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蠻荒》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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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2012-7-27 17:00:47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 67312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09
第三章 世子二


    阿蘇勒微微一運氣,笛聲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樣從每一個笛孔溢了出去,靜悄悄地溢滿了天地。

    午後溫暖的陽光照在背後,雲雀輕盈地掠過天空,劃出曼妙的弧線,彷彿女孩兒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黃花堆起齊膝的花海,一直鋪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天邊,偶爾遠處的草坡上像是飄過白色的雲,那是放牧的少年帶著他的羊群經過。

    爬地菊的小黃花隨著風勢起伏,翻出一層一層的花潮,土地像是緩緩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棗紅色的小馬撒著歡在周圍亂轉,這邊啃幾口草,又去那邊啃,然後貼過去舔著阿蘇勒的面頰。阿蘇勒低低地咳嗽幾聲,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說:「遙遙真笨,追不上巴魯巴扎,還來搗亂。」

    這匹東陸產的小馬是他的坐騎。身體康復之後,父親再不許他習武,連雄壯高大的北陸馬也不讓他騎了,換了這匹溫順卻淘氣的小馬。巴魯和巴扎的坐騎都是戰馬的後代,馬腿比遙遙的腿長了一倍。遙遙跑著跑著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這裡等自己的伴當。

    蠻族所謂「伴當」,是「朋友」的意思。貴族少年從練武開始就會有自己的伴當,根據家境的貧富,少則兩三人,多則十幾人。伴當陪著主子習武打獵,一起長大,將來上陣殺敵也齊馬並進,是一生的忠勇隨從。

    阿蘇勒九歲才有了自己的伴當。大君欽點了巴夯的兩個兒子作為阿蘇勒的伴當,巴夯是長子窩棚的人,誰也不知道大君為什麼要這麼安排。

    不過大君那天召見巴魯和巴扎,親手拍著他們的肩膀:「從此,你們就是世子的伴當了,生死你們都要跟著他!」

    女孩子側盤著雙腿坐在阿蘇勒身後不遠的地方,咬著線頭紉針。

    她穿著綠色的馬步裙,白色的綾子束腰,寬大的裙裾灑在黃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蠻族少女喜歡這種裝束,馬步裙張開的時像一領大氅,圍繞腰身纏起來,束上衣帶,就成了裙子。上面貼身幹練,勒出身體柔軟起伏的線條,裙幅卻寬大,便於騎射。她們也不穿東陸仕女喜歡的絲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軟皮靴子,這樣可以像男子一樣大步地跑跳。

    可是阿蘇勒背後的女孩卻是寧靜婉約的,一聲不吭地低頭紉針。她披散著漆黑的長發,髮梢結著小小的金鈴,風來的時候,金鈴就丁叮噹當地輕響,她才會抬頭,沉默地看風來的方向。

    那裡是南方,曾經在鐵線河附近的牧場,有一個叫做真顏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聲忽地停頓了,尾音裊裊。阿蘇勒挪了挪,坐到她身邊去:「蘇瑪,你是想家了麼?」

    女孩默默地搖頭,坐開了一些,低下頭去縫手裡那條衣帶。

    「我知道你總是想著的,」阿蘇勒低聲說,「雖然你說不出來。」

    龍格真煌的女兒龍格凝蘇瑪那年十三歲。

    草原上的牧人說,時光是無鞍的野馬,奔馳起來像閃電,最好的騎手都無法駕馭。初到青陽部的時候,蘇瑪只有十二歲,消瘦蠟黃的一張小臉,乾癟得像個貧家的小男孩,在豔絕的姐姐龍格沁身邊,誰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這個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樣,十二三歲正是她將要綻放的時候。人們眼裡的她一天天都在變,肌膚像是沁紅的軟玉,漆黑的眼底帶些清澈的藍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筆描畫出來的,瘦削的身材變得修長豐腴,胸口也漸漸飽滿起來,襯著細長的腰肢。

    畢竟是龍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說真顏部龍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會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兒們。

    北都城的貴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個漂亮的女奴,阿蘇勒帶著她出去騎馬,少年們就駕著飛鷹跟在後面看,肆無忌憚地吹著口哨。

    「蘇瑪,蘇瑪,我來吹笛子吧。」阿蘇勒忽然笑了,「我來吹笛子,你來跳舞。」

    蘇瑪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蘇勒知道她是說不跳舞,聽阿蘇勒吹笛子。蘇瑪是真顏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蘇勒記得他在真顏部的那些年,每逢燒羔節,龍格沁唱歌,蘇瑪在火堆邊舞蹈。

    可是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他微微運氣,想起個高些的調子。「嗚」的一聲,笛子走音了,像是悶聲的牛吼。蘇瑪吃了一驚,抬頭看見阿蘇勒窘迫地左顧右盼。她把針紮在正在繡著的衣帶上,從阿蘇勒手中拿過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個唇形給他看。阿蘇勒的笛子也是蘇瑪教的,他初到真顏部的時候只有六歲,蘇瑪已經是個八歲的大女孩,可是幾年過去,倒顯不出蘇瑪比阿蘇勒大多少了。

    蘇瑪的無名指在按孔上輕盈地跳躍起來,笛聲有如串串帶著回音的鳥鳴,草間幾隻小雀在笛聲中唧唧清鳴著飛上天空,阿蘇勒的目光追著它們,就出了神。

    天邊的雲懶洋洋地舒捲,大地靜馨,像是一場春天下午的夢剛剛醒來。

    笛聲停了許久,阿蘇勒才回過神來。蘇瑪把笛子遞到他面前,又低下頭去縫紉。阿蘇勒想著她剛才的指法,把吹孔湊到嘴邊。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湊近笛孔嗅了嗅,是從笛孔中散發出來的,像是麝香,卻又那麼飄忽,只是在鼻尖輕輕地拂過。

    「蘇瑪,你抹香了麼?」

    蘇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是你身上的香。」阿蘇勒說著,把笛子遞到她面前。

    蘇瑪聞了聞,搖了搖頭。阿蘇勒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湊到她脖子邊嗅著。蘇瑪回過神來,驚慌地推了他一把。兩個人一起滾倒在草叢裡,一簇細碎的黃花彷彿被輕盈的蝶翼撲起,又飄落。阿蘇勒粗粗地喘了口氣,蘇瑪被他壓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綠裙上散碎的爬地菊花瓣像是繡成的金色花紋,卻更加鮮明清亮。她的頭髮有些散亂,細長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隨著呼吸有淡淡的青紋。她扭過頭去,不看主子,飽滿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阿蘇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來,凝在蘇瑪的臉上。蘇瑪覺得自己的臉那麼紅,那些纖細的血管就在皮膚下緊張地跳著。

    「蘇瑪,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媽是一個氣味。」阿蘇勒低聲說。

    他坐了起來,怔怔地有些出神。

    蘇瑪飛快地整理好裙子,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紉針。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蘇瑪。」孩子抱著膝蓋看著她說,「蘇瑪你那麼好看,又那麼靈巧,吹的笛子那麼好聽,身上還是香的……不知道將來是誰有那麼好的福氣,能娶到你……」

    他的聲音很輕:「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看到?」

    蘇瑪一驚,抬起頭,看見主子眺望遠處的眼神。那麼安靜,沒有歡愉,也沒有悲慼。

    阿蘇勒覺察到蘇瑪在看他,扭頭對她笑了笑:「陸大夫常說,我要好好養著,十年都不會出大事。我想陸大夫大概是說,我還能活十年吧?其實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來什麼用都沒有,然後自己就悄沒聲地死了。」

    蘇瑪的手顫了一下,一滴血紅在她手中的綾子上浸潤開來。

    「你的手……」阿蘇勒跑過來握著她的手。

    針從綾子上透了下去,扎進了蘇瑪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紅得像一粒透熟的紅豆。阿蘇勒舉著那隻手,左顧右盼卻找不到可以包紮的東西,張開嘴想把蘇瑪的指尖含住,卻忽然明白過來,呆了一下,訕訕地笑了一下,把指頭送到蘇瑪自己的嘴裡。

    蘇瑪跟著他笑,無聲地。阿蘇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頭去。

    「哎喲哎喲哎喲,堂堂的世子、真顏部賤民的女兒,在這裡偷情!這就是我們呂家豹子血的後代麼?」

    阿蘇勒猛地起身,十幾個人從草坡下忽然躍了起來,阿蘇勒已經被團團地圍住了。那是一群披著重錦的武士,領頭的人一顆閃亮的光頭,只有一根粗大的獨辮從頭頂垂下,辮子上纏滿了金絲,辮根釘了一塊鴿蛋大的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丹胡?」

    阿蘇勒認了出來,那是台戈爾大汗王的小兒子丹胡。青陽部四個大汗王裡,台戈爾大汗王是大君最年長的哥哥,土地最大,奴隸最多,從西邊的火雷原到東邊的彤雲大山,草原上處處都有他家的牧民。丹胡十五歲了,是大汗王最寵愛的兒子,粗壯得像是一頭小牛犢,臉上的肉堆起來,有幾分像他父親的樣子。

    丹胡手上套著的馬鞭悠悠地轉著,斜著眼瞟了阿蘇勒兩眼,忽然上去一步,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蘇瑪站起來想去扶他,卻被後面丹胡的伴當武士在膝蓋上踢了一腳,倒下去撞在阿蘇勒的背上。

    阿蘇勒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丹胡又上去在他肩上一推。

    阿蘇勒還是倒在草地裡。

    丹胡得意地笑了起來,伴當們也跟著笑。他圍著阿蘇勒和蘇瑪慢悠悠地轉著圈子,頭頂那根獨辮子上的寶石折射著日光,亮得刺眼,阿蘇勒不由得舉起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

    丹胡轉著轉著,忽然蹲下身在蘇瑪面前,去捏她的下巴。蘇瑪閃了一下,緊緊挽著阿蘇勒的胳膊。丹胡又去捏她的耳朵,這次蘇瑪沒有再閃避,她狠狠地咬住了丹胡的手指。

    「哎喲!」丹胡差點跳起來,「這個小女人會咬人。」

    他抽出手指,看見兩排齒痕上隱隱都是血跡。他的伴當抄著馬鞭走了上來,丹胡一把攔住了,他低頭,看見那個小女人直直地盯著他。她的唇色越發地紅了,羊奶一樣的肌膚下殷殷透著粉,眸子在陽光下似乎帶著藍。

    「世子?」丹胡轉到了阿蘇勒面前,「我出十匹馬,跟世子買一件東西。」

    「什麼?」阿蘇勒受不了他嘴裡濃郁的酒味,退開去緊緊靠在蘇瑪的背上。

    「這個小賤女人。」

    「我不賣!」阿蘇勒斷然地搖頭,「我不賣蘇瑪,阿爸說的,蘇瑪不能賣也不能送……永遠都跟我在一起。」

    「十匹馬!」丹胡啐了一口,「這樣的女人,十個我都買到了!不能賣也不能送是吧?那就借到我帳篷裡!你的小女人咬了我,我要好好地罰她,才消了我的氣。」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阿蘇勒的心抽緊了,他伸手過去握住蘇瑪的手。

    「你還小,嘿嘿,」丹胡笑著,「說了你也不懂。」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阿蘇勒的衣襟:「來,我跟你摔跤。」

    他身高力大,整個地把阿蘇勒提了起來。阿蘇勒慌亂地掙紮著,他沒有可借力的地方,只能緊緊握著蘇瑪的手。丹胡猛地發力,把阿蘇勒整個扔了出去。蘇瑪的手和他的手脫開了,他摔在草叢裡,覺得全身沒有一處不痛。

    丹胡狠狠地攥住了蘇瑪的腕子,滿口的酒氣都噴在她臉上,扭頭對著伴當喊:「給我把他圍住,別讓他起來!」

    七八個伴當搶步上去,圍死了阿蘇勒。阿蘇勒抬頭,陽光完全被擋住了,他只能看見一片藍色的天,像是在一口水井中。他想爬起來,可是腦子裡面像是有一群蜂子在嗡嗡地飛著。他掙紮著跪起來,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根本站不起來。

    他喘息起來,全身重得說不出來,只想倒在地上。

    丹胡的笑聲從外面傳了進來,他聽見掙扎和扭打的聲音,裡面夾著某個細細的聲音,像是離群的雁子的鳴聲。他忽然慌張起來,他熟悉那個聲音,夜深人靜的時候,蘇瑪抱著膝蓋坐在草地上流眼淚,就是這個低低的聲音。

    她是個啞巴,哭不出聲。

    他努力要從伴當們的縫隙裡看過去,可是他扒不開那些粗壯的武士。只有武士們腰間那條細縫是透光的,從裡面看見那件綠色的馬步裙在閃。

    「哈哈哈哈,」丹胡笑著,「想看啊?想看啊?你沒看過麼?你沒看過我可先看了。」

    他雙手掐死了蘇瑪的腕子,把她的兩臂撐開,看她柔軟的長發凌亂了。蘇瑪拚命地低頭想去咬丹胡,可是她咬不到,湊過來的是丹胡滿是酒氣的大嘴。

    「哎喲喂!」丹胡忽然鬆開了雙手,蘇瑪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她忽然被緊緊地摟住了,那股巨大的力量讓她幾乎窒息。丹胡放肆地笑著,狠狠地抱緊蘇瑪,想要把她整個地抱進自己的身體裡去。他的手掐著蘇瑪的臀和腿,全身熱得像是火炭。他猛地把蘇瑪壓在地下,膝蓋壓住蘇瑪的腿,狠狠地一扯裙子的襟口。

    丹胡還沒有忘記對著縫隙裡的那雙眼睛笑了一聲。

    阿蘇勒忽然覺得自己聽不見聲音了,面前的一切是幅殘酷猙獰的畫。蘇瑪的領口被扯到了腰間,赤裸的背上肌膚像是羊脂。她動不了,丹胡把臉埋在她的胸前。

    蘇瑪忽然對著他的方向回過頭來。她臉上還帶著淚水,可是已經沒有了表情,那麼安靜,靜得讓他心顫,像是已經死去的荒涼。

    他感覺到一股可怕的燥熱在心口跳躍,像是火。他竭力按著自己的胸口,想把那火壓回去。他有過這種感覺,那一夜他病發全身裂開的時候,就是如此的。可是他已經壓不住了,那火焰正在順著他的血脈流往全身,有一種強烈的律動撕扯著他的身體。

    他想站起來,可是壓著他肩膀的那雙大手增加了力量。

    他再次用力,他要站起來。

    他抬起了頭,看見那個粗壯武士的臉上充滿了詫異。

    他的肘狠狠地撞在武士的小腹上。

    武士退了一步,低頭看著這個孩子,似乎不敢相信。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孩子是瘋了,他影子一樣撲擊出去,扯住了武士的腰帶,不大的拳頭一連串地擊打在武士的小腹上。

    血管裡的那股火已經控制了阿蘇勒。他忽然有種可怕的快意,他有個強烈的念頭,要把武士的小腹打成一個血洞。

    武士吐出一口血,栽倒在草叢裡。

    丹胡和蘇瑪忽然暴露在他的視線裡,丹胡滿是橫肉的臉上儘是驚詫。阿蘇勒逼了上去,抬腿狠狠地一腳踩在丹胡的臉上,踹翻了他,他一把抱住了蘇瑪。蘇瑪柔軟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淚水嘩地流了下來,滴落在阿蘇勒的肩膀上。

    肩膀上微微的涼,讓阿蘇勒忽然清醒過來。他驚恐地左顧右盼,不明白剛才到底怎麼了。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給我打他,給我打他,給我打他啊!」丹胡對著伴當們狂喊。

    面對的畢竟是世子,伴當們還在猶豫,可是他們還是一起逼了上去。蘇瑪和阿蘇勒互相抱著,驚恐地看著重新圍成的人牆。

    馬嘶聲傳來,像是驚雷。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一黑一白的兩匹健馬狂飆著逼近。巴魯和巴扎舉起連鞘的戰刀,全力地劈斬下去。不愧是鐵氏的兒子,即使成年的武士也被他們凶狠的刀勁震懾,不由得退讓了幾步。

    巴魯跳下馬背,從伴當中抓起一個高高地舉過頭頂,用盡全力摜在自己的腳下。巴扎一兜戰馬,把阿蘇勒拉上了馬背。巴魯對著胸口裸露的蘇瑪,覺得頭有平時三個那麼大。這時他那匹靈巧的戰馬已經兜轉回來,他咬咬牙,飛起一腳,把離他最近的那個伴當踢翻,攔腰抱過她,一起跨上馬背。

    伴當們還要圍過來,巴魯忽然低喝一聲。刀光像是電光般一閃,巴魯戰刀出鞘了,探身橫掃過去。

    沒人敢擋他的鋒芒,人們認識這個鐵氏的孩子,成年武士輸在他刀下的也數不清了。

    兩匹戰馬從包圍的缺口直衝出去,把丹胡和他的伴當們拋在那裡。

    那匹懶洋洋吃草的小馬好奇地看了看這些人,「啾啾」地低鳴一聲,撒開小蹄子,跟著離去。

    丹胡愣了好一會,才暴跳起來:「追啊!追啊!你們這些廢物,就這樣丟了我們家的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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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子三


    平坦開闊的草地上駿馬交錯,馬身上的汗氣蒸騰起來,比賽已經白熱化。場上十二騎奔馳著換位,草塵飛揚,追逐著小小的櫟木馬球。

    馬球在東陸也算流行的遊戲,但是發源於蠻族。曾經有青陽部的使者們奉著貢品去東陸覲見胤朝皇帝,以八人結隊大勝帝都禁軍的十二名好手。舉國驚嘆蠻族的騎術,天朝上國折盡了顏面。皇帝大怒之下甩手而去,從此東陸的貴族豪商也都再不玩馬球了。

    東陸的華族並不明白,蠻人對於馬球技藝精湛,是因為在北陸上至王子貴胄,下到流浪的牧民都玩馬球。馬球對於蠻族的年輕人是生存的本事,只有借此練好了騎術,才能牧馬走遍天涯,來日上陣也有更大的機會生還。而東陸的貴族們則始終以馬球為一個閒雅的遊戲罷了。

