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蠻荒》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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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2012-7-27 17:00:47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7 67311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2
第四章 青銅之血二


    黑衣蒙面的人們打著火把圍聚在一處,一片死寂。他們面前是一個由鐵欄隔開的石隙,生了苔蘚的乾草鋪在角落裡,本該昏睡在上面的人卻杳無蹤跡。

    蒙面巾上的目光透出了不安,所有人都看著沉默的首領。而首領仰頭望著洞穴頂上的水滴,似乎只是在出神。

    他是一名極其瘦削的武士,微微佝僂著背站在那裡,像是虛弱的病人,又像是在荒野上餓著肚子奔行的豺狗,縱然瘦得肚皮貼住了背脊,牙齒卻依然鋒利得可以咬斷任何獵物的咽喉。黑巾遮住了他整張面孔,僅僅露出來的雙眼深陷在眼眶裡,眼眶骨鋒利地突出來,像是生來就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臉上的肉。

    緊張的腳步聲傳來,出去搜尋的武士們回來了。他們臉上的陰翳更重,不安地跪在首領面前。

    「只找到了這個。」一個高瘦的黑衣武士走出了來,呈上織錦的帶子。

    首領摩挲著帶子,白多黑少、銳利如針尖的眼睛細細地看過去。那是東陸產的華貴細繒,幾層疊起來裁作圍腰,邊上用五色的絲線鉤織,翻開背面,滾邊旁有指尖大的字——「長生」。

    「在哪裡找到的?」

    「水邊。」

    高瘦的武士儘量說得短,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發抖。他不是第一次聽首領說話,可是每一次都覺得耳朵裡針扎般地難受。首領的聲音毫無感情,帶著一股不祥的意味。

    「誰給他下的藥?」

    「是我。」另一名黑衣武士近前,呈上小小的白鐵扁罐。

    首領接過去在鼻端打開,細微的粉末騰起,一股微辣過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覺。這是蠻族最好的麻藥,在戰場上武士們用它麻醉身體,然後自己用小刀切去傷口邊的腐肉。中了這樣的麻藥,一個孩子應該睡上三天也不會醒來。

    「中了麻藥還能醒來,真是個奇蹟。柯烈的,那條河通到哪裡?」

    高瘦的武士柯烈的搖頭:「沒人知道,也探不到頭。」

    武士們已經盡了全力循著地下河搜索,但是毫無結果,這條四通八達的地下河不知有多少條支流,更有許多支流直接注進地下的深潭裡。這些不見底的潭水面不大,可幽幽地泛著深邃的綠色,不知有多深,觸手涼得刺骨。

    溶洞裡的潭水被牧人們敬畏地稱為「鬼泉」,傳說中死人之國就有那麼一股泉水,死人的靈魂循著它的水聲無意識地前行,最後不由自主地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無窮無盡。

    水聲比前一天他們來到這裡的時候急了,衝過洞穴帶起隱隱的轟鳴。首領側耳聽著,柯烈的伸手接了幾滴滴落的水,水不復清澈,帶著一點泥黃。

    「外面雨下得很大了。」他對著首領說,「雨水滲下來了,這裡的河水很快就會漲起來,也許會把洞給沖塌。」

    柯烈的心裡覺得不祥,二十年前也有過這麼一次大雨,他從自己父親那裡聽來的。那是朔北部大舉進攻北都的時候,濃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紅黑。大雨在黑夜降臨,日夜不停,像是天神把天上的神湖傾翻了。隨即溶洞中漲水了,不同於平日的清澈,水裡帶著淡淡的腥臭,泛著紅色。地下河中的盲魚翻著白皮死在水面上,沒有眼瞼的魚眼看起來森然可怖。蠻族把這種盲魚稱為「玄明」,那是神魚,它們生來沒有眼睛,卻洞悉天地的奧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養著從洞穴中捕來的玄明,它們透明的骨骼可以用來占卜星相。

    青陽的人們想著是盤韃天神要降罪給世人了,大君令使者以黃金的盤子托著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講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懼這不祥的神諭,朔北部的樓氏終於奉上了自己的戰旗。暴雨才停息下來。

    「聽說你們蠻族覺得,這是不祥的事情?」

    「是。」

    「是好事,」首領笑了笑,「是好事。」

    「好事?」

    「這場大雨會把一切的痕跡都抹掉,包括這個洞裡還活著的人。青陽的世子就這麼死了,誰也不知道是怎麼死的,這樣很好,不是麼?」

    「可是主子不要世子死啊,主子的意思是……」柯烈的有點急了。

    「無論你們主子怎麼想的,現在世子中了麻藥,可是又跑了,半路上落進水裡,馬上水要把洞都沖垮,怎麼都是活不成的。又有什麼辦法呢?」首領攤了攤手,「況且你們主子的心也太軟了。我們劫走了世子,現在留下他,怎麼都是沒有用的。難道我們還真的能把他交出去,求大君饒過我們麼?這裡的每個人,都已經犯了死罪。殺不殺世子,都是一樣的。」

    他一一地看著那些武士們,周圍又被水流轟鳴的聲音填滿。

    「現在檢查周圍,把一切痕跡都抹掉。然後各人回自己的帳篷,不要走漏任何的風聲。」

    武士們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如何開始。

    首領微微地笑了起來:「不懂麼?轉過去,看著我來做。」

    柯烈的轉過身。就在那一瞬間他聽見了可怕的聲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聲,卻要比那鋒銳千百倍,像是有針紮在耳朵裡。他眼前立即騰起了一片紅,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緣無故地,霧狀的血從面前同伴的後頸噴湧出來,直拋到他的火把上噝噝作響。那名同伴轉身倒在地上,眼裡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

    「敵人!」柯烈的是蠻族武士中罕見的好手,他心裡閃過這個念頭,立刻矮身拔刀。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拋掉了火把,洞穴中一片漆黑。武士們背靠背急速地聚在一處,刀鋒向外。可一切都是徒勞,那種嗡嗡的聲音在身邊每一處響起,根本無法確認敵人的位置。溫暖而濕潤的感覺從兩腰傳來,柯烈的清楚地知道身邊的兩個同伴已經遭遇了不測。三個人就這樣死了,包括首領他們也只剩三人,他無從判斷首領的位置。比起普通的武士,他們可以不借助火把在黑夜中殺人,可是那還是靠依稀的星月光輝,而這裡是絕對沒有一絲光的黑暗。

    可怕的嗡嗡聲從他正面傳來!完全摸不清它的軌跡,忽然地就在柯烈的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現。柯烈的像是嗅到了自己屍體的味道,他猛地吼了一聲,揮刀劈斬出去。他大吼,是告訴背後的同伴。他的刀和敵人的武器相格,無論自己死不死,總有一線的機會,或許足夠背後的同伴旋身出刀。

    那股嗡嗡聲已經到了他喉間,柯烈的刀卻忽然地落空了。那彷彿是個影子,劈過去就變成一團空虛。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那股屍體的味道更濃了,徹底地籠罩了他。

    「撲哧」一聲,一切重新歸於寂靜,隨之是「哧哧」的低聲,柯烈的後脖傳來了溫暖濕潤的感覺,溫熱的液體濕漉漉地往下流著。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沒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後的同伴。可是隨著那一刀而來的可怕感覺像是截斷了他的喉骨,柯烈的全身都癱軟了,刀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全然沒有力氣提起武器。五歲就練刀,他的信心此時徹底地崩潰了。

    短暫的寂靜,卻像是永遠那麼久。黑暗中一點火星一搖,火苗跳了起來,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的站在四具屍體中間,心膽俱裂地看著首領靜靜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有著妖異弧線、細而軟的刀從他的頸邊掠過,直接刺穿了背後同伴的咽喉。如柯烈的所想的,背後的同伴已經聽見了他的示警,轉身把馬刀高舉過頂,刀還未落下,他卻已經死了。

    「把他們收拾掉,扔到那個河裡去,會把屍體沖走吧?」首領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為……為什麼?」

    首領兩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臉側,緩緩地拉起柯烈的裹頭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臉龐。

    「那天晚上他們露臉了。」首領的聲音毫無感情,「跟著我,你們自始至終都要把臉蒙起來,可是你們蠻族的人,始終都不明白這個。你們主子想讓你們變成最好的殺手,可是最好的殺手是什麼,你們都還不懂。殺手不是武士,不需要很會殺人,你們只需要在適當的時候一刀刺進目標的胸口就可以了。而從你們選這條路開始,你們就始終不能見光。」

    他擦拭著刀上的血,像是擦著女人的肌膚:「在天羅山堂的歷史中,不止一個殺手的代號叫做『鼴鼬』,因為我們就像這種動物,只能生活在黑暗裡,見到光,就只有死。我的老師在第一天教我的時候就跟我說了這些話,他一生只有過三次成功的行動,第四次他就死了。因為第三次行動的時候,他為了刺探情報,在帝朝太尉府下屬的『影司』面前露過一次臉,那時候他扮成了一個大夫。可是就那一次,他被記住了。」

    「就這樣吧,」他拋下了染血的白絹,「把這些人的屍體都扔到水裡去。」

    「是……是!」柯烈的覺得自己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人的聲音。

    「知道怎麼跟你主子說吧?世子已經死了,知道這消息的人,也都已經滅口了,我是不會說出去的,天羅的殺手從來不會洩漏僱主的消息。現在要是走漏,就只有是你,你該知道結果。」首領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

    柯烈的軟軟地跪坐在地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屍體的味道從何而來,首領在他肩上拍打的時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濃得可怕。

    「呵呵,呵呵呵呵。」在水流的轟鳴聲中,首領對著洶湧的地下河張開了雙臂,他的笑聲陰戾而張狂,「不祥的徵兆……北都的混亂已經開始了,讓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啊!」

    暴雨拚命地下,雨水匯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樣抽打著地面。

    今年的春天不錯,馬草和爬地菊都生得很好,可是這樣的大雨下,草根還是扒不住泥土,草原上無處不濺著渾濁的泥水。牧民們從城外拉回了馬群,收起了多數的帳篷,而避在最好的帳篷中。

    大君默默地立在帳篷口,任憑細碎的雨花飄進來打在他的臉上。周圍一片雨霧茫茫,他把目光投在雨裡,久久地沒有說話。

    「大君……」大合薩低聲道。

    「派出去搜索的人都回來了麼?」

    「整個北都城都翻遍了,那天夜裡,四門出入的,只有那一隊大風帳的武士。所有的帳篷都翻過來查了,一點線索都沒有,」大合薩像是老了很多,「周圍五十里都搜過了,大雨壞了事,什麼痕跡都被洗掉了。」

    「可是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對麼?」大君捏著大合薩的肩膀,大合薩能夠感覺到那巨大的力量,「他還活著,對麼?他還在哪裡活著!」

    大合薩默默地看著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許久,大君終於安靜下來,揮了揮手:「不必說了,什麼都不必說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3
第四章 青銅之血三


    洞頂的一滴水打在他的額心,冰涼入骨。

    阿蘇勒猛地醒了過來。他努力搖了搖頭,把臉上的水甩去,覺得自己全身都濕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灘上。

    「我……沒有死?」

    河水就在身邊靜靜地流淌,光魚們兜著圈子在水中游著,像是一個個流光的漩渦,螢光令他可以看清這個恢弘雄偉的所在。

    放眼望去的剎那間他完全忘記了恐懼,隱隱地卻有一種要跪下膜拜的衝動。他從未想過世上竟能有如此廣大的空間,或許有數百丈,或許千丈。他根本無法憑著自己的目力去衡量這個巨大的洞穴,站起來眺望的時候,他覺得那青色的頂壁遙遙的像是天空,而遠處的盡頭隱沒在黑暗裡,根本看不清楚。

    滴水聲就在這個巨大的空間中單調地迴蕩著,那條頗為寬闊的地下河蜿蜒著流淌,有如這片天地中的一條江河,成千上萬年累積起來的鐘乳岩則是這裡的山脈。

    攪水聲忽然響起,那條先前看見過的巨大光魚從河中猛地躍起。它似乎是深潛了許久,這時候光芒暴露出來,亮得刺眼。阿蘇勒吃驚地退了一步,仰面栽倒,然後看見了石窟穹頂上的花紋。

