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雅騷 作者:賊道三癡 (己完結)

 
mk2257 2012-2-26 09:05: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8 918690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6
第三百四十一章 蘇幕遮

  心情愉快,才有欣賞幽情雅趣的從容心態,那隔水庭院的靜夜笙歌,讓張原興致勃勃,所以想讓王微也吹一曲洞簫,初無他想,但看到王微那水汪汪的雙眸和嫣紅的唇,就不怎麼想娛耳了,說道:「子時初刻了,那就早點歇息吧。」王微斂眉輕笑:「還是先吹簫。」

  小婢蕙湘趕緊取了簫來,這是建州德化窯瓷簫,白如天鵝絨,滑膩如脂,溫潤如玉,好似美人肌膚一王微道:「蕙湘,你自去睡吧,不須你侍候了。」

  蕙湘答應一聲,捂著嘴,打著哈欠去了。

  王微掩上書房門,坐在短榻上,執簫在手,纖指與簫管瑩然一白,修長的指節伸縮按捺,清越的簫音裊而出,吹的曲子是《梅花三弄》,這種瓷簫很珍貴,燒製一百支瓷簫只有一、兩支合調,但若合了調,那吹奏起來音色之純遠在竹簫之上,而且能吹出竹簫吹不出來的高音一一曲吹罷,萬籟俱寂。

  紅唇離開白簫,睫毛輕揚,眸光如水,抬眼望著立在榻前的張原,問:「相公可還要聽曲否?」張原看著王微唇間沾染的津唾亮色,心中一蕩,伸手指替她揩去,柔唇觸手嬌嫩欲融,心想若是如此那般,可知有多銷魂,說道:「且到枕上再品。」王微偏過頭,用臉頰輕輕挨擦張原的手,美眸斜睨媚態橫生,輕喚一聲:「相公」半羞半嗔,聲音柔細,瓷簫亦無此嬌音。

  張原牽了王微的手,端了琉璃燈到隔壁臥室,見月色入戶,明明照在床邊,乾脆就滅了燈,兩個人就在床上品獨眼簫、撫無絃琴,閨房之樂妙不可言,王微七歲被揚州養瘦馬的人家收養,學琴棋書畫、打雙陸、抹骨牌、梳妝打扮、坐臥風姿,到十一、二歲時,又按照《如意君傳》、《玉房秘訣》學習枕上風情,自幼耳濡目染,深諳床秭間的種種情趣,現在委身心愛之人,自然是媚態盡顯,風情萬種讓張原稱心如意,其樂如登仙良久,臥室才安靜下來,先前朗朗照在床頭的月光已退出窗外,張原輕笑道:「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一坡翁此詞正為我二人寫照,不過我們更厲害一些,明月都害羞退卻了。」王微白羊一般側臥著喘息未定,嬌軀輕顫,猶有高潮的餘韻,伸臂搭在張原胸前,指尖輕劃…,不知在寫什麼字,聽張原這麼說吃吃膩笑,說道:「相公大才,平日也談詩論藝、品評當世詩家,但除了時文和古文,未見相公有詩詞大作今夜興致好,相公不妨吟詩一首一張原心道:「這時候還要吟詩哪,這女文青還真不好侍候。」手擱在女郎高低起伏的腰臀上撫弄,說道:「我是眼高手低,能品評鑑賞,卻拙於自作。」

  王微道:「初作拙又何妨多作幾首不就漸入佳境了,且吟一首讓修微聽聽。」

  張原心道:「你這是逼我做文抄公啊,也罷,閨房床秭之間抄一抄無妨,哄哄愛妾。」想了想說道:「《蘇幕遮》一闕,聽好了一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劃地東風,徹夜梨花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荳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王微聽了,半晌無語。

  張原問:「修微,睡去了?」

  王微「格」的一笑,問:「相公這詞妙極,不過相公是在思念誰呢?」張原雙臂一緊,說道:「思念之人已在懷抱。」

  王微歡喜得心發顫,緊緊抱著張原的腰,腦袋似要鑽到張原心窩裡去,語帶嗚咽:「相公這詞是在修微離開山陰後填的嗎?」

  張原「嗯」了一聲,心道女郎妙解,現在是刮西風颳北風了,滿地黃花才對,哪有東風和梨花,解釋成三月間王微離開山陰時作的那就圓滿無破綻了女郎王微一顆心滿滿的甜甜睡去。

  次日一早,那些新投靠的婢僕家奴就趕到「解元第」牌樓前等候家主使喚了,昨夜少主張解元回來,神色間似對他們有些不滿,所以他們今日來得更早了,個個備有禮品進獻一辰時初,牆門打開,張原陪著父親張瑞甄走了出來,身後是來福、石雙、符成、符大功諸僕,張瑞陽當眾說了不接受這些人的投獻,相關田契地產全部還給這些人,請這些人以後各安本業,不要再來東張侍候了。

  真如晴天霹靂,這些捧著禮盒的婢僕全懵了,隨即跪倒哀求,說是生為張家人死為張家鬼,今日就是死在牌樓下也決不離開張瑞陽心有不忍,皺著眉頭,看著兒子張原。

  張原對這些人誇張的表現很反感,心道:「又不是在我家待了幾十年的老家人,有這麼深的感情嗎,還生為張家人死為張家鬼,無非趨炎附勢而已。」說道:「家嚴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各位鄉親就不要再囉嗦了,我張家不接受投獻靠身,若缺人手的話會立契僱傭,不需要你們投靠侍候,這些田契家嚴與我俱末背書,還是你們的,都領回去吧。」

  這六戶人家死活不肯領回各自的田契,要賴在張原家。

  張原作色道:「難道各位要我請縣衙的典史人來處理這件事嗎!」這六戶人家見張原父子態度決絕,不敢在堅持,領了各自田契、提了禮盒,垂頭喪氣回去了,這幾日他們已經向四鄰誇耀他們靠身張解元家了,哪會想到今日會被趕出來,沮喪、羞惱、憤恨……

  張瑞陽看著那些人離開,嘆道:「倒把這些人給得罪了。」張原道:「該得罪還是要得罪,不做老好人今日是衙門休沐日,父親與我一道去拜見徐府尊和劉縣尊吧。」

  張原和父親張瑞陽先去西張拜見張汝霜,張汝霜已經聽說早間張瑞陽斥退那些投獻者之事,心道:「這定是張原的主意,張原有大志向啊,未雨綢繆,這是要避免他人被人抓把柄嗎?」笑道:「我山陰張氏解元、狀元都有了,放眼江南,數一數二人家。」又問了董、汪造謠之事,說道:「只怕還有主使者,錢謙益是東林黨人,宣黨最忌他,歸安韓敬視錢謙益如寇仇」說到這裡,忽然失笑:「張原,你出身山陰張氏,打著浙黨的烙印,但現在房師楊漣、座師錢謙益,都是東林黨人,東林二君部元標、高攀龍又對你大為賞識,你會很尷尬啊,入京之後要看你自己的交際手段了,切忌兩面討好,那樣只會兩面得罪。」

  張原唯唯稱是,想說而沒有說的是「我一個人當然勢單力薄,但我可以自立一黨,合縱連橫,左右逢源、」巳時三刻,張瑞陽、張原父子來到紹興府衙拜見知府徐時進,獻上給老師的贅禮,徐時進是張原府考時的考官,也算是張原的老師,張原能高中解元,徐時進當然也很高興,怎麼說張原也是他的門生,看張原這連捷的勢頭,明年春闈極可能高中,張原今年才十八歲,前程不可限量,所以徐時進對張瑞陽、張原父子極為客氣,要留二人用午飯,這時離午飯時間尚早,張原婉辭道:「學生還要去拜訪劉縣尊,順便向縣衙禮房呈報申請參加會試的咨文。」

  山陰劉知縣見到張瑞陽父子,更是滿面笑容,稱張瑞陽為「泉翁」稱張原為「介子賢弟」並直言說以後若有什麼事就請張瑞陽直接來縣衙找他,這擺明是給張瑞陽請託的權利嘛,張瑞陽謙遜道:「除了諸如義倉賑災這樣的地方公益,治民絕不敢入公門,前幾日投獻的民戶,治民也好言勸他們回去了,就是怕惹是非。」

  劉知縣半信半疑,很少有鄉紳能做到不入公門請偈居間的,當下誇讚泉翁高風亮節,今日縣禮房本來不辦公,劉知縣讓人把禮房書吏叫來,給張原填寫好了參加會試的咨文,等到下月初五日前收齊本縣舉人參加會試的咨文再一併送到府上去,估計下月底省裡批覆的「公據」就會發至各縣這日傍晚,張瑞陽在「解元第」牌樓前的空場上擺了六十席宴請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酒食都是請十字街兩家酒樓直接備辦的,對那些送了厚禮的鄉鄰,張瑞陽一一婉謝,只收三錢銀子的賀儀王炳麟今日也來東張喝酒,席散後張原送他回去,王炳麟道:「介子,我明日傍晚置筵席謝眾親朋,你和宗子一定要來。」

  張原道:「師兄的喜酒,弟怎敢不來,正打算明日來拜見師母呢,老師不能回來嗎?」

  王炳麟道:「袁州離此兩千里呢,哪能回來,還不知道接到我的書信沒有。」又道:「小妹要看你的鄉試制藝,你明日帶來吧。」拱拱手,上轎而去。

  張原回到「解元第」見一個民信局的腳伕從牆門裡出來,問是哪裡來的信,說是南京寄來的,張原進去一看,是姐夫陸韜從南京寄來的,趕緊持信入內院交給姐姐一張若曦拆信一看,搖頭苦笑:「又落榜了。」張原熟識的親朋諸如張岱、王炳麟、祁彪佳、黃尊素等人都高中龍虎榜,現在聽說姐夫陸韜落榜,還真有點不適應,應天府鄉試舉人名額比浙江多,有一百六十人,但包括了南京國子監的考生,競爭是極為激烈啊,陸韜制藝算不得優秀,落榜也不稀奇。

  陸韜在信裡說楊石香、馮夢龍、金琅之、洪道泰、夏允彝等人也都落榜了,但翰社同仁高中的亦復不少,如桐城阮大誠、常熟許士柔、上海徐轉訊、華亭翁元升等,總計十八人上榜,翰社名聲大振。


  江南長卷即將結束,小道對介子的北國行非常期待,小道想努力證明能寫江南風情和兒女情長,也能寫北國風光、朝政風雲和金戈鐵馬,小道對雅騷下的功夫超過了上品寒士,最近又買了一批書來學習,小道很努力,果斷表揚自己。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7
第三百四十二章 後花園情結

  閏八月二十三日午後,張原去西張約大兄張岱同赴會稽王炳麟的舉人宴,卻見三兄張萼立在門前白皮松下與魯云谷客客氣氣揖讓,昨晚西張的張岱幾兄弟都來東張喝酒,張萼卻沒有來,張原納悶,張萼最愛湊熱鬧的,怎麼會不來赴宴,難道自卑了,現在才知道是張萼那個四個月大的兒子生病高燒不退,紹興名醫就數魯云谷最擅長小兒科,張萼以前與魯云谷有點齟齬,路上遇到魯云谷都是翻白眼不理睬的,如今為了兒子,也得放下紈袴架子——
  看著魯云谷和背藥篋的童子走遠,張萼道:「今日方知做醫生的神氣,還真有求到他的時候。」
  張原笑道:「醫術高明才神氣,不然也是討打。」
  張萼大笑起來,說道:「有一笑話,一醫生醫壞了人,為彼家所縛,夜半逃脫,赴水遁。歸見其子方讀《脈訣》,搖頭說:『我兒讀醫書可緩,還是學游水要緊』,不知魯云谷兒子學會游水沒有?」忽然醒悟魯云谷正給他兒子看病呢,這笑話講不得,便問張原來此何事,得知是要去王思任府上喝酒,也不管王炳麟有沒有邀請他,道:「那我也去,我那個逆子昨夜嚎哭不休,若不是我兒子早已打殺,去,去,一起喝酒去。」讓福兒進去稟報一聲。

  張岱帶著健僕馮虎出來了,兄弟三人和武陵、來福、能柱、馮虎四僕一起往越王橋方向而行,來福挑著一擔張原謝師的贄禮,沿途民眾見到張原都是笑臉相呼「解元郎」,張原還禮不迭——
  張岱笑道:「介子,你實讓我嫉妒,本來我十九歲中舉是很有興頭的事,現在全讓你這個十八歲解元郎比下去了,還不如當初補生員風光。」
  張萼大笑:「既生瑜何生亮啊。」
  張原笑道:「那怎麼辦,要不明年春闈我把狀元讓大兄。」
  張岱哈哈大笑。
  從西張狀元第到越王府三里多路再過去兩里就是杏花寺,在杏花寺前正遇姚簡叔,姚簡叔也是來赴王炳麟功名宴的,對張氏三兄弟道:「才申時末筵席還沒開始,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就在這杏花寺後面——」
  張萼道:「美貌尼姑?」
  姚簡叔笑道:「諸暨才子陳洪綬,字章侯,宗子應該聽說過。」
  張岱喜道:「畫痴陳章侯,杭州名家藍田叔的高徒,我看過陳章侯畫的水滸人物葉子絕妙,倪元璐都佩服的——陳章侯怎麼會在杏花寺?」

  姚簡叔道:「其母今年二月病逝,其兄與他爭田產,陳章侯乾脆就把家產全部讓給其兄,帶著未婚妻子從諸暨遷到會稽定居,任會稽縣令來斯行就是他岳父嘛,僦居的屋舍是杏花寺的房產,前些日子給寺裡畫了維摩詰圖。」
  張原心道:「陳洪綬不就是陳老蓮嗎。人稱大明三百年無此筆墨,人物畫是一絕,嗯。去見識見識。」
  來福四人在寺門前等著,張氏三兄弟跟著姚簡叔繞到杏花寺後面,就見臨河屋舍數間,圍著一人高的籬笆牆,小扣柴扉,便有老僕來應門,見是姚簡叔,便開門讓他們進去,說道:「我家公子正在作畫。」
  張原跟在姚簡叔來到陳洪綬的書房,只見一個白冠白袍的青年儒生在專心致志繪畫。這儒生年約十八、九歲,頭也不抬,只說了聲:「請坐」自顧作畫。
  這儒生當然就是陳洪綬,張原幾人立在一邊看他作畫,畫的應該是道教神仙,天女散花紅羽衣絢爛,陳洪綬下筆極快,須臾間畫好一個人物的面目,又直起身仔細端詳,然後又落筆如風——…,
  夕陽落在白馬山外,書房裡光線陡然一暗,陳洪綬依然專心作畫,只把腦袋俯低一些,隨即便有一個婢女進來點燈,張原輕輕一扯大兄的衣袖,與姚簡叔、張萼一起退出。
  出籬門時張萼讚道:「果然畫得好,人物生動有神,下筆恣肆」張萼之父張葆生是書畫名家,張萼雖然不學無術,但自幼耳濡目染,鑑賞能力也不會低。
  張原忽然想起這陳老蓮還是版畫高手,道:「不知能不能請陳章侯為我們翰社書局的書繪製插圖,馮夢龍的《喻世明言》再版,需要四十幅插圖。」
  張岱道:「等下筵席散我們再來找他。」
  王思任府前賓客盈門,從門廳至大廳共設了三十餘席,王炳麟正周旋其間,八方酬酢,見到張原四人,略一寒暄,便道:「介子你怎麼這時才來,你隨我到裡面坐。」安排張岱、張萼、姚簡叔和周墨農一席,張原隨他入內院——
  張原讓來福挑著贄禮跟他一起進去,來到內院西側的那個小院,三年前張原向王思任學八股文時就是住在這裡,這裡可稱西廂院,月洞門那邊就是王師母和靜淑師姐、嬰姿師妹等女眷住的地方,這裡設了六席,都是王氏族人和親戚,王炳麟讓張原和他的三個妻兄弟同席,張原道:「師兄,王老師遠在袁州,弟無法當面謝師恩,想給師母磕個頭,不知可否?」

  去年張原補生員,也到王老師府上給師母磕了頭——
  王炳麟道:「我先問問。」叫了一個小婢過來,吩咐幾句,那小婢去了,過了一會小跑著回來傳話說:「太太說不必了,張公子的心意太太知道了,請大少爺好生款待張公子便是。」
  王炳麟一笑,對張原道:「今日客人多,我母親在那邊也要陪宗族女眷。」
  張原心知王師母對他頗為不滿,嬰姿師妹十八歲了還沒嫁人,豈不是他耽誤的,點頭道:「師兄自去招呼客人,不用管我,對了師兄,我的鄉試制藝放在那些禮盒一起。」
  王炳麟道:「那我先拿進去。」請他的三個妻兄弟陪張原多喝幾杯,便去了。
  王炳麟的兩個內兄和一個內弟都很能喝酒,對解元郎張原甚是敬佩,三兄弟輪番向張原敬酒,今日筵席上的酒是金華府的金盤露酒,比紹興荳酒酒勁大。張原不敢多喝,但卻不過王炳麟這三個妻兄弟的熱情,與他們每人各喝了一杯,便作揖道:「三位仁兄弟實在喝不得,等下嘔吐狼藉就掃興了。」