    比莫幹一轉球杆,把球定在地下,笑了起來:「我隊連勝三場,還玩不玩?」

    他已經解了衣甲,只穿一條馬褲,露出上身線條分明的肌肉,身上儘是熱汗。

    「玩!怎麼不玩?還不是仗著你那匹馬?」貴木憤憤地哼了一聲。

    「換頭神龍給你騎也未必就能怎麼樣?認命了吧!」鐵由得意地大笑。

    「輕易認命了,也不配姓帕蘇爾了。」旭達罕還是一如往日的冷靜,「玩了才知道!」

    賽球的是四個王子帶的隊伍,兄弟四個並不和睦,這項爭強鬥勝的事情倒是都喜歡。

    旭達罕和鐵由的騎術都尋常,比莫干和貴木卻是蠻族武士中的佼佼者。貴木更以刀術和臂力稱雄於貴族少年中,松木的球杆在他手中彷彿一柄利刀,揮舞起來銳得嘯響。比莫干的伴當不敢正對他的鋒芒,比莫干卻不在乎。他騎的是大君賜與的極西駿馬「雪漭」,總能搶先趕到球邊。貴木就恨他那匹馬,可是是父親賜的,卻也沒有辦法。

    「好,旭達罕,我們兩個開球!」比莫干把球拋了起來,一把抓住。

    馬蹄聲亂了,三匹馬從草坎子對面登了上來,奔得急促。球場周圍護衛的武士們張開長弓,警覺地圍堵上去。

    「是哪家王子帳下的人,是哪家王子帳下的人?」巴扎勒著跑瘋的馬大吼。

    「幾家王子都在這裡賽球,你們是什麼人敢衝撞?」

    巴扎閃過肩膀,露出了背後的阿蘇勒。

    「世子!」為首的百夫長認出了他,一手按胸跪下行禮。

    「快救救我們,有人追我們!」巴魯也跟了上來。

    「什麼人那麼大膽子,在朔方原的地方敢追世子,不是找死麼?」百夫長罵罵咧咧的,揮手一招,「你們幾個跟我去看看!」

    「是我找死!怎麼樣?」

    隨著吼聲,成群的戰馬如風捲一樣也登上了草坎子,他們打著墨綠色的大旗,旗上繪著兇猛的猙。領頭的武士年紀不大,頂著一根獨辮子,揮舞著馬鞭使勁地吼。

    「丹胡……」百夫長哆嗦了一下。

    丹胡的驕橫在北都城附近都是有名的,可是從來沒人敢管,也沒人能管。他是台戈爾大汗王的兒子,有人說大君的位置都是台戈爾大汗王當年讓給他的,所以對大汗王最寵愛的孩子,大君連訓斥都沒有過。

    丹胡喘著粗氣,指著自己的臉:「你們的世子,看看,你們的世子踩了我的臉。什麼人敢踩我的臉?我生下來,我阿爸都不敢打我一下!你們誰有膽子攔我,信不信我殺了你們?」

    丹胡半邊臉上沾了灰泥,是一個清清楚楚的鞋印。

    他跳下馬,從馬鞍上抄過了鞭子,惡狠狠地咬著牙逼向了阿蘇勒。巴魯和巴扎一動,丹胡的伴當們也一起逼了上來。

    一匹白色的駿馬帶著疾風,忽然插入,瞬間把阿蘇勒他們遮在了馬後。

    丹胡暴跳起來:「什麼人敢擋我的路?我把你……」

    他抬頭一看,把半句話吞進了肚子裡。馬背上蓄著短鬚的年輕武士低頭玩著手裡的球杆,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那是大王子比莫干,丹胡認識的,父親提醒過他,這個跟九王出征過的王子並不好惹。

    比莫干略一抬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丹胡,我打球的時候,可不想有人攪了我的興致。你有什麼話就快說。」

    「我不跟你說!你把阿蘇勒交出來!我跟他拚個輸贏!」丹胡氣喘吁吁地指著比莫干的馬後,「那個狗崽子敢踩我的臉,我要跟他比刀,我絕饒不了他!」

    「啪!」清脆的一聲響過,丹胡「啊」地慘叫了一聲,捂著紅腫的臉退了出去,比莫干坐在馬背上,閉起一隻眼去瞄自己的球杆直不直。所有人都愣住了,是比莫幹出手打了丹胡一記耳光,乾脆利落,毫不留情。台戈爾大汗王在青陽的勢力,和大君誰強誰弱,很難說得清楚,雖然不是名義上的部落之主,可是進金帳不跪,也不聽從大君的調遣,是和大君平起平坐的人。

    「你……你……你敢……」

    「狗崽子?什麼狗崽子?你在說誰?這裡只有帕蘇爾家尊貴的兒子們,沒有狗崽子。」比莫乾冷冷地喝道。

    「哥哥,哥哥。」鐵由策馬上來,擋住了比莫干,「消消氣,別跟孩子一樣見識。」

    他轉過臉又對丹胡露出安撫的笑容:「丹胡,你若是跟世子有什麼衝突,就該去和大汗王還有大君說。這樣私下打鬥,我們都是帕蘇爾家的子孫,不是為祖宗丟臉麼?」

    「我不管,我不管!他敢打我……他怎麼敢打我?」丹胡拚命地吼著。

    比莫干忽然一把抓起鐵由的衣襟,把他推到了一邊:「別擋我的路!」

    「怎麼敢?!怎麼敢?!」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凌厲,帶著戰馬緩緩地逼了上去,「打你的是我,有什麼要說的也跟我說。沒長眼麼?野狗一樣瞎喊。丹胡,你以為自己是台戈爾大汗王的小兒子,將來要接大汗王的爵位是不是?台戈爾大汗王了不起麼?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招惹的是世子,我們家族真正的繼承人。信不信我一箭射死你,我們呂氏帕蘇爾家也一樣是草原的主人!」

    他冷冷地笑了起來:「回去跟你父親說,是郭勒爾的兒子比莫干欺負了你們,讓他去請郭勒爾來責罰我好了。」

    他手觸到了馬鞍上的劍柄,雪漭緩緩地逼了上去。

    丹胡的伴當們驚慌地互相看著。

    比莫干忽然鬆開韁繩打在馬頭上,那匹極西名馬脫去了束縛,長嘶一聲,龍一樣舒展了身形直衝出去。高大的北陸雄駒帶起的疾風撲面壓向了丹胡和他的伴當們,比莫干放聲大笑,他的劍挑著風聲對著丹胡的頭頂斜斜地削下。

    「哥哥!」鐵由變了臉色。

    丹胡驚恐地撲倒在泥土裡,伴當中沒有一人來得及拔刀。雪漭舞蹈般在丹胡的人馬中折返,比莫干的長劍隨著手腕轉動,淒冷刺骨的寒光壓在頭上,沒有一個人敢抬頭。比莫干帶著笑聲兜了一圈,重新回到阿蘇勒的面前。

    丹胡的伴當們放開抱頭的手,緩緩地站了起來,忽然覺得腿上生涼。他們所有人的褲子都脫落下來。

    丹胡也站了起來,褲子卻沒有落下。他沒有丟盡面子,喘息兩聲,額頭的筋跳了跳。

    比莫干看他發狠的樣子,笑了笑,把手中的東西扔在他臉上。丹胡接住了,烏黑粗大的一條,是一條辮子。丹胡不解地看著比莫干,比莫干手裡還剩一塊寶石,陽光下璀璨耀眼。

    「倒是個值錢的東西。」他掂了掂,順手扔給旁邊一個伴當,「送你了,拿著玩吧。」

    丹胡忽然明白過來,戰戰兢兢地摸自己的頭頂,那條從小就留的獨辮沒有了,只有齊根的一束短髮披散下來。

    「殺、殺……殺人啦!殺人啦!」丹胡不顧一切地慘叫起來,捂著頭頂飛一般地跑了。伴當們呆了一下,提著褲子追了上去。比莫干也不追趕,勒馬原地放聲大笑,看著狼狽的一群人沖上草坡,其中一個被落下的褲子一絆,一個滾兒栽了下去。

    「大王子,我們不是故意和大汗王的兒子衝突的,丹胡他……」巴扎想上去解釋。

    比莫干揮揮手打斷了他:「不必說什麼。記得你們是世子的伴當,我們才是帕蘇爾家的主人。他們敢把骯髒的手伸到我們的頭上,就要教訓他們!」

    「唉!哥哥……」鐵由湊在比莫干的馬側,想跟他說什麼。

    比莫幹不理他,轉過頭對著旭達罕冷笑:「不幫他?台戈爾大汗王不會怪你麼?」

    「丹胡做得不對,大哥出手懲罰,我看罰得很好。」旭達罕不動聲色地回應。

    「雖說是萬世不易的大汗王,可是阿蘇勒畢竟是我們青陽名正言順的世子,帕蘇爾家血脈真正的傳人。一個分家的兒子居然敢跟本家的少主為難,台戈爾大汗王就不怕盤韃天神的懲罰?未來的大君,可是天神選中的人。」比莫干話鋒一轉,「不過,也許大汗王覺得自己才是天神選中的人吧?畢竟他們家也姓帕蘇爾。」

    「哥哥有見識,為什麼不自己去跟伯父們說?」旭達罕一振手裡的球杆,「打球的時候,我就只知道打球。」

    「打球?」比莫干斜眼掃過全場,「好!那麼我們也不必浪費力氣,一球定輸贏。我比莫干有的,隨你旭達罕要什麼,我都賭得起!」

    旭達罕指了指他胯下的駿馬:「那就賭哥哥這匹雪漭。」

    比莫干皺了皺眉,冷笑:「好,你敢賭我這匹寶馬,你押什麼?」

    「我不像哥哥,有父親賜的寶馬,牛羊器皿,哥哥也看不上。」旭達罕想了想,「聽說哥哥雇了幾十個東陸匠人打造鎧甲,我手裡恰好有兩千斤上品的烏鐵。哥哥贏了,就送給哥哥打造鎧甲。」

    比莫干微微變了臉色:「誰說的?」

    旭達罕不答,回頭大喊了一聲:「貴木,這場我們好好打,若是勝了,大哥就把雪漭送給你!」

    遠處的貴木高高舉起球杆吼了一聲。

    旭達罕扭頭微笑:「那我們開始吧。」

    比莫干從腰帶裡摸出一顆櫟木球,掂了掂,忽然拋起在半空。兄弟兩人都是帶馬微微地一頓,而後兩匹戰馬一齊立起來,兩根球杆在半空中交擊。

    球落進了比莫干的控制中,他長笑起來,帶球單刀直入。雪漭像一道白電一樣橫穿場地,迎面貴木已經帶著兩人拉開一個巨大的品字攔截。比莫干並不硬衝,雪漭踏著舞步一樣半轉,而後再次衝出。貴木眼睛一花,比莫干已經趁亂把球遞給了鐵由,他自己策馬在品字陣裡轉了幾個圈子,大笑起來。

    鐵由帶著球奔馳急轉,同隊的伴當散開陣型跟上,幾次在對方騎手搶近前的瞬間閃身掠過,直到距離球門不過八十步才揮杆微微一磕,對面旭達罕已經斜刺裡衝殺過來。

    「大哥射啊!」鐵由大喊著把球倒磕出去。

    白色的電光以目力難以追擊的速度趕到,比莫干圍著球兜了一轉,已經是射門的預備。他的伴當在場邊高聲地喝起了彩,比莫干卻覺得後心發寒,忽然有一道犀利的風聲追背而來!

    比莫干猛地回頭,悚然一驚,黑馬上的是貴木。他出手的一桿不是擊球,卻是抽向了他的馬臀。

    比莫干極為愛惜雪漭,收桿側擋在馬臀後。球杆在他的掌中已經被用做了刀劍,短短的一瞬間比莫干以球杆抽出背刀式,肩膀一沉,球杆斜劈出去格擋。比莫干的刀術老師是巴赫,鐵氏的刀術犀利沉穩,揚名整個青陽。

    「嚓」的一聲,雙桿交錯。松木桿承受不住貴木的勁劈,立刻折斷。

    「狠毒!」比莫干大喝。

    「狠毒不狠毒,你的馬是我的了!」貴木的球杆劃出一個完美的扇形,是一個長球的動作,他的伴當們已經馳向了對面門前射門的位置。

    「笑話!」

    貴木忽然感到地下傳來一陣猛震,他的桿走空了!球已經自己彈了起來。剩下的半截球杆在比莫干的手中發出低沉的呼嘯,在球上一錯挑起。比莫干勒緊了韁繩,雪漭高高地立起來,斷桿凌空抽中了馬球,閃電一樣地直射入門。

    震耳的歡呼聲響了起來,看了許多年馬球,卻沒有人想到過這樣的射門。

    「哥哥好快的『雷』!」鐵由在遠處大喊。

    蠻族刀術,通行的是「九技」,分別是順斬逆斬、順切逆切、左右中平、雷、逆劈竹和刺,所有刀術都是從這九個基本的動作演化而成,比莫干以坐馬震地彈起了馬球,而擊球的動作則是純正的劍術了。

    貴木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球杆,狠狠地把它拋在地上。旭達罕馳馬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記得你那兩千斤烏鐵!」比莫干揮舞著斷桿,大笑著兜轉了馬頭。

    「鐵已經在大哥的帳篷裡了,我今天早晨囑咐奴隸送過去的。」旭達罕笑,「本來就是弟弟獻給大哥的一點心意,打球不過是個綵頭,就算弟弟僥倖贏了,也還是要盡這份心意。」

    比莫干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旭達罕。

    旭達罕含著笑,笑容恬淡,對著大哥審視的眼神。

    「不愧是旭達罕,沒有讓我失望。」比莫乾冷冷地說,「若是別人做了我的對手,我還真的提不起興趣。」

    他把巨大的披風裹在肩上,隨手帶動了雪漭,轉身回城。

    鐵由指揮著伴當,跟在他馬後,只覺得大哥走得分外地慢,像是懷著什麼心事。他剛想湊上去問問,比莫干已經勒住了馬,停在阿蘇勒的面前。

    比莫干遙遙地看著遠方,也不低頭去看,聲音淡淡的毫無感情:「阿蘇勒,很長時間沒見你,病都好了吧?」

    「都好了。」

    「那就好,你缺什麼東西,儘管問人從我帳篷裡要。」比莫干在他頭頂摸了摸,「這裡才是你的家,父親忙,顧不上你的時候,還有我這個哥哥。」

    阿蘇勒微微偏頭閃開了他的手:「謝謝哥哥。」

    他這麼說的時候扭過頭去望著遠處,看也不看比莫幹一眼。

    鐵由瞥了大哥一眼,卻發現比莫干並沒有生氣的模樣。比莫乾似乎還想找些話來說,卻找不出來。一陣風揚起他的大氅,他忽地扭頭,靜靜地凝視著那個偎在阿蘇勒身邊顫抖的女孩。蘇瑪雙手抱著護住了胸口,低頭看著腳下。風把她的長發吹起來,髮梢的金鈴「丁丁」地響。

    異樣的沉默持續了片刻,比莫干摘下自己的大氅拋在蘇瑪的身上。

    「長得真像。」他低低地說,策馬離去。

    「廢物!」帶馬經過阿蘇勒面前的時候,貴木低低地喝了一聲。

    旭達罕皺了皺眉:「你胡說些什麼?」

    貴木梗著脖子:「怎麼也是我們家的兒子,連一個大汗王的兒子都敢欺負他,你說他還有什麼用?」

    旭達罕搖了搖頭:「大汗王的事情,我們不要多說話。」

    「哼!我才不管什麼大汗王,我就想不通,哥哥你跟他們走得那麼近,那幾個老傢伙有什麼好?比莫幹別的我不理他,可這話說得是,大汗王們哪是支持我們?他們什麼時候給過我們兄弟顏面?一個小崽子都敢撒野,比莫幹不出手,我也扇他的臉!」

    旭達罕不輕不重地在他腦門上拍了一記,貴木癟了癟嘴,終於不說了。

    旭達罕垂眼看了看阿蘇勒,輕聲說:「以後沒事就不要出來玩了,你身體不好就呆在帳篷裡,別叫父親擔心。」

    兄弟兩人帶著伴當也策馬離開了。

    廣闊的球場上只剩下阿蘇勒和他的伴當們。巴魯把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在主子的肩上,風捲了過來,阿蘇勒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顫慄著仰望天空,久久也不動一下。

    黑色的哨馬迅疾地馳到比莫干馬前,馬背上的伴當滾身下馬:「大王子!」

    「什麼事?」比莫幹不耐煩地喝了一聲。

    「大事。」伴當湊上來低聲道,「東陸有人來,急著要見大王子,已經到帳篷裡候著了!」

    比莫干的臉色一變,回頭瞥了幾個兄弟一眼,耳邊已經傳來了沉雄的鼓聲。幾個伴當的臉色也變了。

    「夔鼓,夔鼓,金帳的夔鼓!」伴當喊了起來。

    鼓聲從城中而來,越來越見沉雄,彷彿敲擊在人心口上,空空地震響,令人油然生出一種不安的情緒。

    金帳宮前玄帳中設了一面烏青色的大鼓,鼓面粗糙彷彿鱷皮,觸摸起來堅實如鐵。據說是大君的父親欽達翰王昔年南巡狩獵路途中射殺的巨獸「夔」的皮革製成。每當金帳宮的侍衛敲起這面大鼓,就是大君急召將領和大臣。

    一名金帳宮的侍衛馳馬而來,高舉著馬鞭大吼:「快!快!大君傳令,王爺王子和將軍,各家首領,都要到金帳覲見!已經響過一通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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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子四


    東陸,下唐國,南淮城。

    白皙的兩指拈著一枚黑子靜靜地懸在棋盤上,許久,才「砰」地點落。

    棋盤對面的人掃視局面,微微點頭,坦然地推了棋盤:「臣輸了。」

    「拓拔卿還有半壁河山,難道不想涉險一搏?我聽說麋鹿若是死鬥,猛虎也畏懼啊。」

    「臣倒是聽說紋枰對弈是心戰,本是治心之術,不在乎棋藝。臣在盤面上已經走到絕境,拚死一搏,只是搏國主失手。拓拔是一個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懷,卻不願做這樣的事。」

