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雅騷 作者:賊道三癡 (己完結)

 
mk2257 2012-2-26 09:05: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8 918699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06
第三百零一章 橫刀奪愛

  張岱就坐在張原身邊,看到拜帖背面的竹枝詞,訝然道:「啊,那女郎從金陵追到這裡來了!」
  張萼忙問:「誰,誰?王修微?」
  張岱笑道:「不是王修微還會有誰,難道還會是李雪衣。」
  在座的除了范文若、文震孟、馮夢龍幾個比較老成的之外,其他的都是三十歲以下熱血風流之輩,此次翰社社集聲勢浩大,交友論文,把臂聯歡,固然熱鬧可喜,但似乎少一些韻事,這時聽聞有南京名妓到來,似與張原有染,眾人都是精神一振,紛紛詢問究竟,張萼嘴快,就從王微在西湖斷橋搭船開始講起——
  張原起身道:「三兄慢慢講故事,我先去看看。」
  阮大鋮、倪元璐等人齊聲笑道:「張社首莫要怠慢了佳人,快去快去。」
  張原跟著大石頭來到前廳,卻見一個長大漢子恭立階前,卻是王微的僕人姚叔——
  姚叔叉手道:「張公子,我家主人在西郭門外舟中,不知能不能請張公子移步一見?」
  西郭門是山陰城四座水門之一,離東張這裡大約一里多路,就在府河畔——

  張原溫言道:「姚叔遠來辛苦,用過飯了沒有?」
  姚叔道:「小人在舟中用過飯了。」
  張原點頭道:「那就去吧。」吩咐穆真真帶一小籃草莓和一罐松蘿茶去送給王微——
  這時天已經全黑下來了,三月初二的夜,暗云密佈,無星無月,武陵挑了一盞羊角燈籠在前照路,張原、穆真真、姚叔在後,四個人從府學宮後小巷往府河方向行去,這小巷不比十字街熱鬧,兩邊是大戶人家的高牆。深巷幽靜,足音跫跫,一盞小兒玩耍的羊角燈昏黃地照著石板路,張原的感覺有些奇異,似乎自己走在某個夢境裡,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王微從金陵來紹興當然是為他而來,他當然是高興的,不過也不至於快活得如做白日夢吧——
  小巷高牆盡頭。兩邊是參差的民居,籬笆牆,牆上爬著的藤蘿,漏出的淡淡的燈光,還有聽到陌生腳步聲亂吠幾聲的犬,這一切都讓張原的心靜下來。這些日子他八方酬酢,忙得焦頭爛額,而今夜,因為王修微的遠道來訪,因為她的「幽蹤誰識女郎身」的竹枝詞,張原感到了生活中詩意美好了嗎?

  走過這片民居,前面就是府河,順流而下,在距離越王橋不遠處的西郭水門外。一條四明瓦白篷船泊在岸邊,篷窗竹簾捲起,艙內燈燭明亮,有人正紋枰對弈,有男有女,能聽到棋子敲在棋枰上的脆響——
  張原停下腳步,問姚叔:「就是這條船嗎?」
  姚叔應道:「是。」
  張原問:「這船上還有什麼人?」
  姚叔道:「我家女郎是搭乘茅相公的船來的,歸安茅止生茅相公,還有茅相公的朋友吳凝甫吳相公。那與我家女郎對弈的是茅相公的侍妾楊宛。原是廣陵的舊相識。」
  張原心裡稍微有些不快,不想轉念之間就已釋然。他不是氣量偏狹之人,而且王微可以搭他三兄弟的船去金陵,為何不可以搭茅元儀的船來山陰,王微本是曲中女郎,又不是他房中人,她交友是她的自由——
  張原道:「原來是歸安茅公子在此,那請姚叔通報,就說張原冒昧來訪。」
  姚叔道:「那茅相公先前說了,今夜是我家女郎會客,我家女郎就是主人,茅相公也很想結識張公子,茅相公也是為山陰社集來的。」…,
  張原微微一笑,心道:「茅元儀是汪汝謙、譚元春的好友,想必聽多了我的惡名,來者不善啊。」
  姚叔趕到船邊喚了一聲,張原就看到艙中原本靜坐對弈者立即活動起來,便有船中人朝岸上看,滿船皆動,好似好戲要登場一般,真有點「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味道——
  有三個儒生走出船頭向張原這邊張望,為首一人青巾束髮,青衫飄逸,身形與後面二人相比顯得瘦小,張原雖然眼力不佳,但明眸皓齒的王微還是很好辨認的,這女郎女扮男裝只算是掩耳盜鈴,男子能有這樣流麗嫵媚的眼神嗎?
  張原拱手道:「修微兄,去年冬月一別,意殊悵悵,今日再會,我心甚喜——請為我引見這兩位朋友?」一邊說著話,從踏板走上白篷船。
  王微見自己男裝,張原就稱呼她為修微兄,心裡歡喜,也作揖還禮,又向穆真真和武陵二人招呼,未等她出言介紹身後二人,她左邊那個隆鼻闊口的昂藏書生踏前兩步,拱手道:「在下歸安茅元儀,特來見識翰社英才。」

  張原還禮,心道:「聽這茅止生語氣就有點不善,我今夜來會王修微,沒想到又要與這茅止生唇槍舌劍一番,好比湖心亭看雪遇譚元春,幽景佳人,卻有惡客在畔,實在是煞風景不痛快。」
  王微右首那二十來歲的青年書生作揖道:「在下蘇州吳鼎芳,字凝甫,久聞山陰張公子大名,特來識荊。」
  王微道:「茅相公俠骨凌云,肝腸冰雪,喜讀兵書,胸懷韜略,吳相公能詩善畫,前日在蘇州新作一詩『綠蔭如雨萬條斜,啼罷朝鶯又晚鴉,盡日春風無別意,只吹花點過西家』,已傳誦一時——」
  張原讚道:「好詩好詩。」
  吳鼎芳擺手道:「慚愧慚愧。」
  茅止生道:「凝甫兄此詩雖佳,但與竟陵譚友夏的詩相比尚有遜色,譚友夏的詩都不能入張社首法眼,張社首誇凝甫兄豈不是敷衍虛言!」
  茅元儀是晚明的知名人物,張原對其生平頗有瞭解,後金崛起、遼東事壞之後,茅元儀一心想提高明軍的戰力,乃蒐集最實用、最銳利的兵器、戰具,編輯成《武備志》一書,茅元儀曾為孫承宗幕僚,參加了遼東的多場戰爭,這個人有實幹之才,比汪汝謙、譚元春值得尊重,當然,現在的茅元儀還只是一個二十出頭、有俠氣、有火氣的青年,張原不是來和茅元儀爭風吃醋的,沒必要和他針鋒相對——

  張原含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在下評論譚友夏的詩也是有特定語境的,當時是論及古今大詩人,才對譚詩略有貶抑,止生兄莫要聽他人傳言而對在下有成見在先,在下活生生就在這裡,止生兄可用自己的眼看,看在下到底是何等樣人,就當止生兄是偶過山陰,偶遇在下,雙方不知姓名,交往從現在開始,如何?」
  王微心裡暗讚張原這番話說得漂亮,道:「茅相公、張相公都仗義喜交友,有一夕談,定當訂交成為好友。」
  茅元儀見張原不卑不亢、謙和有禮,比他的一見面就咄咄逼人更顯風度,不覺暗自慚愧,他對張原有一種不自覺的嫉妒,不是因為汪汝謙,也不是因為譚元春,而是因為王微,二月初王微僱舟從金陵至蘇州,當時他正在吳鼎芳家中,吳鼎芳是王微詩友,茅元儀見到王微,得知王微是去山陰觀摩翰社集會,茅元儀心裡有些不快,他已從汪汝謙那裡得知王微傾心於張原,汪汝謙自然說了不少讒言,茅元儀向王微求證,王微如實說了那夜之事,但對說她傾心張原卻予以否認,只說感張原相助、敬張原的學識,求為師友而已,茅元儀卻是知道王微的高傲的脾性,張原又沒有邀請她她卻自己不遠千里去觀摩什麼翰社集會,這明顯是對張原情深意重嘛,象王微這樣的才貌雙全的美女,揮金如土、風流倜儻的茅元儀也是有將王微據為己有之心的——…,
  ——去年與汪汝謙、王微幾人同遊黃山,茅元儀能感覺得出王微對他比其他名士不同,應該是頗有情意的,但這次蘇州再見,茅元儀察覺王微對他的那種情意苗頭枯萎了,這曲中女郎往往不自禁的就說張原如何如何,所以茅元儀與王微一起來山陰,要見識一下那個橫刀奪愛的張原是何許人?值得讓王微傾心否?
  這時聽張原這樣說話,茅元儀暗生慚愧,他生性豁達,慷慨磊落,與心胸狹窄的汪汝謙完全是兩樣人,拱手道:「張公子說得是,你我交往從此時開始,是朋友還是路人,一席談後見分曉。」
  王微甚喜,她相信茅止生會和張原成為朋友,笑吟吟道:「怎麼都不進艙坐,就在船頭夜談嗎,可惜無月。」
  茅元儀忙道:「張公子,請。」
  張原跟著茅元儀、吳鼎芳、王微進到船廳,這四明瓦白篷船有四個艙室,左前這個艙室就當作廳堂,裝飾頗為豪華,歸安茅氏富甲鄉里可見一斑,船廳棋桌旁盈盈立起一妙齡女郎,向張原萬福施禮——

  茅元儀也不避忌,介紹道:「這是在下的側室楊宛,與王修微原是姐妹行。」
  這楊宛容貌婉麗,只比王微稍有遜色,也是少見的美女,張原含笑作了個揖,沒說什麼,既與王微是姐妹行,自然也是出於揚州瘦馬或青樓妓家——
  楊宛與王微同齡,新年十七歲,美眸顧盼,看看張原,又看看王微,嬌聲道:「修微,棋局未完,你是認輸,還是請這位張相公助你?」
  ——————————————————
  這幾天事多,小孩查出什麼亞臨床甲減,脖子有點大,煩惱。
  雅騷會按計劃每天更新,為了生活也得努力,本月最後一天了,求月票支持,明天更新不少於五千字。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07
第三百零二章 難題

  一盞香油琉璃燈明明地燃著,將榧木棋盤的細密紋理照映得晰可見,棋盤上已布了上百枚棋子,黑白雙方犬牙交錯,棋局正進入中盤最激烈的時候,女子下棋往往比男子還好鬥,一上來就糾纏扭殺,眼前這局棋就是如此,戰鬥從左下角爆發,向全局蔓延,現在左半邊棋盤密密麻麻佈滿了棋子,右邊棋盤卻還空虛
  茅元儀道:「聽王修微說張社首棋藝精湛,張社首且看這局棋目下形勢如何?」
  圍棋的形勢判斷非常重要,在優勢下要懂得守住勝果,化繁為簡,不要貪勝,而劣勢下則要尋覓戰機,以求一搏——
  張原凝視棋局片刻,側頭問王微:「修微兄的白棋?」他聽茅元儀的侍妾楊宛說要王微認輸,現在看棋局,白棋的確困難,兩條龍都在忙於苦活——
  王微眸光流動,貝齒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說道:「宛叔有茅相公在一邊支招,我如何敵得過。.....」
  那楊宛似笑非笑道:「現在張相公來了,請他為修微支招,看能挽回局勢否?」
  張原看著棋局道:「白棋就算兩塊順利做活也是要輸,我不會強撐這樣的難局——」

  楊宛輕笑道:「修微,張相公不肯幫你,你到船邊灑淚痛哭去吧。」
  王微嬌嗔道:「不許挑撥。」
  張原笑道:「往事或許追悔莫及,棋局卻是可以抹去重來的,何必死盯一局棋呢,該珍惜的要珍惜,該放棄的放棄——」
  那楊宛立即接口道:「張相公說得極是,該珍惜的是王修微,該放棄的是世俗庸見,張相公是不是這個意思?」
  楊宛這是明顯要撮合張原和王微了,說實話,楊宛可不願意王微也被茅元儀收入房中雖說是相好的姐妹,但同侍一夫總會有齟齬和矛盾,王微傾心張原,正合楊宛心意——
  張原對茅元儀笑道:「尊寵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
  茅元儀對張原芥蒂未消所以還是生硬地稱呼張原為張社首,他可不願意撮合張原和王微,說道:「在下喜談兵,這圍棋亦含兵法之道,不知張社首可肯撥冗與在下手談一局?」
  士人之間爭風吃醋,在琴棋書畫上打敗對手是最痛快的,以勢壓人是下乘——
  張原道:「願意領教。」王微棋力不弱這茅元儀為楊宛支招就能贏王微,顯然棋力甚強,張原並沒有勝算——

  紋枰對坐,猜先,張原猜得白棋,得先行之利,茅元儀執黑在右下角布下經典定式「金井欄」開始引發激戰,「金井欄」經明末清初兩代國手過百齡、周懶予的研究認為先行的一方不算有利,所以到了康熙年間的黃龍士那一代的棋手就很少下這「金井欄」了,張原喜愛古典文化對圍棋的古定式頗有瞭解,這「金井欄」的騙招、陷阱不少,有些是周懶予研究出來的,周懶予現在還沒出世吧——
  張原落子頗快,通過眼花繚亂的棄子,行至第五十一手,張原的白棋反客為主,將茅元儀的兩塊黑棋封在邊角部,古人行棋,尤其是棋藝不高超之輩總認為吃子是有利的,對外勢的威力瞭解不夠,茅元儀兩塊黑棋將角部的白棋吃住,實地著實可觀,但兩邊都被白棋封住,對黑棋後面行棋頗不利當然,這要張原善於利用自己的外勢,不然的話,先前棄的子就白棄了,而且茅元儀棋力著實不弱,張原目下形勢只是稍佔便宜,棋力稍低的根本就分辨不出這其中的優劣——…,
  那楊宛就分辨不出,悄聲對王微道:「修微,張相公似乎局勢不大妙。」
  王微倚在船窗邊,凝眸棋局,答道:「未見得。」
  楊宛附耳輕笑道:「修微很相信這個張相公啊,要託付終身嗎?」
  王微輕嗔道:「不和你說了,我到岸上透口氣。.....」拉著穆真真的手出艙上岸,與穆真真低聲細語,從穆真真口裡得知張原將於下月十二完婚,王微含笑道:「張相公是要成家立業了——」
  穆真真稍微有點奇怪,心想王微姑一點都不嫉妒嗎,她看出王微對少爺的情意,她卻不知道出身揚州瘦馬的王微固然自視極高,但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趨事嫡長」,那些從良的廣陵、金陵名妓,或許不能容忍良人繼續尋花問柳,但對嫡妻還是能夠尊重的——
  穆真真心道:「少爺才學高人又好,會稽的王小姐、還有這個王微姑都喜歡少爺,不過少爺娶得了這麼多嗎?」
  夜空黑沉沉的,府河流水也是沉沉的,往來舟楫的燈火熒熒如星,夜風中有罌粟、素馨的花香,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縹緲歌聲,似在唱《浣紗記》——

  王微感著山陰的流水、風、花香和歌聲,拈一顆草莓在口中,清甜糯化,不禁讚道:「山陰道上行,非但目不暇接,這耳味身心俱是美不可言。」
  穆真真不答話,心道:「王微姑對山陰很滿意呢,是鐵了心要跟定我家少爺了嗎?」
  忽見那邊民居籬笆牆邊有兩個黑影鬼鬼祟祟,穆真真立即警覺起來,喝道:「誰人!」
  兩條黑影直了起來,傳來一陣大笑聲:「穆真真,你這女衛士當得好。」
  穆真真「哦一聲道:「是三少爺啊。」
  張萼原以為王微上門了,見張原出去半天不回來,他與黃尊素、宗翼善那些人又說不上什麼話,便來到前廳,方知張原去了西郭水門,心道:「好哇張介子,把朋友丟到一邊私會金陵名妓去了,我要去捉姦。」當即帶了能柱,兩個人燈籠也不帶,摸黑來到西郭水門,才看到身材高挑的穆真真和一個瘦小儒生站在岸邊,就被穆真真叫破了——
  張萼走近前,也不管那纖瘦儒生就在邊上,笑嘻嘻問穆真真:「你家少爺呢,難道**,與王微就在船上顛鸞倒鳳起來了?」

