在並未進行量產,只是不斷改進試制,是要貼錢進去的,鏡坊收益靠的是眼鏡,鏡坊現在每月能制昏目鏡五十副、近視鏡四十副、焚香鏡四十副,張原本以為焚香鏡不會有近視鏡、昏目鏡那麼暢銷,不料事實卻是焚香鏡最為供不應求,很多民戶用焚香鏡代替火鐮、火石取火,當然,用焚香鏡取火得看老天,陰雨天就沒法用了,但還是預購者眾多,張原已讓鏡坊每月減產二十副昏目鏡,增加二十副焚香鏡——
  翰社鏡坊的眼鏡銷售由西張清客吳庭和福兒的父親張老實負責,一個記賬、一個收銀,零售價是昏目鏡四兩、近視鏡六兩,本來焚香鏡售價是三兩,因為好賣,自然要提價,提到四兩,若有外地客商來批量採購,也只各便宜一兩,並不給多打折翰社鏡坊的眼鏡精良,而且借翰社的名聲,何愁賣不出去
  張原問明鏡坊的庫存水晶石只夠今明兩年之用,便與三兄張萼商量了一下,由他出銀一千兩、張萼出銀五百兩,再從鏡坊收益中抽取五百兩湊足二千兩銀子,遣那姓孫的鏡匠和東張的來福、西張的錢老本一道去海州大量採購水晶石,因為翰社鏡坊採用海州水晶打磨鏡片,此舉必在蘇杭等地的眼鏡作坊中風行開來,兩、三年間水晶石的價格就會大漲,所以翰社鏡坊要先存足十年的水晶用量再說——

  離開鏡坊,兄弟二人沿府河柳堤緩緩而行,仲夏陽光頗熾,水面閃爍耀眼,張原眯起眼睛,光線太強烈他的眼鏡還是會不舒服,這時大約是午時初,府河上有幾條龍舟在敲鼓緩緩地劃,今日是初一,山陰、會稽兩縣的龍舟大賽要到初三才開始,現在只是練習配合——
  張原提議道:「三兄,三日我們各帶娘子來觀龍舟,把大兄夫婦也叫上·看了龍舟再去遊園,園的荷花現在應該盛開了。」
  張萼喜道:「好,我等下就去對大兄說—不過也得先問問大父那邊,若恰逢大父要邀人遊園·那我們就得改日。
  張原道:「好,三兄去打聽好了告知我。」
  回到東張,商澹然問起望遠鏡之事,那白銅望遠鏡張原已經帶回來了,便取出來給商澹然看,商澹然執著望遠鏡在樓廊上朝對面的西張庭院看,依張原所言慢慢調整焦距·喜道:「果然如在面前。」又道:「小徽很想要這樣一個千里鏡呢。」
  張原道:「我答應過她,進京時送她一管千里鏡,就不知今年能不能成行。」

  商澹然微笑道:「一定能的,張郎的時文集子流傳到了京師,我大兄也看過,寫信來讚你呢。」
  張原道:「能不能中舉中進士,冥冥中似有天定,我師焦弱侯·淵博如海,卻蹉跎到知天命之年才高中,一中就是狀元·你先前為我讀的那篇解元徐光啟的制藝『舜之居深山之中,本來已被黜,是焦老師搜落卷時看到的,一讀之下,拍案叫絕,遂撥置為解元,不然徐光啟不知還要蹉跎多少年。」…,
  商澹然點頭道:「有千里馬還得有伯樂,這主考官很是關鍵,就不知今年杭州鄉試的主考官是哪位翰林官?」
  鄉試主考官又稱總裁,自萬曆十三年始,各省鄉試的主考官都由吏部、禮部選派京官擔任·而且大都由翰林院修撰、編修這些詞林官為主考,因為這些詞林官都是近幾屆殿試的佼佼者,學識、聲望都有,正是主考官的最佳人選,又因為內閣輔臣必出自翰林,所以又有這麼一個說法·說這是日後的內閣輔臣在選拔人才以壯自己聲勢呢——
  張原道:「現在應該還未定,月底或下月初應該就會定下來了,各位主考總裁要從京師出發分赴分地了,一旦獲悉浙江總裁是哪位,我要專門精研一下他的八股文,投其所好嘛。」

  張原讓穆真真取一千兩銀子交給來福,命來福這兩日就與西張的錢老本還有孫鏡匠一道啟程去海州採購水晶—
  商澹然見張原有這麼多銀子,很是驚訝,想起一事,去箱奩裡翻出一張地契,交給張原道:「張郎,這是二兄交給我的,是白馬山地契,二兄把白馬山的茶園、果園送與我做嫁資—」
  商氏的白馬山茶園、果園每年有四、五百兩銀子的收益,商周祚、商周德知東張清貧,把白馬山當作小妹的嫁資,是讓張原可以不用為柴米油鹽操心,能安心讀書,小妹日常用度也不至於寒酸拮据——
  張原看到白馬山地契,驚笑道:「張原娶了一個金元寶娘子嗎。」
  商澹然「吃吃」笑道:「誰知東張亦是藏富不露啊。」
  張原知道澹然對他有這麼多銀子有些疑慮,夫妻一生一世人,有些事得對她說明,以後還得靠澹然管家呢,當即便將自己從董氏沉船得了大量金銀和書畫之事說了—ˉ—
  商澹然愕然,半晌問:「張郎,你與姐姐合夥盛美商號,又開書局、鏡坊,你要賺這麼多錢做什麼?」

  張原微笑道:「澹然問得好,我要賺那麼多錢做什麼,我對精舍美食、繁華奢侈並無多大興趣,我所作的事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西廂記》最後那段『四海無虞、萬里河清的,唱詞,還有——」執手道:「願使歲月安穩靜好,願我夫婦白頭偕老。」


  腰很不舒服,這幾年這老腰就沒舒服過,只有不舒服和很不舒服的區別,今天早點休息,明日爭取更一大章,一舉入杭州。-,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23
第三百一十八章 總裁錢謙益

  五月初三,書房的自鳴鐘「當噹噹」敲過了九點,張原帶著商澹然出門了,隨行的有穆真真、云錦、武陵和老僕符成,昨日張萼派福兒來回話,說端午日大父要在砎園舉行荷花會,初三日園子空閒,可以去遊玩,已傳話謝園丁,初三日不要讓外人入園——
  商澹然很識大體,遊園之事雖是夫君張原作主安排的,她還是要去向阿姑呂氏請示,雖然知道阿姑肯定是會答允的,但這禮節不能少——
  從東張到砎園約有三里路,仲夏天氣已經頗炎熱,張原要叫一頂轎子讓澹然乘坐,澹然卻願步行,她戴著帷帽,帷帽邊沿垂下白紗,將臉部遮住,白紗薄透,不影響視物,而從外面看澹然的臉,彷彿霧中看花,更有朦朧之美,張原一直認為美女戴面紗是欲蓋彌彰,更增誘惑的,尤其是澹然,未裹足,走起來輕盈快捷,面紗拂拂,好似芙蕖迎風——
  端午前後出外遊玩乃是越中風俗,街市上亦可見士人攜妻同行的,見到穿著平底絲履、行步輕捷的商澹然,都是愕然注視,張原現在是無人不識了,張原娶了一個不裹足的妻子嗎?