    「呵呵呵呵,」國主大笑起來,帶著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懷?拓拔卿雖然生在北蠻,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風範了。」

    臣子整肅衣甲,起身離席,右手一扯黑氅單膝跪下:「承國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夠不辜負國主的希望。」

    對弈的兩人裝束全然不同。國主年過五旬,戴九旒黑幘,青袍博帶,外面披了件織錦的中長衣,腰間的青絛上瑩瑩然是一枚青潤的山玄玉。而臣子滿頭細細的發辮,以牛筋帶束在腦後,身披一件油潤的舊革甲,倒像是蠻族牧人的裝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側光顯出層層的夔雷紋,是東陸名家織匠才有的手工。

    國主整了整袍袖,從容起身,自顧自地踱起步來。武士不敢怠慢,跟隨在後。闊達七間的深靜宮殿中靜得生涼,窗外飛挑的屋簷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室內一片陰晦,看不清國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頭,在平滑如鏡的雲石地面上看見了自己的面容,蒼蒼的滿是風霜的痕跡。

    「已經老了麼?」他在心中自問。

    他又想起北陸的風,不似這裡的風暖軟,像是爽利的刀鋒,又像是蠻族嗆喉的烈酒。牧人們趕著馬群在那般的烈風中馳騁,老得也格外的快,蒼老的面容像是干裂的木頭人臉。這個年紀上,他的父親看起來已經完全是個老人,每當撫摩他粗糙的大手,都覺得像是摸在剝落的片岩上。可是父親依舊帶著弓箭騎馬,馬鞍上懸著他的牛皮酒囊,裡面是烈火燒喉的好酒。喝醉的時候,他會帶著兒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張祖傳的烈鬃琴,嘶啞的琴聲在風中扭曲,像是化為鬼神的祖宗們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迴響著這個稱謂,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一個聲音靜靜地說話。

    「拓拔卿?」國主腳步一頓,忽然回頭,「今天忽然召卿家進宮,並非僅僅為了賜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拔微微躬身,「內監急召,想必是有軍國大事。」

    「是,大事。」

    他們已經走到了窗口,國主伸出細白的手,拍了拍窗櫺,遙遙地看著北邊的天際。

    「記得拓拔卿家初來下唐的時候,曾經說起要建立一支騎兵,引種北陸的健馬,教習騎射,本公卻沒有應允。」國主淡淡地道,「可如今離國雷騎、淳國風虎都以北陸健馬為坐騎,而晉北出雲騎兵騎射無雙,並稱東陸三大騎軍,我們下唐的騎兵卻默默無聞。拓拔卿是不是覺得本公錯失了良機?」

    「不敢,國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是區區一支騎軍可以逆轉的。」

    國主笑了笑:「錯便是錯了,也不是不能承認。不過,我們就要有騎軍了。」

    「騎軍?」

    「一支不下五萬人的騎軍,都騎最好的蠻族駿馬,可以接連幾天幾夜奔馳不休,精通騎射。拓拔卿家以為如何?」

    臣子動容:「五萬人!?」

    五萬人的蠻族騎兵,這是一支可以橫掃東陸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陸青陽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覲見,他帶來了北陸大君的手信,我們兩國願意互換人質,歃血為盟。青陽部的九帳兵馬、北陸最強的騎兵,從此就是我們下唐的朋友了!」

    「與青陽訂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難怪卿家驚詫。東陸北陸,是世世代代的死敵,北陸的門不對東陸敞開,從風炎皇帝開始算有五十年,從薔薇皇帝開始算有七百年。這個消息傳到天啟,真不知朝堂之上是個什麼情景。」國主冷笑,「不過,本公不管帝都的袞袞諸公怎麼想,任他疑心,任他彈劾,任他眼紅,誰也毀不了這場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經妥當,只差最後一步,打開東陸北陸的大門!百里家萬世的功業,也該開始了。拓拔卿不為本公高興麼?」

    拓拔一振戰衣單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國主,願為國主……」

    國主揮手制止了他:「拓拔卿要為本公赴湯蹈火、出生入死麼?本公可沒有這個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將軍,成就萬世的功業,怎麼能讓拓拔將軍做那出生入死的勾當?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將軍奉本公儀仗旌旗,北上和庫裡格大君訂盟。卿家,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

    拓拔山月卻沒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樣。

    國主皺了皺眉頭:「怎麼?拓拔卿莫非不願?」

    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從夢裡醒來,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為國主效命,明知萬死,也絕不推辭!」

    「起來,起來。」國主恢復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當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拓拔卿和息將軍,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還希望眾卿盡棄前嫌,同心協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慮,拓拔卿雖然出身北陸,長於草原,但是本公從不以蠻夷相待。以拓拔卿氣度人品,即便東陸世家,也不過如此……」

    國主揮著袍袖,侃侃而談,卻沒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終跪在那裡沒有起身,他的指甲摳在雲石的石縫中,摳得「咯喇喇」微響。

    「諸事我都已經為你備齊,你還要什麼,儘管向鴻臚寺開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歸來的好消息!」國主終於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時候,拓拔已經在那裡跪了許久。

    「國主,拓拔還有一言,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說!我們君臣,有什麼不可說?」

    「大胤前朝鐵律,私結北陸蠻夷乃是叛國重罪。雖然我們下唐領袖諸侯,可是國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藉機作祟。」

    「呵呵呵呵,」國主笑了起來,「拓拔卿,你對東陸的瞭解終究還是隔著一層啊。若說真是私通北陸,淳國、晉北,哪一個不比我們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諸家諸侯的動靜,又真的能瞞過帝都的耳目麼?我們這次這麼做,天啟城有人在看著呢,不過皇室是不會來阻攔我們的,這個我可以向你擔保!」

    遠處高閣上傳來悠長的雲板聲,太陽西墜,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傍晚。侍女捧著傍晚時候用來焚燒的香木經過勤政殿前,遙遙地看見拓拔山月單膝跪地向國主行了大禮,國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滿是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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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子五


    「風箏,風箏,蜻蜓蝴蝶、長尾巴的大龍風箏。」

    「桂花包子,剛出爐的桂花包子,熱的熱的。」

    「鮮炒栗鮮炒栗,新上市的新鮮炒栗子,又酥又綿,甜的嘞。」

    叫賣的聲音充斥了街上每個人的耳朵。這座天南之都地處繁華的宛州,細細的長街兩側鱗次櫛比,商舖的勾簷相連,商家爭著生意,在店舖外支起了各色的布蓬。酒招在高閣處飛揚,遠處鳳凰池上輕舟劃過,行人比肩接踵,這才是東陸的繁盛,帝朝的榮華。

    「撞著人了!長眼不知道用麼?紫梁街上你就敢騎馬?」一個富家公子模樣的人感覺到背後馬噴出的熱氣,轉身破口大罵。

    他猛地住了口。他背後是一匹雄駿的黑馬,披著金色菊花紋樣的馬衣,夔雷紋的純黑大氅一直蓋到馬臀。夔雷紋和金色菊,在下唐都不是平常百姓可以用的東西。

    馬上的武士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沉默地望著遠處。人群悄悄地閃開,黑馬無聲地踏著小步走過。一片熱鬧繁華的景象中,卻有這麼靜靜的一人一騎,讓人覺著詭異。

    「雷依瀚……雷依瀚……」

    耳邊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記得這個舊時的名字?

    烈鬃琴嘶啞的聲音像是追著他從遠處飄來,他聞見草原上的風,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親親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馬尾掛在家裡帳篷的門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親就會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點,摸著他的頭說:「雷依瀚又長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還能感覺到那種可怕的灼熱,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縫隙中奔跑,他呼喊著他知道的每一個名字,可是沒有人回答他。最後他站在了一頂被火焰吞噬的帳篷前,馬尾被燒斷了,他親眼看著那個木娃娃落在地上,悶悶的一聲,從此一切結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銀羊寨。他們燒掉了它,連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燒掉了,從此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

    拓拔山月感覺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繃緊,他握著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憤怒的蛇。周圍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絕在這個繁華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聲大吼,有什麼要從血脈中迸發出來。

    「磨鐵啦,磨鐵啦,鐵刀銅鏡,亮如銀嘞!」

    一個清亮的聲音忽然灌進他的耳朵裡。那股凶暴的情緒退潮一樣消逝,拓拔全身一凜,他早已立馬在橋上。

    這是鳳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紫梁河,蜿蜒曲折,上面飛跨著紫梁橋,橋兩側也是擺攤的小販。吆喝著磨刀的年輕人就站在他的馬前。

    長得頗清秀的磨鐵人一腳踏著木凳,淺淺地笑著。南淮這種走街串巷的磨鐵人不算少,幫人磨鏡磨刀刃,都是窮苦人,賺不到多少錢。

    「要磨刀麼?」年輕的磨鐵人仰頭看著拓拔,「我們磨得很細的。」

    他年輕黝黑的臉上帶著快樂的神情,遠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鐵人。拓拔微微猶豫一下,他抄出了鞍袋中的長刀遞給磨鐵人:「就請幫著把刀鋒磨利。」

    「好,好!」磨鐵人身邊一個吊眼的漢子湊上來接過了刀,跨上木凳,提出一個陶罐,一隻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著清水。長刀從質樸的皮鞘中脫出,像是一股冰氣衝了出來,一片收斂的寒光在刀身上流動,靠近刀鐔的地方細字銘刻著「貔貅」兩個字。

    漢子捧著那柄長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輕的磨鐵人淡淡地說,「不如讓我來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辦法如何?」

    「夫子請,夫子請。」漢子急忙起身讓了開來。

    「夫子?」拓拔打量著年輕人,看見了他洗得發白的袍下,那條粗麻搓成的腰帶。

    那是個長門的修士,只有他們才習慣圍這種粗麻搓成的腰帶。

    拓拔山月聽過長門修會這個名字。那是一個教派,據說是不信神的,徒眾都是些苦行的修士。在宛州物慾橫流的大都市並不常見他們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野村山鎮,經常會見到這些克己和善的人。他們也並不傳教,長門修會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們,他們也就不認為你有得法的資質。不過對於貧苦的人,長門修士們卻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被尊稱為「夫子」。也許是因為遊歷,他們的知識廣闊得難以想像,他們也從不吝惜把這些知識傳授給需要它們的人。他們並不勞動,靠著旁人施捨的食物為生,可是往往他們所教給別人的,遠遠多於他們得到的。即便這樣,他們還是毫不吝惜於把自己僅有的食物分給窮人,即使自己下一頓就要餓肚子。

    「若是磨刀,用水要足,干磨會留下痕跡的。要從一面磨,兩面磨會傷你的刀刃,還要單從一個方向打磨,否則也很損刃口。」年輕的修士邊磨邊說,看來那個漢子是個初上手的磨鐵人,修士是個指導他技術的老師。

    「是柄好刀呢!」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山月笑,「但是還不算名刀。」

    「夫子好眼力。只是柄年輕時候從鐵匠那裡買來的武器,用得順手罷了。」拓拔也用了這個稱呼以示他的尊敬。

    「是位將軍吧?」修士笑笑。

    「怎麼看出來的?」

    「將軍的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貴的手工啊。還有將軍的眼神,經常上戰場,指揮成千上萬的軍隊,那眼神是跟一般人不一樣的。」

    拓拔也笑了笑:「是啊,眼神總是瞞不過人的。」

    「嗯,還看得出將軍有心事。」修士認真地點點頭。

    「是麼?」

    「有什麼事很意外,也很猶豫吧?」

    拓拔心裡一驚,不由得警惕起來,冷冷地打量著修士。

    「被我說中了。」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快樂地笑著,「我覺得將軍對我有敵意了。」

    拓拔和他對視,努力想要從那雙年輕快樂的眼睛裡看進去。修士倒是沒有迴避他的目光,他聳聳肩膀,繼續磨刀。拓拔只看見了單純的快樂,和無憂無慮。

    「是因為不是同一種人吧?」拓拔在心底感嘆了一聲。

    拓拔收回了目光:「我有些事情,想請人為我解惑,可是找不到這樣的人,夫子可以幫我麼?」

    「我們這樣流浪的人,不太懂軍國大事的,不過將軍若是願意告訴我,我一定會努力回答。算是感謝將軍請我們磨刀吧。」修士笑著,「吆喝了半個上午,都沒有找到一個客人,是我的宛州話不夠好吧。」

    「夫子有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拓拔斟酌著詞句,「為了一件事,你努力了很久,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做成,你每個夜晚都輾轉難眠,時時都覺得痛苦包圍著自己,只在夢想有朝一日可以達成那個心願的時候,才能獲得片刻的慰藉。」

    「這樣令將軍難忘的事情……是仇恨麼?」

    拓拔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說:「但是最終你都沒有能完成心願。你漸漸地麻痺了,也漸漸地忘記,甚至自己都不太願意去想。這時候你才覺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再為那些舊事困擾,可以安靜地過完剩下的日子。可是你忽然發現,一個機會就在你的面前,你自己都要放手不管的時候,達成那個心願的機會終於來了!晚來了幾十年!你會怎麼做呢,夫子?你還會回到以前那種心境中麼?」

    他這麼說的時候,默默地從紫梁河上看出去,看著北方。他感覺到胸口中有東西在翻滾,像是腥濃的血。

    這次輪到修士猶豫了,過了好久,他低聲說:「將軍,你的拳握得很緊……」

    拓拔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鬆開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其實將軍心裡還是明白的。對麼?」修士歪著頭看他,「將軍只是害怕再回到以往心境裡去。可是那心境還在那裡,將軍只是不願想它。也許將軍可以把那些不高興的事情都壓下,放棄這個機會,可是終有一天,那些心緒還會泛起來,將軍那時會很後悔的吧?」

    「你是說……」

    「也許這麼說太玄了。」修士抬起頭對著拓拔笑了笑,「不過世上的事情,常常都是這樣,有的人求得太急切,最後什麼都得不到,有的人放棄了,卻又得到了。其實得得失失又算什麼?最終還是都要失去的,只可惜很多人在得得失失裡面失去了自己的心。」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將軍其實已經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了吧?世上多數的人,都是凡俗的人啊,你追著的東西,明知道不應該,知道最後都是一場空虛,可是還是忍不住要去追索。就這麼追著,追著,得到了,又失去了。」修士將一罐清水淋在刀上,雪亮的刀鋒耀人眼目,「然後人就死了。」

    他年輕的臉上多了鄭重的神情,雙手托著刀捧給拓拔:「雖然說起來那麼悲傷,可是終究逃不過呢。」

    拓拔接過刀,默默地彈著刀鋒。

    「按照將軍心底所想的去做吧,要後悔,也是將來的事情。」修士搖搖頭,「將軍沉迷得很深,不是超脫凡俗的人。」

    「是。」拓拔低聲說著,從腰帶中摸出一枚金銖,恭恭敬敬地放在修士的手中。

    他兜轉戰馬,直起了腰,就此離去。忽然間他什麼都不再想,那種煩惡,那種困擾,如今都不再是問題,他知道自己眼睛中的神色恢復了堅毅,比以往更加的銳利,有如發硎的利刃。

    「給了一枚金銖!真是大出手!」漢子湊上來貪婪地看著修士手裡的錢。

    「這是你的。」修士把金銖遞給他,轉而去看拓拔的背影。

    「夫子,你們到底說的是什麼,我每句都懂,就是不明白。」

    「要殺很多的人吧?」年輕的修士輕輕嘆了一口氣。

    「夫子?」

    「其實我也不太懂,」修士搖了搖頭,「不過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我不知道他的心願是什麼,但是像將軍那樣的人,完成一個心願要殺很多很多的人吧?」

    「那夫子不勸勸將軍?」漢子詫異地說,「長門的夫子也是惜命的吧?」

    「人活在世上,都很不容易,不過,」修士低聲說,「又有什麼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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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子六


    「閃開閃開!」巴魯和巴扎從疾馳的駿馬上翻下,擁著阿蘇勒,大步衝向金帳。

    「什麼人敢闖金帳!」衛士一起拔刀,領頭的百夫長大喝了一聲,武士的鐵護心打在鐵環甲上鐺鐺作響。

    「世子,是世子,我們都是世子的伴當。」巴魯高聲地喊著。

    夔鼓聲響得益發的急迫了,兩通鼓已經擊完,第三通鼓也到了盡頭,咚咚咚咚地震人心魄。

    「世子進去,伴當不行!」

    「為什麼?」巴扎挑著眉毛,「以往我們都可以進去的。」

    「沒看見汗王們和首領們都候在外面麼?大君傳令,所有人都候在外面,只有王子進帳。」

    巴魯和巴扎往周圍看去,四位大汗王、大家族的幾十個首領、帶兵的將軍們都被擋在帳外,聚成小團議論紛紛。夔鼓設在那裡,並不是經常敲擊的,每次敲都是為了緊急的大事。汗王們和首領們在北都城裡都有無數的奴僕,任何消息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可是這次召集卻來得如此突然。

    「世子,快進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你。」巴魯推了推阿蘇勒。

    阿蘇勒艱難地喘息著,努力推開巴赫攙扶的手,甩掉雪狐裘,衝向金帳。侍衛們閃身讓出了一個空隙,讓他通過,旋即又圍成了鐵壁。

    巴扎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身邊沉默的哥哥,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哥哥,不是……要廢世子吧?」

    「胡說什麼?」巴魯凶惡地瞪大了眼睛。

    傳說大君要廢掉幼子重立新的儲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鐵氏兄弟雖然年幼,卻不是聾子,心裡不能不忐忑。如果將來是大君的伴當,也許就是傳名後世的大將,可是一個被廢質子的伴當,又是什麼呢?不過是一條沒人要的野狗。

    「都是我們命不好,」巴扎扁著嘴,「給世子當伴當,若是跟大王子……」

    「你還胡說!」巴魯狠狠地瞪著弟弟,他的臉漲得通紅。

    蠻族最忌的是背主。巴魯覺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駁斥弟弟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每一個念頭到嘴邊,卻都說不出來。巴扎想的有什麼錯呢?畢竟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巴扎的騎射那麼好,本該是成為將軍的人,難道僅僅為了忠誠兩個字,就要把一生賠給孱弱無能的世子?