  筵席上有一盤油煎鰣魚,烹製得甚是美味,張原不禁想起在那年侯縣令請王老師在縣衙用餐時的情景,當時他和嬰姿師妹同席,師妹那時打扮成一個清清秀秀的少年書生,師妹很喜歡吃鰣魚。盤裡的兩尾鰣魚都被她一個人吃掉了——
  「張公子——」
  一個小婢悄悄走過來,輕輕扯了扯張原衣袖,就走開了。
  張原將杯中殘酒喝乾,夾了一塊鰣魚入嘴,這才起身道:「三位仁兄,在下不勝酒力,失陪了,失陪了。」
  出了西廂小院。張原看到那個小婢立在院牆下幾株雁來紅邊等立著,待他近前,那小婢即道:「張公子我家二小姐要見你,請往這邊來。」領著張原繞到西廂小院後面,那裡有個小門,小門那邊是後花園——
  小婢道:「張公子請稍等,我家二小姐很快就來。」說罷,將小門半掩,快步去了…,
  沒有燈火,天上也沒有月亮,只有幾粒寒星在眨著眼,後園一片昏蒙。從半掩小門透出的淡淡燈光掃不開濃重的夜,張原看不到什麼,但能嗅到花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味,此情此景,張原在明清小說、戲曲裡最熟悉不過了,後花園私訂終身啊。可惜他並非未娶的書生,《西廂記》、《珍珠塔》都似是而非——

  自上回在避園木閣下的黑暗角落裡相擁、接吻,張原已無法再自欺欺人不正視自己與嬰姿師妹的感情,嬰姿師妹不可能另嫁他人了,只有他能娶,但名分問題是橫亙在二人之間的一座大山,靜淑師姐言猶在耳:「張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沒辦法可想了嗎?難道真要讓我妹嬰姿為你憔悴一生?」
  張原站在門縫透出的那一線燈光邊上久久不動,像一尊石像,半晌,腳步聲細碎,那小婢回來了,著急道:「張公子,我家二小姐不知道哪裡去了,婢子找不到她——」
  張原道:「不要緊,你回去,我在這裡再待一會,這園子花很香。」
  那小婢道:「那婢子再去找找,張公子別急。」
  張原道:「你可別到處問人啊。」
  那小婢道:「婢子曉得。」轉身要走,忽聽園中花木幽深處有人「格」的一聲笑,隨即又道:「青蘋,我在這裡呢。」
  張原和那小婢青蘋驟出不意,都是吃了一驚,迅即就辨出這正是王嬰姿的聲音,青蘋叫了一聲:「二小姐——」
  王嬰姿走到淡淡燈光下,鵝黃色的衣裙,手裡還拿著一卷書,眼睛大大的,笑盈盈道:「青蘋你出去,沒事了。」

  小婢青蘋「噢」的一聲,看看張原,又看看二小姐,出了後園,把小門掩上了,一線燈光隔斷,後園頓時昏黑一片——
  「師兄。」
  王嬰姿走近,有淡淡體香,一隻柔軟的手伸到張原掌中,張原握住,輕笑道:「嚇我一大跳,師妹一直在邊上窺伺嗎?」
  王嬰姿笑道:「看師兄會不會等得焦躁不耐煩。」
  張原道:「好險,君子慎獨啊」
  黑暗中王嬰姿清脆地笑,問:「方才師兄站在這裡一動不動,想些什麼?」
  張原道:「師妹躲在暗處看我站在這裡一動不動,師妹又想些什麼?」
  王嬰姿聲音低下來,說道:「師兄不快活是嗎——」
  張原道:「沒有不快活,就是在想怎麼才能讓師妹快活。」
  王嬰姿嘻嘻的笑,低落的情緒立即歡快起來,說道:「我沒有不快活啊,一直很快活,得知我阿兄和介子師兄都高中後,我笑了很久。」手裡握著的那書卷在張原胸前輕輕一抵,「這是師兄的鄉試制藝,我看了首場七篇,師兄真是寫得好,純正典雅,無可挑剔。」

  雖然是沉甸甸的情感,但見到言笑晏晏的嬰姿師妹,張原不自禁的就輕鬆愉快起來,笑道:「師妹才學猶勝於我,所幸師妹是女子不能去考,不然師妹就奪了我這解元去了。」
  王嬰姿笑:「難,師兄才學進境一日千里,我追趕不上了。」
  張原道:「我不是還在這裡嗎。」
  王嬰姿沒了聲音,身子貼過來,擠著張原,張原將她摟住,就好像那日黃昏在避園一般,半晌,王嬰姿長長出了一口氣,輕笑道:「感覺真好啊,師兄的心怦怦怦撞擊著我——師兄我們到那邊花架下說話。」說完這句話又「嗤」的一笑,輕聲道:「我娘那邊有姐姐幫我遮掩支吾呢——師兄,我們這樣象不象偷情?」…,
  嬰姿師妹真是言語無忌啊,張原無語了。
  王嬰姿拉著張原的手,在後園昏暗的花木間穿行,王嬰姿道:「這園子我閉著眼睛都能到處走。」
  在黑暗裡待久了,張原也能朦朦辨物,跟著王嬰姿繞過一座假山,就見一個花棚,花葉凋零,只剩藤枝,棚裡有一條長木椅,坐在木椅上仰頭看,疏枝枯葉間點綴著亮晶晶的繁星,秋夜星辰,夜愈深愈璀璨——

  王嬰姿緊靠張原坐著,指著不遠處園牆邊掛著的那盞小燈籠道:「那是我剛才出來時帶的燈籠,待會師兄拿去照路。」
  張原道:「不用,等下我還要回前院。」
  兩個人緊挨著坐在空疏的花棚下,也沒有很想摟抱親熱,張原當然是有所克制的,王嬰姿卻是覺得能這樣緊靠著介子師兄暖暖的就很快活了,兩個人說了很久的話,直到那邊園牆燈籠下出現一個小婢在叫「二小姐,二小姐,筵席散了,」兩個人才分開。
  王嬰姿應道:「稍等,我馬上回去。」拉著張原的手走回那邊小門,臨別時道:「師兄,祝你進京一路順風,明年春闈連捷,得展生平抱負」頓了頓,又道:「方才與師兄說了那麼多,師兄也明白我心意了。」
  殘月如鉤,從杏花寺那邊升起來,灑下聖潔的清輝,映著王嬰姿的眉眼,分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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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難寫,四千字寫到現在。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8
第三百四十三章 將遠行

  張若曦不能在娘家久待,這幾日與王微、伊亭一起盤點了開設在霧露橋畔的盛美號布莊,於閏八月二十八日離開山陰回青浦,王微也同船去杭州,杭州的盛美號布莊需要王微去管理——
  涼秋午後的八士橋畔,西風蕭瑟,河水流漾,那舟子已將白篷船踏板抽去,正解纜欲行,張原突然一撩袍裾跨步躍上船頭,薛童驚喜道:「張相公要與我們一起去嗎?」
  船已離岸數尺,穆真真縱身一躍,長腿夭矯,青布長裙展開如大扇,也躍上船來,岸上的來福和武陵只有乾瞪眼——
  張原摸了一下薛童的腦袋,回身向橋頭送行的父親張瑞陽道:「兒再送姐姐一程,還有些話要說,到東大池就下船回來。」
  張若曦道:「父親保重,女兒現在一年總要回來一、兩趟看望雙親。」
  張瑞陽叮囑張若曦道:「你也莫要太操勞,你一個婦道人家輾轉奔波也不是個事,讓陸韜多主外。」
  張若曦應道:「女兒知道了。」側頭白了弟弟張原一眼,心道:「我這大半都是在幫小原做事呢。」

  白篷船離開八士橋,向山陰城水門駛去。
  張若曦回船艙小廳坐定,看著弟弟張原,笑道:「你依依不捨的是王修微吧,卻借我來說話。」
  一邊的王微低著頭,手扶舷窗,微微笑。
  張原笑道:「的確是有話要和姐姐說,很重要的話。」在姐姐張若曦身邊坐下,說道:「我方才想起一事,我們盛美號布莊可以和寧波府的民信局合作,貨物往來通過民信局應該要比專船運輸快捷,而且成本也要低廉一些,很多事情不可能自己大包大攬,那樣太累,合作才是最佳途徑。」
  張若曦對弟弟張原是言聽計從,說道:「那好。你在家還有一個多月時間,這事就由你去辦,沒聽到父親說嗎,讓我莫要太操勞。」
  張原笑應道:「是,姐姐大人,我會抽時間去一趟慈溪。」
  張若曦不禁莞爾,問:「還有別的事嗎,沒有那就趕緊對修微說體己話吧。這船可走得很快。」說著笑吟吟起身回她的艙室去了。
  其他人都退出了船艙小廳。只餘張原和王微二人。

  白篷船已出了山陰城水門,踅而向西,前面不遠處。河道將與東大池交匯,張原走到舷窗邊,與王微並肩看窗外流水——
  午後陽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光影倒映入艙,明暗閃爍,王微側著頭,右手攀在窗欄上,手指白嫩如新剝蔥管,指節修長,張原的大手覆蓋上去,攏住。捻了捻,瘦不露骨,柔潤微涼,說道:「修微,十月間我要帶你去南京脫籍,所以你這次回杭州,要多方觀察。從那些雇工中或者陸氏僕人當中物色一位識字、精明、可靠的人當掌櫃,管理布莊的日常事務,這掌櫃的工錢可以比一般雇工高兩到三倍,若經營得好,三年以後。這個掌櫃還可參與布莊盈利的分紅——」
  王微搖頭道:「目前杭州布莊的那些人都沒有這個能力,識字倒有兩、三個。但完全沒有經營布莊的經驗,其實我對經商之道也是一竅不通,勉為其難而已。」
  「修微聰明,學什麼都是一點即透,在杭州時我看修微就管理得很好,修微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事有條理。」張原說著抬起王微的手,在她白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道:「這寫詩作畫、撫琴弄簫手現在整日算龍門帳錙銖必較,張介子簡直是焚琴煮鶴俗不可耐啊,看張介子以後還敢從秦淮河上經過否?」…,
  王微吃吃的笑:「我願意呢。」
  張原道:「就算你願意,我也不能讓你拋頭露面當女掌櫃,這畢竟是大明,不是——修微能為盛美商號理帳就很好了,以後是整個商號的總會計師。」
  「總會計師?」這詞新鮮,不過張原嘴裡常有一些新詞冒出來,王微見怪不怪。
  張原解釋道:「盛美商號現在青浦、華亭、上海、杭州、山陰有了五家布莊,每個布莊都要建立起龍門帳簿,修微以後每年要對這些布莊進行全面查帳,再根據其經營狀況制訂來年的發展計劃,這就叫預算,完成了預算甚至比預算更好的就要獎勵——」
  王微道:「多算者勝,少算者不勝。」這是《孫子兵法》裡的名言,常為棋家所引用。
  張原笑道:「是了,就是這個意思。」
  王微秀眉微蹙道:「可是我哪裡會做預算呢,相公又去了京城,不能教我。」
  張原道:「慢慢來,不急,先看布莊第一年的經營情況,在此基礎上擴大經營即可,當然,要瞭解相關行情才行,不能盲目,平日多留心,還有,多給我寫信。」

  王微俏臉綻開一個甜美至極的笑,嬌聲問:「相公,京城是不是也可以開盛美號布莊呢?」
  張原捏了一下她的臉,笑道:「那是肯定的,沿京杭大運河一路開過去,揚州、開封、臨清直至京師——」
  王微道:「那就好,以後我可以來京城侍奉相公呢。」聲音嬌婉媚人。
  張原伸手在王微嫣紅的唇上輕輕一揉,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王微頓時粉面通紅,一雙美眸水汪汪——
  有很重的腳步聲響起,張原站直身子道:「我要下船去了。」
  王微也站起身,低聲道:「修微在杭州等著相公哦。」
  張原道:「我大約十月上旬會啟程——既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掌櫃人選,那就讓魯云鵬來杭州管理布莊,魯云鵬就是山陰名醫魯云谷的堂弟,能寫會算,現在是幫我父管理陽和義倉,誠實可靠。」
  「還纏綿不休嗎,已經到東大池了。」張若曦走過來輕叩艙壁,笑吟吟瞧著張原和王微。
  張原便說了請魯云鵬來做杭州盛美號布莊的掌櫃,張若曦道:「好,這布莊掌櫃還是要信得過的人擔任才放心,尤其是杭州布莊現在還立足未穩。」

  船在東大池碼頭暫泊,張原和穆真真跳上岸,看著白篷船遠去,這才往回走。
  路上張原對穆真真道:「等下回去我給杜定方寫一封信,問一下有沒有穆叔的回信寄到,因為我們這次不會經過貞豐裡,怕錯過了信。」
  穆真真甚喜,她已經確知少爺會帶她去京城,這些日子睡夢裡都在笑。
  ……
  九月初三,魯云鵬由來福陪著動身去杭州當盛美號布莊的掌櫃,魯云鵬視張原為恩人,自是盡心盡力。
  九月初六,張原和大兄張岱到餘姚拜訪黃尊素,黃尊素那個兒子黃宗羲見到張原就倒身便拜口稱「老師」,張原笑道:「待我來做餘姚縣令時撥你做縣試案首。」
  六歲童子黃宗羲認真道:「老師何時到任呢?餘姚縣試可是在明年二月哦。」
  黃尊素和張岱、張原都是大笑。
  在餘姚待了兩日,黃尊素陪張岱、張原去慈溪拜訪全完城,全完城是翰社社員,本科鄉試第一百二十名,與張原恰是一頭一尾,張原要與民信局商談合作事宜,請一個慈溪本地人引薦當然最好,也是湊巧,張原向全完城道明來意,那全完城就笑道:「在下母舅家就是民信局三大合夥人之一,在下這就領張社首前去。」…,
  有全完城引薦,以張原現在的名聲,民信局豈會拒絕與盛美商號合作,這是一筆長期的大生意啊,很快初步草擬了一份合作契約,規定了佣金、保險金、賠償金、貨物運輸時限等等事項,契約具體簽署要等全完城的母舅吳玉堂持張原書信赴青浦與陸韜共同商定——
  九月十九日,張岱、張原回到山陰。
  二十五日,浙江布政使司批覆的舉人參加會試的公據和路費下發至山陰縣,劉知縣命縣禮房書吏將公據和路費送到張原府上,路費是白銀十六兩,是依路途遠近估算的,舉人進京趕考可憑公據享受驛站免費車船供應,在驛舍住宿也不要錢,十六兩銀子等於是零花錢——
  既已領到公據,那就要準備行裝了,商周德已先寫了信給京城的兄長商周祚,張原進京就住到商周祚府上,張萼的父親張葆生也在京中,張葆生上科會試落第,這次要與侄子張岱和張原一起參加丙辰科春闈了,張葆生在京中置有房產,張岱進京也不愁住宿——
  九月二十七日,翰社鏡坊的甘綸興沖沖到西張向張萼報喜,說是鏡坊又成功製出一款能看得更遠的千里鏡,張萼便叫張原一起去看,一試之下,果然不遜色於張萼從澳門買來的那管黃銅望遠鏡,也達到了十二倍變焦能力,這重賞之下鏡匠們的才智也能極大發揮啊,張原當即獎勵三位制鏡師傅和甘綸各四十兩銀子,其餘學徒亦有賞,又命甘綸他們加班加點,十天之內再製作一管同樣的望遠鏡,這兩管望遠鏡他都要帶到京城裡去——

  九月三十日,崑山的杜定方派僕人給老師張原送來賀禮和書信,信中恭喜老師高中解元,又祝老師春闈連捷,說其叔杜松並未有家書至,因為路途遙遠,一年也就寄一次家書——
  十月初六傍晚,倪元璐和黃尊素趕到山陰,與張原、張岱、祁彪佳、周墨農、王炳麟匯合,於是決定十月初九一道啟程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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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代完畢,上路上路,北京北京。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49
第三百四十四章 聚寶門驚變

  十月初八夜,南樓大臥室,小婢云錦把木窗關閉嚴實,將油燈撥暗,然後走到床前問:「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商澹然道:「沒事了,你去歇息吧。」
  云錦答應一聲,帶上門到外間去了。
  商澹然枕著張原的臂膀,聽遠處鐘樓傳來的緊十八慢十八的鐘聲,晚鐘聲敲遠,小樓上空一片岑寂,唯聞北風的低嘯——
  「這天氣是一日冷似一日了。」
  商澹然熱熱的臉貼在張原的肩頸處,豐盈玉乳沉甸甸的擠著張原的胸膛,說道:「張郎此去京城,路上怕是要遇雪呢。」
  張原道:「都是乘船,遇雪也無妨。」
  商澹然問:「大約幾時能到京中?」
  張原道:「水路四千里,臘月上旬總能趕到的。」
  「真想和張郎一道入京啊,其實乘船也沒有什麼顛簸是不是。」商澹然語帶嬌膩。
  張原側身摸索著,右手從澹然小衣探進,輕撫澹然肌膚柔滑的小腹,差不多是四個月的身孕了,平日看上去還是腰肢纖細的樣子,這時貼肉細細撫摸,能明顯感覺到那孕育生命的隆起,低聲道:「我是很想與你一起入京,可母親怎麼也不會答應的——」

