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蠻荒》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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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2012-7-27 17:00:47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 67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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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陸密使六


    九王踏出帳篷,正好看見大合薩挽著阿蘇勒的手進帳。九王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孩子卻沒有抬頭看他。悄無聲息地兩人擦肩而過,孩子進了金帳,九王轉過頭,迎面對上了迎過來的比莫干。

    「世子看起來像是好些了。」九王在比莫干耳邊低聲道。

    比莫干也壓低了聲音:「我們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親先說一下,告個罪?反正亂軍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錯,父親也不會太怪罪。若是阿蘇勒自己說給父親聽,只怕父親還有些怪我們。」

    九王搖了搖頭:「他不會說的……」

    「叔叔怎麼知道?」

    「我只是這麼感覺。」

    比莫干低低笑了起來:「我們五個兄弟,從小就是阿蘇勒最沉默,我們幾個哥哥誰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麼,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

    九王點點頭:「你沒看見那天他的眼神麼?你這個弟弟,現在心裡想的也許是要殺了我吧?對於想殺了你的敵人,你不瞭解他,自己豈不是死定了?」

    「阿蘇勒?」比莫干失笑,「叔叔過慮了。他從小體弱,刀都提不起來,而且他性子也軟弱,連只小雞都沒有殺過。要說別人想殺了叔叔,我都認,但他是不會有這個膽子的。」

    九王也笑:「只是那麼瞎說著玩。對了,比莫干,你覺得大君很寵愛世子麼?」

    比莫干搖了搖頭:「這可看不出。不過阿蘇勒身體不好,一直跟父親住在一起,父親對他喜歡得多些,可能是有的。」

    「會不會大君心裡想的還是把位子傳給世子呢?」

    比莫干呆了一下:「不會吧,父親怎麼會把位子傳給一個上陣騎馬都不行的兒子呢?」

    「我也覺得不會,」九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可是為什麼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顏部去休養呢?真顏部,那是大君從小長大的地方;騰訶阿草原,是養育大君的土地啊!」

    阿蘇勒跪在下面磕了個頭,起身低頭站著。大君斜倚在坐床上,點了點頭。

    似乎是分別太久不知道從何說起,父子兩個都沉默著。大合薩覺出了金帳裡有些難堪的沉默,撓著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也沒有辦法。

    「阿蘇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這麼些年,你長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

    「謝謝阿爸,阿蘇勒也時常惦記著阿爸和阿媽。」

    「你長大了,再住在金帳裡就不該了,阿爸讓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媽,她當年親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媽,是最愛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將軍的帳篷裡,有什麼缺的就告訴阿爸。」

    「謝謝阿爸,姆媽對我很好,什麼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勞累,又被嚇倒了,現在可好些了麼?」

    「都好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大合薩看著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招兒子在自己身邊坐,卻終於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媽吧。」大君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絲倦意。

    阿蘇勒靜靜地站在那裡。

    「阿蘇勒,跟你阿爸拜別啊。」大合薩急忙上來牽他的手,「馬上去看側閼氏了。」

    坐床上大君半眯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眼中那塊白翳亮得有些嚇人:「阿蘇勒,你若是有什麼事情想跟阿爸說,就說吧。」

    大合薩呆了一下,扯著阿蘇勒的手,拚命衝他搖頭,意思是什麼也不必說。他卻感覺那隻小手掙了掙,阿蘇勒擺脫了他的控制。

    「阿爸,為什麼要滅掉真顏部呢?」

    世子真的問了這個問題,大合薩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腦袋裡嗡嗡作響,像是無數隻蜂在飛。

    大君卻不動怒,聲音低沉:「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叛出了遜王定下的庫裡格大會,我們草原人都是盤韃天神的孩子,遜王受盤韃天神的指引,為我們建立庫裡格大會,叫我們不得再爭鬥。真顏部還襲擊其他幾個部落的馬隊,搶走他們的牛羊,殺了他們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們要我討伐作亂的真顏部,這是阿爸必須做的。」

    阿蘇動靜了一會兒:「阿爸說的,兒子不太懂。伯魯哈叔叔對兒子很好,真顏部的姆媽也對兒子很好……」

    「你說下去。」

    「伯魯哈叔叔叫一個奶奶每天晚上擠馬奶給兒子喝,直到他上戰場前一天還吩咐了。那個奶奶就擠奶給我喝,可是她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青陽的人殺了。後來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後那匹老母馬趕走,可是老母馬總是跑回來,她趕啊趕,被我們青陽的騎兵追上來砍了一刀,兒子親眼看見的。到處都在殺人,也有真顏部的阿叔帶著傷退下來,想殺了兒子,訶倫帖姆媽不讓,她帶著兒子逃。可是最後追上來的還是我們青陽的騎兵,姆媽擋在兒子身上,他們就殺了姆媽。兒子不怪真顏部的那些阿叔,他們也對兒子很好,有個呼赤炎阿叔,他有一頭很漂亮的大狗,兒子喜歡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帶著兒子去偷了一隻狗崽,大狗跟在後面追,他就騎馬帶著兒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說我可以放心地養狗崽了,他會把大狗帶到放馬的帳篷裡,大狗永遠都不會找來……」

    他說的聲音並不高,也並不多麼的淒婉。偌大的金帳中就迴蕩著孩子低低的聲音,靜靜地訴說,像是小河裡的水慢慢地流,連水花都看不見。可是大合薩看見他眼角慢慢地有淚水垂下來,劃過臉龐,他在竭力抓著衣角,聲音開始顫抖。

    「阿爸!」阿蘇勒跪了下去,雙手撐著地面,「兒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們現在都死了。為什麼呢,阿爸?好人也會變成叛賊?他們連肉粥都吃不飽,這樣也會是叛賊麼?」

    大合薩低低地嘆息一聲,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是不是好人,與是不是叛賊,是兩回事。」大君低聲道,「你不懂,其實阿爸也不想你懂。但是你是我們呂氏的子孫,就要堅強,不要看到幾個人的血就變成一個懦夫。你是青陽的世子,將來也許是草原的大君,許多人要聽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變得很強,你若是軟弱,你的族人們就氣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阿蘇勒搖頭:「兒子……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緊,阿爸問你,你有膽子在親叔叔面前拿著刀去護著伯魯哈叔叔的女兒。是拿著刀能夠護著她,還是在這裡流眼淚能夠護著她?」

    阿蘇勒抬起頭,看著裊裊香菸中父親模糊的面目。

    「是拿著刀,對吧?你有這份心,敢跟阿爸說這樣的話,阿爸就讓木犁將軍教你刀術。你不要哭,要做出樣子來,阿爸這裡有一把刀,是你伯魯哈叔叔小時候送給我的,阿爸把它送給你。」

    大合薩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了大君解下的腰刀。那是一柄修長的匕首,尺長的刃,墨綠色的鯊皮面上以金絲嵌著生澀古怪的文字。大合薩見過匕首出鞘的時候,面上有一層瑩瑩然的青色輝光,這是一柄東陸河絡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鯊」,是大君不曾離身的東西。

    「拿著這柄刀,變成讓阿爸放心的男子漢。」大君揮了揮手,「去看你阿媽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薩把青鯊插在阿蘇勒的腰間,扯著他下跪,又扯著他離開。

    臨到帳篷口,阿蘇勒忽然停住腳步,猛地轉身:「阿爸,我還想問一句話。」

    「你說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顏部,又發兵打真顏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沒有事……」

    大合薩感覺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顫抖,他竭力繃著臉,卻掩不住那種淡淡的悲哀。

    長久的沉默,大君在香菸裡低低地嘆了口氣:「你真是個愚蠢的孩子,打仗,怎麼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戰場上,你若是真的沒能回來,阿爸也只好祈求盤韃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蘇勒靜了許久,扭頭出了帳篷。

    金帳中終於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輕輕地撫摩著裝有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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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陸密使七


    羽箭在夜空中帶出一聲淒厲的嘯聲,「砰」地扎進了百步外的垛靶。武士沖上去取箭的時候,箭尾還在微微地震顫。

    武士取下中箭的牛皮,疾步回來,跪著呈了上去。台戈爾大汗王仔細地看了看中箭的牛皮,滿意地點頭。這張皮子是五層生牛皮密密實實膠在一起的,而那支長鋒的利箭一次貫穿了五層牛皮,半截箭鏃在牛皮背面閃著烏沉沉的光。

    「大汗王試著拔拔箭看。」黑衣的僕從在他背後低聲說,他的聲音沙啞,聽著令人說不出的難受。

    大汗王一手扯住牛皮,一手握緊箭尾,全力地一拔。箭沒有拔出來,他扯住牛皮的手反而脫開了,大汗王皺起眉,盯著自己磨痛的手。台戈爾大汗王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名武士,年老之後膂力依然不錯,拔不出一支箭確實令他意外。

    黑衣僕從接過了牛皮,他的掌心裡似乎藏了一柄小刀,一道寒光無聲地一轉,牛皮被割裂開來,整個箭鏃暴露在人們面前。那是一根長度超過普通箭鏃兩倍的細尖長刺,背脊高高地突起,刃口兩側滿是倒鉤。

    「拔不出這種箭的不只是大汗王,倒鉤會咬住皮子,除非把牛皮整個地撕裂,不然誰也沒有辦法。」黑衣的僕從托著箭遞給圍觀的蘇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射在人身上,效果會更好。」

    蘇哈大汗王輕輕撫摩著箭刺,他也是上過陣的人,可是當他撫摩這支詭異的利箭時,卻懷有一種敬畏,彷彿上面有些小刺紮著他的手指。

    「真是支凶惡的箭。」他心裡悄悄說。

    「大汗王最好還是不要摸。」黑衣僕從伸手阻止了他,「這支箭不是鋼鐵鍛打的。它裡面一半是銅,時間久了銅就會被腐蝕,這時候箭刺上就會自然地帶有銅毒!」

    蘇哈大汗王驚得撒手一拋,箭在空中台戈爾大汗王已經一把抄住。

    「沒用!」他對弟弟低吼了一聲,「又不是射到你身上!」

    他隨即轉向了黑衣的僕從:「一半是銅製,箭刺又那麼長,容易折斷。這箭射出來,也就廢了,還不能鍛打,只能用模子鑄造,打造這樣的箭,得多少錢?」

    黑衣僕從沙啞地笑笑:「要說花費,這箭是一般狼牙箭的三倍多。這是仿製東陸晉北出雲騎軍的透甲箭『松針』,只不過我們加了倒勾,加厚了脊而已。出雲騎軍採用松針箭已經接近二十年,這個花費,晉北能夠承擔,諸位大汗王也能承擔。」

    台戈爾大汗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踱起步來,一聲不響地轉著手裡那枚利箭。

    「大汗王,要想稱霸草原,可不要捨不得花錢。不用這箭,若是對上溯北部的白狼團或許還好,若是有朝一日對上青陽的虎豹騎,別的箭可別想有什麼作為。我看過虎豹騎的鎧甲,裡面襯著皮革,外面是精鍛的鋼鐵,一般的箭,就算射穿了鋼鐵,也會咬死在皮革裡。只有這種刺箭,箭鏃長而細,才能一擊而中。」他冷笑起來,「如果從胸口射進去,箭鏃的長度剛好把銅毒送到心臟裡去。」

    「好!儘早開工,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們的武士開始練習這種刺箭?」

    「制好圖紙、造模、鍛鍊鐵銅,大量地打造需要三個月的時候,不過練習用的箭,十天之內就可以造齊了。以每個武士十支箭算去,我們需要五十萬支箭,折合東陸金銖,大概五萬枚。」

    「五萬枚?」格勒大汗王脫口喊了出來,「我們草原上削下來的野蒿也可以用來做箭,你打造一批箭竟然需要五萬金銖?」

    「我遠道而來,為的是大汗王的功業。諸位大汗王不願意打造,我也不勸。不過聽說比莫干王子帳篷裡剛剛請了二十名東陸淳國的鐵匠,協助打造鎧甲,一件上品的淳國鋼鎧,上百金銖也不止。不知道格勒大汗王的野蒿箭,能不能穿透比莫干的鎧甲呢?」

    「廢什麼話?」台戈爾伸臂擋開了弟弟,「這五萬金銖,我一家出了。你省著你那幾個錢去討好女人、買東陸的小玩意兒吧!格勒,我聽說你帳篷裡那座琉璃塔很精緻啊?等著人家的寶劍砍下了你的頭,你那個精緻的寶貝就歸人家了!你的女人伺候別人,沒準比伺候你還賣力呢。」

    「我……我又沒說不出錢……」格勒的臉漲得通紅,「可是……郭勒爾還是我們的弟弟,自從他當上大君,幾十年都過去了,難道他真的反要回頭來害他的哥哥們?」

    「是啊,哥哥。雖說厄魯和比莫干剿滅真顏部立了大功回來,厄魯還當上了大汗王。可是我們這邊也不是毫無作為,郭勒爾賜了哥哥坐床參政,旭達罕如今手裡掌握著北都城外牛羊人口一切的文書,上個月郭勒爾還把火雷原那邊的草場賜給我們幾個,許我們幾個去捕野馬。」蘇哈小心地說,「要說郭勒爾會和比莫干、厄魯他們合起來對付我們,擔心得是不是太遠了一點?花這麼多錢打造弓箭,若是被郭勒爾察覺……」

    「儘是廢話!」台戈爾惡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你們幾個沒眼色的東西,都被郭勒爾那個白眼的鷹耍了!當初巢氏支持他,我們幾個的勢力比不過他,向他低頭。他保證說他當上了大君,兄弟們還是一樣平等,吃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衣服,我們不用向他行禮。可是這些年你們也看見了,吃穿倒是一樣,可是這點小恩惠算什麼?部落裡的政事我們管不上,我們的奴隸和武士不許隨便進北都城,出征打仗沒我們的份。如今草原上只知道青陽的大君,還有誰記得你蘇哈,記得你格勒,記得我台戈爾?」

    他手上用力,猛地折斷了那支刺箭:「參政、坐床、野馬,這些都不過是狗屁!郭勒爾把實際的好處都給了厄魯和比莫幹那邊,讓比莫干和厄魯一起出征,今天連虎豹騎都被賜給厄魯了。虎豹騎啊!你們就不怕哪一天那鋸齒口的馬刀砍在你們脖子上?」

