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III ~死神永生 作者:劉慈欣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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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apige 2012-7-6 00:23:06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8 317308
本帖最後由 emmapige 於 2012-7-11 04:00 編輯

三體III:死神永生

  劉慈欣

  簡介

  與三體文明的戰爭使人類第一次看到了宇宙黑暗的真相,地球文明像一個恐懼的孩子,熄滅了尋友的篝火,在暗夜中發抖。自以為歷經滄桑,其實剛剛蹣跚學步;自以為悟出了生存競爭的秘密,其實還遠沒有競爭的資格。

  使兩個文明命懸一線的黑暗森林打擊,不過是宇宙戰場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真正的星際戰爭沒人見過,也不可能見到,因為戰爭的方式和武器已經遠遠超出人類的想像,目睹戰場之日,即是滅亡之時。

  宇宙的田園時代已經遠去,曇花一現的終極之美最終變成任何智慧體都無法做出的夢,變成遊吟詩人縹緲的殘歌;宇宙的物競天擇已到了最慘烈的時刻,在億萬光年暗無天日的戰場上,深淵最底層的毀滅力量被喚醒,太空變成了死神廣闊的披風。

  太陽系中的人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最後直面真相的,只有兩雙眼睛。

  劉慈欣,祖籍河南,長於山西,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高級工程師。

  自1999年處女作《鯨歌》問世以來,劉慈欣已發表短篇科幻小說三十餘篇、出版長篇科幻小說六部,並創下連續八年榮獲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的紀錄。其長篇力作《三體》開創《科幻世界》月刊連載原創作品之先河,一舉成為2006年度最受關注、最暢銷的科幻小說,《三體Ⅱ•黑暗森林》也因此被讀者譽為“最值得期待的科幻小說”。

  劉慈欣的作品宏偉大氣、想像絢麗,既注重極端空靈與厚重現實的結合,也講求科學的內涵和美感,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和鮮明的個人風格,為中國科幻確立了一個新高度。

  Magnet liu, from Henan province, raised in Shanxi province China, who is the member of CSWA(China Science Writers’ Association) and SSWA(Shanxi Science Writers’Association) .Currently working as a senior engineer.

  Since his first writing “The song of whale”. Liu has published approximately 30 short Sci_Fi storys, 7 long Sci_Fi storys, and break the record as the only one who has won eight Galaxy Awards (China’s highest award for Sci_Fi). In 2006, his new Sci_Fi ‘Three body’ become the first serialized long Sci_Fi story on ‘Science Fiction World’(one Chinese magazine),which become China’s annual best sold Sci_Fi story; In 2008 , ‘Three body 2_the darkness forest’ released, and again caused a huge Sci_Fi tornado over the land of China. Now the new ‘Three body 3_the deathless death’ was consider as ‘the most expected Sci_Fi story of 2010’.

  Magnet Liu’s writings is splendid and full of imagination, which not only combining extreme vacant with realism, but also pay great attention to the connotation of science and the beauty of humanism. His writings have a strong Chinese feature and personal characteristic, which establish a new altitude for China’s science fiction.




  寫在“基石”之前

  姚海軍

  “基石”是個平實的詞,不夠“炫”,卻能夠準確傳達我們對構建中的中國科幻繁華巨廈的情感與信心,因此,我們用它來作為這套原創叢書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創作飛速發展的十年。王晉康、劉慈欣、何宏偉、韓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發表了大量深受讀者喜愛、極具開拓與探索價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學的龍頭期刊更是從一本傳統的《科幻世界》,發展壯大成為涵蓋各個讀者層的系列刊物。與此同時,科幻文學的市場環境也有了改善,省會級城市的大型書店裡終於有了屬於科幻的領地。

  仍然有人經常問及中國科幻與美國科幻的差距,但現在的答案已與十年前不同。

  在很多作品上(它們不再是那種毫無文學技巧與色彩、想像力拘謹的幼稚故事),這種比較已經變成了人家的牛排之於我們的牛肉。差距是明顯的——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差別”——卻已經無法再為它們排個名次。口味問題有了實際意義,這正是我們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標誌。

  與美國科幻的差距,實際上是市場化程度的差距。美國科幻從期刊到圖書到影視再到遊戲和玩具,已經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動力十足;而我們的圖書出版卻仍然處於這樣一種局面:讀者的閱讀需求不能滿足的同時,出版者卻感歎於科幻書那區區幾千冊的銷量。結果,我們基本上只有為熱愛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鮮有為版稅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這不是有責任心的出版人所樂於看到的現狀。

  科幻世界作為我國最有影響力的專業科幻出版機構,一直致力於對中國科幻的全方位推動。科幻圖書出版是其中的重點之一。中國科幻需要長遠眼光,需要一種務實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場化的手段,因而我們著眼於遠景,而著手之處則在於一塊塊“基石”。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對於基石,我們並沒有什麼限定。因為,要建一座大廈需要各種各樣的石料。

  對於那樣一座大廈,我們滿懷期待。

  心事浩渺連廣宇

  嚴鋒

  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新發現》雜誌主編

  多年以後,我還回記得看完《三體》的那個秋夜,我走出家門,在社區裡盤桓。鉛灰色的上海夜空幾乎看不到幾顆星星,但是我的心中卻仿佛有無限的星光在湧動。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受,我的視覺、聽覺和思維好像都被放大、重組和牽引,指向一個浩瀚的所在。

  即使沒有光污染,身在北半球中緯度的我也不可能看到半人馬座。但是在《三體》之後,我卻覺得自己與那看不見的星系中子虛烏有的三星有了一種近乎真實的聯繫。

  從一開始,劉慈欣就被人視為中國的硬科幻代表。要知道,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在當今這個微小化、朋克化和奇幻化的世界科幻文壇,相當不與時俱進。但大劉仿佛是下定決心為中國科幻補課一般,執著地用堅實的物理法則和潮水一般的細節為我們打造全新的世界,這些世界卓然成形,栩栩如生地向我們猛撲過來。

  《三體》是一部多重旋律的作品:此岸、彼岸與紅岸,過去、現在與未來,交織成中國文學中罕見的複調。故事的核心竟然是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文革.當主流文學漸漸遠離了這個沉重的話題,大劉竟然以太空史詩的方式重返歷史的現場,用光年的尺度來重新衡量那永遠的傷痕,在超越性的視野上審視苦難、救贖與背扳。這一既幻思又現實的文學的中國版《天路歷程》,瘋狂而冷靜,沉重而壯闊,絕望而超脫。

  文革僅僅是《三體》的起點,我個人認為,書中最精彩的部分是以虛擬遊戲的方式展示的三體世界歷史。三體星系由於擁有三顆太陽,其不規則運動使得三體文明的生存條件極為嚴酷。為了應對變幻莫測的自然環境,他們隨時可以將自己體內的水分完全排出,變成乾燥的纖維狀物體,以躲過完全不適合生存的惡劣氣候。對於這個極為奇幻的想像世界,大劉充分發揮了他在硬科學上的特長,賦予這個世界完全真實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化發展規律。作為一個電腦工程師,大劉甚至設計了一個三體程式,來類比宇宙文明間的相互關係。

  這是一個遊戲,遊戲背後是一個遙遠星際文明二百次毀滅與重生的專奇,遊戲由中的人物卻是孔子、墨子、秦始皇、伽利略、葛力高利教皇、牛頓、愛因斯坦……古今中外各路人馬走馬燈似的上場。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狂歡,歷史、文革、三體又構成了另一個意義上的三體關係,它們之間遙相輝映而又撲朔迷離,在最不可思議的生存景象中蘊涵著觸手可及的現實針對性,把三體系統的複雜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要是換了別人,《三體》寫到這個程度,大可滿意收場了,但是對大劉來說,好戲才剛剛開始。在《三體II•黑暗森林)中,地球、三體和宇宙更高級文明構成了一個更大規模的三體結構。面對三體人令人難以置信的科技和前來毀滅地球的龐大艦隊人類舉全球之力,制訂了“面壁計畫”,由四位“面壁人”獨立設計四套反擊方案。說真的,其中每一套對策都構思獨特、氣勢磅礴,令人拍案叫絕。放到其他人的作品中,每個都可以作為構築大結局的終極解決方案.但對大劉來說.這些都只不過是鋪墊和浮雲

  假如在太空中存在著無數的文明,它們之間應該是什麼樣的關係?大劉別出心裁地設想了一門“宇宙社會學”,專門研究這個問題。宇宙社會學設定兩條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乍一看這“公理”很俗很平淡很沒意思.但等到最後底牌翻出來絕對震死你。

  在《三體Ⅱ•黑暗森林》的結尾,我體驗到了多年未在文學作品中體驗到的完美高潮,一種啟示性的展撼,一種極致的滿足。而這種滿足,正來自“宇宙杜會學公理”那出人意料的合理展開和推衍,經過了漫長的準備和鋪墊,與作品的開頭形成絕妙呼應。

  我想,這也就是馬克思推索的“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吧。在我們的中國文學中,又有多少這樣的“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呢?當《三體Ⅱ•黑暗森林》問世的時候,我們這些三體迷的心態相當矛盾。一方面,我們覺得《三體Ⅱ•黑暗森林》進化完美,難以想像這之後還能整出些什麼來。另一方面,我們又希望大劉再整出些什麼來。之後,聽說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一點問題,曾經考慮放棄《三體Ⅲ》的寫作,著實令我們擔憂不已。但最終,身處僻壤的他,又寫出一本放眼宇宙的大作,這本身就是一件頗有科幻色彩的事。謝天謝地,他終於堅持了下來。