    那些古老的岩畫是由鐵鏽和靛青的顏料繪製的,色彩斑駁難以辨認。阿蘇勒努力地看著,從那些殘斷的筆跡中辨認出了第一頭公牛,而後順理成章地認出了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線條組成了太古洪荒時代的浩瀚的狩獵畫卷。

    成群的毛象和野牛遍佈洞頂每一處,體型巨大的人們僅以茅草和獸皮遮掩著下體,結隊奔馳著追逐。背後的山坡上似乎是高舉圖騰大旗的巫師在狂舞著助陣,體態妖嬈上身赤裸的女人們揮舞著動物的骨頭圍成圈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燒。那些絕望的動物們身上插著箭和投矛,鮮血一路滴灑,濃重的鐵鏽紅色讓人能聞見太古時代流傳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無法支撐的巨大公牛橫臥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著,追上去的人們手持石斧砸向牛頭。

    阿蘇勒手腳並用地退了出去,緊緊地靠在一扇鐘乳岩上。他畏懼青色穹頂上的鐵鏽紅色,鮮明得像是會與滴下的水融在一起,變做血色。

    沒有一絲人聲,水嘀答滴答地響。

    過了很久很久,他鬆懈下來,隨之而來的是疲勞和絕望。他躺在那裡,久久地動都不動一下。

    「還是……要死了吧?」

    他在心裡低聲地問自己。他想自己是再也沒有機會離開這裡了,古老的岩畫,空曠無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場可怕的夢,他努力閉上眼睛再睜開,幻想自己能夠看見熟悉的帳篷和蘇瑪清澈的眼睛,可是還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魚散發出來的螢光映在洞頂,像是五顏六色的星星在閃爍。

    寒冷漸漸地侵入他的身體,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漸漸地就要合上眼睛……

    忽然一個細微的聲音驚醒了他。雖然很微弱,可是那個聲音卻是奇怪的,「叮噹」一聲響得清脆。在這個單調得只有水聲的地方,這個聲音是如此的鮮明。可是他側耳聽去的時候,卻又覺得只是一個有些異樣的滴水聲。

    也許只是水滴到一個凹下去的石槽裡,他懷疑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他茫無目的地扭過頭,忽然呆了一下,放聲驚叫起來。

    他看見一張倒掛的人面,那張臉上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亂發間,那張人面咧開嘴無聲地笑著,兩行森然的白牙貼在他的臉上,像是要咬斷他的脖子。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3
第四章 青銅之血四


    洛子鄢被反縛著雙手,推倒在地。金帳的駝毛地毯厚而鬆軟,脖子後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頰緊緊地貼在地毯上不能抬頭。

    不過這個東陸的年輕人分明沒有屈服。他轉著眼睛掃了一圈,看見了四個王子和虎視眈眈的貴族們。王子們剛被放出來聽審,比莫幹完全沒有準備,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卻發現這個大膽的東陸人扯動嘴角,竟然笑了笑。

    「你們對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來。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輕了,洛子鄢笑得越發從容。

    他仰起頭,看見大君盤腿端坐在鋪設豹皮的坐床上,一旁立著白衣的大合薩。沒有人說話,大君那雙出名的帶著白翳的眼睛看著他。

    「在下可不可以起來說話?」

    「好,」大君笑笑,「拿開刀,給洛先生鬆綁。」

    武士們撤去長刀,削開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繩。洛子鄢疏鬆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對著大君長拜。他心裡竟有些激動,他是個亡命的文人,知道這樣最可怕的險地裡面也有最難得的機會。

    大君在坐床上微微躬身:「我的小兒子無故失蹤,這些天一直在搜尋,還沒有線索。做父親的,心裡很不安,所以耽誤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實在是非常的失禮。我這些兒子粗魯可惡,洛先生是東陸淳國的上使,還希望不要介意。」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為尋找世子出力。」

    「謝謝。不過洛先生是淳國使節,自然應該是我們青陽的貴客,不知道為何沒有來我的帳中讓我以大禮相迎,卻走訪我兒子的營帳,引出了這樣的誤會。」大君的聲音裡平添一絲寒意,「真是令人費解啊。」

    「父王,」比莫幹上前,「洛先生從東陸來,不是公務,只是私下的走訪。」

    「不!」洛子鄢聲音猛地打斷了比莫干,「不敢隱瞞,洛某北上,負有淳國太尉、眀昌縣侯梁秋頌的差遣。」

    「哦?」大君挑了挑眉鋒,「洛先生是使節,就應該和我見面,結交王子,有什麼用?」

    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國若想結盟貴邦,大君可能恩准?」

    「洛先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國聽說青陽欲和下唐結盟。」洛子鄢更上一步。

    大君沉吟了片刻:「青陽是否和下唐結盟,是兩國的事,和淳國又有什麼關係?」

    「我國和北陸隔天拓海峽相望,交通往來遠比下唐更加便利。淳國的畢止港,距離帝都天啟城,不過九百里的路程。帝都的繁華,更勝於宛州十鎮。天拓海峽的商路一開,豈不是一條黃金水路?」洛子鄢話鋒一轉,「可是有聞大王捨近求遠,欲和下唐結盟。眀昌侯不知是否有什麼禮節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請大王子代為緩顏。我如果貿然求見大君,或許連大君的面也見不到,是否?」

    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只注視著大君一人。

    「那麼,先生是好意了。」大君微微點頭,「不過青陽雖然是蠻荒小國,卻注重信義。我部和下唐已經有結盟的誠意,淳國來得晚了。」

    洛子鄢沉吟了片刻,似乎下了決心,再上一步:「謝謝大君坦率,不過宛州固然富有,不過冶鐵之術卻比不上我們淳國。我國風虎騎兵的薄鋼鎧全套不過十六斤重,加上馬鎧,也只有四十五斤,極其堅固,耐穿刺,堪稱東陸第一。如果北陸駿馬加上淳國鐵甲,必然更添神威。若是大王肯結盟淳國,我國每年再以風虎鋼鎧一千套作為貢品。如何?」

    金帳裡的人都吃了一驚。淳國風虎騎兵的名字,是青陽貴族們也有耳聞的。這只騎軍仗著精良的鎧甲,和引種自北陸的駿馬而號稱東陸三大騎軍之一。而淳國煉鋼的技術,是絕密的。縱然在淳國內,能夠通曉鋼水配方的人不過三四人,一千套鋼鎧已經是駭人聽聞的進貢了,何況每年一千套。

    大帳中靜了片刻,大君笑了笑:「眀昌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們草原人終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則又怎麼能得到天神的庇佑?」

    「大君……」洛子鄢還要說什麼。

    「來人!設酒為洛先生壓驚!」大君的聲音壓過了他,「幾位王子都在這裡作陪,我還有些事情。」

    他沒有再給洛子鄢說話的機會,起身和大合薩一起出帳。

    洛子鄢望著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此時妙齡的蠻族少女們已經捧著烈酒和燒肉進帳,洛子鄢低低地嘆了口氣。

    「大君,大君!」大合薩喊著追了上來。

    大君走得極快,這時候忽然停下,大合薩幾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問我怎麼處置王子們?忽然把他們放出來,安排他們陪著東陸的人飲酒,然後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薩愣了一下,不住地點頭。

    大君低低地嘆氣:「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說,殺了他們,我是狠不下這個心,但是懲戒還是應該的。不過我總覺得阿蘇勒忽然失蹤,旭達罕本來是個冷靜的人,卻又忽然急著領兵去打比莫干的帳篷,下唐結盟的使者剛要來,淳國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北都……這一切的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串著它們,事情忽然來得太多,又太巧合。那個山碧空,你覺得我們可以相信他麼?」

    大合薩遲疑了一下,微微搖頭:「聽起來他說得很有理,我們一路南下到下唐國,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館驛暗中的接待,但是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山碧空這個人,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種烏雲已經堆起很高的感覺,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麼雨,什麼時候下。眼下我們自己首先不能亂。所以這次寧願放縱我的兒子們,不加以懲戒,也要保證北都城內的安定。」

    各懷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貴木冷哼一聲,跟著沉默的旭達罕離去。比莫干送洛子鄢出帳,心裡略有歉意。

    「好險,」他說,「今天多虧洛兄弟的應變……」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時才開顏笑笑:「可惜這次在下的差事,已經做砸了。」

    比莫干搖頭:「不知道父親怎麼想的,一千套風虎鋼鎧,這麼重的禮物也能拒絕。」

    洛子鄢苦笑:「其實我也是無可奈何地試探。風虎鋼鎧每制一套,從選鐵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國每年向帝都朝貢,也只有五十套鋼鎧,供羽林天軍裝備。若說一千套,就算禁軍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鋼鎧也是趕不及的。」

    「試探?」

    「試探大君和下唐結盟的決心。」

    「怎麼說?」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為何要和下唐結盟呢?」

    比莫干沉吟了一陣子:「為了船。只有獲得戰船的技術,我們才能不畏東陸海上的大軍。雖然父親沒有明說,但是我想,我們北陸造船之術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廠的獅門鬥艦……」

    「獅門鬥艦固然快捷強勁,可是我們淳國的鐵鯊樓戰船也是東陸海上少有的,不要說獅門鬥艦,就是羽人的木蘭長船遇見我國的樓戰船也不敢掉以輕心。」

    「說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為何大君會捨近求遠,不惜觸怒我們淳國,卻要和遠在大陸之南的下唐結盟。無論是通商、購買兵器,乃至……」洛子鄢壓低了聲音,「有意越過天拓海峽圖謀更大的國土,我國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塗的人,這麼做,一定有什麼別的原因。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勢力,也參與其中了。」

    「別的勢力?」比莫干吃了一驚。

    「不知道,」洛子鄢搖頭,「我在眀昌侯的幕府中,素來都是擔當和青陽接洽的事務。這四年來,我國力圖和青陽結盟,可是每次都無功而返。我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裡阻撓我們,不過這人就像個影子一樣,完全無從捉摸。你只能感覺他在那裡,卻永遠查不著他的痕跡。」

    「洛兄弟說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干思索著,「不過下唐這次即將回訪的,是三軍統帥拓拔山月。他父輩是我們北陸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說動了父親?」

    「拓拔山月名列東陸四大名將,不過再怎麼,他只是一個武士而已。」

    「那還能是誰呢?」

    「下唐那邊,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國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揮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為東陸四名將,名聲還在拓拔之上,不過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麼出使的人就不該是拓拔。而百里景洪雖然是貴族公爵,不過我看這個人還不像有那麼深的心機。」

    「那還能是什麼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著手面對夜色中的金帳,「不出面,卻可以促成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這個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啟城太清宮上皇帝陛下?」

    他隨即苦笑:「可是皇室又為什麼要安排自己的諸侯勾結北陸呢?」

    兩人立在金帳門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無益,這就返回淳國了。」

    洛子鄢離去前靜靜地看了比莫幹一眼:「幕後的這個人,想起來真令人畏懼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3
第四章 青銅之血五


    阿蘇勒驚恐地往後退去,一腳踩進水裡。

    偌大的石穴中卻迴蕩著詭異的笑聲:「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隱在鐘乳石後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個。他是倒吊在那裡的,彷彿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鬚髮像是一輩子都沒有修剪過,倒垂下來,裡面密密匝匝生著青苔。他雙手抓住兩根細長的鐵鏈,臨空倒翻起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靜悄悄地吊落在阿蘇勒的身後,僅有的一點微聲來自鐵鏈和鐘乳岩的摩擦。

    在這裡見到人本來是件令人驚喜的事情。可是阿蘇勒的心裡滿是驚駭。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還是野獸。他全身幾近赤裸,只有幾片腐朽的獸皮粗粗地纏在腰腿上,全身被螢光映得瑩瑩呈碧綠色。看上去他已經很老了,可是憑著兩根細細的鐵鏈倒吊自己,那種力量絕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軀幹異常地瘦削堅實,一絲絲肌肉像是鐵繩一般緊緊地擰結起來。