    「這……」格勒猶豫著,「難道郭勒爾已經決定把大君的位子傳給比莫幹了?那麼我們還擁護著旭達罕……不如……」

    「笑話!」台戈爾冷笑一聲,「這些年我們在旭達罕身上下了多少本錢?比莫干對我們要多恨有多恨,你現在跑回去拍比莫干侄子的馬屁,太晚了一點吧?何況他已經有巢氏那幫將軍和厄魯支持他了,也不缺你這個格勒大汗王。這裡面,最狡猾的是郭勒爾!他想得清清楚楚,他把大君的位子傳給哪個兒子都可以,就是不會把權力留給我們這幾個哥哥!」

    「不必再說了!」他把斷箭擲進土裡,「立刻開始打造這種箭,裝備我們的武士,火雷原上我們要捕更多的野馬!」

    黑衣僕從一聲不吭,小心地從土裡拔出了斷箭,收在自己的袖子裡,低低地笑了幾聲:「這還是松針箭第一次出現在北陸的草原上,不要留下一點線索讓人發現才好。等到有一天松針箭的箭雨對著敵人的鐵騎放過去的時候,就讓它震驚北陸吧!」

    台戈爾大汗王一雙褐黃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他一陣:「好!你很好!」

    「還有一件事。」黑衣僕從道,「根據我們的斥候回報,最近草原上似乎有一隊東陸人在活動。」

    「東陸人?」台戈爾警覺起來,「你認識他們麼?是我們的朋友,還是敵人?」

    「至今還沒有抓住他們的確切線索,他們只是在附近遊蕩,還一直沒有接近北都城。不過能從我們斥候的視線中逃脫,他們不會是簡單的人,至少,他們的來意和我的來意是不同的。」

    台戈爾沉默了一刻:「細查這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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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陸密使八


    木犁扁平如銼子的指甲在刀刃上彈了彈,「叮叮」的清音經久不絕。那柄刀他剛剛磨出來,刀身一色的黝黑,只有開刃處泛著一抹淡淡的鐵光,刃文有如犬齒。他手一抖,眯起一隻眼睛沿著刀背看向刀尖,刀身筆直如線。他拿起腳下那張擦刀的軟羔子皮輕輕一抹,刃上的污水被拭去,鐵光映著帳篷外投進來的陽光,忽地一閃。

    阿蘇勒本能地伸手去遮眼睛,再看的時候,羔子皮已經在木犁的手中分成了兩片。

    木犁端坐在一張犛牛皮上,低頭也不看他,伸手從鐵盒裡面摳出一塊牛油在刀身上塗抹著。很快牛油就糊滿了,刀的光芒也被遮掩起來,木犁以細草繩一層一層把刀身纏了起來,小心地放回木匣子裡,這才略一抬頭,看著阿蘇勒,擦著手上的牛油,並不說話。

    阿蘇勒仰頭望著木犁背後一人半高的木格,一眼望去不知道多少柄刀架在木格上,有闊鐔厚背的劈刀,也有窄身直刃的腕刀,蠻族常用的馬刀更多,接近刀鋒處的刃口輕輕挑起,就像傳說中豹子的牙。木犁是個清貧的將軍,家裡沒有金銀和好器皿,只是有許多許多的刀。戰場上他若是見到敵人的好刀,就會自己收藏起來,時間久了,他還自己學著磨刀和鍛刀。在蠻族,刀是男人們片刻不能離身的夥計,是男人的尊嚴和勇敢,而在北都城,則沒有人敢在木犁面前說刀。

    「世子真的要學習刀術?」木犁挑了挑眉毛。

    「嗯!請木犁將軍教我。」

    「刀不好學,有的人學一輩子,也不算會用刀。世子若是想玩玩,還是不要學了。」

    「阿爸讓我學,我也是真的想學,苦也要學。」

    木犁抬眉瞟了他一眼:「那選一柄刀吧。」

    阿蘇勒看著他背後幾十柄刀,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他從自己腰帶上解下那柄青鯊放在木犁的面前:「這是阿爸賜的。」

    「這不算刀,只是東陸精緻的小玩意。」木犁伸手從右邊的刀架上抓下了一柄重刀,抽出來,直背曲刃,背厚足有一指半。他猛地一抖手腕,立起那柄刀,刀尖指天,他腕力極大,刀身卻絲毫不顫,靜得像塊石頭,黝黑得沒有半分光澤。

    「若是東陸人那樣佩著玩,佩劍就可以了,可是我們草原人的刀,是要上戰場的。你騎著戰馬和敵人對衝過去,能出手的時間連眨一次眼都不夠,短小的東西,根本砍不到敵人,只能戰敗了自己切喉嚨。真正的刀,要像這柄,刀身要足夠重,揮舞起來才能有力,刀背要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會斷開,刀刃該是一條弧線,直刃的刀,只能步戰,馬戰時候嵌在敵人骨頭裡拔不出來,你就被下一個敵人殺了!」

    木犁把重刀遞了出去,阿蘇勒仰頭凝視著它飽飲過無數鮮血的鋒刃,手輕輕摸著刀鐔,不由得有些抖。他抿緊嘴唇,握住了刀柄。

    「用雙手!」木犁低喝道。

    阿蘇勒急忙改用雙手,努力握緊了。

    「左手要握在刀柄的最下,右手貼近刀鐔,雙手握在一起,揮刀怎麼用力?」

    阿蘇勒不敢怠慢,照著做了。

    木犁忽地鬆開捏住刀背的手,那股穩住刀身的巨大力量撤去,阿蘇勒才感覺到那柄刀沉重的份量,他覺得刀尖像是挑著一塊大石,手腕一軟,刀就傾側過去。他正要再用力,手上卻一輕,木犁已經伸手把刀捏了回去。

    木犁搖了搖頭:「你的力量,制不住這把刀。這柄刀在這裡的刀裡,已經不算重的,你的力量太小,不適合練刀。」

    阿蘇勒握著自己擰痛了的手腕,看著木犁鑄鐵一樣的大手把那柄刀輕而易舉地捏在陽光中,只覺得那柄刀離他那麼的遙遠。

    木犁抖手撤回了刀,拾起了魚鱗皮鞘。

    「將軍!」阿蘇勒忽然坐起,彎下腰恭敬地拜了拜,「將軍再讓我試試吧。」

    木犁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沒有說話,阿蘇勒也拜伏在那裡,叩頭在地毯上。

    靜了好一會兒,木犁終於上去扶了他一把:「世子對我不要行這樣的大禮,我擔當不起。木犁以前是牧羊的奴隸,能夠為你們呂氏出力,是木犁的幸運。世子真的決心要學,那麼我可以教給世子。不過……為什麼一定要學刀呢?」

    阿蘇勒抬起頭,木犁看見他眸子裡有種神情一閃而過,像是在九王凱旋的大典上他攔住虎豹騎的時候一樣,讓人不敢相信這個文弱的孩子竟然有如此的堅定。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我不想再這麼沒用了!」

    「沒用?你是青陽的世子,怎麼這樣說?」

    孩子低下頭去,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有說。

    木犁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那麼就先為世子講授刀的知識好了,剛才那柄『石齒』不能用,也還有別的輕刀,我們由輕到重,開始練習。」

    他又伸手抓下了一柄刀,緩緩拔出,刀身暗褐色,有著亂雲一樣的紋路,彷彿早已鏽蝕不堪使用,可是出鞘的瞬間,錚然一聲清悅的鳴響,經久也不消失。他手腕一震,刀身隨之急劇地輕顫,刀尖出顫得極快,只有一團濛濛的影子。

    「這柄刀是我二十年前從東陸商人手裡買來的,雖然沒有石齒那麼厚重有力,但是東陸的鑄刀技術非常高超,刀身是紋鋼折鐵鍛打成的,刀背很韌可是刀刃的鐵料極硬,鑄刀的韌又在刀背上抽緊了,像是拉張弓,我每次磨完了它,刀刃都會崩彈出去一些,這樣刀刃就更利。它砍中敵人的時候,刀身會彎曲一點,就算砍中鐵甲,刀也不會崩斷,只要入肉,輕輕一劃就能斬開骨頭。」

    他把半張羔子皮往刀刃上隨手一拋,羔子皮就自己裂成了兩半。

    阿蘇勒驚嘆的目光中,木犁又抄起了一柄刀。出鞘的時候,刀身的反光亮得刺眼,那道鮮明的血槽帶出兩點寒星,角色像是磨亮的銀,筆直的刀刃,極鋒銳的刀口,刀身像是蒙在一層光芒裡。

    「這柄刀是一柄真正的刺刀,不是用來砍殺,而是從夾縫裡刺進去殺人。一旦刺進去,敵人的血就從血槽裡面噴出來,他立刻就沒有力氣了。刀刃不重要,刀背卻是最直最硬的,無論怎麼用力也別想拗彎它。這柄刀是當初九煵部一個將軍的,憑著這柄刀,他殺了我們青陽許多的戰士,最後他中箭死了,我拾到了這柄刀,才明白他是怎麼用刀的。刺殺比劈砍更快,我們的戰士把刀舉起來的時候,他就算後動手,也能搶先刺中胸口。」

    木犁把三柄刀依次擺在阿蘇勒面前:「能上陣的刀,就只有這三種,石齒是一柄真正的劈刀,用的是力量,你要能夠掄開它,對準敵人,一刀砍下他的頭!這柄紋鐵刀是牙刀,要用它,要學會用力量和技巧,過馬時候,要看清敵人的動作,不要和他拼刀,閃開他的進攻,牙刀的刃最快,背手一刀就可以結果他。這柄銀色的是貫刀,用它,要看你的速度有多快,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刺不中敵人要害,你也許就被他砍掉了頭。你想用哪一種?」

    阿蘇勒摸著這些刀,手指有些僵硬,木犁看見他的指尖微微地抖著,本來蒼白的臉更沒有血色了。

    「世子,要學刀術,首先就要清楚你還是要用刀殺人的。不要怪木犁這麼說,如果你害怕見血,那麼什麼樣的刀到你手裡,都是廢鐵,再好的刀術,臨下手殺人的時候手軟,也沒有用。」木犁的聲音嚴厲起來。

    「我明白。」阿蘇勒低低地說,「木犁將軍,我只是想問,這些刀中,什麼樣的刀術最強?」

    木犁皺著眉頓了一下,拔出了自己的腰刀。狼鋒刀生青色的切口上淒然帶著冷氣,刃文後一絲一絲的地肌裡面夾著褐紅,彷彿帶著血絲。這柄刀上自然的帶著一股凶蠻,靜靜的都像是要撲起來傷人。

    阿蘇勒驚得一聳。

    「木犁用得最好的,是劈刀,世子只要願意用心,也可以像你哥哥四王子一樣,學會用這柄狼鋒刀。」

    「那木犁將軍,」阿蘇勒直視著刀刃,「我就要學狼鋒刀。」

    太陽接近落山,木犁坐在草坡上整了整馬鬃琴,低低地起了一個音。連續幾日都是晴天,琴弦乾爽,聲音分外的高厲,他扯開弦,沙啞地唱著,都是些草原上口口相傳的牧歌。當了幾十年將軍,他還是和當初那個牧羊的奴隸一樣,每天傍晚就會扯弓看著落日拉馬鬃琴。現在放眼看去,奴隸們趕著出外吃草的羊群回來,綿綿的像是大片發灰的雲。

    「木犁,吃飯了。」英氏夫人從後面趕上來,坐在他的身邊,卻沒有真的拉他去吃飯的意思,只是坐著聽他慢悠悠地拉琴。

    英氏夫人是貴族出身,嫁給了奴隸崽子出身的木犁,因為她喜歡他縱馬揮舞戰刀的豪勇,像是匹無法拘束的公野馬,可是日落的時候又會特別安分,總是駕著馬鬃琴坐在山坡上看晚歸的羊。幾十年過去木犁都變成將軍了,家裡的牛羊和人口數也數不過來,漸漸地也就變了。只有每晚木犁坐在家裡帳篷前的草坡上拉琴,還讓她想到以前,心裡不由得就柔軟起來。

    木犁一邊拉著琴,一邊看著遠處,英氏夫人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羊群背後的草地上,阿蘇勒揮著刀,一下一下地劈殺在木樁上,夕陽下他的身影小而模糊,像是畫中的遠景。他似乎已經很疲倦了,微微含著胸,劈幾下就要歇息一下,可是擦擦汗,又雙手支起刀,重複著單調乏味的劈殺。

    刀劈在木樁上空空的聲音,聽著極是遙遠。

    「你又在想著什麼?」英氏夫人問他。

    「你看他……」木犁指著遠處的孩子,搖了搖頭,「明天做些好吃的東西,給世子補一補,他的身體還不行。再過些日子就要教他上馬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07
第二章 東陸密使九


    木犁掀開了金絲織繡的羊皮簾子,低頭鑽進了金帳,聞見熟悉的熏香氣味。裊裊的香菸裡,大君半倚在坐床上,端著一盞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

    看見木犁進來,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邊。木犁是年輕時候就追隨大君的親貴將軍,外人不在的時候,總有坐床的恩典。

    「大君找我來,有什麼事麼?」

    大君搖搖頭:「沒事,想跟你敘敘。」

    木犁欠了欠身子:「這些天還安靜,就是厄魯大汗王的伴當帶著人來收戰馬和兵器,對將士們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魯都跟比莫干走得近,厄魯手下的兵多了,對你們有好處,為什麼你倒不滿起來了?怨我沒有把虎豹騎撥到你手下麼?」

    木犁神情不變,搖了搖頭:「木犁和厄魯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為自己跟厄魯大汗王不是一群裡的馬。何況虎豹騎是我們青陽最強的騎兵,是大君用來守衛北都、威懾諸部的軍馬。無論撥到誰手下,木犁都是不讚同的。」

    「不說這個了。」大君隨意地擺了擺手,「世子還好麼?我讓阿蘇勒跟著你學習刀術,他的進步快麼?」

    「世子的身子很虛,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揮舞已經是勉強得很了,刀上沒有力氣,也說不上什麼進步。」木犁直言不諱,「木犁以為,世子不是個學刀的材料。」