  當大劉提出讓我來為《三體Ⅲ》寫序的時候,我的內心是一片抑制不住的狂喜,不僅是為了這份難得的榮耀,更是為了能搶在第一時間先睹為快。在一個劇透被視為不可饒恕的罪行的年代,我必須非常小心。長話短說吧,我認為《三體Ⅲ》在許多方面都超越了前兩部,而且這種超越不是一點點。前面對宇宙的黑暗森林只是迂回虛寫,第三部就是正面強攻了,這難度極大。我真是很佩服大劉毫不取巧的勇氣,更佩服他對宇宙風景得心應手的描寫,那真可以說是“精鶩八極,心游萬仞。看到《三體Ⅲ》的結尾,我忍不住想起阿西莫夫的《最後的問題》,那也是對宇宙終點的描寫,大家可以比較一下,看看誰的想像力走得更遠,誰的細節更豐富,誰的宇宙更宏大。

  《三體Ⅲ》很硬科幻,對普通讀者來說,流暢度和可讀性可能會不如前兩部。其中一些段落甚至有一些晦澀(如對“神”的描寫),但是對科幻愛好者和大劉的粉絲而言,紛至遝來的宇宙細節一定會讓他們更加過癮。而且我們理解,大劉的“硬’並非鐵板一塊,而是軟硬相兼、虛實相間,其內在邏輯可以這樣解讀:越是瘋狂虛幻的想像,越是超越性的思維,背後越是需要堅實的細節和強大的邏輯。劉氏宇宙學的基礎是技術,而在這林林總總技術化的冷酷思考背後,有一顆柔軟溫暖的心。從《三體》開始,大劉越走越遠,但他並非一去不回,即使在最遠的地方,我們也能看到他對人類的關愛,《三體Ⅲ》始於一個近乎瓊瑤式的愛情故事,一個人為自己暗戀的物件買一顆遙遠的星星,這故事是如此的寂寞無助、浪漫徹骨。最終,這顆星星將為無盡的黑暗森林帶來一絲光亮,卑微絕望的單戀也將成為播撒宇宙的大愛。

  在整個三部曲中,我個人認為第一部最有歷史感和現實性;第二部的完成度最高,結構最完整,線索最清晰,也最華麗好看;而《三體III》則是把宇宙視野和本質性的思考推向了極致,這方面目前無人能及。在一個思想淡出文學(以及其他領域)的年代,我們看到中國的科幻界有人在默默地補位,而且遠不止大劉一個人。《三體》對歷史的反思,《三體II•黑暗森林》對道德的超越,到《三體Ⅲ》發展成為對全面的宇宙社會學、宇宙心理學、宇宙生態學的建構。這是屠龍之術嗎?看看斯蒂芬•霍金最近的警告,也許我門會對“祀人優天,這個成語做出全新的理解。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三體人真的降臨,人類應該請大劉出山,參加地球危機委員會的工作。無論是威懾博弈、防衛反擊,還是宇宙公關,大劉都是領先一步的專家。如果說天機不可洩露的話,大劉應該是我們這個世界最知曉天機的人之一了。三體人如果有一份追殺名單的話,他也絕對會名列前茅。小心啊,大劉!

  當然,這只不過是幻想,只不過是神話……可是,說到神話,這難道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奢侈品嗎?坦率地說,系統性的史詩與神話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弱項。在遭受後現代文化的洗禮之後,我們的作家更是如獲至寶,把缺失視為強項,奉行“躲避崇高”的策略,鄙視宏大敘事,消解終極追問。我推崇大劉的作品,也因為他逆流而上,發揚理性主義和人文精神,為中國文學注入整體性的思維和超越性的視野。這種終極的關懷和追問,又建立在科學的邏輯和逼真的細節之上,這就讓浩瀚的幻想插上了堅實的翅膀。

  當尼采向世界發出“上帝已死”的宣告時,一些價值解體了,但另一些依然存在。

  舊的神話消失了,新的神話依然在不斷誕生。人類從來沒有停下追趕神話的腳步。

  我們驚奇地發現,在一個嶄新的世紀,無盡的宇宙依然是無盡的神話的無盡的沃壤,而科學與技術已經悄然在這新神話中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大劉的世界,涵蓋了從奇點到宇宙邊際的所有尺度,跨越了從白堊紀到未來億萬年的漫長時光,其思想的速度和廣度,早已超越了“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蟹”的傳統境界。《三體Ⅲ》對宇宙結構的想像,已經開始涉及時間的本質和創世的秘密,但看得出大劉有意與西方的神話保持距離,走的是一條新的中國神話的道路。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關於宇宙之始,之終,之真相,他猜了、他想了、他寫了,至於是否正確.已經不重要了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可人類如果不思考,上帝連發笑都不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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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27

紀年對照表

  危機紀元西元201X年一2208年

  威攝紀元西元2208年一2270年

  威攝後紀元西元2270年一2272年

  廣播紀元西元2272年-2332年

  掩體紀元西元2333年一2400年

  銀河紀元西元2273年一不明

  DX3906星系黑域紀元西元2687年一西元18906416年

  647號宇宙時間線西元18906416年啟動



  第一部

  《時間之外的往事》序言(節選)

  這些文字本來應該叫歷史的,可筆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記憶了,寫出來缺乏歷史的嚴謹。

  其實叫往事也不準確,因為那一切不是發生在過去,不是發生在現在,也不是發生在未來。

  筆者不想寫細節,只提供一個歷史或往事的大框架。因為存留下來的細節肯定已經很豐富了,這些資訊大都存儲在漂流瓶中,但願能到達新宇宙並保存下來。

  所以筆者只寫框架,以便有一天能把所有資訊和細節填充進來—當然不是由我們來做這事。但願會有那一天。

  讓筆者遺憾的是,那一天不在過去,不在現在,也不在未來。

  我把太陽移到西天,隨著陽光角度的變化,田野中禾苗上的水珠一下予晶晶閃亮起來,像突然睜開的無數眼睛。我把陽光調暗些,提前做出一個黃昏,然後遙望著地平線上自己的背影。我揮揮手,那個夕陽前的剪影也揮揮手。看著那個身影,我感覺自己還是很年輕的。

  這是個好時光,很適合回憶。

  原諒我的手指

  【西元1453年5月,魔法師之死】

  君士坦丁十一世暫時收回思緒,推開面前的一堆城防圖,裹緊紫袍,靜靜等待著。

  他的時間感很準確,震動果然準時到來,仿佛來自地心深處,厚重而猛烈。銀燭臺震得嗡嗡作響,一縷灰塵自頂而下,這灰塵可能已經在達夫納宮的屋頂上靜靜地待了上千年。它們落到燭苗裡,激出一片火星。這震動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崗石質炮彈擊中城牆時發出的,每次間隔三小時,這是奧斯曼帝國的烏爾班巨炮裝填一次所需的時間。巨彈擊中的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牆,由狄奧多西二世建於西元5世紀,之後不斷擴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強敵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現在,巨彈每次都能把城牆擊開一個大缺口,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像出那幕場景:空中的碎石塊還沒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擁而上,像漫天塵土中一群英勇的螞蟻。他們用各種東西填堵缺口,有從城內建築上拆下的磚瓦木塊,有裝滿沙土的亞麻布袋,還有昂貴的阿拉伯掛毯......他甚至能想像出浸透了夕陽金輝的漫天飛塵如何緩慢地飄向城內,像一塊輕輕蓋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屍布。

  在城市被圍攻的五個星期裡,這震撼每天出現七次,間隔的時間很均等,像一座頂天立地的巨鐘在報時—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異教徒的時間;與之相比,牆角那座標誌基督教世界時間的雙頭鷹銅鐘的鐘聲聽起來格外軟弱無力。

  震動平息下去好一會兒,君士坦丁才艱難地把思緒拉回現實。示意門前的侍衛讓門外等著的人進來。

  大臣法紮蘭領著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進門。

  “陛下,她就是狄奧倫娜。”大臣指指身後的女子說.然後示意躲在他身後的女子走到前面來。

  皇帝一眼就打出了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層貴族和下層平民的服飾風格差別很大,通常貴族女服上綴綴滿華麗的飾品,平民女子卻只是以白色的寬大長衫與連袖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狄奧倫娜的穿著卻是上層的奢華與平民的保守並存:她裡面穿著連袖白衫,外面卻套著一件華貴的“帕拉”斗篷.這種斗篷本應披在金線刺繡的“丘尼卡”外面;同時,她不敢用象徵貴族上層的紫色和紅色,那件“帕拉”是黃色的。她的面龐有一種淫蕩的嫵媚,讓人想起寧可美豔地腐爛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個妓女,混的還不算壞的那種。她雙目低垂,渾身顫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熱病似的發著光,透出一種她那個階層的人很少見的興奮與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問狄奧倫娜,他只想快些把這件事了結。法紮蘭是一個穩重踏實的人,現在守城的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備軍和熱那亞的兩千雇傭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這位能幹的大臣監督下一點一點從十萬市民中緊急徵召的。對眼前這事皇帝興趣不大,只是出於對這位大臣面子的考慮。