  青衫儒巾的王微正待與張萼見禮,驟聽到這麼句話頓時臊得臉通紅,嗔道:「燕客相公,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張萼藉著船頭燈籠光定睛一看,「呃」的一聲作揖道:「不知者不罪,哈哈,不知者不罪,修微姑娘遠來是客,張介子呢,怎麼不相陪,豈有此理。」
  王微知道張萼這張嘴一向胡說八道的,沒法和這種人計較,說道:「介子相公再與人對弈。」
  張萼朝白篷船張望,心道:「介子著實糊塗,王微姑送上門來不趁熱打鐵舀下,卻和人下棋,真是輕重主次不分。」問:「是誰下棋?」
  王微道:「歸安茅止生。
  張萼又是「呃」的一聲,打量了王微兩眼問:「你與那姓茅的同船來的山陰?」
  王微道:「正是,燕客相公有何疑問?」
  張萼道:「我沒有疑問,就怕我介子弟有。」
  王微輕輕哼了一聲心道:「張介子可不會像你這般猥瑣下流胡亂猜想。」可轉念又想:「或許張介子也會這麼想,只是他城府深沉,不會像張燕客這樣直接說出來,張介子的心思真的很難揣測,不過他見到我來山陰,高興是真的,這個我能看得出來——」…,
  張萼道:「我去見識一下歸安茅止生。」
  張萼上船,王微跟上去為他介紹,那吳鼎芳與張萼見禮,茅元儀局勢吃緊全神貫注於棋局,只向張萼拱拱手,依舊盯著棋盤——
  茅元儀的棋力應該是稍強於張原,是張原兩年多以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勁敵,張原利用「金井欄」定式白棋築起的厚勢,力戰得利最終白棋贏了兩個子——
  張萼喜道:「介子,你又贏了,好極!」斜睨茅元儀,心道:「這小子,敢和我山陰張氏子弟爭風吃醋,真是自不量力。」
  茅元儀輸了棋,很是沮喪,沒注意張萼的神態,只是皺眉看著滿盤棋子,嘴裡「嘖嘖」表示懊悔——
  張原道:「止生兄棋力高強,這棋我能贏下實是仗了先行之利。」古棋先行不貼目的,若貼目,張原白棋還是小負。
  茅元儀搖頭道:「輸了就是輸了,張社首棋藝果然了得,王修微誇得沒錯。」
  張萼道:「那是當然,我弟介子真正厲害的蒙目棋,他下蒙目棋比兩眼圓睜時還厲害三分,修微姑娘是見識過的,我沒吹噓吧。」

  王微抿唇而笑,不置可否。
  那吳鼎芳不喜下棋,生怕茅元儀輸了棋又要接著下,那他就太無趣了,忙道:「久聞張社首精於詩詞品鑑,在下想向張社首請教一下詩詞的練字。」
  張萼道:「這算是車輪戰嗎?」
  張原擺手微笑,說道:「吟安一個字,拈斷數根須——在下雖不擅詩詞,但也知詩家練字之苦,《文心雕龍》有云『善為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凝甫兄也是苦吟派嗎?」
  吳鼎芳道:「在下最慕江西詩派,黃山谷是吾師——」
  張原便與吳鼎芳討論了一番黃庭堅的「句眼」,所謂句眼,就是一句詩中有一個字能見巧出奇,句中有眼人誰識,弦上無聲我獨知,這講究妙-悟,張原拈出錢鍾書《談藝錄》裡的高論,侃侃而談,吳鼎芳大為歎服,一邊的王微見張原展露才華,不知為何,心裡格外歡喜——
  茅元儀道:「張社首主盟翰社,志不在小,在下願聞張社首論天下大事。」
  張原道:「一人之見聞有限,眾人之見聞無限,諸友同仁,或參身心密切,或叩詩書要義,或考古今人物,或商經濟實事,很多事苦思不可解,窮究書籍不可得,一旦舉而質諸大眾之中,片言立契,相悅以解矣,這就是在下組織翰社的初衷。」

  茅元儀道:「此言有理,正是讀十年書不如一席談的意思。」
  張原問:「止生兄認為當今天下太平否?」
  茅元儀沉吟了一下,說道:「除了天災頻繁,還算太平。」
  張原道:「不出三年,我大明遼東一境將無寧日。」
  茅元儀喜談兵,張原就直接與他談遼東戰事,上次在東林書院與高攀龍、鄒標談的吏治腐敗、土地兼併就不說了,大明朝立國兩百多年,除了土木堡之變,沒有遭遇過大的危機蒙古人諸部分裂、衰微,對大明已不構成根本的威脅,一個國家,承平日久沒有外部威脅,往往就內部腐爛,張原在江南諸地,見慣了豪紳富商的奢侈浪費,整日醉生夢死,縱情享樂,沒有半點危機感而在歷史,自薩爾滸之戰明軍慘敗後,很多有識之士因遼東戰事而警酲過來,在軍事、政治上謀求革新,若非魏忠賢上台致使黨爭激烈化(此前的黨爭還是溫和的,最多也就是廷杖、貶官,不至於象後來那樣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以及饑荒造成流民叛亂·大明朝未始沒有自我革新自我完善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薩爾滸之戰是個慘痛教訓·讓大明朝野上下從天朝上國的自我陶醉中清醒過來,本可以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可惜後來天災人禍不斷,內外局勢完全失控了——…,
  張原就是與茅元儀談這些,有些事茅元儀現在不理解、不相信,但很快他就會相信的,茅元儀會投入到匡世救國之路上來,茅元儀喜談兵,肯定對明軍的現狀有所瞭解,就原就問茅元儀以明軍現在的戰鬥力·一旦邊境有戰事,能禦敵於外嗎?
  說到這個,茅元儀精神一振,他研究過萬曆三大征,認為明軍中的營兵和募兵還是很有戰鬥力的,張原提醒他萬曆三大征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現在名將寥落,將士熱衷經商,家境好的軍戶竟可納銀代役,這勢必對士氣造成極壞的影響,現在的明軍是每況愈下,若不改革,勢必誤國,茅元儀卻認為張原悲觀,茅元儀二十二歲,熱血澎湃,認為大明軍隊雖有種種弊病,但還是天下無敵的,這基本就是薩爾滸之戰前大明朝野上下普遍的觀點,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百姓,真的要慘痛的教訓才能警醒嗎?
  雖然很多觀點不同,但茅元儀還是與張原談得很熱烈,吳鼎芳聽得不耐煩,自回艙室睡覺去了,楊宛也不愛聽這些,耐著性子陪茅元儀,只有王微聽得入神,張原今年十八,比茅元儀小了幾歲,但說話神態語氣冷靜、穩重,倒顯得茅元儀毛糙、輕率,而王微總覺得張原說起國家大事時有一種悲憫的憂慮,這種悲憫和憂慮讓她深深感動,她心道:「這就是我尋找的世間奇男子嗎?」

  張萼不知何時出了艙室,這時在岸上大叫道:「介子,不好了,五伯父來了,還手持棍棒—ˉ—」
  張萼口裡的五伯父就是指張原的父親張瑞陽,張原正與茅元儀談兵,驟然聽到張萼這麼喊,不免吃了一驚,心道:「父親並不怎麼管我的事,怎麼——」隨即醒悟張萼是在胡說八道,對茅元儀搖頭笑道:「我這族兄,最是惡謔。」
  穆真真從船頭走進來道:「少爺別想,三公子是亂說的。」
  岸上的張萼又叫道:「介子,回去吧,明日還有社集。」
  茅元儀笑道:「難得有人願與我談兵,今夜著實痛快。」轉頭問楊宛:「幾鼓了?」
  楊宛一臉倦容道:「早就敲過二鼓了,想必很快就要敲三鼓。」
  茅元儀「啊」的一聲道:「這麼晚了嗎。」對張原道:「夜已深,明日張兄還要主盟社集,就不打擾了。」隔著棋枰握住張原的手搖了搖,說道:「若張兄不棄,願從此訂交。」
  張原道:「固所願也。」
  楊宛對王微附耳道:「修微果然有眼光,能讓歸安茅止生前倨後恭的人可是很少有的。」

  王微含笑不語,心裡極是歡喜。
  張原起身告辭,卻聽茅元儀道:「張兄,王修微是特意來訪你的,搭我便船,現在既已到了山陰,那就不關我事了,你這東道主要招待她—王修微,帶著你的行囊和僕人這就隨東道主下船去吧,本船恕不留你了,免得有瓜田李下之譏。」不由分說,讓人把王微主僕四人的行李搬出到船頭。
  王微哭笑不得,她也知茅元儀脾性,說一不二的,沒法央求留下,她雖然明白茅元儀的心意,可是這樣也太讓人難堪了,羞惱道:「多謝茅相公,那王微就不打擾了。」盈盈一拜,負氣出艙。
  茅元儀推了張原一把,謔笑道:「張兄,莫辜負了在下的好意。」
  張原搖著頭笑,拱手道:「那就明日再會了。」
  楊宛倚在茅元儀身邊,看著張原出艙,輕笑道:「茅郎就把王微這鮮活的大美人拱手相讓了。」
  茅元儀勾住她細腰,笑道:「留在身邊你又妒。」
  楊宛有些惱了,打開茅元儀的手,嗔道:「這怎麼怨我,你倒是留她啊,看你留不留得住。」

  茅元儀笑道:「和你開個玩笑罷了,當什麼真——這王修微心早已在張介子那裡,我留著有何意趣,乾脆爽快撮合他們,這張介子也的確是個人物,難得,當得起王修微的傾心。」
  楊宛嘻嘻而笑,說道:「這張相公家有嚴父哦,這半夜三更的他敢把王微帶回家?你給他出了個難題。」
  茅元儀哈哈大笑。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08
第三百零三章 有女懷春

  十九歲的張萼象頑童一般大呼小叫在作怪,忽然看到女郎微冷著臉走上岸來,兩個茅氏僕人把幾隻箱籠搬出放在船頭,姚叔、薛童、蕙湘也都出了船艙,有點惶惶然的樣子,張原最後出來,與收拾箱籠的姚叔在說著什麼——
  
  張萼不明所以,問:「怎麼回事?」
  
  王微很是難堪,扭過臉望向別處——
  
  那薛童躍上岸來說道:「茅相公不讓我家女郎在這船上住了,說要由介子相公招待。」
  
  張萼一聽,跌足大笑,連聲道:「好極,好極,正該如此,介子正該盡地主之誼。」
  
  王微漲紅了臉,白齒咬著紅唇,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張原跳上岸,對王微道:「修微兄莫著急,我會安排妥當的——」
  
  張萼笑嘻嘻道:「金屋藏嬌乎?」
  
  王微不遠千里來山陰當然是為了張原,可現在這種情形顯然讓她極為尷尬,茅元儀的做法傷了她的自尊心,她不想被人撮合、不想受人擺佈,她要自己決定某些事—ˉ—
  
  女郎王微吩咐道:「姚叔,去找家客棧投宿吧,要兩間房。」
  
  大個子姚叔答應一聲,挑著一擔箱籠上岸——
  
  張萼心道:「這是不是叫作欲迎還拒,不愧是曲中名妓,半推半就有情趣。」也學著張原稱呼王微「修微兄」,說道:「修微兄,這幾日的山陰城大大小小的客棧都是客滿,要知道,來參加社集的翰社社員及其隨從有數千人,就和府試、道試時一般人滿為患,現在去找客棧投宿肯定是白費氣力,介子不是說了嗎,他會安排妥當的——」
  
  張原道:「三兄,砎園那邊讓修微主僕四人住幾日無妨吧?」
  
  張萼也知道張原不能把王微帶回東張去,笑道:「好主意·砎園極好,修微兄定然樂不思歸。」把張原拖到一邊,低聲道:「砎園是大父的,大父對你比對我和大兄都好·你要帶人去住肯定沒有問題的,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你要養外室還得另覓金屋。」
  
  張原笑笑:「先住幾天再說。」
  
  張萼斜眼瞅著立在一邊的王微,雖是青巾儒衫難掩妖嬈體態,張萼不無羨慕地道:「介子你真是春風得意,沒想到這王微竟會從金陵趕到這裡來給你投懷送抱,說真的·我都感動了,今夜你就收了她吧。」
  
  張原笑道:「別胡說—三兄與我一起去砎園嗎?」
  
  張萼白眼道:「我去做什麼,觀摩你張介子戲王微?」
  
  這時,聽得不遠處傳來悠悠嗡嗡的鐘聲,一聲接一聲,山陰鐘樓晨昏各敲一遍鐘,緊十八慢十八,六遍湊成一百八·也就是要敲一百零八下,晨鐘是卯時三刻敲,表示一天勞作的開始·晚鐘是亥時三刻敲,告訴城中百姓該休息了——
  
  張萼一拍腦袋道:「這麼晚了,我得趕緊回去。
  
  張原笑道:「祁家嫂嫂的家法厲害,大鬧天宮張燕客戴上了緊箍咒。」
  
  張萼竟不反駁,只猥褻地笑:「介子,今夜有得你受用了——」哼著小調輕唱道:「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脆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妙-哉,妙-哉。」在悠悠晚鐘聲中帶著能柱一徑去了。
  
  張萼唱的是《金瓶梅》裡西門慶和潘金蓮偷情時的淫詞,張萼四書五經記不住·淫詞豔曲偏就記得牢,簡直過目成誦——…,
  
  茅元儀科頭披襟立在船頭,笑問張原:「張兄有何難處,需要在下相助否?」
  
  張原拱手道:「多謝,沒有難處。」走過去對王微道:「修微兄,隨我來吧·我族叔祖的砎園林可以暫住,離此不遠。」
  
  張萼的話沒錯,這時應該是找不到可投宿的客棧了,王微有些無奈,低聲道:「給介子相公添麻煩了。」
  
  張原微笑道:「怎麼會,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轉頭對武陵道:「小武,回去和家裡人說一聲,就說我陪友人晚些回來。」
  
  穆真真忙道:「少爺,婢子回去說吧。」急急忙忙就走了。
  
  張原知道穆真真的心思,穆真真以為他要梳攏王微,所以藉故避開,張原搖搖頭,心道:「還真是有些麻煩—」
  
  武陵提著羊角燈照路,張原陪著王微往城西龍山下龐公池方向走去,一面向王微介紹砎園,說曾有山陰父老把砎園比作蓬萊仙境,乃是山陰第一等的園林
  
  王微道:「我在眉公處也聽說過砎園,沒想到今日有幸置身其中
  
  從西郭水門到龍山南麓龐公池有一里多路,還沒到龐公池,天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滴在臉上冷冰冰的,姚叔忙擱下擔子,取出一把精緻的金陵油紙傘遞給女郎王微,他們只有這一把傘—
  
  張原沒等王微開口,便道:「讓蕙湘與你共傘。」
  
  小婢蕙湘扯著自己的袖子遮雨,說道:「張相公與我家女郎共傘吧,婢子不怕淋雨。」
  
  張原道:「優先照顧女子是應該的。」對武陵道:「小武,你領他們來,我先跑去避雨了。」說著,高抬腳、邁大步,往砎園方向奔去,在他身後的王微喚道:「介子相公等等我。」一手提著儒衫下襬,邁動著她的揚州小腳,跑著追來。
  