    「哦?是麼?」大君淡淡地說,眉梢也不動,只是低頭飲著銀碗裡的奶子。

    「只有一點……」

    「一點?」大君忽地抬頭去看木犁,「什麼一點?」

    「很久沒看見有人那麼努力地練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導四王子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拚命。木犁每天只給世子講解一種劈斬,即使是一種劈斬,世子也練不熟。練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沒有力氣,別說殺人,殺只黃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練下去,直到夜裡,還能聽見木樁那邊空空地作響,都是世子練刀劈樁的聲音。那種拚命的勁頭好像……」木犁猶豫了一刻,還是說了,「有時候看著他,就像看見木犁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木犁是個奴隸崽子,不練刀,就得放一輩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族尊貴的小兒子,沒理由這麼拚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種基本的戰法練熟了七種,再過幾日就要練到沖斬,然後就是上馬劈樁。只是木犁看他這麼練,時間長了只怕是會傷身的。」

    「會傷身啊……真是個傻孩子。」大君靜了一刻,笑了笑,「別教什麼沖斬了。讓他練著玩玩,也不必教他騎馬,做個樣子就是了。」

    「這……」

    「木犁,你也太認真了。學不學刀,有什麼要緊?小孩子的心思,也許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大君為什麼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難道大君不是想……」

    大君擺了擺手:「他畢竟是世子,該有最好的老師。可是我的心裡,並不想他成為武士,要做樣子,也要做個好看的樣子。木犁你記住,阿蘇勒,是不適合學刀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大君遞過一盞奶子,木犁端在手裡沒有喝。

    他忽然放下盞子跪了下去:「大君,木犁有一句話。」

    大君瞥了他一眼,拿著銀盞的蓋子指著他笑了:「怎麼連我的木犁說話也這麼吞吞吐吐的了?草原上只有羊兒叫聲大了被狼叼走的,還沒聽說獅子老虎不敢出聲的。木犁你跟我那麼多年,是我們青陽的獅子老虎,你有什麼話儘管說給我聽,我不怪你。」

    木犁用力點點頭:「木犁是要問大君立嗣的事情。」

    「立嗣?」大君挑了挑眉毛,「我的小兒子是阿蘇勒,草原上的規矩,我的帳篷和牛羊將來都是他的。木犁覺得不妥麼?」

    「木犁覺得不妥!」木犁提高了聲音,「以世子的身體,能活幾年?何況世子的母親是朔北部的人,朔北可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啊。木犁跟著大君那麼些年的征戰,不都是對抗朔北的白狼麼?」

    「能活幾年?」大君低低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至於朔北部的血統,木犁啊,我也有一半的東陸血呢。我不知道阿蘇勒是不是算半個朔北部的人,我只知道他的母親是我帳篷裡一個可憐的女人。」

    他背著手在金帳裡踱步:「木犁,我知道,你們擁護比莫干的一撥人,私下裡叫長子窩棚,擁護旭達罕的一撥,叫三子窩棚,爭來爭去,還是一個立嗣的事情。你們誰都覺得,我遲早有一天要廢掉阿蘇勒,另立一個儲君,因為阿蘇勒的身體,因為阿蘇勒不像是我們草原上真正的男兒。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一句話是,我心裡很是愛阿蘇勒這個兒子,在我倒下之前,我不想聽任何廢掉他的話。」

    「可是大君……」

    「木犁,這個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們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心裡有主意,有一天我要死了,會給你們選一個最合適的大君。阿蘇勒學刀術的事情,你要讓他知道不可能,他自己就會退卻了,安心去休養身體。不必真的教他任何刀術,明白了麼?」

    「是。」木犁點了點頭,「只是我還有一句話說,不是為了大王子,是為了世子。」

    「你說。」

    「無論世子怎麼體弱,都還是我們草原上的男孩。大君答應了他讓他學刀術,又囑咐木犁不教,不是騙了他麼?」

    「就算我騙他吧……」大君沉默了一刻,笑笑,「做父親的,不過希望自己的兒子好好長大,多活些日子,當不當英雄,又能怎麼樣?他的爺爺是蓋世的英雄,他的爺爺下場如何,木犁,你還沒有忘記吧?」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07
第二章 東陸密使十


    「狼突,中門,雷!」

    「左後,腰斬,左中平!」

    「左後,逆身,刺胸!」

    空氣中犀利的鞭聲炸開,三丈長的絞皮鞭子輪次抽打在四個方位的木樁上,阿蘇勒拖著那柄犀利的紋鐵牙刀,喘息著突進退後,依著吼聲劈斬那些木樁。木樁上都伸出突兀的鐵枝,他的刀每一擊都要避開那些鐵枝劈斬進去,在木樁上留下一道痕跡。木犁拄著他的馬鬃琴坐在背後的土坡上,三丈長的軟鞭子在他手裡像是個活物,每一擊都不走空。他小時候牧羊就靠了這個本事,遠遠地用響鞭驚住想離群的羊,自己卻踞坐在馬背上絲毫不動彈。當時還只是王子之一的呂嵩遠遠看了,讚歎說像是帶著幾千個勇士的將軍。

    木犁的呼喝越來越快,手裡的鞭子幻化成一片影子,漸漸地他不再指點攻殺的手法,緊緊抿著嘴唇揮鞭,無數的鞭子聲在周圍響成了一片。看著年少的世子赤裸著上身,跌跌撞撞地拖著刀衝向下一個目標,他卻沒有停下的表示,每當阿蘇勒錯了一次,長鞭就連續地打在他錯過了的木樁上,勒令他奔過去補上一刀。

    英氏夫人捧著阿蘇勒的上衣在木犁後面站著,看著丈夫鐵鑄一般的面容,想要說什麼,卻又不敢。

    阿蘇勒喘息著撲前,一記「雷」劈殺在木樁的正頂,鞭聲已經響在了右後,他守不住平衡,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以腰勁帶動旋轉,一刀平斬在木樁的中間,卻沒有避開鐵枝,刀幾乎被震得脫手。他覺得渾身像是灌滿了鉛,沉甸甸的眩暈就要把他壓倒,前後左右無數聲鞭響一起炸開,他旋轉著感到茫然一片,隱約中那些木樁都像是真的敵人,緊緊圍繞著自己。

    像是有刀光在閃,笑聲在迴蕩,又聽見馬蹄聲狂風一樣撲來。

    「世子!」英氏夫人的喊聲像是無比的遙遠。

    他跪在草地上,雙手撐著地面,急劇地喘息著,舌頭幹得像是要裂開,他努力吞了一口唾液,唾液粘得像是膠,心臟在胸膛裡狂跳著。他用力按著心口,這是從小的疾病,每當勞累的時候,那種紊亂的心跳簡直像是要把他人從頂骨震成兩半,又像是有人在裡面狠狠捶著他的胸膛。

    英氏夫人奔上去扶住他,看見他瘦得見骨的上身泛著異樣的血紅,胸膛起伏得令人驚懼。

    「錯了!」木犁大步上前,扯開了英氏夫人,「剛才那一刀,你該用的是逆劈竹!我告訴過你不止一次,雷之後若是右後有敵人,應對的手法絕不是左中平!你仔細看看,你退步揮刀,這一轉身,大半的力量都耗在轉身上,就算你的左中平砍中了敵人,又有什麼力量劈開敵人的甲冑?」

    「是!」阿蘇勒拄著刀,喘息著又站了起來。

    木犁以鞭柄不斷地敲打著方才的木樁,阿蘇勒雙手舉起刀,細弱的胳膊不住地顫抖。他腳步虛浮著,側身,刀光從下面轉起,逆劈在木樁上,牙刀發出嗡嗡的震鳴,他整個人都被反力推了出去。

    「這不算逆劈竹!」木犁拋去了鞭子,「那就再練五百次逆劈竹!」

    他一手提著馬鬃琴,一手扯住英氏夫人向帳篷走去。年少的世子孤零零地站在夕陽裡,頭髮全被汗水打濕粘在臉上,他抹開了頭髮默默地看著西邊的落日。木犁走出幾十步,聽著那單調的劈砍聲又響了起來,他手指在馬鬃琴的弦上撥拉幾下,沒有回頭。

    「木犁你讓世子練了一天了,沒完了麼?」

    路過最近的帳篷時,大合薩乾瘦的老臉從簾子後面探出來,有些凶惡地喊著。

    木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呂氏的祖宗哪個不是這麼練出來的?他哥哥貴木七歲喝的奶裡就攙了烈酒,一下午就可以砍斷四根木樁,我小時候練刀,冬天滿手的血泡都結上冰,也不敢偷懶。不逼他練,上陣就是被人劈的木樁,現在這樣,已經是輕的了。」

    「你這頭老蠻牛,世子才九歲,能跟你比麼?」

    阿摩敕努力扯著他的袖子,可是老頭子完全不理會這些。

    「上了陣,是奴隸是世子有什麼區別?」木犁聲音硬得像鐵石,「大君命我教世子刀術,大合薩懂刀術麼?」

    他扯著回望的英氏夫人,頭也不回地去了。

    老頭子惡狠狠地瞅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在草裡:「一輩子都是個放羊的死木頭!」

    他跺跺腳噔噔噔地回了帳篷,坐在木櫃上猛喝了一口烈酒,還是透過掀開的一塊羊氈看著遠處揮刀劈殺的阿蘇勒,縮了縮腦袋。秋風起了,帳篷裡沒生火盆,隱隱的有點寒氣。阿摩敕扯了一件羊皮短襖給他壓在背上,大合薩畢竟也六十多歲了,在草原上能活到六十歲的人已經不多。

    世子在木犁的帳篷裡已經住了四個多月,大合薩也就跟著賴在木犁的帳篷裡呆了四個多月。木犁倒是不缺這點食物供養合薩,不過他明顯是不喜歡整天看見大合薩那張醉醺醺的老臉。英氏夫人倒是經常烹調香辣的手抓黃羊肉和烤麂子腿,阿摩敕吃得胖了許多。

    不過阿摩敕心裡有隱隱的不安。自從世子回來,老頭子的精力全在世子身上,大王子二王子已經不再來巴結了,別的貴族也都對老頭子敬而遠之,倒是三王子旭達罕和九王還是照舊,不時的能收到三王子送來的禮物。

    阿摩敕旁敲側擊地問,老頭子總是哼哼哈哈的,誰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整個北都城裡,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把希望寄託在這個體弱的世子身上,阿摩敕也不覺得老頭子真的相信《石鼓卷》上虛無縹緲的說法,若是他對天神真的那麼虔誠,也不至於用他的旅鼠占卜了。

    「我可真不知道世子為什麼要拚命地練這劈刀。」大合薩拈著幾粒硬米逗著旅鼠磨牙,「練刀有什麼用?」

    「不練刀,當不了武士啊。不上陣,誰都瞧不起。」阿摩敕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如果不是我身體太弱,阿爹也不會送我來學占星的。」

    老頭子冷冷地哼了一聲:「後悔啊?」

    「也不是。」阿摩敕看著帳篷頂,「我就是想跟我阿爹一樣騎馬打獵,多威風。遜王,欽達翰王,我們草原上的英雄,不都是勇敢的武士?」

    「可笑!都跟木犁那個蠻牛一樣,只知道跨馬舞刀,上陣都不知道用腦子。東陸人說我們是蠻族,這些人就真的蠻勁發作,就知道拼血勇。十個九王也未必拚得過一個木犁,可是青陽的神弓還是九王,木犁也不過是個將軍。早不是遜王的時候了,拿一把刀想在草原上當英雄?刀術練得再好,又殺得了幾個人?蠢!」

    「那合薩你說怎麼算英雄?跟東陸人一樣縮在石頭的宮殿裡,馬都不會騎,算英雄?」

    「其實最英雄就是算星相,當合薩!說吉祥就是吉祥,說凶險就是凶險,出征出牧都聽你的,喂個旅鼠就有人供養。」老頭子從腰裡的小袋裡摸了一顆黑粟和一顆莜麥出來,扔進旅鼠的小籠子裡,那個小東西瞪大了黑眼睛,小爪子抱著,盯著兩顆穀子看了看。

    「這回又是什麼事?」

    老頭子撓了撓光頭:「呼魯巴家生了小孫子,他們主人送了禮物要我給孩子起名,我想巴呆要是選黑粟,我就叫他呵由斤,要是選莜麥,我就叫他博赤爾。」

    「呵由斤什麼意思?博赤爾又什麼意思?」

    幾百年來蠻族學習東陸的文化越來越多,貴族們紛紛改了東陸名字,說話早就是東陸腔調。蠻族古語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守著古書的巫師合薩們還曉得那些饒舌的古詞什麼意思。阿摩敕學了幾年,呵由斤和博赤爾這兩個詞還沒有聽過。

    「去過大湖,看見過那些白頭海鷹麼?」老頭子伸展雙臂向著天空,「呵由斤啊,就是那最勇敢的雄海鷹,展開白色的雙翼可以飛到盤韃天神的神座旁。」

    「博赤爾呢?」

    「雌海鷹……」

    阿摩敕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那隻叫巴呆的小旅鼠選了莜麥,老頭子滿意地點點頭,搖了搖空空的酒罐。

    「對了,大君傳召兩日了,合薩你真的不去?」

    「又不是急召,沒事,不是教給你了麼?說我年紀很大了,身體不好,怕被風吹了,不敢出帳篷。」

    「金帳宮那邊,大君的伴當來了幾次,就算合薩你真的身體不好,也總得有個什麼病可說啊。」

    「就說我騎馬摔了,擰了腳!」老頭子站起來,摸了摸腳踝,半邊身子一塌,好像立刻就瘸了,一歪一歪地蹭到帳篷角落裡,抱著酒罈子拿佩刀撬上面的錫封。

    「博赤爾這個名字不錯。」

    「很合適呼魯巴家那些孫子們,就知道穿彩色的絲綢,買東陸販來的女人。」老頭子滿意地點點頭,「巴呆選的從來我都滿意……」

    他忽地呆了一下,這個聲音並非阿摩敕的,而帳篷裡面沒有第三個人。

    他猛一回頭,阿摩敕已經跪下了,叩頭在地不敢抬起來。帳篷簾子掀開了一半,飄進來一角烏青色的大氅,重甲反射夕陽,只能看見那人魁梧的身材封住了帳篷口。老頭子眯縫起眼睛,酒罈子「咣當」落在地上,他看清了那人眼裡一塊懾人的白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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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陸密使十一


    「今年冬天的酒蒸出來了,足夠喝一個冬天。」

    大君踏進帳篷第一句話竟是這個。阿摩敕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見大君手裡提著一個圓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梨子一樣的酒香飄來,聞著就有些醉人。青陽的美酒在東陸有「青陽魂」的美名,聞著雖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卻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每年深秋才把發酵的粗酒蒸出來,青陽部的人們要靠這烈酒過一個冬天。