  “是的,皇上,我能殺了蘇丹。”狄奧倫娜屈膝回答,發顫的聲音細若遊絲。

  五天前,狄奧倫娜在大皇宮門前要求面見皇帝,面對阻攔的衛兵,她突然從胸前掏出一個東西高高舉起,衛兵們被那東西鎮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從何而來,但肯定那不是尋常之物。狄奧倫娜沒有見到皇帝,她被抓起來交給治安官,被拷問那東西是從哪裡偷來的,她招供了,他們證實了,然後,她就被送到了法紮蘭大臣那裡。

  法紮蘭打開手中的一個亞麻布包著的東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書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變得與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士兵一樣——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一隻至屯金的聖杯,上面鑲滿了寶石,金光中透著晶瑩,攝人心魄。聖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時代鑄造的,一共兩隻,除了寶石的形狀及分佈特徵外幾乎完全相同,其中一隻由曆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隻在西元537年聖索菲亞大教堂重建時,同其他聖物一起放人教堂地基深處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密室中。

眼前這個顯然是後者,因為前一隻已經烙上了時間的印痕,變得有些黯淡————當然是與眼前這只對比才能看出來,這只聖杯看上仿佛昨天才鑄出來一般嶄新。

  本來沒有人相信狄奧倫娜的話,人們都認為這是她從自己的某個富豪主顧那裡偷來的東西,因為雖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確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處的巨大岩石間沒有門,甚至連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沒有,不動大工程根本不可能進人。

四天前,皇帝考慮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將所有的珍貴文卷和聖物打包,以便緊急時刻能迅速轉移,.儘管他心裡清楚陸路海路都被截斷,一旦破城,其實也無處可去。

三十個: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進人密室,他們發現圍成密室的石塊幾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樣大。聖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月用縱橫十二道粗鐵箍封死,打開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時間。

當所有的鐵箍,都被鋸斷,五個工人在周圍重兵監視下吃力地移開沉重的石蓋時,首先吸住眾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聖物和珍寶,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還半新鮮的葡萄!狄奧倫娜說,葡萄是她五天前放進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說,吃了一半,串上還剩七粒果實。

對照鑲在棺蓋上的一塊銅板上刻著的聖物清單,衛兵檢查完所有的聖物後,確定少了一隻聖杯。如果不是從狄奧倫娜那裡找到了聖杯並得到了她的證詞,即使在場所有人都證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無損,也會有人難逃一死。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30
“你是怎麼把它拿出來的?”皇帝指著聖杯問。

  狄奧倫娜顫抖得更厲害了,顯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這裡也沒有安全感。她驚恐地望著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她吃力地選擇著詞彙,“都是打開的。”

  “那你能在這裡做給我看嗎,不打開封閉的容器拿出裡面的東西?”狄奧倫娜驚恐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只是求助似的望著大臣。法紮蘭替她回答:“她說只有到某個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說出那個地方,別人也不能跟蹤她,否則魔法就會失效,永遠失效。”狄奧倫娜轉向皇帝連連點頭。皇帝哼了一聲,“像她這樣的,在歐洲早被燒死了。”

  狄奧倫娜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本來已經很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看上去像一個小孩。

  “你會殺人嗎?”壘帝轉向狄奧倫娜問。狄奧倫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顫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點了點頭。“那好,”君士坦丁對法紮蘭說,“先試試吧。”

  法紮蘭領著狄奧倫娜沿一道長長的階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牆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塊小塊的光暈,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盔甲反射著火光,在暗處的牆上投下躍動的光紋。

  兩人最後來到一間陰暗的地堡,寒冷讓狄奧倫娜裹緊了斗篷。這裡曾是皇宮夏季存放冰塊的地方,現在地堡裡沒有冰決,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著一個人。他是戰俘,從殘破的裝束看,是奧斯曼帝國的主力安那托利亞軍隊的一名軍官。他很強壯,火光中狼一般地盯著來人。法紮蘭和狄奧倫娜在緊鎖的鐵欄門前停下。

  大臣指指裡面的戰俘,‘看見了?”狄奧倫娜點點頭。法紮蘭把一個羊皮袋遞給她,向上指指,“現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頭拿給我。”狄奧倫娜從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彎刀,像一輪在黑暗中發著冷光的殘月。她把刀遞還給大臣,“大人,我不需要這個。”然後她用斗篷前領半遮住臉,轉身沿階梯向上走去,步伐悄無聲息。在兩排火把形成的光暈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變換外形,時而像人,時而像貓,直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法紮蘭目送狄奧倫娜離去,直到她在視野中完全消失,才對身邊一名禁衛軍官說:“這裡要嚴加守衛。他,”他指指裡面的戰俘.‘一刻也不能放鬆監視!”

  軍官離開後,法紮蘭揮揮手,一個人從暗影中走出來,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風,剛才恰與黑暗融為一體。“離遠點兒,就是跟丟了也沒關係,但絕不能讓她察覺。”法紮蘭低聲囑咐道,跟蹤者點點頭,同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像戰役開始後的每個夜晚一樣.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一夜也沒有睡好。敵人的巨炮打擊城牆的震動每次都驚醒他,再次人眠時,下一次震動又快到了。天還沒亮,他就披衣起身來到書房,卻發現法紮蘭已經在那裡等著了。那個女巫的事他幾乎已忘到腦後,與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和哥哥約翰八世不同,他更現實一些,知道把一切託付給奇跡的人最終大多死無葬身之地。

  法紮蘭向門口揮揮手,狄奧倫娜無聲地走了進來。她看上去與第一次來時變化不大,仍處於驚恐和顫抖之中,手中提著一個羊皮袋。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這事上浪費了時間,那袋子癟癟的,也沒有血跡滲出,顯然裡面沒裝著人頭。但法紮蘭的臉上顯然不是一個失敗者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夢遊。

  “她沒拿到應該拿的東西吧?”皇帝說。

  法紮蘭從狄奧倫娜手中拿過羊皮袋放到書案上,打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像看到幽靈似的,“陛下,幾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見裡面裝著一塊灰色的東西,軟軟的,像陳年的羊脂。法紮蘭把燭臺移過來,皇帝看清並認出了那東西。

  “大腦,那個安那托利亞人的。”

  “她切開了他的腦殼?”君士坦丁掃了一眼身後的狄奧倫娜,她站在那裡裹緊斗篷瑟瑟發抖,目光像一隻驚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亞Ax後頭部完好無損,全身各處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個人監視他,每次五個輪班,從不同的角度死死盯著他。地窖的守衛也極嚴,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法紮蘭說著停了下來.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憶震驚了,皇帝示意他繼續,‘’她走後不到兩個小時.安那托利亞人突然全身抽搞,兩眼翻自,然後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場的監視者中有一名經臉豐富的希臘醫生,還有仃了一輩子仗的老兵.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人有這種死相。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她回來了.拿肴這個東西.這時醫生才想起切開死者的頭顱一石裡面沒有大腦,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細觀察袋中的大腦.發現它蔔分完整.沒有什麼破裂和報傷。這是人體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來的。皇帝吞看狄奧倫娜露在斗篷外的一隻手.手指修長纖細,他想像著這雙手摘取大腦時的情景.小心冀翼地,像從草叢裡摘一朵蘑菇.從枝頭上摘一朵小花......

  皇帝把目光從袋子裡的大腦上移開,抬頭向斜上方的牆壁望去,仿佛透過牆壁看到了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天邊冉冉升起。巨炮轟擊的震動又出現了,第一次,他沒有覺察到。

  如果有神跡,現在是顯現的時候了。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35
君士坦丁堡幾乎處於絕境,但並沒有完全絕望。五個多星期的血戰,敵人同樣遭到重創,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屍體堆得與城垛一樣高,他們也已經疲憊不堪。幾天前,一支英勇的熱那亞船隊衝破敵人對海峽的封鎖,進人金角灣,送來了寶貴的援兵和給養,人們也都相信這是西歐大規模增援的前鋒。奧斯曼帝國陣營中彌漫著一股厭戰的情緒,大部分將領都主張答應拜占庭帝國提出的最後條件而撤兵。奧斯曼帝國的敗退之所以還沒有成為現實.只因為有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精通拉丁文、博覽藝術科學、學識淵博的人;那個明知自己穩繼王位,僅僅為了去除隱患就把親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個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麗女奴在全軍面前斬首的人......那個人是龐大兇猛的奧斯曼帝國戰車的輪軸,那根軸一斷,戰車將轟然倒地。

  也許,神跡真的出現了。“你為什麼要求承擔這個使命?”皇帝問,眼睛仍看著斜上方。“我要當聖女。”狄奧倫娜很快回答.顯然她早就等著這句問話了。

  君士坦丁微微點頭。這個理由比較可信,錢或財富對她現在不算什麼.全世界的金幣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聖女最遠的女人,這個榮譽對她們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軍的後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參加過最後一次東征稍頓,狄奧倫納那又小心地補上一句,“不是第四次。”

  皇帝把手放到狄奧倫娜的頭上,她軟軟地跪了下來。

  “去吧,孩子.殺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將拯救聖城,你會成為聖女,被萬人敬仰。”

  黃昏時,法紮蘭領著狄奧倫娜登上了聖羅馬努斯門處的城牆。放眼望去.戰場盡收眼底。近處,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屍橫遍地.仿佛剛剛下了一場死人雨;稍遠處,剛剛齊射的臼炮發出的大片白色硝煙正飄過戰場,成為這裡唯一輕靈的東西;再遠處,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奧斯曼軍隊的營帳一直散佈到目力所及之處,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濕的海風中獵獵飄揚;另一個方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奧斯曼帝國的戰艦佈滿海面.遠看像一片黑色的鐵釘,把藍色的海面釘死了,使其無法在風中起伏。

  狄奧倫娜看著這一切,陶醉地閉上了雙眼:這是我的戰場了,這是我的戰爭了。小時候父親無數次講述的祖先的傳奇又在她腦海中浮現:在海峽對面的歐洲,在普羅旺斯的一處農莊,有一天天降祥雲,雲中開來一支孩子的軍隊,在他們威武的盔甲上.十字發出紅光,一個天使率領著他們.在他們的召喚下,先祖加人了。他們渡過地中海來到聖地.為上帝而戰.先祖在聖戰中成長為聖殿騎士,後來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麗的聖女騎士.他們墜人愛河.由此誕生了這個偉大的家族......