    老人就那麼發瘋一樣大笑著,笑聲尖銳刺耳,像是有根針在阿蘇勒的腦袋裡劃著。

    他扭頭就想越過那條河逃走,笑聲卻驟然消失。石穴裡又恢復了寂靜,阿蘇勒只聽見自己踩水的嘩嘩聲,似乎這裡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見了鬼魂,或是幻覺,他不敢動,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紙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懼,一點一點地扭回頭。那個老人已經雙腳著地,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背後,他的雙目變得溫和有神,凝視著阿蘇勒,白鬚覆蓋的嘴邊似乎還有一絲笑容。

    許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裡是一塊金黃色的烤饟。

    阿蘇勒的視線被死死地抓了過去,肚子裡面咕嚕叫了一聲。

    阿蘇勒嚥下最後一塊烤饟,捧起河裡的涼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沒吃東西了,烤饟吃進嘴裡,有一絲令人幾乎咬掉舌頭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塊烤饟的時候,還曾懷疑這是妖魔的幻術,不過是塞給了他一塊石頭。這樣金黃酥脆的饟,裡面還裹著胡椒、肉乾和茴香,只在金帳宮裡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著幾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塊一塊饟拋過來,直到最後一塊,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說沒有了。

    阿蘇勒摸了摸肚子,環視周圍,老人像只大猴子一般蹲在很遠處的鐘乳岩邊。他滿臉都是刀削斧劈的皺紋,痴痴地看著洞頂反射的螢光,呆呆地笑。一雙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還長,被他翻來覆去地咬著。那兩根細鐵鏈連著他手上沉重的鐵銬,另一端卻釘進岩石中。鐵鏈頗長,他能在二十尺內走動,卻走不出更遠。

    阿蘇勒計算著距離,縮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個角落,悄悄地看他。老人察覺了,也扭頭來看他。兩人就這麼沉默著,河裡的水嘩啦一聲,是大魚在接近河面的地面上打了個滾。

    「爺爺,我吃完了。」阿蘇勒低聲道。

    老人對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他過去。阿蘇勒猶豫地看著他雙腕的鐵鏈,腳下卻遲遲地不動。

    老人裂開白森森的牙,比了一個咬噬的動作,而後指了指阿蘇勒身後的地下河。他忽然翹起自己的腳,阿蘇勒心裡一寒,老人左腳的前一半腳掌都已經沒有了,像是被什麼東西一口咬去。

    那條安靜的河在阿蘇勒的眼裡忽然變得充滿危機,他哆嗦著抱著雙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渾濁的雙眼中透出讚許,使勁點了點頭。

    「爺爺,」阿蘇勒大著膽子蹭過去,「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人的眼睛就跟著他轉動起來,仔細看去的時候,老人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裡竟是一片空白,彷彿海邊貢上的干魚眼那樣,毫無生氣。可是這對死魚般的眼睛卻跟著阿蘇勒轉來轉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蘇勒忍住恐懼:「爺爺,我想回去……你知道怎麼出去麼?」

    依舊沒有回答,雖然他已經近在咫尺,老人還是那麼木愣愣地凝視著。

    阿蘇勒失去了和他說話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卻忽然用力搖了搖頭。

    阿蘇勒心裡一亂:「出……出不去麼?」

    老人肯定地點頭。點著點著,他的眼睛已經像孩子那樣靈動地轉了起來。也不知他是如何發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個跟頭,雙手支撐著倒立起來,嘴裡呵呵呼呼地狂笑,發出猿猴一樣的聲音,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清楚他是狂喜還是恐懼。

    阿蘇勒被他的瘋態嚇壞了,卻不敢動,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翻來覆去地鬧了很久,忽然又安靜下來,恢復了溫和的神態,對著阿蘇勒默默地搖頭,雙眼中似乎帶著憐憫。

    阿蘇勒腿一軟,無力地坐下。看著老人的鬍子和頭髮,還有那身朽爛的獸皮,剛剛鬆弛下來的心又滿是絕望。

    「爺爺……你在這裡,很久了麼?」許久,他低聲問。

    老人呆呆地看著洞頂,再沒有動靜。

    沒有日光,分不清晝夜。

    也不知多久,疲倦湧了上來。吃飽了也就不冷了,阿蘇勒找了一塊高而乾爽的地面上躺下,他仰頭默默地看著洞頂,微弱的螢光彷彿星光跳著,而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淚在臉上流著流著就干了,他像小貓一樣蜷縮起來,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是被丁丁的敲擊聲驚醒的。他心驚膽顫地跟著那聲音摸索,回到了河邊。繞過一塊巨大的鐘乳岩,他看見老人正蹲在一塊光亮如鏡的石壁前。老人手裡持著一塊尖銳的石頭,正在石壁上丁丁地砍著什麼。

    「爺爺,你在做什麼?」

    老人不回頭,只是悶頭一下一下地砍著。阿蘇勒小心地湊過去,才發現整個石穴的壁上,無處不是細細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刻滿整面石壁。他顫抖地伸出手點數著那些白痕,越是數下去,絕望就越深,最後他彷彿脫力了一樣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不知道老人是怎麼計算時間的,但是若是每一道痕跡代表一日,這裡的痕跡不下上萬道,差不多是三十年。老人已經在這裡呆了三十年!

    「假的!假的!」他不顧一切地喊了起來,「不會是真的!你有饟,你有饟!」

    阿蘇勒忽然想了起來,這樣封閉無人的地方怎麼會有精緻的烤饟,哪裡長的麥子?又在哪裡生火燒烤?

    「假的!假的!你的饟從哪裡來的?」

    隨著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拋掉了石頭大叫起來,他像個老猴那樣雙手撐地在石壁上蹦來蹦去,發瘋一般擂打著石壁。那塊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發出戰鼓般沉雄的轟鳴聲,一時幾乎要把阿蘇勒的耳朵震聾。

    整個石穴中老人的吼聲和石鼓的轟鳴聲混在一起迴蕩,像是不知名的遠古巨獸在吼叫。

    阿蘇勒呆住了,卻不是因為害怕。他怔怔地看著老人,只覺得他的瘋狂中竟有著無法宣洩的悲愴。

    「轟隆」一聲巨響從他背後的石壁傳來,他驚得猛一回頭,隱約看見背後不遠處的石壁震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裡砸了過來。老人不敲擊那面石鼓了,他手足並用地奔向那面石壁,鐵鏈的長度剛好足夠他到達那裡。他伸手一拉,兩尺見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來。

    那是一張鏽跡斑駁的鑄銅方板,方板的背後是幽深的黑洞。老人從黑洞中提出了一隻鐵盒,將整個鐵盒拋在地上,鐵盒鐺鐺鐺地滾了出去,圓圓的、金黃色的烤饟跟著鐵盒一起滾著。

    他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老人默默地掀著那塊方板等他。阿蘇勒對那個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一個不知道多深的細長石道,通向看不見盡頭的上方。

    「這是……」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那個細細的石穴中迴蕩著送了出去,彷彿很多個人一起喊著:「這是……這是……這是……這是……」

    他明白了,這是一個牢籠。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3
第四章 青銅之血六


    雨濛濛的草原上,一隊輕裝的騎兵艱難地挺進著。

    接連下了那麼久的大雨,放眼看去,無處不是灰茫茫的一片,辨不清東西,甚至早晚都分不清楚。罩著麻布的鐵鯪甲被洗去了油,透出一股濃重的鐵鏽味,腰間的佩劍一歪,就倒出一潑酸澀的帶著鐵鏽的雨水。雖然今天雨終於小了起來,可是土地依然是泥濘的,馬蹄踩上去打滑。已經丟掉了多餘的輜重,人馬還是疲憊不堪。

    領頭的武士並不披蓑衣,只是舉著自己黑色的大氅擋在頭頂,雨從他濃重有力的眉毛上匯成一道滑落,滲進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裡去。

    年輕的副將策馬逼近他身邊:「將軍,還是紮營歇歇再走吧!頂著雨走了這麼些天,兄弟們都累得不行,不紮營歇息,只怕再過兩天就頂不住了。」

    將軍並沒有回答,卻從馬鞍的側袋裡摸出了一個絳紅色的錦囊,抖開來,是一面旗幟。他將旗幟遞給了副將:「雷雲孟虎,把它掛起來,我們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雷雲孟虎瞪著眼睛。

    踏上北陸的土地,他們這樣疾行已經足有一個月之久。這場驚人的大雨實在不是上路的好時候,沿途除了偶爾有小隊牧人,他們連個村落也沒有看見。縱然不下雨,也只能看見鐵雲壓頂的天空和泥濘的草地。跋涉在這裡,甚至都會懷疑傳說的蠻族王城是不是真的存在。

    雷雲孟虎不明白對著這片迷茫的雨幕,將軍何以有這樣的信心。

    他還沒將旗幟捆好在自己長槍的桿上,後面的戰士們中已經爆發了歡呼聲。他回頭看去,那邊鐵灰色的雲層中有一片近乎透明,亮得令人心頭一喜。很快地,燦爛的陽光從那個雲縫中透了下來,那個缺口迅速地擴大,高空上似乎有股疾風正在驅走烏雲。騎兵們驚訝地看著這片變幻莫測的天空,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被水洗過一般的澄澈碧藍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現。

    「彩虹!彩虹啊!」一名騎兵大喊。

    雷雲孟虎看過去的時候,真是一道半弧形的虹,從那一隅碧藍色直貫到遠方的地平線。那樣純淨的顏色,彷彿一個夢幻般懸在半空,東陸的虹從不曾美得那麼令人驚嘆。

    「這裡看見彩虹,很美吧?」不知何時,將軍已經策馬到了他身邊。

    「是!以前都沒見過這麼長的虹。」

    「北陸就是這樣,」將軍笑笑,「一切簡簡單單。一片綠草,滿眼都是綠的,天晴的時候,仰頭都是藍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顏色。不像東陸樓宇相連,哪裡看去,都滿是人。」

    「有山!有山啊!」那邊又有騎兵高喊起來。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陽光籠罩了這片尚且泥濘的草原時,一座籠著雲霧、彷彿接天而起的大山就出現在他們背後。陽光照在山頂輝然泛著金色,雲在靠近山頂的地方遊蕩。他們冒雨跋涉這麼久,竟然從未想過竟是從這座巍峨莊嚴的大山邊擦過,此時忽然看見,有如神蹟一樣令人讚嘆。

    「是彤雲大山,」將軍說,「我們蠻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們已經到了。」

    他頓了頓,放聲高唱起一首歌謠。他的聲音絕說不上清澈悅耳,甚至有著撕裂的感覺,但是他的聲音卻像是上接著天空,穿雲裂石,在天與地間迴蕩。

    雷雲孟虎默然地高舉起那面刺繡著金菊花的旗幟,旗幟在風中招展,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歌聲把每個人的心神帶往這片大地遼遠的古代。

    直到將軍唱完,餘音還久久不絕。戰士們都擁了上來。

    「拓拔將軍,是蠻族的歌麼?」一個百夫長感慨地問。

    「是啊。銀羊寨的歌,要是翻譯成東陸文字,是說……」拓拔山月沉思了片刻。

    「千里彤雲山,

    並跨日與月。

    天女傾銀瓶,

    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

    雪河飲神馬。

    駿蹄飛踏處,

    寸寸碧草生。

    山神嘯雲間,

    常聞虎豹聲。

    男兒生來鐵筋骨,

    跨我駿馬兮,

    向遠方。

    天河水如乳,

    育我萬千人。

    女兒生來唇抹朱,

    牧我銀羊兮,

    守故鄉。」

    「這……這是蠻族的歌麼?」一名騎兵露出諂媚的笑容,「蠻族的歌,真是遼闊豪放,小人們第一次聽見,覺得東陸的詩歌,真是差得遠了!」

    雷雲孟虎露出一分譏誚的笑。身為蠻族的拓拔山月將軍最初在下唐飽受東陸士族的白眼,連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連蠻族的詩歌也被人讚到了天上去。

    拓拔山月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著彤雲山:「其實這歌,你們終究也不會懂的。」

    「來了!來了!」守望的騎兵疾馳過來,揮舞著手臂大喊。

    拓拔山月猛地轉身:「來了?列隊!」

    天地盡頭,呼啦啦忽然湧現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彷彿天雲降下,在草原上翻滾湧動。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4
第四章 青銅之血七