  魯迅小說《故鄉》寫裹小腳的豆腐西施楊二嫂手提「狗氣殺」還能跑得飛快,看來裹腳對女性摧殘不嚴重嘛,張原稍稍放慢奔跑速度,笑道:「修微也能跑嗎。」
  
  王微有些得意道:「怎麼不能!」她不是第一次跑,但在這春雨裡跑是第一回,而且身邊是她傾心的男子,有一種刺激的快樂讓她渾身都有些顫慄著——
  
  不過半里路,片刻時間就跑到了砎園大門前,兩個人站在雨簷下喘氣、笑,暗夜裡只辨得出對方的眼睛和牙齒,武陵、姚叔他們還沒趕過來,這竹樹掩映的砎園門前只有他兩個人,這細腰白齒的女郎忽然貼過來,使勁抱著張原,呢喃一聲:「介子相公——」話音裊裊,手臂就已鬆開,輕聲一笑,蕩人心魄,身子向後退開半步,若即若離——
  
  張原不是坐懷不亂的聖賢,身體也沒有毛病,他只是一個有較強自制力的男子,但女郎王微這樣的誘惑不是他能抗拒的,本來就極有好感,當此情境,能不動心?這個時候不要考慮道德評判,不要覺得對不起誰,這不是虛偽也不是薄情,捫心自問,人絕大多數都是為自己活著,活在當下這一刻——
  
  張原低聲道:「被你非禮了,我要報復——」,兩手摟住王微的細圓腰肢,往懷裡一緊,結結實實,軟玉溫香,這女郎髮際、身上還有一種被春雨打濕了的烘烘味道,雜著體香,有一種春意,誘人至極,還有粉嫩的臉頰挨擦在他脖頸一側,麻酥酥的——…,
  
  王微從喉底發出一聲妖嬈聲嗽,她方才情不自禁抱了張原一下,現在被張原反抱住,心裡除了快活之外還有一些慌亂,喘息道:「介子相公,有人來了。」
  
  張原在她耳邊道:「你可膽大得緊,也會怕嗎?」
  
  王微怕癢癢,縮著脖頸、聳起肩膀,吃吃笑道:「不怕,介子相公會優先照顧弱女子。」
  
  雨不大,淅淅瀝瀝,黑夜裡那一盞羊角燈搖搖晃晃照著四個人過來了,離砎園大門還有十來丈時,那羊角燈突然滅了——
  
  張原輕輕鬆開懷裡的王微,開始叩門,一邊高聲叫道:「謝叔,我張原,開一下門。」
  
  守園人姓謝,是西張的奴僕,一家四口住在砎園邊幾間草房子裡,負責看守管理砎園,還有一個小菜園,也是謝園丁在種,聽過晚鐘響罷,謝園丁正待上床歇息,卻聽到張原的叫門聲,趕緊讓小兒子冒雨出來開門,他自己隨後披衣提了一盞燈籠出來,問:「介子少爺,有什麼急事?」
  
  張原道:「沒別的事,我有個友人要在砎園裡借住幾日,梅花禪那裡可以住嗎,有兩間房就行。」
  
  這姓謝的園丁知道這次各郡生員在山陰集會是張原主盟的,張原、張岱前幾天就帶了數十諸生來遊砎園,忙道:「有房,有房,都空得很,小人這就帶介子少爺和這位相公去。」
  
  王微立在張原身後,雙頰如火,眸光如水,還好這是暗夜,不然謝園丁定會瞧出異樣。
  
  砎園裡的鱸香亭、梅花禪、無漏庵、霞爽軒這些亭台樓閣之間大多有長廊相連,長廊是建有雨簷的,張原和王微在長廊上走,聽到那雨大了起來,張原道:「還好跑得快,不然就成落湯雞了。」
  
  王微眼波瞟著張原,唇角勾起一個笑,心道:「什麼跑得快,不是早就到門前了嗎。」
  
  人的情感就是這麼奇怪,這砎園好比一道檻,進了砎園,王微與張原那曖昧的窗櫺紙忽被捅開,有時抱一抱來點直接的比談心萬言更能促進感情,但不知為什麼,王微卻又有些不安,覺得自己真是千里迢迢來投懷送抱了,張原會看不起她嗎?而且這進境似乎太快了一些,她可沒想好要嫁與張原做妾,來山陰只是想看看張原、看看張原生活的這片山山水水——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09
第三百零四章 動心污跡

  長廊在花木樓閣間曲折,繞過小眉山,水氣盈鼻,這是砎園接引來龐公池的水,長廊渡水即成橋,大雨落在池面上,那無數被雨點撞擊出的小水坑隨綻隨滅,暗夜裡看不清,只是想像,聽,雨落水面的細小聲響和敲打在荷葉上的聲音匯聚成一種綿密的天籟——
  在水氣雨聲中,張原開口道:「修微兄請看,這長廊兩側的水池遍植芰荷,再有一個多月,荷花開放,從廊上過,不但滿目青蓮紅蕾,荷香更是沁人心脾。」
  謝園丁為人活泛,聽張原這麼說,便把手中燈籠往一側挑高,王微借這燈籠望出去,只見白白的雨點密集灑落,那圓圓的荷葉此時不是青綠色,而是水墨色,水墨寫意畫正是王微擅長的,心道:「這燈下望出去的墨荷真美,不過待荷花開放時我不會還在這山陰吧?」這樣想著,臉頰不禁一陣陣發燙。
  謝園丁有些奇怪,這一路來只聽到介子少爺在介紹園景,這瘦弱書生卻是一聲不吭,這書生是什麼人,這般大剌剌不搭理介子少爺,介子少爺可是紹興名士,他哪裡知道王微嗓音嬌細,一出聲就露餡了——

  過了天問台,就是梅花禪,這是張汝霖收藏佛經、靜坐參禪之處,張汝霖建這麼個禪室可算是趕時髦,晚明士大夫受狂禪風氣影響,讀佛經、交結僧人是風氣,身邊站一和尚,自己就差不多是蘇東坡了。其實張汝霖對佛學興趣不大,他喜讀史書和音韻之學,這梅花禪建成後他連一天都沒來住過——
  禪房大門是虛掩著的,謝園丁提著燈籠推門進去,說到:「中間靜室上著鎖。小人也不敢擅動,這兩邊耳房盡可住人,可是只有幾張短榻,原是供客遊園倦了小憩的,沒有被縟。」
  姚叔挑擔進來,接口道:「有榻就好,被縟我們自帶著。」
  姚叔這兩擔箱籠頗巨,看來帶了不少家當。薛童也背著一個行囊,這時進到梅花禪耳房放下行李就忙碌起來,一樣一樣器物從兩隻大箱籠裡取出。泥爐、陶罐、飯甑、碗盞、燭台、淘米桶、腳桶、淨桶、毛毯、軟褥、纻絲棉被、書籍、筆墨……
  張原、武陵、謝園丁都瞧得有些發呆,這姚叔會變戲法的嗎。這簡直是把居家器物都帶上了,兩隻箱籠雖大,怎麼能裝得下這麼多東西!

  張原笑道:「很好,修微果然是慣於在路上的,器物齊備得很。」對謝園丁道:「打擾了,謝叔先回去吧,這裡沒什麼事了,不須你多看顧,讓他們自由進出就是了。」
  謝園丁將燈籠插在窗邊,對王微叉手道:「好教這位公子得知。要取水的話就在這禪房後門,有漱石泉。」
  張原讓武陵賞了謝園丁兩分銀子,謝園丁歡天喜地回草房子去了。
  夜很靜,只聞雨聲無盡敲打,姚叔、薛童在隔室擺放器物,武陵說去幫忙,也到隔壁去了。小婢蕙湘站在門邊有點不知所措。鋪床疊被不是時候,一時間不知該幹什麼。心想:「微姑很喜歡介子相公,雪衣姐也這麼說,那微姑今夜是不是要留介子相公在這裡?那我睡哪裡去?」
  王微也有點心慌,方才昏天黑地她春心蕩漾主動抱了張原一下,這時候紅燭插上燭台,室內明亮,沒有了那種曖昧情境,王微又暗悔自己孟浪,難道她今夜就要與張原歡好?張原雖是她傾心的男子,不過似今夜這般倉促草率卻非她所願,讓她有一種卑賤的感覺——…,
  室內鋪著莞席,莞席很精美,西張的器物就沒有粗劣的,張原俯身伸右手食指在莞席上一抹,指尖染塵,說道:「這室內久無人住,還得清掃一下才行。」
  倚在門邊愣愣的小婢蕙湘忙道:「小婢來抹拭蓆子。」朝鄰室喚道:「薛童,給我打燈籠,我們到後門取水。」
  張原道:「現在不要去,雨大,沒兩下就把燈籠都澆滅了,把木盆放在簷下接雨水不就行了。」
  蕙湘打了一下自己的手,嘻笑道:「蕙湘真笨。」端了木盆去簷下接水了。
  張原看著有些害羞樣子的王微,身上的青衫被雨打濕後布色顯得更深了,這女郎以前竹冠布袍,清麗無儔,現在換上儒衫男裝,也是難掩秀色,所謂世間尤物,就是這樣的吧,含笑道:「修微兄暗悔自己一時衝動了?」
  王微心突的一跳,心道:「張介子有窺心術嗎?」口裡道:「這是介子相公的反語嗎,介子相公定是後悔了。」說這話時,雙眸凝視張原,察言觀色、善解人意乃是揚州瘦馬久經訓練的本事——

  張原「嘿」的一笑,皺眉道:「我是有些後悔——」見王微臉色微微一變,徐徐補充了半句:「後悔方才沒多摟抱一下。」
  王微不禁「嗤」的一笑,嬌嗔道:「介子相公作弄人。」見張原盤腿就在積塵的莞席上坐下,忙道:「別坐啊,有塵污。」
  張原道:「塵污何妨,等下可以清洗,有得洗就不怕髒,不然如何立得足、做得事。」
  王微一向好潔,這時見張原就這樣坐下,她也就在張原對面跪坐著,臀部貼著自己腳跟,小心翼翼的樣子,輕笑道:「介子相公似在打機鋒。」心道:「不怕髒就做得事,做什麼事?」
  張原道:「不打機鋒,實話實說。」看著燭光下嬌美含羞的王微,那兩隻纖細秀美的手交握著,精心修飾的指甲瑩瑩如玉,伸手去拉住王微的一隻手,王微輕輕一掙就讓他那麼握著,頭卻低下來,紅暈上頰——
  張原輕聲問:「修微,你——有何打算?」
  王微也真不清楚自己有何打算。她來山陰算是作繭自縛、自投羅網了嗎?她想有自己作主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去年在赴金陵的船上她還曾與張原討論過何謂自由,張原說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不願意做的事那就是自由,後來她受齊王后裔威逼,方知張原說得深刻。她一個風塵女子出路著實有限,尋一個能愛惜自己的男子從良是最好的結果,張原會愛惜她嗎,應該會的,這男子有一種少見的細心和胸懷,就像方才讓她和蕙湘共傘,若是茅止生、汪汝謙輩,或許會照顧到她。但蕙湘肯定是會被忽視的,她喜歡細心的男子,心細才能博大——

  王微慢慢抬起頭。細密的睫毛閃動,盈盈注視面前的張原。那雙眸子像是要滴出水來,注意,這可不是眼淚,王微開口了,聲音極輕極細,好在張原聽力足夠強,聽得這女郎說道:「那介子相公又是怎麼想的呢?」
  王微的手很柔軟,握著柔若無骨,很舒服,張原輕輕揉捏王微的手。直視她眼睛,說道:「我怕我說出來你拒絕我,那我豈不是難堪。」
  王微睫毛一閃,鼻翼輕輕聳了一下,很可愛的樣子,說道:「你是大男子,難道要我小女子先開口。」說這話時。臉上紅暈加深——…,
  張原微笑道:「說得是。那——修微,等我婚後就迎你過門。可好?」
  張原終於開這個口了,王微心裡「怦怦」跳的歡喜,但「婚後」二字還是讓她生了芥蒂,擔心大婦不容,日子難過,反不如在曲中舊院自由,與其倉促作出決定,不如暫緩,遲疑了一下,說道:「也不用急,介子相公還是專心準備鄉試為好,不然的話——」
  張原接口道:「不然的話會被人說成是好色誤學。」

  王微「格」的一笑:「正是,這罪名小女子可承受不起,所以說不用著急,反正,反正我是等著你的——」
  張原抬起王微的手背吻了一下,這女郎身子微微一顫,很敏感的樣子,神情羞喜不勝,心裡既輕飄飄又沉甸甸——
  這時小婢蕙湘端水進來,「啊」的一聲道:「微姑、張相公,你們怎麼就坐下了,這蓆子還沒擦拭呢。」
  王微輕輕從張原掌中抽回手,說道:「跑得累了,反正這衣裳濕了要換。」說著,站起身,以便蕙湘擦拭蓆子。
  張原也站起身,與王微並肩立在窗前看夜雨,梅花禪房周圍花木茂盛,雨氣中猶有淡淡花香,王微道:「這雨看來一時是停不了啦——」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不妥,雖未側頭看,也知道身邊的張原在笑,哼了一聲道:「介子相公好得意嗎?」
  張原道:「不是得意,是可惜,若不下雨,我還能多待一會——」
  王微訝然,忽然醒悟,說道:「介子相公有父母寵愛著呢。」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輕輕嘆息一聲,她父親是睢陽州學正,若不是歸鄉途中病死,她哪裡會流落到青樓,也是能嫁作士紳人家為妻的,只是那樣她不大可能遇上張原,唉,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張原握了王微的手,沒說什麼,遠遠的謝園丁的聲音傳來:
  「介子少爺,貴府接你的人來了。」
  王微鬆了一口氣,同時又若有所失。
  來接張原的是來福和穆真真,帶了四把傘,王微撐了傘送張原出梅花禪,來福認出這書生是王微,驚訝地張大了嘴,武陵悄悄戳了一下來福腰眼,來福才收起嘴臉——
  王微與張原並肩而行,輕聲道:「明日是翰社集會,不要下雨才好。」
  張原道:「這點雨哪消得了翰社同仁的熱情,滿山傘蓋也是一景。」
  王微問:「哪座山?」
  張原朝北邊空中遙指:「明日一早你朝這邊看,就能看到。」
  王微喜道:「就是龍山嗎?」
  張原奇道:「修微也知龍山?」
  王微含笑不答,心道:「過耳不忘的張介子也會忘事嗎,去年舟中我看過你寫的『龍山雪』,又聽張宗子、張燕客說山陰名勝,我對山陰可是瞭如指掌呢。」
  在砎園大門前,張原道:「修微好好休息。明日可在園中遊玩,後日我再來看你。」點了一下頭,自己打著傘,與穆真真、武陵還有來福往城中府學宮方向行去,走出數丈。吩咐來福明日來這裡問問姚叔還缺些什麼,先送一些紹興花白米、香油和菜蔬來,還有木炭——