  「我知道,只是說說而已。」
  商澹然嘴唇小雞啄米一般在張原脖頸間親著,明日午前張原就要離開山陰北上,怎不讓她戀戀難捨、柔腸百結——
  張原的手從她腹部緩緩撫到飽滿的玉乳上,兩粒櫻桃挺立著,輕笑道:「大了許多,好似象多汁的果實,分娩後奶水一定好,我孩兒有口福。」突然低頭下去啜她的胸——
  商澹然吃吃的笑,抱著張原的腦袋,感著那舌尖在她乳蒂一上一下的撥動,身子都酥了。呼吸霎時急促起來,聲音發膩:「張郎,」伸長手臂下去——
  張原浮上來道:「這不大好吧。」
  商澹然身子輕扭,吃吃的笑:「我不管,誰讓你撩撥我,你自己也——」
  張原也是堅勃得不行,附耳道:「那我們淺嚐輒止。」於是褪下小衣,來個隔山討火。這一動作起來就不能淺嚐輒止了。不過聲響也不敢太大,怕云錦進來指責,良久才盡興。夫妻二人又說了半宿的話,這才相偎相依著睡去。
  此時的山陰城,冷月西斜。滿地霜華。

  ……
  十月初九巳時初,張原的行裝已經搬到八士橋邊的船上去,船是商氏的三明瓦白篷船,等於是商周德送給張原的了,黃尊素、王炳麟將與張原同船,倪元璐、祁彪佳和周墨農搭張岱的船。
  張原拜別雙親,父親張瑞陽道:「在外不要惹事,記得多寫家書。」
  張母呂氏看著淚光濛濛的商澹然,對張原道:「澹然有為娘幫你照顧著。你只管放心去,在外照顧好自己就好。」又叮囑穆真真,穆真真一個勁點頭稱是。
  來福、武陵進來向老主人磕頭辭行,張瑞陽囑咐了幾句,無非朝夕勤謹,不得疏失——
  武陵偷眼瞧少奶奶身邊的云錦,云錦也朝他看來。臉微微有點紅,心想:「小武這一年個子高了許多,有點成年男子的模樣了,小姐說要我嫁他呢,他隨姑爺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回來?」
  說不完各種離情,張原帶著穆真真、武陵、來福離瞭解元第。張瑞陽和宗翼善跟著到八士橋相送。
  八士橋頭,為張原、張岱送行的人擠滿了橋頭兩岸,紛紛說著祝福話語,壯行的爆竹此伏彼起,兩條白篷船在這人情味濃濃的氣氛中緩緩離岸,張原立在船頭向親友們拱手道別,從這八士橋出發,他去了杭州、去了青浦、最遠去了長江南岸的金陵,現在他要跨長江、越黃河,水路四千里到京城去,那裡才是他的舞台………,
  「張原張相公,張原張相公——」
  有個粗嘎的大嗓門突然大叫了起來,雖然加了相公的稱呼,但這樣指名道姓還是很無禮,送行人群轉頭尋找那人,出言指責——
  一個壯漢擠到岸邊,頭上戴的闊邊網巾都擠歪了,左臂還挾著一個包裹,右手在額頭抹汗,伸長脖子瞪大眼睛朝河船尋看,張原這條船上站著好幾個人,除張原外,黃尊素主僕、武陵和船工夫婦都在船頭,這鬍子拉碴的壯漢光著眼問:「張原張相公在船上嗎?」
  張原雙眉一凝,讓船工暫緩撐船,盯著這壯漢道:「汪大錘,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壯漢正是華亭汪大錘,是松江打行首領吳龍的徒弟,去年五月張原在華亭斗董氏,因董祖常拘禁生員范昶致其中暑死亡,汪大錘替董祖常頂罪挨打,後被他老娘痛罵才悔改招供,吳龍被杖斃,汪大錘杖責四十罰做苦役一年,當時張原念汪大錘孝順其母,就讓來福送了一些錢物去看望汪大錘那個雙目失明的老娘,並告誡左鄰右捨不得欺侮汪母,張原又拜託華亭生員翁元升隔三岔五讓僕婦去幫忙照看一下,現在,這汪大錘出現在山陰,意欲何為?

  這壯漢汪大錘定睛一看,喜道:「張相公,果真是張相公,張相公還記得小人啊。」
  艙裡穆真真聽到「汪大錘」的名字,急忙閃出來站在少爺張原身側,幽藍的眸子盯著離船兩丈多遠的那個汪大錘——
  張原點頭道:「我認得你,你來這裡作甚?」
  汪大錘道:「小人老母兩月前去世,臨終命小人前來投奔張相公報恩。」
  張原道:「令堂仙逝了嗎,可惜,不過我對你沒有什麼恩,你還是找一份力氣謀生去吧,不要再像以前那樣欺壓良善、為非作歹了。」
  汪大錘在橋岸跪倒,聲音粗嘎道:「張相公託人照顧小人老母,就是對小人有恩,小人老母眼睛瞎了,病又多,可憐嘞,若不是有人照顧怕就熬不到小人役滿回家給她送終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翁相公寫給張相公的信,可知小人說的句句是實。是為報恩來的。」
  橋頭山陰民眾便七嘴八舌說張原仁義,陽和義倉扶危濟困做了很多善事,現在還有松江人千里迢迢來報恩——

  宗翼善接過汪大錘的信,待船靠近些便跳上船來,把信遞給張原,翁元升是華亭翰社的社副,這次也中了舉人,與張原有書信往來。張原看了信。的確是翁元升的筆跡,信裡說了汪大錘老母去世之事,讓張原找個差使隨便打發這個報恩心切的汪大錘。免得他囉唣個沒完……
  宗翼善低聲道:「這汪大錘是個粗人,不至於有什麼險惡用心,他對老娘很孝順。說報恩應該是真的。」
  張原道:「就是這樣我也不能讓他留在山陰,還是我帶走吧。」又道:「翼善兄還要多多留心,董、汪或有其他奸謀。」
  宗翼善道:「董、汪要針對的是你,你自己在外要小心,家裡我會幫著岳父照看的,山陰地界你儘管放心。」
  那汪大錘聽張原答應收留他,大喜,躍上船來,倒身便拜。張原讓來福帶他去船尾洗洗,汪大錘一身臭汗。
  穆真真自汪大錘上船,就與張原寸步不離了,張原笑道:「真真不必緊張,汪大錘本性不惡,這從去年董府門前那一幕就可看出。」…,
  張原雖然這樣說了,但當張原去船尾與汪大錘說話時。穆真真還是緊跟著,形影不離——
  船到杏花寺碼頭,王炳麟上了張原的船,王炳麟的妻兒、王師母還有王靜淑、王嬰姿姐妹都來送行,張原上岸拜見王師母。因為有王師母在,張原也無法與王嬰姿說上話。四目交投,微笑而已,王嬰姿作了個寫字的姿勢,張原點了一下頭——
  另一條船上的張岱上岸來對張原道:「介子,先讓那個汪大錘到我這邊船上來,我這邊人多,能柱、馮虎也有力氣——」
  張原微笑道:「若汪大錘不可靠,我也不能讓他到你船上去,大兄放心,我方才問了汪大錘一些話,汪大錘沒那心計,他不是善於作偽的人。」
  兩條船載著七位進京赴試的舉人經西興運河往杭州而去,十月十一日下午泊舟杭州運河左岸,張原讓武陵去萬仙橋畔報信,他們七人先去學道衙門拜見大宗師王編,王提學即將升任南京右副都御史,見到張原這七位門生自是高興,勉勵七人行路不忘讀書,勤學砥礪,爭取明年春闈連捷,並留七人用晚飯——

  在學道衙門用罷晚飯,七人拜別大宗師,黃尊素五人回船上,張岱和張原去萬仙橋,來到盛美號布莊前,掌櫃魯云鵬還有姚叔、薛童早已等候多時,魯云鵬迎二人入內坐定,即向張原稟報他來布莊一個月的經營情況,讓利縫工的銷售策略很有效,盛美號布莊在杭城迅速打開了銷路,生意一日好似一日,這讓其他布店綢鋪很是嫉恨,但這些商家都知道盛美號布莊是張解元家經營的,上回石通判還在這店裡與張解元一起飲酒,徽州大賈汪汝謙也得向張解元服軟,所以雖然盛美號布莊佔了他們的生意去,他們也不敢胡來,最多也就降價讓利吸引顧客而已,盛美號布莊得以杭州紮根,九月銷售額達到了兩百三十兩銀子,上升勢頭很猛,現在的問題是缺貨嚴重,青浦來的專門運貨的船一個半月來一趟,有些布、綢賣完後得不到及時補貨——
  張原對魯云鵬說貨物運輸問題很快就能解決,既然魯云鵬這掌櫃做得不錯,那就把妻小也搬到這裡來同住,就在杭州安家了——

  張岱、張原和魯云鵬喝茶說話時,小婢蕙湘頻頻從內院出來窺看,張岱笑道:「介子,沒完沒了說生意經做什麼,趕緊進去吧,王修微等得心焦了。」
  張原笑著站起身,問:「大兄還回船上歇息嗎,要不在這裡給你安排床鋪?」
  張岱道:「我這就回去,我也有素芝相伴呢,你進去吧,我不要你送。」
  張原、穆真真隨蕙湘進內院,薛童跟在後面問:「張相公,我們明日就回南京嗎?」
  張原道:「嗯,明日就去。」
  薛童歡天喜地道:「好極了,我可很想幽蘭館了,還有那黑羽八哥,都不知死了沒有,那些人不會養鳥——」
  到內院門前,蕙湘敲門,小桃開門讓張原、穆真真和蕙湘進去,又把門關上了,王微就站在天井邊,月白羅裙淡雅如仙,萬福道:「介子相公——真真——」
  這一夜,張原與王微同宿,雲雨巫山之後,相擁細語,張原問:「修微,這金陵、山陰、青浦、杭州,你最愛哪一處?」
  王微伏在張原懷裡,嬌聲答道:「相公在哪裡,王微就最愛哪裡。」…,
  張原知道王微想隨她去京城,輕撫這女郎的細軟腰肢,說道:「你先幫我姐姐把蘇州和南京兩地的盛美號布莊開辦起來,然後就徑來京城,如何?要知道,盛美號布莊是我和姐姐姐夫合股的,你幫姐姐做事就是幫我。」
  王微道:「我知道,那也是我們東張的產業。」雖然很不捨,但想著張原會一路陪她到南京,這也有二十來天時間,還是很欣慰。
  翌日上午,張原叫了一輛馬車和幾個挑夫把王微在盛美號布莊的行李搬到運河邊的三明瓦白篷船上去,又交待了魯云鵬一些話,離開杭州延運河水路向北。
  十月十五日船到嘉興,陸韜、楊石香三日前就已等候在嘉興運河埠口,一起在此等候的還有上海徐轉訊、華亭翁元升這幾個要進京赴試的翰社同仁,翁元升見到汪大錘,笑道:「張社首還真收下你了,那你以後可要忠心為主,不得忤逆。」
  汪大錘道:「張相公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絕不敢忤逆,小人以前的惡行已經全改了。」
  張原與陸韜、楊石香商議了盛美商號和翰社書局的事,把陳洪綬繪製的四十幅《喻世明言》插圖交給楊石香,楊石香看了插圖大喜,這可以讓翰社書局的《喻世明言》刻本大為增色,能把汪汝謙綠天館的原刻本比下去——

  二十日船到蘇州,範文若、文震孟諸人也都在等著張原到來,要同道進京,馮夢龍落榜,神情蕭瑟,張原少不了要安慰一下好友,把酒言歡——
  十一月初二,張原諸舉人的三條船由句容河入秦淮河,午後未時過聚寶門水關,忽聽右岸街市人聲鼎沸,有人喊著:「我等教民,願為天主而死!」
  張原大吃一驚:南京教案爆發了嗎!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50
第三百四十五章 是拿來還是排外?

  張原正在篷窗下教王微怎麼合龍門,這是龍門賬最關鍵的部分,要做到進繳等於存該,兩邊合得上就表示賬目做對了,否則就是哪裡出了差錯,就要去查,從杭州到南京這一路來張原每日都要教王微一個時辰的龍門賬,現在王微基本算是學成出師了——

  聽到「我等教民願為天主而死」的喊叫聲,張原吃驚地推開篷窗朝秦淮河右岸張望:冬月初二的午後,金陵上空陰霾欲雪,臨河街道約有五、六十人手舉小黃旗在搖旗吶喊,自南向北列隊遊街,這些人衣著都比較樸素,但其中有些人表情誇張狂熱,喊叫得聲嘶力竭,旁邊圍觀民眾如堵,鬧哄哄一片——

  張原命船工就近泊舟,他要上岸去看看,他有利用天主教之處,那些不遠萬里來到大明的傳教士都可稱得上學有所長的外國專家,要充分利用他們的學識為大明服務,一味排外絕對是大明的損失,在不違反律法的前提下對各種思潮、宗教包容並蓄才是大國的氣度——

  張岱的船、范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見張原的船泊在右岸,便也都泊下,十八位舉人紛紛上岸,張原大步上前攔在這一隊搖著小黃旗的天主教徒前頭,大聲問:「請問王豐肅王會長何在?」

  張岱、范文若諸人也都站在張原身邊,就是不明白張原要幹什麼——

  遊行隊伍停了下來,為首一人悲憤道:「王會長、謝神父被禮部的沈侍郎派人抓起來了!」

  搖小黃旗的群情激憤,大喊大叫,說要去禮部衙門請命,甘願與王會長一同關押受罪——

  張原道:「諸位莫叫喊,聽我一言——在下是王會長的友人,不知王會長犯了何事被禮部拘禁?」

  為首那人道:「新任禮部侍郎沈大人禁止王會長傳教,昨日借王會長私藏鳥銃火器指使巡城御史將王會長和謝神父抓走——」

  張原聽到「鳥銃」二字,心道:「該不會是王豐肅要送我的那兩支燧發槍吧?」當即高聲道:「諸位教友,天主教義講求忍讓、謙遜、安靜。可你們現在這樣上街遊行、大叫大嚷、驚擾市民,這是有悖天主教義的,你們這樣無助於釋放王會長,只會加重他的罪過,你們聽我一言,立即散去,只留一人為我嚮導,我去禮部見沈侍郎。一定要求釋放王會長。」

  這些教眾聽張原說得有理。而且似乎也懂點天主教義,有人便問:「書生何人,如何識得王會長?」

  張原心想自己要幫助王豐肅那就不可能隱姓埋名。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

  話還沒說完,人群「哄」的一聲,紛紛道:

  「原來是山陰的少年才子張原。四元連捷啊,都道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他還是江南第一文社翰社的社首,松江董翰林都懼他三分,去年在國子監毛監丞就因為得罪了他就給革職了——」

  「舊院花魁王微都追到紹興去了,一年了還沒回來,想必是做了張大才子的妾,嘖嘖,豔福啊。」

  「……」

  張原沒想到自己在南京名聲這麼大。只說了「山陰張原」四字就引來這一片喧囂議論,為首那個天主教徒又驚又喜道:「原來是山陰張公子,王會長向我等說起過張公子,張公子對我聖教——」

  「閒話少說。」張原打斷這人的話,吩咐道:「趕緊讓教眾散去,你們若把事情鬧大,那我也幫不了王會長。趕緊散去,趕緊散去。」

  為首這位姓孫的天主教徒急忙回身勸導那些教友,有些人依言便往回走,有些人還站在原地觀望——

  張原厲聲道:「你們再不散去,是想把王會長逼上絕境嗎!」

  這時。從圍觀人群中走出一個西洋人,卻是張原在杭州見過一面的那個法蘭西傳教士金尼閣。過來與張原見禮,張原毫不客氣地指責:「金司鐸,這些教眾是你鼓動起來的嗎,你可知道這樣對天主教傷害有多大!」

  金尼閣趕忙用生硬的大明官話辯解道:「這是教友們為營救王會長自發之舉,鄙人正是趕來勸阻的——」

  張原道:「那趕緊讓他們解散,你我再議營救王會長之策,這樣聚眾遊行會更遭人忌,仇視天主教的勢力正愁找不到藉口發難。」

  在金尼閣的勸說下,遊行教眾終於散去,張原邀金尼閣與那個姓孫的天主教徒一起上了他的船,船離了聚寶門水關順流而下,臨河街道那些看熱鬧的民眾也各自散了——

  船艙小廳內,金尼閣向張原說了王豐肅被捕經過,那兩支燧發槍還真是這次排擠天主教的導火索,當時王豐肅在教堂花園向教眾展示泰西火器的犀利,試射燧發槍,就被人告發說天主教徒要聚眾叛亂,昨日沈榷就知會巡城御史來抓人了——

  金尼閣憤憤不平道:「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沒有那兩支燧發槍,沈侍郎也會另找藉口向南京耶穌會發難,那沈侍郎極端仇視我聖教。」

  張原聽說過這個沈榷沈侍郎,沈榷是浙江烏程人,是浙黨主力,與他族叔祖張汝霖有往來,天主教在大明的傳教方針是補儒抑佛,這是利瑪竇所主張的,因利瑪竇博聞強記、學貫中西的個人魅力,很得到一部分開明官紳的欣賞,天主教的傳播也由此在大明打開局面,這自然遭到佛教徒和信佛的官員的忌恨,沈榷曾拜在杭州棲云寺蓮池大師座下為俗家弟子,反對天主教尤為激烈,他就主張將西方傳教士全部驅逐出境、信徒一律罰作苦役,這沈榷是個極端保守並且偏激的人——