    私下裡巴魯自己也想過,若是跟著別的王子就好了,不必說大王子和三王子,就是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伴當,也一樣穿著東陸紺色的綢袍,騎極西的駿馬,有機會跟著大軍上陣殺敵,在人前人後高高地揚著頭。

    可是這也不過是一個想法,巴魯沒有真的想過要離開這個沒有前途的世子。這個主子身上總有種與眾不同的感覺,讓巴魯覺得那是他應該追隨的。當丹胡的伴當們逼上來的時候,堅持擋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世子自己。巴魯想要衝出去,可是世子張開雙臂,像一隻小鷹那樣把三個人死死擋在自己背後。

    伴當替主子挨打本是應該的事情,將來上陣,幫主子頂箭挨刀也不該有什麼怨言。連巴魯都覺得世子這麼做,純粹是愚蠢。可是就在這樣的時候,總有一股溫暖從胸口升起來,令他什麼都不怕。

    巴魯想這是愚蠢的,可是這種愚蠢他不能拒絕。

    「我……」巴扎癟著嘴,「我不過就是想,不過就是想……」

    「別說了。世子……是個很好的人啊,」巴魯拍了拍弟弟的背,「他跟別人不一樣的。」

    「咚!」最後一聲鼓響。

    余聲像是天邊遠遠傳出去的雷。阿蘇勒一掀帳門口的羊皮簾子,雙手撐著地面跪在地毯上,大口地喘息著。

    金帳中出奇地靜。先趕到的四個哥哥也都是半跪在地上等著父親的召喚。

    豹皮坐床上的大君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踞坐在那裡,扶著一張小案子,案子對面是一個披黑斗篷的人,風帽遮住了他的臉。

    小案子上的銀盤裡是烤羊,銀碗中是羊奶。能夠被賜坐床,和大君對面飲食,是蠻族最高的獎賞。只在立功的人身居極位,無法再給予其他獎賞的時候,才會有「賜坐床參政」的恩典。幾個王子記事以來,只有台戈爾大汗王有過這樣的殊榮。

    「離開家鄉很久,懷念草原麼?」大君笑著。

    「草原倒是不怎麼懷念。」披斗篷的人切了一大塊羊肋排放進嘴裡咀嚼,「不過懷念英氏夫人的獺子肉和黃羊肉排,大君若是不留我,我已經在木犁家的帳篷裡了。」

    「大合薩!」王子們都聽出了那個聲音。

    披斗篷的人一把掀掉了頭上的兜帽,閃亮的光頭,純白的長鬚。

    「起身吧。」大君揮揮手。

    他的目光在兒子們臉上掃過:「大合薩帶來了好消息。我想先告訴我的兒子們,所以大汗王、首領和將軍們都在外面候著,叫你們先進來。不過要聽這個好消息,先要答我的問題。誰答得好,我有賞賜。」

    「是!」王子們一齊回答。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也都不小了,都該知道軍事,那麼我們蠻族,最大的敵人是誰?」

    比莫干遲疑了一下,去看鐵由,鐵由攤攤手,表示自己也沒主意。蠻族地處瀚州,西有夸父,東鄰羽國,南面的天拓峽外是東陸胤朝虎視眈眈,可以說面面受敵,無所謂強弱之分。

    「是夸父!」一個聲音打破了安靜。

    「貴木?好,你說,為什麼是夸父?」

    「我們蠻族多的是騎兵,又擅長射箭。羽人的弓雖然強,卻不會騎馬,東陸人的武器好,鎧甲精,可是他們沒有我們跑得快,三萬騎兵殺他們十萬人。東陸現在學我們建騎兵,可是又怎麼比得過我們的虎豹騎?」貴木大聲說,「只有夸父是我們的對手。他們不騎馬卻跑得和戰馬一樣快,不披甲冑,可是中了我們的箭根本不怕。所以兒子以為是夸父,若是能得一支軍馬,兒子願意帶兵去西邊虎踏河駐守,叫夸父不敢過河踏進我們的草場!」

    「夸父是強敵。」大君搖頭,「但是,不對。」

    「東陸人!」

    「是羽人!」

    比莫干和鐵由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卻是不同的答案。

    大君點頭:「比莫干說是東陸人,鐵由說是羽人,各有什麼理由?」

    「兒子以為……」鐵由有點語塞,他從小信服比莫干,現在自己的答案和哥哥的不同,就手足無措起來。

    「你說你的!」比莫乾笑。

    「兒子以為夸父雖然可怕,不過人口極少,生育又慢,打一次仗要休養許久,就算我們敗退了,隔上幾年我們還是能夠搶回土地。東陸人雖然人多,兵器精良,可是分裂四散,自從風炎皇帝之後,一次像樣的進攻也沒有。我們剩下的敵人,只有羽人了。」

    大君還是點頭:「也有道理,比莫幹你說。」

    「兒子說是東陸人。羽人和夸父,雖然各有長處,但是東陸十幾個諸侯國加起來,上百萬的強兵。我們蠻族號稱三十萬鐵騎,可是真的遇上東陸的鐵甲和長槍,卻是死一個少一個,東陸人口眾多,若想招募,隨便怎麼都能再起百萬大軍。若不是因此,風炎皇帝也不能隔著七年就兩次入侵我們北陸。所以兒子覺得,我們的心腹大患,還是東陸。」

    「不錯!」大君拍了拍桌案,「你這個見識就要高過鐵由和貴木,我們怕的不是東陸的百萬大軍,而是東陸百萬大軍之後那幾千萬的人,那就是不斷的兵源。」

    「旭達罕,」他最後轉向了沉默的三兒子,「你的幾個伯父都說你是我兒子中最聰明的智將,你沉默不說是為什麼?」

    「兒子的答案和大哥一樣,我們北陸最大的敵人,是東陸人。」

    「是麼?」大君搖頭,「可惜你說得晚了。不過能說的都被你的哥哥弟弟們說完了,也不能怪你。」

    「不!」旭達罕仰起頭,「兒子說是東陸人,可是兒子有不同的說法。」

    「是麼?」

    「是!」旭達罕上前一步,「兒子要問哥哥弟弟們,九州各國,誰的土地最大,誰又最富有?」

    比莫干皺了皺眉。這根本不必問,東陸胤朝佔據四州,幾乎一半的土地,是天下最大的國家。

    旭達罕根本不想聽兄弟們回答,緊接著說道:「九州的疆域,九個州大小相差不多,貧富卻差得大。兒子當日算過,我們瀚州一年的出產,若是折成東陸金銖,大概是三千萬。可是東陸四州,光是中州一年的出產,就不下八千萬金銖。而據說宛州一州的出產,就比東陸其他三州加起來還多。東陸人佔據最肥沃的四州,而我們蠻族七部只有一個貧瘠寒冷的瀚州,我們的敵人,怎麼不是東陸人?」

    「你到底要說什麼?」大君搖頭,「我問的是敵人,你說的是財富。」

    「父親,」旭達罕單膝跪地,「我們蠻族的心願是什麼?當然是建立鐵沁王的功業,我們要踏遍大地和海洋。打敗一個兩個敵人又算什麼?我們要打敗所有人!可是憑藉瀚州的出產,我們沒有兵力四方開戰,我們只有佔據最富饒的東陸,借助東陸的出產,才能完成盤韃天神指引給我們的功業!所以我們的敵人,一定是東陸人!」

    「說得太簡單。」大君冷冷地喝道,「風炎鐵旅侵入我們草原的時候,別說你們沒有看過,我也只是聽說。真正接戰的短短七個月中,我們七部戰死的年輕人不下二十萬,大半的青壯死在戰場上,只得依靠婦孺去放牧,十幾年都不能恢復。東陸的鐵甲硬弩,那兩次是殺傷了我們七部的膽,所以至今我們不敢越過天拓峽半步。你要進佔東陸,你憑什麼進佔東陸?你有你爺爺欽達翰王的勇敢麼?」

    「兒子沒有爺爺的勇敢,可是憑著我們蠻族幾十年的積累,我們可以的。」旭達罕更上一步,「風炎皇帝鐵線一戰,我們蠻族損失慘重,東陸如今的分裂也未必不是因此而來的。只要他們分裂,我們就可以分開來擊破,東陸現在不是一體,再等下去,這個絕好的機會就要失去了!」

    他走到門邊一掀羊皮簾子,指著南方:「我們蠻族要看的敵人,是整個九州。我們要成為這世界的皇帝,西邊打敗夸父、東邊大敗羽人又算得了什麼?只有拿下富饒的東陸,才是我們蠻族萬年立業的根本!」

    金帳中靜得出奇,比莫干微微吐口氣,也點了點頭。

    「好!這才是我的兒子該說的話,應該賞的。」大君摘下壁上烏沉沉的角弓,拋給旭達罕。

    「我要賞的,是旭達罕的志氣!」大君環視兒子們,「只看到眼下的不是英雄,你心裡有天下,你才能佔到天下的土地。遜王起兵前不過是個牧馬的奴隸,他為什麼可以一統七部?是因為他有一統七部的心思!只想著守著這片草原,你們是當不得英雄的!」

    「是!」王子們齊聲回答。

    「阿爸,兒子以為……」排在最後的阿蘇勒低低地說,可是他的聲音被哥哥們的高聲應答吞沒了。

    大君轉向了大合薩:「大合薩,在東陸的見聞,就由你自己告訴他們吧。」

    大合薩剛剛在煙鍋裡塞滿了菸草,深深吸了一口。他抓著自己的光頭下了坐床,揮手掀開帳篷一側的帷幕。

    帷幕下巨大的地圖暴露出來,它繪製在淡黃的生絹上,赭色繪製山脈,藍色繪製河流。細細的綠線標明了諸侯國的國境,散佈在地圖上的紅點是重要的關隘和都市。

    「這是東陸的地圖,」他指點東陸諸國的疆域:「東陸四州,中州、宛州、瀾州、越州。胤朝開國的大皇帝白胤建國時候,就把土地分封給了大將和親隨,當時是十二諸侯國的制度,六公國六侯國,大皇帝只統治天啟城周圍的一片王域,面積還不及大的諸侯國。」

    「後來的七百年裡,諸侯們爭鬥,有的兩國合併,也有的一國分裂。到了現在,一共十六國。其中又有五家大諸侯,分別是中州北面的淳國,瀾州北面的晉北國,還有號稱『天南三國』的宛州下唐國、越州離國、宛州和越州之間的楚衛國。」

    「我出使的是宛州的下唐國,」大合薩點了點地圖南方的一座城池,「這就是下唐的都城南淮。下唐國有個公爵,叫做百里景洪,要和我們結為盟友。」

    「我們怎麼能和沒有信義的東陸人結盟?」鐵由驚得喊了起來,「那些人還不如草原上的狼有骨氣!」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幾個怎麼以為啊?」

    「兒子也覺得不妥,東陸人和我們結盟,下唐又遠在南邊,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打算。」比莫干說。

    「兒子想,結盟的事情還是和諸位大汗王計議一下的好。」旭達罕說。

    「兒子……」

    大君揮手打斷了鐵由:「你想必也是覺得不好了。」

    「是。」

    「我知道這消息傳出去,動靜比現在會大得多,所以先見你們幾個。」大君斬釘截鐵地說,「和下唐結盟的事情,不可更改!是我的兒子,就跟在我的馬後!」

    「兒子會追隨父親!」旭達罕跪了下去。

    「兒子會跟在父親的馬後!」其餘三個王子也忽然醒悟過來,一起跪了下去。只剩下阿蘇勒靜靜地跪在最後,沒有出聲。

    「你們能這麼說,我很高興。」大君這樣說著,卻沒有喜色。

    他也不叫兒子們起身,冷冷的目光在兒子們頭頂上掃過,鐵由微一抬頭,竟被父親的目光嚇得心裡一寒,急忙又低下頭去。

    「東陸的規矩,凡是兩國結盟,就要互送王子貴胄,作為人質。你們既有膽略,誰敢去下唐國做人質?」

    王子們愕然地抬頭看著父親,頭腦中一片空白。他們不是只懂說大話的人,比莫干也上過陣,在和真顏的一戰中冒著箭雨衝鋒過。可是遠去下唐實在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到了千里之外,從此就不再是尊貴的王子,而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質,像是陷在泥沼裡的飛鳥,只能任人擺佈。

    而最重要的莫過於離開了北都,或許在新的大君登位之前,都不能回來。

    「怎麼都不說話了?」大君從坐床上走下,一一看著低頭不言的兒子們,「聽到要去東陸做人質,就沒有膽子了麼?」

    金帳中一時間靜悄悄的。鐵由趴在那裡,目光只敢盯著膝蓋前的一小片,餘光瞟見父親的重靴在面前悄無聲息地踱過,彷彿能感覺到那凌厲如刀劍的眼神在自己背脊上刮了過去,通體一陣冰涼。

    「雖說是人質,可是下唐百里國主已經許諾將會教授東陸軍陣的學問,讓你們親身隨軍。你們若是有心,不但可以見識東陸的風土,而且可以結交那邊的貴族大家,更可以探聽得東陸兵力的虛實。這難道不是我們絕無僅有的機會麼?」王子們依舊低著頭。

    「鐵由,前些天是你跟我說想和大哥和三弟那樣學著掌兵,不願去東陸麼?」

    鐵由戰戰兢兢地抬頭:「兒子……兒子……兒子想的是……」

    他腦袋彷彿要炸了,覺得父親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懸崖邊。

    大君根本無意等他回話,眼神一排掃去:「比莫幹你是大哥,旭達罕你是我們青陽的智將,都不敢麼?還有貴木,貴木貴木,你七歲就敢殺狼,是我最勇敢的兒子,你現在低著頭,難道去東陸比一頭要吃你的大狼還可怕?」

    貴木不像哥哥們沉得住氣,狠狠地磕了一個頭:「父親,兒子不去!」

    「呵!」大君一驚,反而笑了出來。

    「兒子是呂氏的子孫,青陽的王子,絕不給祖宗丟臉。騎馬上陣,如果貪生怕死,後退半步,父親一劍殺了我也沒話說。可是人質,」貴木咬著牙,「兒子是不願做的!」

    「笑話!」大君冷笑,「下唐國的使節不日就護送一名下唐國百里氏的宗室子弟來我們青陽作人質,你們幾個嘴裡說不貪生怕死,可是讓你們兄弟中出一個人去下唐都沒有。這就是我們青陽的好男子?你們看不起東陸人的軟弱,我看到了這種時候,你們還不如東陸的年輕人!不!連個女人都不如,遜王送了阿甘達去做人質,阿甘達騎了白馬,一次都沒有回頭。你們也是我們帕蘇爾家的男人啊!」

    大君說的典故出於蠻族有名的長詩《遜王傳》。遜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一個在草原上召開庫裡格大會的人,他是個奴隸出身的下賤武士,最初兵少將寡,為了向自己的義父借兵,願意以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阿甘達作為人質,交換三千騎兵。阿甘達於是騎了白馬去,自始至終不曾回頭一顧。等到阿堪提以這三千騎兵起家橫掃草原歸來的時候,才知道阿甘達已經被自己的義父收為帳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質問阿甘達,阿甘達卻從山巔上躍下自盡。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絞,最後殺了義父成為蠻族第一位大君。早先北陸草原上的歷史早已無法考證,所謂《遜王傳》不過是一部說故事的長詩,可是阿甘達的故事淒婉哀惻,被傳唱不休,無人懷疑它的真實。阿甘達也被草原上的人稱為「光母」,讚歎她的堅貞和勇敢。

    貴木的臉色白了白,猛地把頭擰到了一邊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懦夫和女人……」大君緊抿著的唇顫了顫。

    貴木心中也畏懼,知道父親是動怒了。

    鐵由咬牙磕了個頭:「父親,平日裡是誰自以為聰明,王爺們和家長們面前,又是誰最喜歡議論東陸的局勢,剛才又是誰說了豪言壯語?為什麼現在就不說話了呢?」

    他看了背後的旭達罕一眼。

    大君點頭:「旭達罕,你的哥哥們在問你,你為何不說呢?」

    旭達罕神色安靜:「二哥想護著大哥,就該自己挺身出去,兒子不是不敢,是不願。兒子不是手裡沒有事情做,兒子覺得男子立業的地方是戰場,去東陸當人質不是兒子想做的。」

    「如果父親讓你去呢?」大君盯著他。

    「三哥不能去!」貴木急了起來,「父親自己去北都城裡問問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還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獵,別的部落有使節來,十次有九次是三哥應付。每天聽不完的事情,不到後半夜,三哥有幾次睡過?九帳兵馬的名冊,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兩個多月,眼睛都熬紅了。那兩個兄弟在什麼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馬!」

    他瞥了一眼比莫干兄弟:「父親問誰能去。兒子說他們兩個都能去!鐵由嚷著要掌兵,他會掌兵麼?為什麼不能去東陸學?比莫干手裡的事情,交給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裡也是找不到人的!父親你說,難道沒本領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這樣苦熬的,反而該倒霉麼?」

    「貴木,」旭達罕低喝,「不必喊。我們做過什麼,父親知道,用不著自己說!」

    「胡說!」鐵由忍不住,「誰是沒本領的人?」

    「哼!」貴木冷笑,「你的刀法怎麼樣?你讀書識字又怎麼樣?人人眼裡的事情!」

    他大步走到坐床邊,從桌上抓起盛著羊奶的銀罐,噌地一聲拔出腰間的長刀。他掃了一眼周圍,手一拋,銀罐忽然離手。就在罐子滯空的剎那,他的長刀急振,碎成紛亂的鐵光,交織著在水罐上劃過,被他刀勁阻擋,罐子在空中懸停了半刻。只聽見長刀入鞘一聲響,手工錘打而成的銀罐徹底崩裂成碎片,一潑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著一片片碎銀落下。

    「鐵由不要說這種笑話,要說本領,先看我手裡的刀利還是你手裡的刀利!」

    鐵由受不了激,站起來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切一隻罐子而已,有膽子試我的寶刀麼?」

    貴木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卻沒這罐子結實!」

    「你!」鐵由指著他的鼻子,指尖顫著,「朔北血的狗東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親面前我不跟你計較,可是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殺我?」貴木蠻勁發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種刺進來看看是什麼血,都是父親的兒子,我是青陽的人!」

    兄弟們惡狠狠地彼此瞪著,一時陷入了僵局。

    一聲骨節的暴響忽然打破了寂靜。眾人一驚,發覺那來自大君攥得緊緊的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肉裡,彷彿要抓透手掌。王子們都見過父親發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顧不得彼此的敵意,拋下刀劍一起跪下。

    「你……你們!」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給我滾出去!」

    王子們退了出去,阿蘇勒走在最後。

    大君喚住了他:「阿蘇勒,你年紀還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麼想。」

    阿蘇勒沉默了一下,轉身磕了一個頭:「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

    大君呆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蘇勒已經起身出帳去了。

    大合薩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麼著急,早該知道是這個反應。」

    「我恨的不是他們的反應。沙翰,從他們身上你還看不出來麼?」大君低聲說,「蠻族最大的敵人,是我們自己!」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1
第三章 世子七


    「出來了,出來了!」

    金帳的簾子掀開,也掀起了小小的騷動。

    「旭達罕,出了什麼大事麼?」大汗王們搶先迎上了旭達罕。

    相隔不遠,木犁、巴赫和巴夯圍住了比莫干。兩個窩棚的人各自聚在一起,只有三五個家族首領平時游離在兩個窩棚之間,想望風投靠,這時候卻不知道湊往哪裡,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遠處。

    「大合薩回來了,」旭達罕躊躇著,「父親要和東陸的諸侯國結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臉上。從有牧人傳唱的詩歌開始,東陸的華族和北陸的蠻族,從來都是水火不容的敵人。四十年前,東陸的風炎皇帝北伐,蠻族死了無數精壯的年輕人,終於低下驕傲的頭,向東陸納貢,把東陸胤朝稱為上國。可是血仇從來不曾被忘記,年輕人鞭策駿馬,磨著雪亮的馬刀,有幾個不想殺到東陸去,洗雪當年的恥辱呢?