    大君把陶罐放在了床邊的小桌上,自己先盤腿坐了上去,轉頭看了一眼阿摩敕:「眼鏡龍又長高了。不要驚動木犁和夫人,去找兩個杯子來,我和合薩嘗嘗新蒸的酒。」

    阿摩敕應聲去了,忐忑不安地避過女奴們的眼神,偷拿了兩隻濯銀的深杯回來,一路上只看見幾個面生的武士側身半隱在帳篷背後。木犁家裡來來往往的人多,也沒有什麼人注意他們,想來是大君隨身的人。

    阿摩敕心裡忐忑,不敢多想,小跑著回到帳篷裡。他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老頭子已經縮著腦袋和大君並坐在床上,除了新酒,還多了一條烤好的鹿腿,大君也不用刀,手撕著吃。

    「沒有驚動外面的人吧?」大君格外的溫和,一邊嚼著鹿腿一邊給合薩和自己倒上酒。

    阿摩敕搖了搖頭。

    大君扯下一塊鹿肉遞給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墊子上:「眼睛龍很能幹啊,大合薩小時候在燒羔節上偷了一條宮裡烤的羊腿,貼身抱在袍子裡,還沒有走出帳篷就被老大君發現了。」

    老頭子的臉似乎紅了紅。

    「大合薩喝酒。」大君漫不在意地說著,「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現在我都記得。我當時想和大合薩分那條羊腿,一人一半帶出來可不容易看出來,可是大合薩不願,想要獨吞。」

    老頭子抱著杯子喝了一口,看著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來的酒也是最烈的,我們都想自己帶著酒出去喝個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後來大合薩被老大君下令在雪地裡光著屁股騎馬,被大家笑話了,他在自己家裡蒙著頭,一個月都不肯出來。當時大合薩十四歲,我才十一歲。」

    大君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沙翰,我們兩個也很多年沒有面對面喝酒了。」他看著大合薩。

    老頭子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他沒了慣常的那種神氣,沉默地望著銀杯裡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裡面自己的倒影。帳篷裡面安靜得讓人心裡不安,阿摩敕緊張地看看大君,又看看老頭子。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沙翰」這個名字,那該是大合薩真正的名字。人們知道大合薩的東陸名字是厲長川,可是這個名字是不能稱呼的,而他繼承大合薩地位之前的蠻族小名,整個青陽部似乎都沒有人知道了。

    阿摩敕忽然覺得老頭子其實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訴他的,他就從來不知道大君和大合薩的相識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

    老頭子抓了抓光光的腦門,笑了笑。

    「酒怎麼有點苦?」大君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釀酒的穀子黴了?」大合薩抿了一小口嘗著。

    「都是新穀子。」大君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嘗了嘗,「這下好了,剛才是杯子裡有苦底子。」

    帳篷裡的氣氛像是忽地融洽了,大合薩開始撕扯起鹿腿,大君就輪流斟著酒。天漸漸地黑了,阿摩敕又偷偷出去拖回來一盞東陸式樣的九枝銅燈點燃了,九團火焰照得帳篷裡一片通明。大君和大合薩都不太說話,只是吃喝,漸漸的兩個人都有一些醉了,大合薩臉紅撲撲的有點像是少年,阿摩敕也第一次看見了喝醉的大君,他頭重腳輕的有些搖晃,身上鐵甲的甲片叮噹作響。兩個人都在哼著一些阿摩敕聽不懂的牧歌,老頭子高興起來,最後把鹿腿骨一把搶了過去,大口地啃著。

    「大君到底想和我說什麼?」老頭子啃著骨頭晃晃悠悠。

    「有個小東西,帶給合薩看看。」大君從身邊拎起了捆紮細密的一個方形的包裹。

    他掃去桌面上的東西,解開了外面的棉布,暴露出朱紅色的木匣子。阿摩敕覺得那匣子有些眼熟,心頭忽地一跳,想起正是九王從南方帶回來、裝著真顏部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大君輕輕打開匣子,紅錦上果然是那顆石灰抽乾的人頭,阿摩敕頭皮發麻,卻不敢動彈。

    大君拔出胸前的小佩刀,從頭顱的嘴裡刺了進去,撬開他緊閉的牙齒。死人肌骨早已經僵化,那種令人恐懼的低響讓阿摩敕越發地不安,而大君凝視著那張黑洞洞的嘴,嘴角竟然有一點笑意。

    「我知道在這裡,」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他藏在這裡。」

    大君兩指探進頭顱嘴裡拈出了什麼。在燈火下慢慢攤開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東西躺在他的掌心,瑩潤可愛。老頭子湊上去左左右右地細看,搖了搖頭。

    「是當年我送給伯魯哈的那枚玉玲瓏。厄魯說沒有從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裡,這枚玉可以吹響,他總是含著。」大君湊在火前凝視那枚玉,久久不出聲。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進了嘴裡。阿摩敕要攔,已經遲了。一個緩緩拉長的哨聲響起在帳篷裡,渺渺的很是空濛。那枚玉吹響的時候有點像是牧馬人的牛骨哨,聲音卻低沉了些,像是隔著水聽到聲音遠遠地傳來。大君吹的調子阿摩敕不曾聽過,綿綿的很是悠長,有股秋風般的寒涼。其間有幾個錯音,聽起來斷斷續續,可是吹起這個調子的時候,大君那麼認真,阿摩敕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靜靜地站在一旁聽到了結束。

    「是真顏部的曲子,以前伯魯哈吹給我聽過,想不到還能記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緊緊地攥住。

    燭火被透進來的微風壓得一低,老頭子把鹿腿骨拋在了小桌上。

    「縱然有這種情意,後悔也已經晚了。真顏部滅了,龍格真煌死了。大君年輕時候的好朋友,如今只還剩下我這把老骨頭,大君什麼時候殺我?」他斜眼覷著,望向燈火照不到的黑暗裡。

    阿摩敕心裡猛跳,渾身都發軟,幾乎要起身跪下去。

    大君卻異常的靜,只搖了搖頭:「沙翰你是說我不該討伐真顏部?」

    老頭子雙手抄在腰裡,摟緊了袍子,挪了挪屁股,側過身去把背對著大君:「知道了還問我?」

    「我都是猜的,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老頭子不吭聲,弓起來像是一隻干縮的大蝦米。大君晃著濯銀杯子,看著裡面的酒液蕩來蕩去。

    「阿摩敕你出去,」靜了一會兒,老頭子偏偏頭,「這裡沒你的事情了。」

    大君擺了擺手:「沙翰,你是準備把大合薩的位子傳給眼睛龍麼?」

    老頭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敕一眼,又看了大君一眼,沉沉地點頭。

    「那眼鏡龍也留下吧,沙翰你說吧。」

    老頭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摸摸索索地掏出麂皮的小口袋,裝了一袋煙,點上了,吐出一口青煙。

    「前幾年北風來得猛,聽說北方幾個大草場都稀疏得很,只有鐵線河邊還有好青草。」老頭子的聲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講故事,「朔北、瀾馬、沙池、九煵,幾個大部落哪個不是把馬羊放到了鐵線河邊真顏部的草場上?鐵線河的草場才多大?哪容得下那麼些牲口?吃禿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來年就沒有新草,沒有新草,大家一齊餓死,偏偏這個時候,真顏部一個小部落起來造反,還要反庫裡格大會。這下子真顏部被滅了,族人都北遷,終於把草場空出來了,皆大歡喜,倒是好得很。」

    「嗯。」大君低低地應了一聲。

    「騙瞎子!」老頭子把煙鍋在床上一頓,花白的眉宇挑得老高,「龍格真煌是什麼人?草原上的獅子是傻子麼?誰不知道反庫裡格大會的下場?他真顏部幾萬武士?朔北、瀾馬、沙池,哪個部落滅不了他?可是他還是要反,他反什麼?他不反他要餓死啊!阿蘇勒說的大君聽了麼?肉粥都喝不上,也會是叛賊麼?也會是叛賊麼?也會是叛賊麼?」

    阿摩敕很少看見他生那麼大的氣,他的鬍子顫著,渾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緊緊的,干縮的皮膚都像是要裂開。

    「嗯。」大君還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老頭子深吸了一口氣,漸漸地平靜下來,磕了磕煙鍋,搖搖頭:「龍格真煌不反行麼?他沒有退路了,他的草場被人佔了,他背後就是海,難道叫他退到海裡去放牧?要是我,我也反了!」

    阿摩敕眼前一黑,只覺得兩隻耳朵嗡嗡的作響。

    「我想你也會反的。」大君居然點了點頭,「沙翰你說得不錯,我知道伯魯哈為什麼要反。前年真顏部最後一次上貢,伯魯哈的信裡已經說了,真顏部裡面餓死了人,有些地方冬天人跟牛馬一樣吃乾草,再不行牧民就殺馬,吃馬肉。幾個大部落都說真顏部搶他們的牛羊,殺了不少人,可是他們死的人沒有真顏部餓死的人多。他們自己滅不了真顏部麼?要派使者來北都請我們青陽出兵。他們是要逼真顏部反叛啊,再用青陽的兵力滅了真顏部,鐵線河的草場還是部落間平分。這種詭計,大合薩能看得出來,難道我就看不出來麼?」

    老頭子怔怔地看著大君。

    大君搖了搖頭:「可是伯魯哈太蠢了。真顏部搶牛羊,殺別的部落幾個人,都不是什麼大事,可是他以為是庫裡格大會的制度不對,七部聯合不對,這就錯了,錯得太厲害了。庫裡格大會是幾百年來的制度,遜王定下這個制度,我們北陸七部才算是一個國,反對庫裡格大會,就等於叛國。有個庫裡格大會,雖然小部落還是被盤剝,可是比幾百年前遜王的時候好啊,那時候你殺我,我殺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搶別人的妻子來生孩子,孩子養大又上戰場。這幾百年來,遜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樣,就是因為這,連我也不敢說出一個字反對遜王建立的制度,伯魯哈又能怎麼樣?」

    大君喝乾了杯子裡的酒,看著燭火,那目光像是遙遙地望著遠方。

    「就這樣,就真的要整個真顏部都滅掉?」大合薩猶豫著,「幾個大部落裡,早先和大君交好的瀾馬部達德里大汗王被誅了,九煵部的老主君被兒子殺了,青陽部裡面巢氏的幾個老家主死的死,貶的貶。如今龍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還有什麼人支持大君呢?」

    「伯魯哈是不能不死的。」大君低低地說,「如今想拆散庫裡格大會的,可不是伯魯哈一個人。多少人都想做第二個遜王,自己統一這片草原,做流傳子孫萬世不變的大君。他們可不是伯魯哈,會滿足有片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族人可以安心地放牧。他們是要殺人的,殺到草原上只剩下他們和戰俘,然後草原就像東陸一樣,變成一個真正的大國家,大君就成了東陸的大皇帝。」

    大君的聲音變得森嚴低沉:「所以誰也不能在草原上提拆散庫裡格大會這事,誰說了,我就殺掉他。我們蠻族人再也不要互相殘殺,幾百年前大家都是兄弟,再有戰爭,死的也還是自己的兄弟!」

    老頭子忽然坐直了,一扭頭,大君正目不轉瞬地看他。兩人對視著,老頭子嘴唇顫了顫:「可是……」

    大君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沙翰,你有十幾年不理我了。當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我推上大君的位子,可是我當了大君,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可是你以為大君真的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我為什麼要殺達德里大汗王,為什麼又要殺伯魯哈?我們在跟真顏部決戰的時候,朔北部的白狼離北都只有兩百里啊。」

    「白狼團?」大合薩臉色變了,「樓炎是要反叛麼?」

    白狼團是個可怕的名字。

    朔北部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樓氏的家主樓炎是朔北的主君,總是隨身帶著一萬名騎乘巨狼的武士,號稱白狼團。整個草原也只有朔北部有馴狼的本事,他們從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來了白色的雪狼,從小養大,變成坐騎。青陽虎豹騎最忌憚的騎兵也就是白狼團,普通的戰馬無不會在凶惡的大狼前畏懼,不光白狼騎兵的戰刀是殺人的武器,白狼們的爪牙也可以撕開戰馬的肚皮拉出腸子來。那股厚重的狼騷味從草原一側遙遙飄來的時候,整個騎兵馬群都會驚恐地嘶吼,彷彿末日降臨般地恐懼著。

    大君繼位後不久,朔北部曾經反叛,一直殺到北都城下,最後誰也無法取勝,朔北部終於交出了旗幟,表示臣服於大君,貢上兩個女兒當了大君的閼氏,大君尊稱樓炎為岳父。朔北部重新歸於庫裡格大會,二十多年過去,這場血戰青陽部的人們記憶猶新,說起來就想到攻城的惡戰後,城門上厚而黏稠的鮮血無處不是,緩緩地滴落,無比猙獰。

    「不光是朔北,九煵、沙池幾個大部落都把騎兵放在北都城的旁邊,我不討伐伯魯哈,他們會不會聯合起來討伐我們青陽部,我不知道,沙翰你知道麼?」

    大合薩默默地搖頭。

    「誰都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冒這個險。」大君的聲音低而有力,「我是北陸的大君,也是青陽的主君,我沒的選。」

    大君起身,攥著那枚玉,慢慢地踱到帳篷口,掀開羊皮簾子奮力地一揮手。阿摩敕伸長了脖子去看,淒清的月色下,玉光一閃而沒,小小一粒珠子沒在草叢裡,就像一粒沙落進大海。北陸大君和真顏首領的那段情分,就此消逝在茫茫的草原上,彷彿一場夢,再也找不著痕跡。

    「所以就這樣,伯魯哈就死了。要還是當年的我,舍了命也要保伯魯哈,把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殺了,又算得了什麼?騎著馬跑在草原上,多少人來打我,我又怕過什麼?可是我不能了,我是草原的大君。」

    「這是命啊,」大君搖搖頭,「生來的命。」

    大合薩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久久的不說話,末了拿起裝酒的罈子在杯子邊磕了磕,低低地說:「空了。」

    大君轉身回來坐下:「我來找你,是有些事,說這麼多,是擔心你不願幫我。沙翰,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有事,只有你能幫我。」

    老頭子愣了一下,恢復了懶散的神氣。他把袍子抱得更緊了些,歪著頭:「你可不要騙我,又有什麼事非得我去做的?說騎馬上陣我不如木犁,說指揮大軍我不如九王,幾個王子都比我強得多,我一個老頭子,只等著死了盤韃天神收我去天上享福,我不聽你騙我。」