  張原無視那些詫異的目光,對商澹然道:「移風易俗,自今日始。」
  商澹然還是有些羞縮,低聲道:「我要被人取笑了。」
  張原道:「取笑什麼,纏足折骨傷筋,害人生理,這等歪風惡俗才是應該取笑鄙棄的,下次翰社社集我要明確提出反對女子纏足,要寫一篇長文論證纏足之害。」又壓低聲音道:「最愛澹然天足。」
  商澹然微微笑著,走在張原身畔,有一種驕傲的感覺。
  來到龐公池,涼風忽至,帶著水氣,張原笑道:「澹然你嗅嗅,這風有松蘿茶的味道。」
  忽聽一人接口道:「春風如酒。夏風如茗——」
  張原回頭看時,見大兄張岱打著日傘,快步走近,身後兩個小廝抬著食盒,張原忙問:「劉家嫂嫂沒來嗎?」
  張岱面有不豫之色,擺手道:「不提她。」向商澹然一揖:「商弟婦好。」
  「大兄安好。」商澹然從容不迫向張岱還禮。
  張原把張岱拉到一邊問是怎麼回事?張岱很不快活,嘟噥道:「那迂蠢之婦,說是女子不應拋頭露面外出遊玩。不肯來。」

  張原搖了搖頭。大兄這婚姻豪賭輸得慘,娶了這麼個迂腐女子,在自家園林遊玩一下都不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必說肯定一點情趣都沒有,難怪大兄鬱悶。當下寬慰了大兄幾句,到了砎園門口,謝園丁早已等著,張岱、張原都給了謝園丁賞錢,正說話間,一頂帷轎到了,邊上跟著的是能柱、福兒和兩個婢女——
  張萼從帷轎下來,然後扶下一個身材高瘦的女子,這女子膚色白皙。氣質冷豔,這就是張萼之妻祁氏,看來人也極聰明,不然哪裡拿捏得住野馬一般的張萼。
  見張岱、張原已經先到,張萼笑嘻嘻拱手:「大兄、介子,啊,商弟婦。愚兄有禮。」
  祁氏卻有些躊躇,商澹然的二嫂是她小姑母,這輩份真有點亂啊——
  商澹然卻已盈盈上前,稱呼張萼「三兄」、稱呼祁氏「三嫂」,既到了張家。當然得依照張家的輩份。
  張岱看商弟婦這般賢惠優雅,對比自己那個道學妻子。更加鬱悶了。
  一行人繞過小眉山,陡覺青氣襲人,紅花照眼,亭亭蓮葉在廊橋兩側連綿鋪展,把水面全遮蔽了,荷蓋高低參差,婀娜有致,荷花或盡情綻放,或嫩蕊含苞,池上風來,荷葉輕舞,荷花輕顫,美不勝收。…,
  張原笑道:「先前嗅到風中的松蘿茶香,卻原來是荷香。」忽然心中一動,想起那夜送王微來梅花禪住宿,從這廊橋上過時他曾說再有一個多月,荷花開放,不但滿目青蓮紅蕾,荷香更是沁人心脾,而今,修微已遠在松江,嗯,姐姐應該已經回到青浦了,修微也會到姐姐這邊來了吧?
  商澹然與和萼妻祁氏攜手說話,張原就獨自繞到梅花禪去,看看人去室空,不免有些惆悵,心裡還是挺掛念那個女郎的,忽見廊下倚著一竿細竹,卻是薛童制的釣竿,遺在了這裡——
  張原取了釣竿,從後門出去,讓武陵挖兩條蚯蚓來做釣餌,就在鱸香亭上垂釣,釣餌剛入水,就有魚兒上鉤,待魚兒吞餌吞得實了,提上來就是一尾半尺多長的鱸魚——
  商澹然和祁氏搖著紗扇,正步上亭來,見張原釣的那條鱸魚在亭中空地上撲騰,都是又驚又喜,站在亭邊不敢上前,張萼搶步上來,一腳踩住那魚,喜道:「清蒸鱸魚,美味。」即命福兒回去叫人搬爐子、炭火來,要在這砎園大快朵頤。

  張岱道:「我去安排,我們兄弟今日在這園子裡慶端午。」匆匆去了。
  商澹然和祁氏都曾聽自己夫君說過前年九月初九在香爐峰的蟹會,不勝嚮往。
  能柱用草繩把那鱸魚鰓幫子穿住,養在亭下池中,免得魚死了不美味。
  張萼向張原要了釣竿去,他要教祁氏釣魚,張原便帶了商澹然去游霞爽軒、無漏庵,邊走邊道:「澹然,看到小武那可笑樣子沒有,對云錦是百般討好,出來不是服侍本少爺的,只向云錦獻慇勤,云錦對小武卻是愛理不理。」
  商澹然抿著嘴笑,回頭看,武陵和云錦都在亭子上沒跟來,說了一句:「小武終於開始長個子了」。
  張原道:「小武十七歲了,云錦新年十五是吧,不知道云錦對小武意思如何,哪天你幫我問問云錦。」
  商澹然「吃吃」的笑,說道:「張郎要點鴛鴦譜嗎。」
  張原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若是雙方中意,明後年可以讓他們完婚。」
  商澹然「嗯」了一聲。
  無漏庵後面植有千竿翠竹,薛童制的釣竿想必就是在這裡采的竹子,從庵後經過,肌膚眉眼皆碧,庵後卻有一個菜園子。想必是謝園丁種的,豆棚瓜架,農家風味,張原進去摘了兩條苦瓜出來,商澹然格格的笑,說:「偷菜——」

  「偷菜。」張原也笑,舉著兩條苦瓜說道:「這苦瓜是三寶太監從南洋帶回來的,我中華以前沒有苦瓜。夏日食苦瓜可清熱消暑。」
  繞園子一週。回到鱸香亭,見張萼也釣了一條四腮鱸魚上來,與祁氏相對大笑。張萼道:「當年大父建園子,讓人從松江買了數百尾四腮鱸魚放到這池裡,現在繁衍開來了。」
  又過了一會。張岱來了,帶了侍婢素芝來,還有兩個健僕抬著爐子和木炭,還跟著一個廚娘,帶來了麻姑酒、角黍、油饊、腊肉——
  張岱是美食家,雖不親自掌勺,卻在一邊指點那廚娘如何烹製,鱸魚要以金華火腿、筍片、香菇和香菜一起清蒸,半熟後放生薑、蔥絲、黃酒等佐料——
  午餐豐盛。鱸香亭上擺著三張食案,張萼、張原夫婦各自舉案齊眉,讓張岱好不羨慕,只好借美食解悶。…,
  用罷午餐,張岱親自烹茶,張岱獨創了一種蘭雪茶,取龍山北麓的日鑄茶。用制松蘿茶的方法炒焙,烹茶時放入茉莉,茶色如竹筍方綻、綠粉初勻,又如山窗曉色、曦光透紙,茶水傾注在白色茶盞裡。香如蘭,色如雪。因名之曰蘭雪,連張原這樣不怎麼會品茶的飲過半盞後也覺唇齒留香,讚道:「大兄茶藝要超越桃葉渡閔汶水了。」