  來福連聲答應。
  王微立在砎園門前,看著張原一行四人漸漸走遠,春寒料峭,夜風涼人,燈籠光照映下的雨線愈顯密集,王微嘴角噙著笑。她眼力很好,隔得十丈遠猶能辨出張原玉色襕衫臀下位置那塊污跡,張原被雨淋濕了衣服。又坐在那積滿灰塵的莞席上,就被污了一大塊——…,
  不知為什麼。原本好潔的王微卻覺得那一塊污跡格外可喜,讓她禁不住要笑出聲來,她想:「張介子,就算有一天你負了我,我也不再喜歡你,但我還會喜歡你後臀這塊污跡——」
  這樣想著,王微就真的笑出聲來了,覺得自己實在可笑,又輕輕「啐」了一聲,心道:「好好的怎麼就想到張介子會負了我。王修微你可真會胡思亂想,你是快活得暈了頭了吧。」
  ……
  下了一夜斷斷續續的春雨,臨天亮時雨聲停了,王微早早醒來,曦光透入窗櫺,看著睡在一邊的蕙湘還在酣睡,便悄悄起身。換了一襲儒衫。梳好髮髻戴上頭巾,繞到梅花禪房後門。甫一開門,花氣襲人,山蘭、虞美人,還有初開的芍藥,在晨曦中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王微心道:「山陰張氏這砎園真是名不虛傳,張肅之先生很會享樂,介子卻還儉樸,嗯,介子是東張,東張貧而西張富,不過介子似乎也不貧——」
  王微找到漱石泉,這泉是從小眉山流下來的,一條清澈的小渠,王微一撩袍裾蹲下,掬一捧泉水入口,水質頗佳,烹茶也不錯,正漱口之際,聽得鐘聲悠悠而起,這是山陰城的晨鐘,也是緊十八慢十八一共一百零八聲——
  王微靜靜傾聽,她聽過金陵的鐘聲、杭州的鐘聲,不同的城鎮,這鐘聲的節奏各異,體會到這細微差別,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歡喜,心道:「我聽過山陰城的晚鐘和晨鐘,就是說我在山陰已經待了一天了。」
  最後那一記鐘聲還在山陰城上空悠悠遠傳,王微在小渠邊轉身北望,但見如洗碧空中現出一脈青黛山影,這就是龍山吧,山形不像龍,倒像一頭巨獅奔至龐公池畔突然止步欲飲的姿勢——
  王微喃喃道:「今日天晴了,張社首是有福運的人,雖說滿山雨傘也是佳話,但總是有諸多不便,這下子好了,今日這盛會我可不能錯過,且看看介子相公會對翰社同仁說些什麼?」

  王微回到禪房,見姚叔、薛童、蕙湘都起來了,都是被晨鐘喚醒的,王微道:「薛童,隨我上龍山,姚叔、蕙湘不用去。」
  姚叔道:「微姑食了粥再去。」
  王微道:「不了,到山上隨便買些吃食就可以。」進房取了一把柳玉台製的竹扇,帶了薛童出了禪房往大門而去。
  那姓謝的園丁正和他兒子說著什麼,見王微主僕二人走過來,趕緊叉手施禮,王微含笑點了一下頭,和薛童出了砎園大門,那謝園丁昨夜沒看清王微容貌,這時才發覺竟是這麼個比女子還嬌媚的少年書生,恍然大悟道:「難怪介子少爺對這書生這麼奉承,嘿嘿,早知西張的少爺們好男風,介子少爺也學上了,嘖嘖,有錢的少爺想法就是怪,喜歡男人!」
  謝園丁搖著頭,掃地去了。
  ……
  那王微帶著薛童找到龍山上山的石階,拾級而上,這時天才剛亮,這座城中的山靜謐無聲,薛童彈弓不離手,在山道上蹦蹦跳跳的走,忽然瞄準樹叢射出一枚彈丸,一隻羽毛黑白相間的鳥撲騰著翅膀栽了出來,驚起了一群宿鳥刺叫著射上天空,薛童跳過去找揀起那隻鳥,喜道:「這大山雀美味。」

  王微嗔道:「不許打鳥,我們借住介子相公族叔祖的園子,那是禪房,好意思撥毛煨鳥吃嗎。」…,
  薛童不情不願地把那隻大山雀放在石階邊,嘟噥道:「可惜,不知便宜了誰!」跟著王微向山上走,問:「微姑,那我們能食魚食肉嗎?」
  王微道:「唉,你整日就琢磨著吃,我們又沒出家做尼姑,為什麼不能吃魚肉?」
  薛童「噢」的一聲,這才放心,扭頭看下面山道邊那隻死鳥,希望那鳥撲騰著飛走,不要便宜了別人——
  王微道:「薛童,肚子餓了是吧,我們到半山城隍廟向老廟祝買些吃食。」
  薛童奇道:「微姑來過裡?」
  王微得意地笑,搖頭道:「不都是第一次來嗎。」
  薛童仰著脖子向上張望,沒看到什麼城隍廟,道:「那微姑怎麼知道半山有城隍廟——我知道了,是介子相公告訴你的是不是?」
  王微笑而不答,心道:「『龍山雪』裡的老廟祝不知還健在否?」
  山路一轉,一座城隍廟赫然矗立在山腰上,一個老道拄著枴杖在廟門前指揮兩個香火道士擺放几案,羅列各種果品和食物,準備借翰社集會小賺一筆呢,見王微主僕走近前,這白髮蕭然的老廟祝滿面堆笑道:「這位公子來得好早,買些果食吧,等下將有上千諸生上山,怕就買不到了。」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0
第三百零五章 王見王

  王微示意薛童買了一些桂花香糕、蜜仁糕,還有半斤草莓,薛童又對那老廟祝道:「老神仙,我家公子想借你這廟裡歇個腳,請行個方便。」
  老廟祝道:「好說好說,公子請便。」
  王微便上到城隍廟左面那座木樓,這座木樓她曾聽張萼說起過,前年元宵龍山放燈時有無賴子攜姣童在此引誘好男風者,不過這時卻是一座空樓,王微吃了幾塊桂花香糕,倚欄居高臨下看著山道轉折的方向,心想:「我站在這裡,介子相公上山我就能看到。」
  清晨山道寂寂,有幾隻鳥雀在蹦跳啄食,朝陽照射過來,青白的石階、嶙峋的山石、石縫間掙扎出來的青草、羽毛斑斕的鳥雀、零散開放的野花……月光讓景物朦朧成水墨色,陽光卻是讓一切顏色都鮮活起來——
  王微含笑看著這一切,也沒有刻意去追想,但昨夜與張原說的某一句話、某一個動作或神態會油然浮現出來,讓她滿心都是快活——
  應該是辰時初了,山道上的鳥雀忽然驚飛而起,有人上山了,先是兩個婢女,捧著布囊,緊跟著轉出山道拐角的是一對少年夫婦,男的一襲青衿,女的淡妝素雅,攜著手拾級上山,很恩愛的樣子,這夫婦身後還有兩個健僕,提著食盒——

  這一行六人徑至城隍廟前,那老廟祝也是熱情招呼,一個健僕向老廟祝買了一小壇黃酒,說要在廟裡歇腳,老廟祝已忘了先有一個少年書生進去了,就是沒忘他也不管,說道:「好說好說,賢伉儷請便。」
  左邊空樓上的薛童口裡嚼著蜜仁糕,含含糊糊道:「微姑,有人上來了。」
  王微道:「沒辦法,今日這山上定是人滿為患——記牢了。叫我公子。」
  樓板響,一個垂髫婢女先上來了,見到王微,「啊」的一聲,忙回頭道:「小姐,已經有人在了。」
  另一個婢女隨後上來,看了王微主僕一眼,給先到的那個婢女使個眼色。那婢女就不作聲了,那對少年夫婦走上樓廊,那淡妝少婦側過身不與王微面對,那青衿公子向王微作揖,睜大眼睛笑了笑,卻沒說話。挽著少婦的手走到樓廊另一端——
  王微還了一禮,心裡大為驚奇,她看人是很有眼力的,第一眼就覺得這青衿公子是女扮男裝,再看其行步的姿勢,是裹腳的,和她一樣裹的是揚州小腳,拇趾未拗折,對走路影響不大。但細心觀察,裹了揚州小腳與不裹腳的走路步態還是有一些差別的——

  王微心道:「那少婦的確是少婦,含著淡淡哀愁,看上去似乎比這女扮男裝的青衿公子還大著幾歲,這青衿公子不會超過二十歲,這二人容貌頗為相似,應是姐妹——姐妹扮作夫婦來遊山,真是稀奇!」
  一個健僕搬來兩把椅子,請這對假風虛凰坐。然後叉手立在樓廊中間。當作肉屏風隔開王微的視線。
  那椅子是廟裡的,薛童也下去搬了一把交椅來讓王微坐。這廟裡的交椅是黃檀木的,很沉,那兩個健僕見這麼個披髮小童能搬這交椅上樓,都頗驚訝,又見王微姣美無比,兩個健僕交頭接耳道:「那邊那位書生也是女扮男裝吧?」
  「該不會是孌童吧?」
  「不好說——」
  王微耳聰目明,這兩個健僕雖是儘量壓低聲音,還是被她聽到了,冷「哼」了一聲,二僕立時噤聲,裝作若無其事看山景。…,
  王微心道:「什麼叫『也是女扮男裝』,這樣看來那青衿公子是女郎確定無疑了。」
  聽得樓廊那端的淡妝少婦輕聲道:「等下還有人上來怎麼辦,人太多我可不習慣,要不我先回去了。」

  那青衿女郎故意裝著粗嗓門道:「怕什麼,有為夫在。」
  那少婦輕笑著「啐」了一聲,低聲道:「你可別裝得太過火。」
  那青衿女郎道:「何妨,沒人認得我們。」說這話時,眼睛朝王微這邊瞟過來,王微坐在交椅上,象男子那般架著二郎腿,十指互扣搭在膝蓋上,那青衿女郎覺得王微這抱膝姿勢很有男子的儒雅,便也學樣架起二郎腿,那少婦白了她一眼,說道:「你昨夜作的那首『雨中桃花』還未完篇,現在可以續完。」
  王微聽說要作詩,更是疑神靜聽,聽得那青衿女郎說道:「昨夜作了四句——寒風微透入淒清,過雨夭桃色易傾。鶯濕羽衣憐豔冶,苔傷花影譜心旌——」
  王微大吃一驚,青衿女郎這首詠雨中桃花詩嫻靜有高致,詩格甚高,所謂詩格,就是指詩人的素養,素養高學做詩即便有不工之處,但那高華氣象就非俗品能比,王微心道:「這青衿女郎何許人也,看年齡也和我相仿,這詩作在我之上,山陰城真是出才子才女啊。」

  聽那青衿女郎吟哦半晌,後四句續成:「——飛煙乍掩爐峰失,新草萎殘曲徑煢。拾得落云天已暮,遠林遙聽墮春聲。」
  王微忍不住讚一聲:「好詩!」
  那青衿女郎轉頭看來,瞪眼笑道:「兄台過獎。」
  聽得那淡妝少婦輕咳一聲,應是警告這青衿女郎不要與他人搭腔,那青衿女郎也就正襟危坐,不看王微這邊了,王微心道:「這女郎應該就是本地人,『飛煙乍掩爐峰失』,這爐峰應該就是指會稽山的香爐峰——」又想這青衿女郎笑起來好可愛,眼睛睜大,好奇的樣子——
  辰時三刻,陸續有人上山了,方巾襕衫,三五成群,高聲談笑,意氣風發,從城隍廟前過,沒有說要歇腳的,徑往蓬萊崗而去,聽口音,金陵、杭州、松江、桐城的都有,絡繹不絕,靜謐的龍山喧鬧起來——
  王微目不轉睛望著山道,盼著張原的身影出現,這時,原本絡繹不絕的上山士子忽然截斷,山道上好一會不見有人上來。王微就知道張原要來了,果然,笑語聲中,張氏三兄弟聯袂轉過山道,張萼居左,張岱居右,居中的張原生員服飾,身形挺拔。溫文爾雅,一邊上山一邊轉頭與身後的人說話——

  王微善於察言觀色,她發現張原與人說話有個特點,那就是格外專注,都是溫和地望著對方,很仔細地聽。一般很少打斷插嘴,這樣會讓對方覺得張原很看重他,張原的翰社能聯絡這麼多社員同仁,張原的名聲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每個與張原善意接觸的人都會覺得張原值得深交——
  王微心道:「張社首很有魅力呢。」這樣想著,唇邊含笑,覺得特別驕傲,她倚著樓欄,在楹柱間露半張臉。看著張原一步步上到城隍廟邊,盼著張原也向老廟祝買些果食,她好多看張原兩眼,女子動情真是神魂系之——
  但張原只向那老廟祝招呼了一聲,足不停步走過,就在此時,王微看到張原抬頭向城隍廟左邊空樓這邊望過來,王微的心驟然「怦怦」大跳起來,以為張原會看到她。然而張原沒發現她。根本沒往這邊留意,卻是在看那青衿女郎。向那女郎微微點頭致意,便即轉頭與張萼說話——…,
  王微心一沉,再看樓廊那端的青衿女郎,憑欄而立,望著張原一行走過,半晌不動,聽那少婦道:「別看了,早走過去了,莫讓別人看到你。」

  王微心想:「難道這青衿女郎便是介子相公的未婚妻商小姐?嗯,應該是了,商小姐家在會稽,知道介子相公今日要大會翰社同仁,就先在這城隍廟等著,介子相公定然是知道這事的,所以二人才會四目相對,那少婦應該是商小姐的姐姐——」
  認定那青衿女郎就是商小姐,王微心裡有些失落,不妄自菲薄,論容貌,這位商小姐應是遜色於她,但其笑起來的樣子很迷人,可以想像得出介子相公一定很喜歡商小姐的笑,論才學,從方才那首「雨後桃花」詩可看出商小姐至少在詩才是在她之上,這樣一比較,她真是半點優勢都沒有,以後進了東張的門,她如何能留住張原的寵愛呢?
  女郎王微患得患失起來,不住覷看那青衿女郎,樓下山道數百士子魚經貫上山她都視若無睹了,失魂落魄枯坐了半晌,樓板聲響,又有人上來了,先是兩個僕人,隨後是一個五十出頭、紅臉膛、高鼻樑的老紳士扶著一個六十開外、額頭高亮的老儒上樓來,這老儒左腿比右腿短了數寸,左手撐一根短杖,走路有些顛簸——

  王微方才神思不屬,沒看到這瘸腿老儒怎麼上山來的,站起身,正待讓薛童把交椅端去給那老儒坐,那青衿女郎已經讓健僕把她的椅子搬到瘸腿老儒面前,那老儒作揖道:「多謝。」就坐下了。
  王微就讓薛童把椅子搬去給那紅臉膛老紳士坐,薛童道:「公子你只管坐著,我去找椅子。」一溜煙下樓去,不一會搬上一個杌子來給那紅臉膛老紳士——
  紅臉老紳士向薛童笑道:「多謝小哥。」又向王微拱拱手,坐在了杌子上,杌子矮小,身材高大的紅臉老紳士坐著稍微顯得有些滑稽。
  這紅臉高鼻的老紳士開口道:「南皋兄何不徑上龍山之頂見張原?」
  王微聽這兩位老士紳提到張原,迷茫的心思收回來,靜聽這二人說些什麼,瞥眼見那青衿女郎也是認真在聽——
  瘸腿老儒道:「且看張原說些什麼,今日翰社社員大集,他這個社首總要當眾演說的。」
  紅臉紳士道:「這翰社第一次社集聲勢著實不小,竟有四方近千諸生與會,張原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號召力,其志非小。」

  瘸腿老儒道:「去年臘月東林一夕談,我就知張原有大志,只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著手施行,我要看看他對社員說些什麼——」
  紅臉老紳士笑道:「南皋兄真是太看重張原了,遠道而來聽一後輩演講。」
  瘸腿老儒道:「也是游春嘛,這山陰山道上美不勝收啊。」
  王微想:「聽這二人口氣不小,應是知名大儒,嗯,去年臘月、東林,就是說介子相公去年冬月從金陵回山陰時在無錫東林書院拜訪了這二人,這二人對介子相公很賞識,這二人是誰?現在主持東林的應是景逸先生高攀龍。這紅臉紳士稱呼瘸腿老儒為南皋兄,南皋又是誰?」
  王微多與江南名士交流,卻一時記不起誰的字號叫「南皋」,晚明士人除了姓名不能隨便改之外,改字的很不少,號更是是興之所至隨便改,所以單聽到一個號是不易知道這人是誰的——…,
  正這時,忽聽一個宏大的聲音響徹龍山:
  「自古未有關門閉戶獨自做成的聖賢。自古聖賢未有離群絕類、孤立無與的學問——」