  長大後,狄奧倫娜漸漸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是本沒變,她的先祖確實加入了童子軍,那時西歐黑死病剛過.田園一片荒蕪.加入童子軍只是為了混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不過.先祖從未今加過任何聖戰,因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萬多個孩子都被釘上腳鐐賣身為奴.多年後才僥倖逃脫,流浪到君士坦丁堡。在那裡他也確實遇到聖女騎士團中的一個比他大許多的女兵.只不過她的命運一點兒都不比他強。那一次,十字軍在第四次東征中曾佔領洗劫君士坦丁堡。

  占庭人眼巴巴地盼著西歐的梢兵來對付異教徒.想不到來了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他們一氣之下中斷了所有供給,結果聖女們紛紛淪為娼妓.其中的一位後來成了狄奧倫娜的祖奶奶......

  一百多年來,狄奧倫娜這個光榮的家族其實從來食不果腹,到父親這一代更是一貧如洗。饑餓使狄奧倫娜自作主張幹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親知道後痛揍了她一頓.說再發現她幹這個就殺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領到家裡來,由他與對方議價、收錢。狄奧倫娜從此離開家,繼續自己的風塵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還到過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還乘船到過威尼斯。她不再挨餓,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斷的踐踏下,早已與淤泥混為一體了。

  直到神跡出現,或者說她闖入了神跡。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41
對於二十多年前在歐洲戰爭中出現的那個聖女———貞德,狄奧倫娜不以為然,貞德不過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劍,但上帝賜給狄奧倫娜的東西卻可以使她成為僅次於聖母瑪麗亞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齊赫的營帳。”法紮蘭指著聖羅馬努斯門正漢寸的方向說。狄奧倫娜只是朝那個方向掃了一眼,點了點頭。法紮蘭又遞給她一個羊皮袋,“這裡面有三張他的畫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還有,刀子也要帶著,這次不止要他的大腦.而是要他的整顆人頭。最好晚上動手,白天大部分時間他不在那裡。”

  狄奧倫娜接過羊皮袋,“我也請大人記住我的話。”“當然,這你放心。”狄奧倫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蹤她,更不能進人她去的地方,否則魔法無法將永遠失效。上次的跟蹤者告訴法紮蘭,狄奧倫娜離開地堡後他就遠遠地跟著,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後去了奧多修斯牆北部的布拉赫內區。大臣聽後有些意外,那是敵人炮火火最猛烈的區域.除了作戰的軍人,沒人敢去那裡。跟蹤者最後看到目標走進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殘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寺奧斯曼土耳其穆罕默德二世的綽號,意為征服者。

  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內清真寺時這塔留下了,因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時,有幾個病人進人塔內死在了裡面,所以沒人願意靠近。開後,不知在哪次炮擊中塔被打塌了一半。聽從大臣的指示。跟蹤者沒有進入塔內,但調查了以前曾進人其中的兩名士兵,在塔被擊毀之前.他們曾試圖在上面設嘹望哨,發現高度不夠後就放棄了。據他們說,那裡面除了幾具快變成白骨的屍體外,什麼都沒有。

  這次法紮蘭沒有派跟蹤者。他目送著狄奧倫娜,開始她走在城牆上的軍人佇列中,他們的盔甲覆滿塵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顯眼,但那些在連日的血戰中疲憊不堪的士兵沒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牆,再穿過第二道城牆的門,這一次她沒有試圖擺脫可能的跟蹤,徑直朝著上次去過的布拉赫內區方向走去,消失在剛剛降臨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著地板上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像是面對著消失的希望。水漬是剛剛離開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個星期一,他們身著奧斯曼帝國的暗紅色軍服,頭上纏著穆斯林頭巾,駕駛著一艘小帆船穿過敵人嚴密的海上封鎖,去迎接馳援的歐洲艦隊並向他們通報敵情。但他們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愛琴海,傳說中的西歐艦隊連影子都沒有。心灰愈冷的勇士們仍履行了自己的積責,再次穿過海上封鎖,向皇帝報告了這個噩耗。現在,君士坦丁終於確定,歐洲的增援只是一廂情願的美夢,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拋棄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著千年聖城落人異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嘩聲,侍衛報告發生月食。這是在明白不過的凶兆,因為在前年的風雨中有這樣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會陷落。透過長窗,皇帝看著那變成一個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墳墓。他已預感到,狄奧倫納不會回來,他也得不到那顆人頭了。

  果然,一天一夜過去了,又是一個白天,狄奧倫納沒有消息。

  法紮蘭一行人策馬來到拉赫內區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時,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剛剛升起的月亮蒼白的冷光下,塔完好無損,尖利的塔頂直指剛露出星星的夜空。

帶路的跟蹤者發誓說上次來時塔確實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還有在本區域作戰的幾名軍官和士兵,他們也紛紛證實跟蹤者的話。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蹤者,不管有多少人證明,跟蹤者肯定還是撒謊了,因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鐵證。但法紮蘭現在沒有心思去懲罰誰,城市的末日即將來臨,他們所有人都難逃懲罰。

同時,旁邊一名士兵也有話隱瞞.他知道,這塔曾經消失的上半部分並非是被炮火摧毀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個夜晚,並沒任何炮擊,早晨塔尖就不見了,當時他還注意到塔周圍的地面上沒有一點兒碎磚石。

這裡的城牆是烏爾班巨炮重點轟擊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彈隨時都會穿透城牆落到這裡,有一次一下子就殺死了十幾名士兵,那半截塔隨時會被摧毀,所以再也沒人到塔里去過。

與他一同見證這事的其他兩人都已陣亡,他不想再橫生枝節,因為說出來也沒人會信。

  法紮蘭一行進人塔的底層,看到那些死於鼠疫者的屍骨,已被野狗翻得亂七八糟散了一地,沒有活人。他們接著沿著貼牆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層,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奧倫娜,她顯然睡著了,但雙眸仍在半閉的眼皮間映射著火光。

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滿是塵土,頭髮蓬亂,臉上有兩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是塔的最上一層,呈一個錐形空間,空無一物。他注意到,這裡到處積滿厚厚的灰塵,一碰就會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周圍的痕跡很少,似乎狄奧倫娜也同他們一樣是第一次到這裡來。

她很快被驚醒了,兩手亂抓著靠牆站起來,窗口透人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頭亂髮映成一團圍繞著頭部的銀霧;她圓睜雙眼,好半天才使意識回到現實,然後又突然半閉雙眼陷入回憶狀,似乎還在留戀剛剛走出的夢境。

“你在這裡做什麼?!”法紮蘭厲聲問。“大人,我......我去不了那裡!”“哪裡?”狄奧倫娜仍半閉著雙眼,執著地陶醉於自己的回憶,像一個孩子掙扎熱不讓大人把她從心愛的玩具旁拉開。“那裡很大,很好,很舒服。這裡......”她突然睜開雙眼驚恐地環顧著周圍.“這裡像棺材一樣,外面......也像棺材一樣窄。我想去那裡!”

  “你的使命呢?”大臣問。“大人,再等等,”狄奧倫娜拼命在面前畫著十字,‘再等等。”法紮蘭指指窗外,“現在還能等什麼?”陣陣聲浪從外面傳來,仔細聽,這聲浪分成截然不同的兩部分。

  一部分聲浪來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經決定明天對君士坦丁堡發起總攻,這時,年輕的蘇丹正策馬走過奧斯曼軍的所有營帳,他向將士們許諾: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財富和女人都是你們的,破城後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軍為蘇丹的許諾而歡呼,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還夾雜著軍號和手鼓聲這聲浪隨著無數堆營火的煙霧和火星升上天空,變成一片濃重的殺氣聚集在城市上空。

  來自君士坦丁堡城內的聲音則沉渾悲婉。全體市民在大主教的帶領下舉行了宗教遊行。現在,所有人都會聚到聖索菲亞大教堂,參加最後一次安魂彌撒。這是基督教歷史上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場景:在莊嚴的聖歌聲中,在昏暗的燭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東正教徒、來自義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裝的城市守軍、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商人以及水手,還有無數的市民,他們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準備用生命迎接最後的血戰。

  法紮蘭知道這件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也許狄奧倫娜只是一個高明的騙子,她根本沒有魔法,這是比較好的結果。但同時他還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險: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經到過敵方,領受奧斯絲人的使命後又回來了。畢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給不了她什麼,甚至那個聖女的榮譽都很難兌現———東正教和天主教教會都很難接受讓一個妓女和女巫成為聖女。她這次返回的目標,可能是皇帝甚到也自己。烏爾班1已是前車之鑒。