  張岱頗有得色,口裡謙稱道:「豈敢,汶老浸淫茶技數十年,不是我這後生小子能比的。」
  約莫未時初,聽得府河那邊龍舟鼓點漸急,看來賽龍舟要開始了,初三小賽,初五大賽,張原等人正欲去府河畔看龍舟,一個西張僕人滿頭大汗跑來,對張萼道:「三少爺,綠梅快要生了,夫人叫你趕緊回去。」
  張萼有些不知所措,他對當爹還是沒有心理準備啊。
  祁氏對張萼道:「夫君,我們趕緊回去吧。」向商澹然道別,相約以後多多往來。
  商澹然稱祁氏為「三嫂嫂」,祁氏稱商澹然為「商姐姐」,因為商澹然比祁氏年長一歲——
  午後炎陽熾烈,從砎園到府河畔有五、六里路,商澹然卻還是不肯乘轎,要跟著張原步行,說是不累,張原也就由她,一行人來到西郭水門外,聽得鼓聲勁急,河面上四條五丈長的龍舟破水激駛,爭先恐後,在府河兩岸和越王橋上觀龍舟的民眾喝彩聲此起彼伏——
  張原卻是忙於應酬,不斷有士人過來與他寒暄,商澹然便與穆真真、云錦退在一邊,在岸邊槐蔭下看賽龍舟,卻不知道隔著半裡遠的越王橋上,有人正看著她和張原——

  那是王嬰姿,與姐姐王靜淑乘一輛牛車到橋上看賽龍舟,遠遠的看到張原和商澹然,王靜淑道:「嬰姿,看到了嗎,人家夫婦很恩愛,攜手同遊。」
  王嬰姿默然半晌,說道:「姐姐,回去吧,讀書作文去。」
  王靜淑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嬰姿,你讀的書裡有什麼?」
  王嬰姿道:「姐姐何必這麼功利,讀書就一定要有這些嗎,我只是愛讀書,讀書明事理、長見識,就足夠了。」又道:「明日請阿兄叫僕人把我收集的一些書送給介子師兄,那些書對鄉試、會試都應該有裨益的。」
  王靜淑搖頭道:「姐姐真是不明白你——」
  牛車掉頭向越王橋東,王嬰姿從車窗望著與諸生交談的張原,喃喃自語道:「很簡單呀,我只是喜歡而已。」
  ……
  端午節後的一日,王炳麟親自到山陰給張原送來的一個書篋,說道:「介子,這些書你都看看,我已讀過,開卷有益,只是我愚鈍,領悟不深。」
  張原稍一翻檢,就知這些書是嬰姿師妹收集,有些還是嬰姿親筆手錄整理的,對王炳麟道:「代我謝過師妹。」

  王炳麟拍了拍張原的手臂,笑道:「盼你連捷呢。」話鋒一轉道:「大宗師已經到各府主持科考,月底前會到紹興,你是去年的歲貢。不用考試,我還得考。」
  並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參加鄉試的,必須要進行選拔,每逢子、午、卯、酉鄉試年的五月底之前,提學官要下到各府召集生員考試,一、二等的才有資格參加八月的鄉試,張原是去年道試案首,不須科考就獲得了鄉試資格。若是這次鄉試不中。那麼下科張原想要參加鄉試的話也得先進行科考——…,
  張原道:「師兄一定能考一等的,到時我們結伴去杭州。」
  王炳麟搖頭道:「我還真是信心不足,不怕介子取笑。若嬰姿是我,那考一等沒問題,你看看她總結的作八股法。我遠遠不及。」起身道:「好了,我先告辭。」
  張原道:「王師兄用了午飯再回吧」
  王炳麟婉辭。
  送走了王炳麟,張原回到投醪河畔書房,他現在會客、交友一般都在這邊,商澹然來木樓之前會先讓云錦來看有沒有外客,在木樓這邊侍候的是穆真真——

  王炳麟送來的那個書篋靜靜地臥在桌案上,書篋是竹子所制,防水、堅韌,應是新制的書篋。猶有竹子的清香——
  張原仔細翻檢其中書冊,除了《春秋定旨》、《讀左輔義》這些論春秋書籍外,還有歸有光、湯顯祖、董其昌這些八股名家的時文選集,還有三卷《浙江鄉試頭場七篇佳作賞》,這應該都是王嬰姿從浩瀚的八股書堆中精選出來的,開卷最有益的,在書篋角落裡是兩卷王嬰姿的讀書筆記和總結的作八股法——
  張原翻看那冊「作八股之法」。王嬰姿以流麗的行楷寫道:
  「作八股之法,能熟知古文之妙境,而俯就時文之規矩,和養心性,體認題旨。開萬古之胸,抒一己之得。則自然不今而今,不古而古,非時文而時文,非先輩而先輩。若存一摹時文之心,即非時文;存一摹先輩之心,即非先輩。譬作詩家必欲句句是杜,定非真杜;譬臨池家必欲筆筆是王,定非真王。何者,為梏於古而己之才性不出也……」
  張原邊看邊點頭,嬰姿師妹總結得極好,這比王思任老師僅僅從技巧上講作八股文法更進了一步——

  張原一頁頁細讀,讀到嬰姿論主考官一章,舉的例子就是徐光啟那篇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嬰姿分析這篇制藝為何會先被閱卷房官黜落又被總裁焦竑擢為第一?原因是徐光啟在文章中融入了與正統儒學迥異的王陽明心學,還有莊子、老子的思想——
  ——嘉靖末年以來陽明心學雖然興盛,但傳統儒學依然是官方思想主流,所以那閱卷房官黜落徐光啟的試卷也很正常,思想異端嘛,徐光啟此前連續五次應鄉試不中也很正常,但在徐光啟第六次鄉試時,遇到了總裁焦竑,焦竑就是宗奉陽明心學、主張三教合流的大儒,從落卷中看到徐光啟這篇制藝,讚歎不已,置為第一,看似科舉佳話,其實有深刻的內在思想原因,偶然中包含著必然——
  張原看到這裡,不禁拍案大叫,有豁然開朗之感,心中極是喜悅,對自己的八月鄉試更有把握了——
  「張郎,何事狂喜?」
  商澹然走了進來,笑盈盈問。
  張原道:「心中困擾一朝解惑,能不狂喜!」

  商澹然看著張原手裡的手稿,那書法明顯是女子的書風,她知道王思任之子方才來過,這書篋和書應該是王公子送來的,問:「誰能為張郎解惑?」
  張原遲疑了一下,答道:「王嬰姿小姐。」
  商澹然「哦」的一聲,說道:「讓我來看看這一節。」取過這冊《作八股之法》看「論總裁」這一章,聯想到前日張原與她說過的關於主考官的困惑、關於徐光啟落卷而又解元的困惑,王嬰姿這一章就是專門解張原之惑的,分析得極好,這並非冥冥中有天定,而是有其必然性——…,
  商澹然讚歎道:「王小姐真是大才,只可惜是女兒身。」
  張原笑了笑,沒說什麼。
  商澹然也不再多問,只是道:「張郎可要我為你唸書聽?」
  張原道:「好,就把這冊作八股之法讀完吧。」
  商澹然在張原對面坐下,執稿唸誦:
  「——今之八股名家或講機局、或尚才情、或喜詞藻、或徵引及於子書、或摹仿涉於集部——」
  看著書案對面的張原閉目傾聽的樣子,商澹然忽然想:「張郎會不會在心裡想像是王嬰姿在為他唸書?」