  這城隍左樓上的人一齊露出驚訝的神色,誰說話的聲音能如此浩大?隨即便明日有數百人在齊聲說話,這些人是跟著誰在說話,張原嗎,這就是張社首對翰社同仁的開場白?
  坐在交椅上的瘸腿老儒站了起來,扶著樓欄朝山上望。側耳傾聽,那宏大的聲音如狂風呼嘯,橫掃一切,此時的龍山只聽到這個聲音:
  「——然當今之世,風俗不古,縉紳只講明哲保身,布衣只求傳食諸侯,在朝為官念頭不在君父,地方官吏念頭不在百姓。士大夫於水間林下,相聚講求性命、切磋德義,念頭不在世道上,如此作為,即有他美,君子不齒也——」
  那紅臉老紳士使勁一拍樓欄,讚道:「此言大善!」
  那浩大聲音道:「……有一鄉之精神則能通乎一鄉,有一國之精神則通乎一國,有天下之精神則能通乎天下。有萬世之精神則能通乎萬世……」
  王微的心顫慄著。這是另一個張原,她不甚理解的張原。昨夜張原還與她禪房對坐,握手細語,而此時,聽著這浩大的吼聲,這針砭時政世事的言語,王微方知張原的心難以把握,卻正因為這樣,王微覺得自己更喜歡張原了,這正是她仰慕追求的世間奇男子——

  浩大的聲音道:「我翰社亦有精神——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願我翰社同仁,冷風熱血,洗滌乾坤。」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冷風熱血,洗滌乾坤——」
  浩大的吼聲在龍山上久久迴蕩,眾口同聲,這會有極大的感染力,好似催眠,從此深深烙在與會諸生的心裡,對他們會有長久的影響。
  瘸腿老儒枴杖敲地,神情激動,大聲道:「景逸兄,聽到這篇翰社宣言,不虛此行吧,我們這就去見張原。」不用人攙扶,拄杖下樓,那紅臉老紳士和兩僕僕人一起跟了下去。
  王微這才知道那紅臉老紳士便是大名鼎鼎的景逸先生高攀龍,卻聽那青衿女郎說道:「高景逸、鄒南皋竟然都來了!」
  那淡妝少婦問:「是東林高顧的高和東林三君之一的鄒嗎?」
  青衿女郎道:「正是,鄒老先生當年廷杖時左腿被打斷了,雖然續接好,但一上年紀,筋骨收縮,那條傷腿就短了一截,就瘸了,這是爹爹說的。」
  王微一直悄坐一邊,這時高攀龍、鄒元標四人下去後,樓廊一空,這青衿女郎和淡妝少婦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青衿女郎也不裝男子的嗓門了——

  淡妝少婦道:「這二人可是當世大儒,張介子得他二人賞識,倒不用擔心因倒董之事影響仕途了。」
  青衿女郎嘆道:「介子師兄說得真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很多時候君王朝廷並不喜歡匹夫有責,因為既然匹夫有責了,那自然就要議論朝政得失、要針砭時弊,這時當政者不喜的。」
  王微暗讚這女郎敏銳,忽然記起她所知的張原未婚妻商小姐幼失怙恃,是兄嫂撫養長大的,這青衿女郎卻提到了「爹爹」,又稱呼張原為「介子師兄」,那應該就不是商小姐,既不是商小姐,那這青衿女郎是誰?
  想起張原方才經過城隍廟下時與這青衿那女郎四目交視的情意,王微就覺得渾身作冷,對於商小姐,她只有羨慕,不敢起爭競之心,可對這個才氣過人的青衿女郎,她有強烈的嫉妒,還隱隱有一種張原辜負了她的感覺——…,
  王微站起身,吩咐薛童把椅子搬下去,她自己走到樓廊這邊,向那青衿女郎作揖道:「兄台大才,在下敬服,想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青衿女郎和那淡妝少婦訝然,她二人見王微容貌嬌美、聲音嬌細,顯然也是女扮男裝,青衿女郎還禮道:「敝姓王,兄台貴姓?仙鄉何處?」
  王微愕然道:「我也姓王。」
  青衿女郎與淡妝少婦面面相覷,少婦扯了一下女郎的衣袖,那青衿女郎便笑道:「巧遇,巧遇,兄台走好。」
  王微下了樓,默然往山下走去,沒有了那浩大的聲音,龍山依然安靜,走到山路拐角處,王微回頭望,城隍廟左樓上那兩個女子還在憑欄望著她,那青衿女郎見她回頭,還衝她揮了一下手,她也就揮揮手,一面轉下山道,心想:「這女郎姓王,對了,介子相公的老師王思任就是會稽人,這女郎又稱呼『介子師兄』,莫非是王思任之女?」
  下山時的女郎王微沒有上山時那麼歡快,她感到了情之一字的困擾——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1
第三百零六章 醜不醜問介子

  「割不盡的韭菜蔸,打不死的鄒元標」,這是江西吉水流傳的民間諺語,就是誇讚鄒元標剛直不阿的硬骨頭,自萬曆十八年始,鄒元標閒居林下近三十年,居家講學,從游者日眾,名高天下——
  顧憲成、顧允成兄弟去世後,高攀龍主持東林學院,提倡治國平天下的有用之學,每月三講,四方士子舟車云集,執經問難,奉之為儒者宗師——
  今日龍山,翰社同仁首次社集,這名滿天下的東林兩大儒者聯袂而至,豈不讓在場諸生驚喜交集!
  三月初三上巳日,天朗氣清,昨夜春雨將山石洗滌得潔淨無塵,枝葉清新,山花爛漫,從蓬萊崗至山巔的星宿閣,近千諸生布席而坐,盛況空前,方才張原的一番針砭時弊、激情洋溢的演講讓翰社諸生情不自禁跟著大聲唸誦起來,唸到最後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時,一個個熱血沸騰、慨然以天下為己任,正慷慨議論時,鄒元標、高攀龍上來了,這真是高潮之上還有高潮,群情沸騰了——
  鄒元標由一僕扶掖,策杖登山,精力尚健,張原深深施禮,請兩位老先生到星宿閣中坐,鄒元標道:「景逸兄有話對貴社同仁宣說。」

  張原大喜,在場諸生亦是歡欣鼓舞,熱烈歡迎。
  高攀龍道:「還是南皋兄說吧,南皋兄德高望重。」
  鄒元標笑道:「景逸兄善養氣,說話中氣十足,正好對眾演講,我衰矣,只適合室內說話,這山上風大,話一出口就會被風吹得沒影了,崗上諸生只會看到我在動嘴卻無聲。」
  鄒元標年輕時以嚴厲、剛直著稱,現在卻是言語詼諧、和藹可親——
  高攀龍也就不再謙讓。清咳一聲,聲若洪鐘道:「天下難聯者人心,難得者人才,難鼓者士氣,今見翰社諸生千人齊集山陰,齊誦『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語,真讓高某心潮澎湃,乃知我大明代有英才。忠義之盛,不輸前代,此等精神,須得廓而大之,以此精神撐住乾坤……」
  高攀龍洋洋灑灑,即興數千言。盛讚翰社的此次社集,鼓勵諸生要志在世道,摒棄空談心性、不務實學的風氣——
  來參加山陰社集的生員大多數是抱著切磋八股文來的,八股文的確切磋到了,張原、黃尊素等人的八股文精妙絕倫,張原更是對作文技巧不吝傳教,今日在龍山上更得到一種精神氣質上的洗滌,讓諸生跳出自己的功名利祿圈子,眼界放大。有了一種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在當下是極其難得的,張原就是要引導翰社同仁的這種使命感,也許諸生各自還鄉後,這種熱血澎湃的使命感會被生活的利祿、瑣碎所淹沒,依舊蠅營苟苟、庸庸碌碌,但此刻播下心田的這粒種子,有朝一日,機緣適合。這種子可能會甦醒、會破土而出——

  暮春三月的陽光煦暖。春風駘蕩,春風如酒。翰社諸生意氣風發,都覺得加入翰社乃是榮幸,社首張原雖僅弱冠之年,但才識能得到高攀龍、鄒元標的激賞,並不遠千里趕來龍山為翰社賀,這是何等的榮耀,翰社必越來越壯大——
  這時,山下又上來一群人,卻是張汝霖陪著知府徐時進,還有山陰劉知縣、紹興府學教授、山陰縣學教諭以及其他幾位本地鄉紳上龍山來了,張汝霖獲知鄒元標、高攀龍到了龍山,趕忙告知徐知府和劉知縣,鄒、高二人乃是東林鉅子,月旦春秋、風議朝政,影響力很大,張汝霖是浙黨,原與東林諸子不睦,但遠來是客,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這時的朝廷黨爭還比較溫和,浙黨尚未被目之為閹黨,而且張汝霖與高攀龍、鄒元標都居林下多年,並無實際衝突——…,
  張岱、張萼、宗翼善、周墨農等人領著諸生去府學宮用餐,這是張原事先就向徐知府和府學教授請示過,請了三十多個廚子,要烹製千人的盛宴,而張原與翰社的幾個主要成員則在星宿閣陪同鄒元標、高攀龍還有徐知府等人飲宴,宴席熱鬧自不用提,高攀龍頗矜持,鄒元標對張原卻是不吝讚美,這讓張汝霖和徐時進都很高興,張汝霖高興自不用說,張原是他族孫,紹興知府徐時進呢,張原是他治下的士子,而且張原的府試他是主考官,以後張原即便入內閣做到輔臣見到他也得尊稱一聲老師——

  酒酣耳熱之際,張原借如廁的機會飛奔下了蓬萊岡,此時的蓬萊岡空寂無人,不然的話翰社諸生就會奇怪:方才慷慨陳詞的張社首如此急急忙忙是要做什麼?
  憂國憂民、慷慨激昂的是這個張原,急著來見師妹、心有牽掛的也是這個張原,這並不矛盾——
  城隍廟前的食攤已撤去,老廟祝準備的果品、糕點、黃酒被諸生一掃而光,這時的老廟祝正與兩個道人在房裡算賬數錢,估計有二兩銀子的賺頭,老廟祝樂哉。
  張原抬頭看城隍廟左邊那座木樓,樓廊空空,未看到嬰姿師妹的身影,心道:「我來晚了,嬰姿師妹和靜淑師姐已經下山去了。」正待返身上山回星宿閣,忽見廟中走出一人,喜道:「張公子終於來了,我家小姐在山腳涼亭等呢。」
  這是王思任家的僕人,就是那個老門子的兒子,張原經常去會稽王府,自是認得,便道:「好,我這就去。」說罷,從山道上飛奔而下。
  那王氏僕人跟著後面追,越追越遠,跑不過張原,心道:「張公子對我家二小姐很上心呢,你看這心急火燎的跑著去見二小姐,可惜不能娶二小姐,老天爺作弄人啊,二小姐就比那商氏女郎晚了半天,這姻緣就錯過了——」

  龍山不高,從山巔至山腳的山道不超過三里路,張原一路跳躍而下,跑得痛快,心裡也痛快,到山腳下一張望。看到不遠處一株大槐樹下停著一頂帷轎,還有一座松樹皮和竹片搭成的涼亭,有幾個人在亭上坐著,其中一人走出亭外向他招手:「介子師兄——」
  張原快步上前,喘著氣打量青衿儒衫的嬰姿師妹,不自禁的就與昨夜同樣男裝打扮的王微相比較,心道:「嬰姿師妹很可愛——」
  「我看到師兄一路跑下來了——」
  王嬰姿笑睜睜道:「介子師兄,入亭說話。你現在是大名士,讓人看到會一擁而上圍觀的。」
  張原笑著進到涼亭,淡妝少婦王靜淑從座上站起身,張原作揖道:「靜淑師姐好,嬰姿師妹好——老師近日可有家書來?」
  王靜淑總覺得這麼稱呼有點怪異,不過也不好糾正。萬福還禮,道:「家父已在袁州就任,一切都好——張公子今日的講辭慷慨有古仁人志士之風,很是精彩,請坐。」
  張原道:「多謝師姐誇獎。」在亭邊坐下。

  王嬰姿很愉快,說道:「師兄不知道吧,鄒南皋和高景逸兩位老先生先前也在那城隍廟邊的樓上,是聽了你的演說辭後才決定去見你的。」
  「是嗎。」張原笑道:「兩位老先生沒察覺你是巾幗才女?」
  王嬰姿道:「就是察覺也無妨,我識得他們他們不識得我。而且兩位老先生根本不注意我們,只聽你和那幫人在喊叫,震耳欲聾。」…,
  張原哈哈大笑,嬰姿師妹大有父風,言語詼諧,饒有智趣。
  王嬰姿忽道:「還有一奇事,我與姐姐到那城隍廟左樓時,先有一少年書生和一童子在,那少年書生竟然也是女扮男裝。不過她那樣子騙不了人。模樣太嬌媚,一看就知是女子。下樓前還來問我尊姓大名,並說她也是姓王——」
  張原「哦」的一聲,心知那少年書生定是王微,真是巧,王微竟也到了這龍山城隍廟——
  這時,張原察覺靜淑師姐正探究地望著他,不動聲色道:「看來時下流行女扮男裝。」
  王嬰姿「格格」的笑,問張原她扮相如何?

  張原道:「這個愚兄不好說,問靜淑師姐吧。」
  王靜淑含笑道:「和那個女書生相比,嬰姿倒像是男子了。」
  王嬰姿不滿道:「姐姐這是什麼話,分明是在說我醜。」
  王靜淑道:「你醜不醜我不好說,問張公子吧。」這是學張原說話,話出口後覺得有些曖昧,張原不日就要成親了,在張原面前這麼開妹妹嬰姿的玩笑不應該——
  張原微笑道:「泰西有一國,以黑肥為美,白皙纖瘦者被目為丑,冤枉吧。」起身道:「我要上山去了,老先生們還要我作陪呢,我是偷跑下來的。」
  王嬰姿笑道:「好,師兄去吧。」看著張原一路跑上山,山道一轉,不見了。
  王靜淑也站在妹妹嬰姿身邊望著龍山若有所思,說道:「我總覺得那個女書生也是為張介子而來,嬰姿你猜那女書生會是何人?」
  王嬰姿笑道:「姐姐何必費那個神,那是介子師兄的事——我們也該回去了。」
  王靜淑說道:「你盼了這麼多天,就這樣興盡而返了?」
  王嬰姿道:「那還要怎樣,我方才看到介子師兄跑下山來,就快活得緊。」

  王靜淑輕輕嘆了口氣,提醒道:「張介子就要成親了——」
  王嬰姿沉默了一會,少有的嚴肅,輕聲道:「我改變不了別的,我只知道我喜歡介子師兄,這個也不改了吧,就這樣了。」
  ——————————————————————————
  有事耽擱了,沒能碼到五千,不過這一章似乎寫得也不錯,比較滿意,寫出嬰姿的獨特性情,可以求張票嗎?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2
第三百零七章 高貴的謊言

  三月三上巳日的龍山社集可謂功德圓滿,諸生滿懷期待而來,歡喜讚歎而退,文震孟、焦潤生、羅玄父、夏允彝這些諸郡分社社首、社副議定,將社首張原的演說辭在龍崗之巔星宿閣畔勒石立碑為記,「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這十六個字將永為翰社精神標幟——
  夕陽西下,人影散亂,張原陪著鄒元標、高攀龍下山,徐知府、劉知縣,還有張汝霖諸鄉紳絡繹而下,下山途中由張原攙著鄒元標,單就這攙扶一事,鄒元標不禁心中感嘆,一個聰明人,做任何事都與庸陋輩不同,就是因為肯用心,他的那個健僕攙扶他時只一味用勁架著他,健僕自己吃力不說,往往搞得他腳下發虛,反而不好走,而張原就不同,當他需要借力時,張原總能適時頂上,其餘時間都是順勢而行,這樣張原不費力,他也走得輕鬆,「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道德學問無處不在,要的是一顆體察入微的心——
  當夜,紹興知府徐時進宴請這兩位東林鉅子,張汝霖等本地大鄉紳作陪,張原敬陪末座,他是筵席上最年少者。