  1烏爾班,旬牙利工程師,曾到君士坦丁堅建造巨地,但財政空應的拜占庭當局連他徽薄的工資都無法支付,他便投奔穆罕默德二世,為奧斯裡建選了一種巨型大炮.長逾八米直徑七十五釐米,可發射半噸重的炮彈到一英里遠的地方,史稱烏爾班大炮.在對君士坦丁豎的攻城戰中發揮了巨大的威力,是唯一能摧毀該城市豎因城堵的武器。

  大臣向跟蹤者示意,後者拔出利劍刺向狄奧倫娜,劍鋒刺穿她柔軟的胸脯,又刺進她身後的磚縫裡。跟蹤者想把劍拔出來,沒拔動,狄奧倫娜的手也握到劍柄上,他不想碰那雙手,便鬆開劍柄,隨法紮蘭一行匆匆離去。整個過程中狄奧倫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頭慢慢垂了下來。那團銀霧離開月光沒人黑暗。塔內完全黑了下來,在那束慘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塊光亮處,血像一條細細的黑蛇蜿蜒爬過。

  法紮蘭走出塔門時,城裡和城外的聲音都消失了,大戰前的寂靜籠罩著歐亞交界的大地和海洋,東羅馬帝國迎來了最後一個黎明。

  在塔的二層,被劍釘在牆上的女魔法師死了,她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師。而在這之前約十小時,短暫的魔法時代也結束了。魔法時代開始於西元1453年5月3日16時,那時高維碎塊首次接觸地球;結束於1453年5月28日21時,這時碎塊完全離開地球;歷時二十五天五小時。之後,這個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慘烈血戰接近尾聲時,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對著蜂擁而來的奧斯曼軍隊,高喊一聲:“灘道就沒有一個基督徒來砍下我的頭嗎?!”然後皇帝掀下紫袍,拔劍沖人敵陣,他那銀色的盔甲像扔進暗紅色鏹水的一小片錫箔,轉瞬間無影無蹤......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47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歷史意義許久之後才顯現出來,事情發生時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羅馬帝國終於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羅馬拖在身後的長達千年的車轍,雖也有過輝煌,但還是終於像烈日下的水漬一樣蒸發了。當年,古羅馬人在宏偉華麗的浴宮中吹著口哨,認為帝國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樣,建在整塊花崗岩上,將永世延續。

  現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盡頭。

  【危機紀元元年,生命選項】

  楊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頂層的陽臺上,俯W}-W-g經停止運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長有二十千米,從這個高度剛剛能看全。它沒有按慣例建在地下的隧洞裡,而是置於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陽中一個巨大的句號。

  是什麼的句號?但願只是物理學的。

  以前,楊冬有一個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許是醜陋的,但在微觀和宏觀的盡頭卻是和諧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現在看來,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麗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觀和包容它的宏觀可能更加混亂和醜陋。

  這太可怕。

  其實不想這些就是了,沒有物理學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選擇一個與理論物理無關的行業,結婚生子,像每個女人那樣平靜地過完一生。然,對她來說,這也只有半條命了。

  另一件事是關於母親。楊冬有一次意外地發現,母親電腦中收到的資訊有極高的加密級別,這引起了她很強的好奇心。但解密後的資訊沒有放進檔粉碎機,只是刪除。同所有上年紀的人一樣,母親對電腦和網路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碟格式化,上面的資訊也可輕鬆恢復。楊冬做了有生以來第一件背著媽媽的事:把部分刪除的資訊恢復了。信息量很大,她讀了好幾天,知道了母親和三體世界的秘密。

  楊冬幾乎被震驚所擊倒,相依為命的媽媽原來是另一個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種人。她不敢去問母親永遠不敢,因為一問,母親就真的永遠變成另一個人了。讓母親保留自己的秘密,楊冬則假裝媽媽仍是原來的媽媽,生活也能繼續下去。當然,這生活對楊冬來說,也只剩半條命了。

  用半條命生活其實也沒什麼,據她觀察,周圍的人相當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條命之中,只要善於忘卻和適應,半條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靜.甚至很幸福。

  但這兩件事加起來,就是一條命了。

  楊冬扶著陽臺的欄杆,看著樓下的深淵,恐懼伴隨著誘惑。她感覺承受著自身重量的欄杆突然搖晃了一下,立刻觸電似的後退了一步。她不敢在這裡再待下去,就返身走進了終端大廳。

  這裡分佈著巨型機的終端,這台主機沒與加速器連接,只用於結果的離線處理。幾天前弓經全部關閉的終端現在又有幾台亮著,這讓楊冬有一絲寬慰,但她知道,現在這裡與加速器已經沒有關係,主機已經被其他的專案佔用。大廳中只有一個年輕人,見到楊冬後站了起來,他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鏡框是鮮豔的綠色公顯得很特別。楊冬說她只是來取留在這裡的一點東西。知道她是誰後,綠眼鏡熱情起來,向她介紹巨型機上正在運行的項目。

  這是一個地球演化數學模型,用以類比地球表面形態在過去和未來的演化。與以前類似的專案不同,這個模型綜合了生物、地質、大氣、海洋和天文等多種因素。綠眼鏡還打開了幾個大螢幕讓楊冬看,她看到上面顯示著與以前的資料表和曲線完金杏同的東西,都是色彩鮮活的圖形,好像是從高空俯瞰的大陸和海洋。綠眼鏡靈活地拖動滑鼠,演示把圖形中的幾部分拉近,細化成一片樹林或一條河流。楊冬感到大自然的氣息正在滲透到這曾經被抽象資料和理論完全佔據的地方,這感覺竟使她有一種從幽閉中走出的解脫。

  聽完綠眼鏡介紹,楊冬拿了自己的東西,禮貌地告別準備離去。當她轉身向大門走去時,感覺到綠眼鏡仍在注視著自包。她已經習慣了男人的這種目光,並不反感,而是有一種冬天陽光照到身上的舒適。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願望,就停下轉身面對綠眼鏡“你相信有上帝嗎?”這話一出口,楊冬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想到這裡正在運行的模型這個問題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釋然了一些。

  綠眼鏡也被這個問題震住了,張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什麼樣的上帝?”

  “就是上帝。”楊冬簡單地說,那種壓倒一切的疲憊感又出現了,她沒有精神再多解釋什麼。“

我不信。”

  “可是,”楊冬指指大螢幕上的大陸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環境,各種物理參數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態水,只存在於一個很窄的溫度範圍內;從宇宙學角度看更是這樣,如果大爆炸的參數偏離億億分之一,就不會有重元素出現,也不會有生命了。這不是表現出明顯的智慧設計跡象嗎?

  綠眼鏡搖搖頭,“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說的地球生命環境,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地球產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變地球,現在的地球環境,其實是兩者互相作用的結果。”綠眼鏡想了想,抓過滑鼠,“我們來類比一個看看。”他從一個大螢幕上調出一個設定介面,那是一大堆令人頭暈目眩的參數視窗,但他把最上面一個選擇框中的鉤去掉,所有的視窗都變虛了,“我們把生命選項去掉,看看地球在沒有生命的狀態下演化到現在是什麼樣子,只能粗線條過一下,要不太費時間了。”

  楊冬從一個控制終端上看到主機開始全功率運行,巨型機都是電老虎,這時的耗電量相當於一個小縣城,但她沒有阻止綠眼鏡。

  大螢幕上出現了一顆剛剛形成的行星,表面處於紅熱狀態,像一塊剛從爐中取出的炭。時間以地質紀年流逝,行星漸漸冷卻,表面的色彩和紋路在連續地緩慢變化,看上去有一種催眠作用。幾分鐘後.螢幕上出現了一顆橙黃色的行星,提示類比進程完成。

  “這是最粗略的運算,精確模擬要花一個月時間。”綠眼鏡說,同時移動滑鼠,從太空向行星表面俯衝下去。視野掠過廣闊的沙漠,飛過一群形狀怪異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著又飛過深不見底的大裂谷和一個像是隕石坑的圓盆地。

  “這是哪兒?”楊冬迷惑地問。“地球啊。如果沒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現在,表面就是這個樣子。”“可是......海洋呢?”“沒有海洋,沒有河流,全是幹的。”“你是說,如果沒有生命,地球上連液態水都沒有了?”

  “真實情況可能比這還驚人。這當融是粗略的模擬,但至少讓你看到了生命對地球現在形態的影響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層薄薄的、軟軟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東西?”

  “不是嗎?”

  “那你忽略了時間的力量。一隊螞蟻不停搬運米粒大小的石塊,給它們十億年,就能把泰山搬走。只要把時間拉得足夠長,生命比岩石和金屬都強壯得多,比颶風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運動主要還是地質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生命也許不能造山,但能改變山脈的分佈,比如有三座大山,植物在其中兩座上生長,沒有植物的那座山就會很快被風化夷平,這裡說的很快是一千萬年左右,在地質上真的不長。”‘“那海洋是怎麼消失的?”

  “這得看類比過程的記錄,太麻煩,不過可以猜。植物、動物和細菌,都對形成現在這樣的大氣層產生過重要作用,如果沒有生命,現在的大氣成分會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經無法阻攔紫外線和太陽風,海洋會蒸發,地球大氣先是變成金星那樣的蒸籠,水汽從大氣層頂部向太空蒸發,幾十億年下來,地球就成幹的了。”

  楊冬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那個乾涸的黃色世界。

  “所以,現在的地球,是生命為自己建的家園,與上帝沒什麼關係。”綠眼鏡對著著摒幕做出擁抱的姿勢,顯然對自己剛才的口才發揮滿意。

  以楊冬現在的精神狀態,她本來根本沒有心思談這些和看這些,但就在綠眼鏡去掉數學模型中的生命選項時,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閃念,現在,她終於問出了那個可怕的問題:“那宇宙呢?