    戰馬低低地打著響鼻,白色的大旗在濕潤的風中翻滾,兩軍隔著百步的距離對面停住。

    虎豹騎的武士們好奇地望著那些甲冑精良的東陸戰士,雖然在風雨中艱難跋涉了那麼久,他們身上手工鍛造的鱗甲依舊反射著劍一樣的森然銀光,沉重的鐵盔上灑下了黑色的長纓,一直延伸到鼻尖保護了整個面部的額鐵掩住了他們的面容。猩紅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馬上端坐著魁梧的武士,他籠罩在沉重的鐵鎧中,像是整個用黑鐵鍛打出來的。

    整整有四十年,東陸的軍隊不曾踏上北陸的草原。蠻族武士們既鄙夷這些東陸人的怯懦,也警惕著他們精良的甲冑和刀劍。虎豹騎武士們的父輩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場戰爭中出戰,如今見到當年的仇敵,心裡都隱隱地不安。

    東陸戰士們的心裡則是驚懼。看見對面浮雲一樣的上千面大旗下,立著那麼多胸闊腿長的健馬,一色的漆黑,高出東陸戰馬一尺。戰馬在蠻族騎兵的駕馭下仍舊不安地翻著蹄子抖動馬鬃,乍看去那片馬潮翻騰著,像是隨時會以山崩的姿勢發起衝鋒。雷雲孟虎舔了舔下唇,覺得喉嚨發乾,夾馬的雙腿有些虛軟。他是軍旅世家的後人,長輩們說起風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說起這些披掛著粗鐵環甲的蠻子,他們發瘋一樣呼吼著插入皇朝大軍的兩翼和陣後,揮舞馬刀砍殺,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個又有一個撲上來,東陸名將們畢生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戰法。

    遠不是兩國交歡的熱烈場面,草原上只有戰馬的低嘶,此外竟是別樣的寂靜。

    「大君,我們是主人。」大合薩壓低了聲音。

    大君默默點頭,正要帶動戰馬,卻看見對面陣前黑馬上的武士跳下戰馬,他解去頭盔,拋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著泥濘的草地走來。

    大君有些錯愕,端坐在馬背上打量著對方,看他臉側刀削一樣整齊的兩撇頰鬚,一頭帶著褐色的花白頭髮用一截皮繩束起。除去那身重鎧,他不像東陸的使節,卻像上了年紀的虎豹騎武士。

    「大胤朝所屬下唐國三軍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欽使拓拔山月,參見北陸大君、青陽國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半條小腿沒入了泥濘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東陸武士們爭相下馬,扯著馬鐙都單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將不跪,他雙手舉起,猩紅色的大旗上,金線所繡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對的人是誰,他立刻下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並未起身,而是從貼身的甲縫中取出了一隻青灰色的鯊魚皮袋子,解開袋口的封繩,將火漆封緘的捲軸高捧過頭頂:「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帶到了,沒有辜負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頭示意,青陽的文書傳譯疾步上前接下,緩緩展開,清了清嗓子:

    「呈北陸大君、青陽國主座下:

    夫萬載之遠,天地之分,無九州七海之謂,世間諸族,本骨肉之無間,交相親愛,同涉滄桑。

    百代之遙,神帝立國,無三陸華夷之隔,普天萬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諧樂,共輔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戰,人心何以背離,東陸北陸血肉之親,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沒有人敢出聲,這些繁文縟節北陸的武士們乃至大君本人都聽不明白,不過文書朗朗的聲音在寂靜的草原上遠遠地送了出去,將戰馬的嘶鳴聲也壓下了。從辭意猜測,再不是以往東陸皇朝劍拔弩張的威壓,而是東陸北陸之間亙古就罕見的善意。

    大君側眼打量著東陸使節,最後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裡用皮繩掛著一面小小的銀牌,看著竟然有些眼熟。

    「……願兩國自此如兄弟手足,永為和睦之邦,教化萬民,傳至千載。大胤朝下唐國公爵百里景洪手書奉呈。」

    文書朗誦完畢,又將捲軸呈還給大君。大君將捲軸高高舉過頭頂,短暫的沉默後,貴族和武士們一起高呼起來。

    拓拔山月起身。錦衣小袖的奴隸們從隊伍中迤邐而出,長而厚軟的羊毛毯捲開來一直鋪到他的腳下,奴隸們在毯子兩側安置小桌,桌上鋪開華麗的細繒,架起了燒烤全羊的火堆,濃烈的酒香遠遠飄來,大壇大壇的蠻族烈酒被揭開了錫封。

    下唐武士們從未見過草原迎客的大場面,一望無際的蠻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絲絹圍成了歡宴的場所,虎豹騎的武士們撤了下去,年輕的女奴們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入座,所見都是笑容,他們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個人都有些興奮難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盡。」拓拔山月低低地讚歎了一聲,躬腰行禮。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麼比得上拓拔將軍帶來的厚禮?」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麼禮物也比不上的,我們蠻族等著和東陸上國的朋友忘記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經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並排在主座坐下。

    「為東陸上國的欽使和兄弟舉杯!」大君高舉起銀質的大杯。

    貴族們一起舉起了銀杯,下唐武士們也跟著舉杯,杯中蠻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隱隱有梨子一樣醉人的香氣。所有人一齊將杯中的美酒飲乾,然後幾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後臉色忽然漲得血紅,幾個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聲高亢爽朗。

    雷雲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邊,雙手用力卡著自己的脖子,只覺得從嘴巴到胃裡,都像是火在燒,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內臟都燒穿一樣,大君的笑聲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氣,卻說不出話來。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學人喝這麼大杯麼?古爾沁的烈酒,又怎麼是你們能夠放開來喝的。」

    「為我們的東陸客人們送酒。」隨著大君揮手,年輕的蠻族少女們從各處湧到了中間的毯子上,她們穿著烈火一樣明豔的馬步裙,鹿皮的小馬靴,披著潔白的長紗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圍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少女們且歌且舞,兩袖的白紗揚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們的注意,驚詫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僕上來捧著烤好的羊肉和北陸難得的新鮮水果勸酒。下唐武士們學會了小口小口地喝著青陽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羶,嚼著隱隱的有股甜味。雷雲孟虎是這次出使的副將,他心底不斷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在這樣的場合醉酒。可是漸漸地,所聞所見都是歡騰的景象,少女們的笑容彷彿陽光一樣照人,勸他喝酒的奴僕又額外地賣力,他也無法推拒,喝到最後他只覺得酒意沖上了腦門,眼前朦朦朧朧地都是少女們袖子上的白紗起落,之前對於蠻族最後一絲警覺也在酒意中潰散,不由得跟著樂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舉杯痛飲,青陽的貴族們也只有跟著幹。蠻族的酒量遠不是東陸武士們可以比的,可是整壇整壇的烈酒不斷地呈上來,貴族們的醉意也越來越濃,每個人臉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紅。

    大君掃視著周圍,將銀杯不輕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噹」的一聲,拓拔山月也轉過頭來,兩個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沒有半點醉意,在歡宴的場面中,顯得有些突兀。

    「我們和東陸的朋友打了這麼多年仗,難得這樣放開懷痛快地喝酒,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開心。」大君移動了坐墊,改為和拓拔山月面對面,微微地躬腰行禮。這樣謙恭有禮的姿態完全像是東陸世家的貴族,拓拔山月心裡微微動了一下,知道這位蠻族之主曾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很大的心思。

    「古爾沁的美酒,還像當年一樣的烈。」拓拔山月按著胸口,以蠻族的禮節回應。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來。同是放開了痛飲,大君和欽使醉得慢,並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摻了一半的水。青陽的古爾沁烈酒,是東陸也聞名的青陽魂,真的喝起來,鐵打的漢子也扛不住。

    「早就聽說拓拔將軍也是我們蠻族的漢子,應該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這樣的機會百年也難得,我們青陽願與下唐國從此結為萬年之盟,是誠心誠意的。以往有過什麼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盤韃天神在上,見證我的誠心!」大君舉手指向天空。

    「我們下唐的誠意,天地為證,如果有所欺瞞,鬼神都不能饒恕。這是敝國主私人送給大君的禮物。」拓拔山月彎腰驅前,從貼身的甲縫中再次取出了一個錦包,隱秘地呈上。

    大君解開了那隻繡金的紅錦小包。一枚晶瑩剔透淡藍色玉印躺在紅錦中,觸手冰涼,有如一塊清冰,其上雕琢為盤踞的龍,身後揚起的雙翼脈絡也清清楚楚,張開的龍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將手托在玉印後,隔著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紋。他不動聲色,最後翻過來看了看印文,這才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百里國主以這麼珍貴的印石送給我,不知道何時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東陸戰禍頻繁,敝國主憂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難,可惜國小力微,無從拯救。仰慕青陽鐵騎的英武,於是有了這番結盟的誠意,快則五年間,慢則十年間,大君必將越海稱霸,彼時若是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軍令上,就不枉費我們國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視他的雙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撥弄這那枚玉印,久久的並不說話。拓拔山月正對他的目光,也毫不閃避。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大合薩隔著很遠,就像是大君和東陸使節把酒言歡,可是在場的人誰也聽不清他們說著什麼。

    「來,拓拔將軍看看我的兒子們!」大君放開了聲音。

    王子們聞聲離席,並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來。

    「這是我的大兒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軍令和祭祀,已經二十四歲了。」

    比莫干按胸行禮:「拓拔將軍好。」

    拓拔山月回禮之後,回顧自己帶來的下唐武士們,雷雲孟虎已經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總有一個酒量大的親兵,跌跌撞撞地去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個白色綾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開綾子,周圍的人一齊驚嘆起來,裡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陸不產玉石,都要高價從東陸購買,可是誰也不曾見過這樣沒有一絲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襯在白綾中,和綾子的顏色區別不開,只在末端繫了紅色的流蘇,就那麼一縷紅,卻紅得華麗之極。

    「小小的禮物,曾聽合薩說大王子喜歡音樂。」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薩心裡凜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過,都被下唐的文書記錄在案了。比莫干接過笛子,驚嘆著摸索起來,分明是很喜歡這件禮物。

    「這是我的二兒子鐵由,鐵由已經二十一歲了,跟著他哥哥一起辦事。」

    拓拔山月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錦紗,蠻族不善紡織,錦紗也是價值不菲的禮品,不過相比贈給大王子的玉笛,總顯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輕輕地攤開:「這匹美人青,是我們東陸最華貴的織錦。這種青色的染料,從花瓣上取得,據說幾十畝的花色不夠染一幅美人青的織錦。織工稱為三重羽,雖然輕薄,卻有三重羽毛的紋路織在其中,一個織娘一年也不過織幾尺。宛州如今已經買不到這樣的織錦,宮中存有最後一匹,國主願以此薄禮為贈。」

    隨著他輕輕一抖,那幅輕薄的錦紗有如一道青色的煙氣一樣四散開來,隨風抖開的時候,一重一重的羽紋飄忽莫測,那淡淡的青色卻華麗得令人出神。鐵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攬,生怕錦紗掃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裡。

    「這是我的三兒子旭達汗,」大君再指,「旭達汗二十歲了,是我最聰明的兒子,他管著部落裡的放牧和文書。」

    「久聞了。」拓拔山月從親兵那裡接過了禮物抖開,一件銀色的軟甲暴露在人們的面前。那是一件極輕極薄的甲冑,表面泛著珍珠一樣的光澤,隨著風來,竟然像輕衣一樣震顫。

    「這就不是出於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絡的工藝可以鑄成這樣的貼身甲。材料是河絡不外傳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環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冑就要費五年的時間,要想刺透它,可是難了。」

    拓拔山月呼地轉身,從親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眾人驚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將軟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斬下。王子們也驚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帶著一陣犀利的低嘯,是極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純鋼的硬鎧也難保說不被斬開。可是刀落在那件軟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塗油的硬鋼,稍微一側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卻沒有留下痕跡。

    「希望這件鎧甲,可以幫得上三王子。」

    旭達罕讚歎著接過,觸手才感覺到那件軟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樣滑,手幾乎捏不住。