    同盟,這可是蠻族從來沒有想過的詞。

    「這不行!」一個首領首先回過神,炸雷一樣地喊了起來,「東陸人,那可是我們的世仇。我們青陽的老祖宗,青銅的血啊,怎麼能跟東陸的懦夫坐下來當朋友?」

    旭達罕搖頭:「父親下了決心,不過最糟糕的,還不是這事……」

    台戈爾急躁起來,跺著地面,壓低了聲音吼:「有什麼話說?我們都是你的伯父,這北都城裡,就是天塌下來壓在你頭上,也有伯父們幫你頂住!」

    旭達罕點了點頭:「父親要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東陸當人質。我怕,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沒人說得出話來。這麼多年大家跟著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裡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君過世,旭達罕繼承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東陸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費了。

    「旭達罕!」台戈爾扯住侄兒肩頭的衣服,「這話你可要說清楚,是郭勒爾說的,還是你猜的?這麼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馬尾巴上,你可不要說出沒來由的蠢話來!」

    「侄兒不是瞎猜,」旭達罕深深吸了口氣,「我看父親的意思,這個去當人質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學東陸的知識,又得應對人,不能丟了我們青陽的威嚴。這樣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干。可是比莫干是長子,早就大婚了,剛剛生了第二個兒子。我自己一個人,又是弟弟,父親不會不考慮這事。」

    「這怎麼行?」格勒嚷了起來,「生了兒子又算得了什麼?」

    「大君傳召,請四位大汗王金帳議事!」一名金帳宮的侍衛出帳來,提著馬鞭虛空一揚,高聲喝道。

    大汗王們顧不得再和旭達罕說話,幾個伴當排開人群,台戈爾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帳。那邊比莫干身邊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他倒退出來,對比莫干行禮,大步走向了金帳。

    兩行人在半道相遇,三個老王爺對於這位以軍功晉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憚,台戈爾略略停步,一雙渾濁的褐黃色眼睛冷冷地掃了九王一眼,九王恭敬地行禮。

    「看九王對大哥的敬重,大汗王們看我們就像家裡養的兩條狗!」貴木惡狠狠地低語。

    「什麼都不要說!」旭達罕低聲喝道,「跟我回去。」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1
第三章 世子八


    蘇瑪舉著一盞燈,把帳篷裡微微地照亮。

    帳篷裡開闊,床上的被子攤開,上面壓著阿蘇勒隨身的白色雪狐裘,卻空無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後。床和帳篷間隙的一片黑暗被燈照亮,角落裡的孩子抬起胳膊擋著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著蘇瑪。

    兩個人靜靜地相對。許久,阿蘇勒又低下頭去,抱著自己的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蘇瑪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貼在面頰邊比了一個睡覺的模樣,是說到了入睡的時候了。阿蘇勒不回答,蘇瑪拖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換了貼金的紅色裙子,盤了頭髮,雪白的衣領子裡襯著修長的脖子,明麗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對不起……」

    蘇瑪以為自己聽錯了。

    阿蘇勒把臉慢慢地轉了過來,他凝視著蘇瑪的眼睛,輕輕伸手摸她的臉:「對不起……」

    蘇瑪呆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於是捏著自己的臉,擺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

    「蘇瑪……對不起……」

    眼淚忽然從孩子的臉上滾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葉,忽然間他變得那麼虛弱,崩潰的悲傷從他的眼睛裡流溢出來。

    蘇瑪呆呆地看著他,慢慢地張開雙臂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側過臉蛋貼在他的頭頂。

    「我是一個廢物啊,」阿蘇勒低聲地說,「我連你也保護不了。」

    蘇瑪輕輕撫摩著他的背,心裡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和一絲一絲的清甜一起湧上來。這個主子忽然間又變成了初到真顏部時候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著跑著,摔倒了,大哭起來,蘇瑪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喂他一粒酥糖,親著他的臉,叫他不要哭。那時候的風好像又在身邊柔和地吹過,那時候父親騎在高大的紅馬上,姐姐的歌聲嘹喨。

    蘇瑪低頭下去貼著他的臉,這個孩子的身體總是比一般人涼一些,可是蘇瑪現在感覺到他皮膚上一絲絲的溫熱,她貼得緊緊的,怕那些熱氣悄悄地散去了。整個世界都是涼的,只有她懷裡抱著的這個孩子讓她覺得安心。

    過了好一會兒,蘇瑪伸手在阿蘇勒的掌心裡面輕輕地畫。

    蘇瑪會寫字,以前她和阿蘇勒說話,都是寫字,可是到了青陽部之後,蘇瑪再沒有在他掌心裡寫任何一個字。寫完了,蘇瑪舉起燈默默地走向帳外。阿蘇勒看著自己的掌心,緊緊地握起了拳頭。他看著蘇瑪的背影,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蘇瑪,你有沒有見過我阿媽?」阿蘇勒擦著眼淚。

    蘇瑪搖了搖頭。青陽的兩位大閼氏過世都早,剩下四位側閼氏,其中又只有阿蘇勒的母親生下過孩子,算起來是金帳的女主人。可是蘇瑪是賤民,連踏進金帳的機會都沒有。

    「跟我去看看阿媽吧?」阿蘇勒站了起來。

    蘇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蘇勒上來輕輕地一吹,燈就滅了,黑暗裡蘇瑪覺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蘇勒的手心冰冷。

    金帳宮。

    呼瑪捧著半盆炭從帳篷裡退出來。大風吹著帳篷頂上的白尾,獵獵作響。側閼氏們以顏色區分,白帳是朔北部閼氏樓蘇的帳篷。呼瑪年紀已經很大了,在金帳裡從一個小僕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裡風大,」呼瑪回頭對外帳的僕女叮囑了一聲,「不要睡得太死,別讓風漏進去,閼氏的身體不好,染上寒氣我要你們好看!」

    她的聲音冷厲,可是看著那些戰戰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憐憫。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個孩子作為依靠。偏偏大君又並不喜歡親近女人,好容易有三個女人生過男孩,可一個個,都沒有好結果。

    「命啊!」呼瑪放下簾子,「沒有享福的命。」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帳篷旁邊忽地閃了出來,呼瑪驚得差點要把炭盆拋掉,那個人影已經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蘇勒啊。」呼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她一低頭,看清了阿蘇勒的面容。

    呼瑪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頭往懷裡一攬,退到帳篷側面,看著他滿臉是土,不知道在風地裡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給他擦:「世子啊,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奶娘,」阿蘇勒輕聲說,「我想見阿媽,」

    「沒有大君的命令,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啊!」呼瑪嗔怪著甩掉他的手。

    阿蘇勒的手被甩脫了,卻不肯走,低頭默默地站著。

    呼瑪嘆了口氣:「世子啊,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沒有傳召,不能再進內帳裡來。今天大君深夜還在召見人,人多,會給人發現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頓責罰,我們這些做奴僕的,可就難過了。」

    阿蘇勒還是不走。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巡邏的侍衛經過,呼瑪心驚膽顫,硬了硬心,低聲呵斥起來:「不行!你已經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呼瑪覺得那隻小手放開了,孩子默默地轉身,低頭走了開去。呼瑪的手還伸在那裡,風吹在指尖,沒有人握著,那麼的涼。一股心酸突如其來地湧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蘇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氣,這是要命的事情!」

    呼瑪捧著他的臉蛋,見眼眶裡隱隱約約有一輪清亮滾在下面。

    「謝謝奶娘。」阿蘇勒對著黑暗裡招招手,「蘇瑪,你也出來。」

    蘇瑪輕手輕腳地從角落裡鑽了出來,站在阿蘇勒的身邊,低著頭。羊奶一樣細緻嬌嫩的皮膚和黑而靜的大眼睛讓呼瑪也暗暗地驚嘆。蘇瑪注意到了呼瑪的眼神,頭垂得更低了。

    「你帳篷裡的小女人啊?」呼瑪捏著阿蘇勒的臉蛋,「長大了,就知道帶女人來看阿媽了。」

    蘇瑪的臉微微地漲紅,阿蘇勒在呼瑪的懷裡手忙腳亂地擺手。

    「臉紅什麼?」呼瑪輕輕摸著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長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媽心裡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蘇勒:「小聲點兒,跟我來。」

    呼瑪支開了外帳裡值守的兩個小女奴,將帳簾掀開一線。

    阿蘇勒拉著蘇瑪悄悄地鑽了進去。呼瑪把手指豎在嘴唇上:「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氣了,只能呆在這裡看看。弄出響動來,我要受責罰的。」

    阿蘇勒鄭重地點了點頭。

    呼瑪這才掀起了內帳的簾子,低聲地說:「這些天還好,安靜得很,睡得也踏實。」

    蘇瑪看著阿蘇勒,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向裡面,忽然間就長大了一般。

    內帳裡惟一的燈下,看起來依然年輕雍容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蘇瑪從來沒見過那麼安靜、那麼慈祥的女人,她懷裡抱著一個襁褓,輕輕地搖著,唇邊帶著淡淡的笑。蘇瑪的母親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稱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堅毅,並不像燈下的母親一般溫柔。內帳中燃著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讓人想要靜靜地睡去。

    「阿蘇勒。」女人輕聲地喚著。

    蘇瑪吃了一驚,他們所有人都屏著呼吸,側閼氏也不曾回望一眼,可是還是被她發現了。

    阿蘇勒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呼瑪也不吃驚,一切還是安靜的,女人低下頭在懷裡的襁褓裡親了一下。蘇瑪看見那個襁褓裡面根本不是什麼孩子,只是一個棉布的娃娃,畫著一雙單調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她是在對那個娃娃說話。」阿蘇勒輕聲說,「那就是我阿媽……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從來都認不出我。她抱著那個娃娃,以為是我,我長大了,她就認不出了,還以為我是小孩。」

    「瘋了……」蘇瑪的心裡一顫。

    「阿媽身上也是香的,和你一樣。年輕的時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蘇勒低下頭去,呼瑪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帳篷裡的女人輕聲地哼起歌兒來,是首兒歌,母親唱來哄著孩子睡覺。可是在這寂靜的夜裡聽去,遙遠而空曠,說不出的寂寞與哀涼。

    阿蘇勒頭也不回地出了帳篷。呼瑪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地搖頭:「你主子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蠻族,不看重這個。」

    蘇瑪望著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卻被呼瑪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著你主子。」呼瑪輕輕地摸著蘇瑪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貴人的相。這手,真是綿,草原上沒有見過你這樣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瑪說的,呼瑪會看相,呼瑪看見你,就知道一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一定嫁給草原上的主人。」

    蘇瑪驚訝地抬頭去看她,呼瑪卻已經佝僂著背,走進了帳篷裡。帳篷簾子合上,耳邊還幽幽地飄來閼氏的歌聲。

    夜深,金帳宮周圍也安靜下來。

    簾子掀開,侍衛武士步伐輕捷地來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將軍們還在帳外等候。」

    支著額頭休息的大君並不睜眼:「他們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沒有動手打起來,難道還不夠麼?你讓他們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議。」

    「我已經說了,將軍們也說不想打攪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將軍,說一定想見見大君,跟大君說幾句話。」

    「巴赫麼?」大君嘆了口氣,「你讓他進來吧。」

    巴赫一身咣當作響的鐵甲遠遠地就響了起來,他枯瘦的臉上沒有表情,進帳來跪下去行了個禮。

    「深夜了,你們和大汗王們爭了整整一天,你們要保比莫幹不去,大汗王們說比莫干身為大哥,是最合適的人。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啊,以前你們還是在暗裡爭,如今有了東陸這件事,明裡就敢跳出來了!」大君不輕不重地拍了案子,「我聽說在東陸,這叫結黨,是死罪。巴赫你不怕我殺了你?」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緊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一聲:「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們兄弟是阿依翰家族裡的大將,木犁從奴隸開始跟我一輩子了,還有我那個弟弟厄魯,都是青陽的支柱。你們支持比莫干,我一個都不能殺,而那邊,支持旭達罕的是我的三個哥哥。巴赫,你說我該怎麼辦?」

    「巴赫以為,這事是大君的不對!」

    「呵呵,」大君笑了兩聲,「原來是我錯了,竟是我錯了?」

    「巴赫讀書少,可是聽說東陸是長子即位。」

    「是,東陸大皇帝往往是傳位給長子,其他兒子封一個有供養沒土地的親王。你這是要勸我立比莫干?」

    「立不立比莫干並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蘇勒身體不好,能活多久都是個難說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廢掉阿蘇勒,貴族們心裡能安麼?」巴赫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們青陽作為庫裡格大會的盟主,還能傳過下一代麼?大君說我們結黨,就算是死罪,我們也不後悔!」

    大君沒有回答,也直視他的眼睛。

    金帳裡一時安靜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巴赫微微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將軍們推他進來,他進來前也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麼,他還是覺得心裡有些虛了。

    「巴赫,你心裡認為什麼樣的人才是我們草原的君主?」大君輕聲問。

    巴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遜王、像始祖、還是像我的父親呢?」大君起身踱著步,「巴赫,其實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魯,你們都不知道。蠻族需要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君王,其實我心裡所想的,是東陸胤朝開國皇帝白胤那樣的人。他要能在一個混亂的時代舉起旗幟,讓千千萬萬的人都追隨他,覺得他所做的才是對的。他要有山羊一樣的仁慈,這樣他才能愛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獅子般的勇氣,這樣他才不會退縮;他還要有狼一樣的憤怒,這樣他才能咬牙切齒地完成一件偉大的功業。」

    大君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是我的兒子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是套著鐵鏈長大的鷹啊,飛不起多高的。年紀大的四個個個都比阿蘇勒更適合當大君,可是要說當個英雄,他們還差得太遠。而且如果我現在廢掉阿蘇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麼?矛頭還是對著新的世子,然後還是爭鬥。鐵由和貴木能在我面前動刀,將來我死了,他們就能帶著武士你殺我我殺你。偏偏你們都不懂這個,還要彼此結這個窩棚,將來你這個窩棚會不會是個小部落啊?長子部,還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裡。

    「好了,不必說什麼了,」大君擺了擺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們推你進來,還有什麼事麼?」

    巴赫猶豫了一下:「我和巴夯還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覺得……」

    「覺得什麼?」

    「大家覺得世子的身體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顏部休養。如果真的只是人質,諸家王子免不得爭鬥,那麼實在不行,也請大君保全大王子。讓世子去吧。」巴赫的聲音低落下去。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想讓阿蘇勒去東陸,是不是就因為他是個廢物兒子?他沒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兒子們,能上陣、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我死之前,我不想聽到有人跟我說要把阿蘇勒送到東陸去。」大君一字一頓,牙齒間有如咬著鋼鐵,「下唐的使節就要來了,都是我的兒子,他選中誰,就是誰!為了青陽,我什麼都可以犧牲掉!」

    巴赫走到帳篷口,聽見後面大君低低的聲音:「滾!」

    蘇瑪和阿蘇勒共騎小馬,阿蘇勒騎在前面。他個子已經和蘇瑪差不多高了,可是蘇瑪還是像以前那樣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著韁繩。

    木犁家的寨子距離金帳有很長的一段路,小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裡面本來就沒有什麼房子,趕著春牧的季節,牧民們都帶著帳篷和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曠的一座城,草地上滿是扎過帳篷的痕跡,放眼看不到人跡,只憑著星光認路。

    「阿媽叫勒摩,聽大人說,阿爸最初即位當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騎兵就來打我們,一直打到北都城下。後來你阿爸和瀾馬部的達德里大汗王帶著兵來救援,終於打退了朔北部。阿媽姐妹兩個就被送給阿爸當個閼氏,阿媽住在白帳篷裡面,年紀小,就是側閼氏。阿媽直到三十歲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大人們說那是為了我,我是谷玄,會吸人的魂魄,阿媽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時候呼瑪是我的奶媽,她對我說我一定要比哥哥們都勇敢,都聰明,這樣阿媽也會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媽就會別人欺負。阿媽已經瘋了,除了我,她什麼都沒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說得沒錯,我做什麼都做不好,騎馬、練刀,更別說上陣打仗了,我就是個廢物。」阿蘇勒輕聲地說著。

    他經常這麼跟蘇瑪說話,雖然永遠聽不到蘇瑪的回答。

    「可是……」他搖了搖頭,「我也不想當廢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忽如其來的酸澀從心裡升起來,他呆呆地望著天空。蘇瑪的手是溫暖的,從背後伸過來,輕地摸著他的臉。指掌間的溫柔讓他愣了一下,他扭頭看見蘇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真的是沒用,就知道說這個……」他抓了抓頭。

