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7275
wenguey 發表於 2014-6-30 23:07
  擇天記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從百草園到國教學院

  落落回到了百草園。族人們知道她今天的心情特別好,因為她一路跳著過來,輕靈的腳步像是踩在雲上,因為她哼著小曲,清脆的聲音像是黃鸝鳥,因為她的眉兒似乎要飛起來一般。

  金長史和李女史對視一眼,趕緊跟了過去,他們自然知道殿下心情好的原因,只不過他們看不到藏書館裡發生了什麼,不免有些疑惑,拜師成功就值得這麼高興?那個國教學院的少年到底有什麼好的?

  落落簡單地梳洗了一番,換了身清爽的衣裙,從侍女手裡接過涼好的金眉喝了兩口,走回前廳,望向二人說道:「有什麼要問的趕緊問,我今晚得早些睡,明天要早起去做功課,可不敢耽擱。」

  金長史心想殿下你什麼時候如此勤於功課了?當然,腹誹自然不能說出口,他陪笑著說道:「去的稍晚些也不算什麼大事,難道那少年還敢對殿下您如何?」

  「那是我的先生,別那少年那少年的,以後……你們就稱呼他陳先生吧。」

  落落想著先生閱讀修行時的嚴肅感覺,還有對時間近乎嚴苛的珍惜,看著二人可憐兮兮說道:「如果早課就去晚了,先生真的會生氣的,我可不想第二天就要挨教鞭。」

  金長史聞言微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那少年居然敢對自家殿下動鞭子!如果這讓八百里紅河兩岸的人們知道,只怕京都城都要被掀翻!

  他正準備把陳長生狠狠教訓兩句,忽然感覺衣袖被李女史輕不可覺地扯了兩下,才注意到小殿下沒有任何不高興,可憐兮兮的樣子更多是裝出來的,裡面竟有藏之不住的歡喜!

  金長史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無法理解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他完全想不明白,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好吧,那位陳先生,除了勇氣與善良,到底有什麼樣的本事,竟能讓小殿下崇拜成這樣!

  「先生不是普通人。」

  落落自然知道族人們在想什麼,看著金長史茫然的模樣,看著李女史擔心的神情,平靜說道。

  金長史不便開口,李女史與她更親近些,忍不住咕噥道:「連洗髓都沒成功……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吧?」

  落落說道:「你們覺得,一個洗髓都不能成功的普通人,可以解決我父親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金長史有些猶豫,說道:「或者……是運氣?」

  落落想著下午的經歷,驕傲說道:「不,先生最不需要的就是運氣。」

  李女史不解問道:「既然……這位陳先生不是普通人,那他為什麼會進國教學院?他在隱藏什麼?」

  「沉默地讀書修行,不顯山不露水,只在溪裡做只無人聞津的游魚,只待某朝風雨大動,那隻魚兒躍過龍門,變成真正的巨龍,俯瞰著整個大陸,名聲顯於天地之間……」

  落落的眼睛越來越明亮,聲音也越來越大,「先生的想法,真的很帥啊!」

  金長史苦笑無語,心想這是現實的世界,哪來這麼多故事裡的情節?殿下看著成長了很多,原來還是個孩子啊。

  第二日清晨五時,落落準時醒來——當然,如果按照平時的作息習慣,貪睡的小姑娘肯定爬不起來,但侍女在她的命令下從四時三刻開始便不停地在院子裡敲鑼打鼓,她想不起來也不行。

  她披著衣裳,揉著眼睛,推開房門,有些惱火地咕噥道:「吵死人了!」

  那幾名侍女強抑著恐懼與不安敲著鑼鼓,臉色蒼白,此時聽著殿下發怒,更是嚇的跪倒在地,連連請罪。

  「我就是隨便說說。」

  落落打了個呵欠,示意她們起來,說道:「你們沒有錯,有功,待會兒去李媽媽那裡拿賞銀……就按照昨夜定好的規矩,能在五時之前把我弄醒,就有賞,如果我醒不了,那你們當月的月錢就沒了!」

  侍女們彼此看了看,確認殿下是真沒生氣,這才心有餘悸地站起身,趕緊端來各式用具,替殿下洗漱整理,又有人拿了十餘套衣裙,請示殿下應該穿哪件。

  落落挑了套最素雅、最簡潔的裙子穿了,隨意用了碗青稉粥,吃了塊薰肉夾餅,然後掀開桌上已經備好的食盒,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拎起向院牆走去。