    「這是我最勇武的兒子貴木,他年紀只有十六歲,可是刀法比哥哥們都好,是我們青陽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橫,上前一步奉上,對十六歲的少年,他的禮數也是整齊的,一如對他的哥哥們,「青陽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國主也聽過這樣的傳聞,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這不只是傳聞。」

    「我的刀?」貴木詫異地摸著腰間的刀柄。

    「這樣雄偉的戰刀,定是狼鋒刀吧。能夠學會木犁將軍最強的刀術,當然是獅虎一樣的勇士。」拓拔山月低頭捧著刀,「就請以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貴木上前一步,雙手探出去接刀。

    「四王子小心!」拓拔山月喊了一聲。

    貴木的手卻已經摸到了刀身。拓拔山月那一聲喊出來,他的手指已經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鑑過許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覺出刀質。可是一觸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縮手,一滴鮮血已經留在刀刃上。他發愣的時候,那滴血從刀身上緩緩滑下,一絲痕跡也不剩下了。

    「好一把快刀啊!」大君也讚歎。

    「這是獅子牙。雖然算不上什麼名刀,但是一直是敝國主的愛物,拓拔平生見過的刀,沒有超過它的。」拓拔山月從懷裡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遞過去,貴木接了刀,手巾卻落在地上。他驚嘆著凝視刀鋒。旭達罕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裡的軟甲,這樣一柄利刃竟然也無法砍傷河絡的珊瑚金鎧甲。

    「拓拔將軍準備得很仔細啊,」大君淡淡地笑,「這四件禮物真是再合適不過的。」

    拓拔山月正從親兵的手裡接過最後一件東西,也是一個白色綾子的包裹,聞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這麼說,似乎就已經結束了。

    他遲疑了一下,環視周圍:「世子殿下不在這裡麼?敝國主也為世子準備了一份薄禮。」

    周圍忽地靜了起來,大合薩扭過頭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著遠處。片刻,他收回目光,搖了搖頭:「感謝百里國主的厚意,可惜阿蘇勒看不到這份禮物了。他已經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國主帶給阿蘇勒的是什麼?」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解開了白綾,這次只是一片簡簡單單的白玉版,四指寬,書頁般長,其上鐫刻著難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硃砂。

    「聽說世子身體不好,想不到會早夭。這是敝國的長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禮器,被立為世子的,則請秘道大師製作玉製的長生符,以傾國的吉運保佑世子,延續國祚。這是敝國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長生符,國主說煜世子也是年幼時候身體虛弱,身懷這件禮器後鬼神不敢侵,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如今已經有如常人,所以……」

    大君接過玉版,輕輕撫摩了一會兒,放進自己的袖子裡,「感謝國主這番心意,可惜阿蘇勒是個沒福的孩子。」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4
第四章 青銅之血八


    光魚們翻動水花的聲音在黑暗中清銳得刺耳。

    阿蘇勒仰頭看著洞頂,摸了摸涼得發木的雙臂。他蜷縮在鐘乳石後,側著身子探出去窺看。老人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下河的河灘邊,一隻光著的腳浸在冰涼的河水中。

    阿蘇勒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他剛才看見老人拿了一片鋒利的碎石將腳趾割破,一絲鮮血就隨著河水悄悄地瀰漫開去。

    在沒有日光的地方,他已經記不得時間過去了多久。這些日子他的心裡滿是空的,像是已經無力去想了。每隔固定的時間,就會有鐵盒裝的烤饟從那個黝黑細長的甬道里落下,地下河裡有的是水,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能活多久,也許像老人一樣,許多年也不死去。

    黑暗裡他時睡時醒,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老人低沉的呼吸聲就在背靠的鐘乳石後,有時候老人也像猿猴一樣在周圍遊蕩,影子飄忽,這是整個世界裡除了他自己惟一的生命氣息。

    那些光魚不知怎麼都沉到河底去了,洞穴裡越發暗了下去,老人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令人懷疑他已經死了。阿蘇勒抽出懷裡的青鯊,將刃口擱在腕脈上。刃上像是有一絲冰氣悄無聲息地透了進去,他全身一顫。他知道只要再用那麼一分力,這柄鋒銳的名刃就會割開他的腕脈,滾熱的血沖在刀刃的寒氣上,一切就都不必想了,在這樣的地方沒人會為他止血,許多年後人們啟開地牢,只是一具個頭不高的枯骨,誰也不會知道他曾是世子。

    靜了許久,他把刀子挪開了,怔怔地坐在那裡。他撫摩著刀柄上墨綠色的綢子,像是女孩兒細嫩的肌膚,綢帶交織的地方編著方便掌握的花結,那是蘇瑪為他扎的,這個女兒撫摩著她父親的舊刀,紮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將它掛在他的胸前。

    他把刀柄貼在臉上:「蘇瑪……」

    過了一會兒他又喃喃道:「阿媽……」

    「嘩啦」的水聲傳來,他回過頭去,感覺像是有條大魚翻動了水花,不過那條帝王般的大光魚總是沉沒在水底的。

    螢光分外地黯淡,不要說那條大光魚,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魚們也似都沉入了水底,靜靜的水面上惟有一絲漣漪慢慢地散開。他莫名地不安起來,凝神盯著那片安靜異常的水面,可是什麼也沒有出現。

    他低低吐出一口氣,把青鯊插回腰間,轉身就要走開。那絲已經淡去的漣漪卻在這時悄無聲息地又出現了,寂寂地,像是一條蛇在水下滑動。那條隱約的水線緩緩地兜了一個圈子,再次消失。阿蘇勒忽然看見老人的眼睛睜開了,他木然地躺在那裡,眼裡卻閃著豹子一般的光。

    那不僅僅是野獸的凶悍,還含著一股難以遏制的飢渴。

    水線再次浮現,它悄無聲息地加速了,像是根琴弦一樣繃得筆直,它前進得越來越快,直指老人。層層的水花在翻動,阿蘇勒的心臟猛地抽緊,一種直覺告訴他那是種可怕的東西。

    水花忽然迸裂了,在同一瞬間老人背彈著躍起,空氣中響起一種撕裂綢緞般的怪叫,巨大的烏黑影子在水花中躍出,撲在老人腳下的空當中。

    「魚!」阿蘇勒忍不住喊出了聲。

    可是他也不敢說那是不是一條魚,暴露在他面前的是無數森白的骨刺,它們銳利得像是牙齒,從怪物烏黑色的皮革中穿刺出來,反射著鐵一樣光澤的鱗片覆蓋了它的整個頭部,它沒有眼睛,整個頭部只有一張貪婪的大嘴,裡面是毒蛇一樣的倒勾牙,它的舌頭卻是褐黃色的,上面密佈著似乎有毒的青綠色瘤子。

    怪物撲空了,它大半個身子被衝勁送到了河灘上,那條蛇鐵一樣硬的尾巴拚命地抽打著岩石,仰起頭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人的腳,呂歸塵忽然醒悟過來,這個可怕的東西是被鮮血的味道吸引過來的。

    老人像是一隻從懸崖上撲擊而下的猛獸,在空中雙手扭曲變化著。阿蘇勒看不清他手上的動作,老人忽地就落地了,扯著什麼東西急退。洞穴裡被那個怪物的聲音塞滿了,這次它像是嬰兒般竭力地在喉嚨深處嘶叫,那聲音有如刀鋸在磨著耳骨。

    老人竟然扯住了它的舌頭。

    這個渾身骨刺無法觸摸的怪物身上,惟有斑斑癩癩的舌頭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著舌頭,像是用套馬索套住了野馬,那怪物分明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利,它分明是不敢離開水,於是瘋狂地扭動身軀要向後退去。

    雙方的角力伴隨著老人嘶啞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阿蘇勒渾身都是冷汗,心情緊張得像是那條繃緊的舌頭,他想起了老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腳,明白那是被什麼東西咬掉的。

    老人鋒利的指甲抓進怪物的舌頭裡,像是鐵鉤一樣,墨綠色的腥濃血液留了他滿手。怪物的嘶叫忽然變得異常尖銳,它的大嘴猛地合攏,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摔倒在地,手中只剩下半截軟綿綿的舌頭。

    危險的關頭,它竟然咬斷了自己舌頭。

    老人似乎也怔了一下,一抬頭,卻看見那條怪物並沒有借這個機會退回水中,它蠕動著無腿的身體爬上了岸邊,滿嘴都是墨綠色的血滴落下來。連阿蘇勒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著頭左右尋著敵人的氣息,骨刺在地下摩擦著,那條生鐵一樣的尾巴沉重地敲打著地面,可怕的聲音彷彿石塊在悄悄地崩裂。

    它完全現身的時候有近十五尺長,像是巨大的魚,又像是蛇,上半身努力地挺立起時,比對面的老人還高出了一半。

    它捕捉到了獵物的氣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對著老人。它沒有眼睛,可是那種忽然而來的沉默比任何凝視都更讓人覺得恐懼,它的大嘴翕動著,綠血和黏液一起緩緩地垂落下來。

    咬斷了舌頭,它已經沒有要害了,它面對的不過是個野猴子一樣沒有武器的老頭子。

    老人也安靜下來。他拋掉半截舌頭,搓幹了雙手,筆直地站了起來。阿蘇勒忽地有些擔心,他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喊:「爺爺,爺爺!」

    他用力地揮手想讓他看清楚退開。

    怪物猛地扭頭對著阿蘇勒這邊,喉嚨中發出呵呵的低聲。老人也看向他,那雙眼睛裡木然得沒有神色。阿蘇勒被這種沉默擊潰了,他按著自己狂跳的心口不再敢說話。

    怪物安靜了一刻,它忽然完全直立起來!這時候它只剩下盤曲的尾巴支撐著身體,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魚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樣。它繃高的身體微微地顫了一下,似乎已經挺到了極限,而後它把自己的身體全力地「砸」了出去,彷彿一條從天而降的巨大鞭子,它的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荊棘。

    阿蘇勒不敢呼吸。那一瞬間,他看著老人顫巍巍地舉起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片,被他高舉過頂。阿蘇勒的腦海裡忽然閃過木犁舉起戰刀的姿勢,兩個人的姿勢似乎很相似,卻又很不同。木犁舉刀的一刻像是一個鐵鑄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繃緊了,而老人舉起石片的姿勢異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雙手都無法控制。

    阿蘇勒想老人要死了。也許他本就活得太恐懼了,根本就是要借這條怪物殺掉自己,以他落葉一樣抖動的身體,還有脆硬的石片,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這時候石片忽然安靜不再顫動,阿蘇勒驚訝地發現它竟然像一道名刃一般繃得筆直。老人踏步向前,阿蘇勒聽不清,可是老人嘴裡似乎在不停地唸著什麼。

    他從未聽過老人說一句話,他以為老人和蘇瑪一樣天生就不會說話。那邊低低的聲音傳來,阿蘇勒忽然覺得身體開始發熱,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好像繃緊了要裂開。他使勁地摀住了耳朵。

    老人的每一步前進都帶著短暫的停頓,他的身形忽然一錯,而後衝起,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轉,帶著和他一樣長的巨大石片轉動。

    那是一記旋身的斬擊!