    大君也不理他,自顧自地說:「沙翰你覺得我們為什麼不能打敗東陸人?」

    「這還用說?除了戰馬,盔甲刀劍弓弩車輛,我們什麼都比不上東陸人。人也沒有他們的多,怎麼能打敗東陸人?」

    大君搖頭:「我可不覺得。我們確實沒有東陸人那麼好的裝備,可是我們有大地上最好的騎兵,我們的戰士最勇敢,一個人打十個東陸人,東陸人還是害怕。可是我們草原上的人壞在分散,北陸能有幾百萬人?東陸一個諸侯大國,都不只這些人。偏偏有七個部,七個部你不認我,我也不認你,打來打去。多少好男子都在打來打去裡面死掉,若是組成軍隊,東陸早已打了下來!人心不齊,才是最大的弊病。」

    老頭子歪著頭看他,並不說話。

    大君清了嗓子:「我即位以來,一直都在想,為何我們北陸征戰如此的多?傳說遜王當年集合七部,一統我族,是大功業,可是算來算去,遜王征戰二十年,我族剩下的族人不到一成,死了九成的人建立功業,這功業也是血跡斑斑。我翻了書去算,每隔四五十年,總有一場大戰,從南邊的海岸一直打到北邊的山腳,死無數的人,才能安靜一些時候。所以以前大君的位置在部落中輪替,過上四五十年肯定是別的部落來佔北都城。我們青陽能夠佔領北都七十多年,可能還拜東陸風炎皇帝的福,他風炎鐵旅兩次北征,四十年前殺了我七部幾十萬人,我青陽才能維持至今。」

    「怎麼說?」老頭子瞪了瞪眼睛,「難道東陸人殺我們的人,反而是對我們好?」

    東陸風炎皇帝白清謚號武帝,振奮軍武,威懾邊陲,最後咆哮七海,乃至於揮十六國聯軍北伐蠻族,是東陸帝朝中罕見的縱橫之主。風炎鐵旅兩次北伐,借助優秀的兵器和佈陣,將蠻族武士殺得血流成河,在蠻族小孩心中就像東陸的魔神。

    阿摩敕心裡想的和老頭子一樣,卻不敢說什麼。

    「不錯。」大君點頭,「正是因為那一次死了幾十萬人,我們青陽的地位才得以保全。我想了很久,四五十年一戰,就像是個浩劫,陰魂不散。其實歸根究底,不過是我們北陸的貧瘠。眼下七部大概總共五百萬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養五百萬人麼?貴族們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隸卻連老鼠都抓來吃,還要餓死人。每到這個時候,就只有一戰。每次大戰,剩下的人不過一半,這兩百多萬,是土地養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可是再過上四五十年,兩代人出生,土地又養不活了,於是為了搶水草搶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餘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伯魯哈的反叛,就是個例子。」

    大合薩不由得坐直了。

    「若沙翰你是大君,你可怎麼辦?」

    「我?」大合薩使勁搖頭,「我可當不了大君。」

    「東陸!」大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他一陣疼痛,卻掙脫不開,「沙翰,是東陸啊!東陸是糧倉,每個人都能吃上米麥的糧倉,很大很大的土地可以放牧牛羊。我們蠻族的騎兵只要登上東陸,就再也不怕了!你想想,我們的騎兵從天拓海峽的南岸一直打下去,我們的馬快,輕騎只要一個月就可以跑到東陸的皇城下面,什麼也擋不住我們北陸的騎兵,我們可以繞過他們的關卡,直接打進最富饒的地方,我們為什麼要守著草原呢?我們蠻族也可以是天下的主人啊!」

    老頭子呆呆地看著他,臉色有些蒼白,像是不認識大君一樣。阿摩敕也是第一次看見大君這樣,像是忽然有一顆火星,點燃了大君心裡的熊熊烈火。他的眼睛亮得逼人,蒼白的臉上泛起了血色,他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下那股亢奮,和年輕人渴望征戰那樣,血管裡有股激流。

    「我們和東陸隔著大海啊!」老頭子好半天才喊了出來,「大君你想好了,要不是海,你的父親欽達翰王早就打到了東陸去。那是海啊,百里寬的大海峽,駿馬沒有翅膀,飛不上天,我們沒有船,沒有的!」

    「不!我們有!我們有船!我們……」

    大君忽然剎住了,一個人影忽然撲進了帳篷,他急忙按住腰間的劍柄,生冷的鐵劍猛地出鞘一半,他就要猛撲出去。

    「大……君!」撲進來的人怔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

    阿摩敕也回過神來,看清了跪在地上的英氏夫人,她的兩眼紅腫,驚惶不安地顫抖著。

    「起來吧。」大君收了劍。

    英氏夫人卻沒有起身:「大君,世子……世子他……不行了!」

    「啪」的一聲,老頭子手裡的煙鍋落在地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08
第二章 東陸密使十二


    大君猛地揭開了簾子。

    偌大的帳篷裡擠滿了人,奴隸們呼喊著遞上熱水、藥膏和繃帶,帳篷裡瀰漫著有些刺鼻的草藥氣味。床整個的被人圍住了,只看見無數的人頭在晃動。

    「都靜下來!」大君低低地吼了一聲。

    帳篷裡驟然靜了,奴隸們驚恐地跪下,讓開了一條通道。大君第一眼看見床上的人時,眼睛瞪得像是要突破眼眶,他猛地搶過去抱住那個人形,渾身已經染滿了鮮血。

    「怎麼會這樣?到底怎麼會這樣?」他大吼起來。

    孩子的整張面孔泛著可怕的赤紅色,他的雙手緊緊抱在胸前,不住地哆嗦著,慘白的皮膚下,血管像是紅色的細蛇一樣浮凸出來,不斷地搏動著。他的全身都是血跡,那些血竟然是從他的毛孔裡滲出來的,結成大粒大粒的血珠。

    英氏夫人雙腿一軟,跪在地下:「我們……我們真的不知道,世子練著刀,忽然就不行了。」

    「去請陸大夫!去請陸大夫!」大君大喊,又指著英氏夫人,「你也會醫術,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他的臉微微扭曲,變得森然可怖。

    「陸大夫來了,陸大夫來了!」小僕女急匆匆地進來報。

    「快讓他進來!」大合薩大喊。

    年輕的東陸大夫陸子俞提著隨身不離的藥袋,蓬頭垢面地衝進了帳篷。一貫從容不迫的陸子俞是名醫屠寄塵的學生,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他進來時候還帶著一絲不悅,可是一看到床上的孩子,神情完全變了。他撲到床邊,幾乎是推開了大君,雙手顫抖著,似乎是想去觸摸孩子,卻又不忍打破一件珍寶一樣,只懸在阿蘇勒身上幾寸。

    「血厥……血厥!」他終於喊了出來,「是血厥啊!」

    「血厥?」

    「他全身血脈極旺極盛,血從體內壓往體外,醫術上說『血露如珠,身如赤炭,牙色烏青,剎那而亡』……」他忽的一頓,看見大君的神色猛地變做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大合薩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剛才還好好的!」

    「我沒有說謊,」陸子俞嘆息著搖頭,「行醫的人,一生一世也許都遇不到一個血厥的病人,看到絕世罕見的疾病,本來是醫生的喜事,我何苦危言聳聽。血露如珠,身如赤炭你們都已經看見,我現在撥開他的嘴唇,你們再看看。」

    他上去撥開了孩子的嘴唇,清清楚楚地暴露出兩派烏青色的牙齒。

    「怎麼……怎麼會這樣?」大合薩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是中毒了麼?」

    「錯!患有血厥之症的人,極難中毒,他的血脈極盛,輕而易舉可以洗去毒性,中了一般的毒物,被蛇咬傷,服用麻藥,對他幾乎都沒有效果。他牙色犯青,是因為血液已經從牙齦滲入牙齒裡,淤血太多,是以牙色烏青!」

    「那……那怎麼辦?」大君終於回過神來。

    「我只有三成把握……」陸子俞計算著,「現在如果不開針放血,一切就太遲了。」

    「放血?」

    「必須挑開最旺盛的血脈,把血放出來大部分,人才能活下去,但是,」他搖頭,「一旦放得不准,就像殺人砍中了動脈一樣,血如泉湧,再也無法挽救!」

    「我……」大君起身,在帳篷裡不安地踱步,「到底怎麼會……怎麼會忽然害了血厥……」

    「以前有過的病例,只說極少數的人,在極度勞累的情況下,會血脈反旺,出現血厥的例子。」

    「勞累?」大君猛地回頭看著眾人,「他剛才在幹什麼?」

    「練刀……」英氏夫人的聲音顫抖。

    彷彿被雷電轟擊在頭頂,大君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無力地坐在床邊。

    「再不決定,把握就越來越小!」陸子俞已經從藥袋裡取出了銀針。

    大君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夫,你要救我的兒子!」

    他猛地抱住了阿蘇勒:「放血是麼?我見過的,我來抱著他,陸大夫你下針!」

    「好!」

    陸子俞取出的銀針粗長,其中帶著空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挺針定在阿蘇勒的眉心,再吸一口氣,雙手緩緩地一齊推了出去。一根銀針,在他手裡推出去像是武士的刀劍。

    針刺入眉心,一股飆射的血珠從銀針中的空洞裡射出,直射在陸子俞的眼睛裡。他受不了那股疼痛,大喊一聲倒退出去。

    大君忽然抱不住阿蘇勒了。

    誰也不敢相信,瀕危的孩子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目色赤紅,彷彿惡鬼一樣,揮舞雙臂盪開周圍的人,像是一道赤紅色的電一樣,衝向了帳篷口。被他掃中的一個小僕女哎喲一聲,臂骨已經斷了。

    「不要讓他跑掉!」陸子俞捂著眼睛大吼。

    已經遲了,那個血色的人影已經衝到了帳篷口。

    他忽然站住了,以一個痛苦的僵硬的姿勢停在那裡。他全身的骨骼都爆出細碎的響聲,每個人都能聽清他心臟搏動的可怕聲音,那簡直像是擊鼓。

    而後他的全身皮膚猛地全部裂開,血液在一瞬間化成霧氣從每一個裂口中迸射出去,衝到他身邊五尺以內的人都被濺得渾身鮮血。他的身體裂出無數的刀口一樣的裂紋,身體忽然間徹底蒼白了,像是全身的血一次都迸射出去了。

    他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大君,大君,」有人低聲地喊。

    「阿蘇勒!阿蘇勒!」大君猛地站起。

    「阿蘇勒還好……還好……」大合薩急忙扶他回到坐床邊坐下,「陸大夫一直在陪著,現在血是止住了,額頭也不那麼燒了。」

    兩個人都是老人了,也都快記不得自己堅持了多久,大君最後疲憊地倒在外面帳篷裡的座椅上小睡了一刻。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在臉上用力地抹了一把,恢復了鎮定:「怎麼樣?放血怎麼會放出這樣的結果?」

    「陸大夫也說不出來,只是說行醫那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流血的,像是血都流乾了。不過世子的血氣還是旺盛,所以暫時還能頂住。但是陸大夫又說什麼『陽亢虛損』,我也沒有聽懂。」

    「能……能活麼?」

    大合薩愣了一下,喃喃地自語:「……能活麼?」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隔了好久,大君低聲道:「對陸大夫說,無論是多好的藥,費多麼大的功夫,讓他救救阿蘇勒。治好了阿蘇勒,我封他兩千戶人口。」

    「是。」

    大合薩猶豫了片刻:「大君,以你從小的性子,真難想你居然也會對兒子那麼在意……實話說,你當了大君,這些年,我覺得你血都冷了。殺了達德里大汗王,又殺了龍格真煌,我有時候想,是不是遲早你把我也殺了。」

    大君仰望著帳篷頂,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沙翰,這些你是不會懂的。阿蘇勒,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可憐?」

    「他根本就不該被生在這個世上……」大君的臉色忽地有些蒼白,「他生下來,完全是錯了。」

    大合薩的臉色也變了:「大君難道還是相信那些谷玄的蠢話?」

    大君愣了一下,疲憊地揮了揮手:「不是,沙翰,你別問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大合薩走到帳篷口挑起了簾子,「快要入夜了。我還撐得住,今晚我在這裡看著阿蘇勒,大君還是回去歇息吧。」

    「都入夜了?」大君驚得坐了起來。

    「大君還有事?」

    「有!」大君點頭,「若是一般的事,再什麼也重不過我的兒子,可是這件事,沙翰我本來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你不要問我任何問題。現在就跟著我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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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陸密使十三


    夜色漆黑,是一個陰晦的天氣。

    騎兵小隊逼近了北都的城門,夜風扯直他們漆黑的大氅,雄駿的戰馬全力奔馳,卻沒有帶出絲毫聲音。這座巨木和石基築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憑空而起的大山,無聲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什麼人?再敢前進一步,就放箭了!」城樓上忽然有成排的火把一齊點燃,戍衛武士的首領一振馬刀,垛堞後弓箭手紛紛暴露了半邊身子。他們的弓都已經張滿,箭鏃上閃爍著冰冷的鐵光。

    戰馬低聲地嘶吼著,騎隊在城門下煞住。他們有大約四五十人,每個人都是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的裝束。他們頭頂搭著遮面的風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間的刀鞘敲打在馬鞍上,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戍衛武士們成群結隊地衝下了城樓,將長槍並成一排,封鎖了城門。他們中為首的百夫長提著修長的馬刀,警惕地上前,以馬刀指著為首的騎士:「沒有大君的命令,夜裡不准進出北都城!敢沖關的,可以就地處死!」

    兩騎黑馬從騎隊中悄無聲息地馳出,在百夫長來得及反應之前,戰刀已經交叉鎖住了他的脖子。兩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擋住那個為首的騎士,一聲也不吭。

    雙方艱難地僵持著,百夫長顫巍巍地退後幾步,他的目光落在那兩把森冷的戰刀上,驚訝地發現刀鋒竟然帶著細微的鋸齒,像是無數細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著他脖子上的皮肉,生痛的。

    「虎……虎豹騎……」他嘶啞地說。

    整個草原,最善於用這種帶齒戰刀的是青陽的精英騎兵們,這種刀可以輕易地劃開皮甲和敵人的身體。

    「放下刀!」騎隊中為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聲,他抖開遮住半張臉的黑色風帽,露出花白的頭髮和利刃般的眼睛。