  推開那扇嶄新的木門,便從百草園來到了國教學院。

  牆那邊沒有木桶,自然也沒有洗澡的少年,昨日的遭遇讓陳長生記憶太過深刻,用過晚飯後,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木桶搬進了小樓裡,同時也沒忘了給小樓裝上鎖,給廁所的窗子上拉了個簾。

  國教學院悄然無聲發生著變化。

  因為這裡現在不再只有陳長生一個人。

  國教學院,現在有兩個學生了。

  ……

  ……

  讀書,然後修行。

  這依然是國教學院主旋律。

  除了不能在露天洗澡,如廁的時候可以放聲歌唱……陳長生覺得現在生活最大的變化,是自己的飲食到了極大的改善,從落落拜師後的第二天開始,他便開始吃她從百草園帶過來的早餐、午餐以及晚餐。

  對於百草園做的三餐,他非常滿意,無論是菜式的多樣性、果蔬雜糧精心搭配、營養均衡還是口味,他覺得已經超過了自己最好的想像——西寧鎮舊廟都是師兄做飯,營養沒問題,口感真的很一般。

  他很滿意這些食物,更滿意於落落的表現,本質上,這些食物以及用心就是她的表現,她的心意。

  落落很親近他,每時每刻都想呆在他的身邊,他稍不留神,小姑娘就會抱著他的手臂,湊到他懷裡不停嗅著,就像一隻可愛的小貓,而如果不是他堅決反對,她甚至不會回百草園去睡覺。

  陳長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並不是很習慣落落表現出來的尊重與依賴,雖然他直到現在還誤以為她只有十來歲,但和女孩子這樣親近,難免會尷尬,只是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好到他願意忍受。

  只不過他的修行依然沒有任何突破,已經過去了很多天,引星光洗髓一直在做,他的身體卻沒有任何變化,便是意志堅定如他,現在也開始懷疑自己,至少他覺得自己的運氣似乎不大好。

  他不知道落落曾經對她的族人說過,他是最不需要運氣的人。

  落落的運氣則非常好,如果說有氣運的話,她的氣運所向披靡、無可阻擋!

  從認識陳長生的那一夜開始,到拜他為師,再到現在不過數十天時間,暮春還未結束,陳長生便替她找出了三種真元運行線路,鐘山風雨劍訣,她掌握了十七式!

  暑意剛剛到來,大朝試的預科考試也結束了。

  京都城的大街小巷上一片熱鬧,無數來自大陸各地的學子,或者狂喜或者悲痛,或者借酒慶祝或者借酒澆愁,酒樓處處生意暴滿,還未入夜,那些出名的青樓便已經掛起了彩燈。

  陳長生最近因為修行的問題,情緒有些低落,他知道弦一味繃緊不是好事,自己需要舒緩一下心神,於是,他終於走出了國教學院,拿出寶貴的半天時間,去看些風景,有趣或者說令人無語的是,他沒有去離宮看長春藤,也沒有去奈何橋數石頭,而是……帶著落落,走到百花巷口,坐在井邊的簷下看著街上發呆。

  落落一直對他言聽計從,無論他做什麼決定,她都毫無怨言,她認為他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就算看著有些荒唐,但背後肯定隱藏著一些自己暫時還看不明白的深意,直到今天,她終於不高興了。

  「先生……」

  她坐在石階上,看著井口的青苔,嘟著小嘴,百無聊賴地踢著身前的一片小青葉,本想抱怨幾句,卻沒有說出口,她總覺得既然難得出來一趟,總得走遠些吧?和先生逛街,想著就很有意思呢。

  「怎麼了?」

  陳長生拿著兩根冰棍,說道:「不想吃?我一個人吃兩根會鬧肚子的。」

  落落心想先生還是疼自己的,於是便高興起來,從他手裡接過冰棍,與他並排坐著,看著街上的人潮人海發呆。

  她舔著冰棍,問道:「今天怎麼這麼熱鬧?」

  陳長生喀嗒一聲,把冰棍咬掉小半截,含混說道:「剛才買冰棍的時候,聽人說,大朝試的預科考試結束了。」

  落落睜大眼睛:「啊!」

  陳長生回頭望向她,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太涼?」

  落落望向他,有些不確定說道:「我總覺得我們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

  陳長生開始認真地回憶,眉頭擰的越來越緊,然後某刻忽然放鬆。

  「我想起來了,我們要代表國教學院去參加青藤宴。」

  是的,大朝試的預科考試結束了,夏天來了。

  青藤宴便要召開了。

  落落問道:「我們要去嗎?」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還是去吧。」

  落落問道:「但好像沒人來通知我們。」

  陳長生說道:「如果教樞處忘了,我們剛好可以不去。」

  落落美美地舔了口冰棍,說道:「嗯,聽先生的。」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2 11:10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7-1 22:56
  第一卷 第四十章 第一夜