    阿蘇勒的胸口忽然不難受了,他覺得血管裡像是有冰流過,大腦深處被針紮了。那一瞬時間在他眼裡忽然慢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石片無法承受老人加諸其上的巨大力量,在旋轉中開始崩潰。

    那是一種可以斬開黑暗和劈破鴻蒙的偉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頭部相擊。

    老人轉身落地,粗喘著往前奔了幾步。怪物直著身子定了一瞬間,然後感覺到了崩裂般的痛楚,發奮地挺直身體扭動著,像是岩畫上太古洪荒時代的圖騰。墨綠色的血從它的頭上披落,它的所有鱗片因為痛苦而張開,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斷。

    它無力地倒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碎石被它的身體打飛出去,砰砰地砸在岩壁上。阿蘇勒遠遠地看它頭上的創口,那些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體,一點也沒顯露出來。

    老人撲上去急切地用手向那頭怪物的創口抓去,墨綠色的血漸漸瀝乾,那肉竟是晶瑩如雪的。他像只捕獵得手的野獸一樣,胡亂地撥拉著獵物的屍首,撕下一片生肉就大嚼起來,滿嘴都是怪物綠色的血。

    他大嚼了一會兒,轉頭看向阿蘇勒,手捧起一塊鮮肉,對他晃了晃。

    阿蘇勒畏懼地搖著頭,轉身逃走了。老人不再理他,繼續低頭下去就著怪物的創口吸啜起血來,綠色的血在他的牙齒間流著,襯得牙齒森白。

    火光在刀刃上一閃。

    拓拔山月立起貔貅刀,在燭光中凝視新磨出的利刃。帶著鐵砂的渾水從刀身上緩緩流下,仍掩不住其淒冷的鐵光。拓拔山月滿意地點點頭,以一塊乾布擦淨了刀,以手指輕輕試刀鋒。

    多年以來他一直自己磨刀。雷雲孟虎盤膝坐在他旁邊一聲不吭,他追隨拓拔山月時日不短,知道磨刀的時候,是他思考的時候,絕不能打擾的。

    「最近一磨這柄刀,就想起一個長門夫子對我說的話,人生在世,怎麼能不後悔呢?」拓拔山月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將軍是說……」雷雲孟虎不解。

    拓拔山月一笑:「自言自語罷了,明日是大王子比莫干殿下邀請郊獵麼?」

    「是,將軍去麼?」

    「去,自然要去。」

    雷雲孟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將軍,我們到達北都,也有半個月了。天天不是飲酒,就是郊獵,軍士們也懶散起來,閒著就打架鬧事。前幾天一個混蛋拿了幾匹彩絹去勾引一戶牧民的女兒,被人家的小夥子打了,要不是屬下及時趕到,胳膊也給人砍下來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國主那裡,只怕也等得焦急了。」

    拓拔山月笑笑:「孟虎,你跟我看了這些王子,你說說,誰才是我們想要的質子。」

    「我們想要的?」雷雲孟虎呆了一下,搖搖頭。

    「孟虎,你想的還是太簡單了。」拓拔山月低聲笑笑,「你以為我們和青陽結盟,不過是青陽借助我們的大船,我們借助青陽的騎兵,是不是?其實國主所想的,不是『借助』這麼簡單,我們要讓青陽的騎兵,變成我們自己的軍隊!」

    「我們自己的軍隊?」

    「君王是我們手中的君王,軍隊也就變成我們的軍隊了。」拓拔山月道。

    「孟虎,你很聰明,但是還不夠聰明,不明白帝王諸侯所想的。不明白也好,那就不要問,朝堂的戰場,你若是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4
第四章 青銅之血九


    黃褐色的麂子長腿窄背,閃電般地越過雜色的草甸,草色像是迅疾的流水在它身下流過,它前方就是一個草坡,越過去看就是一片碧藍的天空。

    帶著滾滾的塵煙,比莫干地勒住胯下的戰馬。戰馬長嘶著定住,只一步,拓拔山月的黑馬停在他身邊,那匹足長八尺的黑馬甩著它黑色的長鬃,暴躁不安地刨著蹄子,拓拔山月以馬鞭隨意地敲敲它的肩骨,讓它安靜下來。

    「這個畜生好快腿,看來追不上了。」比莫干看著麂子在草間一閃一閃的身影,呵呵笑了幾聲。

    拓拔山月也笑:「大王子的好俊馬,卻沒有野物一輩子都在草原上逃生來得敏捷啊。」

    比莫幹不答話,從馬鞍側袋中擎出角弓,扣上一支描銀的紫尾狼牙箭,試了試弦,忽然帶馬而出。拓拔山月揮手制止跟隨著出獵的一眾武士,所有人都原地不動,看著比莫干在飆風般的白馬上張開了角弓。

    麂子四蹄猛地蹬地,在草坡的盡頭,它像顆彈丸一樣彈向天空,在半空中矯健的身體舒展開來,同時扭頭回顧身後追趕的獵人們,帶著野物特有的桀驁不馴。

    「砰」的一聲,弓弦清亮地劃開空氣,草坡盡頭矯健的身影忽地遲滯了,像是時間短暫停止,麂子高躍的影子變成了畫在藍天白雲中的一幅畫。狼牙箭洞穿了它曲線美好的背脊,帶起一股飛血,它無力地栽落。

    比莫干帶著笑容回頭。

    短暫的沉默後,黑戰馬上的拓拔山月率先拔出貔貅刀敲擊著刀鞘大聲喝起彩來,伴當和下唐的武士們這才從讚歎中回過神來,一齊拔出武器敲擊刀鞘,以蠻族特有的方式向著英雄歡呼。

    比莫干高舉著弓帶馬馳回了人群中,有得意的神色。

    「野物雖然敏捷,卻沒有人的智慧啊。」他笑著,「就在這裡烤了麂子,獻上它的頭作為我對拓拔將軍的敬意。」

    拓拔山月按著胸口回禮:「這不是它沒有智慧,麂子再聰明,也逃不過豹子的爪牙,就像麻雀努力,卻不能像雄鷹一樣高飛。」

    獨臂的班扎烈微微回頭,和比莫干的伴當們對了對眼色。

    烤肉的香味飄在鼻端,下唐戰士們和蠻族武士隨意地坐在馬鞍上,藍天為蓋綠草為席,一堆篝火上烤著焦黃的麂子,有人在旁邊拿銅壺熱著麥茶。

    比莫干以清水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操起銀刀,一刀斬下麂子的頭,盛在銀盤裡捧到拓拔山月的面前。

    「大王子太禮敬了,這頭怎麼是我可以享用的呢?」拓拔山月推辭。

    蠻族的習俗,是把打獵得到的第一頭鹿的頭和心獻給部落裡最英雄的好漢或者最有地位的老人。

    比莫干微微一笑,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引吭高歌起來。蠻族的歌謠東陸戰士們都聽不懂,可是一旁的雷雲孟虎看著他揮著袍袖,且笑且歌,歌聲嘹喨穿雲,也知道那一定是一首歡迎遠客的禮樂。

    蠻族戰士們一齊起身,拓拔山月也隨著歌聲立起,恭恭敬敬地聆聽。

    比莫干唱完了歌,一振皮袍的袍擺:「拓拔將軍從遙遠的東陸來,是我父親都禮敬的人,又是我們蠻族的好漢子,麂子頭當然只能獻給拓拔將軍。我們蠻族的和平和強大,都要期待拓拔將軍的幫助。」

    拓拔山月按著胸口行禮,接下了銀盤,在麂子頭的頰邊削下一片肉咬在嘴裡,高高地托起銀盤:「這麂子頭給蠻族的勇士們分享,這都是大王子的盛意。」

    武士們的歡呼聲中,班扎烈起身接下了銀盤。

    比莫干和拓拔山月都沉默地凝視著篝火,靜了片刻,比莫干拾起一根枯枝拋了進去,火星一閃,他含著笑說:「拓拔將軍來到北都城半個月,家主和幾位汗王都有款待,直到今天才有我這樣的後輩款待將軍的機會,一直沒能和拓拔將軍談心,我心裡很是不安。」

    拓拔山月擺手:「大王子說得太謙虛了,拓拔山月怎麼敢受?」

    「我們蠻族的敬意,素來不是獻給有勢力的貴族,而是獻給英雄,拓拔將軍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拓拔將軍以為蠻族的將來是如何的?」

    雷雲孟虎警覺起來,偷偷去看拓拔山月的反應。

    「蠻族的將來,」拓拔山月手指著南方,「將可以在東陸的富饒土地上放牧,可以吃上東陸的粟米,在建水邊飲馬,在雷眼山下彎弓。」

    「不過,」他話鋒轉了回來,「東陸人也可以在彤雲大山下飲茶,在大君的金帳中吟詩唱歌,在草原上開墾種下棉花和麥子。天下諸族,本來不該有這麼多的戰亂殘殺。敝國國主在書信中所說的,拓拔山月衷心贊同。總歸有一日,天下和睦一家,不必說蠻族和東陸華族本是同種,就算東方的羽人、西方落日之山的夸父、南方的河絡人,大家難道不能一起暢飲開懷麼?」

    雷雲孟虎心裡微微地笑。他早知道這位將軍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草原武士。

    比莫干也知道不會那麼輕易地套出拓拔山月的話,陪著笑了笑。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低身湊過去:「將軍能否讓從人退下?」

    拓拔山月點點頭,雷雲孟虎悄無聲息地起身退了出去。

    比莫干湊近了:「拓拔將軍有這樣大的雄心,那麼我有一個方略,可以和將軍並肩而戰。」

    「什麼方略?」

    「我早就聽說東陸下唐,國家富裕,人口眾多,佔據了宛州繁華的地方,而我們蠻族騎射強勁,將軍是早知道的。」比莫干的手指在草地上簡單地勾畫,「雷眼山是東陸的彤雲大山,把東陸分成東西兩半,東面雖然有強橫的離國和晉北等國,但是他們要想進攻西面,絕不容易。下唐正當要沖,只要能夠起兵據守住殤陽關要塞,憑藉我們蠻族騎兵直搗天啟城。和天啟的大皇帝訂盟,從此蠻族華族都是一家,而那些勤王的諸侯卻被雷眼山擋在外面。這難道不是一個橫掃東陸的方略?」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大王子的方略固然很好。可是要想面見天啟城的大皇帝,大王子勢必要衝破淳國鐵騎和帝都羽林天軍的防線,還有滅雲關的天障,這些可不是蠻族遊騎所長啊。」

    「那是拓拔將軍沒有看見我們蠻族的雄兵啊!」

    比莫干忽然起身,揚了揚手,四名背著號角的蠻族武士從人群中走出,半跪在地,一齊向著東方吹響了號角。戰場上才有的沉雄聲音使雷雲孟虎不由自主地按著腰間的劍柄看向遠方。遠方是隱隱霧氣中的彤雲大山和大片馬草,尚未到正午,東方的太陽在山頂燙出一層淡金色。

    都是寂靜,比莫干側頭眺望的姿勢中卻帶著俯瞰千軍萬馬的威儀。下唐武士們驚疑不定地彼此對著眼神。

    隱隱的震動傳來了,那是彤雲大山崩裂般的感覺。首先出現的是旗幟,而後是煙塵,滾滾的馬潮隨之湧動起來,一色的都是黑馬,席捲而來。以下唐的國力,武士們卻從未見過這樣龐大的蠻族騎兵陣勢,高大雄武的蠻族駿馬結集成大軍的時候,與其說是軍團,不如說是草原上的大隊的猛獸。

    騎兵們圍繞著比莫干和拓拔山月的隊伍奔跑起來,越滾越高的煙塵像是一道障蔽,要把天空也遮住了。身處在其中的雷雲孟虎只覺得自己腳下不是大地,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濃重的馬騷味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其他下唐武士也如他一樣恐慌不安,惟有拓拔山月還在讚許地點著頭。

    比莫干忽地揚起手。

    騎兵們勒著戰馬急煞住,訓練有素的戰馬沒有一絲慌亂,為首的百夫長們頭頂垂下耀目的紅色長纓,他們手持著戰旗釘在地上,結成了鐵桶般的包圍。

    比莫干大步上前對一名騎兵呼喝:「拔出你的刀來!」

    騎兵立刻拔出了馬鞍袋中的長刀,比莫干接過,反手一震,刃口的青光暴射,是一口極其鋒利的純鋼好刀。他隨即揮手一刀劈了出去,有力地劈在了那名騎兵的胸口!