  「張相公,武定橋到了——」

  船頭的薛童歡快地叫了起來,跑進船廳問張原:「張相公,我們先回幽蘭館嗎?」

  張原就請黃尊素陪金尼閣說話,他走進艙室對王微道:「修微先回幽蘭館看看,我現在要去禮部衙門,不,先去拜見焦老師。」

  王微應道:「好。」又問:「那相公夜裡來舊院嗎?」

  張原道:「若過了二鼓沒來,你就不要等,我肯定是有事耽擱了。」說著。伸手摸了一下王微的臉頰,光潔如瓷釉。

  王微嫣然一笑:「那我等相公到三鼓。」

  姚叔早已收拾好行李,與薛童、蕙湘在武定橋上岸,王微最後下船,看著十八舉人四條船魚貫從橋下過,仰頭看天,輕聲自語:「這天是要落雪了啊。」

  ……

  張原諸人在止馬營埠口泊下,這時已經是午後申時三刻。張原讓金尼閣和那孫姓教民留在船上。他與大兄張岱,還有黃尊素、文震孟去澹園拜見焦竑,黃尊素去年在南監曾被祭酒顧起元指派到澹園助焦竑編著《國朝獻征錄》。而文震孟曾聽過焦竑講學,算是焦竑的半個弟子,所以要前去拜見。其餘范文若人等就不冒昧登門了——

  到得澹園,那應門老僕喜道:「張公子來了,我家少爺方才還說起張公子呢——少爺,少爺,山陰張公子到了。」

  澹園茶廳很快走出三個人來,居中是焦潤生,大笑道:「介子,我料這兩日你該到南京了,哈哈。文起兄、真長兄,你二位也一起來了,好極。」

  邊上兩人是羅玄父和阮大鋮,阮大鋮高中應天府鄉試第十九名,九月回了桐城一趟,又趕回南京,要與張原、焦潤生等人同道赴京應試——

  略一寒暄。焦潤生領著張原三人到後面藏書樓見其父焦竑,七十六歲高齡的焦竑依然精神矍鑠,見到張原、黃尊素、文震孟,很是愉快,拾起案頭一卷《焦氏筆乘》對張原道:「你的翰社書局甚好。這書我看了一遍,只有兩處錯字。其餘紙張、刻印俱精。」

  張原道:「這兩處錯誤學生也看到了,已經令書局重新刻版,書還沒印出來,翰社書局今年憑藉刊印老師這兩卷書名聲大振啊,不然一個新創的書局很難立足。」

  焦竑聽張原這麼說,大悅,博學大儒也很在意自己的書賣得好不好啊。

  張原隨即向焦老師說了方才在聚寶門看到的那一幕,並說王豐肅那兩支火槍是他托王豐肅從泰西帶來的——

  焦竑奇道:「你要鳥銃作甚?」

  張原道:「那兩支鳥銃是泰西最新式的燧發槍,學生是想以此來改良我大明軍隊的火器。」

  焦竑讚道:「很好,你與徐子先可謂是不謀而合,都是想借泰西人的智慧來為大明朝子民謀福利,徐子先在天津衛試種蕃薯、玉米和土豆,想在西北貧瘠乾旱的土地推廣栽種,他上月還有信來,他已知你鄉試掄魁,請你入京赴試途經天津時務必與他一晤,他說渴盼之至啊,哈哈,你二人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卻能如此意氣相投,實是罕有。」

  張原含笑道:「師出同門嘛,徐師兄我是一定要拜會的。」心道:「師兄徐光啟是我少有的同志,有徐師兄在,吾道不孤。」

  焦竑知道張原向他說燧發槍事的用意自然是要請他幫助解救王豐肅,說道:「南京禮部侍郎沈榷是六月上任的,禮部尚書李維楨九月中風不能理事,南京禮部現由沈榷掌部事,沈榷此人頗想有一番作為,他對天主教徒蔑視佛法、不拜祖宗、不敬孔子極為不滿,屢次申斥,這次是抓到王豐肅把柄了——」

  張原道:「然這把柄卻是因學生之故,學生是一定要向有司申明的,還請老師從中斡旋。」

  焦竑道:「沈侍郎與我有點交情,我可以把沈侍郎請來商議,但我有一言,張原你要轉告王豐肅這些耶穌會士——」

  「老師請講。」張原恭恭敬敬道。

  焦竑道:「因徐子先之故,老夫對天主教義略有瞭解,並無甚精深高明之處,只其天文曆法、術數機械頗有可觀,我所重者就是他們的格物致知之學而非他們的教義,想必你也是——」目視張原。

  張原道:「是。」

  焦竑點點頭,繼續說:「但這兩年來王豐肅在南京傳教過於張揚,他在正陽門內建了新教堂,巍峨宏麗,公開舉行各種天主教儀式,男女教民時常聚會,讀經祈禱,甚至捧著神像招搖過市。已引起很多官紳和民眾的不滿,更有甚者,此前天主教民依然可以祭祀祖先、祭拜孔聖,但現在都禁止了,信天主就不得祭祖祭孔,也無怪沈侍郎這些官紳極為不滿了,當年利公在世,天主教這些都是不禁的。利公稱得上是泰西大儒。學問淵博,氣量恢宏,不是王豐肅這些人能比的——」

  張原心道:「利瑪竇是非常有遠見的。對大明現狀看得也透,知道在儒佛道並行千餘年的中國傳播新教之難,所以一向是科技先行、小心謹慎。走開明士紳的上層路線,但利瑪竇去世後,繼任耶穌會東方區會長的龍華民一反利瑪竇的傳教規矩,頗為激進,認為利瑪竇的小心謹慎是缺乏信心畏縮不前,南京教區的王豐肅就更是張揚高調,大量吸收下層民眾為信徒,不許祭祖、祭孔,這已經超出了晚明傳統儒家社會的容忍底線。雖然佛教徒也不祭祖先也不拜孔子,但可不要忘了漢唐反佛、滅佛之激烈,是經過一千多年的磨合,現在佛教才完全融入中國社會,天主教才進入中國不久,就如此張揚,那麼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但借這個機會我可以向傳教士們示好,也可以迫使他們回到利瑪竇的傳教路子上去,那兩支燧發槍我是一定要帶到北京去的,怎能被沈榷收繳——」

  焦竑要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他要張原忠告那些南京耶穌會士。要謹慎傳教,不要與儒士和佛徒為敵。張原當然唯唯稱是,焦竑便讓兒子焦潤生持他名帖去請沈榷來澹園晚宴,又道:「把顧祭酒也請來一起聚一聚,張岱、張原、黃尊素、阮大鋮都在這裡,這都是南監高弟啊。」

  張原道:「就由學生去請顧祭酒吧。」

  焦竑道:「那好,你快去快回吧。」

  焦潤生去禮部衙門請沈榷,張原和大兄張岱、黃尊素、阮大鋮一起去國子監祭酒府拜見顧起元,祭酒府就在成賢街西路,臨著十廟和射圃,顧起元見到張原四人自是歡喜,尤其是張原,十八歲的解元,師出南監,這是南監的榮譽啊,這位精通堪輿風水的南京國子監祭酒顧起元心道:「我在南監坎位建了青雲閣,於離位造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發文明之秀,如此,三年內南監必有一甲及第者,莫非就應在張原身上?」

  國子監到澹園有四里多路,這一往返天色就黑下來了,澹園大門前高高掛起的燈籠在寒風中輕搖,有一頂官轎停在門邊,一問方知沈侍郎已經先到了——

  澹園飯廳,焦竑、顧起元、沈榷坐了一席,焦潤生陪羅玄父、張原、張岱、黃尊素、阮大鋮、文震孟坐了兩席,焦竑招手道:「張原,到這邊來坐。」

  張原過去向焦老師、顧祭酒、沈侍郎告了僭越之罪,打橫陪了末座,不動聲色打量那侍郎沈榷,沈榷四十開外,臉色略顯蒼白,顴骨棱起,眉頭微皺,兩眼微凹,看模樣就不是很好說話的人——

  酒是貢酒秋露白,是南京守備太監邢隆送給焦竑的,香醇濃冽,酒勁頗大,焦竑年齡大了不敢喝,只以家釀的黃米酒相陪,筵席比較清淡,就數長江鵝鼻山鰻魚最名貴——

  酒過三巡,沈榷開始問張原的話了,先前焦太史為王豐肅緩頰,讓他很為難,焦太史的面子必須給,但打擊耶穌教會是他沈榷想要謀求的政績,他還想把此次事件搞大呢,給朝廷的《參遠夷疏》都已寫好,要求徹查天主教邪黨,只待朝廷批覆准許,他就要大肆抓捕傳教士和天主教民,現在若因焦太史的干預而要息事寧人,那他豈會甘心,焦太史是為張原出面,那他就說服張原,他不想把那兩支鳥銃交給張原,因為那樣就沒有了抓捕王豐肅的理由——

  「張公子是在哪裡結識了泰西人王豐肅?」

  「由師兄徐子先以書信介紹認識的,王豐肅去年臘月到了山陰訪我,說起泰西新式火器之犀利,在下就請王豐肅託人從泰西帶兩支燧發槍來,看看能不能以此改良我大明軍隊的鳥銃。」

  沈榷已經審問過王豐肅,與張原回答得一樣,心裡冷笑道:「你一小小舉人就想著改良大明軍隊的火器,誰給你的權力?用這些遠夷烏七八糟的火器只會壞了我大明兵器的規制。」但張原這樣回答,礙於焦太史的面子,他實不好扣留從王豐肅處繳來的那兩隻燧發槍。而且張原還是張汝霖的族孫,當下話鋒一轉,說道:「張公子對這些遠夷的險惡用心只怕有所不知,這些西夷稱假託大西來對抗我大明,詭稱天主凌駕我大明天子,又妄造新曆亂我大明曆法,以大批傳教士潛入我南、北二都,誑惑小民。暗傷王化。王豐肅在南都尤為猖獗,起蓋無樑殿,懸掛胡像。倡導愚民不祭祖先,這是陷人於不孝,又禁教民祭先聖。豈非儒家之大賊,愚以為王豐肅為張公子托帶鳥銃是為其以後從泰西大批運送火器來南都作準備,是想聚眾叛亂,動搖我大明根本——」

  張原聽得眉頭直皺,這若是鴉片戰爭前後,這樣懷疑還情有可原,現在是大明萬曆年間,說傳教士想顛覆大明實在是胡說九道,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至於指責傳教士妄造新曆亂大明曆法更是極端保守和愚蠢之見,大明欽天監所掌的曆法一直沒有修訂,萬曆三十八年欽天監預報日食出現嚴重錯誤,而此前利瑪竇推算的卻絲毫不差,沈榷不能正視這些,可見其為打壓天主教已經毫無公道公允可言,與這種人已完全沒法講道理了。只聽沈榷又說了一句:「這天主邪黨相互見面劃十字,這就是叛亂的暗號。」

  張原差點笑出聲來,心想你要打擊天主教好歹也稍微瞭解一下天主教義嘛,知彼知己才行啊,你這樣信口雌黃豈不是太拙劣。直言道:「沈侍郎此言差矣,天主教徒劃十字是祈禱祝福之意。與釋家的合什、道人的稽首和俗眾的作揖是一個道理——」

  「張原,不得無禮。」焦竑輕喝,雖知張原說得有理,但也要責備張原,這就是為長者諱。

  張原也即避席向沈榷長揖告罪,沈榷有些訕訕的,暗惱張原,對焦竑道:「雖如此,但王豐肅二人和那兩支鳥銃都已由巡城御史孫大人交給兵馬司處置,下官也無法越權讓兵馬司交槍放人,還請焦太史見諒,若王豐肅果然清白無奸謀,那過幾日自然就會無罪釋放。」

  沈榷既這樣說,焦竑也不能再強求,笑道:「喝酒喝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話音未落,就聽有僕人在叫:「下雪了——下雪 了——」

  焦潤生走到廳外一看,映著燈光,細雪紛紛,踅回來向焦竑叉手道:「爹爹,果真下雪了。」

  沈榷無心再喝酒,借下雪之故告辭,焦竑讓兒子代他送客,張原也跟了出去,向已經坐到官轎裡的沈榷拱手道:「沈侍郎真的不能把那兩支燧發槍交還給晚生嗎?」

  沈榷不耐煩道:「抱歉,我已說過,槍和人都已移交兵馬司,與我禮部無關了。」略略一揖,起轎而去。

  焦潤生低聲道:「這位沈侍郎急欲作出政績,要陞官哪,沈侍郎與邢公公關係也不錯,介子直接去向邢公公要人吧。」

  張原心道:「沈榷是浙黨,浙黨就是幾年後的閹黨,沈榷與邢隆關係不錯,我與邢隆、鐘本華關係更好,看來這閹黨帽子我是戴定了,只是我今日又把沈榷給得罪了——」

  張岱走出來道:「介子,顧祭酒喚你有話說。」

  張原進去叉手恭立,顧起元道:「張原,你持我名帖明日去見南京內守備太監邢隆,讓他出面放了王豐肅二人,火槍也還你。」

  張原喜道:「多謝顧祭酒。」

  顧起元含笑道:「我知你首倡翰社,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話說得極好,勉力為之吧。」

  張原向焦竑道:「老師,那學生這就去了,明日再來向老師回話。」

  焦竑對顧起元笑道:「張原倒有一副急人之難的熱心腸——好了,你去吧,記住我的話,要那些耶穌會士收斂一些。」

  張原辭了出廳,張岱跟出來道:「介子,要我陪你去嗎?」

  張原道:「不必了,大兄自回船上歇息吧,我夜裡或許不回船上。」

  張岱近前低聲道:「介子是要去舊院幽蘭館吧,我想去湘真館,就怕李雪衣有客人在,那可尷尬。」

  張原笑道:「大兄還唸唸不忘雪衣娘嗎,明日再約吧,我們在南京還要待兩天。」說罷與穆真真和武陵出了澹園往止馬營碼頭而去,那應門老僕追出來給了張原一頂寬沿竹笠遮雪,張原謝了,卻轉手給穆真真戴上。

  「少爺——」

  穆真真忙要摘下竹笠來還給張原,張原制止道:「戴上,別囉嗦。」

  一路細雪紛紛,好在只有二里多路,到泊船處,張原抖落頭巾和肩膀的積雪,與金尼閣匆匆說了幾句,又和范文若等人招呼了一聲,便讓來福挑著一擔禮盒隨他上岸,這是他在山陰就準備了要送給邢太監的,即便沒有王豐肅之事,到了南京他也要去拜會邢隆——

  汪大錘跑到船頭懇求道:「少爺,讓大錘也跟少爺去吧,大錘這些天跟著少爺什麼也沒做,光是大吃大喝,心裡很不踏實啊。」

  張原一笑,對來福道:「你留在船上,讓大錘出把力,他閒得慌。」

  汪大錘大喜,一躍上岸,對來福道:「來福哥你歇著,我來。」把禮擔搶著挑上,跟在張原身後,與穆真真、武陵一道往通濟橋而來。

  到得南京內守備衙門前已經是二鼓時分,張原見那守門軍士眼生,便不說求見邢公公,不然天這麼晚了這軍士肯定不給他通報,執傘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赴京趕考,與柳高崖柳掌班有舊,不知柳柳掌班今日當不當值?」

  營兵軍士既不關心科舉,對才子名妓之事也不感興趣,真不知道張原是誰,但聽張原說是赴京趕考的,那就是舉人了,便也肅然起敬:「張孝廉要見柳百戶嗎,小人這就給你通報。」跑著去了,片刻後,就見柳高崖大步出來了——

  張原將手裡的油紙傘收起遞給穆真真,向柳高崖作揖道:「柳百戶,一年不見,風采勝昔啊。」

  已經由東廠掌班升任東廠理刑百戶的柳高崖驚喜道:「真是張公子,快請,快請,張公子,不,張解元,張解元是來拜會邢公公的吧,公公怕是已歇下,卑職先去問問。」請張原在儀門小廳暫候,他急急入內通報,過了大約一刻時,滿面堆笑出來了,拱手道:「張解元請。」陪著張原入儀門,一邊低聲道:「也只有張解元,公公才欣然願見,不然就是南都六部尚書來公公也不見得肯接待。」

  張原含笑道:「這還得多謝柳百戶美言。」

  有這麼一句話,柳高崖聽了心裡就特別愉快——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51
第三百四十六章 東廠耳目

    太監邢隆站在廨舍寢樓的圍廊上等著,燈籠光照到簷廊外,無數雪花在微芒中飛舞,夜風很冷,邢太監打了一個寒噤,雙肩畏冷聳起,身邊的小內侍趕緊將手爐捧上,邢太監擺擺手,就見張原隨柳高崖進來了,便迎下階墀,尖聲笑道:「哈哈,張公子張解元,貴客啊,這是要進京趕考了嗎。」

    張原止步長揖,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趨前托著邢太監的右肘,語含歉疚:「晚生打擾公公休息了,這雪下得可不小,公公趕緊進屋。」側頭看了看邢隆,這老太監臉上皺紋比去年深,腰也比去年躬,據說太監沒有男歡女愛就衰老得快,真的是這樣嗎?