  那日因為天道院教諭的言語和態度,陳長生確實很不高興,但隨著時間流走,早已消解,對他來說,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憤怒裡,還不如用來做些真正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讀書修行,修行讀書。

  他真的不怎麼在意青藤宴,一朝成名天下知,從而讓那些曾經看輕自己的人震驚無措、耳光響亮?首先他必須老實承認,現在連洗髓都沒能成功的自己,很難做到這一點,而且即便能……他也不想。

  獲得虛名,得到虛榮,當然不是壞事,問題在於,真到了那一天,他平靜的修行生涯肯定會被打擾,再想如最近這些天般,窗外萬事不聞不思,將所有時間都用來修行讀書,肯定不可能。

  落落?首先陳長生怎麼想,她都支持,雖然他沒有帶著她去逛街讓她有些不高興,但一根冰棍都能安撫,更何況這種正經的事情。至於借青藤宴成名……以她的身世來歷,怎麼會考慮這種事情。

  這就是陳長生和落落對青藤宴的態度,他們真的很不在乎,即便被遺忘也無所謂。按照過去那些年的經驗,國教學院被再次遺忘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今年有個最大的不同,那就是辛教士的存在。

  得到主教大人提醒,辛教士一直在默默體會教宗大人那個簽名背後隱藏的精神,雖然直到現在也沒有體會出什麼,也沒有看到京都因為國教學院那名新生髮生什麼變化,但至少他再也沒辦法忘記那名新生。

  初夏的一天,一輛馬車,駛進百花巷,進入了國教學院。傍晚時分,伴著玫瑰紅的暮色,那輛馬車駛出國教學院,駛出百花巷,順著京都城的街道,來到了天道院,進入了那座墨玉石門。

  落落掀起車窗一簾,望向道路兩旁,看著那些建築與亭臺樓榭,眼睛睜的大大的,很是好奇。她以前來過天道院很多次,但都是被族人和皇宮裡的供奉重重簇擁著,從天道院後門悄然而來,無聲而去,除了那些教授與那些教授們親自教導的優秀學生,便再也沒有與誰打過交道,天道院的正門竟是第一次進來。

  陳長生來過天道院兩次,最初的報考是極為糟糕的經驗,第二次渾身溼透、狼狽不堪也談不上什麼美好的回憶,他對這座學院早已失去曾經的尊重敬慕,但他不否認這裡的風景真的很好。

  綠樹成茵,溪水九曲,夏花燦爛,坐在車窗畔,看著這些美麗的畫面,因為要參加青藤宴、要見那麼多陌生人、要浪費整整一夜修行的時間所帶來的鬱悶,盡數消失一空,想著待會能夠碰到唐三十六,他心情更好了些。

  辛教士不知道他的性格,見他一直沉默望著窗外,顯得有些少年憂鬱,不由誤會了些什麼,有些擔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就是坐坐,不下場也無所謂。」

  陳長生轉過身來,點頭表示明白,認真道謝。

  辛教士沉默片刻,又說道:「教諭大人那天在國教學院裡說的話,你不要太過在意……我真的建議你們不要落場參加比試,因為今年的青藤宴與往年可能有些不同,真的要小心些。」

  陳長生知道他是好意,說道:「您放心,我已經做好坐一晚上的準備。」

  「嗯?一晚上?」

  辛教士正安慰於自己的好意沒有被誤會,忽然發現他這句話裡的問題,怔了怔後問道:「你不知道?」

  陳長生有些茫然,問道:「什麼?」

  辛教士看了眼剛從窗外收回目光的落落。

  落落也很茫然,問道:「我們應該知道什麼?」

  「青藤宴……是諸院自發組織的活動,但實際上就是大朝試的試演,所有規制都與大朝試相同。大朝試要進行三天時間,青藤宴便要宴開三夜,你們真的不知道?那你們肯定也不知道這三夜不是連在一起的?」

  辛教士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們二人,說道:「你們到底準備來做什麼?」

  陳長生完全沒有注意他的問題,心思完全在他先前說的那句話裡,感覺很是困擾,居然不是一夜,要三夜?那得耽擱多少時間啊?那得少看多少書啊?這太不合適了吧?