    蘇瑪輕輕地搖頭。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廢物的也許只有你了……」阿蘇勒輕聲地說。

    蘇瑪還是搖頭。

    她歪著腦袋,拂起他的頭髮,手指在他的發辮中輕輕地撫摩。阿蘇勒覺得頭上癢癢的,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蘇瑪也笑,依舊是無聲地搖著頭。

    直到很多年以後一個下雨的夜晚,阿蘇勒在火紅色的戰馬上抬起頭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蘇瑪默默地搖頭,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說出的、真正的意思。

    蘇瑪並不是說他是或者不是廢物,而是當一個人變成最親的人,那麼是不是個廢物已經完全的不重要了。

    聽不見任何的雷聲,細雨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

    「啊!下雨了!」阿蘇勒摸著微濕的頭髮,「我們趕快回帳篷去。」

    雨轉眼就大了起來,冰冷的大顆雨滴打在身上,隱隱的竟然有些痛。阿蘇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來抖開在蘇瑪和自己的頭頂,蘇瑪帶了帶小馬,想抄一條近道。

    她無意地扭過頭,身體忽然僵住了。

    「蘇瑪?」阿蘇勒跟著她回頭。

    他的心裡惡寒,有種極不祥的感覺。

    背後竟然有人,小隊的黑衣騎兵悄悄地立馬在他們身後。那些高大的黑色戰馬比阿蘇勒的小馬高出了兩個頭以上,呼出來的白氣都能噴到阿蘇勒的臉上。馬背上沉默的武士們似乎披著鐵鎧,帶著頭盔,威嚴而魁偉。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去,連星光也沒有,只剩蘇瑪手裡的燈照亮,可是照不出他們的面目。雨滴打在他們堅硬的鐵甲上,濺起了水花,彷彿在他們身邊罩著一層微光。

    「你們是哪個帳下的?」阿蘇勒大著膽子喊了一聲,「我是五王子。」

    小馬也有些驚懼不安,悄悄地挪動了步伐前行。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驅動黑馬,跟著逼近,黑馬們躁動起來,不安地打著響鼻。燈火照著,他們手邊各有一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馬刀。阿蘇勒沒有見過這種刀,纖薄修長,刀頭彎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懼。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阿蘇勒哆嗦了一下。

    蘇瑪連一刻也不敢停留,拋掉了手裡的燈籠,馬鞭打在小馬的頭上,小馬撒開了四蹄,在雨幕裡狂奔起來。

    背後的蹄聲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那些騎著黑馬的人確實是追著他們上來了,他們追得並不緊,就像捕食的猛獸咬住了羊群,緩緩地追著獵物的腳步,還沒有真正開始閃電般的撲擊。

    嘯聲刺耳,阿蘇勒和蘇瑪猛地低頭,什麼東西從他們頭頂掠過。

    「箭……是箭!他們在射我們!」阿蘇勒意識到是追逐的人在發箭。那枚箭走高了兩尺,還不是要取他們的命,可毫無疑問是威脅。

    「是丹胡麼?」阿蘇勒問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身上的那股惡寒至今都沒有消退半分,反而越發地濃烈起來,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刀抵著自己的後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刺進來。他說不清楚,但是直覺上那些騎乘黑馬的人和一般的蠻族武士不一樣,蠻族武士像是虎豹騎用的帶著鋸齒刃的戰刀,而這些武士就像他們用的細刀,陰冷而鋒利,帶著刺心的寒氣。

    小馬帶了兩個人,漸漸地跑不起來了。那些黑馬似乎緩緩地逼近著,他們也沒有打火把,可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那些人像是可以視物,無論蘇瑪怎麼兜轉下馬,背後惡鬼般跟隨的蹄聲始終都無法擺脫。

    前方忽然出現了燈火,一串火光似乎是夜歸牧民的火把。阿蘇勒心裡鬆了一下,放聲喊了起來:「救人啊!救人啊!」

    持火的小隊人馬立刻散開圍了上來,他們馬後掛著野雞和獐子,還有人肩上扛著一匹帶箭的鹿,整個小隊都穿著整齊的青灰色革甲,隊伍整飭有序。

    「是……是大風帳木亥陽將軍的人馬麼?」阿蘇勒認出了這裝束。

    「什麼人?」領頭的武士大吼,他非常的警惕,手中角弓上搭著羽箭,直指阿蘇勒。

    「我是五王子!」阿蘇勒舉起了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的手腕上束著豹尾裘,白得耀眼。豹是青陽的圖騰,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襲的親王,只有世子。武士們被驚動了,紛紛放下了弓箭,領頭的武士按著胸口行禮。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頭領大吼著策馬走到阿蘇勒身邊。

    藉著大風帳武士們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馬的武士都已經策馬停在了百步之外,他們聚成一線,手中依舊提著長刀,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黑暗中隱約覺得有冷銳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頭領惱怒起來,覺得被忽視了,「不怕死麼?」

    他們人數佔優,這麼說的時候,大風帳下巡獵的士兵們已經操起了獵弓。蠻族的獵弓也是武器,發箭準確有力,百步距離上的洞穿力不遜於戰弓。

    還是一片安靜。

    但是只是極短暫的,鐵蹄聲猛地震響起來,黑馬武士們的陣勢橫掃上來,他們發起了衝鋒!

    只有幾騎對著大風帳的三十幾個人,他們卻主動地進擊了。

    「找死來了!」首領猛地一揮刀,「世子請在一邊觀戰,抽出你們的弓來!」

    數十枚迅疾的箭一齊投射出去。弓箭是蠻族引以為驕傲的武器,強悍的武士一箭可以射穿一頭犛牛!黑馬的武士們手中只有長刀,可是他們揮動長刀的時候,那些強勁有力的箭都被揮開,奇蹟般地,沒有一人中箭,他們像是連那些箭的軌跡都能看清。

    瞬間,戰馬就直衝到了面前。大風帳的武士們也一齊拔刀。

    「來啊!」首領大吼著激勵士氣。

    對著衝鋒在最前的武士,他猛地一刀斬向他的馬首。他是這群人裡面刀術最好的人,先殺一人,是要立威。可是刀落下,那些黑馬的武士彷彿變成了影子,不知怎麼地,那一刀就走空了。首領正詫異,忽然感覺到身體輕了起來,脖子上傳來的劇痛瞬間之後令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而在其他武士的眼裡,兩馬交錯的瞬間,對面黑馬武士們的為首者像是一隻詭異的蝙蝠,輕輕離開馬鞍一躍,而後首領的刀就走空了。他的人頭忽地濺血飛起,屍身依然端坐在馬背上。

    他手中的火把已經轉到了對手的手裡。黑馬上的武士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他舉著火把立在首領的馬旁邊。靜了片刻,他揮手以火把打在首領無頭屍體的背心。

    首領的屍體栽落馬背。

    火把熄滅。

    大風帳的武士們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犀利的刀風已經逼近了面門。

    藏在數百步外的一叢虎舌棘中,阿蘇勒死死地握著拳,覺得那些飛濺的血像是要噴到他的眼睛上。那完全是一場屠殺。黑馬的武士們快速地帶馬在敵手的身邊經過,準確地遞出戰刀,敵人立刻被開膛破腹,殘肢血淋淋地落下。而他們像是風中的鬼影,根本無從捕捉。

    每一次的火把墜落都伴著淒慘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後照亮的是武士們驚恐的臉,然後他們的頭就忽然落了下去。

    阿蘇勒顫抖起來,滿眼都是濃猩的血紅,滿耳都是哀嚎和戰刀斬裂骨頭的可怕聲音。他在恐懼中探出手去,緊緊抓住了蘇瑪的手,那隻手冷得發冰,顫抖得像片風裡的枯葉。他低頭看去的時候,蘇瑪的臉上全沒有了人色。

    他心裡咯噔一下,明白蘇瑪和他想到的一樣,都是那場南方草原上的屠殺,當青陽的鐵騎兵衝進真顏部的營寨時,蘇瑪那雙清澈的眼睛裡,一定也映著這樣殘酷的場面。親人的殘肢在飛舞,溫熱的血濺在臉上,地獄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掙紮著爬行,有人帶馬飛快地在背後補上一刀……

    「蘇瑪,不要怕……」他壓低自己的聲音,卻發現所有語言此時都是蒼白的。

    他伸出雙手,想摀住蘇瑪的耳朵。一雙微微顫抖的手也在同時摀住了他的耳朵,兩個人都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阿蘇勒使勁地抱住蘇瑪,蘇瑪也使勁地抱著他。兩個人就這麼貼在一起,聽著外面的慘嚎聲越來越弱,天像是要塌了,會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下來。

    阿蘇勒大著膽子,藉著高達兩尺的虎舌棘的掩蔽,偷偷地看去。火把都已經持在黑馬武士們的手中,鐵蹄踏在沾滿血的土地上,那些體格雄壯的馬就著血啃食草皮,剛才還活生生的三十騎,現在只是三十個人、以及三十匹馬的屍體。

    那個瘦削的人是黑馬武士中的領隊,黑馬武士們四散在人群中翻檢那些屍體,最後圍聚在他身邊,都默默地搖頭。瘦削的武士沉吟了一下,忽地舉手一招,武士們嘩地散開,打起火把在周圍,一寸一寸草皮地搜索起來。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獨自立馬在殺過人的草地上,冷銳的目光掃視周圍,似乎漸漸地投到這叢虎舌棘來。

    他蒙著面,阿蘇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覺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臉上割了一刀。

    那是殺人者的眼神!阿蘇勒猛地俯下身子,緊緊地靠著半截土坡,單是面對那種眼神,就有無法呼吸的感覺。瘦削的武士掃視了一週,帶動了戰馬,有意無意地,他兜著圈子逼近了那叢虎舌棘。他的馬蹄聲在所有的蹄聲中最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心口上,他的長刀斜指地面,鮮血一滴一滴地墜落。

    馬蹄聲、呼吸,馬蹄聲、呼吸,蘇瑪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那是枉然,她的呼吸在跟著那人的馬蹄聲走,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盡頭。

    蘇瑪忽然感到和她一樣顫抖的阿蘇勒安靜下來,而且正把她摟在腰間的雙手掰開。蘇瑪抬起頭,看見他認真的臉,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力量忽然變得那麼大,蘇瑪想要死死地摟住他,可是阿蘇勒用力地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她的手。

    蘇瑪去扯他的袖子,阿蘇勒狠狠地甩開了她。他凝視著蘇瑪的眼睛,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蘇瑪拚命地搖著頭,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夢。那種可怕的恐懼感又回來了,她不會忘記真顏部的寨子被點著的時候,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媽拋下了她不顧一切地跑向外面。然後一個騎兵一刀劈倒奶媽,縱馬踩在她的頭上。那種刻在心頭的孤獨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拋下。

    阿蘇勒對她無聲地搖著頭,腳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他略顯蒼白的小臉在月光下透出一股嚴肅,甚至有著難以抗拒的威嚴。

    冰冷的恐懼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令他覺得每一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開。他舔了舔嘴唇,止不住顫慄,他很想撲進那個草窪裡和蘇瑪縮在一起,緊緊地抱住她來忘記那種恐懼。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氣還在支撐自己的時候做決定。

    「不要出來!蘇瑪!不要出來!不要怕!」他輕聲說,「我會保護你!」

    蘇瑪伸出手去拉他,可是已經遲了。

    阿蘇勒猛地跳出了虎舌棘的掩蔽,他站在那裡,也不抖了,從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鯊。騎著黑馬的武士們策動戰馬緩緩地逼了過來,為首的人帶馬立在阿蘇勒的面前。他並沒有看阿蘇勒手裡青色的小刀,而是默默地打量著這個孩子。

    誰也看不清他怎麼出手,阿蘇勒忽然間就被他完全地提了起來,押在馬背上。不需要下令,所有人跟著他調轉馬頭而去。

    為首的武士離去之前回望了一眼那叢虎舌棘,蘇瑪覺得他的目光像是針刺般釘住了自己,令她根本動彈不得。低低地,他笑了兩聲,陰陰的,像是一柄小刀在刮著人的耳骨。

    她早已被發現,孩子的勇敢瞞不過這些可怕的殺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1
第三章 世子九


    夜深,帳篷外已經很涼了。

    帳篷裡是暖洋洋的,火盆上擺著銅甑,乳白色的羊湯咕嘟嘟地沸著,腥羶的肉香飄得四處都是。年輕武士把著火鉤子撥開炭火,細細的火星飄起來,旁邊的人撮唇一吹,紛紛亂亂地一閃而滅。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成了!」

    他叉起一條鮮嫩的羊肉,吹吹就塞進嘴裡,愜意地大嚼起來,又旋開白銅酒罐,猛地灌了一口,彷彿從心肺裡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氣來,拍著膝蓋叫了聲好:「這才算地道的辣羊雜,辣料不夠,怎麼燒也是寡然無味!」

    他挽起寬大的袍袖,又拿小刀在湯裡撥弄,撈起整個羊腎。這時他才想起燉湯的同伴來,就沖年輕武士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動手:「班扎烈,自己動手。」

    吹火的是個年輕俊朗的東陸文士,二十多歲,黑幘廣袖,看上去是儒雅溫文的人物。

    班扎烈也紮了一小刀肉,慢慢地嚼著,好奇地打量對面的文士。他是比莫干的伴當,比莫干最信得過的幾個人之一,被派來隨侍這位東陸來的尊貴客人。

    東陸的行商班扎烈見過不止一次,多半是些虛胖的人,他們蓄著整齊的鬍鬚,遠看去倒像抹上的兩撇墨跡,見了貴族們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層笑,見了普通的牧民卻把臉板起來,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過去,背負雙手腆著鼓囊囊的小肚子。有些人腰間配有華貴的細劍,可是騎馬跑上十幾里路就累得牛喘。他們也不喜歡蠻族的飲食,往往隨身帶著廚師、甜酒和醃菜醃肉。

    不過這個文弱的年輕人卻是全然兩樣。他能喝北陸的烈酒,唱牧人們喜歡的歌謠,一掀袍子就能上馬,雖然不佩劍,可是兩道斜飛起來的眉宇彷彿比劍還利。

    比莫干直到深夜還沒回來,文士要吃北都城裡有名的辣羊雜,嫌僕女們調得不夠辣,就和班扎烈在帳篷裡架起銅甑,自己點火燒湯,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進去。

    羊肉入口彷彿化了一樣,那股辛辣的味道卻彷彿小刀在嘴裡刮著,班扎烈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細汗。

    「怎麼樣?」文士遞過酒罐,「喝酒,一定要喝酒!」

    草原漢子中也少見那種火一樣烈的眼神,班扎烈覺得和他之間少了顧忌,接過酒罐也灌了一口。酒是淡碧色的,青陽部馳名的古爾沁烈酒,入口彷彿一道火流般一直燒到心口。

    「洛先生這樣的東陸人,真沒有見過!」班扎烈對著文士豎起大拇指,「像我們蠻族的好漢!」

    「哦?」文士舔了舔嘴角的油腥,「東陸人該是什麼樣子?」

    「東陸人……」班扎烈想了想,不知道怎麼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文士咧嘴笑了起來,「不過東陸人跟你想的可不一樣。東陸很大,若是都是草原,從這一頭放馬跑到那一頭,也許一年都跑不到。東陸人也是各種各樣的,我們東陸南方有個離國,我們叫他們南蠻,他們的戰士你沒有見過是不會相信的,他們都穿赤色的輕甲,打起仗像是紅色的獅子。他們攻城不用雲梯,戰士們嘴裡咬著刀,互相之間牽著繩索,拿匕首紮在城牆的縫隙裡往上爬。砍到一顆敵人的頭,就把頭髮系在腰帶上,再去找下一個敵人。」

    「這樣?」

    「是啊,南蠻的武士,打完仗放一盞大秤,一邊稱著人頭,一邊稱著金銖。女人只喜歡最強的小夥子,村子裡誰最勇敢,最好的姑娘隨便挑。不過這又算什麼呢?不過是匹夫的勇敢,我朝立國的皇帝白胤,本來不過是一個低賤的武士,可是他只用了十一年就統一了整個東陸。火薔薇旗幟所到的地方,敵人都不敢接戰,灰溜溜地撤走,這樣野火一樣的英雄,想起來才叫人心裡發熱!」這麼說的時候,年輕文士眼睛裡有種灼熱的神情。

    「白胤的武功是很好了?是你們東陸第一的武士麼?」班扎烈忍不住問。

    「不。他雖然也是武士,可是武功不是最好,他手下的四柱國和四日將,就遠比他強。」

    「驅使別人打仗,那也說不上勇敢,就是打敗了,總不用自己去死。」

    文士搖了搖頭:「這可錯了。薔薇皇帝絕不怕死,他年輕的時候在建水據河大戰,親身帶著騎兵衝陣,敵人的弓箭就跟在他後面追。他中了三箭,胯下的戰馬死了三匹,每一次,都有四柱國將軍把戰馬讓出來給他,然後跟著他步戰,最後終於大破敵人。你想想以四柱國那樣威震東陸的傑出武士,為什麼不顧自己都要把戰馬讓給他?那可絕不是因為他是首領,而是因為只要有他扛著火薔薇的大旗,騎馬立在那裡,所有戰士都會跟著他衝鋒。這跟他會不會騎馬舞刀,能殺幾個人又有什麼關係?男人生在世上,像他那樣,又怎麼會怕死?建立千秋的功業,一統四州的山河,那是帝王之勇,縱然他死了,也是蓋世的英雄!」

    「好!」簾子外響起了掌聲,「帝王之勇!」

    帳篷簾子一掀,比莫干大踏步進來,席地坐在班扎烈身邊。將肩上大袖解下來,赤膊把衣袖結在腰間,就著熱氣騰騰的銅甑翻出一塊羊肝來,吹了吹大口吃了。

    「好!夠辣。」比莫干捂著嘴,失笑起來。

    東陸文士卻收斂了,灼人的眼神全都不見,眸子清明犀利。他微笑著把酒罐遞了過去。

    比莫干飲了一口:「有些急事,父親召見我們,完了又在九王的帳篷裡和幾位將軍議事,來得晚了。洛兄弟著急趕來,有什麼事情還請直說。」

    文士笑:「我來的事情,和大王子的急事,其實就是一件事啊。」

    比莫幹點頭:「我猜到了。直說吧,父親和下唐有意結盟,我們幾個兄弟中要出一人為人質,目前北都城裡人人都在猜是誰去做這個人質。九王和三位將軍全力保我不去,但是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和下唐的事情已經無可挽回?」