    「嘣」的一聲金屬轟鳴,那名騎兵帶著馬小退了一步,卻穩穩地站住了,刀在他胸口的烏鐵重甲上擦過,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比莫干也不說話,又是一刀揮了出去,這次刀鋒從騎兵的頭盔上擦過,紅纓隨風飄落,滿場都是寂靜。

    他把刀拋還給騎兵,轉過身對著拓拔山月和下唐武士們張開了雙臂:「這,就是我練就的鐵騎兵。我們的刀沒有拓拔將軍帶來的刀好,我們的鎧甲也沒有河絡的鎧甲堅固,可是我們青陽有一萬柄這樣的戰刀、一萬件鐵甲、一萬個男人準備操著這樣的刀,穿著這樣的鐵甲上陣。」

    拓拔山月嘆息著點頭:「想不到四十年後,蠻族的鐵騎兵又有這樣的陣勢,東陸諸侯,真是猜不透我們草原的。」

    比莫干走了回來,恭恭敬敬地按胸行禮:「雖然比不上我祖父手中的鐵浮屠,但是從我成年以來,沒有一日不在經營這樣的一支騎兵。即使父親都未必清楚我們的裝備,今天冒昧地拿出來給拓拔將軍看,是讓拓拔將軍相信我這個年輕的小子,是可以和將軍和貴國國主並肩作戰的人。」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也許我來前想的錯了,草原上又有了年輕的英雄。大王子如果不介意,明日可以來我帳篷中細談。」

    比莫干嘴角浮起一絲笑:「我雖然年輕,但是自命是草原上的雄鷹,我想和將軍談的,不是去當人質的事情。」

    入夜。

    少女們在巨大的金帳中揮著白色的舞袖旋轉,滿是歡鬧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著酒杯,一一向大汗王們和貴族家主敬酒。連續半個月來,幾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帳中設晚宴款待東陸的貴使。拓拔山月敬酒經過比莫干的桌前,兩人對視時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邊坐下,巴夯已經過來請他去大君座邊。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見拓拔山月過來,只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邊的坐墊。

    「今日比莫干是不是給將軍看了他訓練的鐵騎兵?」

    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地直接問了。

    「是。」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見的強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東陸的製品,配上蠻族的駿馬,這支軍隊,只怕可以和淳國名震東陸的風虎騎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都是比莫干用皮毛從淳國換回來的。他不告訴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練出來也還是我們青陽的強兵,比莫干是我的兒子,這個我相信他。不過比莫干拿這支軍隊給將軍看,他的意思將軍明白吧?」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強勁,他自己留在北陸給我國的幫助遠比他作為人質去南淮的大。既然兩國結盟,我們下唐當然也想有個強勁的盟友。」

    大君笑著喝了一口烈酒:「我請將軍自己挑選所需的人質,將軍還沒有選擇麼?」

    拓拔山月也低頭飲酒,微微搖頭:「明日三王子也約了我去城南觀看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聰慧,所部不會比大王子的騎兵差吧?」

    「拓拔將軍是我們蠻族的好漢子,選一個人質難道要猶豫這麼久麼?每個王子都是我鍾愛的兒子,在我看來他們並沒有區別。」

    「可是在我們眼裡,大君的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大君皺了皺眉,把銀杯按在桌上:「將軍是說?」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們下唐想要的,就是貴部最聰慧勇敢的王子。我國絕不是想要一個人質,而是要以東陸的軍陣武術,為大君訓練出一個草原上的英雄,交還到大君手裡。我國國主和大君都不在壯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輕人才能決定!」

    拓拔山月搖了搖頭:「本來我來之前已經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經過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只怕將軍真的看見阿蘇勒,也還是會失望。」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5
第四章 青銅之血十


    幽幽的笛子聲在夜色中悄然行來,阿蘇勒騎著小馬立在草原上。

    星辰掛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奪目,像是隨時會化成一場閃光的大雨打落。草在風中搖著,笛子聲越來越細了,遠遠的不可捉摸,讓人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他策動了小馬,行上山坡。這裡不是他一個人,遍地都是人,戰死的屍體靜靜地躺在草間,互相枕著。小馬在屍體中悄無聲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開口,他怕開口會驚醒這些死人。他覺得背後有一對沉默的目光,可是他猛地回頭,靜靜的什麼都沒有,只是月光下一個白色的影子跳躍著閃過,像是雪白的狐狸。小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面上彷彿飄飛著,他回頭看去,一串蹄印都帶著血。

    再翻過一個山坡,他看見了濃濃的霧氣,霧氣中沒有馬的小車停在那裡,像是被拋棄了。風吹著小車的簾子,濃郁的絳紅色簾子上,金線的反光比刀刃還冷。

    「有人麼?」他輕輕地拍著車壁。

    無人回答,他慢慢地掀開了簾子。

    大紅的綢緞索子上穿著閃亮的珠子,懸在小車的正中,安安靜靜地,綠色裙子的少女擁著懷裡的人,低頭端坐在那裡。一支紫皮的笛子在她手裡。風吹著她鬢角的長發輕輕地飄起,她的眼淚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紅色的。

    「蘇瑪……蘇瑪我來接你了。」他伸出手,「蘇瑪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觸她臉上的淚,少女循著他的聲音抬起了頭。呂歸塵看見了熟悉的面孔,可那不是蘇瑪的面孔,那是訶倫帖姆媽的臉。她的雙眼在流淚,淚水是紅色黏稠的。她直勾勾地看著阿蘇勒,赤裸著上身,阿蘇勒想要退去,可是他沒有力量。

    他忽然發現自己被吊在木架上,他的雙手被死死地捆綁起來。訶倫帖的身體傾倒下來,像是一段木頭那樣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貼在阿蘇勒的臉。她的身體忽然抖了一下,無數支長槍從背後刺穿了她。

    她被長槍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體展開彷彿一個古老的圖騰。

    阿蘇勒仰起頭,看見半空中的訶倫帖露出一個難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臉上,這時半空有月亮,月鉤泛著武器一樣的金色。

    「啊!」阿蘇勒猛地坐了起來。

    空洞洞的回聲在周圍迴蕩,冷汗濕透了裡衣。

    是個夢。

    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他覺得自己是要死了,這是盤韃天神給的指引。

    他側著耳朵傾聽,卻覺察不到老人的動靜。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覺的,他每天就是四肢著地野獸一樣遊走在周圍,他對阿蘇勒很有興趣,總是偷偷地藏在石頭後面窺看他,可是阿蘇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會逃走。此外他就是守候在地下河邊,等著大魚。有時候是體型巨大的光魚,有時候是那種可怕的怪物,他捉上來都是生食,只是再沒有第一次見的那麼大個頭的怪物。

    不過這些天河水漸漸地淺了起來,似乎地下河也有枯水的日子。引不到魚,老人顯得很不安。總是聽見他手腕上的鐵鏈丁叮噹當地作響,那是他在河邊上上下下急切地奔竄。

    阿蘇勒抹了抹額頭,額上冷汗不多,他觸到自己的臉頰,那裡濕濕粘粘的,有一滴水。

    異樣的感覺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他全身毛孔都緊縮起來,一雙瑩瑩發光的眼睛就在他頭頂,距離他如此的近。

    是那老人。他佔據了靠近阿蘇勒的一塊巨石,伸長脖子低頭窺看著,他森然的白牙每一顆都尖銳得像是刀尖。阿蘇勒退了出去,他擦了擦臉,意識到夢中滴落的那滴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正張著嘴,他有些激動了,喉嚨裡呵呵地作響。

    「走……走開!」阿蘇勒覺察了他的異樣,驚恐地退後。可是他沒有空間了,他背後就是一棵巨大的石筍。

    「呵呵……呵呵……」老人似乎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在一種狂然的喜悅中。他彎曲著十指,那些干燥開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在岩石表面摩擦著,噝噝的尖銳聲音讓人止不住顫抖。他盯著阿蘇勒,一點一點挪動著,逡巡著。

    阿蘇勒驚叫起來。他明白了,這種眼神就像老人等待著那條怪魚的時候。

    他變成了一頭完完全全的野獸!

    老人撲落了,像是飢餓的狼。阿蘇勒不敢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進得那麼快,他揮舞著爪牙,帶起極其尖銳的呼嘯聲。這絕不是一個人應該能做的,像是雷電,看見了電光,再捂耳朵,就已經遲了。黑影整個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惟一來得及做的只是緊緊地閉上眼睛。

    預期中的疼痛沒有傳來,「錚」的一聲,疾勁的風忽地停息。阿蘇勒聽見掙扎的呵呵低吼,帶著水的熱氣直噴到臉上,就像小時候哥哥們養的大狗撲到他身上的感覺。他鼓足勇氣把眼睛睜開一線,老人暴躁地揚著花白的頭髮,身子極度地前傾,可是他搆不著阿蘇勒的喉嚨,他手腕上的兩條鐵鏈完全繃直了,鐵環間格格作響,那是金屬摩擦的聲音。

    鐵鏈「嘩嘩」地響,老人的牙齒貼著阿蘇勒的喉嚨咬緊。他畢竟不是完全的野獸,因而放棄了撕裂阿蘇勒脖子的想法,他挺身突前,試圖以鋒利的牙齒直接去咬斷那脖子上的血管。

    牙齒咬合喀呵嚓聲像是有形的針刺進了阿蘇勒的腦顱,平生第一次距離死亡如此之近,那可怕的牙齒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刮過脖子上皮膚的微微一絲痛楚。

    腦海中恐懼的大潮席捲了一切。他眼前瞬間看不見東西,只能聽見腦海很深處嗡嗡的低響,他用足全身力氣撲了出去。

    他和老人緊抱成團在地下翻滾著,率先掐住對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蘇勒。他像是被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控制了,手上白皙的皮膚下青筋蛇一般跳著,可是他根本注意不到這些,只是不顧一切地掐著,怪異的血色佈滿他的面孔。

    老人緊緊攥著阿蘇勒的手腕,他並不因為受制而有絲毫的畏懼,他的雙目亮得有如燃燒的火炬,裡面除了興奮,還是興奮。

    他的力量佔了優勢,阿蘇勒鎖緊的雙手被他緩緩地拉開。他猛地翻身把阿蘇勒壓在了下面,粘濕的口水帶著微微的臭味滴落下來,打在阿蘇勒的臉上。阿蘇勒看見他紫紅色的舌頭靈巧得像蛇一樣舔著牙齒,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想甩頭,可是甩不動。

    像是獅子咬斷羚羊喉管前發出的那聲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動花白凌亂的頭髮,然後咆哮起來,吼聲在偌大的石穴中滾滾迴蕩,像是有一百頭、一千頭獅子在呼應他。

    那是種能夠摧裂人肝膽的可怕聲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頭咬了下去!

    阿蘇勒的腦海裡只有一線清醒,他忽然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渾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線的光。他感覺到了腰間的冰涼,他記得那是龍格真煌曾用過的青鯊,他父親曾經和獅子王結下一生友誼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夠切開一切。他全身顫慄,胸口有種近乎撕裂的痛楚,彷彿身體裡有一頭不安的野獸,它要掙脫自己肉體的束縛。燥動的熱氣隨著血瘋狂地奔湧,那線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將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蘇瑪……」他想喊,可是喊不出來。

    「阿媽……」沒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不是因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懼,恐懼會失去自己……最後一線光明消逝,無邊的狂躁的黑暗和熱籠罩了他。

    石穴裡獅子般的咆哮忽然變成了兩個聲音,交織著,翻滾著,像是要把聲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開。

    他的頭猛地撞在岩石上。他覺得自己的臉上滿滿的一片都是溫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劇烈的疼痛傳來,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他拚命地搖晃頭,不明白剛才一瞬間的事情,記憶到了那裡彷彿中斷了一個瞬間,空茫茫的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狂躁的熱和黑暗。

    他抬頭,看見老人半跪在那裡,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擴大。他再看自己的手上,那柄青鯊上血緩緩地垂落。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殺人。

    他拋掉了青鯊,顫巍巍地摀住頭,不顧一切地哭喊起來。

    老人安靜地跪在那裡,他臉上瘋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顯得木然,顯得呆滯。他看著自己的手,指甲裡滿是血,剛才阿蘇勒的手就是從這只可怕的手中掙脫出去拔出了刀。

    誰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掙脫的,包括阿蘇勒自己。

    老人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血斑上蘸了蘸,看著那血跡,似乎還不敢相信。他的手抖了,顫抖著捏住了阿蘇勒的手,猛地撕去了小牛皮的護腕,白色在微光中分外地鮮明,那是一圈白色豹尾皮子,古老的圖騰,青陽世子的身份標誌。

    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他捂著自己的臉,瘋狂地搖頭,他像是要哭了,可是聽不見一絲聲音。而後他猛然翻身,嘶啞地狂吼著,四肢著地在岩石間跳躍、奔跑。