    邢太監讓張原略攙著走上圍廊,笑道:「天冷,燙了腳,正準備上床,聽到張公子來了,別人都可不見,張公子來就是半夜雜家都要見啊。」

    張原含笑道:「公公抬愛,晚生幸甚。」

    ——太監有骨子裡的自卑,很願意與有名氣的官紳交往,就是魏忠賢那樣兇殘的,起先也很想與東林黨人搞好關係,天啟二年趙南星升任左都御史,魏忠賢特意讓他外甥傅應星攜禮前去拜賀,東林黨人中最講究是非分明、非黑即白的是誰?就是這個趙南星,傅應星當然吃了閉門羹,魏忠賢和閹黨對政敵手段固然殘忍,但東林黨人排除異己、不知變通是致使黨爭惡化的一個主要原因,張原當然不會像趙南星那麼死板,能結交的儘量結交,不怕對方有污點,與人交往在於看到對方的優點,而不是死揪住對方的缺點。

    ——而在太監邢隆來說,張原名聲之大已遠遠超過一般官紳,四元連捷、翰社社首,此番入京參加會試若高中那就是少年新貴,前程不可限量。而且張原幫過他的大忙,更難得的是張原沒有任何居功的意思,神態一向謙和,既不像有些有所求者那樣卑詞諂媚,也不像有些為顯傲骨者那樣刻意清高,這是一種平等的對待友人的態度,邢太監最在意張原這種態度,認定張原是值得交往的人。當然。這也是要看人來的,若是一販夫走卒想要平等的友人一般來對待邢太監,邢太監會理睬嗎。果斷當作是蔑視——

    寢樓小廳,兩隻火盆散發著熱氣,四隻大燈籠明明照耀。這小廳屋樑四壁涂金染采,丹堊雕刻,花梨木圈椅,香楠茶几,極盡華麗,賓主坐下,邢隆問:「張公子是飲茶還是來杯小酒?」

    張原道:「公公隨意,晚生來杯茶就好。」

    很好,熱氣騰騰的香茶送上。邢隆讓侍者都退下,略問了問張原成婚和鄉試之事,便低聲笑道:「小鐘上次的信張公子看到了吧,苦悶著呢。」

    張原很肯定地說:「鐘公公會有揚眉吐氣之日。」

    邢隆點頭:「小鐘還不到四十歲,來日方長,服侍皇長孫為長遠打算是可以的,雜家半隻腳都踩到棺材裡了。就不管什麼國本之爭了,只求善終。」

    張原見邢隆有點無精打采,料想這老太監犯困了,便直奔主題道:「邢公公尚未過六旬,聖眷方隆。晚生這次來就有求於公公——」,當即將南京耶穌會士王豐肅被捕以及澹園晚宴之事說了。又將顧起元的帖子呈上。

    「王豐肅之事雜家也聽說了。」邢隆看了一眼顧起元的貼子,笑道:「張公子要見雜家,何須顧祭酒的帖子——張公子真是交遊廣闊,連紅毛綠眼的西洋人也交朋友,沈侍郎太執拗,那兩支火槍既是張公子的,還了張公子便是,又有焦狀元出面說情,他竟推託。」連連搖頭。

    張原道:「沈侍郎是想把事情鬧大,晚生以為,南京城在公公治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憑藉兩支火槍就要誣稱天主教民叛亂,這實在說不過去,朝中雖有對天主教不滿的大臣,但當年與泰西大儒利瑪竇交好的官員也很不少——」

    邢隆點頭插話道:「當年葉向高、馮琦、李戴這些人都支持利瑪竇。」怕張原不知道馮琦、李戴是誰,補充道:「馮琦時任禮部尚書,李戴是吏部尚書,這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

    「公公記性真好。」張原讚了一句,又道:「但這樣一來必起紛爭,沈侍郎或許能借此教案揚名晉陞,公公卻是沒有任何好處,處置不當只怕還會有麻煩,因為這南京城是公公治下。」

    邢隆連連點頭,冷笑道:「李老尚書不是癱了嗎,沈榷是想謀取南都禮部尚書之位,就在那沒事找事,危言聳聽——既然那兩支槍是張公子讓王豐肅托帶的,那還有什麼罪名拘捕王豐肅,驅逐傳教士,京師都有傳教士,京師都沒驅逐,南都有什麼理由抓捕驅逐他們——立即放人。」就把柳高崖叫進來,讓他連夜去兵馬司提人,記得把那兩支火槍也帶回來。

    柳高崖領命匆匆而去,若要等柳高崖回來至少大半個時辰,邢太監已經是哈欠連天了,張原道:「那公公就早點歇息吧,晚生在外衙等著就是了。」

    邢隆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禮。」硬要陪著張原說話,還沒過一刻時,就坐在那打起盹來。

    張原趕忙讓小內侍扶這老太監去歇息,不然感了風寒可不好。

    邢隆也自覺熬不過睡意,打著哈欠道:「歲數大了,這精神頭差,張公子,明日來,明日雜家請你喝酒。」

    張原道:「多謝公公,晚生有很多同道赴京趕考的朋友,不好撇下他們,公公美意晚生心領了。」

    邢隆道:「明日再說,明日再說。」

    張原出到儀門外,在小廳等候,大約等了半個時辰,聽得馬蹄聲自南向北急促而來,在內守備府大門前停下,張原走出二門,柳高崖就已大步進來,抱拳道:「張公子,那兩個西洋人已經從兵馬司帶出來,卑職怕邢公公和張解元久等,所以先快馬趕回稟報。」

    張原道:「柳百戶辛苦了,邢公公熬不住困,先睡下了。」

    又等了一刻時,幾個番役帶著王豐肅和謝久祿二人來了,王豐肅見到張原,又驚又喜,在兵馬司,柳高崖並未說是張解元要解救他們,只說是東廠要介入此教案,就把王豐肅二人和兩把涉案的火槍從兵馬司提出來了。

    一個番役把一隻長條狀木箱呈給張原,木箱頗沉重,張原打開一看,兩把燧發槍靜靜臥在木箱裡,這種燧發槍大約四尺多長,胡桃木槍托,鋼鐵槍管在燈下泛著幽光,槍管口徑塞得進大拇指,再仔細看,這不是那種轉輪式燧發槍,而是撞擊式燧發槍,張原對槍械知識比較貧乏,只知道轉輪式燧發槍雖然比火繩槍先進,但造價昂貴,似乎也容易出故障,而撞擊式燧發槍卻更簡便易用——

    張原心下甚喜,對這種撞擊式燧發槍他是夢寐以求啊,現在終於拿到手了,他要把這兩支燧發槍帶到京城去,請兵部和工部的人按樣式製造,那樣大明軍隊的火器戰鬥力將會得到極大的提升,當然,兵部和工部可不是他在山陰的鏡坊,說仿製就仿製,他張原要獲得那個話語權肯定有一番艱難曲折,但有樣槍在手,那就是成功了一半。

    柳高崖早已瞭解了案情,讓手下檔頭很快擬了一份案捲出來,就是關於張原托王豐肅從西洋帶了兩支火槍回來的證詞,張原看了看,簽字畫押,就可以把人帶走了。

    已經是三鼓時分,張原要帶王豐肅二人離開,向柳高崖道謝並告辭時,那柳高崖卻道:「張解元忠君愛國,卑職很是相敬。」

    張原目光一凝,心道:「這個馬屁來得蹊蹺,我救了兩個傳教士,與忠君愛國何干?」

    柳高崖低聲說了一句:「三月間,卑職曾到了山陰。」說罷微笑著退後作揖。

    張原瞬間就明白了,東廠的一項職責就是監視地方各級官員、士紳名流以及各種有影響的社盟和幫會,三月間翰社在山陰龍山的社集聲勢不小,南京的廠、衛就派人監視了,這事邢隆對他隻字未提,那老太監城府深哪,柳高崖現在露了口風應該是有討好他的意思——

    可是被人監視著,這種感覺很不好啊,張原拱手道:「再次感謝柳百戶美言,柳百戶以後有用得上張原之處,儘管吩咐。」

    柳高崖對張原說了那句話後就有些後悔,這是違反廠規的,但聽張原這樣回答,這才放心,這張解元果然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含笑道:「卑職豈敢,張解元有事儘管吩咐卑職才是。」

    張原記起一事,笑道:「在下還真有求柳百戶之處,舊院王微,在下要為其脫籍,不知門路,還請柳百戶指點迷津。」

    柳高崖躬身道:「願為張解元效勞,樂戶脫籍歸禮部下屬的祠部的教坊司管,卑職明日陪張解元去禮部,如何?」

    張原道:「正需柳百戶相助,我今日駁了禮部沈侍郎的面子,就怕他刁難我。」

    柳高崖道:「釋放教案人犯是邢公公的意思,沈侍郎何敢有怨言,張公子準備何時去祠部教坊司?」

    張原道:「那就明日上午正辰時,在下先來謝過邢公公,然後就請柳百戶陪我去一趟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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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會更新五千字的大章,提前預報,也是提醒自己要努力完成,請書友們監督。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52
第三百四十七章 騎驢找驢

  時交三鼓,街市俱靜,武陵和汪大錘一左一右挑著一盞燈籠照路,地上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積雪,張原陪著王豐肅、謝久祿兩位傳教士邊走邊談,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四週一片昏暗,但見那燈籠光中,細小的雪花如飛蛾撲火般專往光亮裡落——
  王豐肅對張原的感激自不待言,但莫名其妙被抓去關押了兩天,受盡屈辱,當然是憤憤不平,一路向張原控訴著,張原沒有一味偏向他說話,鄭重忠告王豐肅回到利瑪竇的傳教路子上來,要尊重大明朝民眾的風俗習慣,不要激進,舉行讀經、祈禱儀式時切忌過於張揚,對佛教徒也應持寬容態度……
  王豐肅默然,半晌方道:「鄙人深知張公子的好意,但天主聖教並非見不得人需要秘密傳播的邪教,而且鄙人從未強迫南京民眾信教,都是光明正大傳播,教堂平日對教民治病濟困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便不是聖教教民的一般民眾有困難找到鄙人,鄙人都是竭盡所能相助,鄙人實在不明白那沈侍郎為何這般仇視聖教和鄙人!」

  張原心道:「你不明白那就是說明你在大明這麼多年是白待了。」問:「然則利公為何一向小心謹慎傳教?」
  王豐肅道:「利公初來大明傳教自當小心謹慎,但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時境不同,似乎不必過於謹慎。」
  張原暗暗搖頭,這王豐肅被關了兩天還不吃教訓啊,說道:「我聞利公臨終遺言說及在大明傳教之事,不知是怎麼說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謝久祿說道:「利公言道『我把你們留在一扇敞開的門前,通過了這扇門,就可以得到極大的回報,但是途中充滿了危險與艱辛』。」
  張原暗讚:「利瑪竇的智慧果然是罕有,深諳大明國情,對中西文明的巨大差異有著清醒的認識。而龍華民、王豐肅這些後繼者是遠遠不如。」
  王豐肅又不說話了,因為天冷,幾個人都走得很快,從內守備府衙門到止馬營碼頭三里多路。不需一刻時便到,夜已深,張岱、黃尊素諸人都已經睡下,只有張原船上的金尼閣和那孫姓教民還圍著火爐苦等消息,見到王豐肅、謝久祿回來了,金尼閣大喜,趕忙跳上岸來詢問事情經過?

  王豐肅神情沮喪。道:「全仗張公子相救,明日,噢不,後日一早請張公子光臨正陽門教堂。」
  張原婉辭道:「王會長也知道我行程匆匆,實在不能多待,而且同行有這麼多友人,在下這次到天津衛還要拜訪師兄徐子先。」
  王豐肅臉露笑意:「很好,張公子可與保羅兄長談。」
  「保羅兄?」張原一愣。隨即醒悟「保羅」是徐光啟受天主教洗禮後的教名,聽著很怪異啊。
  金尼閣道:「張公子,敝人想搭張公子的船進京。不知可否?」見張原稍一沉吟,又說:「敝人對天文曆數頗精通,對火槍製造亦有瞭解。」這位四十來歲的神父金尼閣知道張原重視知識、喜歡火槍,趕緊自我介紹專業長項。
  張原笑道:「好,金司鐸後日午前可來這裡與我一道出發。」
  王豐肅、金尼閣四人借了武陵的燈籠回正陽門教堂去,張原看著那一點燈火走遠,心道:「王豐肅這次若不能吃一塹長一智,天主教在大明遭受挫折那就不可避免,我也算仁至義盡了,只能幫你們這些。」又想:「過於激進張揚或許受些挫折也好。」…,
  「少爺。趕緊上船啊,烤一會火就睡覺。」來福在船頭招呼道。
  張原叫汪大錘上船去,命來福把這裝有燧發槍的木箱收好,不得擅動,穆真真和武陵隨他去幽蘭館,舊院離此四里多路。這時雪已經停了,三人踩著薄薄的薄雪往鈔庫街那邊趕,走過鈔庫街,來到曲中舊院,這煙花繁華之地此時雖然少見行人,但左邊河房,右邊院落,時時能聽到笙歌簫管,冰冷的空氣中,有胭脂和醇酒的隱約香氣——
  走過梅竹掩映的湘真館門前,青石板路薄雪濕滑,張原走得急,滑了一跤,他身邊的穆真真眼疾手快,急伸手來攙,卻一起滑倒了,張原坐在地上笑道:「把真真也給連累了。」
  兩個人爬起身,互相看看,還好青石板路比較乾淨,臀股著地處只有一塊濕痕。
  幽蘭館正對舊院長街的是院牆,大門卻在偏僻處,靜夜裡的敲門聲清空響亮,還有武陵的喊聲:「姚叔,姚叔,是我們。」
  過了一會,門開了,姚叔挑著一盞燈籠相迎,笑道:「微姑才歇下不久,一直在等張相公。」

  張原道:「有事耽擱了,忙忙碌碌到現在。」
  一位中年婦人一邊走還一邊繫著長襖,過來施禮道:「張相公,小婦人帶張相公進去吧。」
  姚叔向張原介紹道:「這是賤內林氏。」姚叔也是有妻室的。
  武陵就留在這邊與薛童同床睡,張原和穆真真跟隨姚妻薛氏繞過數十竿修竹,走過長軒、前廳,來到王微居住的曲院,門關著,有寒蘭的香氣透出,幽蘭館張原去年來過一次,但只在前廳品茶,未到過這曲院,姚妻林氏敲了好一會的門,才有一個僕婦來應門,上下打量張原,問林氏:「這是山陰張公子嗎?」
  姚妻林氏笑道:「那還會有錯,微姑不是一直等到三鼓嗎,等的就是這位張公子,薛媽,趕緊領張公子進去吧,這夜裡冷得緊。」
  這僕婦領著張原和穆真真進到曲院,但見院中有數百盆蘭花,夜裡看不清,只嗅到幽香陣陣,進到小樓,「咚咚咚」樓梯響,小婢蕙湘披著襖摸黑下來了,打著哈欠道:「張相公怎麼才來,微姑都睡下了。」

  張原笑道:「抱歉抱歉,打擾了。」
  「我還沒睡呢。」
  樓梯轉角處,王微披著裌襖,左手端著瓷燈,右手防風。腰肢款款,一步步走下來,暈黃的燈照著她白晳的臉龐,鉛華洗淨。明媚動人。
  張原上前接過瓷燈,說到:「才把兩個傳教士解救出來,所以來晚了。」
  上到二樓,小婢蕙湘拉著穆真真到她小房間去歇息,張原進了王微的臥室,這臥室佈置與王微在杭州盛美號布莊的擺設差不多,簡潔、雅緻。張原道:「本來看夜深了,就準備在船上歇,但明日上午要與你去教坊司,就半夜三更趕來了,路上還滑了一跤,這算是急色之薄懲嗎。」
  王微吃吃的笑,轉到張原身後,看到後襟那塊濕痕。問:「摔痛了沒有?」
  腳步聲響,那個叫薛媽的僕婦端了一盆熱水上來,這是先前王微就讓薛媽準備的。張原洗臉、燙腳上床,說道:「這被窩還是熱乎乎的,真愜意。」
  王微摟著張原的腰,撫到張原後臀,按了按,問:「會痛嗎,相公?」

  張原道:「沒那麼嬌貴。」也伸手撫摸王微那白圓挺翹的美臀——…,
  王微輕輕扭動腰臀,嬌笑著不讓張原亂動,說道:「都過了正子時了,相公今日奔波了一天。也倦了吧,早點歇息,早點歇息。」柔聲細語說了一會話,沒聽到張原應聲,卻聽得輕微的鼾聲,睜眼看。張原就睡著了,不禁偷笑,心道:「相公真是困了呢,這麼快就睡去了,相公是想要多陪我一會,後日就要啟程北上的,所以忙到三更,天還下著雪也要趕過來。」
  這樣一想,王微心柔軟得不行,眼淚蓄滿了眼眶,又怕眼淚滴到張原的手臂上,一動不敢動,過了一會,覺得眼淚收了,輕輕湊過去在張原唇上吻了一下,含著笑,心想:「這是我王微託付終身的奇男子,我很喜歡,真捨不得他離開——」半偎在張原懷裡,不知不覺間也睡去了。
  ……
  張原睡眠質量一向很好,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但依舊在天色微明時醒來,精神飽滿,低頭看懷裡的王微還睡得很香,喉間發出輕微的齁齁聲,細密的睫毛覆著眼瞼,兩道翠羽一般精緻的眉毛紋絲不亂,據說非處的眉毛會散亂,可知是胡說——