  這個念頭太煩人,商澹然趕緊收攝心神,專心唸書。
  ……
  五月二十三,浙江提學王編按臨紹興府學,主持了紹興府八縣四千多名生員的乙卯科考,有八百名生員被置為一、二等,這八百生員取得了八月的鄉試資格。
  王提學在離開山陰之前,破例召見張原,勉勵有加,八月鄉試,王提學將作為副考官,自然希望得意門生張原能高中——
  關於主考官,王提學對張原道:「傳聞庚戌科探花錢受之將作為浙江鄉試總裁,不知真確,不過你可預先揣摩錢受之的制藝,他是八股名家,不管來不來浙江主持鄉試,學習其制藝總是有益的。」
  錢受之便是錢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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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24
第三百一十九章 怒放的生命

  五月初四凌晨,綠梅誕下一子,啼聲洪亮,張萼母親王氏有張萼這麼一個兒子,現在有了孫兒,雖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張萼寫信向在京的父親張葆生報喜,又與張萼妻祁氏商量,立綠梅做了側室,算是有個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張萼之父張葆生從京中通過急遞鋪傳回家書,帶來一個確切的消息:今年浙江鄉試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錢謙益。
  張原自王提學提醒他說錢謙益極可能主持乙卯浙江鄉試,便開始做準備了,不僅讀嬰姿師妹幫他找的錢謙益八股集子,更請宗翼善幫他去常熟蒐羅錢謙益的詩文,他要全面瞭解錢謙益的學術思想和詩文風格,就在張萼收到京中來信的次日,宗翼善也從常熟趕回來了,帶來了一疊錢謙益的詩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總計不下二十萬字,把錢謙益十五歲時作的《留侯論》都找來了——
  七月下旬就要啟程去杭州,只有個月專心學習的時間了,張原現在名聲在外,每日訪客不斷,有請教作文秘訣的、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還有請張原出面說情的……讓張原學習很受干擾,今年紹興的暑天又格外炎熱,讀書作文,汗流浹背,穆真真給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氣真是熱得邪門,所以當大兄張岱來約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讀書,張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張原暫別二老和嬌妻,騎白騾雪精,帶了來旺和武陵,與大兄張岱還有周墨農、祁彪佳一行十餘人出稽山門、過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並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小廟,庵中長老是山陰張氏本家連同庵裡的七個僧人都由西張供給衣食,等於是山陰張氏的家廟——
  天瓦庵往上就是極險峻的螺絲路通往香爐峰頂,左臨深谷,寺前寺後滿是高槐深竹又且地處玉笥山西南麓,天晴日要到巳時後才會有日頭曬過來,而到了午後申時初,日頭又被香爐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極是蔭涼,張元汴、張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讀書—
  張原一入山門綠蔭中,就覺暑氣頓消讚道:「果然是盛夏讀書的好去處。
  挑著行李的能柱、來旺幾個健僕汗流浹背,在山門前歇下擔子擦汗,大呼「涼快」。
  張岱笑道:「燕客也想來,被大父罵住了,說他是害群之馬,會耽誤我們備考,不讓他來。」
  周墨農、祁彪佳皆笑。
  張萼是納粟監生,沒有參加鄉試的資格只有在國子監畢業後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張萼自然是不耐煩去做那俗吏的,按規定他今年還要繼續去國子監就讀但張岱、張原不去,他一個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長老還山先一日已經讓僧人將五間客房灑掃乾淨,專等張岱幾人到來,這時便安排眾人住下,並說酒肉不禁,只不要在大殿上菩薩面前吃喝就是了,張岱道:「我等只跟著還山大師茹素,洗洗肚腸,肉食者鄙嘛。」
  還山長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還吃得。」
  這樣,張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日上午、下午讀書、作文,夜裡一道評議日間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鄉試的三場,三日一輪首日作制義七篇,其中四書題四篇、經義題三篇,四書題每篇兩百字以上,經義題三百字以上,七篇總計不少於兩千字,規定如此,但寫起來往往不止兩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須在一天時間內完成,明代鄉試與清代鄉試不同,一場只考一天,清代是一場考三天,所以對一般士子來說一天作七篇文用時是很緊張的了,但張岱、張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農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猶有餘暇—…,
  次日則作判詞五條,用駢驪體,每條百字左右,另再擬詔、誥各一篇,不少於三百字——

  第三日試策,作五題,長短不限—
  每天夜裡,四人圍聚在一起互評作文,評一人的作文時,另三人就分別擔當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寫批語,連續三日作文之後,暫停一日,這日專門研讀錢謙益的詩文,主要是張原開講,錢謙益的這些文稿張原已經全部讀過,張原總結的是:錢謙益的學術思想特點是窮經學古,具有回歸學術本源、經世致用、重建綱常等內涵——
  不管日後錢謙益是不是頭皮癢、水太涼、是不是臨終悔恨沒有死在乙酉日以全名節,現在的錢謙益年方三十四歲,才氣橫溢,胸懷大志,欲以兩漢學風來糾正當今空談膚泛的風氣導致的學術蠱壞、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
  通過對目前蒐集到的錢謙益早期詩文的研究,張原對錢謙益的思想傾向、文風喜好已經有了深刻瞭解,錢謙益的思想極其博雜,無書不讀,既宗兩漢,卻又受陽明心學、佛經、道藏和先秦諸子的影響極大,詩文能突破復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狹隘和公安派的淺薄,文風淹博雄厚,能把鋪陳學問和抒發性情很好地結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錢謙益在詩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轉益多師,很善於學習,錢謙益的詩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虛傳——

  山中的日子過得極慢又極快,早起看晨嵐舒捲,山中霧氣在注目間不知不覺消散殆盡,晚看落日紅霞,看著那云霞變在香爐峰上空變暗、變灰,好似一爐炭火在慢慢冷卻,那暮色一點點降臨、籠罩,夜風微涼,時光偷轉,這就二十多天過去了——
  張岱四人都覺得這次天瓦庵讀書受益極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過盂蘭盆氣,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約再作兩輪文章,二十四日再下山準備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後,張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論窗外槐竹的綠襯著日光映進來,撲面臨頭,受用一綠,綠得清涼綠得剔透,筆尖下流淌出的一個個小楷字也作鮮碧色—
  張原在愉快清涼的心境中下筆如飛,申時末,作完五篇策論,看大兄棖-岱和祁虎子,還在作第三題,周墨農更慢才開始作第二題
  靜極思動,張原收起紙筆道:「大兄,我上香爐峰頂看落日夕照去了。」
  張岱正專心作文,隨口應了一聲。
  張原喝了一碗涼茶,帶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經螺絲路向香爐峰頂攀登,這螺絲山道有近千級石階,山道一側是懸崖峭壁岩突兀,頗為險峻—