  筵席散後,鄒、高二人留在知府衙門的廨舍歇息,高攀龍把張原也留下,要與這年輕的翰社首領秉燭長談,東林黨魁高攀龍有政治領袖的氣質,看出張原倡導的翰社將是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有意拉攏並試圖以自己的政治主張影響張原,這個紅臉膛、高鼻樑的東林領袖與這個比他小三十多歲的張社首是深入切磋,從道德文章談到政治理念,從佛道宗教談到經濟民生,甚至談到要廢除錦衣衛詔獄和東廠、削弱君權、內閣要進行選舉、限制任期……
  高攀龍的激進主張讓張原覺得高攀龍才是穿越者。對這些比較敏感的話題張原一般是含混應之,推說自己年幼未考慮到這些,不表示自己的立場,這些事不宜事先宣揚,事到臨頭、時機成熟才可推出,現在旗幟鮮明地宣揚這些主張等於是樹敵,這也是此後東林黨與浙、楚、齊黨鬥爭以至於水火不相容的主要原因,黨同伐異、非黑即白。沒有包容悶並蓄的度量,不能不說是東林人最大的弊病,張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的表現得比高攀龍還老辣,他從高攀龍口裡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東林諸事。而他對高攀龍卻是很有保留的,張原沒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任何不妥,在為那個遙遠而美好的目標前進時,即便是說了謊言,那也是高貴的謊言——

  高攀龍與張原長談時,鄒元標在一邊旁聽,很少插話,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今日拄杖上山下山累到了,精力有些不濟。跟不上高、張二人的思路,所以只是聽,鄒元標也認為高攀龍的某些激進主張不大妥當,他現在主張和衷之說,張原這種持保留的態度在他看來是有深意的,絕非什麼年幼沒考慮到,張原很多事都考慮到了。都有自己的想法。為何一遇這些敏感問題就沒考慮到了,這應是託辭——
  冷眼旁觀的鄒元標雖然看穿了張原的託辭。卻並無不快,反而頗為欣賞,張原這其實是一種求同存異的態度,而很多東林黨人卻不是這樣,非要事事先爭個明白、站好隊伍才算,這樣往往就耽誤了正事、阻絕了本可為友的人——
  高攀龍精力旺盛,與張原一直談到子時才散,這東林黨魁對這次夜談也頗滿意,張原的大多數主張與東林人相似,做學問講究濟世實用、關心民生世事、積極參政議政………,
  夜已深,張原和小廝武陵就留在知府衙門廨舍歇夜,忙碌了一天,慷慨言談,八面周旋,這時也頗為疲倦了,略事洗漱後便在廨舍客房睡下,他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一般睡三到四個時辰,晨起就精神奕奕,年輕的身體就是這麼好。

  次日一早,張原叫醒武陵,主僕二人在晨鐘聲中起身出了府衙廨舍,守門的差役見到張原趕緊叉手行禮,都知這位張三元是有大前程的人,這次山陰城這麼多的秀才都是為張三元而來——
  清晨,府學宮前的十字街冷冷清清,只有一個役夫在清掃街道,武陵指著一家大門緊閉的店舖道:「少爺,這間店舖原是姚鐵嘴家的書鋪,現在歸我們了。」
  ——青浦的楊石香很有經商頭腦,這次來山陰參加社集,隨船帶來了翰社書局新刊印出來的、還散發著油墨香的《焦氏筆乘》上、下兩卷計八百冊、《警世通言》前三卷計一千二百冊、還有加印的張原評點的兩卷八股文集計一千二百冊,楊石香是二月二十九與陸韜夫婦一起抵達山陰的,次日就在府學宮十字街租下一間店舖賣書,借此次翰社集會四方士子云集的良機,短短數日,這三千多冊書賣出去一大半,張原評點的那兩卷八股文集更是被搶購一空——
  楊石香與張原商議了一下,出銀把原先姚復在十字街的那間書鋪盤下,作為翰社書局在山陰的售書點,就由張原之父張瑞陽管理,陽和米行也已開張,張瑞陽既管義倉和米行,又管書鋪,老當益壯,精神極好,張若曦也準備在山陰開一家「盛美布行」分店,已說好由伊亭幫忙管理,伊亭雖不識字,但很能幹,而且伊亭私下向張若曦說待她與宗翼善成婚後也要學識字,叫兔亭和她一塊學——

  想到伊亭也要學認字,張原不禁微笑,前年他教穆真真認字時也曾招呼伊亭來學,伊亭覺得太難,沒什麼興趣,現在要做宗翼善的妻子,宗翼善的學問廣受讚揚,伊亭姐有些自卑了,所以也要學認字……
  「哎,哎,少爺往哪邊走啊,家在這邊——」
  東張在府學宮後面,經十字街往右一繞就到了,張原卻往十字街左邊去,武陵就叫了起來。
  張原道:「應門的小石頭還沒起床呢,我們先去砎園看看。」
  武陵一聽原來是這樣啊,趕忙點頭道:「是,是。」跟著少爺往城西大步而去。
  張原邊走邊問:「昨日來福送了米蔬到砎園沒有?」
  武陵道:「這個我卻不知,我不是一整天都跟著少爺嗎——來福哥辦事還是麻利牢靠的,少爺吩咐的他的事更不會拖拖拉拉。」
  張原「嗯」了一聲,心裡感到幸福的煩惱,象王微這樣的絕色女子,對他又是一往情深,拒絕那似乎太聖賢了,他做不到,但如何安置倒的確是個問題,住在砎園顯然不能長久,帶回家則太早,也不好向會稽商氏和澹然交待,而且依王微這種喜歡自由適意的性子,要她老老實實待在東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似乎也難,以後就是迎進門也得找點事讓她做,書局或者盛美商號,嗯,事情總有,正缺可靠的人手——

  張原嘴角噙笑,覺得自己這如意算盤打得不錯,不過現在如何安置王微呢?又想:「修微昨日在龍山城隍廟問嬰姿師妹姓名,莫非猜到了什麼?靜淑師姐昨日看我目光也頗不同,應該也是對修微的身份有疑問,嬰姿師妹雖沒什麼表示,但心裡有數,這些都是極聰明、善能舉一反三的女子,瞞不了她們,等下修微問起,我該如何回答?」…,
  張社首真可謂是家事、國事,事事操心了——
  龐公池波光瀲灩,前夜大雨漲春池,池畔的花木也愈發蔥蘢鮮豔,隔著龐公池水,遙望那砎園的亭台樓閣,在晨暉中真如蓬萊仙境。
  那謝園丁見張原這麼早就來這裡,更是認定那俊俏的少年書生是介子少爺的龍陽之寵,稟道:「介子少爺,那位王公子昨日早間出門,午前回來,後來沒再出去。」
  張原笑了笑,說道:「隨她進出就是了。」帶著武陵一徑來到梅花禪,大門關閉,武陵叩門,薛童很快就來開門了,向張原施禮道:「張相公早。」不待張原開口問,就道:「我家女郎在後門那個亭子邊釣魚,要我去叫嗎?」

  張原笑道:「鱸香亭是吧,我自去尋她。」向聞聲出來的姚叔招呼一聲,便往禪房後門行去——
  薛童傻傻的跟在張原後面走,被武陵扯了一把,這才醒悟,站住腳「嘻嘻」的笑,打量著武陵道:「小武哥,你個頭長高了好多——」
  「真的?」
  武陵大喜,自去年臘月那次被云錦說他變矮了,武陵痛心疾首,也注意鍛鍊身體了,每日張原晨起練太極拳、跳躍、奔跑,他也跟著練,希望長高一些,他今年十七歲了,還像童子模樣那太沒面子了——
  薛童認真道:「真的,高了至少一塊豆腐。」
  一塊豆腐將近一寸厚,武陵喜道:「薛童你是能打鳥的,眼力好,看得準,我也覺得自己長高了——走,小武哥帶你去買點心吃。」武陵心情很愉快。
  薛童道:「你不管你家少爺了?」
  武陵笑道:「少爺有你家微姑照顧呢,不用我,我在邊上反而礙眼,走遠點才好。」
  薛童「哦」的一聲,手裡捏著彈弓,跟著武陵出園去了。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3
第三百零八章 女人心

  鱸香亭下一池水,屏山臨波,靜遠深邃,籬牆隔著的那邊就是梅花禪,往右有小曲橋與霞爽軒相連,坐在亭上,聽小眉山上的鳥雀在啁啾,還有漱石泉輕淺流淌的聲音,很靜,很靜——
  紅日尚未升起,園林空氣清新,女郎王微未梳髻,柔順的長發披在肩頭,瑩白如玉的手執一根青竹釣竿,釣竿架在亭邊欄杆上,竿梢伸出亭外,絲線垂垂入水——
  女郎在籬牆邊摘來素馨花,將花瓣揉成一個嫩黃色的小花球,這就是釣餌,不過池中的魚兒顯然對這花餌毫無興趣,起先絲線還會顫動幾下,那是魚在觸餌,還能看到水面波紋蕩漾,那是魚在水底轉身,後來絲線就不動了,只為風而動——
  兩隻白羽紅鼻鴨帶著一群黃毛尚未褪盡的小鴨從小曲橋下游過來,到鱸香亭這邊繞了半個圈,大鴨小鴨整齊地歪著鴨脖子看了看亭上的女郎,然後掉頭不顧,帶著漣渏水紋往園門方向游去——
  「這是謝園丁養的鴨子吧。」
  女郎王微斜坐在亭邊,美眸迷濛,神思不屬,手裡的釣竿久久不動——

  ……
  「問女何所思——」
  一個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王微受驚,「啊」的一聲站起身,手裡的釣竿就要戳過來,待看清是張原,縮回釣竿,聳鼻噘嘴,嬌嗔道:「怎麼突然過來嚇人!」說著,輕拍胸前,似乎怕心跳出來——
  張原笑嘻嘻望著這女郎手拍酥胸的嬌樣,很想代勞,這女郎還是男子儒衫,束腰窈窕。頭髮卻是披著,絲絲縷縷。分外嫵媚。張原又道:「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王微將釣竿擱在亭邊,這才看到蕙湘站在亭外衝她笑,這丫頭看到介子相公來也不告訴她,瞪了蕙湘一眼。側身睨著張原,含笑道:「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日龍山上,社首獅子吼。至今心怔忡。六神不能主——」
  王微隨口誦詩,嘴唇微動,含羞薄媚,煞是動人,她也知道自己這樣子是極動人的,就是要動人——
  張原大笑:「我有那麼聲嘶力竭嗎。」
  王微莞爾道:「龍山獅吼也就罷了。最懼河東獅吼。」說這話自然是有用意的。

  張原一笑,說道:「我還未洗漱。」快步走到東籬邊。折一截柳枝叼在嘴裡嚼,在漱石泉邊蹲下刷牙——
  王微走了過來,立在柳下看著張原漱口、掬水洗臉,心裡歡喜,這漱口洗面都是私下的事,這才是鮮活可親近的的張社首,嗯,朝夕廝守就是這樣子的吧——
  晨風拂拂,青絲繚亂,王微軟著腰肢,雙手往腦後攏住長發,讓小婢蕙湘取來梳子和竹簪,王微手指靈巧,很快就盤成一髻,簡單、優雅,脖頸頎長白皙——
  蕙湘問:「要取頭巾來嗎?」
  王微看了張原一眼,張原一臉濕漉漉的,正抬眼看她,雙眸灼灼,便道:「不用了,沒有外人。」
  十三歲的蕙湘抿唇一笑,自回梅花禪去,不打擾自家女郎和張相公。
  張原站起身,將半截柳枝丟到籬牆邊,說道:「今日方知古人折柳送別乃是嫌對方口臭——」
  王微沒想到張原會突然說上這麼一句,頓時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亂顫,笑得蹲在地上,張原過來扶起她,說道:「我們到亭上坐,繼續垂釣。」

  王微笑得身子有些酥軟,稍微站了一會,讓張原拉著她的手重上鱸香亭,坐在亭邊長凳上,心有些「怦怦」跳,問:「介子相公怎麼一早就來這裡了?」…,
  張原道:「昨夜陪老先生們在府衙長談,就在廨舍歇了,一早醒來就過來看看你。」
  王微嫣然一笑,說道:「你可忙呢。」顧盼園景,問:「這園子真是仙境,說實話,住著就不想離開,可惜不是介子相公的園子。」
  張原道:「我是窮書生——」
  王微低聲道:「我可陪你食粥,不餓死就好。」
  張原握她的手一緊,含笑問:「牛衣對泣,胼手胝足也能嗎?」
  王微遲疑了一下,牛衣,這個這個太髒,胼手胝足,這個這個太苦——
  張原笑道:「不用回答,與你開一句玩笑而已,我不是讓你和我受苦的——」
  王微卻負氣道:「牛衣胼胝,你能我就能,讓我獨自牛衣胼胝那可不行。」
  張原大笑,心裡卻是在想:「有些痴情男女,喜歡設想一些極限狀態來考驗情感,因這個還會起爭執,真是最無聊愚蠢不過的了。」

  王微的手真是柔軟,張原揉捏得愛不釋手,問道:「修微昨日上龍山了?」
  王微看著張原的眼睛,說道:「我看到介子相公,介子相公卻未看到我——介子相公可知我當時在何處?」
  張原笑道:「果然是你,我後來下山,聽嬰姿師妹說有個美貌女書生向她問名,說也姓王,我就猜可能是你,巧極。」
  王微有些錯愕,她正想著怎麼問張原這事呢,張原自己就坦然說出來了,這下子她倒不知該說什麼了,猶豫了一下,問:「不知那嬰姿師妹是何人?」
  張原道:「是我老師謔庵先生之女,我曾在王老師府上求學數月,自幼就認得的。」十五歲未成年,可算是自幼——
  王微「哦」的一聲,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問:「那位嬰姿小姐可曾婚配?」
  張原心裡暗嘆:「都是敏感的女子啊。」答道:「未曾婚配。」
  王微又是「哦」的一聲,什麼都明白了似的,沉默著,從張原掌中抽出手,又執起釣竿,垂花球入水,側頭問:「那介子相公該怎麼辦呢?」

  張原知道王微問的是什麼,稍一遲疑,便將自己去會稽向商澹然提親回來、山陰侯知縣卻在當天晚上召他入廨舍為王老師之女作媒的經過說了。王微敏銳道:「這樣,那位嬰姿小姐就不肯嫁別人了?」
  張原皺了皺眉。不好回答。
  王微強笑道:「個子相公想個妙計。都娶了吧,嬰姿小姐才氣逼人,昨日我聽她誦『雨中桃花』詩,修微是自愧不如——」忽然擱下釣竿起身道:「介子相公。我想明日就回金陵——」
  張原跟著站起身,一臉的愕然。這女人心比政客臉還善變哪,突然就來這麼一句!
  王微看張原這樣子,心又軟下來。這是她傾心的男子啊。對她也很好,她方才這樣說試探的意味更大,她想讓張原更在乎她,白齒咬著鮮潤的嘴唇,口氣軟下來,轉圜道:「介子相公。砎園雖好,不是久居之地啊。」
  張原執手道:「修微。先住著,好嗎?」
  王微秀眉一蹙,說道:「有人來了。」
  張原也聽到從砎園大門傳來隱隱笑語,凝神一聽,說道:「是我三兄張燕客,還有另外幾個人。」