  外面很冷,噓氣成霧,被窩裡的溫暖讓人留戀,張原也賴床,隔著一層精棉小衣在王微細軟的腰肢上輕輕撫摸,感著這女郎肌膚的溫潤細膩,聽到廊上有輕微的說話聲,穆真真和蕙湘已經起床了,穆真真總是很早就起來——
  王微睫毛搧動了幾下,好似倦飛無力的蝶翅,美眸似開還閉,極盡嬌慵媚態,張原忍不住在她酥胸上輕輕一握,低笑道:「海棠春睡未足耶。」
  王微縮著身子笑:「相公這麼早就醒了。」趴著身子抬頭透過紗帳看柳葉格窗櫺透進的晨曦,說道:「映著雪呢,才顯得這麼亮,估計現在是正卯時,還很早,相公何時去教坊司?」
  張原道:「先要去邢太監那裡,若不是邢太監,那兩個傳教士我還救不出來,請了焦老師出面都不行,禮部沈侍郎只是推託。」
  王微秀眉微蹙:「那相公豈不是開罪了沈侍郎,祠部教坊司都是禮部管的呢。」
  張原道:「我考慮到了,所以我們一早就去,待沈榷回過神來我們就已大功告成。」問:「脫籍大約要花費多少銀兩?」

  王微道:「這個並無規定,只是要打點那些官吏,少則四、五十兩,多則一、二百兩——相公,我這裡有二百兩銀子的積蓄,相公拿去吧。」
  張原笑道:「豈有此理。」伸手下去在王微圓翹的臀上拍了一記,手感真是絕妙,若不是時間有些緊,果斷要來一場隔山討火,這時只有坐起身道:「趕緊起床,隨我去內守備府。」
  ……
  辰時正,張原與王微乘車來到內守備府衙門,東廠百戶柳高崖早在門前候著,拱手笑道:「公公在裡面等著呢。」
  邢隆見張原帶著那舊院花魁來拜見他,笑呵呵道:「才子名妓,風流佳話啊,對了,這就是去年小鐘說要為你出資梳攏的那兩個花魁之一嗎,雜家見過一面,卻記不得了,好,很好。好生服侍張公子,榮華富貴有得你享用。」這後面幾句話是對王微說的,王微唯唯稱是。
  邢太監就吩咐擺酒,張原道:「晚生還要去祠部教坊司——」
  邢太監道:「哪裡需要張公子親自去。雜家讓人去把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喚來,就在這裡把尊寵脫籍之事給辦了,張公子只管喝酒。」…,
  在可以展現自己權力的時候,邢太監是不會放過的,既是向張原示好,也是他自己擺譜——
  南京六部衙門離內守備府衙門都不遠,只有兩、三里地。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禮部下屬的祠部正六品主事和主管教坊司的八品曹官匆匆趕來了,關於王微的案宗身契也帶上了,現場辦公,效率一流,不須一刻時,脫籍手續辦好,一分銀子都沒收。
  張原請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同坐喝一杯。邢太監也就順著張原的意思道:「不必拘謹,一起喝一杯吧。」
  那祠部主事就坐了,那曹官不敢坐。站著喝了一杯,誇讚邢公公的酒美。
  邢太監淡淡道:「這是宮廷御酒太禧白。」
  祠部主事倒還矜持,那教坊司曹官就已是嘖嘖讚歎,倍感榮幸了。
  小坐了片刻,兩位禮部屬官告辭回衙門,在禮部大堂前正遇侍郎沈榷,沈榷一早來坐堂就命差官去知會兵馬司巡城御史,對那兩名傳教士要嚴加看守,不得輕易釋放,沈榷就是擔心張原會托顧祭酒或者誰直接去把王豐肅給放了。張原此人能耐不小——

  很快,差官回話了,說那兩個傳教士昨夜就已被內守備府的東廠柳百戶帶走,一早有審訊結果回覆兵馬司,說那兩支火槍是山陰舉人張原托王豐肅捎帶的,王豐肅聚眾叛亂查無實據。已釋放——
  沈榷驚怒交集,他沒想到張原能指使東廠百戶放人,而且還是連夜從兵馬司提走人犯並釋放,沈榷忘了自己昨日對焦太史的推託之語了,就準備派人去質問柳高崖,這時遇到祠部主事和教坊司回來了,還帶著酒氣,當即板著臉問二人從哪裡來?
  祠部主事就向沈侍郎稟明了方才之事,沈榷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回到公堂,看著案頭寫好的《參遠夷疏》,躊躇片刻,還是決定要呈上去,只待朝廷批覆准許,他就要名正言順抓捕傳教士和教民,以整肅南都風氣,禮部職責就是宣揚道德儀制搞整風的。
  ……
  這一夜云雨巫山,顛鸞倒鳳,王微是旖旎妖嬈,百般奉承,張原是堅忍不拔,孜孜不倦,二人即將遠離,傾力纏綿,床如篩糠,被翻紅浪,直至精疲力竭,方交頸疊股而眠——

  冬月初四,清晨,幽蘭館,枕上,那黑羽八哥清亮地叫:「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張原低頭看,懷裡的女郎眸光晶亮醉人,張原道:「這鳥好像偷懶簡化了,去年是叫『微姑你好找介子』。」
  王微「格格」的笑:「八哥已經忘了這麼叫了,是小童前日回來重新教它的。」
  張原感著女郎妖嬈的身子擠壓著他,說道:「介子都被微姑壓在身下了,怎麼還要找,這不是騎驢找驢嗎,呃——」自己大笑起來。
  王微更是笑成一團,笑過之後,察覺張原下面很不安分,臉兒紅紅道:「是要找呢,修微要找介子一輩子,很怕丟了。」湊到張原耳邊道:「修微還要騎一騎。」遂分腿騎上,馳騁一場……
  二人備水洗浴後,已經是辰時末,張岱從隔院湘真館踱過來,眼圈有點發黑,張原以為大兄有點縱慾過度,張岱卻說李雪衣肚子痛了一夜,他衣不解帶安慰照顧了一夜,王微聽了吃吃的笑,悄悄告訴張原,李雪衣有痛經之疾,每月都要痛那麼幾日,夜間尤甚——…,
  這時李雪衣和李蔻兒姐妹過來了,李雪衣說是腹痛一夜,但現在看上去精神比張岱還好一些,而且那種弱不勝衣的楚楚風致很讓人憐惜,去年十三今年十四的李蔻兒身形軟媚,只比姐姐李雪衣稍矮一些,前發覆額,眉目如畫,頻頻注目張岱,姐妹二人是來給張岱送行的,當即與王微一道送張岱、張原到武定橋,昨日傍晚張岱的四明瓦白篷船溯流泊在武定橋下。
  分別在即,王微努力讓自己微笑著,張原叮囑她話,她只是使勁點頭,喉頭已有些哽咽,那李雪衣卻是言笑晏晏,與張岱低語了幾句,一臉倦容的張岱頓時精神一振,容光煥發起來。
  張原和大兄上了四明瓦船,船工解纜,白篷船離了武定橋,將與止馬營埠口範文若等人的船匯合,出長江口往鎮江——
  張岱立在船頭不停向李雪衣姐妹揮手,張原只靜靜看著橋畔的王微,舉著手沒有放下,王微似乎流淚了,站在王微邊上的是擎著鳥籠的薛童,黑羽八哥在叫「微姑找介子」嗎,船順流而下,離得遠了,已經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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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字大章更到,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53
第三百四十八章 金山夜戲

  白篷船順著秦淮河往右繞去,武定橋看不見了,張原是滿懷離別的惆悵,張岱卻是按捺不定很快活的樣子,而且欲言又止,明顯是想讓張原問他,張原就問:「大兄,李雪衣和你說什麼了,大兄這麼快活?」

  張岱壓低聲音道:「雪衣姑娘方才對我說『當為宗子相公媒』——」

  張原不明白:「這是何意?」忽然一拍額頭,瞪眼笑道:「大兄,大兄!」

  張岱見張原明白了,樂不可支,說道:「去年初見,我就心愛之,因年幼,不忍言,此番再見,那種嬌聲宛轉,軟媚著人,讓我心癢難熬,雪衣姑娘答應為我養著她,明年或者後年,我再來迎娶。」

  張原搖著頭笑,大兄風流,這是蘿莉養成啊,說道:「難怪我看那李蔻兒頻頻拿眼看你,原來已有姦情。」

  「胡說。」張岱笑道:「我真是一夜衣不解帶侍候李雪衣,當然,李蔻兒也在邊上——」

  張原道:「是在同一張床上吧。」

  張岱大笑:「介子神算,什麼也瞞不了你,真是在一張床上,衣不解帶也是真的,天那麼冷,不上床焐一下豈不凍壞了我,就說了一夜的話,但不及於亂。」

  張原說了兩個字:「神往。」

  ……

  雪後放晴,日色朗朗,止馬營碼頭上,高高矮矮立著一大群人,四條船靜靜泊在岸邊等待起航,分別是張原的船、範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還有阮大鋮的船,張原從紹興出發同行的是六位舉人,到嘉興、到蘇州。現在到南京,聚起了二十四人。都是翰社社員,除了範文若、文震孟、焦潤生、羅玄父四人是前科舉人外,其他二十人都是乙卯新科舉人,那種勃勃英氣是困於場屋多年的士子所沒有的,功名富貴當然要求,但建功立業、流芳後世的雄心壯志這時也是有的,當然,很多人的理想和志向會在此後一次一次的落第中被消磨,會在官場傾軋紛爭和利慾熏心中被改變——

  不知為何,張原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杭州小景徽臨別對他說的話。小景徽說:「張公子哥哥你可不要變得太多哦。還是這樣子最好……」

  張原心道:「我不會變,我會堅持自己的理想並一步步使之實現——」
  
  「介子兄,宗子兄。」

  碼頭上有人朝這邊船頭高聲叫著,人多,看不清是誰。聽聲音似是琉球王子尚豐,張原和張岱朝人群揮手,待船泊下,便跳上岸去,只聽焦潤生叫道:「宗子、介子,到這邊來,家父在此。」

  人群讓開道,張岱、張原走過去,就見鬚髮如銀的焦竑立在一頂帷轎邊。焦潤生、羅玄父等人隨侍左右,焦竑笑呵呵道:「今日晴朗,就來河邊為你們送行,盼春春闈捷報早傳。」

  張原與焦老師說了幾句話,琉球王子尚豐和他的兩個伴讀侍臣林兆慶和蔡啟祥擠過來了,恭恭敬敬向焦竑行禮。焦竑不認識這琉球王子,對張原道:「是你的友人嗎,你們自說話,我再叮囑潤生幾句。」

  張原便與尚豐寒暄,尚豐埋怨道:「介子兄到了南京也不告知在下一聲,差點錯過。」

  張原致歉:「實是行程匆匆,也不知道尚兄還在國子監。」

  尚丰神情有些悲傷,說道:「在下明年初就要歸琉球,不知與張兄還有沒有再見之期!」

  張原知道尚豐的痛苦,鹿兒島大名島津氏每年要從琉球徵調上千民夫去鹿兒島服役,還要琉球王進貢海魚、熊掌、藥材、礦產,貪得無厭,尚豐雖有不甘奴役驅逐島倭的志氣,但他不是世子,而且憑琉球自己的力量也無法與島津氏抗衡,聽尚豐說年初他還去了一趟京城,遍訪閣臣和諸部,想得到大明朝廷對琉球的支持,但最終是失望而歸——

  琉球,釣魚島也在那裡啊,但此時的張原也只能給尚豐一些口頭的安慰,執手道:「弟與尚兄皆風華正茂,豈會沒有相見之期,尚兄珍重。」

  尚豐對自己在南監結識的友人張原極為看重,如張原這般瞭解琉球並同情琉球的大明諸生很罕見,張原深知琉球對大明在海洋貿易中的重要地位,眼界和見識遠超儕類,尚豐低聲道:「衷心企盼介子兄春闈連捷,早掌閣部,這樣我琉球或許能不受島倭欺凌,世代為大明藩臣。」

  張原也未謙遜,要給尚豐一點希望嘛,鄭重道:「弟與尚兄一起努力。」

  王豐肅、謝久祿、金尼閣這幾位傳教士也過來與張原說話,金尼閣自己背著行李,有點苦修士的樣子,張原的三明瓦船住不下這麼多人,而範文若的船比較空,黃尊素就搬到範文若的船上去,給金尼閣騰出一個小艙室。

  午時初,赴京趕考的二十四位舉人分別上了五條船,岸上送行者齊聲恭祝諸位舉人「春闈奏捷,金榜題名」,五條船陸續離開止馬營碼頭,順流而下,不須半個時辰就出了秦淮河口,匯入長江,頓覺豁然開朗,江面有十數里寬廣,兩岸不辨牛馬,凜冽的江風浩蕩而來,船從秦淮河進入長江水道,才讓人感到江河之大,人力渺小——

  阮大鋮的船領頭,阮大鋮是長江北岸的桐城人,經常往來長江兩岸,其船工對南京至鎮江的這一段水道也熟悉,張岱等人的船就跟在阮大鋮的船後面,順流而駛,掌握好船向就行。

  張原和王炳麟、金尼閣立在船頭,看南岸風景,張原去年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數月,南京風景都未及領略,四百年間山川風景變化是很不小的,王炳麟在南監待了兩年,白下青溪,棲霞牛首,這些地方都遊玩過,指點南岸那一脈高崖道:「介子。金司鐸,兩位請看。那是直瀆山,再看那突兀於江中的奇峰,便是燕子磯,萬里長江第一磯,為金陵登臨之名勝。」

  船從燕子磯下過時,因江流被燕子磯逼仄,水流洶湧,船行甚速,寒風凜冽,張原幾人不敢在船頭站立觀景。回到艙中坐定。

  天主教徒飲食方面沒有多少禁忌。只禮拜五不能食肉,還有大齋日要餓肚子,其餘葷腥不禁,今天是萬曆四十三年冬月初四,金尼閣對張原說是禮拜三。在船上用罷午餐,張原、王炳麟與金尼閣圍著火爐討論曆法,金尼閣果然是精通曆法的專家,張原雖然不精通,但只要金尼閣一說,他都能很快瞭解並掌握,這讓金尼閣驚嘆,金尼閣有些觀點是錯誤的,比如托勒密地心說。張原就問:「我聞泰西波蘭國有學者名哥白尼,有日心說,金司鐸瞭解嗎?」

  金尼閣頓時象被蠍子蜇到了一般,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那是魔鬼邪說,敝人深惡痛絕,敝人毫無瞭解。也無意去瞭解。」

  張原一笑,無意與金尼閣辨日心和地心,日心地心都是錯,這些讓伽利略去辨吧,他更關心的是《泰西水法》和艙內的那兩支燧發槍,但金尼閣反而追問他是從哪裡知道哥白尼和日心說的,張原就說是從一本泰西人的書上看到的,金尼閣連連搖頭,說:「這等異端邪說不知是誰帶到貴國的,十分有害,張公子絕頂聰明,萬萬不要受那異端邪說蠱惑,敝人從法蘭西帶來的都是開卷有益的書籍。」說著,從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大疊拉丁文書籍,關於天文曆法的書籍最多,有《推歷年瞻禮法》、《簡平儀說》、《黃赤距度表》,關於人體生理的有《人身概說》,還有很多宗教書籍是張原不感興趣的,張原揀出一本《意拾諭言》問金尼閣這是什麼書,金尼閣隨口就講了書中的一則故事「農夫與蛇」……

  張原微笑傾聽,心道:「這不就是《伊索寓言》嘛。」想起徐光啟與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之事,便提議道:「金司鐸,舟中無事,不如你我二人合作,把《推歷年瞻禮法》、《黃赤距度表》、《意拾寓言》這幾本書翻譯成漢文,由我翰社書局刊印發行,如何?」

  金尼閣喜道:「敝人正有此意,一直尋覓不到智慧開通的儒者,張公子極是合適,簡直是天造地設。」

  金尼閣非常愉快,金尼閣最欣賞利瑪竇,他奉羅馬教廷之命來大明就是為了整理利瑪竇的遺稿,金尼閣認同利瑪竇的傳教策略,認為要讓大明百姓接受聖教,首先要傳播西方科技——

  「但此去北京不過一個半月,恐怕連半本書都翻譯不了,張公子即將參加會試,不容三心二意,待考試後再約時間合作翻譯,如何?」

  當年徐光啟與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六卷用了兩年時間,所以金尼閣的考慮不無道理。

  張原道:「《推歷年瞻禮法》繁難,那就先從翻譯《意拾諭言》開始,嘗試一下難易。」

  金尼閣欣然應允,待張原磨好墨、鋪開紙,他便翻開那本精裝的《意拾諭言》,用他那尚不純熟的大明官話逐字逐句講了第一則諭言「狐狸和葡萄」……

  金尼閣這是直譯,拉丁文與漢語差別實在太大,金尼閣尚未學貫中西,譯得磕磕絆絆,佶屈聱牙,心中很是慚愧,自知與利瑪竇的中西文修養相去甚遠,生怕張原皺眉嘲笑,然而張原卻是筆不停書,等他講完這則「狐狸和葡萄」,過了不到半刻時,張原擱下筆,將那張紙遞過來:「金司鐸請看,這樣譯可否?」

  金尼閣接過來逐字誦讀:「狐與葡萄——昔有一狐,見葡萄滿架,萬紫千紅,纍纍可愛,垂涎久之。奈無猿升之技,不能大快朵頤。望則生怨,怨則生怒,怒則生誹,無所不至。乃口是心非,自慰曰:『似此葡萄絕非貴重之品、罕見之物,況其味酸澀,吾從不下嚥,彼庸夫俗子方以之為食也。』此如世間卑鄙之輩,見人才德出眾,自顧萬不能到此地步,反詆毀交加,假意清高。噫,是謂拂人之性,違心之談也。」

  金尼閣讀完。目瞪口呆,張原的譯文比拉丁原文還精彩。並且略有發揮,這就好比臨摹勝過原作、山寨壓倒正版,金尼閣搖頭嘆道:「張公子之才,敝人生平僅見,敝人能與張公子合作翻譯,真是蓬蓽生輝。」