    兩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馬刀,拉著戰馬退後一步,靜靜地立在他身後。

    「你認識我麼?」為首的武士壓低了聲音,問首領。他直視百夫長,眼裡那塊白翳在黑夜裡似乎隱隱地發著亮。

    「大……大君!」百夫長驚得要跪下。

    「起來!」大君低低地喝止了他。

    百夫長不敢出聲,小步湊到大君的戰馬前。

    「打開城門。還有,」大君壓低了聲音,「今夜沒人出過城,你可什麼都沒看見,明白了麼?」

    百夫長愣了一下,急忙應答:「是!」

    騎隊無聲地通過了城門。百夫長敬畏地跟在騎隊後,把他們送了出去,他忽然發現,這群武士竟然沒有打一根火把,而所有人的戰馬馬蹄上都包裹著鬆軟的羊皮。

    大君揮手指向東南方,騎隊跟在他的馬後小跑起來。

    「就是這裡!」大君終於勒住了戰馬,揮動馬鞭指了指腳下。

    他們不知在草原上奔馳了多久,大合薩只覺得騎隊去向東南方,而後折轉向西,兜了一個不小的圈子。虎豹騎們紛紛下馬,在周圍展開了防禦。他們都是精幹的武士,警惕地引著角弓散開在周圍,三個四個地聚集成團,以防偷襲。

    火堆點了起來,大君揮揮手,請大合薩和他一起坐下來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大合薩也不便去打斷他的思索。他環顧周圍,認不出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凹陷的地方,周圍都是高起的草坡,靜靜的連風也沒有。

    「把你拉到這裡來,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說。

    「你以前倒是也經常做奇怪的事情。」

    大君笑笑:「沙翰,我記得我父親和東陸風炎皇帝兩次決戰的時候,一直是你跟在他身邊處理文書的,是不是?」

    大合薩點了點頭:「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青陽部真正精通東陸文字的人並不多,大合薩就是其中之一,為了鑽研星相典籍,他從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聽說東陸的大皇帝送信給父親勸降,父親只回了五個字,說是『戰,唯死,不降。』」

    「欽達翰王的戰書一直就是那麼短,不過東陸大皇帝的勸降書信倒是也不長,我還記得是三十四個字,說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積屍百萬,無非子民,為王者,縱於九幽下身受斧鉞之刑,心能安乎?』這兩封信東陸的學士都說是帝王手筆,風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訓子孫。」

    大君低嘆了口氣:「那麼多年了,再沒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東陸人面對面地交涉……」

    他沉默下來。大合薩扭頭看了看他靜默的側臉,心裡忽地一亮:「東陸有人來!」

    大君舉手制止了他。

    「是的,有人來。只是來的不是一般人。」大君壓低了聲音,又搖了搖頭。

    大合薩看著他的眼睛,覺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從小的朋友,當初朔北部的騎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門,成千上萬的戰馬圍著金帳奔馳,無數的火把投過來,幾乎把大君和黃金帳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舊操著他的重劍,指揮僅存的伴當武士們死戰。北陸的大君敬畏過誰?大合薩真的不知道,即使有過,也是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歷史上的英雄而已。

    他在煙鍋裡紮紮實實地塞上一鍋菸草,點燃吸了一口,捧給了大君:「吸一口?」

    大君沉默地接過去,用力吸了一口,裊裊的青煙從他鼻孔裡滾了出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恢復了以往的神氣。

    「沙翰,你說什麼才是世上最偉大的力量?」

    「世上最偉大的力量?」大合薩遲疑了一下,「那是盤韃天神的雙手吧?他左手握著劈開天地的斧頭,右手握著可以殺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寶劍,他雙手握著斧頭和寶劍轉動,每轉動一次,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

    「這些還用你告訴我麼?我們青陽的孩子,哪個沒有聽過盤韃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說是星星,那些人說,星天的運轉才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無法改變的。沙翰,你相信麼?」

    「星天的運轉?可是一切都在盤韃天神的手……」

    大合薩忽然止住了,側耳向著背後。他聽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向那邊奔了幾步。聲音終於清晰起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的歌聲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飄著,伴著低聲嗚咽的什麼樂器,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聲音卻沒有那麼低沉,像是笙笳,可是笙茄又沒有那麼雄渾。

    「來了!」大君也起身。

    虎豹騎的武士們互相遞了一下眼神,一齊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薩身前展開成半月的形狀,缺口對著大君的方向,半拉開了手裡的角弓。

    大合薩摸了摸胸口的短刀。那是前代大合薩傳下來的「熊刀」,據說裡面宿有熊王的靈魂,是柄驅邪的聖刀,他日日配著,卻很少去摸它。他心裡有些不安,不知道為什麼,這歌聲令他覺得不安,安靜中似乎隱藏著什麼危險。

    「都靜下來!」大君喝道。

    大合薩用心去聽那個男人的歌,卻發覺他唱的一切自己都聽不懂,可是偏偏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在哪裡聽過這種古玄的歌,彷彿從很古老的時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歌聲和樂器的聲音都近了,遠遠地聽著也還罷了,可是聲音越是接近,大合薩的心就繃得越緊。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分不清那些聲音是從哪裡來的,東南西北,無處不是,像是四面八方無數人在吹奏,唱著古玄的歌。月光忽然投了下來,他抬頭,看見黑雲中裂開了口子,一輪圓滿的月正懸在天空。沿著那道裂縫,整片整片的黑雲裂開消散,星空也展現出來,滿天都是清光。周圍浩瀚無邊的草原上,每根草葉上都反射著星月的冷光。

    浩瀚無邊的草原……

    他生在這片草原上,卻是第一次覺得草原那麼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

    大君按著他的重劍一動不動地看著南方。他的目光恢復了銳利,還是北陸大君的鋒芒。

    他目光的方向,地平線泛著藍白色的微光,微弱的光芒中升起了陰影。孤零零駿馬的黑影在光芒中沉默地立著,它背上的主人高舉著巨大的幡。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掛著滿是棘刺的重鎧,像是從古代的壁畫中走出來。雖然只是個剪影,但是大合薩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居高臨下的、帝王般的俯視。

    更多的黑影緩緩升起,圍聚在他的身邊,每一個影子看起來都那麼相似。戰馬們噴著滾滾的白氣,武士們調整了隊形。他們奔馳起來,風揚起他們烏黑的大氅,他們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擊,發出令人心驚膽顫的嘩嘩聲,為首的一人高舉著烏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銀光流動。

    大合薩想要退後,卻挪不開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著遠來的騎隊。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變得如此銳利,清楚地看見戰馬身上的肌肉躍動、看見馬噴出的絲絲白氣、看見武士們鐵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無形的威壓像是牆一樣推到他的面前,他就要喘不過氣來。

    為首的武士高舉起幡,停頓一下,猛地插進了泥土裡。大地彷彿都震了一下,武士們翻身下馬,默默地排成兩隊,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

    停了許久的嗚咽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大合薩覺得胸口的壓力忽地減輕了。那面巨大的黑幡忽然揚起,黑幡後站著黑衣的人,他手持著一件渾圓的陶器,滿頭的發絲是一色的銀白。那是一個老人,高瘦、挺拔,披著和武士們一樣的黑氅,黑得像是無邊的夜色,立起的高領遮住了半張面孔。

    虎豹騎的戰士們也感到了同樣可怕的壓力,沒有人下令,他們所有人已經拉滿了弓,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整個陣型已經轉成了反彎月,如果現在發箭,那麼這支神秘的隊伍將會被數十支羽箭釘死在月形的中心。

    「收起你們的弓箭!退後,為我們的貴賓讓出路來。」大君出聲喝止。

    「又相見了,山碧空先生。」他對著老人微微欠身行禮。

    「感謝大君,我們來得晚了。」山碧空以蠻族的禮節按著胸口躬腰,「路上遇見了大群的麋鹿在河邊取水,月光照在它們柔軟的背脊上,滿眼的望不到邊,像是母親的胸口。我貪圖看草原的美景,遲了一步。」

    他抖開黑氅,在大火堆邊盤膝坐下。

    大君拉了大合薩一把,兩人也與老人對面坐下。

    「信使前幾天越過海峽,送來了我們陛下的親筆書信。」山碧空伸手示意。

    武士們中走出一個清秀的年輕人,他和山碧空一樣沒有穿鎧甲,漆黑長袍上繡著金色的玫瑰花圖案。他手裡捧著深紅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頭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大君揭開盒子,裡面只有薄薄的一隻信封。

    大君從信封裡抽出的是一頁金色的信箋。他在手裡反覆地摩挲了片刻,遞給了大合薩:「沙翰,你看看這裡面的東西。」

    大合薩捏住那張信箋的時候,微微吃驚了一下。那根本不是紙,而是一頁薄薄的黃金,在月光下泛著烏金色的光。他強忍著驚詫小心地展開那份黃金的書信,疊合在一起的兩頁黃金分開,精緻的東陸文字被人以極為精緻的刻工刻在金頁上,一個手掌大小的印章印在正中:

    「極天之高,極地之遠,皇帝之信,威臨九州。」

    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這是……」

    「是真的麼?」大君低聲問。

    「是真的……」大合薩點了點頭

    他終於抬起了頭來:「我不會記錯……我年輕的時候看過風炎皇帝寫給欽達翰王招降的信,就是印著這個印章。連那個缺口都是一模一樣的,晁帝國覆滅的時候,末世的皇帝用鎮國的石璽投擲大胤的開國皇帝,石印碎成了兩半,後來以黃金箍好,可是這道痕跡永遠也消不去。」

    山碧空微微點頭:「這樣博學的人,只能是沙翰大合薩吧?這封金書就是來自東陸天啟城胤朝大皇帝的國書。由皇帝陛下親筆書寫,少府工匠鐫刻,印有我們大胤鎮國之璽。我是大皇帝的信使。」

    「東陸皇帝的……密使?」大合薩不敢相信自己所聞的一切。

    「不單單是密使,」山碧空恭敬地說,「還是希望改變未來,為草原蠻族帶來偉大興旺的結盟使者。」

    「結盟?」

    「是的,沙翰,」大君說話了,「山碧空先生自稱是東陸大皇帝的秘密欽使,他來的目的,是要以一個諸侯國的名義和我們青陽部訂立盟約!」

    「我們還希望看見蠻族強大的鐵騎出現在東陸的國土上,縱橫馳騁!」

    「這不可能?」大合薩斷然地說,「這樣的說法我絕不相信。」

    山碧空似乎早已經料到了他的反應,只是輕輕搖頭:「在風炎皇帝的時代,當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

    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薩都知道威武王贏無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蠻之地的離侯贏無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雖然也有種種不好的傳聞,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屢次勤王,更為皇室剿滅過意圖作亂的晉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賞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贏無翳帶著五千雷騎兵彷彿天降一樣出現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啟城,隨後四萬赤旅大軍內外夾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殤陽關。贏無翳已經徹底地暴露了陰謀賊子的面目,意圖脅持皇帝,號令整個東陸。」

    大君和大合薩互相看了一眼,並不說話。

    「其實不必否認,不光是贏無翳,諸侯中不乏意圖稱霸的人。帝朝本身的勢力已經衰弱了許多年,再也無法彈壓他們了,贏無翳不起兵,也會有其他人起兵。如今皇室可以倚靠的諸侯,大概只剩下唐公百里氏,但是下唐國的兵力和其他諸侯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正是因此,我向皇帝陛下上書,希望突破多年來的限制,以下唐的名義和青陽結盟。有了蠻族鐵騎的幫助,加上下唐的財力,不愁不能懾服諸侯,重振皇家的威嚴。」

    大合薩還是搖頭:「可是大皇帝不擔心麼?我們蠻族的鐵騎踏上東陸的土地,不是東陸歷朝最忌諱的事情麼?」

    山碧空幽幽地嘆息一聲:「也許我們將不得不與大君分享東陸的國土。但是與其看著作亂的諸侯把白氏皇族幾十輩的基業毀掉,還不如讓出部分給能夠幫助我們的盟友。否則,十年之後,白氏是否能夠保護自己的宗廟,都難說呢!更可怕的是……」他的臉上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輕輕地按住胸口,仰望星空,起身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禮節。

    「更可怕的是,」他站起身來,「我們得到可怕的預言。這個世界將不再是我們東陸帝國可以主宰的,它就會割裂,強大的敵人來自北方,分去帝國的榮耀。夸父和羽民在我們東陸的強兵重甲下還不是威脅,那麼這個敵人,只能是草原人。」

    「所以你們要主動把國土讓出來?」大合薩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是的。」

    「這是笑話!」大合薩忽然高聲說,「這是騙子的言論,什麼人又可以預測到那麼遙遠未來的事情?我是青陽的大合薩,我也觀看星辰去判斷凶吉,山先生不要用虛無的命運來作為幌子!你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山碧空還是微笑:「我知道大合薩會懷疑。是的,一般人是無法去預測遙遠的將來的,可是大合薩不要小看了我們的力量。」

    他忽然起身,對著天空張開雙臂,彷彿皇帝那樣昂然立於星光之中,「我們就是星辰諸神的使者,我們可以聽到他的耳語,我們有它偉大的力量。大合薩真的以為我們需要以謊言欺騙去獲得什麼好處麼?我們想要的,我們都可得到!」

    他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遞到了大合薩的手中。

    「大合薩看手裡,這是什麼?」

    「鏡子。」

    大合薩疑惑地翻弄著那枚沉甸甸的銅鏡,像是東陸的古物,看不出年代,厚厚的銅綠已經填滿了它背後的夔雷紋,可正面還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發絲都照得清清楚楚。

    「不是鏡子,」山碧空微笑,「那是蠻族青陽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大合薩吃了一驚,知道「沙翰」這個名字的人在青陽部裡也是屈指可數的。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個人的名字,現在你看著鏡子,就看見他了。」山碧空還是微微地笑著。

    大合薩翻過鏡子,在裡面看見了熟悉的面容,那是他自己。

    「山先生到底要說什麼?那是我的影子,這就是鏡子!」他把話說出來才覺得有一點奇怪,

    「不,你什麼都不是,青陽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在你的手中。」

    大合薩覺得他的聲音如此的虛無縹緲,他想把目光從鏡子裡挪開,可是他忽然發現他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視線根本就是落在鏡子背後,鏡子裡面是一片水波在蕩漾,裡面那張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一絲一絲的皺紋和禿光的頭,花白的眉毛下一對帶著詭笑的眼睛。

    他和那人的眼睛對上了,那人忽然對他輕輕地笑了。

    絕大的恐懼當頭籠罩下來,他拋下了鏡子看著周圍,可是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帳裡!