  畢竟是曲中女郎,王微倒不慌張,問張原:「那我避一下吧。」
  張原道:「不用,你只管在這裡垂釣,我去對三兄說。」輕輕放開王微的手,轉身下亭——…,
  王微心裡有些忐忑,沖張原背影喚了一聲:「介子相公——」
  張原回頭微笑問:「何事?」
  王微卻又搖頭道:「無事。」
  張原走回亭上來,王微以為張原有什麼話要說,便迎上兩步,正要開口詢問,張原突然上前伸臂攬住她的腰,用力一摟,胸胸相印,隨後使勁在她嬌嫩的唇上親了一下,聲音低沉或者說有些兇狠:「你是我的,別想跑。」說罷,才松開她,退後一步,伸右手食指在女郎上嘴唇微凹的人中部位輕輕觸揉了一下,觸手嬌嫩欲融,這女郎上嘴唇特別可愛,晶瑩如玉,精雕細琢——
  王微愣愣的,滿面通紅,而張原已轉身下亭,往園門方向而去。
  王微坐在亭邊長凳上,有些發痴,也伸右手食指觸了觸自己人中部位,心裡想著張原有些霸道的話,卻是說不出的歡喜——

  ……
  張萼陪著他在南京國子監的那三位同為納粟監生的好友來遊園,高聲談笑,行至長廊,忽見張原走了出來,奇道:「咦,介子你怎會在這裡,不是在府衙嗎?」忽然醒悟,前天夜裡張原說要把王微帶到砎園來住,昨天忙亂,夜宴時喝多了酒,他把這事給忘了,忙道:「那王——」
  張原打斷道:「我是一早從府衙過來的。」向那三位監生拱手問好,然後把張萼拖到一邊,還沒等他開口,張萼就擠眉弄眼道:「介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抱歉抱歉,愚兄打擾了。」
  張原「嘿」的一聲道:「三兄胡說什麼,你問謝叔去,我是不是一早來的。」
  張萼卻道:「我懶得問,我就認定你是在這裡與王修微徹夜淫樂,嘿嘿,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說說,一夜幾次郎?」
  張原無語。
  張萼搖著頭道:「介子啊介子,人都說我張燕客是個大紈袴,行事荒唐,不料你比我還荒唐,下月你就要完婚,這月還在**,呃,不能說**,太粗俗,尋花問柳,這總行了吧。」

  張原差點惱羞成怒,直言快語是好品德嗎,決不是,說道:「懶得和你囉嗦,三兄你莫要到處說我的事。」
  豈料張萼道:「不用我說,你與王修微的事已是盡人皆知。」
  張原吃了一驚,忙問為何?
  張萼道:「歸安茅止生說的呀,昨日中午府學宮大宴翰社同仁,你是不在,茅止生把揚州瘦馬金陵名妓王修微千里迢迢趕來這裡私會你的事當眾宣揚,引來一片讚歎聲,都說是真名士自風流,有幾個南京的生員曾見過王修微,盛讚王修微之美,在座的有些年少好色之輩是羨慕不已、口水直流——你說,還有誰不知道你和王修微的事?也許五伯父和大父他們現在還不知道,但很快就會知道的——我說介子,你有什麼好擔心的,納個妾而已。」
  張萼滿不在乎,張原卻是心裡叫苦,難怪昨日傍晚那些翰社社員見到他一個個都笑得那麼好。他還以為是自己深受社員們愛戴呢,卻原來是有這麼一齣戲在裡面。雖說這事也的確瞞不住。他也沒打算瞞,因為早晚是要把修微迎進門的,只是這個時候抖落得盡人皆知,父親母親還有澹然那裡會怎麼想——這茅止生簡直是心有怨恨故意搗亂啊——

  張萼卻安慰道:「介子。說真的,這又不是什麼醜事。反而是美名,要知道聖人其實大家都是怕的,至少是敬而遠之。你在龍山上吼叫著『冷風勢血洗滌乾坤』就很有聖人樣。好在有了王修微之事,我看得出來,諸生們對你是真心敬服。」…,
  張原笑笑:「不說了,三兄陪朋友遊園吧,王修微在鱸香亭垂釣,暫住梅花禪。我去和她說一聲,我要回去了。」轉身邁步欲行時。張萼卻又拉著他的手低聲道:「介子,你昨夜真沒與王微同宿?」
  張原甩開他的手:「問謝叔去。」向那三個監生拱拱手,大步趕至鱸香亭,亭上空空,只有那青竹釣竿還擱在亭欄邊上,遊目四顧,小婢蕙湘出現在籬牆那邊向他招手——
  張原從後門進到梅花禪後,蕙湘就把門關上了,王微已戴上玉台巾,見到張原,微微含羞道:「紹興花白米粥已熟,介子相公可肯屈尊食一碗?」
  張原笑道:「真就食粥了嗎。」就在桌前坐下,笑吟吟看著王微,示意王微坐下。
  王微就在側面坐下,這有講究,這是她揚州瘦馬的基本禮儀,與張原對坐進食的應該是其嫡妻,王微十三歲隨馬湘蘭離開揚州後心智漸開,崇尚自由不甘受束縛,但那些自幼養成的習慣還是不知不覺間影響了她——

  姚叔先擺上四樣下粥的金陵小菜,醃菜花、醬豆瓣、豆腐乳、長壽菜,很是精緻,然後盛上兩碗紹興花白米粥,說了一句:「張相公送來的這米好,微姑喜歡吃。」
  王微暈紅上頰,說道:「紹興花白米本就馳名江南。」
  張原喝粥吃菜,胃口甚好,吃了三碗粥,笑道:「抱歉,我把薛童的粥都吃掉了。」
  姚叔笑道:「薛童向來不愛喝粥,武陵帶他買點心吃去了。」
  張原又坐了一會,沒聽到張萼來敲門,心道:「三兄還是知禮的,修微現在可不是曲中女郎了。」起身道:「修微我先回去了,你需要些什麼我讓人給你送來?」
  王微道:「昨日來福送了好些東西來,我還想要一些宣紙,最好是陳清款的,可以作畫,還有,曾聽眉公說肅翁藏書數萬卷,不知介子相公能否去借一些詩文集子讓我一閱?」
  張原一一答應,正待出門,武陵、薛童回來了,武陵道:「少爺,我看到西張三公子帶著幾個人剛出園門。」
  張原「嗯」了一聲,和王微道別,帶著武陵徑回東張宅第,宅中也正用早餐,張原進內宅向父母問安,姐姐張若曦先攔住他,立在天井邊的一盆山蘭旁邊,開口就問:「小原,那金陵名妓王微是怎麼一回事?」

  張原心道:「老姐真是消息靈通,是姐夫洩的密吧。」說道:「姐姐先到西樓書房等我一下,我即下來向姐姐稟報。」
  張若曦豎起兩道柳眉:「你倒還鎮定得很哪——」
  她話還沒說完,張原已經快步上南樓去了,只好去西樓書房等著,見穆真真在房裡寫大字,這時已經擱筆起身,便問:「真真,你知道王微的事嗎?」
  穆真真在書房裡已經聽到少爺和大小姐在天井邊說的話了,正忐忑呢,大小姐果真就進來問她了,漲紅了臉,一聲不吭,非常不安——
  張若曦見穆真真那著急的樣子,倒笑了起來,說道:「好了,別急,我不為為難你了,等下我審問小原,定要他從實招來。」
  穆真真剛鬆了口氣,卻聽大小姐又道:「真真,你現在也是小原的人了,也得管管他,他這麼胡來怎麼行!」
  穆真真臉又通紅,說道:「大小姐,少爺他沒有胡來,沒做錯事,真的。」
  張若曦道:「不管真的假的,等下我自問他。」…,
  張原很快就來了,笑嘻嘻的,問:「履純、履潔兩個小傢伙去哪裡了?」

  張若曦道:「不要顧左右言他,說,王微是怎麼回事,現在哪裡?」這個弟弟是她從小管著的——
  張原還沒開口,兔亭從門邊探出腦袋道:「少爺,西張的蓮夏姐姐說北院大老爺叫少爺去問話。」
  小石頭跑進來道:「少爺,宗少爺問你何時去府學與諸生說話。」
  龍山社集雖然結束了,但大部分翰社社員尚未離開山陰,昨日議定好的在紹興府學要舉行三日文會,論八股文章、論朝野天下之事——
  張原對小石頭道:「告訴宗少爺,說我巳時初刻前會趕去。」現在才是辰時三刻。
  小石頭答應一聲,回話去了。
  張若曦沒好氣道:「張社首,你可忙得很哪。」
  張原笑嘻嘻道:「沒辦法,令弟大才,能者多勞嘛。」對穆真真道:「真真,你代我把王微的事向姐姐說說,儘管說。」說罷,出門去東張見族叔祖張汝霖了。
  張若曦失笑,對穆真真道:「真真你說張原怎麼越來越憊懶了?」
  穆真真抿著嘴笑,在張若曦的盤問下,穆真真將張原與王微的交往經過大致說了,張若曦道:「啊喲,還有這麼多曲折哪,跟話本傳奇似的——那王微真有那麼美,比你如何,真真?」

  穆真真忙道:「婢子怎麼能比!」
  張若曦道:「王微在砎園是嗎,我去看看,真真陪我去。」
  穆真真又露出緊張為難之色,張若曦笑道:「放心,王微又不是我陸郎的外室,我不會把她怎麼樣。」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4
第三百零九章 我見猶憐

  「坐。」
  張汝霖肥胖的身軀塞在圈椅裡,抬手朝書案對面的官帽椅一指,然後挪了挪身子,坐得端正一些,這書房裡的瓶幾書匣諸器物都是名家所制,典雅精緻,只是稍顯凌亂蒙塵,因為張汝霖不許婢僕隨便清掃,那書案上堆著的幾大疊橫七豎八的書籍,彷彿城牆箭垛一般,上午的陽光透過琉璃瓦照進來,無數微塵在光柱中浮動——
  張原恭恭敬敬坐下,靜等族叔祖開口問話,感覺今日族叔祖神情比較嚴肅,應有要緊事要說。
  張汝霖清咳一聲,開口道:「張原,叔祖今日找你來有兩件事要說——」
  張原欠身道:「請叔祖教誨。」
  張汝霖笑了笑,說道:「我原以為你們翰社只是幾個意氣相投的書生結的文會,討論制藝而已,萬沒想到聲勢這麼大——」
  張原一臉誠懇的樣子,靜待族叔祖說下文——
  張汝霖從書垛後看著張原,繼續道:「你在龍山千人一口宣揚的翰社精神我已盡知,其志不小啊,高景逸和鄒南皋竟遠道趕來聲援你,這更是我沒想到的——」

  說到這裡張汝霖話鋒一轉,問:「昨夜那兩位老先生與你長談了一些什麼?」
  張原便將昨夜與高攀龍的談話要點說了,張汝霖笑道:「高景逸倒真是很看重你,竟與你這弱冠少年說這些!」又道:「你回答高景逸的那些話說得也不錯,但我要問你,你可知自萬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後,東林與浙、楚諸人已經是門戶儼然?
  張原道:「族孫有所耳聞。」
  張汝霖忽然嘆息一聲:「蛟門相公往生佛土矣。」怕張原聽不明白,補充道:「蛟門相公便是沈一貫,上月逝世。」
  張原知道沈一貫,十年前的大明內閣首輔,浙黨領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稱呼秀才為相公,官場中人稱呼內閣首輔也叫相公——
  張汝霖道:「沈相公為東林人詬病,你可知其中緣由?」
  張原道:「請叔祖指教。」
  張汝霖道:「應該讓你知道這些了,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小秀才,是諸黨關注的人物,朝中大臣知道你名字的也不會少——我告訴你,東林黨人全力攻訐沈相公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沈相公信佛,東林人尊儒驅佛,表面看起來這是各自信仰的私事,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東林人看不慣沈相公,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另一個原因就是萬曆三十年春皇帝染病,自以為時日無多,連夜召沈一貫入宮託付後事,說要召回礦稅監,沈一貫即回內閣擬旨,豈料翌日,皇帝病情好轉了,後悔自己召回礦監的決定,接連派內官去內閣要討回諭旨,沈相公被逼無奈,只好交還,這讓力主撤礦監稅使的東林黨人對沈相公極為不滿,認為沈相公怯懦未能堅持,不然這一弊政就革除了。」

  東林黨人反對礦稅商稅與資本的原始積累有關,資本主義萌芽需要原始積累,反商稅也就成了江南蓬勃興起的商人階層自覺或不自覺的訴求,可惜因為內憂名患,國家財政左支右絀,東林黨人這一訴求遭後人詬病——
  張原道:「沈相公主持內閣,考慮得當然要多一些,東林常黨人則過於純粹。」
  張汝霖讚賞道:「說得是,你這是持平之論,但東林黨人可不會這麼看,自此視我浙黨為敵,一有機會就要打壓,叔祖便深受其害。」…,
  張原問:「族孫想請問,這東林黨、浙黨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張汝霖道:「自沈相公入閣後始有浙黨之名,至今不過二十年,東林亦如此,萬曆二十一年癸巳京察後,門戶始分,乙巳、辛亥兩次京察,東林與浙、楚諸黨漸成水火之勢,誰主京察就排斥對方——」
  張原嘆道:「黨爭誤國啊。」
  張汝霖道:「黨爭於國不利誰都知道,可你不爭別人就來爭你,像我這樣退居林下當然視黨爭如浮云了,但既要入朝為官,這個就無法逃避,我聽你與高景逸的談話,你似有調和黨爭之意——」

  張原心悅誠服道:「叔祖睿智。」
  張汝霖一笑,隨即面容一肅,說道:「但你是我張汝霖的族孫,這浙黨的烙印磨滅不了的,莫看鄒、高二人現在看重你,若他們入朝主政,他們提拔重用的依然會是他們東林黨人,你若有與他們一言不合,立即摒斥,所以說你想持中,極難。」
  張汝霖是浙黨,對東林黨人的看法自然有些偏激的,但大致也沒錯,東林並不避諱自己的門戶之見,旗幟鮮明地黨同伐異——
  張原道:「叔祖提醒得是,族孫會謹慎行事的,要避免兩面不討好——族孫目前最要緊的是準備鄉試,朝廷黨爭離族孫尚遠。」
  張汝霖點頭道:「這就是我要和你說第二件事,看來你對乙卯鄉試是志在必得了,卻為何糾纏於女色,豈不知女色最是誤人?」
  張原心道:「原來這就是第二件事啊,族叔祖竟然也知道了,那麼這事想必也已傳到了會稽,唉,我有得要解釋。」說道:「叔祖教訓得是,族孫正要向叔祖和家父稟明此事——」西湖月夜相逢就略去不說了,直接從陳眉公佘山山居相遇說起,同船進南京、王微有難向他求助,再就是到山陰了——

  聽了張原的解釋,張汝霖沉吟半晌,說道:「此事已轟傳開來,這時讓你棄了那女子也不近人情,反讓人譏你輕浮薄倖,按說娶妻前納妾也無妨,只是士人納妾一般都是功成名就、年在四十開外才開始享樂,象叔祖這般五十歲後始縱情聲色,少年時可是端謹得很——」
  張原面上唯唯,心道:「族叔祖的侍妾還真不少,都是青春年少,真可謂是一樹梨花、海棠遍地。」對這種為納妾而納妾的做法他是不認可的,但這時只有聽教——
  張汝霖道:「少年戒之在色,你聰明過人、老成穩重,不須我多提醒,好自為之,你去吧。」
  張原站起身,卻聽族叔祖又道:「那女郎住在砎園何處?」
  張原忙道:「族孫冒昧,讓王微暫住梅花禪,請叔祖見諒。」
  張汝霖擺手道:「這個不妨事,儘管住著就是了,這齊家的本事就看你的了。」
  張原辭出北院,順便就到西張藏書樓找幾卷古人、時人的詩文集子準備給王微閱讀,忽然翻到四卷徐文長的詩文集,竟然是徐渭的手稿,手稿裡還夾有兩幅未裝裱的水墨寫意畫,一幅是《春蘭圖》、一幅是《芭蕉圖》,兩幅畫作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張原既歡喜又惋惜,徐渭與西張是世交,徐渭殺妻,是張汝霖之父張元汴營救出獄的,徐渭的書畫詩文成就極高,但才高命蹇,藝術價值尚不被時人認識——