”“宇宙?宇宙怎麼了?”正在關閉類比進程的綠眼鏡不解地問。“如果有一個像這樣的數學模型來類比整個宇宙,像剛才那樣,在開始運行時把生命選項去掉,那結果中的宇宙看起來是什麼樣子?”“當然還是現在這樣子了,如果結果正確的話。

我剛才說的生命對世界的改變僅限於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極稀少,對演化過程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楊冬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出來,於是再次同綠眼鏡告別,並努力向他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她來到大樓外面,仰望初現的星空。從媽媽電腦上的那些資訊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並不稀少,宇宙是很擁擠的。那麼,宇宙現在已經被生命改變了多少,這種改變已到了什麼層次和深度?後一個問題尤其令楊冬恐懼。她知道已經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變成黑色的虛空,但仍有一個最後的問題頑固地留在潛意識中: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嗎?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0:57
 【危機紀元4年,雲天明】

  今天張醫生來病房查診,離開時順便把一份報紙丟給雲天明,說他住院時間也不短了,應該知道一些外面的事。雲天明有些奇怪,因為病房裡有電視,他隱約感到,張醫生這麼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雲天明從報紙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與他住院前相比,三體和ETO(地球三體組織)的新聞不是那麼鋪天蓋地了,終於有了一定比例的與危機無關的東西。人類隨遇而安的本性正在顯現,四個世紀後的事情正在漸漸讓位于現世的生活。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個一世紀前是什麼時候,中國是明朝,好像努爾哈赤剛建立後金;西方中世紀的黑暗剛剛結束;蒸汽機還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現,人們想用電還要等兩百多年。那時如果有人為四百年後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擔憂一樣可笑。

  至於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發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頭版,不是頭條一樣醒目:第三屆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通過安樂死法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是為與三體危機有關的立法召開的.而這個安樂死法好像與危機沒什麼關係。

  張醫生想讓自己看到這條消息?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報紙,開始艱難的睡眠。第二天的電視新聞中,有一些關於安樂死法的報導和訪談,但沒有引起太大關注,人們的反應也都很平淡。這天夜裡,咳嗽和呼吸困難,以及化療帶來的噁心和虛弱,都使雲天明難以入睡。鄰床的老李借著幫他拿氧氣管的機會坐到他的床沿,確定另外兩位病友都睡著後,低聲對雲天明說:“小雲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不,安樂。”

  以後,人們提到這事,都把最後一個字省略了。“你怎麼想到這一步?兒女都挺孝順的......”雲夭明坐直身子說。“正因為這樣子,我才這麼打算,再拖下去,他們就該賣房了,最後也還是沒治,對兒女孫子,我總得有點兒責任心。”老李好像發現對雲天明說這事也不合適,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離開上了自己的床。看著路燈投在窗簾上搖曳的樹影,雲天明漸漸睡著了。生病後第一次,他做了一個平靜的夢,夢中自己坐在一艘沒有槳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紙疊成的,浮在寧靜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著涼絲絲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沒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鏡子般沒有一絲波紋,水面在各個方向都融人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連線......淩晨醒來後回夢境,雲天明很奇怪,自己在夢中是那麼確定,那裡會永遠下著毛毛雨,裡的水面永遠沒有一絲波紋,那裡的天空永遠是一樣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樂要進行了。新聞稿中“進行”這個詞是經過反復斟酌的,“執行”顯然不對,“實施”聽著也不太對,“完成”就意味著人必死無疑,但對具體的安樂程式而言,也不太準確。

  張醫生找到雲天明,問如果他身體情況還行,能否參加一下老李的安樂儀式。張醫生趕緊解釋說: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樂,有各方面的代表參加,這中間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沒別的意思。雲天明總感覺這個要求多少有些別的意思,但張醫生一直對自己很照顧,他就答應了下來。之,後,他突然覺得張醫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以前之所以沒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於病情和治療,醫生在看病時和其他時間說話的樣子是不太一樣的。

  老李安樂時他的親人一個也不在場,他瞞著他們,只等事情完了後再由市民政局(不是醫院)通知,這在安樂死法律上是允許的。來採訪的新聞媒體不少,但記者們大多被擋在外面。安樂是在醫院的一間急救室進行的,這裡有一面單向透視的落地玻璃屏,相關人員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雲天明進來後,擠過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當他第一眼看到安樂室的樣子時,一陣恐懼和噁心混雜著湧上來,差點讓他嘔吐。院方的本意是好的,為了人性化一些,他們把急救室裝飾了一番,換上了漂亮的窗簾,擺上了鮮花,甚至還在牆上貼了許多粉紅色的心形圖案。但這樣做的效果適得其反,像把墓室裝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異。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張床上,看上去很平靜,雲天明想到他們還沒有告別過,心裡越來越沉重。兩個法律公證人在裡面完成了公證程式,老李在公證書上簽了字。公證人出來後,又有一個人進去為他講解最後的操作程式。

這人身著白大褂,不知是不是醫生。他首先指著床前的一個大螢幕,問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顯示的字,老李說可以後,他又讓老一李試試是否能用右手移動床邊的滑鼠點擊螢幕上的按鈕,並特別說明,如果不方使.還有別的方式,老李試了試也可以。這時雲天明想到.老一李曾告訴過他,自己從沒用過電腦、取錢只能到銀行排隊,那麼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滑鼠了。

穿白大褂的人接著告訴老李,螢幕上將顯示一個問題,並重複顯示五次,問題下面從0到5有六個按鈕,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動一個按鈕,提示的數位是1到5中隨機的一個——之所以這樣做,而沒有用“是”或“否”按鈕,是為了防止病人在無意識狀態下反復按動同一個按鈕;如果否定,則都是按0,這種情況下安樂程式將立刻中止。

一名護士進去,把一個針頭插到老李左臂上,針頭通過一個軟管與一台筆記型電腦大小的自動注射機相連。先前那名指導者掏出一個東西,打開層層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裡面有淡黃色的液體,他小心地把那個玻璃管裝到注射機上,然後和護士一起走出來。安樂室裡只剩老李一人了。安樂程式正式開始,螢幕顯示問題,同時由一個柔美的女聲讀出來: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老李按了3。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老李按了5。

  然後問題又顯示了兩次,肯定鍵分別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這是最後一次提示。是,請按4鍵;否,請按0鍵。

  一瞬間,一股悲哀的巨浪沖上雲天明的腦際,幾乎令他昏厥,母親去世時他都沒有感覺到這種極度的悲傷。他想大喊讓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殺了那個聲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機無聲地啟動了,雲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黃色液體很快變短,最後消失。這個過程中,老李沒有動一下,閉著雙眼像安詳地入睡了一樣。

  周圍的人很快散去,雲天明仍一動不動地扶著玻璃站在那裡,他並沒有看那具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他眼睛睜著,但哪兒都沒看。

  “沒有一點痛苦。”張醫生的聲音輕輕響起,像飛到耳邊的蚊子,同時他感覺到一隻手撫上了左肩,“注射藥物由大劑量巴比妥、肌肉鬆弛劑和高濃度氯化鉀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處於鎮靜沉睡狀態;肌肉鬆弛劑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鉀使心臟過速停搏,也就二三十秒的事。”

  張醫生的手在雲天明肩上放了一小會兒後拿開了,接著聽到了他離去時放輕的腳步聲。雲天明沒有回頭,但回想著張醫生的長相,突然記起了他是誰。

  “張大夫,”雲天明輕輕叫了一起,腳步聲停止了,他仍沒有回頭,“你認識我姐姐吧?”

  好長時間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學,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兩次呢。”

  雲天明機械地走出醫院的主樓。現在他明白了,張醫生在為姐姐辦事,姐姐想讓他死,哦,想讓他安樂。

  雲天明常常回憶兒時與姐姐一起玩耍的快樂時光,但長大後姐弟間漸漸疏遠了。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衝突,誰也沒有做過傷害對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遠了,都感覺對方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都感覺對方鄙視自己。姐姐是個精明的人,但不聰明,找了個同樣精明卻不聰明的姐夫,結果日子過得灰頭土臉,孩子都大了也買不起房子,婆家同樣沒地方住,一直倒插門住在父親那裡。至於雲天明,孤僻離群,事業和生活上也並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個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體不好的父親全推給姐姐照顧。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後,大病保險那點錢根本不夠,而且這病越往後越花錢,父親不斷地把積蓄拿出來;可姐姐一家買房沒錢父親並沒幫忙,這是明顯的偏心眼。而現在對姐姐來說.花父親的錢也就等於花她的錢了,況且這錢都花在沒有希望的治療上,如果他安樂了,姐姐的錢保住了,他也少受幾天罪。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1:01
 天空被灰雲所籠罩,正是他那夜夢中的天空,對著這無際的灰色,雲天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好,你讓我死,我就死吧。這時,雲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說,裡面的主人公與父親發生了口角,父親隨日罵道“你去死吧”,兒子立刻應聲說“好,我去死”,就像說“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關門”一樣輕快,然後兒子跑出家門,穿過馬路,跑上一座大橋,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後來回憶說,他寫到那裡時有一種“射精般的快感”。現在雲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個戴著禮帽夾著公事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與自己一樣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雲天明發現有人在等他,是大學同學胡文。雲天明在大學中沒有朋友,胡文是與他走得最近的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存在友誼,胡文的性格與雲天明正相反,是那種與誰都自來熟的人,交遊廣闊,雲天明肯定是他交際圈最邊緣的一個——畢業後他們再沒有聯繫。胡文沒帶鮮花之類的,而是拿來一箱像飲料的東西。

  簡短的唏噓之後,胡文突然問了一個讓雲天明有些吃驚的問題:“你還記得大州時的那次郊遊嗎?那是大夥第一次一起出去。”

  雲天明當然記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邊,第一次和他說話;事實上,如果程心在以後的大學四年裡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動找她說話。當時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看著密雲水庫寬闊的水面,程心過來坐下問他平時都喜歡些什麼,然後他們攀談起來,並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談的都是剛認識的同學最一般的話題,但雲天明至今清晰地記得每一個字。後來,程心疊了一隻小紙船放進水中,在微風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紙船向遠方慢慢駛去,最後變成一個小白點......那是他大學生活中最陽光明媚的一天。事實上那天天氣並不好,下著濛濛細雨,水面上罩著雨紋,他們扔的小石子都濕漉漉的,但從那天起,雲天明就愛上了小雨天,愛上了濕地的氣息和濕滾媲的小石子,還常常疊一隻小紙船放在自己的案頭。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夢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來自那段回憶?