    一切全部都錯了,他頭痛欲裂。

    他衝出了金帳。他看不見東邊雄偉的彤雲大山,也看不見周圍的柵欄和其他的帳篷,總是圍繞帳篷的火盆也沒有。一切都沒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草原和滿天的星月。他喘著粗氣奔跑了幾步,可是沒有用,什麼都沒有。

    他猛地一回頭,帳篷也沒有了。只有一面明亮的鏡子,躺在草地上,反映著漫天的星光。

    那個人從鏡子中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對著天空張開雙臂。風吹起他白色的長袍,他胸前配著青陽神聖的熊刀,對著天空祈禱。他才是青陽的大合薩厲長川‧沙翰‧巢德拉及,他在行一個古老的禮儀,對著星空發出了呼喊。

    星光明亮起來,它們的光變得火熱熾烈,顏色轉為耀眼的藍白。周圍熱得像是被沸水圍裹著,大合薩全身的毛孔都緊緊地收縮起來。他顫巍巍地看著天空,耀眼的光彷彿瞬間就把他的眼睛完全燒燬了,可是他偏偏能清楚地看見那些世間所沒有的光芒,頂天立地的巨大武士滿身是光明的火業,他們在天空背後揮舞著,每一擊都足以擊碎天穹,天空因為他們的搏鬥而開裂焚燒。

    漫天的光明流了下來,像是懲罰之火的大雨。每一滴雨落在大合薩的身上,都燃燒著他的身體,把他化為一團火。天壓得越來越低,大地都在溶化了。那個鏡子中站起來的人,如今大合薩也相信他是真正的沙翰‧巢德拉及,他向著東南西北各走了十步,光芒的腳印步成了神聖的烙印,在熔岩般的大地上發出最熾烈的白光。

    他忽然成為青色的影子成千上萬倍地膨脹起來,猛地轉身,大合薩才發現他的臉已經變成了山碧空。

    「四方上下,天地穹隆,我是世界之主!」山碧空把手按在大合薩的頭頂,「你可要我救你於毀滅麼?」

    大合薩就要跪了下去,他的膝蓋已經軟了,完全被那種威嚴壓服了。那不是帝王的威嚴,那是神的威嚴!

    他咬牙,也許他的牙已經不在了,被火焰燒燬了,他不知道。

    牙上傳來了感覺,他還有牙,還有嘴。

    「無方……無方之境……」他用盡最後的力量咆哮起來,「這是幻境!」

    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汗一次排了出去,他整個人像是崩潰一般背摔倒下。

    有人扶住了他。

    他還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對著一堆篝火,手裡持著那面鏡子。大君就坐在他身邊,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拚命地搖晃著他,可是他卻全然沒有感覺。「無方……」大合薩喘息著,「那是無方之境!」

    「不愧是草原上最聰明的人,」山碧空點了點頭,「是的,這是密羅心幻之術,無明流的『無方之境』。大合薩看穿了,我的幻術也就失敗了。」

    「沙翰!沙翰!你……你到底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

    大合薩喘息著看著大君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疲憊地搖了搖頭。

    山碧空在火堆裡加了一根木枝,「大君不必問了。大合薩看見的,和大君上次看見的,必然不是同樣的情境。無方之境本身雖然是個幻術,但是它映出的,卻是每個人的本心,你心中最恐懼的事情會在鏡中映出來。」

    「大合薩恐懼的是什麼呢?」

    大合薩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操縱麻痺人五官六感、完全陷人於虛無的密羅幻術。這是可怕的力量,你確實可以用來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可是,你到底想從我們青陽要到什麼?你用幻術欺騙了我們,想要我們臣服在你們東陸人的腳下麼?」

    山碧空搖頭:「我們是世界的主人。我們掌握的力量是凡俗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我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我們可以使大地開裂,也可以使雪山融化;我們可以喚來太陽一樣的光明,也可以讓世界永遠淪入黑夜。我們順應星辰的指引來到這裡,把蠻族偉大的未來指點給大君,絕沒有任何的詭計。大合薩,雖然你剛才看穿了密羅幻術的本相,但是如果我不終止施術,你能夠自己從幻術中解脫出來麼?」

    大合薩沉思了一刻,搖頭:「我雖然看穿了,可是解脫不出來,你那時候可以在幻境中殺了我。我還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即使看穿了,也還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感覺到,是你自己解開了幻術。」

    「世上無論什麼幻術,只要被看穿了,或是被迷惑的人心智超過施術的人,立刻會自己崩潰,這是不變的術理,但是大合薩看穿了,卻解不開我的幻術,這是因為我當時加在大合薩身上的,是兩個重疊起來的幻境,大合薩只看穿了一個。」山碧空起身,退後幾步,靜靜地凝視著大君和大合薩。

    他忽然舉起了手臂,對著天空低低地喝了一聲。

    一切的星光忽然都消失,頭頂還是烏雲壓著的天空。大合薩驚訝地站起來四顧,火堆、虎豹騎和那些黑馬武士都在。可是黑馬武士身上那種帝王般的威嚴此時都不見了,他們只是披著東陸式樣鐵鎧的護衛而已。

    山碧空深深地鞠躬行禮:「其實當大君帶著人馬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走進了我的幻境。天要下雨了,這樣陰沉的天氣,不適合我們重要的會面,所以我令星光照耀。我帶的隨從都是普通的武士,可是我以幻術使得他們看起來像是太古武神的追隨者——那些神秘的『鐵皇』。大合薩說得還不全,最偉大的幻術不是封閉一個人的五官六感,而是封閉整個世界的五官六感,也許這樣,你才能感覺到真實的存在。」

    「向大君和大合薩告罪,我並沒有欺騙的意思,只是希望以我的力量證明,我不是騙子,而是帶著偉大力量和使命而來的。」山碧空竟然單膝跪下,鄭重地行禮。

    大合薩和大君互相望著,大合薩輕輕嚥了一口唾液,這才感覺渾身的汗涼了,粘在身上冰得他一哆嗦。

    大君站起身來:「你剛才說,你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

    「是。」山碧空回答得毫不遲疑。

    「那麼,給我看看你們除了幻術,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我的兒子現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夠救活他麼?」

    「這算是大君信任我們的條件麼?」

    大君沉默不語。

    「那好,」山碧空微微點頭,我願為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暴露我的臉,「讓我們去看看世子吧。」

    深夜,木犁家的帳篷裡燈火通明。

    所有人都被遠遠地驅逐到外面去,金帳的侍衛武士們把帳篷圍成了鐵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沒有獲准進去,只能遠遠地看見一行黑衣的隊伍在侍衛武士的護衛下急匆匆地踏進了世子的帳篷,跟進去的還有大君和合薩。大合薩最後一個進入,帳篷的簾子被緊緊地閉合起來。

    那面黑色的長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風中呼啦啦地飄個不住。人們遠遠地望著,其上銀繡的星月光輝流動。

    「這就是我的兒子。」大君掀開了阿蘇勒身上蓋著的織錦。

    山碧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看了看自己的隨從們。

    一名年輕秘道士無聲地走出人群,來到床邊,他的手指在阿蘇勒的胸口上輕輕按下去,血色立刻透過繃帶透了出來。

    年輕人閉上眼睛默立了一會兒,嘴裡喃喃地唱誦起來,他的手輕輕按捏著孩子的全身,溫柔得彷彿是一個纖細婉約的女人彈奏著一張秀麗的古琴。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彈,他直起了身子。

    「怎麼樣?」山碧空低聲問。

    「這樣的傷,從未見過,」年輕人搖了搖頭,「像是有種力量從裡面炸開了他全身的皮膚一樣,想必血管也裂開了吧?還有他的內臟和筋絡……到底是怎麼受傷的呢?」

    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搖頭。

    山碧空點了點頭:「可以救得活麼?」

    「看來是沒有辦法了,說他已經死了,也不為過,」年輕人躊躇著,「除非……」

    「我們要他活過來!」

    「是!」年輕人低頭行禮,他忽然鄭重地跪了下去,親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捲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細膩,遠不像他的面孔那樣滄桑黑瘦。從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雙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彈在年輕人的頭頂。他圍繞著床緩緩地踱步,低聲地唱頌起來,年輕人隨著他一起唱頌,坐在床邊握著阿蘇勒的手。兩個人的歌聲中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們的歌聲無人能懂,遠不是東陸的語言。

    大合薩拉著大君退了一步,兩個人都有種不適的感覺,像是唱頌聲是從自己的顱腔裡傳出來的,低低的,卻震得頭骨都麻了。

    阿蘇勒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年輕人跟著他一起顫抖。他原本就白皙,這時候全身的皮膚都變得有如透明一樣,彷彿有光從他身體裡照出來,說不出的詭異。

    唱頌聲越來越低沉和連貫,有如古代的詛咒一樣,又像是低低的雷鳴。年輕人握著阿蘇勒的手,抖得也越來越厲害。大合薩全身都開始麻了,忍不住想摀住自己的耳朵。這時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輕不重地跺了一下腳。一切聲音忽然都消失了,帳篷裡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好了。不要打攪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來。」山碧空抖開衣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輕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外面久候的英氏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了進去。

    大君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出去:「山先生!山先生!」

    山碧空沒有回答他,他在帳篷外停下,年輕人跪在他的腳下。山碧空伸手按在他的頭頂:「我的孩子,大神的威光與你同在,你的魂將不朽,永遠行走在天空上,與星辰同命。」

    山碧空緩緩地收回了手,年輕人臉上露出了歡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他的身體忽然地干癟下去,皮膚迅速地發白而後發灰,皺縮起來,最後緊緊地裹在骨頭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彷彿一棵樹的枯死在一瞬間就完成了。年輕人變成了一具蒙著皮的骷髏,他深陷的眼眶裡,兩顆失去生機的眼珠默默地對著天空。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根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輕人的肩膀上。那具骷髏忽然就崩毀了,表皮碎裂成灰隨著微風飄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幾乎看不見血肉,像是已經死了千年之久。

    「世子……世子醒過來啦!世子醒過來啦!」英氏夫人驚喜地喊著從帳篷裡衝了出來,看見所有人都驚恐地瞪著一堆白骨,山碧空跪在骨骸前低聲唱頌著什麼。

    大君掀開簾子,看見床上的阿蘇勒睜著眼睛,艱難地對他點了點頭。

    僕女和大夫們急匆匆地湧了進去,大君踏出帳篷的時候,骨骸已經被收拾了。山碧空等候在那裡,隨從們圍繞著他。一個同伴剛剛死去,這些隨從卻沒有任何悲慼的神情,其中一人捧著的彤色木盒裡應該就是年輕人的屍骸。

    「謝謝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禮。

    山碧空回禮:「我們確實掌握著偉大的力量,可是生命是神的恩賜,要把人從死亡的手裡搶回來,總要付出些代價。大君已經看見了,我的學生犧牲了自己,救回了世子的命。我們帶著誠意從遙遠的東陸來,絕沒有欺瞞,大君可以回報我以相同的誠意麼?」

    「我已經明白了,山先生就在天啟城等待我們的好消息吧。」

    「星辰的神祉們把神聖的威光加在大君的頭頂。大君派出的使節,金書就是憑證。」山碧空從隨從的手裡接過了馬韁,「這裡不是我們應該久呆的地方,我這就告辭了。」

    「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薩從帳篷裡追了出來。

    山碧空微微點頭:「大合薩還有什麼要問我的麼?」

    大合薩喘息了幾下,壓低了聲音:「先生掌握著這樣偉大的力量,可以把瀕臨死亡的人救活,又可以造出那樣可敬可畏的幻境,難道還會為了權力和一個家族的存亡而努力麼?是什麼使得先生效忠於白氏皇族呢?」

    山碧空沉默了一會兒:「大合薩的目光有如鷹一樣銳利啊!我們並非只是效忠一姓的皇族,鳥雀永遠不明白大鷹的心,因為它飛得不夠高,看得不夠廣。我們不臣服於任何人,只臣服在星空之下,帶著偉大的使命。」

    「偉大的使命?」

    「直到有人看見這天地的末日,星辰和月亮的光輪漲大得有如正午的太陽,諸神末日之戰的光輝把一切生命都埋葬。那時我們一切的信仰和犧牲才會被世人所明白,」山碧空在武士的攙扶下跨上駿馬,回首看著大合薩,「沒有平靜的世界,神創造這世界,就是使它為戰場。」

    大合薩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幾步:「諸神末日之戰的……」

    「夠了,」山碧空並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和馬蹄聲一起遠去,「在鏡中,你看見的,我也曾看見。大合薩是蠻族最聰明的人,已經知道得太多了。沒有英雄能夠拯救這個天地的覆滅,我們都不過是諸神棋盤上的棋子。知道得太多,還不如矇昧。」

    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見老師失魂落魄,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完全地糊塗了,呆呆地眺望著遠方,直到那支黑色的隊伍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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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陸密使十四


    九月初五。

    雨後,夜空分外的深靜,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過。

    大君挑著金帳的簾子仰望星空,點了點頭:「幹了那麼些天,終於下雨了。好在馬草都收完了,現在下雨,正是好時候。」

    金帳裡,坐床上的大合薩接過他的話:「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北風已經起了,就要下雪了。」

    「今年是個好年啊。」

    「好年。」

    「這幾天阿蘇勒恢復得很快。」大君回到坐床上盤腿坐下,舉起了銀杯。

    「傷口的干痂已經都退掉了,再過幾天估計疤痕也會消掉,只是身子還虛,這些天只能用肉粥養著,昨天我去看他,還跟我說了一陣子的話。」大合薩舉杯飲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著煙鍋。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大君盯著大合薩的眼睛,「阿蘇勒沒事了,沙翰你也該放下心了。出使東陸的事情,你一直都沒有回答我,什麼時候給我一個答覆?」

    大合薩轉著杯子,沉默了一會兒,一口把杯子裡的酒飲盡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來金帳拜見的時候,告訴大君吧。」

    大君點了點頭:「沙翰,我知道你擔心。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是盤韃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該過著悠閒的日子。可是一踏進這裡面,就再也出不去,沒準連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儀仗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我等你的答覆。」

    老頭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你這還不是在逼我麼?」

    他也不告辭,縮肩佝背地出帳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遠遠地敬了敬大合薩的背影,自己飲盡了杯中的古爾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靜,靜得似乎能聽見風掠過草尖的微聲。