    他直起了嗓子對著頭頂嘶吼,聲音瘋狂而悲切,像是月光下失去了犢子的老狼。那聲音有些像哭,卻沒有淚水,混雜著仇恨和悲切。

    野獸般的嘶吼和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起,隱然地交融起來。

    阿蘇勒靠在石壁邊,無力地抬著頭,看著巨石上的老人。他野獸一樣踞坐在那裡,已經沉默了許久。阿蘇勒已經哭啞了嗓子,他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記得老人那樣發瘋地跑了多久。現在這裡如此的安靜,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

    他有些懷疑老人死了,因為他安靜得像石頭。

    忽然凌厲的目光落到了他的頭頂,老人扭頭低視下來。

    這是阿蘇勒第一次聽見他說話,像是很多年不曾和人說話了,他的聲音怪異走調,卻異常的威嚴。

    「你的姓氏……是帕蘇爾?呂氏帕蘇爾家。」

    阿蘇勒點了點頭:「是。」

    他看見老人笑了。那是一種徹骨哀傷的笑,他回覆成一個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憫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將死去的老牧人。

    他捂著心口的傷,晃了晃,栽了下去。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27 17:15
第四章 青銅之血十一


    老人斜斜地倚在一個石隙中,望著洞頂的那些壁畫。他醒了過來,像是換了一個人,沉默而堅硬。

    「你這麼看了我很久了,還要看到什麼時候?」

    他嘶啞地問,目光冰冷地望著外面。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兒,一棵石筍後面伸出一隻小手。幾個圓圓的烤饟滾了過來,在離老人不遠的地方停住。

    老人看著那幾個饟,靜了一會兒,嘴角浮起一絲冷淡的笑容。他用腳把饟踢了踢:「我不吃,你出來,我傷不到你。」

    又過了一會兒,阿蘇勒試探著從石筍後挪了出來,他的神色是警惕的,在遠遠的地方貼在石筍邊,只露了半張臉。

    老人和孩子對視了一眼,阿蘇勒畏縮著移開了目光。他還是害怕,儘管他知道老人此時傷不到他。那天之後,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用雙腕上細細的鐵鏈一重一重地鎖住了自己。阿蘇勒本以為這是他的詭計,可是老人清清楚楚地鎖死了自己之後,就再也沒有走出那個石隙。他有時候吃兩個饟,但是他漸漸地消瘦起來,蒼白的皮膚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沒有了,他像是一具蒙著皮的骷髏,只剩那對眼睛,還是亮得令人畏懼。

    「你幾歲了?」老人低低的聲音傳來。

    「十歲。」

    「你叫什麼?」

    「阿蘇勒……」

    「長生?是個好名字……你父親呢?他叫什麼?」

    「阿爸叫……郭勒爾。」

    「郭勒爾?」老人低聲地笑,「原來他還沒有死。」

    阿蘇勒打了個寒噤,他猶豫了一下:「爺爺和我阿爸……有仇麼?是我阿爸把你關在這裡的?」

    「有仇?」老人沉默了一下,默默地看著頭頂的黑暗,「我很痛恨他,但是他也很恨我。草原上的人和人,有誰能是三代的好朋友?最後,還不是都變成了仇人?」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低頭看著阿蘇勒:「害怕麼?」

    阿蘇勒點了點頭。

    「我不想殺你。我只是想殺一個東西……隨便什麼東西。」老人說得很輕,「不過現在我不會殺你。」

    「為什麼……不殺我?」

    「因為你姓帕蘇爾,你身上流著劍齒豹家族青銅色的血。」老人冷冷地看著他,「雖然你是一個膽小的孩子。」

    他的眼神壓得阿蘇勒喘息不過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大著膽子問:「爺爺,真的沒有路出去麼?」

    「你去看了那條河的源頭吧?那條河從一個地下的潭水裡面湧出來,你就是從裡面被衝出來的,那條路你走不通了。不過那一邊,」老人指著另一邊黝黑遙遠的陰影,「有個門,本來是惟一的出口。不過把我封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廢掉了鎖,用銅水封住了門。」

    「你出不去的。」他沉默了一會兒,低眼看著阿蘇勒,「不過早晚你要來這裡的,青銅的血啊,每個人都該死在這裡,如果你沒有幸運地死在戰場上。你可以過去那邊看一看,看見那邊的骨頭的時候,你要記得向他們行禮,這些都是你們呂氏帕蘇爾家的英雄。」

    阿蘇勒猛地睜開眼睛。

    依舊是噩夢。這些天他開始夢到這個怪異的老人,夢見他是青銅色鎧甲的武士,他在最高的山坡上放聲咆哮,在霧氣中,和他一樣青銅色的軍隊悄無聲息地走來。

    他努力摩擦著自己的臉,想讓自己趕快清醒過來。他的手指甲長了,無意中擦在臉上有些劃痛。他聽不見什麼水聲,還是枯水的季節,寂靜讓人心裡荒得如同十二月的草原,一片不毛之地。

    他沿著石壁摸索著,越過了那根接到洞頂的巨大石柱,閃在石柱後面悄悄地窺看。那個熟悉的石隙中,老人靜靜地趴伏著,呂歸塵看了許久,沒有任何動靜。

    這是第幾次他來這裡窺看老人,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是不停地走近這個危險的人,可是他知道如果沒有這個老人,他就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有時候老人低沉的喘息聲令他覺得安心,他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以為自己可以在老人漠然的雙眼中看見一絲別樣的神情。但是每當老人發現呂歸塵在看他的眼睛,他就冷冷地避開,那雙眼睛再次變得灰白起來。

    他又看了很久,老人還是沒有動。

    阿蘇勒有些擔心。自從受了傷,老人像是變了一個人,他這樣默默地坐在這個石隙裡,不停地想著什麼,有時候阿蘇勒聽見他低聲地唸著什麼,像是某個人的名字。再後來他就倒下了,好像只是因為太疲憊,所以要休息。他靜靜地躺在那裡,遠遠地看著藏在石柱後的阿蘇勒。不記得哪一次來這裡看他,他把頭埋在雙臂中,從那時開始,他的姿勢就沒怎麼變化過,靜得像是已經死了。

    心裡浮起「死」字,阿蘇勒打了一個寒噤。

    對於孤獨的恐懼終於壓過了躊躇,他攥緊了青鯊,踮著腳尖逼近,他的心口猛跳,覺得老人隨時都會一躍而起撲殺自己,也許他只是偽裝,就像他獵殺那條怪魚的時候。

    什麼都沒有發生,阿蘇勒的手顫抖著摸上他的身體時,才驚覺他的身上熱得燙手。他用力把老人翻了過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老人胸口的傷口生蛆了,白花花的蛆蟲在傷口深處翻著。老人的手裡攥了一塊鋒利的石片,上面帶著血跡,似乎他曾經想用這塊石片切下腐爛的肉。

    「爺爺……爺爺……」他驚恐地搖著他的肩膀。

    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無聲地看了呂歸塵一眼,他灰白乾澀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你害怕麼?」

    阿蘇勒沒有想到老人問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是的,他心底知道自己開始害怕了,他怕的竟然是老人會死掉,害怕獨自一人在這裡默默地死去。他沉默了一會,用力點了點頭。

    「我也很害怕,」老人低聲說,「跟你一樣的。我為什麼會忍不住想殺了你呢?殺了你我會更害怕。你阿爸幾歲生下的你?」

    「四十,四十歲。」

    「四十歲……二十四……不,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像你這麼害怕。可是你逃不掉的,你會一個人死在這裡,這是你的命。盤韃天神賜予你青銅色的血,給你尊嚴和榮耀,讓你成為他的僕人,他也給你最惡毒的詛咒。你沒有幸福,你只有悲哀,你在戰場上殺了不臣服於你的男人們,你佔有他們的妻子令她們悲痛哭喊,你把孩子的頭砍下來,因為他們會為他們的父親報仇。可是你知道總有一天這一切都要你自己償還,你每時每刻都在恐懼,猜自己什麼時候會死,我應該死在戰場上的,被真正的勇士一刀砍下我的頭,這樣我的恐懼就不在了,阿欽莫圖會覺得我是一位英雄,我躺在泥土下面,她在羊皮帳篷裡面思念我……」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最後能聽見的只是微微的呼喚:「阿欽莫圖……阿欽莫圖……」

    阿蘇勒想起這個名字就是一直以來含在老人嘴唇間的名字,他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很熟悉,卻又想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聽過。

    他搖晃著老人的肩膀,老人沒有任何反應,他覺得懷裡的身體輕飄得像一束木柴,隨時都會散開。幾隻幹得發硬的烤饟散落在石隙的角落裡,老人似乎已經很久不曾進食了。

    「爺爺……爺爺……」

    「阿欽莫圖……阿欽莫圖……」最後阿蘇勒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寂靜得令人心寒。他轉頭去看著周圍,無盡的黑暗沉重地壓在他的頭頂,像是在一場永遠不能醒來的夢裡。

    他握緊了青鯊的刀柄,把刀尖抵在老人的喉嚨間。他靜靜地凝視著這張蒼白乾枯的面孔,手微微地顫抖。只要這一刀刺下去,老人就死了,連帶著他的往事和瘋狂的力量。

    過了許久,他猛地撤回了刀鋒。他把老人平放在地上,以刀鋒挑開了他的衣襟。那些蠕動的蛆蟲令他忍不住想吐,新生的肌肉血紅地翻捲著,像一張扭曲的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刀尖挑起了腐爛的肉,緩緩地切了下去。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阿蘇勒以自己內衣的腰帶把傷口用力捆綁起來,喘息著起身,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幾腳。他踩的是切下來的腐肉,那些軟軟的蛆蟲被踩成了漿,噁心得令他頭皮也麻了。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把臉用力埋在手掌中。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

    老人靜靜地躺在那裡,阿蘇勒不知道他是活著或是已經死了。他也不想去看,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

    阿蘇勒再次醒來的時候,老人還躺在那裡。

    他過去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的有些溫暖。他忍不住有些欣喜,四處看了看,抓過一隻乾硬的饟,用力咬了幾口。當他還是萬人之上的世子的時候,他從未想過這樣幹硬的饟嚼在嘴裡也有一股微微的甜味。他默默地咀嚼著,覺得胃裡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他忽然想了起來,把老人的頭抱在懷裡,以青鯊的刀鋒撬開了禁閉的牙關,小心地把嚼碎混著唾液的饟吐進了老人的嘴裡,過了很久,他看見老人的嘴微微地動了動,而後老人開始努力地吞嚥了,雖然他沒有睜開眼睛,但是阿蘇勒清楚地知道他開始恢復了生機。

    「哦……哦……」老人嚥下了第一口,仰面張著嘴,喉嚨裡發出低低的聲音。

    阿蘇勒急忙嚼碎了又一口饟,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一些,又吐進老人的嘴裡。就這麼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喂著,老人也默默地吞嚥。他不知道他醒來沒有,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感恩,再不把可怕的爪牙對準自己,不過他心裡覺得溫暖,這時候他覺得老人不是什麼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孩子,很蒼老了,可是依然是孩子。

    「青銅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蒼青的君主,被賜予榮譽和長生。」

    他忽然想起這句話,這是他六歲時候,大合薩撫摩他的頭頂,以盤韃天神名義賜予的祝福。「蒼青的君主」就是盤韃天神的代稱,他擁有整個天空的青色。阿蘇勒那時候只覺得天空那麼高深遙遠,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僕。在他偉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從他的意志行事。無論你是什麼樣的英雄,殺過多少人,有過多偉大的功績,都還是天神的孩子。

    就像眼下的這個老人。

    他迷茫地搖了搖頭。

    老人忽地睜開了眼睛,雖然只有一線,可是那裡面的光芒如此的銳利,阿蘇勒幾乎以為這一切都是偽裝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跑開。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老人的目光忽然變得遙遠又迷離。他眼中閃爍著幸福和快慰,開始微微地笑,他掙扎地伸出手,輕輕撫摩阿蘇勒的面頰。

    「阿欽莫圖……阿欽莫圖……是你啊,你沒有離開我。」他輕輕地說,「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裡沒有你啊!幸虧只是夢……真好啊……我可以睡了……」

    而後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無力地摔在胸前。

    阿蘇勒愣了一下,急切地去探他的呼吸,發現他只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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