  落落看他在發呆,對辛教士說道:「您放心吧,我們已經做好準備了,午飯都沒吃哩,今天晚上一定會吃的很好的。」

  辛教士無語,心想這是怎樣的一對怪人啊,看著陳長生說道:「總之今夜你們多小心,現在不能確定,只是傳來了些消息,可能會有些想不到的人,也會參加青藤宴,但也許並不會發生。」

  便在這時,馬車已經駛抵今晚青藤宴的主會場。

  辛教士說道:「我還有事務要去處理,就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陳長生與落落向他致謝,下了馬車,只見夜色已然來臨,先前青翠的樹林,現在已經變成影影綽綽、如惡魔影子般的存在,他微微一怔,覺得這座學院裡,隱隱有股莫名的壓力撲面而來。

  「這邊請。」一名穿著黑色院服的天道院學生很有禮貌地指路。

  石路盡頭是一座極大的建築,樓外掛著三道約數百個紅色的燈籠,向四周播灑著光線。不愧是整座大陸最負盛名的學院,這座建築在天道院裡並不出奇,卻足夠容納數百甚至上千的賓客。

  看著夜空裡密密麻麻的紅燈籠,陳長生的感覺沒有變得更好,反而覺得那道壓力變得更真實了些。

  樓內幔布輕飄,橫紋硬木製成的桌前,已經坐了數百名年輕的學生,這些都是前些天通過大朝試預科考試的成功者,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並不都是大周朝的子民,而且並不屬於青藤六院,青藤六院的學生可以直接參加大朝試,擁有不參加預科的資格,彷彿天然就比這些年輕學生高出一截,他們此時坐在天道院裡,難免有些拘謹緊張。

  在這些散佈在幔布之間的百餘張食案之前,還有極大的地方,以黃花杏木為柵,隔出了若干個單獨的區域,那是留給今夜的主持者、來賓以及青藤六院學生們的位置。

  青藤宴名義上是這幾座代表京都的學院,歡迎通過大朝試預科考試的學生的儀式,實際上是這幾座學院展示自己實力的舞臺,每年的青藤宴後,也會有些通過預科考試的學生被這幾座學院吸收。

  因為這些原因,青藤六院的學生自然與坐在場間的那些學生們的心態有極大的不同,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拘謹、緊張,只能看到不加掩飾的驕傲,或者冷漠,或者面無表情,看向場間那些同齡人的眼光裡帶著審視的意味。

  今年最好的位置屬於天道院,那些穿著黑色院服的年輕人神情淡然,並不刻意驕傲,卻驕傲到了極點,在天道院的並排的區域裡,坐著摘星學院的學生,神情泰然自如,坐姿穩重如山。

  旁邊還有三座學院:宗祀所、離宮附院,再加上青矅十三司。

  天道院自不用多言,歷史悠久,向來號稱大陸最強,當代教宗以及前代南方教派的聖女,都出於此間,國教沒有總壇或者總殿,教宗大人處理教務的居所便在離宮,離宮附院自然也極強大,宗祀所司祭祀,持國之重器,也自然不凡。

  摘星學院是大周軍方將星的搖籃,在人類擊敗魔族的戰爭裡,做出過最大的貢獻,地位非常特殊。

  青矅十三司則更加特殊,這座學院專門修行青矅引十三經書,以女子為主,與南方聖女峰關係密切,經常交換學生,徐有容當年啟蒙之初,便是這座學院裡讀書修行。

  這便是傳說中的青藤聯盟。

  離宮門前的常春藤,是京都最負盛名的景緻,而在上述這些學院門口的石壁上,都結著無比茂密的常春藤,那是歷史的證明,無數年來,除了南方那些宗派,其餘的強者,基本上都有青藤聯盟的背景。

  青藤諸院,佔據青藤宴最好的區域位置,怎麼看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人們早就習慣了這點,那些拘謹不安的普通學生通過前輩知道這些,所以並不意外,只是……今夜的青藤宴與往年在某個細節上,發生了變化。

  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那個變化。

  在青藤諸院最好的位置旁邊,看似不起眼的角落裡,同樣用黃花梨木隔出了一片區域。

  那片區域很小,只有一張小桌子。

  但那個位置,與青藤諸院的位置是平行的。

  位置是很重要的事情。

  這是傳統。

  望向那個區域,望向那張小桌子的目光越來越多。

  有人想起來了,在青藤聯盟之前,在青藤諸院之前,其實最常見的、直到現在還依然被人們口口相傳的那個稱謂是:

  「青藤六院」

  青藤六院自然有六座學院。

  天道院、摘星學院等加起來,只有五座。

  還有一座叫什麼來著?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4-21 22:52 編輯

p245555 發表於 2014-7-4 09:10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莊換羽

  有人想起來,青藤六院裡還有一家是國教學院,好像離皇宮不遠,好像曾經很風光,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消息了,好像前些年的青藤宴上根本沒有這家學院的座位,就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般。

  一座廢棄多年、快要被世人遺忘的學院,居然還有資格列進青藤六院,而且今年在青藤宴上重新擁有了一席之地?這是為什麼?就因為傳言裡,今年的國教學院終於招到了新生?