    周圍靜悄悄的無人,只有一個火盆點燃了,照著孩子蒼白的臉。他身上還裹著繃帶,但是已經可以活動。他手裡托著一隻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見的玩意兒,用青色筆挺的草葉編織而成,遠遠地看和真的沒有區別。

    孩子手中的那隻已經乾枯了,皺縮在一起,癟癟的並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地看著它,火焰映在他眼裡跳動。

    他把草蚱蜢輕輕放進火堆裡,小聲地說:「飛走吧。」

    「阿蘇勒。」

    孩子驚訝地回頭。他看見一身白麻的長衣、禿頂的老人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大合薩摸了摸他的腦袋,跟他一起看火裡那隻燃燒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雙翼映得幾乎透明,像是要隨著騰舞的火焰飛起來。火焰忽地一捲,把它吞沒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麼燒了呢?」

    孩子低著頭:「是哲甘的小兒子編了送給我的……這是我留下來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為什麼又燒掉呢?」

    「大合薩,我是不是很軟弱,很沒用?」

    「不是,誰跟你這麼說的?」

    「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顏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見這只蚱蜢就會想到哲甘,想到訶倫帖姆媽。我成天就想這些,白天想晚上想,練刀的時候都想。大合薩,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練刀,我要把蚱蜢燒了,阿爸說的,我是帕蘇爾家的兒子,我要堅強。」

    「練刀……唉,還練什麼刀啊?」大合薩埋怨著,「就是練那個破刀,把身體都練出病來了。以後我們可別再練什麼刀了,好好地喝著奶子,聽那些小奴們給你說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獺子肉,過得多悠閒。」

    他抓了抓光禿禿的腦門:「對了,世子啊,大合薩教你星相之學吧!你比阿摩敕那個傻小子聰明,一定學得快。」

    孩子笑了,是那種他固有的拒絕別人的笑容:「謝謝大合薩,我還是要練刀,阿爸說了,我要變成男子漢。」

    「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薩覺得說漏嘴了,「阿蘇勒啊,你是世子,呂氏帕蘇爾家族的小兒子,你祖宗的勇敢和榮耀都要你繼承,將來有千千萬萬的勇士跟在你馬後。幫你打仗。別聽那些人瞎說,會刀術有什麼用?你阿爸劍術再好,又殺過多少敵人?何況你身子剛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覺得悶呢,大合薩把巴呆送給你玩幾天,不過你要按時餵牠,可不要把它餓瘦了。」

    孩子低著頭,轉過身去。他深深吸了口氣,望著天空,聲音變得格外的遙遠:「大合薩,你記不記得,我第一天回來,不肯叫夫人姆媽。」

    「記得啊。」

    「我不是不願意,我是很怕聽到姆媽兩個字。」孩子忽地回過頭來,「大合薩,我害怕啊。」

    「害怕……」大合薩不由得站直了。

    「我在真顏部的時候,姆媽叫做訶倫帖,九王帶著兵打進真顏部的時候,姆媽死了。我那天練刀,很累很累了,可是我很怕,我不敢停。我想到姆媽死的時候,我怕我停下來就會更忍不住去想……所以我就拚命地出力,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大合薩,我很怕的,很怕再看到那樣的場面。看見那麼大的火,我認識的人一個一個被殺掉,誰都救不了他們,我很想救他們的,可是我沒本事。大合薩,我是帕蘇爾家的兒子,我能指望我們的勇士,可是……他們又能指望誰呢?要是他們誰都沒法指望,我就去,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見那樣的事了!」

    他想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裡,又覺得那張稚嫩小臉上的神情不可輕侮。

    「大合薩,我是不是很傻?」

    「阿蘇勒不傻。」大合薩輕輕摸著他的頭髮,「不要聽那些蠢人的話,我們的阿蘇勒會成為英雄,草原上的大英雄!那個時候,大合薩騎著馬,打著旗,為你開道。」

    孩子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大合薩是來找木犁將軍的麼?這麼晚,將軍大概睡了。」

    「哦,我不找他。我來揀個東西,前幾天在這裡落在草叢裡了,一直沒有時間來找找,剛才好容易才找到。」老頭子沉默了一下,拉過孩子的手拍了拍,「阿蘇勒,大合薩要去很遠的地方,很長時間都不能回來看你。可是看到你這樣,大合薩放心了。」

    他從腰後抽出了一柄青色鞘的短刀,放在孩子的手中:「這是你阿爸賜給你的,獅子王的刀,大合薩把它帶來還給你了。來,握緊它,等到大合薩回來的時候,你就像你的哥哥們那麼強壯了。」

    他起身走了,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再不回頭。

    孩子看著他一襲白衣的背影就此隱沒在黑暗中,低頭看著手中青色的刀,刀柄上油潤的皮子被換成了青色的絲綢,青色的絲繩上多了一枚青翠的玉玲瓏。

    夜風從玲瓏上的孔隙裡穿過,彷彿嘆息一樣的清鳴。

    阿摩敕被帳篷外可怕的響聲驚醒了。

    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什麼人敢在大合薩的帳篷附近這樣喧嘩?可是那聲音那麼真切,彷彿混著武器交擊的聲音、吼叫的聲音、馬嘶的聲音,他又以為是朔北部的白狼團打進了北都。他在帳篷裡瑟瑟發抖了一陣子,不知道是該提上他的短刀衝出去,還是立刻鑽進被窩裡摀住耳朵。

    「阿摩敕,阿摩敕,起來,起來!」竟然是老頭子破鑼一樣的聲音在大喊他的名字。

    他咬咬牙,提著褲子鑽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看著老頭子。老頭子騎著高大的青馬,穿著祭祀和大典才用的華貴禮服,胸前配著神聖的熊刀,一手高舉著鐵馬鐙,一手拿著粗大的火把敲在馬鐙上,火星濺落,鳴聲震耳,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把夜間的寂靜惡狠狠地劈開了。

    「阿摩敕,走了!」老頭子勒著青馬大喊,「懶惰的小鬼,要一直睡到死麼?」

    「走?」阿摩敕傻了,「去哪裡?我剛剛睡下,明天早晨不是還要進金帳拜見大君主?」

    「大君?我們不管他!」老頭子一指身後,「我們這就出發,我已經把儀仗和隊伍都帶來了。我剛才聽人說,說得很對。他們能指望誰呢?要是他們誰都沒法指望,我就去!青陽這個地方還是不能少了我的,阿摩敕,讓你見識見識老師的本事。朔北部打到我們青陽城下的時候,老師也帶著鬼弓在城上游射呢!」

    他身後真的是五十名精悍的鬼弓武士,這些隸屬於虎豹騎的精英騎射盛裝束甲,跨坐在嘶咆的戰馬上,高高打起了劍齒豹圖案的白色大旗。這大旗是大君出行的儀仗,一瞬間阿摩敕幾乎以為是老頭子喝醉了,僭越了大君的禮儀。可是就算老頭子喝醉了,精銳的虎豹騎武士們卻不可能都喝醉了,他們每人馬後都拴著兩匹備用的駿馬,分明是要遠行的模樣。

    他上去扯住老頭子的馬嚼鐵:「可是……可是到底去哪裡啊?」

    「向南,一直向南!海南邊,有個王國叫做大胤的,你知道麼?」

    「大胤?」阿摩敕呆呆地張大了嘴,「那不就是東陸大皇帝的國家麼?」

    「對!我們要去大胤!那裡遍地都是黃金和玉石,收穫的季節,棉花和麥子堆得比山都高,放起牧來,縱馬一年都跑不到海邊!那是黃金之國,我們蠻族千年來都沒法得到的土地。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就要去了。沒了我,他們不行的!就讓我親手為青陽打開通往黃金之國的門吧!」

    他望著南方,眼睛裡閃爍著阿摩敕從未見過的光。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09
第三章 世子一


    三個月後,北陸迎來了它的春天。

    風從滁潦海帶來了水氣和溫暖。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縫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陽光下,盡情地呼吸新鮮的空氣,青茸茸的細草鑽出地面,無窮無盡的嫩綠色彷彿從大地深處湧起碧綠的春水,沿著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邊。

    爬地菊最先盛開。說是菊,其實是野草,匍匐在地上,開出嫩黃的小花,最耐荒寒。只要有根,它們是不死的,春天來的時候從葉腋中生出兩條修長的花莖,開出嫩黃色的五瓣小花。

    朔方原是整個瀚州爬地菊開得最盛的地方,簡直是花山花海,壓過了馬草的綠色,嫩黃色的花潮一直綿延到天際,組成一張看不到邊的巨大花裀。

    五十多年前,震驚整個蠻族的東陸風炎皇帝也是在早春的四月撤離了朔方原。那時陽光普照草原,風貼著大地流過,千千萬萬的小黃花搖曳,遮蔽了嚴冬那場殘酷戰爭所留下的枯骨。

    浩瀚的草原,像是蓋著一層金色的陽光。

    「是蠻族的黃金吧?」風炎帝策馬離去前說,「這片土地的生機,遠遠沒有絕盡啊。」

    蠻族人對於爬地菊總有種說不清的情懷,在燦爛的四月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把打來的野狐皮放在懷春少女的帳篷外的時候,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視若不見,任他們偷偷地跳上馬背偎依著在草原上奔馳。

    一黑一白兩匹馬兒狂奔著衝下草坡。馬踏黃花的痕跡彷彿兩道刀光,劃破了春日的寂靜。

    兩匹都是初長成的小馬,胸膛已經頗為寬闊,烈鬃瘦腿,奔馳起來全身的肌肉如水波般顫動。馬背上的騎士也是少年,十二三歲年紀,身穿的都是狐裘打孔串聯而成的無袖軟鎧,是蠻族富家孩子喜歡的衣裝。

    少年們握著弓,雙手離韁,在劇烈起伏的馬背上鎮靜自若,細碎的小黃花被馬蹄踏得飛揚起來,盈盈飄落,像是在馬後揚起了嫩黃色的輕雪。兩騎爭進,倏忽前後,騎術不相上下。

    少年們手中的角弓足長兩尺半,檀木為背牛筋為弦,是成年人所用的大弓制式。弓弦上搭了狼牙箭,兩個人的目光都追著前方那個白色的小東西,它一蹦一蹦地在近尺高的黃花碧草間隱現,折著靈活的「之」字路線狂奔。

    距離獵物只剩二三十丈,眼前一片開闊。小東西也知道危機,東撞西撞地想要躲避,卻終究快不過駿馬。騎白馬的少年猛夾坐騎,白馬長嘶著奮力蹬地,瞬間超越黑馬半個馬身。就是這一刻,他雙臂一張,角弓引滿,烏棱棱的箭鏃在陽光下寒芒閃爍。黑馬上的少年武士急了,也是用力一夾坐騎。黑馬奮起餘力,又搶到白馬前方。黑馬上的少年身體一斜,擋住了同伴的視線。他只有瞬間的機會,不過瞬息的優勢也已經足夠,他全力拉開角弓,箭頭鎖住了忽然躍起的獵物。

    刺耳的嘯聲在他背後響起!

    「是箭!」黑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回頭,不由自主地仰視天空。一個身形正在他的頭頂,遮蔽了刺眼的陽光,太陽在那個身影邊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輝,燦然不可逼視。

    「巴扎!」黑馬上的少年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巴扎自馬鞍上騰空躍起,飛踏馬鞍橋張弓放箭了。無愧於他「鷹眼郎」的綽號,弓弦一聲繃響,羽箭流星般一閃而沒,將躍起的獵物釘回了草叢中。

    巴扎落地,毫不停步,疾追上去,在草叢裡面一抓,將中箭的小東西抓了出來。是只不大的白兔,身上刷著白堊,更加地顯眼,雖然中了箭,還是揮舞著兩隻前爪掙扎,箭穿透了它圓圓的小尾巴,並沒有傷它要害。

    「是我的!我先射到,哥哥你又輸了!」射中了兔子,巴扎的興奮都寫在臉上。他拎起兔子的兩隻耳朵在那裡舞蹈起來,又學著螃蟹步,對哥哥耍著鬼臉。

    他的哥哥巴魯兜住黑馬,瞟了他一眼,心裡不樂意,卻也沒有辦法。

    巴魯和巴扎是青陽大將巴夯的兩個兒子,東陸文的大名是鐵顏和鐵葉,年紀只差一歲,都是世子阿蘇勒的伴當。兩個都是貴族孩子中最勇敢的,巴魯刀馬過人,可是騎射上,弟弟巴扎靈活柔韌,更佔優勢。

    巴魯跟弟弟比賽射獵,總是輸多贏少,剛才擋住弟弟的視線,已經是耍賴,可是弟弟凌空發箭,一樣箭無虛發。他心裡知道自己騎射上差得遠,嘴裡卻不肯承認。

    「不就是射中兔子,比刀你哪次贏過?」巴魯嘟噥著。

    巴扎跑回自己的白馬邊,眯起一隻眼睛對他吐舌頭:「犛牛犛牛。」

    巴魯身形魁梧,一身的蠻力,卻不靈活,有一個「犛牛」的綽號,巴扎一直拿這個嘲笑哥哥,樂此不疲。

    「你!」巴魯猛地抬頭瞪著弟弟。

    他沒有巴扎機靈,有時被欺負得受不了,就會發怒,將弟弟揪在地上打一頓出氣。巴扎也有些怕他發怒,捂了捂嘴:「不說了,不說了。」

    巴魯忽地有些不安,放眼望著周圍:「奇怪,世子呢?世子哪裡去了?」

    巴扎也愣了一下,想起了這事:「嗯,奇怪了,剛才還騎馬跟在後面呢,這一下子就看不見影子了。」

    巴魯催著戰馬沖上附近的草坡眺望,煩躁不安地轉來轉去。這裡可以遠望四五里地,可是一片黃花草原,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巴魯的臉色漸漸變了,繃得鐵青。巴扎有些害怕,不敢出聲。

    「可是你說今天你看著世子的,你就知道爭強!」巴魯終於發怒了,恨得一把把弟弟從馬背上推了下去,「射個兔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世子又不見了,這可怎麼辦?」

    巴扎摔在爬地菊叢中,倒是不痛,不敢反駁,抓了抓腦袋低聲嘟噥:「世子,世子,說得好聽,早晚也是被大君廢掉。不過是跟我們一樣的小孩,丟了自己會回來,誰會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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