  螺絲路一繞,轉到玉笥山東面的半月岩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黃牆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岩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綿延往下鋪展百餘丈,一條山澗在竹林間忽隱忽現,斜陽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澗彷彿就是竹林翠色匯聚成的,再往下,松峽石麓,古木紅葉間有亭台樓閣,簷尖高出林皋——
  張原忽然對上香爐峰看落照失去了興趣,對武陵道:「小武,我們到那竹林山澗去玩玩。」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爺家的避園——」看少爺沒搭腔,心道:「少爺豈會不知道少爺是想去看他的嬰姿師妹了吧,不會這麼巧,師妹也在那園子裡吧?」
  武陵裝作興致勃勃道:「好,去山澗邊玩玩,還可以游泳。」…,
  在武陵心裡,對少爺與王嬰姿小姐的《西廂記》還存著期望,王小姐十八歲了,就因為少爺的緣故而不肯談婚論嫁,王小姐很痴情哪,不過怎麼辦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過先「西廂」一下似乎也不要緊吧——
  武陵跟在少爺身後,小心翼翼從螺絲道岔下,向竹林山澗方向走下去,沒有路,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兩個人就像猿猴一般從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路吊著竹子往下,臨到山澗邊,山坡突然平緩下來,兩個人手臂和臉頰都被竹梢掃出血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覺得很痛快。

  這片竹林就是前年春張原與王嬰姿挖筍之處,竹子生長得很快,已無法分辨王嬰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春來未挖取的竹筍長成了一竿竿青翠可愛的小竹子。
  來到山澗邊,回首朝香爐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輪紅日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後,估摸著現在應該是酉時二刻自鳴鐘五點半的樣子——
  張原在山澗邊捧水洗臉,忽道:「小武,我們游水去避園,再繞路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極。」生長紹興水鄉,對水天生親近,這山澗之水清澈見底,能小魚在澗底石頭間倏忽游動,讓人很想到水裡像魚兒一般游動——
  張原摘了方巾、脫了衫和襪履,上身精赤,下身是及膝褲,回頭看武陵,還是兒童游泳的習慣啊,脫得精光,不禁失笑——
  見少爺笑他,武陵又趕緊把短繫上,學少爺的樣子把衣服和襪履包在一起單手舉著,淌入山澗——
  今年紹興又有旱相,立夏以來只下過一場雨,這山澗也清淺,水才淹到膝蓋,不過往下遊走了十來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數丈,水齊腰,整個身子乾脆撲進水裡,只把腦袋和舉著衣履的左臂露出來,順水向下面游去,準備到避園那處臨溪的木閣上岸——

  山澗一折,那座山閣在望,且慢,閣邊臨水木台坐著的是誰?
  武陵眼尖,認出那就是王二小姐,心裡大叫:「有緣,有緣,這王二小姐好似專在這裡等我家少爺,對了,少爺該不會真是和王二小姐約好的吧,那我小武得知趣,要迴避,好讓少爺方便行事。」
  武陵便就近攀住一塊岸石,止住身子,看著少爺手托衣履,好像送禮似的順流而下游過去了—ˉ—
  王嬰姿與姐姐王靜淑還有母親和三個幼弟自上月二十五入伏,就一直在避園消暑,王嬰姿每日讀書、作文、吟詩、繪畫、弈棋,還有,就是在山溪邊垂釣,山澗從竹林雙泉交匯潺潺而下,到了這水閣前水勢平緩幽深,最深處超過了五尺就有各類魚兒藏身——
  黃昏,夕陽落到了香爐峰後,竹林濃翠,山谷氤氳暮色開始凝聚,王嬰姿與姐姐兩個坐在臨水木台的竹椅上,一邊垂釣,一邊閒話,一個木盆放在一邊,半盆水,水裡有魚有四、五尾,都是三、四寸長的,黑鯽魚、白鰱魚,魚脊搖聳,正繞盆團團遊走,以為游得快就能逃脫——

  王靜淑笑道:「王嬰姿十八,姜子牙八十,都是閒來垂釣碧溪上敢問可曾乘舟夢日邊?」
  王嬰姿道:「大明朝不要女首輔,不然我可以夢一夢。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是李白的兩句詩上句指的是姜子牙,下句指的是伊尹,這二人都是開國重臣——…,
  王靜淑道:「那麼張介子可以夢一夢,就不知他垂釣否?」
  王嬰姿笑道:「介子師兄備考鄉試,哪能如我們這般空閒。」
  王靜淑有些內急,便將釣竿一端壓在魚盆下,笑著起身道:「我先進去一下,竿子放在這裡,你幫我照看,有魚上鉤就提上來。」
  王嬰姿笑道:「姐姐這是願者上鉤嗎。」
  王靜淑一笑娉娉婷婷的踩著棧道去了。
  王嬰姿看著姐姐的背影,心道:「姐姐也才二十三歲,花枝一樣的人呢,也不肯再嫁,是為陳姐夫守節嗎,姐姐說不是姐姐與過世的陳姐夫感情並不深,只是不想再去賭那一把了——」
  王嬰姿望著小溪對岸的一塊很像臥獅的白石痴痴出神,忽覺釣竿絲線往下一墜一墜,憑手感,這上鉤的魚兒不小,趕緊欠身往木台下一看,卻見水面露著個腦袋,一手還托著一個包袱,起先大吃一驚·隨即認出這是介子師兄的眉眼,又驚又喜,起身道:「介子師兄怎麼會在這裡?」一邊問話,一邊向木台邊沿走了兩步,卻忘了她姐姐的釣竿橫在地上,她一腳踩在細圓竹竿上,竹竿滑動,竹竿並非筆直,這一轉動,另一端就將木盆撬翻,木盆裡的水流了一地,幾條小魚活蹦亂跳,有一條魚跳進了王嬰姿裙子裡—

  這都是一瞬間幾乎同時發生的事,王嬰姿見到張原又驚又喜,魚兒入裙,在裸腿邊撲騰,心慌意亂,踩竹竿踉蹌了一下,本來還不至於栽到,卻又有一條魚亂蹦亂扭,正好墊在她鞋底,偶然中的必然,滑倒的王嬰姿就往木台外栽下去了——
  張原雙足踩水,一手托衣履,一手輕扯王嬰姿的釣線,仰著頭剛問了句「師妹垂釣有何收穫」,就見王嬰姿跌跌撞撞驚叫著從六尺高的木台栽下來了,趕緊鬆開絲線,左手托著的衣履也顧不得了,全丟在水裡,雙手剛舉起,王嬰姿已經重重地砸下來了,正砸在他臂彎和懷裡,一股衝力把他壓向水裡,急忙扭腰蹬腿,抱著王嬰姿挺出水面——
  就這麼入水片刻,王嬰姿已經嗆了一口水,眼淚都嗆出來了,受驚之下,雙臂雙腿如八爪魚一般緊緊纏著張原,讓張原都無法游動,張原忙道:「師妹莫慌,腿鬆開一些,讓我好划水——」
  王嬰姿聽張原這麼說,心定了一些,同時臉上火燒火燎,趕緊把盤在張原腰胯的雙腿放下,雙臂依舊緊緊勾著張原脖頸,這個可不敢鬆開,雙眸不敢與張原面對,心裡一片混亂—