  至於胡文說的後來的事,雲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過經他的提醒還是想了起來。後來,幾個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則過來坐到旁邊告訴雲天明說,你不要得意,她對誰都挺好的。雲天明當然知道這點。但這話題沒有繼續下去,胡文吃驚著雲天明手中的礦泉水瓶問他在喝什麼。那瓶中的水成了綠色,裡面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雲天明說,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進來,真正的大自然飲料。由於高興,那天雲天明的話特別多,他說如果將來有機會,一定會開一家公司生產這飲料,肯定暢銷。胡文說天下還有比這更難喝的東西嗎?雲天明反問:酒好喝嗎?煙好抽嗎?即使是可口可樂,第一次嘗也不好喝,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是這樣“老弟,那一次,你改變了我的一生!”胡文拍著雲天明的肩膀激動起來,然後打開那個紙箱,取出一罐飲料,包裝是純綠色的,畫著一片廣闊的草原,商標是“綠色風暴”。胡文打開飲料,雲天明嘗了一口,一股帶著清香的苦澀讓他陶醉了,他閉起雙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細雨中的湖畔又坐在身邊......

  “這是極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說。“這,賣得好嗎?”“很好,現在的問題是生產成本,別以為草便宜,沒上規模前,它比蘋果核桃什麼的都貴;另外,草中有許多有害成分,加工過程也很複雜。不過前景很好,有許多大的投資方都有意向,匯源甚至想買下我的公司,去他媽的。”

  雲天明無言地看著胡文,一個由航太發動機專業畢業的生產飲料的企業家,他是行動者,是實幹家,生活是屬於他這樣的人的。至於自己這樣的,只能被生活所拋棄。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說著,把三張信用卡和一張紙條塞到雲天明手中,看看周圍後在他耳邊低聲說,“裡而有三百萬,密碼在這兒寫著。”

  “我沒申請過專利。”雲天明淡淡地說。

  “但創意是你的,沒有你就沒有‘綠色風暴’如果你同意,有這筆錢我們在法律上就兩清了,但在情誼上可沒兩清,我永遠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沒欠我的。”

  “必須收下,你現在需要錢。

 雲天明沒有再推辭,收下了這筆對他來說堪稱鉅款的錢,但沒有太多的興奮,因為他清楚,現在錢已經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胡文走後,他立刻去諮詢,但沒有找張醫生,而是費了很大周折找到了副院長,國內著名的腫瘤專家,徑直問他如果有足夠的錢,自己的病有沒有治好的希望。

  在電腦上調出雲天明的病歷看過後,老醫生輕輕搖搖頭,告訴他癌細胞已經從肺部擴散到全身,已不能手術,只能做化療和放療這類保守治療,不是錢的問題。

  “年輕人,醫治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雲天明的心徹底涼下來,也徹底平靜了,當天下午他就遞交了安樂死申請。申請交給他的主治張醫生,後者似乎深陷在內疚中,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只是說先把化療停了吧,沒必要受那個罪了。

  現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筆錢。按常理說應該給父親,再由他分給該給的親人,但那也就等於給姐姐了。雲天明不想這樣做,他已按她的心願去死了,感覺已不欠她什麼。

  那就想想自己的夢想是什麼。坐“伊莉莎白”號那樣的豪華遊艇環球航行很不錯,這些錢應該夠,但身體條件不允許,他可能也沒那麼多時間了。真是很遺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陽光下的甲板上,看著大海回顧一生,或在某個細雨濛濛的日子登上某個陌生國度的海岸,坐在某個小湖邊向佈滿雨紋的水面扔濕挽流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這一陣子他想到她的時間越來越多。晚上,雲天明在電視中看到一則新聞:在聯合國本屆行星防禦理事會第12次會議上,第479號提案獲得通過,群星計畫正式啟動,屆時,將授權聯合國開發計畫署、自然資源委員會和教科文組織組成的群星計畫委員會在全球實施該計畫。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1:05
今天上午,群星計畫中國網站正式開通,標誌著該計畫在國內的啟動。據聯合國開發計畫署北京常駐代表處官員稱,該計畫在中國將面向企業和個人,但不接受社會團體的投拍......

  雲天明心裡一動,披衣步出病房,又跟護士說想出去散散步,由於已到熄燈時間,護士沒讓他去。他回到已熄燈的病房,拉開窗簾打開窗,原來老李床上新來的病人不滿地咕噥了幾聲。雲天明抬頭看去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還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銀色的亮點用那筆錢幹什麼了。

  他要送給程心一顆星星。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群星計畫——危機之初的幼稚症

  在危機紀元頭二十年裡人類社會發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後的人們看來都是很難理解的,歷史學家把它稱為危機幼稚症。人們一般認為,幼稚症是前所未有的對文明整體的威脅突然到來所致;對個體來說可能是這樣,但對人類社會的整體,事情就可能沒有這麼簡單。三體危機帶來的文化衝擊,其影響之深遠也遠超過人們當初的想像。如果為其尋找一個類比,在生物學上,相當於哺乳動物的遠祖從海中爬上陸地;在宗教上,相當於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而在歷史和社會學上,根本找不到類比,人類文明所經歷的一切與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事實上、這一事件時昧上動搖了人類社會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經濟的根基。這一衝擊直達文明的最深層,其影響卻很快浮上表面,與人類社會巨大的慣性相互作用,這可能是產生幼稚症的根本原因。

  幼稚症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計畫和群星計畫,都足當時國際社會通過聯合國框架做出的,在其他歷史時期的人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舉動。前者已改變了歷史,其影響深入以後的整個文明史,將在另外的章節論述;後者則在出現不久便銷聲匿跡,很快被遺忘。

  群星計畫的動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危機初期試圖提升聯合國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義的出現和盛行。

  三體危機的出現,使全人類第一次面對一個共同的敵人,對聯合國的期望自然提高了。即使是保守派也認為,聯合國應該進行徹底的改革並被賦予更高的權力和支配更多的資源,激進派和理想主義者則鼓吹成立地球聯邦,聯合國成為世界政府。

中小國家更熱衷於聯合國地位的提升,危機在他們眼中是一個從大國獲得技術和經濟援助的機會;而大國則對此反應冷淡。事實上在危機出現後,大國都很快在太空防禦的基礎研究上進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為他們意識到,太空防禦是未來國際政治的重要領域,在其中的作為將直接關係到國家實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礎;另一方面,這些大型基礎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於國計民生和國際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

現在,三體危機對於大國政治家們來說,就相當於當年的冷戰對於甘迺迪,但這個機會比那次要大百倍。不過各大國都拒絕把這些努力納入聯合國的框架。由於國際社會日益高漲的世界大同熱,他們不得不給聯合國開出了許多空頭的政治支票,但對其宣導的共同太空防禦體系卻投入很少。

  在危機初期的聯合國歷史上,時任秘書長薩伊是一個關鍵人物。她認為創造聯合國新紀元的機會已經到來,主張改變聯合國的大國聯席會議和國際論壇的性質,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並擁有對太陽系.防禦體系建設的實質性領導權。聯合國要實現這個目標,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夠資源作為基礎,這一點在當時幾乎不可能實現。群星計畫就是薩伊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結果如何,這一舉動充分顯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像力。

群星計畫的國際法基礎是《太空法公約》,這並不是三體危機的產物,危機到來前,該條約就經歷了漫長的起草和談判過程,主要參考了《海洋法公約》和《南極條約》的框架。、但危機到來前的《太空法公約》限定的範圍是柯伊伯帶之內的太陽系資源,由於三體危機的出現,不得不考慮外太空,但限於人類尚未登上火星的技術水準,在本條約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陽系外的資源毫無現實意義。各大國發現,這倒很適合作為給國的一張空頭支票,就在條約牛附加了一條有關太陽系之外的資源的條款,規定涉及柯伊伯帶以外的自然資源(關於自然資源一詞的含義,條約附件進行了冗長的定義,主要是指沒有被人類之外的文明佔據的資源,這個定義中也首次給出了“文明”一詞的國際法定義)的開發和其他經濟行為,必須在聯合國框架內進行,曆一史上稱這一條款為“危機附加款。“群星計畫的第二個動因是逃一亡主義。當時逃亡棄義初露端倪,其後果還沒有顯現,仍淑為人類一面對危機的一個最終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太陽系外恒星,特別是帶有類地行星的恒星的價值便顯現出來。