  「蓬蓽生輝」一詞用得不恰當,張原善意提醒,金尼閣也是虛心受教。

  這日下午,金尼閣和張原用了兩個時辰合作譯出二十則諭言,這本《意拾諭言》裡總共一百八十多則寓言故事。照這樣的進度。一天翻譯四個時辰的話,那只要五天就能完成,金尼閣對這樣的神速感覺像是在做夢,他把這個歸之於天主的奇蹟,張原的出現。就是天主示現的奇蹟——

  天色暗下來,聽得前面船上的人銳聲喊道:「鎮江到了,鎮江到了。」

  南京離鎮江水路一百六十餘里,這順風順水,一個下午就輕舟而過,照先前約定,他們將在鎮江過夜,明日一早渡江往揚州。

  五條船相繼泊在北固山下,新月如眉。早早就掛在中天,山頂上有前日留存的薄雪,映著月光,噀天為白,江濤吞吐,白霧瀰漫。景緻頗奇。

  張原站在船頭,仰望北固山,心道:「這便是梁武帝所稱道的天下第一江山,辛棄疾的『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也是在這裡,那邊是金山和焦山,三山呈鼎足之勢。」

  「介子,用了晚飯沒有?用過了,好,我們去金山寺一遊。」

  張岱在那邊船上叫,張岱是最喜遊玩的,昨夜沒睡,上船後就一直從南京睡到北固山,被喚起吃了一大碗羊肉餛飩,精神極好,遊興極濃,北固山雖是路過,美景絕不容錯過,阮大鋮與他一拍即合,阮大鋮船上還有諸般曲藝樂器,隨船的一個侍妾和兩個小廝都能唱戲,阮大鋮道:「北固山險峻,夜裡登山不便,而且甘露寺朽廢,我去年來過,無足觀,金山寺卻好,山不高,遊玩也方便。」

  張岱就遍邀諸人去游金山寺,周墨農、倪元璐、王炳麟、翁元升等人都要去,張原也是珍惜路上風景之輩,欣然願往,傳教士金尼閣聽說是游佛寺,當然不去,二十四位舉人要去的有十六人,連同婢僕近四十人,集中到阮大鋮船上,移舟金山寺下——

  金山是江心島,所謂萬川東注一島中立是也,扼長江水道咽喉,歷來為兵家所必爭,金山寺依山而建,山即是寺,寺即是山,風景幽絕,形勝天然,白蛇傳裡的水漫金山就是在這裡。

  時交二鼓,新月西斜,月光雪色,上下一白,而山巔孤聳的金山塔又是如此肅穆清絕,寺在江心,又是寒冬之夜,除了張岱、張原這一行外,更無其他遊人,眾人經龍王堂,入大雄寶殿,沿途不見寺僧,四周漆靜,只佛前有幾盞長明燈熒熒照耀,殿外疏疏殘雪,乍看似樹梢漏下的月光——

  阮大鋮、張岱命僕人在大殿上盛張燈火,鑼、鼓、鐃、鈸、笙、簫、笛,一時都敲打吹奏起來,阮大鋮妝扮成韓世忠,張岱讓素芝扮梁紅玉,就在大殿上唱「韓蘄王大戰金山」,此劇是講韓世忠、梁紅玉夫婦在金山大敗金兀朮十萬大軍的故事,很熱血、很熱鬧,鑼鼓喧天,唱腔激昂,把金山寺的老少僧人都驚動了,聚到大雄寶殿探頭探腦來看,見燈火通明,鼓吹如沸,衣裳絢麗,粉墨登場,這些僧眾完全懵了,不敢問唱戲的是什麼人?為何半夜在此唱戲?

  待到梁紅玉擂鼓助戰時,張岱嫌素芝沒有力氣,這樣散漫無力的鼓聲哪裡調動得起士氣,瞥眼看到張原身邊的穆真真,便過來讓穆真真上去演梁紅玉——

  穆真真往張原身後一縮,連聲道:「婢子不會演戲,真的不會演戲。」

  張岱道:「現在不要你演什麼了,也不用唱,你只上去使勁擂鼓,鼓點越急越好。」

  張原也鼓勵穆真真去,穆真真見少爺開了口,便依言上前,接過鼓槌,使勁擂起來,穆真真善使小盤龍棍,手腕有力而且靈活,很快就掌握了敲鼓要領,「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鼓聲如沸如撼,連大雄寶殿的佛像都震動起來,十萬金兵在這鼓聲中盡喂了長江中的魚鱉……

  闔寺僧眾伸長脖子看,豎著耳朵聽,聽到精彩處,也是擰眉豎目,表情生動,有那濁眼昏花的老僧,一邊打哈欠一邊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

  一劇演畢,已是三更後,阮大鋮等人收拾燈火戲具出大殿過龍王堂徑往山下去,圍觀寺僧沒一個人敢上前問訊,面面相覷,咄咄稱怪。

  有個老僧膽大,悄悄跟著張原等人到山腳,看著這群人上船,解纜過江,船已行遠,老僧還提著一盞小燈籠立在山腳目送,揉著眼睛,不知這群突兀而來突兀而去的演戲者到底是人是怪還是鬼?

  良久,老僧返回大殿,殿堂俱寂,那佛前依然只有那幾盞暈黃的長明燈。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54
第三百四十九章 揚州慢

  張岱、阮大鋮諸人雖然喜愛遊山玩水,但也只是利用傍晚泊舟歇息的時間就近游賞風景名勝,反正白日行舟時可以睡大覺,不會耽誤進京趕考這件大事——
  冬月初五清晨渡江,進入京杭大運河水道,雖是寒冬季節,但這條溝通京師與江南的黃金水道依然是南來北往舳艫相望,這裡已經是揚州地界,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是神仙也嚮往的地方。
  張原這日上午與金尼閣譯了《伊索寓言》二十則,午後阮大鋮在船上置酒邀請諸人,名曰「旅次廣陵詩酒會」,要吟揚州詩、飲揚州酒、品評二十四橋風月,張原就到阮大鋮的船上去,把新譯的四十則《伊索寓言》也帶上,文震孟、焦潤生等人看了之後皆讚歎,說西人也有此大智慧之人,又聽張原介紹說伊索其人大約與老子、孔子同時,眾舉子乃知西方文明亦是源遠流長,對西學產生了濃厚興趣,文震孟表示願助張原翻譯這部《伊索寓言》,張原自是求之不得,文震孟學識淵博,文筆典雅,翻譯這《伊索寓言》完全能勝任,至於其他的天文歷數專著,只有他才能與金尼閣配合著譯,由其他人翻譯很容易出錯,翻譯家不是那麼好做的——

  已經是入九的天氣,舟行水上更是寒冷,此時圍著火爐喝著熱酒實在是最愜意不過的事,阮大鋮準備了多種揚州名酒款客,有揚州雪酒、佛手柑酒、五加皮酒、珍珠酒,約定在座者每人吟誦一首與揚州有關詩詞,若能自作就更佳,熱熱鬧鬧,舟下揚州,午後申時將近揚州鈔關時,忽聽鄰舟有人高聲問:「敢問貴船是進京赴考的老爺嗎?」
  阮大鋮的船工應道:「何事?」
  鄰舟那商人模樣的中年人一聽這話就知問對人了,立即陪著笑臉道:「在下高郵人氏,做些鹹鴨蛋買賣,怕前面鈔關收稅凶狠,想請一位舉人老爺上船坐鎮,願獻上二兩銀子做老爺們的酒錢。」
  船工道:「二兩銀子,舉人功名何時這麼不值錢了!」
  那鄰舟商人陪笑道:「小本生意,鹹鴨蛋能掙幾個錢呢,就是前面一個鈔關,還請舉人老爺同情一下。」
  張原他們從杭州到揚州,水路已經過了五個鈔關,鈔關就是官府徵收過船稅和貨物稅的收費站,一般過船稅是小船十文錢、中船三十文錢、大船五十文錢,而商船除了過船稅外還要交貨物稅,貨物稅就要看貨物的貴賤多寡來定了,但官員、太監和舉人過往不用交錢,所以有些載客或運貨的民船就僱請一位舉人護航,路程遠、鈔關多的話可以省不少銀錢,更有膽大的商船懸掛什麼「布政司大堂」、「按察司大堂」的牌子冒充官船來逃稅——

  阮大鋮在艙內聽到了,笑問在座諸人:「高郵鹹鴨蛋是美味,幾位誰去掙些鹹鴨蛋來下酒?」
  張原道:「商船交稅也是應該的,要吃鹹鴨蛋我們自己買。」
  阮大鋮有些尷尬,大笑掩飾,就讓僕人向鄰舟買一籃鹹鴨蛋來,鄰舟那商人聽說舉人老爺不肯屈尊護航,忙道:「小人願付三兩銀子酒錢,另贈一籃鹹鴨蛋,請老爺移玉趾幫個忙。」
  這時離揚州鈔關已近,因為前面關卡攔船收稅,河道上船隻航駛緩慢,前船擠著後船,那高郵商人的三櫓船靠近阮大鋮的船,鹹鴨蛋商人苦苦哀求,張原走到船頭,對那鹹鴨蛋商人說道:「你從高郵販鴨蛋過江,想必已銷售一空,再過鈔關無非幾十文過船稅,何必懇求我等?」…,
  鹹鴨蛋商人叉手道:「不敢瞞老爺,小人販鹹鴨蛋到鎮江,鴨蛋已基本賣完,但商人求利沒有空船回鄉的道理,就收購了百餘壇鎮江香醋回高郵,求些微利。」
  張原問:「那依你估計前面這鈔關要收你多少稅銀?」
  鹹鴨蛋商人很肯定地說:「不會少於五兩,若遇上狠的稅吏,十兩銀子都敢收。」

  張原道:「百壇香醋價值幾何,若一個鈔關就要收五兩銀稅,那從鎮江運到京城豈非醋價要翻幾番,不是說三十稅一嗎?」
  鹹鴨蛋商人陪笑道:「老爺是讀聖賢書的,對小民這些卑賤營生有所不知,三十稅一是指各店舖繳納給地方官府的商稅,這個稅的確不高,但貨物運輸時每過一個鈔關也要三十稅一,若真能按三十稅一也就罷了,但真正收起稅來,稅吏貪酷,高估物值,往往收稅翻倍,甚至數倍,這一路折騰下來,小人們就根本無利可圖了。」
  跟著張原出來的黃尊素說道:「鈔關稅重,商人總不會虧的,貴買決不會賤賣,商人會把售價提高,最終受困的還是尋常百姓。」
  那鹹鴨蛋商人叫屈道:「兩位老爺,小人價錢從來公道,再說了,若是鹹鴨蛋售價過高,就沒人買小人的蛋,蛋不比別的,是會壞的,那小人豈不是要虧本。」
  張原點頭道:「鈔關稅收重,商旅不行,最終導致民間物物皆貴。」
  黃尊素道:「有些與官府關係密切的大商家就可從中大肆謀利。」

  鹹鴨蛋商人連連點頭:「兩位老爺說得極是,就是這個道理,大商賈發財,苦的就是小人這種為求一口飯吃的小商人。」說這話時,眼神熱切地望著張原和黃尊素二人,渴望護航。
  張原無視鹹鴨蛋商人渴盼的眼神,拒絕道:「我們不會上你的船,該繳的稅你還得繳。」
  這高郵商人頓時蔫了,哭喪著臉,回艙去準備接受稅吏檢查收稅了,但旋即又提了一籃鹹鴨蛋出來,隔船遞過來:「這是正宗高郵鹹鴨蛋,剩一些沒賣完,這一籃給老爺們嘗嘗,不要錢,不要錢,能與幾位舉人老爺萍水相逢,也是小人的福氣,這是小人孝敬老爺們的。」
  阮大鋮這邊的船工光著眼道:「怎好生受你。」瞅著張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伸過篙,將竹籃接過來了。
  鹹鴨蛋商人見張原依然沒有任何表示,歎了口氣,這回真準備檢查交稅了。
  鈔關有橫木攔河,船交過船稅那橫木就會兩邊翹起,讓船過去,前頭範文若、翁元升、張岱的船出示舉人入京會試的公據,都很快就通過了,張原示意阮大鋮的船工落後,讓那高郵商人先過,他和黃尊素、阮大鋮幾人就立在船頭看——

  只見兩個穿皂色盤領衫、腰繫錫牌的稅吏跳上那高郵商人的三櫓船,問了幾句,又到底艙去看,片刻後就出來了,說道:「稅銀八兩六錢。」
  「八兩六錢!」鹹鴨蛋商人叫了起來:「我這半船香醋總價不過六十兩,卻要收我八兩六錢鈔關稅,這讓我還怎麼做生意!」
  兩名稅吏一個黃臉,一個黑臉,都是面無表情,黃臉稅吏冷冷道:「少囉唣,趕緊繳稅,莫阻了後面的船。」
  鹹鴨蛋商人大叫大嚷,不肯交,八兩六錢,七稅一,這也太狠了,他承受不起,而且他看到張原幾個站在船頭看著,指望張原出面為他說情——…,
  兩個稅吏原本都是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先前下艙看貨,這高郵商未給他們好處,這時還敢撒潑不肯繳稅,一下子就怒了,黑臉稅吏吼道:「我只問你,交是不交,是不是要抗稅?」
  鹹鴨蛋商人頓時軟下來了,說道:「當然要交,但八兩六錢也太多了,我實交不起,兩位差爺,能不能少收些?」
  另一個黃臉稅吏冷笑,撇嘴道:「與這沒眼色的蠢貨囉唣什麼,把船扣了,叉到衙門去打一頓就識得厲害了。」

  鹹鴨蛋商人見張原幾個無動於衷,他扛不住了,迭聲道:「小人這就交,這就交。」出門在外,破財消災啊。
  不料那黃臉稅吏卻道:「你抗稅,擾亂鈔關秩序,致使運河堵塞,罰銀五兩。」處罰就是要狠,以儆傚尤,不然後面的商船都這麼囉嗦,那他們收稅豈不是很累。
  鹹鴨蛋商人一聽,臉色臘白,兩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想說話,但喉嚨堵著說不出來。
  黃臉稅吏惡聲惡氣道:「看來他是決心抗稅了。」轉身就要叫人將這高郵商人叉到鈔關衙門去——
  張原舉手道:「等一下,請問兩位稅差,他這香醋怎麼交稅的,為何竟要交八兩六錢?」
  兩個稅吏一齊轉頭看向張原,見張原是個年少書生,穿著直裰,也不是方巾襴衫,既不是秀才,也不相信會有這麼年少的舉人,那叫嚷要抓高郵商人的黃臉稅吏向著張原冷笑:「關你何事,你們這船有沒有夾帶貨物?」
  阮大鋮的僕人阮正春叫了起來:「看清楚點,這幾位都是進京趕考的舉人老爺,交稅,交什麼稅!」桐城阮氏的奴僕一向驕橫。

  黃臉稅吏朝阮大鋮、黃尊素幾個看看,說道:「那請出示一下公據。」
  阮大鋮冷笑一聲,命侍童將公據取出來,兩名稅吏隔船看了看,黑臉稅吏擺手道:「那就請過關去吧。」
  黃臉稅吏低聲道:「今日過去了不少舉人船,舉人有這麼多嗎。」這意思是不信。
  阮大鋮勃然大怒,喝道:「滾過來,擦亮狗眼看清楚,這公據是不是偽造的!」
  黃臉稅吏聽阮大鋮罵人,也是氣往上衝,就待發作,邊上的黑臉稅吏趕緊扯了一下黃臉稅吏衣袖,不要和官員舉人們鬥氣,因為前幾個月有一商船冒充通政司的船,當時鈔關稅吏放過去了,過後聽人說起才知是上了當,很是氣憤,虧他們還沖那船點頭哈腰呢,上月見到一條懸著浙江按察司衙門牌子的船,他們瞧那船可疑,攔住搜查,卻又真是浙江按察使張其廉的座船船,監收鈔關的南京戶部主事姜延壽不得不親來致歉,並當場責打鈔關稅吏,所以鈔關稅吏們沒有確鑿證據是不敢擅查那些懸有官府牌子的船了,舉人雖還不是官,但也不是他們小小稅吏惹得起的,看這手拿公據的青年士子氣勢洶洶的樣子,座船也很華麗,這公據想必不會有假——

  黃臉稅吏勉強忍氣,退後一步,那黑臉稅吏道:「趕緊過去吧,莫擋了後面的船,妨礙我等收稅。」
  張原道:「我問這高郵商人的香醋如何計稅的,為何要交八兩六錢?」
  黃臉稅吏心想:「你這小子怎麼也不會是舉人吧。」沒好聲氣道:「我說八兩六錢就是八兩六錢,現在還要加上五兩罰銀。」
  張原對那高郵商人道:「你隨他們去鈔關衙門就是,我們隨後便到。」…,
  黃臉稅吏瞪眼道:「這話何意?」
  阮氏家僕阮正春反瞪這稅吏,冷笑道:「就是說你要倒霉了,這一船十六位舉人,踩也踩死你。」
  這時艙中喝酒的周墨農、張岱、文震孟幾個都出來了,詢問是怎麼回事,阮正春便一五一十說了,文震孟道:「南京戶部姜主事是我鄉試同年,揚州鈔關是姜主事管的吧,我們這就去見姜主事,定要嚴懲這兩個稅棍。」文震孟二十年前就已經是舉人,與他同科的舉人有不少已身居高位——
  那黑臉稅吏見形勢不妙,趕忙點頭哈腰道歉,又搡了那黃臉稅吏一把,黃臉稅吏也忍氣低頭告罪——