  張原感覺到嬰姿師妹酥胸擠著他胸膛,低頭一看,師妹的胸衣在水裡浮張開來,玉溝深深,雙蒂隱現,趕緊奮力挪開眼,一手摟著王嬰姿的細腰,幾下子就游到木閣岸邊,將王嬰姿抱坐到岸邊一塊平整的白石上,說道:「師妹坐穩了。」反身飛快地划水,追了七、八丈遠,把他的衣履撈了回來,游回木閣下見武陵才游到——
  渾身濕透的王嬰姿呆呆的坐在岸邊白石上,雙臂抱胸,叫了聲:「介子師兄。」想哭又想笑。
  張原將撈回來的衣履丟上岸,然後自己攀上來,齊膝褲溼透,光著上身,自覺很不雅,抱歉道:「師妹,對不住,是我驚到了你,害你落水。」
  王嬰姿瞥了一眼張原的寬肩窄腰趕緊收回目光,輕聲道:「不怪師兄,是我自己踩到釣竿打滑了。」抱著胸,並著腿不敢起身,絹綢的衣裙,濕了就幾乎透明,貼在肌膚上,會什麼都露了——…,
  不是他突然出現,嬰姿也不會踩到釣竿落水,張原自知罪過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天色已經暗下來,他若逕自離開不放心,去通知人來太尷尬,看著嬰姿師妹抱臂彎腰的樣子,便翻出自己的襴衫,說道:「濕了,師妹先披著遮掩一下——師妹能走嗎,要不我攙你回閣?」說著把那溼透的鳩頭履穿上,履底「噗嗤噗嗤」往外冒水。

  張原的衫寬大王嬰姿嬌小,當作披風斗篷一般,披好後上下一看,遮掩住了,趕忙起身道:「能走,我沒事,師兄,那我去了?」語氣詢問,戀戀不捨——
  情境太尷尬、太曖昧,張原不好多逗留微笑道:「天熱,應該不至於著涼,師妹回去趕緊換衣裳——我走了。」朝愣在一邊的武陵道:「趕緊穿好衣服,走。」一擺手,自已光著上身邁步向園門方向行去,手裡捏著方巾——
  水邊的王嬰姿攏了攏披在肩頭的跟著走了兩步,喚道:「師兄——」見張原回頭,又道:「師兄現在去哪裡?」
  張原道:「我在天瓦庵讀書,離此不遠,回去就換衣服,不妨——
  話沒說完,張原閉了嘴,因為看到王靜淑從棧道那端走過來了,這時也不好拔腿就走,進退不得,尷尬了——
  王靜淑猝然看到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站在木閣畔,大吃一驚,站住了腳,隨時準備喊人,待看清是張原,舒了一口氣,又看到嬰姿披著溼透的秀才襴衫立在一邊,大為驚詫,走過來問:「出了何事?」

  王嬰姿期期艾艾道:「我,不小心掉到水裡,是介子師兄救了我。」
  王靜淑看看張原,又看看嬰姿,看樣子真是落水了,可張原怎麼來的,真是怪哉了,這時怕妹妹尷尬,不好多問,便道:「那趕緊去換衣裙,莫著涼受風寒。」看著張原,說道:「張公子也一起去換了衣裳吧,我去看看有沒有我弟炳麟的衣衫在這裡。」又說了一句:「我母親和三個小弟在筠芝閣那邊.」
  張原頓覺芒刺在背,師姐、師妹也就罷了,若被師母知道有他這麼個不速之客,怕不罵得他狗血淋頭,忙道:「不必麻煩了,我回天瓦庵換衣服。」
  王靜淑微曬道:「張公子這赤身露體的模樣出園,讓人看到可怎麼說!」
  張原無語,現在天已經黑下來了,他總不能緣溪返回竹林,再攀爬到半月岩上去——
  王靜淑突然道:「不好了,小弟他們過來了,啊,母親也來了。」急忙向張原、王嬰姿道:「趕緊避一下,你們這樣子不能讓母親看到,趕快,趕快,先到這閣下暫避一會。」

  張原被王靜淑這麼一摧,趕緊一拉王嬰姿的手,兩個人躲到臨水木閣的木柱下,這木閣一半建在岸上,前端兩條石柱撐在水裡,閣下有一個小角落可容身——
  武陵可憐,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木閣下可供立足的地方有限,少爺和王二小姐在裡面,他不好擠進去,左看右看找不到藏身之處,最後「撲通」跳下水,抱著那石柱,還沒喘口氣,就聽到上面木板「咚咚」響,有個孩子跑過來問道:「咦,什麼落水了,撲通一聲響?」
  王靜淑道:「我丟了一塊石頭。」
  孩子問:「大姐姐是打魚嗎,打到魚了嗎,我到水邊看看去——」
  王靜淑一把拉住道:「不許到水邊去,現在天黑了,會有水鬼,小孩子一到水邊,水鬼就躥出來把小孩拖下水,怕不怕?」…,
  這不知是嬰姿哪個弟弟,嚇得不輕,忙道:「怕,好怕,大姐姐,我不去水邊了。」
  隔著一層木板,木閣下幽暗角落裡的王嬰姿聽姐姐恐嚇弟弟,忍不住要笑,將臉抵在張原左肩窩,苦苦忍著,木閣下狹窄,兩個人躲在裡面就得挨在一起,聽得頭頂上的王靜淑說道:「你乖,不去水邊就沒事—母親怎麼來了?」

  木閣樓板腳步雜沓,來了一群人一個中老年婦人說道:「天黑下來了,怎麼還在釣魚,嬰姿呢?」
  王靜淑道:「嬰姿回閣子去了,我也正要回去·母親,那我們回去吧,要用晚飯了吧。」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站在木台朝水裡望,說到:「兩個姐姐今天一條魚也沒多久到哇。」
  在水裡抱著木柱的武陵趕緊潛進水裡,悄悄轉到石柱內側,這樣從木台往下就看不到他
  王靜淑趕忙把這個小弟拉回來,說道:「母親·這臨水木台要建一護欄,不然有危險。」
  王夫人道:「小孩子建護欄也沒用,他們更會爬,嗯,建就建一個吧。」
  入秋的天色,暮色籠罩極快,張原上岸時天還是明亮的,這麼一會時間·就黑沉沉了,木閣角落尤為昏暗,衣衫濕了被體溫烘出的味道、有些急促的呼吸、因異樣的刺激而微微顫慄的身體·強烈的曖昧氣氛讓人無法自拔——
  張原怕冷似的,將本已靠在他懷裡的嬰姿師妹摟緊,聽得嬰姿「嚶」的一聲,雙臂攀上來,勾住他脖子,踮起足尖,聲音極低極細,卻又清晰可聞——