    比莫干嘆息了一聲:「比莫幹不對洛先生說謊,我知道這件事,只怕還沒有洛先生早。父親這次出動了大合薩南下,一點消息都沒有流出,這時候再說挽回,已經太遲了。」

    文士苦笑:「太遲……我們淳國在北都城裡經營了足足四年,希望能和青陽結盟,至今連大君的面尚未見過。下唐居然能在短短的半年時間內定下大事,我們所有苦心都歸流水了,大王子叫我怎麼向梁秋侯爺交代啊?」

    「你們東陸有句詩說:劍在英雄手,登台傲王侯。」比莫干黯然,「我和洛兄弟相熟四年,自以為以誠相交,可是如今劍不在我手,又有什麼辦法?」

    「如果我國願傾全力,」文士試探著,「大王子向大君進言,下唐願出的條件,我們淳國都出一樣的,另開天拓峽水路。只求轉而結盟我國,可否?」

    「這不能。如果我進言,是代淳國向父親出價。父親忌諱私自結交東陸,對我們幾個兄弟管得最嚴,洛兄弟也該知道。否則洛兄弟每次前來,也不必費心躲開旭達罕的眼目。我這個時候出頭,未必會有洛兄弟想要的結果。」

    「水既也涸,魚之將死,焉能不全力一搏?」文士直視著比莫干的眼睛,目光炯炯。

    「洛兄弟要全力一搏?」比莫干沉吟片刻,「那麼由我來想辦法,居中請九王為洛先生引薦。但是到了議事的時候,我自然全力支持和淳國結盟!」

    「那麼將軍們和各家首領面前,也要大王子為我們主持了。」

    比莫幹點了點頭:「我和洛兄弟有四年的交誼,比莫干是那種口說不做、愧對朋友的人麼?」

    文士緩緩伸出一隻手:「那麼洛子鄢是怎樣的人,也毋庸再多說了!」

    比莫干想也不想,一掌擊在文士的掌心,一聲脆響。兩人的掌心都火辣辣地痛,他們對視一眼,同聲笑了起來。

    「洛兄弟這次來得好快,要是晚幾天,我也放飛鴿和你聯繫了。」

    「是追著大合薩的馬尾來的。沒想到大合薩年事已高,居然縱馬狂奔了兩千多里,我從畢止啟程,就落在後面半日的路程。」

    比莫干吃了一驚:「淳國知道大合薩的行程?」

    洛子鄢點頭:「大合薩南下北上,都要渡過天拓峽,是我們淳國所轄的海面,怎麼可能逃過斥候的耳目?一年前天師南渡的時候,梁秋侯爺就得到消息,只是那時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就悄悄放了過去。這次斥候聽到天師的從人議論,才知道出了大事。」

    比莫干驚得把小佩刀拍在地下:「天拓峽海防竟有這樣森嚴?」

    文士緩緩點頭:「也不瞞大王子,天拓峽海面上沒有一艘私船,就算是漁民,也都入軍籍,父子相傳,不繳納稅賦,為國當差。若是不持行牒想偷渡過海,消息連夜就會被送到附近的軍機府衙。這還是四十年前風炎皇帝所下的《七海稅兵制》,風炎皇帝心思深遠,可以想到數十年之後,真是英雄。」

    比莫干默然。

    「風炎皇帝……」他低低地嘆息一聲,「草原外真還有無數的英雄。」

    文士忽地大笑:「來來,不要只顧說。我親手燒的辣羊雜,對不對大王子口味?」

    「辣得眼淚都要出來。」比莫乾笑,「你哪裡是淳國密使,純粹一個東陸的辣椒販子!」

    班扎烈愣了一下,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騎上快馬,去鐵由帳篷裡叫他也來喝酒吃肉,見見洛兄弟。」比莫干對他說,「不要整天跟女人膩在一起。」

    「是!」

    班扎烈起身,卻忽地一愣,掌住了腰刀。

    「什麼人?」他低喝了一聲。

    幾個伴當之中,班扎烈刀術最精,耳目最明,一絲一毫的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注意。帳篷外隱隱有穿重靴的人奔跑的動靜,比莫干的帳篷內外守備森嚴,不該有人這麼放肆地奔跑。

    帳簾猛地掀起,班扎烈正要躍出去,耳邊響起炸雷一樣的喊聲:「大哥,出事了!阿蘇勒沒了!」

    「沒了?」比莫干猛地坐起,烈酒潑在胸口上。

    進來的是鐵由,他本來應該在自己帳篷裡纏著那個新來的東陸舞姬求歡,可是此時滿臉都是汗,像是一路狂奔過來的。

    「木亥陽傳來的消息,阿蘇勒夜裡沒帶伴當私自外出,不知被什麼人劫了,現在不知生死,他身邊只帶了那個啞巴僕女,逃出來報的消息。父親被驚動了,點了木亥陽的人馬去周圍搜索,九王那邊也點了虎豹騎,但是還都沒有回報。我得了這個消息自己騎馬趕過來的,路上來來往往的都是騎兵。」

    「什麼人這麼大膽子?」

    比莫干驚呆在那裡。北都城雖然不像東陸重鎮那樣繁華,但是也有十萬人居住,夜間有騎兵巡視。在城裡讓人劫了世子,是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不過歷代青陽世子,都是力敵百人的雄健武士,就算匹馬單刀,想劫也不容易,阿蘇勒是惟一的例外。

    文士站了起來:「二王子,幾個人劫了世子?」

    「說是十幾個。」

    「不是一般人。」文士沉吟著,「北都城戒備森嚴,十幾人行動,不是一般的匪人。」

    「把人都給我叫醒,」比莫干披衣佩刀,「跟我出去搜!」

    「大王子等一等。」文士擺擺手,「二王子,王爺們和其他幾位王子有什麼動靜?」

    「沒有,父親不讓通報給別人。現在木亥陽和九王是得了命令,一個帳篷一個帳篷搜,先搜王爺們的,然後搜家主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搜到這裡來。知道消息的家主哪敢有什麼動靜?都等在帳篷裡不敢動。」

    「那麼大君和我想的一樣,是先懷疑內賊了。」

    「什麼內賊有這種膽子?是要謀反麼?」比莫干惡狠狠地道,「我還是出去看看。」

    「大王子別去了!」文士苦笑,「大王子忘記了麼,你就是最大的內賊啊。」

    「洛先生怎麼這麼說?」

    文士手中多了柄白紙的東陸扇子,敲打著手心踱步:「世子沒了,若是找不到,從此就得新選儲君。按照現在的局勢,大王子是當之無愧的人選,所以說世子要死了,最得益的就是大王子。大王子現在不但不避嫌疑還要出去,豈不是授人以柄麼?」

    比莫干愣了一下,大聲喝道:「我怕什麼?我今天從帳篷裡出來,立刻就去九王帳篷裡議事,半步都沒有走開,縱然我想下手,也要有時間安排。要搜人,我帳篷裡更沒有!有人血口要侮蔑我,也要問過我的寶刀!」

    帳篷外又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這次不止一個,急匆匆地令人心驚膽顫。班扎烈一掀簾子,外面跪著比莫干帳下的一隊家奴。

    「主子,不好了!有人帶兵把我們的寨子圍住了!」

    「是木亥陽的人?是厄魯大汗王的人?」

    「都不是,是三王子和四王子的人!」

    「旭達罕!」比莫干呆了一下,「各家都在等著父親去搜,他怎麼敢動?」

    文士猛地頓足:「遲了,我們已經遲了一步!」

    「遲了?」比莫乾瞪視著他。

    「我們得到消息已經晚了。三王子是要把黑鍋扣在大王子的頭上。如果世子死了最大的好處歸大王子,那麼誰能不懷疑大王子?」

    比莫干猛地想起了什麼,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目光凌厲逼人:「是不是你?」

    鐵由拚命地搖頭:「我要做,也會告訴大哥,我……」

    文士上去拉開了比莫干:「絕不是二王子!」

    文士撩起鐵由的袍子下襬,露出兩條光腿來:「二王子真的是從被子裡起來前來報信的,你看看這褲子都來不及穿上,只披了件袍子,不像是胸有成竹。」

    鐵由的臉紅了起來。他剛才正在帳篷裡鬼混,得到了消息,馬上光著屁股騎馬趕來。

    「現在管不得別的。」比莫干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若讓旭達罕進來搜帳篷,以後我們兄弟在北都就不必抬頭做人了。就算動武,也要守住我們帕蘇爾家的尊嚴!」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2
第三章 世子十


    貴木轉頭看了哥哥一眼。

    火把側照在旭達罕鋒銳的臉上,明暗交錯起來,他高挺的鼻樑投下了陰影,一隻眼睛掩在陰影中,另一隻陰冷沒有表情。

    隔著百步,兩隊人馬對峙,戰馬不安地跳著,騎兵們努力約束自己的坐騎,數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赤色的龍牙旗下,旭達罕跨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卻只是安靜地摸著馬鬃,那柄出鞘的利劍靜靜地橫在馬鞍上。

    貴木掌著刀,緊跟在哥哥的後面。他還沒有親身上過陣,緊張得臉上慘白,額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著。

    「哥哥,可別……可別給父親知道了,這事……這事可不是小事。」貴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馬,壓低了聲音。

    「都到這裡來了,難道還能灰溜溜地走麼?」

    「可是我……我還是覺得……」貴木低下頭去。

    一個巴掌落在貴木的臉上,乾淨利落的「啪」一聲。貴木捂著臉,剛要發怒,卻對上了哥哥的眼神。

    「廢物!」旭達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我教過你什麼?統統忘記了麼?你覺得?你覺得?你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頭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

    貴木覺得心裡發寒,不知道是冷氣吸多了,還是因為哥哥那雙眼睛。

    「你說得不錯,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們會為了我們兄弟兩個去跟父親爭麼?不會!我們就是隻馬鞍,人家要騎著我們,騎壞了,沒用了,再換一隻。若是去東陸的是我們,這北都城裡可沒有人會記得我們,就等著死在東陸吧!」旭達罕一把摔開他,「看見今天大汗王們的臉色沒有?他們準備換馬鞍了!想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他們把我們當作青陽部的外人,能爭回面子只有靠我們自己!這北都城裡,多少人在等著看我們兄弟的笑話,可是我們兄弟是沒有笑話可看的,世上沒人能看我旭達罕的笑話!我終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個個都在我馬鞭下低頭!」

    「是!」貴木用力點頭。

    「你是我弟弟,」旭達罕為他整了整衣領,拍著他的肩膀,「整個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個!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都知道。」旭達罕回過頭去,聲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頭,「一會兒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我們是親兄弟,阿媽一個人的奶水喂大我們兩個人,我們要為阿媽爭口氣。」

    「嗯!」貴木用力點頭,心裡像是有團火。

    從小到大,在貴木心裡,旭達罕是誰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為阿媽是朔北部的,兩個人血統上都被歧視。小時候勢弱,練刀練不好要罰,無故發怒要罰,不按時進食還是要罰,上到各家首領,下到金帳宮裡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貴木的頭頂。偏偏他最小又最氣盛,不能忍的時候就會暴躁地打壞一切東西,對周圍每個人大吼。這時候就會有金帳宮的侍衛武士們衝上來抓住他,不給他吃的,罰他跪在太陽地裡面。貴木咬著嘴唇就是不跪,儘管胃裡痛得像刀絞一樣,嘴唇都乾裂了。他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都是父親的兒子,有人是貴血,有人是賤血,有人喝著羊湯呵斥別人,有人就要餓著被別人呵斥。那種劇痛攻心的感覺,直到現在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這時候是旭達罕走過來先在他身邊跪下,旭達罕是個好王子,不挑剔,不發怒,從不惹人生氣,可是旭達罕跪在他身邊,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終於貴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帳宮的人冷眼看著他們兩個,天就這麼黑了,旭達罕默默地跪在那裡看著前方,星辰升起在他頭頂。

    旭達罕最後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已經冷了的饟遞給貴木,貴木搶過去啃著,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而旭達罕依舊默默地看著前方,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為什麼要對我好?」貴木狠狠地抹著眼淚問他。

    「我們現在跪著,總有一天會站起來,」旭達罕輕聲說,「還有……我是你哥哥啊!」

    從那天夜裡,貴木一直都相信,這個哥哥終究會像他小時候說的,帶他一起站起來。

    對面的陣勢閃開一個缺口,比莫干提劍而出,躍上雪漭的馬背,幾個剽悍的家奴手持著皮盾遮護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頂盔摜甲,高舉火把,約束著胯下躁動不安的戰馬。

    「旭達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誣陷哥哥麼?」比莫干遙遙地指向龍牙旗下的旭達罕。

    如同刀鋒相對,陣前是一觸即發的格局。比莫干帳下伴當連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達罕帶的是他一手訓練的「龍牙輕蹄」,百餘人的輕騎本來不足以威脅比莫干,比莫干也就不太上心。可是這個特殊的時機,訓練有素的輕騎兵再趁機發動,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為什麼這麼說?」旭達罕的聲音冰冷的沒有起伏,「阿蘇勒失蹤,在北都城裡,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經帶兵搜了我的帳篷,我身為王子,就對北都的安危有責任,我不過是要看看你的帳篷,你騎兵阻攔我,是帳篷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麼?」

    「旭達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讓九王來,讓木亥陽來,但是你們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麼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親面前謝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帳篷,我也打開寨子的門,隨便大哥搜。大哥現在不讓搜,是要把什麼東西移走麼?」

    「我說過,我不怕搜,但是朔北血的卑鄙雜種不可以!」比莫干被激怒了,「一個下賤的奴隸也可以搜,就是你旭達罕,今生別想踏進我的地方!」

    「既然大哥這麼看不起我,」旭達罕低聲說著,忽然提手抄起了馬鞍上那柄橫磨雙刃劍,「那麼就不要怪我也不顧大哥的臉面了!」

    他忽地舉劍暴喝起來:「殺上去,都給我擒了!反抗者,殺!」

    貴木呆了一下。他們殺氣騰騰而來,只是想搜比莫干的寨子,卻沒有想到真的會有衝突。聽到「殺」字的命令,龍牙輕蹄的騎兵們也怔住了。

    「殺!」旭達罕神色不變,高高舉著他的劍。

    他帶動戰馬,一騎當先直衝了出去。貴木咬咬牙,壓下了所有猶疑,也猛地拔出腰刀,高喊了一聲:「殺!」

    龍牙輕蹄的騎兵們一起拔出腰刀,駿馬長嘶,破閘之水一樣衝了過去。

    「我……我們怎麼辦?」鐵由變了臉色。

    比莫干的臉微微扭曲起來,也拔了戰刀:「雜種!早有殺了我們的打算吧?抓著一個機會,就忍不住了。終究還是小看了這條草裡的蛇!」

    他高舉戰刀大吼起來:「上!給人踩在頭上了,還能忍著麼?」

    武士們的血勇被激發出來,無端被攻擊的恥辱令家奴們暴怒起來,他們的臉色早已漲得通紅,握著戰刀的手滾燙滾燙。

    「殺啊!」所有人一起舉著刀暴吼。

    藏身在帳篷中的文士把簾子微微掀起一絲,看著遠處兩撥火把揮舞,數百點亮光在夜空下分外地耀眼,喊殺的聲音滾滾而來,還有羽箭的尖嘯聲、哀嚎聲、戰馬的嘶吼聲,兩撥火把匯到了一處,彷彿蠻古荒涼的黑色大地上,有一隻巨大的渾身閃光的巨獸在起舞。慘烈的拚殺在遠處看去,竟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真是亂離之世啊!」他放下簾子,低低地嘆息了一聲,盤膝坐下,把酒罐舉到了嘴邊。

    長刀狠狠地斬向一人的面目,猩紅的血隨著刀拔出而噴湧,濺了貴木一身。他甩開馬鐙起腳把那具屍體踹下了馬背。

    他狂吼了一聲,滿臉鮮血提著戰刀四顧,尋找著下一個敵人。眼前幾百人混戰的場面,放眼所及無不是揮刀砍殺的家奴和輕騎,戰馬鼻孔裡噴出的熱氣混在一起,在乾冷的夜裡帶著一股異樣的濕熱,中間混著濃郁的血腥氣。

    身後有馬蹄聲急速逼近,貴木腰刀轉成反手,返身斜刺出去。他的老師是木犁,刀術中積累了戰場上怪異的殺法。木犁支持比莫干,卻不在刀術上對貴木藏私,這一刀「背棘」據他說從不曾在戰場上失手。

    手中猛地傳來震動,貴木一驚,那一刀竟然被架住了。金屬的刮擦聲刺耳,表示那個對手的刀還緣著自己的刀刃反切上來。

    「去死!」貴木震怒。

    他膂力過人,長刀一震猛地把對手的刀勁卸開。戰馬不及轉身,可是他自己一擰腰,硬生生在馬背上翻轉過來,長刀帶著旋轉的腰勁砍殺出去,這是木犁刀術中最威猛的一式「轉狼鋒」,當用刀的人纏頸旋轉發出這一刀的時候,可以不借助戰馬的衝力而使刀上的力量雄沛可怖。

    長刀帶著淒厲的嘯聲平揮,這樣的角度和速度,完全超出了對手的預料。倉促間,他只能用刀硬封。兩刀相遇,卻沒有一般金鐵交擊的巨響,只有低低的「嚓」一聲,對手的佩刀分為兩段。