  張原道:「兩位稅差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那黑臉稅吏答道:「這條三櫓船有鎮江香醋一百六十壇,每壇市價銀六錢五分,一百六十壇就是一百兩銀子,十五稅一,再加上過船稅,也差不多就是八兩六錢了。」話鋒一轉:「小人們不知這些香醋是幾位舉人老爺的,誤會誤會。」向黃臉稅吏使個眼色,二人一齊躬身,就準備離開高郵商人的三櫓船——
  張原道:「怎麼回事,這些香醋稅一分都不收了?」
  黃臉稅吏心裡惱恨:「都說不收香醋船的稅了,你還想怎麼樣,欺人太甚啊。」
  張原道:「再算清楚點,該繳多少稅還得繳。」
  高郵商人膽氣壯了,稟道:「幾位舉人老爺容稟,小人船上的鎮江香醋只有一百二十壇,從鎮江買進時每壇是銀四錢八分,有交易契證為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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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4:55
第三百五十章 不狎妓是罪過

  三十稅一早已是老黃曆了,即使不計集市稅和店舖稅,單是鈔關商稅從萬曆十七年始就已經是十五稅一,而且稅吏對貨物的市值往往高估,導致鈔關稅達到十稅一,當然,若肯賄賂稅吏,那就低估貨值,降至二十稅一,這其中隨意性很大,腐敗由此而生——

  張原現在是進京趕考,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革除鈔關稅收的嚴重弊病,他要做的是儘量深入瞭解大明鈔關和商人的現狀,為以後可能的改革做調查研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現在正是行路時,所以也無意揪住這兩個稅吏不放,治標不治本沒用——

  那黑臉、黃臉兩個稅吏惹不起這一群舉人,本來都不敢收高郵商人的稅了,但張原又叫他們收,就只好按一百二十壇香醋毎壇四錢八分來收,十五稅一,黃臉稅吏心算能力不錯,很快就算出來了,收了高郵商人三兩六分稅銀。

  船過了鈔關,夕陽就已落下遠處山巒,泊在兩岸的航船漸多,船娘在生火做飯,炊煙裊裊,被風吹散又飄蕩到河面上,寒水自碧,暮色漸起,這冬日黃昏的運河有一層如夢似幻的青煙籠罩,不嗆人,微有煙薰味。

  早早過了鈔關的範文若他們的三條船泊在離鈔關一里遠的左岸,見後面兩條船耽擱了這麼久才跟上來,範文若便站在船尾高聲問出了何事?

  阮大鋮的船慢慢駛近、靠岸,張原笑道:「瞭解了一下鈔關稅制——我們這是要夜泊揚州了嗎?」

  那高郵商人的船也停靠過來,與阮大鋮的船並排,還隔著四、五尺遠,這高郵商人就奮不顧身跳了過來,向張原這幾位舉人老爺磕頭謝恩,說今天若不是遇到幾位恩公,那他這趟買賣算是白跑了,說不定還讓稅吏叉到衙門去。那就更慘——

  阮大鋮笑道:「生受你一籃鹹鴨蛋,怎麼也要幫你一把。」

  高郵商人陪著笑,問:「老爺們要香醋不要,上好的鎮江香醋。」

  阮大鋮道:「我不慣吃醋。介子兄你們呢?」

  穆真真好像喜歡吃點酸的,張原就要了一壇,高郵商人即命夥計抱了一壇香醋來,這一壇約有二十五斤,張原心道:「這麼一大壇要吃到幾時。」讓武陵付五錢銀子,高郵商人哪裡肯收,張原道:「萍水相逢。就幫你這一回,並不存讓你報答之心,你也不是什麼大商賈,五錢銀子也不少,收下,收下好說話,我還有話問你。」

  高郵商人甚是感激,找了武陵五分銀子。這一壇香醋就算是為舉人老爺托帶的。

  阮大鋮看著張原和那高郵商人站在船頭說話,對身邊的焦潤生道:「張社首真是和什麼人都有話說啊,不恥下問。就是張社首。」語氣似有揶揄之意。

  焦潤生道:「家父曾言,象介子這樣好學穎悟的生平僅見,介子想必是要多瞭解一些商賈市井百態吧,既然人人皆可為聖賢,那麼人人皆有各自的學問,學問無處不在啊。」又向阮大鋮說起前年在杭州包副使南園,張原初次拜見他父親焦竑說的「捧茶童子即是道」的事——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張岱朗聲道:「諸位途經揚州,難道就這樣不顧而去。不管那二十四橋風月了?」張岱的遊興實在是濃,昨夜唱戲金山寺,今日又想冶遊夜揚州。

  周墨農笑道:「宗子說得是,不留青樓薄倖名,簡直是愧對先賢。」

  阮大鋮來過揚州多趟,說道:「這裡離大明寺、平山堂約五、六里。我們去那邊一遊如何,平山堂是近年重修的?」

  高郵商人回答了張原的一些問話,然後連連打躬致謝,回到三櫓船,要連夜趕回寶應縣去。

  張原見眾人商議夜遊揚州,便過來問:「集之兄,瘦西湖離此遠嗎?」

  「瘦西湖?」阮大鋮一愣,「哪裡有瘦西湖?」

  張原道:「就在大明寺邊上。」心想:「難道瘦西湖這時還未得名?」

  果然,阮大鋮笑道:「那是保揚湖,是故宋護城河的遺留,不過介子喚保揚湖作瘦西湖更妙,保揚湖實比得西湖一角。」

  文震孟、黃尊素等人不喜遊玩,還有幾個是身體弱怕冷不願去的,就留在船上,文震孟與金尼閣長談,接著譯《伊索寓言》,張原、張岱、阮大鋮、周墨農等連同僕廝二十餘人雇了碼頭的轎伕,乘轎趕到大明寺時卻遇城中某富戶在寺中超渡亡親放焰口,眾人有些掃興,又到平山堂,門是關著的,久叩不開,大門前石棚的枯藤殘葉很是蕭瑟——

  周墨農還帶著他的簫,慨嘆道:「玉人何處教吹簫?」

  阮大鋮笑道:「這瘦西湖還是比不得杭州西湖繁華,更何況現在天寒地凍,只有我等興致高才會來。」

  周墨農搓著手瑟縮道:「天實在是冷,不適合夜遊,集之兄還是帶我等去領略一下二十四橋風月吧。」

  阮大鋮也是風流慣家,說道:「廣陵二十四橋風月,唯刊溝尚存其意,不過那裡的名妓等閒見不到,名妓匿不見人,若無嚮導不得見,還要先預訂,歪妓則有數百人之多,揚州人不厚道,好好的叫人歪妓,其實歪妓中更有麗色佳人,而名妓往往並不以美色見長,就看諸位的喜好和眼力了。」

  祁彪佳拒絕道:「我不去。」

  阮大鋮笑道:「我們可以在巷口酒肆喝杯熱酒,隨便看看,真有中意的就留一夕歡又何妨。」

  張原並無道德潔癖,他自己不會召妓尋歡,但並不反感別人狎妓,去喝杯酒看看滿樓紅袖招有何妨呢?

  ……

  刊溝九巷是揚州煙花地,橫亙半裡許,有九條彎彎曲曲的巷子,精房密戶,周旋曲折,生人進去就好比入了隋煬帝的迷樓,都找不到路出來,張原、阮大鋮一行來到刊溝巷口時已經是酉末時分。天已經完全黑了,就見刊溝南岸的茶館酒肆懸掛著紗燈百盞,熒熒耀耀,數百歪妓膏沐熏香、塗脂抹粉。在茶館酒肆的簷前燈下三五成群等待恩客,阮大鋮說這就叫站關——

  張原和大兄張岱還有王炳麟、祁彪佳數人就近上了一家茶館,在二樓臨街座位坐下,要了一壺揚州名茶奎龍珠,還有千層油糕、雙麻酥餅、雞絲卷和筍肉鍋貼這些揚州小吃,一邊品茶、吃點心充飢,一邊憑窗下望街市。只見阮大鋮、周墨農那幾位正在檢閱那數百歪妓,一個個看過去,選美——

  張岱笑道:「燈前月下,人無正色,這些妓女粉又搽得厚,有疤有麻都難辨,周墨農近視,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看著吧,他會選個最醜的以為絕色。」

  祁彪佳覺得很新鮮,站在窗邊伸長脖子看——

  王炳麟笑道:「虎子賢弟不妨下去細看。」

  祁彪佳臉一紅。坐回座位,吃雞絲卷,耳邊儘是窗外鶯鶯燕燕之聲。

  張岱笑道:「虎子禪師,看看不礙事,不算你破戒。」

  張原、王炳麟皆笑。

  揚州鈔關,商賈云集,商人是刊溝九巷煙花青樓的消費主力,還有遊子過客,都愛到這裡尋歡作樂慰寂寥,諸妓掩映燈下簾間。客人湊上前去相看,看到中意的,伸手就拉,前一刻還在搔首弄姿吸引客人的歪妓這時忽然矜持起來,不肯與客人一起走,朝巷口指指。示意客人先行,她緩步相隨,巷口有龜奴偵伺,看到那妓女隨著客人走過來,便朝巷門叫道:「芙蓉姐有客了。」巷內轟然響應,燈籠火燎很快就出來把這芙蓉姐和恩客迎進去,擺酒、合歡自不用說——

  張原幾個在茶樓上看得有趣,「咚咚咚」樓梯響,周墨農帶著一個妓女上來了,笑呵呵道:「宗子、介子,你們幫我看看,此女還看得否?」

  跟在周墨農身邊的這個妓女粉搽得極厚,一白遮百丑,描眉涂唇,有點俗豔,身形倒還纖瘦苗條,張原雖是近視眼,也敢斷定此女年齡不小了,應該是奔三十的大齡妓女,而且姿色在樓下那群歪妓當中也屬中下,周墨農果斷是挑花眼了——

  這妓女向張原幾人萬福,那眼神流露著哀求之意,生怕張原他們取笑周墨農沒眼光害她被棄,王炳麟本來已經撇著嘴想要說兩句的,見這妓女的眼神,就閉了嘴,只是笑——

  周墨農道:「王兄笑什麼?」

  王炳麟道:「沒笑什麼。」

  張原看那妓女很緊張的樣子,想必因為年齡大了,平日生意不大好,好不容易逮到個近視的讀書人,很擔心被人打岔攪了好事啊,腰肢微扭著,保持著萬福的姿勢,楚楚可憐望著他們——

  張原道:「周兄好眼力,俗云,情人眼裡出西施嘛,周兄看著中意就行。」

  「情人眼裡出西施,這話妙極。」

  周墨農高興了,扭頭看著他從數百歪妓上挑選出來的這女子,得意道:「阮集之還說她老醜,我就來徵詢你們的意見,很好,就她了——你叫什麼名字?」問那妓女。

  妓女嚶嚶道:「妾名如花。」

  周墨農喜道:「如花似玉,好名字。」向張原幾人一拱手,拉著那妓女下樓去了。

  張岱笑著道:「本想給老周提個醒,見這女子的眼神,就不忍心了。」

  王炳麟道:「介子說得對,周墨農自己中意就行。」

  再往窗外看時,阮大鋮、翁元升幾個已經沒了蹤影,想必是選到中意的妓女相跟著進巷子去了,張原幾個又喝了一會茶,已經是二鼓時分,那站關的幾百歪妓就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可見絕大部分歪妓都有了恩客——

  這時過往客人已稀,茶館酒肆簷下的紗燈裡的蠟燭火將燃盡,今夜是不會再添加了,有些茶館已經沒有了客人,黑魆魆的悄無人聲,幾個歪妓坐在茶館小杌子上還在等客,都是平日相熟的,茶博士也不好趕她們走,只好袖著手不斷打呵欠,那幾個妓女就湊幾文錢向茶博士買一支小蠟燭點上,以待遲客,又發嬌聲唱《擘破玉》等俚曲小詞,謔浪嬉笑。故作熱鬧,好顯得時辰還早,但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聲音漸帶悽楚。茶博士終於開口了:「姐姐們回吧,今夜不會有人來了。」

  對麵茶樓的張原幾個走下來準備回船上去,這邊六、七個妓女就一齊站到街邊望著他們,這應該是她們今夜最後的希望了,但張原幾個顯然沒打算肉身佈施,只朝她們看看,掉頭往南而去——

  夜深了。沒有帶回客人妓女虧心似的往巷子裡走,黑燈瞎火悄然摸索,進門不敢聲張,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

  寒月蒼涼,夜風淒寒,離了刊溝九巷往運河方向走去的張岱突然嘆道:「今日方知不狎妓乃是罪過。」

  王炳麟笑道:「現在贖罪也還來得及。」

  張岱笑道:「人太多,我贖不過來。」

  張原道:「士農工商、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活法,能有這樣的太平日子過就不錯。」

  走過臨河集市,張原看到有家制皮靴的店舖還亮著燈。想起一事,進去買了一雙尺碼中等的牛皮靴,武陵打量著問:「少爺,給真真姐買的?」

  張原「嗯」了一聲,穆真真的那雙冬天穿的氈靴後跟都已經磨破了,那墮民少女即使手裡有錢也不肯買新的,非要穿得沒法穿才罷休。

  將至運河邊,祁彪佳忽道:「又下雪了。」

  張原隨即感到細雪飄沾到臉上,這是江北的雪。

  ……

  次日早上,張原醒來。艙外已經很亮了,穆真真在梳頭,衣裳乾乾淨淨,都是新換上的,這身冬衣是這次離開山陰時張母呂氏賞她的,穆真真不捨得穿。今天穿上了,見張原醒來,這眸光幽藍的少女回眸笑道:「少爺,天還早,是雪光映著呢。」

  張原道:「昨夜大雪嗎?」坐起身來看篷窗縫隙,果然見岸邊白茫茫一片——

  穆真真趕忙取了長襖給他披上,說道:「今天比昨天冷,少爺別凍著。」

  穆真真雙手拉著長襖給張原披攏著,張原就握住她的手,有些涼,問:「真真,今天怎麼穿上新衣了?」

  穆真真目光躲閃:「天冷了呀,少爺。」

  張原道:「我記得前年的冬月初六,還有去年冬月初六,真真都是把捨不得穿的新衣穿上,為什麼?冬月初六是什麼好日子嗎?」

  「啊。」穆真真沒想到少爺這麼細心,連這種小事都看在眼裡,白皙的臉頰透出紅暈,說話有點結巴:「婢子就是,喜歡在這天——穿新衣。」

  張原伸手在穆真真臉頰上輕撫,轉換話題道:「真真膚色真健康,好似咱們山陰的米筒瓜。」

  米筒瓜表皮並不粉嫩,卻像白瓷一般光潔結實——

  穆真真低著頭笑:「米筒瓜生吃不好吃,要切片油炒才好吃。」

  張原道:「我不信,我一貫生吃。」說著,捧過這少女的臉頰,在她嫣紅的唇上吻了一下,又呲著白牙作勢欲咬——

  穆真真縮著身子笑,見張原壓到她身上來,趕忙低聲道:「少爺,小武和來福在那邊呢。」

  張原這個艙室較大,穆真真和張原睡艙室裡邊,武陵和來福睡外邊,以屏風相隔——

  張原感著這少女身體的彈性,在她耳邊道:「真真,今天是你生日吧。」

  穆真真不吭聲了,身子軟下來,雙手反抱著張原,叫了一聲:「少爺。」語帶嗚咽,在這個世間,除了她爹爹穆敬岩,只有張原記得她生日,而且她並沒對張原提起過她的生日——

  張原坐正身子穿衣袍,笑道:「我料事如神吧,真真瞞不了我。」

  穆真真幫他繫腰帶,滿心歡喜地應道:「是,少爺神算,比十字街的清墨山人還神算。」

  張原道:「清墨山人哪裡是什麼神算,完全是打卦騙錢的,他好像沒在十字街開算命鋪子了,也許是生意不好,回山裡種地去了。」一邊說話,一邊從褥墊一側拿出那雙牛皮靴:「這是我昨夜在臨河店舖買的,你穿上試試,不合適的話就去換,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了,本來是打算今天與你一起去買的。」

  穆真真一顆心躍躍的快活,卻又道:「可是少爺,婢子是墮民身份,不能穿皮靴的。」

  張原道:「沒那麼多規矩,趕緊穿上。」心想:「現在商人的華屋都超過一品高官的規制了,太監都戴翼善冠了,努爾哈赤都快建國了,糾結這些等級沒有意義。」

  穆真真依言穿上,來回走了幾步,輕輕跺腳,喜孜孜道:「少爺,很合腳呢,多謝少爺。」過來給張原梳髻戴帽,一邊道:「我娘生我那日就是在這樣的大雪天,我爹爹趕回來,見我凍得嘴唇烏黑,就一把敞開懷,把我貼肉摟著,我才沒被凍死,我娘月子受寒落下的病,沒幾年就過世了——」

  ……

  巳時初,阮大鋮、周墨農幾人才從刊溝九巷狎妓歸來,周墨農心滿意足道:「昨夜之樂,猶勝王公大人。」

  張岱問:「何謂也?」

  周墨農道:「美人數百,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我頤指氣使,任意挑揀,王公大人亦無此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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