  「師兄——」
  「嗯?」
  「親我一下吧——」
  「不知道會是什麼滋味,我想師兄親我一下——」
  此情此境,意亂情迷·張原微微低頭,火熱的唇相印,禁不住就舌尖微挑,丁香暗渡,糾纏不休……
  樓板上的人聲已杳,武陵也像水鬼一般**的爬上來了·幽暗角落裡的兩個人無聲無息,武陵輕喚了一聲:「少爺——」這才聽到少爺急促的呼吸聲,還有王二小姐的嬌喘聲,武陵不禁想:「少爺和王二小姐在做什麼,突然從無聲到有聲,方才都在憋著氣嗎?」這真是童男子無法想像的境界啊。
  張原拉著王嬰姿的手走了出來,感覺到嬰姿的手在顫慄,不僅是手,整個人都在顫抖,張原也不顧武陵就在邊上,將嬰姿擁住,問:「師妹,怎麼了,冷嗎?」
  王嬰姿身子火熱,搖頭道:「不冷,心裡——快活,嗯,原來是這樣子的。」
  張原默然,又心痛又無奈。
  王嬰姿拉著張原的手道:「師兄不要多想,好好準備鄉試,師兄說過的,師兄高中就是我高中——」又道:「有一事要告訴師兄,我近來找了一些八股名家秋闈和春闈落第的考卷,發現其中有個共同點,就是首場七篇優劣不等,作首藝第一篇時人精神最足,自然作得最好,第二篇亦有興到筆隨之妙-,寫第三篇精神就不繼了,時間又緊,強打精神也要作,所以作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我記得爹爹曾對我說過,有些人考試時作完第一題時,接著就作第三題,然後再回來作第二題,房官一般只看首場七篇的前三篇,因為都是科舉過來人,知道後面四篇精力不濟、每況愈下是很正常的,沒什麼看頭,只以前三篇作準,我爹爹說他當年考試時年輕,沒覺得精力不濟,但對一些年長的考生,這法子是很有用的,房官閱卷看了神完氣足的第一題,再看第二題,第二題作得稍差,算是一個頓挫,到第三題,又花團錦簇,自然精神一振,如此,則售矣。」…,
  張原聽得笑出聲來,這科舉的訣竅、法門真是無處不在啊,這樣把作文順序掉換一個就能改變考生的命運,看似荒謬,但其中包含對閱卷官細微心理的精確把握——
  這些話王嬰姿本可通過寫信告訴張原,這時急忙忙說出來,卻是為了沖淡方才的曖昧氣氛——
  棧道又傳來腳步聲,武陵探頭探腦一看,說道:「是王大小姐,還有一個小丫環。」
  王嬰姿緊握了一下張原的手,說道:「師兄,祝師兄秋闈、春闈連捷,師兄一定高中的。」
  張原「嗯」了一聲:「竭盡全力,不留遺憾。」
  王靜淑過來了,道:「嬰姿,趕緊回去換衣裙,張公子,這是我父的直裰,你穿著。」說著,剝去王嬰姿身上披著的襴衫丟給武陵,將一件窄袖褙子給嬰姿披上。
  那小丫環將直裰遞給張原,便扶著王嬰姿往回走。
  張原披上直裰,聽得王靜淑低聲道:「張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沒辦法可想了嗎?難道真要讓我妹嬰姿為你憔悴一生?」
  王嬰姿回頭叫了一聲:「姐姐——」

  王靜淑笑了笑,向張原萬福道:「祝張公子鄉試高中。」轉身隨王嬰姿去了。
  張原和武陵出避園大門時,那守園人很是詫異,張原不待他發問,就說道:「我以為王老師回來了,卻沒回來——老管,方才進園時沒看到你呀?」
  那姓管的守園人被張原這麼一說,有點糊塗了,心道:「張公子也許是我先前解手時進園的。」目送張原主僕二人出門,卻見一個小婢提了一盞燈籠追了出來,叫道:「張公子稍等。」
  小婢將燈籠交給張原,氣喘吁吁道:「二小姐給張公子照路的,請張公子行山路小心些。」
  七月十八,月亮還沒升上來,張原和武陵藉著燈籠光悶著頭走了一程,將上天瓦庵山道時,月亮升上來了,橢圓,明亮,宛若一盞燈籠—
  張原突然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顛,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武陵聽不明白歌詞什麼意思,只覺得這歌真好聽,聽得興致勃勃,無意中朝香爐峰一看,驚叫道:「少爺,快看,那是什麼?」
  張原抬頭看時,見火炬數十把,如火蜈蚣般在螺絲路上盤旋,隱隱還聽得呼嘯聲。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25
第三百二十章 毀與譽

    張岱、祁彪佳作好五篇策論後,也準備上香爐峰看日落,周墨農還有一篇沒作完,叫著等等他,張岱道:「等你?等你月亮都出來了。」

  周墨農用筆桿搔著脖頸道:「那就上爐峰賞月,反正你們現在上去怕也看不到落日了。」

  張岱想想有理,便去烹一壺茶,與祁彪佳品茗,一面等周墨農,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眼見得天全黑了,來旺有些著急,進來對張岱道:「宗子少爺,我家少爺和小武上峰頂還沒下來——」

  祁彪佳瞿然道:「我聽寺僧說這山中有虎——」

  「啊。」來旺急了:「少爺若遇虎那可如何是好!」

  張岱道:「這山哪裡有虎,我去問長老。」

  一問還山長老,還山長老說雖未見過虎,但的確聽過虎吼,虎是從會稽山那邊來覓食的,聽聞山下人家常有豚犬丟失,想必就是被虎吃了——

  這下子張岱也有些慌了,還山長老安慰道:「即便真有虎,那虎也只往山下覓食,上爐峰頂作甚,看月嗎,不過這天黑了,介子相公未攜燈籠火燎,下山恐迷路失足,趕緊讓人去接應。」

  張岱、周墨農便糾集奴僕、連同寺僧一共十四人,持火燎、木棍、鐃鈸,沿螺絲道向上,一路敲鐃鈸叫喊,一是要嚇跑老虎,二是讓張原聽到,但一直上到香爐峰頂,也沒看到張原主僕二人的影子,只見一輪明月朗朗而照,山中草木、懸崖怪石在這月下看來都似隱藏著妖魔鬼怪,眾人都是毛骨悚然,面面相覷——

  這月下清幽的山景,換一種心境望出去,卻是可驚可怖。

  ……

  張原和武陵從避園出來,繞到山南,向天瓦庵攀登,將至山門,突然看到螺絲道上的火把、聽到回聲悠蕩的呼喊,張原驚笑道:「大兄他們在找我們。」銳聲朝山上大叫,武陵也跟著叫,但山中空闊,螺絲路上的火蜈蚣離此有兩里路,哪裡聽得到,眼見得火燎盤旋而上,到爐峰頂去了——

  老僧還山聽到張原的叫喊了,提一盞燈籠迎出來,揉著昏花老眼道:「介子相公怎麼反而在山下?」

  張原笑道:「我也不知怎麼就繞到這邊來了。」話不多說,提著燈籠上螺絲道,反迎大兄他們去——

  ……

  次日午前,來福和西張的馮虎兩個人趕到天瓦庵來了,說會稽城傳言洶洶,皆道昨夜更定,有火燎數十把、大盜百餘人,過張公嶺,把徐太守都驚動了,不知那伙盜賊有沒有來庵裡騷擾?