  張原便去看管書樓的僕人那裡登記了一下所借何書,攜書過投醪河,回到自家宅院,這才知道姐姐張若曦和穆真真去砎園了,皺了皺眉,心道:「王微聰慧靈敏,善解人意,應該能應付得了我老姐,我老姐看似有些潑辣,其實是很好說話的,我瞭解老姐。」…,
  宗翼善在前廳等著,與張原一道去府學宮儒學大堂,數百翰社同仁濟濟一堂,正熱烈討論,見張原到來,便齊聲恭請張社首升座開講,張原也就不客氣,說道:「世教衰微,士子只務八股,不通經史,即便僥倖中式,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壞,皆由於此,張原不才,願與同社諸君共興復古學,與世為體、志在世道——」
  張原所謂的興復古學,其實是借古學那旗幟,舊瓶裝新酒,理念都是新的,他從讀經、讀史,講到當今時事,講到泰西諸國日新月異的科技,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時辰,張原談到的很多事物都是在座諸生聞所未聞的,午飯後,繼續講,這回是以問難形式,張原請黃尊素和宗翼善助他,在座數百諸生就八股、經史、民生、時政諸多問題向張原三人提問,氣氛熱烈,持續到日暮時分才散,直到這時張原這才發現高攀龍悄然坐在大堂一角旁聽,張原趕忙上前告罪,高攀龍笑道:「貴社人才濟濟啊,張公子更是說得極好,讓高某大開眼界,『經以窮理、史以證事』,還有泰西諸國事,張公子竟瞭如指掌,張公子與泰西傳教士有往來?」

  張原道:「在下蒙同門徐子先贈《幾何原本》、《泰西水法》等書籍,又與南京耶穌會長王豐肅有過交談,所以對西學有點瞭解。」
  高攀龍道:「王豐肅曾來東林書院拜訪過,其人學問不如利公。」
  利公便是利瑪竇,東林學人對利瑪竇評價很好,譽為泰西大儒——
  張原道:「先生說得是,那王豐肅只熱心傳教,道德學問不甚通達。」又請高攀龍、鄒元標明日來府學宮為翰社諸生講學,高攀龍欣然答允。
  出府學宮大門時,張原見茅元儀和吳鼎芳在等著他,茅、吳二人今日也在府學聽講,現在茅元儀請張原去他的白篷船喝酒,張原婉辭,說家裡還有事,茅元儀笑道:「為王修微之事乎?」茅元儀宣揚張原與王微之事並無惡意,他是的確覺得這是風流韻事,沒什麼不能說的——
  張原和宗翼善、陸韜回到東張宅第已是掌燈時分,用罷晚飯,進到內宅,見西樓書房亮著燈光,張若曦坐在裡面看書,穆真真坐在一邊,張原走進去,穆真真立即站起來叫聲:「少爺——」

  張若曦正在翻看張原從西張借來的那十來卷詩文集子,問:「小原,你這是準備送去給王修微看的?」
  張原看了看那詩集,點頭道:「是,早間答應她的。」讓穆真真給他烹茶來,今日在紹興府學嘴巴幾乎沒有停過,說得口乾舌燥——
  張若曦道:「我午前去砎園看到了那個王修微——」說了這麼一句,看著張原的神色,「哼」了一聲道:「你似乎很篤定?」
  張原笑道:「你是我姐姐啊。」
  張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說道:「若是商澹然在此,你就慌了神了對吧。」
  張原不答,說道:「姐姐說說見王修微怎麼了?」
  張若曦說了八個字:「我見猶憐,怪不了你。」
  張原笑,心想:「修微把我姐姐都迷住了——」
  張若曦又道:「我對王修微說讓她以後幫我管盛美商號,她答應了。」
  張原「呃」的一聲,張若曦便問:「怎麼,你不肯?」…,
  張原道:「沒有,只要她肯就行。」
  張若曦又問:「那澹然那邊你如何解釋?男子納妾雖不算什麼過分的事,但沒個解釋可不行——」說到這裡,壓低聲音道:「這話絕不能對你姐夫說,不然他也帶個回來那我可受不了。」

  張若曦的態度應該是明代作為士人嫡妻的女子的普遍心態,認同納妾制,但落到自己頭上總不會心甘情願的——
  張原道:「我等下給澹然寫封長信。」
  張若曦「嗯」了一聲,又道:「都是極好的女子,你既遇上,又有這樣的緣分,那就要好好待她們。」張若曦本來還想問問那個王師妹的事,想想還是沒問——
  當夜張原躊躇苦思給商澹然寫信,這比作八股文難百倍,一切作文技巧皆無用,還是實話實說好,字斟句酌寫了兩個時辰才寫好兩封信,一封給內兄商周德,一封給澹然,並在信裡說過幾日再登門當面解釋——
  翌日一早,張原讓來旺把信送去會稽交給商周德,又讓武陵把那十捲詩文集還有一軸宣紙給砎園的王修微送去,寫了一封短信,讓王修微愛護好徐渭的手稿,有暇的話手抄一份,他可以把王微的手抄本交給楊石香帶回青浦刊刻印行,徐渭的那兩幅畫也一併送去讓王微揣摩學習,改日將送到裝裱鋪去裝裱以便保存——
  高攀龍、鄒元標在紹興府學為翰社諸生講學兩日,宣揚東林的經世致用之學,到了三月初六,翰社社員開始陸續離開山陰返鄉,但還有近百人留下,這些人是翰社骨幹,與張原關係也密切,要留下參加下月張原的婚禮,高攀龍、鄒元標也於三月初六午後乘船回無錫,張原諸人恭送——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15
第三百一十章 砎園夜

  商周德看了張原讓人送來的信,搖了搖頭,在他看來張原徊妾其實算不得什麼,一個揚州瘦馬而已,威脅不到小妹澹然在張家的地位,只是小妹與張原情投意合,完婚在即,這時橫插這麼一個王微進來,小妹心情當然不會好——
  手邊還有一封張原寫給小妹澹然的信,商周德捻了捻信封,厚厚一疊,笑了笑,起身入內宅,要親手把信交給小妹,也好寬解小妹幾句,在穿堂遇見一個婢女,問知澹然在後園花廳,便徑往後園而來——
  後園鞦韆架畔,一叢叢的山蘭盛開,初開的芍藥尤為嬌豔,小婢云錦在盪鞦韆,商澹然立在一邊看,還有一個婢女捧著巾,見商周德走進來,云錦趕緊從鞦韆架上溜下來,一齊向二老爺見禮,商周德道:「我有話與大小姐說,你們退開些。
  待二婢走到花廳門前那邊站著,商澹然開口道:「二兄,山陰那邊有信來了嗎?」
  張原自去年臘月十三回到山陰,隔三岔五便會給商澹然寫信,而二月下旬至今已有八、九日未有書信來,商澹然也知張原是在忙翰社社集的事—

  「是張介子的信。」商周德從袖底摸出張原的信,遞給商澹然,眉頭輕皺:「發生了一點讓人不快的事—」
  商澹然披云肩穿比甲,梳著杭州攢髮髻,明眸皓齒,儀態嫻雅,看著二兄商周德的臉色,心裡一沉,問:「是關於王小姐的事?」這是她一直擔心的事。
  商周德也知道王思任之女與張原的糾葛,笑了笑,說道:「倒不是王小姐,卻也姓王,金陵名妓,與介子在松江相識,追到山陰來了——你先看信,看張介子怎麼和你解釋的。」
  商澹然秀眉微蹙,抽出信,將信封擱在身邊的鞦韆架上,張原的信用的是那種長八寸寬六寸的鉛山竹紙,足足寫了五張紙,字是那種指頂大的小楷,端凝秀勁,書法較前年盛夏在白馬山時大有長進,商澹然還是很鎮定,尚有閒心先在心裡評價了一下張原的字——
  商周德負手立在一邊,看著小妹澹然一張一張的看信,看完最末一張信紙,面無表情,看著一叢芍藥發呆,忽然眼角沁出的淚珠滑過雙頰,商周德頓時急了,說道:「張介子行事太荒唐,他說過幾日會登門解釋,到時我面責他,讓他打發那個金陵妓走人,真是豈有此理。.」商周德態度有點誇張,他是故意的—

  商澹然一招手,那捧巾的婢女碎步跑過來,商澹然取面巾拭了拭眼淚,又讓小婢走開些,對二兄商周德道:「二兄,介子是寫信來解釋,不是要翻然悔改,介子性情我是知道的,外柔內剛,他這封信雖然字斟句酌,但我看得出來,他對那個名叫王微的女子很有回護之意,山陰社集,士子如雲,想必是要把王微不遠千里來山陰稱作韻事美事的,我們若一力排斥,反為不美,致我於不賢善妒之名,我能容得穆真真,為何容不得這個王微——」
  去年六月十九商澹然在大善寺與張母呂氏相見,張母呂氏和她說起穆真真之事,穆真真隨張原外出,肯定是通房丫頭了,當時她笑著說真真有武藝,又忠心,跟著張郎外出也讓人放心——
  商周德嘆道:「小妹如此賢惠,張介子也應感愧,不過你這樣寬容也不行,他現在還只是一個秀才,以後若進士及第、為官一方,豈不要縱情聲色、花天酒地?」…,
  商澹然含笑道:「那倒不至於,張介子不是貪杯好色之人,不過我想看看那個王微——」心裡還是很有妒意,王微陪張原從青浦同舟至金陵,想想都耿耿於懷。

  商周德道:「待介子來我就對他說,讓那王微來拜見你,那女子若是過於狐媚,你正可訓誡一番。」閒話幾句,出去了。
  商澹然將張原的信收好,坐在鞦韆架上,小婢云錦趕緊過來輕輕搖盪她,問:「小姐為什麼哭,張姑爺欺負小姐了?」
  商澹然奇道:「為什麼就說是張介子欺負我?」
  云錦遲疑了一下,說道:「婢子早間聽船娘周媽說張姑爺要納一個金陵花魁為妾,不知真假,所以婢子沒敢對小姐說。」
  鞦韆輕搖,裙裾輕拂,商澹然抬頭望著天邊流云,心道:「這事還真傳得快,那看來叫那王微來這裡見一面是應該的,這也是全我會稽商氏的顏面。」思來想去,心裡還是煩悶。
  三月初八,黃尊素、倪元璐這些紹興本府的翰社社員也向張原告辭回鄉,因為三月初十就是清明,他們要趕回去掃墓,下月初會再來山陰,喝張原的喜酒,至於阮大鋮、范文若、馮夢龍、楊石香這些外省、外郡的社員當然不可能趕回家鄉掃墓後又再趕來,所以就留在山■也有六十多人,每日聚在一起討論八股、縱論經史、時事天清氣朗、風和日麗則瀏覽紹興山水,山陰道上行,如行畫卷中啊——

  張原三月初九午後去拜會內兄商周德,一路上見畫船簫鼓、絡繹不絕,舟中男女靚妝服,歡歌暢飲,這是會稽、山陰兩地城中民眾去郊外掃墓,名曰掃墓,其實是游春,鼓吹洋洋沸沸,曲子是《海東青》、《獨行千里》,張原不明白為什麼紹興人掃墓游春就要吹這兩支表現高飛遠的曲子?
  商周德見張原來了,便說了前日澹然看了信後所說的話,張原慚愧,深感澹然賢惠,商周德道:「澹然要見那個王微一面,看看她是何等樣人,就在這幾日,你喚她來見一面吧。」
  張原心想:「修微要入我張家門早晚是要拜見澹然的,澹然賢淑,當不會讓修微難堪。」便答應了。
  張原在商府用了晚飯,與武陵乘乘船回山陰,在八士橋上岸,暮色沉沉,半圓的月亮已經升起在中天,深藍色的天幕星辰閃爍,張原道:「小武,與我一塊去砎園。」
  武陵答應一聲,跟著張原向城西砎園走去,說道:「少爺好些天沒去砎園了。」
  張原道:「每日講學、酬酢、送別,幾無空閒我姐姐不是去過幾回嗎?」

  武陵道:「那我不大清楚。」
  主僕二人行到龐公池,暮春的天已經全黑下來,那半圓的月亮愈發皎潔了,渀佛先前蒙塵,這時洗淨了,池水幽沉,池水那端砎園的亭台樓閣在昏暗中縹緲如夢幻——
  砎園門未閉,張原和武陵走了進去,謝園丁一家四口正用晚飯,點一盞豆油燈,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張原招呼了一聲便走了過去,過長廊、小眉山、天問台,到了梅花禪後門外,正見小婢蕙湘在漱石泉的小渠邊清洗飯甑和碗盞,一盞小燈籠插在籬牆邊暈黃如月——
  「惠湘,晚餐吃了什麼菜?」張原微笑著問。
  惠湘見是張原,白齒在夜色中閃亮,歡喜道:「張相公來了,我家女郎方才都在說張相公有六天沒來了——-晚餐呀,花白大米飯,香噴噴的,菜有豌豆湯、紅腐乳、青椒肉片,還有一條鱸魚,就是這池子裡釣的,清蒸,很好吃。」手朝鱸香亭下的池水一指。…,
  張原喜道:「是你家微姑釣的?好本事。」
  「不是微姑。」惠湘嘻嘻笑道:「微姑用花哪裡釣得到魚呢,是薛童用蚯蚓作餌釣的。」又道:「微姑這些天忙極了,看書、寫字,每日不得空。」

  張原「哦」了一聲:「我去看看她忙些什麼。」
  進到梅花禪房,姚叔在廊下烹茶,薛童坐在王微那間耳房的門檻上藉著房間的燈光用一把小刀削什麼東西,見到張原,薛童「啊」的一聲跳起身,張原擺擺手,薛童就抿著嘴不吭聲了。
  張原站在耳房前,見窗前一條小案,一盞琉璃燈,王微跪坐在案前,側對著門,穿著本色布袍,柔順的長發披散著,腰肢筆挺,右肘支案在書寫,張原剛邁步進去,她就察覺了,眸光一閃,笑意盈盈,叫了聲:「介子相公——」,將手中兔毫筆擱在宣銅筆格上,站起身來,布袍搖曳,窈窕綽約
  張原笑道:「本待嚇你一嚇,你倒警覺。」
  王微道:「我在抄書,你若嚇我,那就寫廢一頁紙了。」
  張原俯身見案頭攤著一卷徐渭的詩文手稿,一邊是王微抄錄的紙張,邊上還有一疊抄好的,竟已抄到第三卷,蠅頭小楷,字跡清爽秀麗,張原看了幾張,竟無任何塗改,這可不是幾百字幾千字,抄書數萬字能不出錯、不塗改,這太罕見了,不禁讚歎——

  王微含笑道:「介子相公莫誇,我可浪費了不少紙。」說著,從另一邊書篋取出一小疊紙,約有十餘張,都是寫錯了就廢棄的,有的已經快寫滿了,只最後出錯,就作廢了,很可惜。
  張原道:「修微太認真了,《蘭亭集序》都有漏字添補,你這又不是科考試卷,塗改一下何妨,錯字勾抹掉就行了,要不明日我讓人送雌黃來。
  王微道:「不用,反正有時間,我看著塗改了的就覺得礙眼,心裡不痛快,所以乾脆重抄,也算練字嘛,對不對?」
  張原「嘿」的一聲,心道:「修微還是個完美主義者,這可不大好侍候。」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