  群星計畫的最初提案,是提議由聯合國主持拍賣太陽系外的部分恒星和其所帶行星的所有權,拍賣對象是國家、企業、社會團體和個人,所得款項用於聯合國對太陽系共同防禦體系的基礎研究。薩伊解釋說:恒星的資源其實是極其豐富的,距太陽系100光年內的恒星就有三十多萬顆,1000光年內有上千萬顆,保守佑計,這裡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恒星帶有行星。拍賣其中的一小部分,對未來的宇宙開發不會有什麼影響。

  這一奇特的提案當時引起了廣泛的關注,PDC(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發現,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可預見的未來,通過這一提案對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利的後果;相反,如果否決它,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卻肯定有麻煩。儘管如此,經過多次爭論和妥協,還是把拍賣恒星的範圍從柯伊伯帶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後提案通過了。

  群星計畫一開始便結束了,原因很簡單:恒星賣不出去。總共只賣出十七顆恒星,全是以底價賣出,聯合國只賺到四千多萬美元。買家全部沒露面,典論紛紛猜測他們花那麼多錢買一張廢紙幹什麼用,儘管這張紙具有堅實的法律效力。也許擁有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很酷,儘管它永遠是可望不可及(原書為“即“,錯別字!)(有些用肉眼連望都望不到)。

  薩伊並不認為計畫是失敗的,她稱結果在預料之中,群星計畫在本質上其實是聯合國的一個政治宣言。

  群星計畫很快被遺忘,它的出現是危機之初人類社會非正常行為方式的一個典型例子。催生群星計畫的那些因素,幾乎是在同時,也催生了偉大的面壁計畫。
emmapige 發表於 2012-7-6 01:09
 按照網站上的地址,雲天明給群星計畫在國內的代辦處打了電話,然後就給胡文打電話,請他瞭解一下程心的一些個人資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證號碼等等。他預想了胡文對這個要求可能會說的各種話,譏諷的、憐憫的、感歎的,但對方沒說什麼,只是在長長的沉默後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國內。”胡文說。“別說是我打聽的。”“放心,我不是直接問她本人。”第二天,雲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個人資料,但沒有工作單位。胡文說,去年程心從航太技術研究院調走後,誰都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工作。雲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兩個,一個在上海,一個在紐約。

  下午,雲天明向張醫生請求外出,說有一件必須辦的事,張醫生堅持要陪他去,雲天明謝絕了。

  雲天明打計程車來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京辦事處。危機出現後,聯合國駐京機構的規模都急劇擴大,教科文辦事處占了四環外一幢寫字樓的大部分。群星計畫代辦處有一個很大的房間,雲天明進去時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星圖,連接星座的錯綜複雜的銀線顯示在天鵝絨般純黑的背景上。後來他發現星圖是顯示在一塊大液晶屏上的,來自一台電腦,可以局部放大和檢索。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負責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雲天明介紹過自己後,那女孩立刻興高采烈地跑出去領來了一位金髮女士。女孩介紹說,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國辦事處主任,也是亞太區域群星計畫的負責人之一。主任也顯得很高興,握住雲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漢語說,他是國內第一位有意向購買恒星的人士,本來應該聯繫大批媒體採訪並舉行一個儀式的,但還是尊重他的保密和過程從簡的要求——真的很遺憾,這本來是一個宣傳和推廣群星計畫的好機會。。放心,中國不會再有人像我這麼傻了。雲天明暗想,差點把這話說出來。接著進來一位戴著眼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紹說他是北京天文臺的研究員何博士,負責恒星拍賣的具體事務。主任告辭後,何博士首先請雲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給他倒上茶,關切地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雲天明的臉色當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從那酷刑般的化療停止以後,他感覺好多了,竟有獲得新生的錯覺。他沒有理會博士的問候,立刻重複了電話中的問題:自己要購買的恒星是作為贈品,所有權應歸於受贈者名下,他不會提自己的任何資料,也希望對受贈者絕對保密。何博士說沒有問題,然後問雲天明有意購買什麼類型的恒星、“儘量近一些,帶有行星,最好是類地行星。”雲天明看著星圖說。

  何博士搖搖頭,“從您提供的資金數額來看不可能,這些恒星的拍賣底價都遠高於那個數額。您只能買一顆不帶行星的裸星,且距離也不能太近。實話跟您說吧,即使這樣,您的資金數額也低於底價。昨夭接電話後,考慮到您是國內第一位投拍者,我們就把一顆恒星的底價降低到了您提出的這個金額。”他移動滑鼠,把星圖的一個區域放大,“看,就是這,一顆,它的報價期已經多次延長,所以您只要確定購買,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遠?”“距太陽系286.5光年。”“太遠了。”何博士搖頭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對天文學並不外行。那您想想,對我們來說,286光年和286億光年有多大區別?”雲天明默認了這句話。確實沒多大區別?”

  “但這顆星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能看見。其實我覺得,買恒星主要看外觀,距離啊帶不帶行星啊什麼的都不重要,能看見的遠星要比不可見近星好得多,能看見的裸星要比不可見的帶行星的好得多,說到底,我們不也只能看嘛。”

  雲天明對博士點點頭,程心能香到那顆星,那很好。“它叫什麼?”

  “這顆星在幾百年前第穀的星表上就有,但沒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編號。”何博士把滑鼠指標放到那個亮點上,旁邊立刻顯示出一長串字元:DX3906。何陣士耐心地向他解釋名稱的含義,包括恒星的類型、絕對和相對視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購買手續很快辦完了,何博士又叫來兩名公證員辦理了公證手續。女主任出現了,同來的還有聯合國開發計畫署和自然資源委員會的兩位官員。那個女孩端來一盤香檳酒。大家慶賀一番後,主任宣佈受贈者程心對DX3906的所有權正式生效,接著,她用雙手把一個外形高貴的黑色真皮資料夾遞給雲天明,“您的星星。”

  官員們走後,何博士對雲天明說:“我只是問問,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沒猜錯,這顆星星是送給一位女孩的?”

  雲天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幸運的女孩!”何博士也點點頭,然後感歎道,“有錢真好。”“得了吧您哪,”一直沒多說話的接待女孩沖何博士葉了吐舌頭,“有錢?何老師就你,就是有三百億,肯送女朋友一顆星星?,喊,別忘了你前兩天說的那些話。”女孩說到這裡,何博士有些恐慌,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經對群星計畫的刻薄評論說出來。當時他說,聯合國這一套把戲十年前一幫江湖騙子就玩過了,只不過他們賣的是月球和火星,這次再有人上當那真是奇跡。好在女孩沒有說那些,“這不止是錢,還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嗎?”

  在整個過程中.這個女孩一直以看神話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雲天明,臉上的表情也隨時間不斷變化:開始是好奇,後來是敬畏和景仰,最後,盯著那個裝有恒星所有權證書的華貴皮夾時,她臉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對雲天明說:“證書將儘快寄給受贈人,用的是這裡的位址。按您的吩咐,我們不會透露購買者的任何資訊,其實也沒什麼可透露的,我們對您一無所知.到現在.我不是連您的貴姓都不知道嗎?”他站起身來,看看窗外,天已經黑下來了,“下面,我帶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您送給她的星星。”

  “在樓頂看嗎?”“市內不可能看到,我們得去遠郊‘如果您不舒服,我們就改天去?”“不,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顆星星。”何博士帶著雲天明驅車兩個多小時,把城市的燈海遠遠拋在後面,為了避免車燈的干擾,他又把車開到遠離公路的田野間。車燈熄滅後,兩人走下車,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個四邊形的一條對角線看,就是那個方向,有三顆星構成一個很鈍的三角,從那個鈍角的頂點向底邊做垂線,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個方向,看到了嗎?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雲天明指認了兩顆星,何博士都說不是,“是在它們中間向南方偏一點,那顆星的視星等是5.5,一般只有受過訓練的觀察者才能看到,不過今天天氣很好,你應該能看到。告訴你一個方法:不要正眼盯著那裡,把視線移開些用眼角看,眼角對弱光的感受力更靈敏些,找到後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幫助下,雲天明終於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個點,似有似無,稍一疏忽就會從視野裡丟失。一般人都認為星星是銀色的,其實仔細觀察會發現它們各自有不同的顏色,DX3906呈一種暗紅色。何博士告訴他,那顆星只是在這個時節才處於這個位置,等會兒他會給雲天明一份在不同季節觀察DX3906的詳細資料。

  “你很幸運,和你贈與星星的那個女孩一樣幸運。”何博士在濃重的夜色中說道“我不幸運,我快死了。”雲天明說,同時把視線移開,向和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把視線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輕易地找到了DX3906。

  雲天明發現何博士似乎對自己的話並沒感到吃驚,只是默默地點了一支煙,也許,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沉默許久後,他說:。‘真那樣的話,你仍然很幸運,大多數人,到死都沒向塵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煙霧飄過雲天明面前,使那顆黯淡的星星閃動起來。雲天明想,當程心看到這顆星時,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實,他和程心看到的這顆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樣子,這束微弱的光線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個世紀才接觸到他們的視網膜,而它現在發出的光線,要二百八十六年後才能到達地球,那時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將度過怎樣的一生呢?但願她能記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顆星星是屬於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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