  張岱大笑,對張原道:「介子,吾輩沒被當作山賊縛獻太守,僥倖啊。」

  周墨農、祁彪佳皆笑,頗以昨夜經歷為奇,那也算看了爐峰月啊。

  ……

  七月二十五,就在張原四人結束在天瓦庵讀書備考之日,乙卯浙江鄉試主考官錢謙益的座船經由京杭大運河到了無錫,特意泊舟上岸拜訪東林書院的鄒元標和高攀龍,目的是向鄒、高二人詢問對張原的看法?

  六月中旬,錢謙益正式受禮部和吏部的任命主持乙卯浙江鄉試,就在他離京的前夜,寓居京城的董其昌前來拜訪他,董其昌臥病半年,去年底病情好轉,在華亭無顏見人,乃攜家著來京,住在崇文門外的泡子河畔,董其昌與錢謙益早就相識,董是前輩,錢謙益自是尊敬,華亭士子倒董之事錢謙益也知道,但並非親歷,又無利益牽涉其中,自然是會受一面之詞影響的,對張原以一個生員的身份鼓動士子把一個大鄉紳搞得無家可歸頗為厭惡,董其昌又說張原趁火打劫,把他半生積蓄都擄了去,金銀財物就不說了,其中還有大量古董和書畫,鍾繇的《還示表》、《力命帖》,董源的《瀟湘圖》、《雲山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雪山圖》,還有不少蘇黃米蔡的真跡和大量元明名家書畫都被張原搶去了——

  錢謙益也酷愛收集古籍書畫,聽董其昌這麼一說,惱道:「豈有此理,玄宰公為何不控告那張原?」

  董玄宰歎道:「流言可畏,那張原善能蠱惑民眾,利用刁民仇富、仇官之心使得我董氏在華亭無法立足,我又臥病,與他理論不得,只好作罷,雖然如此,我還要持公論,這個張原,才學是有的——」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就聽錢謙益接口道:「有才正佐其作惡,古來奸惡之輩,多是才華橫溢之輩,遠的不說,那嚴東樓豈不是才子,青詞可是下筆千言。」

  錢謙益畢竟年輕氣盛啊,董其昌心下暗喜,附和道:「錢翰林所言極是,這張原又立翰社,自為盟主,三月紹興社集,竟有上千社員,聲勢不小,揚言他翰社社員要包攬今年浙江鄉試五經魁首——」

  鄉試要按五經分房閱卷,每一經取一名為魁首,這便是五經魁,解元由這五經魁中再選——

  其實從董其昌登門,錢謙益大致便猜出其來意了,自禮部傳出他要主持浙江鄉試以來,就陸續有寓居京城的浙江鄉紳來為其子弟親友請托通關節,有送銀子的,有送田產的,錢謙益一一婉拒,這董其昌不是為其子弟請托,卻是來給張原抹黑的——

  錢謙益笑道:「翰社有如此人才嗎,那我拭目以待。」說到鄉試的事,他就要含糊其辭了。

  董其昌也沒再多說張原之事,點到即止可也,命隨行僕人呈上一個書篋,說道:「這裡有拙作幾幅及手抄佛經數卷,請錢翰林指正。」一邊說,一邊打開書篋,取出一幅,正是他畫的《煙江疊嶂圖》——

  錢謙益連稱「豈敢」,恭立欣賞,讚道:「玄宰公此畫構圖奇麗,墨染雲氣,設色似唐人李思訓,而青出於藍,著實令在下讚歎佩服。」

  董其昌笑道:「錢翰林實乃董某知音也。」閒話數句,便即告辭。

  錢謙益送了董其昌回來,再看翻檢那書篋,除了打開的這幅《煙江疊嶂圖》是董其昌手筆之外,其餘全是宋元名畫和古籍善本,有米芾父子、趙松雪、黃公望的書畫,至於古籍善本更是錢謙益喜愛的,錢謙益自弱冠時便喜搜羅宋版、元版書,這時一見董其昌送來的這些宋元舊刻善本,愛不釋手——

  若董其昌送的是田契、金銀,那錢謙益立即就會拒絕,常熟錢氏,家財萬貫,還真不屑受賄,但這古畫善本卻是投了錢謙益所好,想要叫僕人把這書篋扛著追上董其昌送還,卻又不捨,心想:「嗯,現在就送還讓董玄宰面子上不好看,我且留著賞鑒,下次回京再送還,至於說要讓張原鄉試落榜,科場糊名、謄錄,禁制森嚴,我雖為總裁,亦不能決定誰能高中誰被黜落,場中不論人品優劣,只論制藝高下。」

  但心裡有了這個事,總是一個芥蒂,聽聞山陰翰社集會時鄒元標、高攀龍曾與會,所以到了無錫,錢謙益便去東林拜訪鄒、高二人,此時的東林書院比較冷清,四方學子們大都各回本省應鄉試,錢謙益少年時曾求學於顧憲成,後拜太倉大儒管東溟為師,錢謙益雖未參與東林講學,但與東林頗有淵源,錢謙益向鄒、高二人詢問浙中才學之士?

  鄒元標笑道:「錢總裁要擢取浙中才子為門生嗎,我列三人,錢總裁把這三人取了,必得伯樂美名。」

  錢謙益便問:「不知南皋先生要推舉哪三人?」

  鄒元標道:「山陰張原、余姚黃尊素、嘉善魏大中,此三人必榮耀師門。」

  錢謙益道:「我聽聞山陰張原行事鋒芒太露,才名是有,非議隨之。」

  鄒元標道:「是因董玄宰之事嗎,這個我以為是董玄宰不能約束其子侄和家奴才惹出的禍事——」

  高攀龍道:「錢編修也莫管那些閒言,場中只論制藝,只管挑那不空泛、有經世致用的好文選上來。」

  錢謙益點頭道:「景逸先生說得是。」

  錢謙益為避嫌,沒敢在東林書院歇夜,連夜乘舟往杭州而來——

  ……

  七月二十六,在五月底科考中取得鄉試資格的一百六十五名山陰生員齊聚縣儒學,聽劉縣令和孫教諭訓話,劉縣令還給每位考生發放赴考銀二兩,眾考生一個個披紅掛綵、意氣風發,在鑼鼓聲步出儒學,這是縣上為考生壯行,鄉試不比府試、道試,一旦高中,立時身價百倍,可以選官、可以無限期參加會試,社會地位不是秀才能比的——

  商澹然的那位六十多歲的堂兄,曾說要與張原一起赴考,他好指導張原一些規矩,但那位老秀才這次科考卻考在第三等,失去了赴考的資格,不能指導張原了——

  王嬰姿之兄王炳麟考在第二等,二十六這日來山陰詢問張原何時啟程去杭州,他要與張原結伴前去,又隨口說起他妹子嬰姿病了好幾日,昨日才退熱痊癒,張原心知嬰姿師妹是上回落水濕了衣裙沒及時更換才感了風寒,所幸已痊癒,張原本想去探望,只是聽炳麟師兄說嬰姿現已回城中府第,他不便前去看望,便讓武陵送了一籃蘋果和兩罐蜂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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