    旁邊火光一閃,貴木看清了偷襲自己的正是比莫干。一股不顧一切的殺戮快意從胸腹中升了起來,他沒有收刀,再度用力,長刀呼嘯著對著比莫干的脖頸斬落。

    一匹快馬從斜刺裡猛地衝過來,班扎烈的烏鐵長刀自下而上斜揮出去,把貴木的刀架住。貴木刀面一側,緣著對方的刀鋒一滑,依舊平著削出去,比莫干在千鈞一髮的關口猛地俯身在馬背上,長刀削斷他幾莖髮絲,刀鋒上帶著的風嘯彷彿鬼哭一樣。他胯下的雪漭猛地掙紮起來,前蹄彈起,斜斜地歪倒在地,凌亂的火光中,雪漭頸上的血脈已經被貴木一刀削斷,噴湧的馬血濺了比莫幹一頭一臉。

    「你的寶馬,你的寶馬,」貴木的笑裡滿是瘋狂,「我現在殺了它,你拿什麼跟我比?」

    「雜種!我今天饒不了你們!」比莫干雙眼裡也都是血光,嘶聲暴吼著。

    「看你有沒有命再說!」

    那匹極西名馬噴湧的血令貴木的心頭一陣滾燙,父親賜下的寶馬已經被他殺了,心裡像是有道閘門開了,再也不必顧忌什麼。他猛地一扯馬韁,縱馬上前一步。

    「大王子!」班扎烈看出了貴木的神情異樣。

    隨著他那一聲,「狼鋒刀」的低沉呼嘯再次劈頭而下,貴木傾盡全力一刀斬下。班扎烈長刀橫封,刀鋒一觸,那股雄沛的力道湧來,長刀震顫著脫手而出。羽箭的嘯聲在貴木背後響起,他肩上一陣刺痛,那箭已經深入肌骨。幾十步外發箭的鐵由放聲高喊:「大哥快走!」

    比莫干在那風魔一樣的刀勢下,渾身僵硬得不能動彈。貴木的神情越發地猙獰,也不拔箭,只是咬著牙笑,喉嚨裡滾著妖魔般的笑聲。刀略一回收,他再次蓄勁劈下,班扎烈不顧一切地斜撲出去,把胳膊橫封在刀刃下。

    旭達罕將自己的橫磨雙刃劍從一名家奴的心窩中抽出,抬頭看去,前方火光裡,貴木的刀光落下,比莫幹那名伴當的胳膊橫飛出去,在空中帶著血花劃出一條令人驚豔的弧線,落在紛亂的馬陣中被踐踏。比莫干的家奴們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搶回這兩個人節節後退,貴木肩上帶著箭,狂嘯著揮刀帶著輕騎們逼上去。

    旭達罕呼吸著那股濃重的血腥味,黑沉沉的眼睛有如夜的顏色,在人人浴血搏殺的戰場上靜得像頭蓄勢的豹子。

    「三王子!」一名輕騎滿臉是血地馳馬過來,「不能再殺了!真的傷到幾位王子,大君怪罪,怎麼都逃不掉責罰。」

    旭達罕扭頭冷冷地看他。

    輕騎被他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鎮住。旭達罕高舉了劍,銀一樣的劍面上掛了血,淒冷地一閃。

    「都給我上!反抗不從者殺!」他對著護衛他自己的武士們放聲咆哮。

    「生在帕蘇爾家,還想能回頭麼?」旭達罕在心底對自己說。

    雙方戰刀下已經不知倒下了多少人。鐵由擦著臉上的血跡,握弓的手微微發顫。他們的家奴人數還佔優,但是輕騎的凶悍和敏捷佔據上風,自己這邊完全是被壓迫著,背後就是比莫干的寨子,退路不開闊,被殺紅眼的貴木逼住,想退也來不及了。

    「你!」他扯了旁邊的一個家奴,「出去!去九王爺的寨子裡送信,讓九王爺帶虎豹騎過來!就說再不來,就別想再看見大王子了!」

    那個家奴應了一身,剛要馳馬退後,鐵由卻又拉住了他。

    「等等!」鐵由越過眾人頭頂看著西邊。

    家奴跟著他看去,才發現那片黑暗裡隱隱有什麼在聳動。他側耳仔細聽了聽,驚喜起來:「難道是九王爺已經得到消息,趕來了?」

    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騎兵奔馳的亂蹄聲,漸漸地領頭的幾支火把映入眼睛,隱約是一隊黑甲的騎兵。北都城裡當下只有大風帳的木亥陽一支、九王的虎豹騎一支,大風帳衣甲尚青灰色,只有虎豹騎的精銳才是黑衣鐵甲。

    「真的是虎豹騎!」鐵由大喜,「有救了!有救了!」

    隨著那支騎兵的逼近,風撲面而來,有如刀刃在臉上割劃。皂衣鐵甲的騎兵竟然多達上千人,不愧是青陽部最可怕的雄兵,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滿耳都是馬蹄敲擊地面的轟響。旭達罕心裡一沉,撥轉了戰馬帶著小隊人迎了上去,貴木依舊帶著大部騎兵硬攻。

    「發火箭!發火箭!」鐵由大吼,「告訴九王我們在這裡!」

    三支火箭騰空而起,對面的騎兵似乎看見了,來勢更疾。前鋒匯聚在一起,結成衝鋒的陣型。

    「真的是九王麼?」比莫干也從陣前退了下來,急喘著問。

    「那還能是誰?」鐵由指著前方,遠遠看去,旭達罕所帶的一小隊騎兵甚至沒有機會停下來說話,就被大隊的騎兵吞噬了,繼而他們直撲而來。

    「那輪到我們反攻了!」比莫干吼了一聲,「剩下的還有不怕死的麼?都跟我上!全部擒住,一個都不准放過!」

    家奴們的士氣振發起來,家奴們呼嘯著死沖,兩翼各有幾十人的小隊突出,硬生生以人數的優勢彎出了一個包圍敵人的半月牙。短瞬間,馳援的騎兵已經接近,橫衝直撞地突入了貴木部下的輕騎中。比莫干也帶著小隊的家奴從正面衝殺進去。

    虎豹騎絕非一般的武士可比,比莫干親眼看過這支強兵的實力。重騎武士們全然不需要依賴火把,在黑暗中快速地帶馬閃過,敏捷有力地以刀柄撞擊輕騎的頭盔,或是以刀背下擊馬腿。只是片刻間的事情,強悍的輕騎就潰不成軍。

    一名武士在黑暗中馳近了他,烏鎧重衣,臉上罩著鐵環編成的鐵面幕,似乎是領頭的人物。

    「你很好!」比莫干收住了刀,「你叫什麼名字?」

    他沒有聽見任何回答。烏鎧武士絲毫沒有停馬的意思,斜衝上來,手中的重劍揚起,比莫干的一名伴當根本來不及抵擋,就被對方以劍面側擊在頭盔上,頭盔飛拋出去,伴當滿嘴吐著鮮血,從馬背上歪斜地栽下去。

    「瘋了麼?」鐵由大喝著,「這是大王子!」

    對方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帶著戰馬向著比莫干直衝過來。他的背後,更多的重騎兵也在擊潰輕騎之後轉向了家奴們。瞬息間就輪到比莫幹一部面對那種可怕的壓力。

    比莫干顧不得再想,揮刀上去想親自截住那個騎兵頭領。比莫干的刀術強勁,對手的重劍卻不遜色,每一擊都帶著霸道之極的力量,並不用劍刃,而用劍身力砸,令比莫干的腰刀幾乎脫手。

    幾乎就在同時,帶著最後的小隊輕騎死戰的貴木也被面前黑馬上一名剽悍的騎兵震懾住。那人揮退了周圍的所有人,單刀匹馬地阻攔在呂賀面前,他並不高大,渾身卻滿是豹子般的敏捷,也不舉火把,擋住了貴木的去路。

    「九王麼?」貴木已經完全不在乎死活,他狠狠地抹了抹臉上的血。

    「給我死!」他咆哮著帶馬揮刀上去。

    對方也在同一瞬間帶馬直衝。雙馬交錯的瞬間,貴木暴吼一聲,伴著馬力,半身一擰,「轉狼鋒」全無保留地砍殺出去。黑暗中「嚓」的一聲,他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手上一輕,脖子上微微一寒,對手已經帶馬閃過,靜靜地立在他背後。

    貴木顫慄著舉起刀,手中的長刀只剩下了半截,腦海中一片空白。對手就立馬在他身後,長刀斜斜地架在他後頸上。

    「木……木犁將軍!」他滾鞍下馬,跪在地下。

    草原上能夠這樣破他的狼鋒刀的人,不會有第二個人。他一瞬間清醒過來,那記對擊是狼鋒對狼鋒,都是全力發出斬勁,誰的勁道弱,誰的刀差,就會被斷刀。這個人只能是他的老師。

    木犁靜靜地坐在戰馬上,佩刀「斬鋒」在馬側帶著一道淒冷的寒芒。

    戰場上的聲音越來越低,方才貴木還在死戰的那一片剎那間全無人聲,比莫干心裡不安,想要脫身而走。惶恐中,他猛地錯刀,刀鋒挑起,拼著讓那人的劍打在肩膀上,也要一刀斜刺殺了他。這一式刀法陰詭,眼看就要得手,旁邊卻猛地衝過來一個人,肩膀撞在比莫干身上,跟他一起栽下了戰馬。

    比莫干掙紮著爬起來,才發現撞他的人竟然是弟弟鐵由。

    「你也叛我麼?」比莫干大吼。

    「不……不是……」鐵由顫巍巍地指著那個騎兵,「那是……」

    周圍的鐵騎兵高舉著火把簇擁在那人的身旁。對手將手中重劍橫置在馬鞍上,緩緩地掀起了細鐵環編織的鐵面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塊白翳帶著懾人的霸氣和蕭瑟,看見他面容的瞬間,周圍一片悄無聲息,彷彿都冰凝住了。

    「父……父親!」比莫干心裡冰涼,長長地嘆息一聲,拋下了戰刀。

    馬蹄聲從後面傳來,兩騎駿馬擁在大君身邊,各從馬背上扔下一個人來。九王扔下的是旭達罕,木犁扔下的是貴木。王子們跪在那裡,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燒著。

    「真想殺了你們啊!」大君咬著牙,仰頭看著天空。

    誰都能聽出他的話裡那股錐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帶馬上前一步,擔心他一怒之下斬殺了王子們。可是大君沒有再說下去,他只是望著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殺你們麼?」他輕輕地說,「你們的弟弟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再殺了你們,我就沒有兒子了……」

    「押走!」他猛地揮手。

    「父親!我還有話說!」旭達罕被虎豹騎揪著,依然放聲大喊。

    「還要說什麼?」

    「我們不只是懷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說大哥把東陸的密使藏到自己帳篷裡!阿蘇勒忽然就不見了,難道不能是外來的人所為?父親只要查過大哥的帳篷就都明白!」

    「哦?」大君低下頭來看他,「所以你深夜帶兵來打哥哥的寨子?」

    「是!」

    大君沉默了片刻,點頭:「好!我就搜遍比莫干的帳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干的罪,可若是沒有可疑的人,我就趕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來。旭達罕,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兒子願意受罰!」

    旭達罕大吼,鐵由的臉色煞白。

    大君一揮手:「木犁,把這裡每一個帳篷、每一寸地方都給我搜個仔細!」

    虎豹騎衝破了寨子的門,衝進了比莫干的帳篷。無數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亂,人影穿梭,女人們號哭著閃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比莫干遠遠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軍襲滅真顏部的時候,也是這樣衝殺進婦孺的帳篷,天地間的一切驟然間就變得如此荒亂,天地倒懸,彷彿地獄。

    他身邊的旭達罕也在回望,嘴角卻有一絲冰冷的笑意。

    「旭達罕,你看起來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聲說。

    「兒子安排的斥候不會出錯。」

    大君忽地笑了起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旭達罕我的兒子,你就是聰明,太聰明了。可是你一點都不懂你的父親在想什麼,你哥哥是不是藏了東陸人又怎麼樣呢?難道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禍害你的親兄弟麼?」

    旭達罕呆住了,他的心裡一片空白,看著紛亂的人影中石頭般策馬眺望的父親。一縷花白的頭髮從大君的鐵盔縫隙中流出來,在紊亂的風中飄著,有一種別樣的寂寞和荒涼。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2
第四章 青銅之血一


    阿蘇勒醒來聽見的第一個聲音是水聲,滿耳的水聲,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勁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覺。他摸索著身下,是有些濕的乾草,再往下是冰冷濕潤的石地。他把眼睛睜開一絲縫隙,只有黑暗,沒有一絲光。

    他掙紮著坐起來,胳膊似乎扭傷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來,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覺,那麼深邃的黑暗,彷彿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恐懼悄悄地包圍了他,他顫抖地退後,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貼在石壁上,雙手在濕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個個光滑的孔洞。

    「這是……哪裡?」他問自己。

    不是因為天黑,頭頂只有純粹的黑暗,沒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過來。

    這樣濕漉漉的石頭,陰暗潮濕的空氣,還有那光滑石壁上圓圓的、彷彿被水沖刷出來的小孔……他忽然間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個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靈位的石宮是在天然的溶洞裡。很小的時候,燒羔節跟著大君祭祖,曾經有武士帶他見過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離彤雲大山的山腳不遠,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見底、相互勾連的地穴,沿著探下去,有時候會找到可容數千人的巨大地宮,有時則會迷失在裡面,永遠都找不到屍體。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設在一個溶洞裡,草原蠻族不善於築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監獄,只是武士們那時不讓好奇的阿蘇勒往深裡去探,據說多數被押進地牢的人都沒有活著出來。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瘋掉了。

    阿蘇勒心裡最深的印象就是釘在洞壁上作為扶手的鐵鏈,那些鐵鏈固定在一個個的孔洞裡,以免行走的時候腳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裡安定了一些。那些騎著黑馬的武士沒有殺死他,而且把他送到這裡來了。他摸了摸腰間,青鯊也還在。

    他抽出短刀,緣著石壁摸索起來,摸到了冰冷的鐵欄。這似乎是一個天然的石隙,簡單地裝上鐵欄。他嘗試著把頭伸出去,不禁驚喜起來,他瘦削的身材剛好可以從鐵欄間鑽過去。

    渾身忽地一輕,他已經自由了。

    「啊!」他興奮得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

    立刻,他就發現了這個愚蠢的錯誤,急忙撲到石壁邊貼在上面,憋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周圍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守衛奔過來,只有細細的水聲,無休無止。還來不及慶幸,更大的恐懼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確定了這裡沒有人,只有他獨自被封閉在這個找不到出口的石穴裡。

    他覺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縮起來坐在地上。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這裡!」他還是站了起來。

    他嘗試著沿著石壁前進,每隔幾步,石壁上就有鑿孔,鐵鏈一直延伸著。沿著這些鐵鏈,阿蘇勒覺得自己還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動著,鐵鏈現在變得像是一根細線,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濕滑,他打了個趔趄,雙腿一軟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對自己說,「就一下。」

    一絲冷冷的風在周圍流動,似乎是從什麼縫隙裡穿過,發出低而尖銳的嘯聲。他覺得胸口很悶,躺下去仰頭對著洞頂。

    「蘇瑪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這種念頭讓他心裡暖和了起來。自己救了蘇瑪,至少還有一點用。他想念自己溫暖的帳篷,想起蘇瑪纖細而溫暖的手每個晚上摸索著為他蓋上被子,輕輕拂過他的額頭。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時候更能感覺到那種溫存,希望蘇瑪就在他的身邊。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動著,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個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鹹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轉。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數著那些鑿孔,鑿孔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萬百萬個。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他再不用扶著牆壁和鐵鏈,爬起來衝了過去。那些細碎的光,彷彿星星的碎片,雖然微弱,卻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著很近,卻怎麼也跑不到。腳下一滑,阿蘇勒猛地撲倒在地,額頭上濕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著痛想再次爬起來,卻呆在了那裡。

    他忽然發現光明不只一處,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點點的細光從他背後漂浮地游了出來,正從他的身邊經過。

    他戰戰兢兢地往旁邊爬了幾步,忽然看見了水。原來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條地下河,難怪那嘩嘩的水聲總是填滿整個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則是幾尾綠色的魚,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們聚在一起,連骨骼都透明,安安靜靜地懸浮著,隨水流動。

    小魚瑰麗的色彩令他一時忘記了恐懼。他跟著流水前進,漸漸地前面的光也慢下來了,那是一群泛著淡淡藍色的長尾魚,它們不像綠色的魚那樣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額上一顆小球泛起更加明麗的光芒。

    越往前走,魚也就越多,鵝黃色的、淡紅色的、青蓮色的,還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蘇勒身長那麼大的魚,它像是這些魚中的帝王,靜靜地浮在一處開闊水域的正中。魚群圍繞它環遊,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頂壁上,令人覺得石穴的頂壁竟也透明了,彷彿看見了五彩斑斕的星星。

    阿蘇勒呆呆地坐在那裡,扭頭看著周圍。

    「啊!」他驚恐地喊了起來。

    藉著魚群的威光,他看清楚了周圍的石穴。背後不遠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雪白的骷髏被鎖死在那裡,它雙臂纏著鐵鏈,四支鐵楔穿過手腳骨頭中的空隙,把它釘死在石壁上。骷髏垂著頭,牙齒殘缺不全,頜骨脫落了一半,留下一個陰陰笑著的神態。

    阿蘇勒調轉頭,不顧一切地往回奔跑。現在滿耳的嘩嘩聲彷彿都成了那骷髏的獰笑,它彷彿追著過來了。他渾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動了,只能死死地貼在岩壁上,劇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胸口給撕開。

    還是單調的水聲,骷髏沒有追過來。他定了定神,扶著石壁想要站起來,忽然,他呆住了,絕望整個地包圍了他。這裡的石壁上再也沒有鑿孔!他已經丟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徑的東西!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頭,站在水邊,看著眼前光怪陸離的魚群和水流,四通八達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隱隱約約無數的洞口和石穴在他周圍,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一件東陸玩具,幾面銀鏡拼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漸漸地變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他想要跳進面前的河裡,可是已經沒有力量邁動一步。

    他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笑聲,他以為那是幻覺。還沒有來得及回頭,有人在他的肩上輕輕推了一把。

    他摔進了河裡,冰冷的水嗆進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最後一眼從透明的水裡看上去,一個模糊的黑色影子隔著一層水,冷冷地看著他掙扎。那個影子漸漸地脹大,填滿了他的整個視線。

    一切都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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