  是的,原因就是這樣簡單,今年的國教學院有學生,所以有資格報名參加青藤宴,大周朝向來尊重傳統,青藤宴就是傳統,即便具體負責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實際上恨不得國教學院被一把大火燒個乾乾淨淨,就此退出歷史的舞臺,但他也沒有資格拒絕國教學院參加青藤宴,哪怕國教學院只有兩名學生。

  幔布隨著夜風輕搖,陳長生和落落走進樓內,按照那名天道院學生的指引,向著最前方走去。

  樓內響起議論的聲音,散坐在席間的數百名年輕學子不認識他們,被黃花梨柵隔開的區域裡的人們也不認識他們。看著他們前進的方向,有人猜到了這對少年男女便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有些吃驚,更多的是好奇。

  傳聞裡,國教學院的新生是個少年,所以大部分的目光都看著陳長生,也有人注意到跟著他亦步亦趨的落落,才發現這小姑娘生的極為漂亮,如琉璃一般,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在天道院的席上坐著位年輕男子,面容英俊,神情淡漠,雖然坐在青藤宴上,心神卻不在此間,似根本不在意稍後的比試,沒有刻意流露出驕傲,但自然驕傲。

  十餘名天道院準備參加明年大朝試的優秀學生,看似隨意坐在這名年輕男子身周,卻很明顯以他為中心,便如一幅諸星拱宿的畫面,能夠讓驕傲的天道院學生自然擺出這種姿態,愈發襯托出此人的不凡。

  年輕男子正想著院長昨日叮囑的那件事情,如果長生宗真的派人前來,自己做為天道院學生的代表,應該如何應對?今年的青藤宴由天道院主持,他可不能允許那些南方人搶去了大周的光彩。

  忽然間,他的餘光看見了陳長生和落落。

  他的眼睛微亮,神情微變。

  坐在他身旁的十餘名天道院學生,看似沉默,實際上都一直注意著他,看他神情微變,不由大驚——樓間很多年輕學子看到落落,都感到驚豔,但他們依然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發生在師兄身上。

  是的,這名天道院年輕學生,便是傳說中的莊換羽,青雲榜第十!

  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小姑娘生的漂亮而動容?

  這個小姑娘究竟是誰?天道院諸人望向陳長生與落落,其中數名與莊換羽同師承的學生,看著落落的臉,忽然想起來了些什麼,低聲驚呼說道:「這不是那位師妹嗎?她怎麼來了?」

  ……

  ……

  天道院歷史悠久,校園裡有無數的古老傳說,這裡有很多優秀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生活學習,所以校園裡也有無數的青澀故事,在那些故事裡,有一個是最近兩年才開始流傳的。

  在那個故事裡,天道院後院的森林裡,有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精靈,如驚鴻一般偶爾會出現在人們的面前,那個精靈看上去就像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只有最誠心的人,才能看到她。

  故事自然不是真的,卻有真實的基礎,那個美麗的小精靈,正是偶爾會隨族人前去天道院求學問道的落落。

  莊換羽在天道院裡地位特殊,自然不會相信這個故事,直到某一天,老師在給他和幾名師弟私下授課時,他看到了一個小姑娘坐在窗邊,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她美麗的像琉璃一樣。

  他痴心修道,根本不理會什麼男歡女愛之事,他在校園裡一直高高在上,對於那些女學生愛幕的眼光,連居高臨下的俯視都不屑給予,但那一刻,他卻再也無法移開眼光。

  後來,在老師處他又遇見過幾次她。

  他的老師是天道院的院長,他聽著那個小姑娘與老師討論修行方面的問題,居然能夠跟上老師的思考速度,這讓他有些吃驚。然後他發現,這個小姑娘的近身護衛都是高手,這證明她來歷不凡。

  他有些動心,他覺得這個小姑娘值得自己喜歡。

  然而,從那天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再也沒有出現,彷彿以前根本就沒有來過。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情,但因為她的忽然消失,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他在想,是不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或者,錯過的才會讓人記憶深刻?不然為什麼自己經常會想起她?

  他希望她能夠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為此,他願放棄自己的驕傲,與她主動開口說第一句話。

  這一刻,他覺得上天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在青藤宴上,她居然真的出現了!

  而且,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下,她正向著自己走來!

  ……

  ……

  莊換羽整理院服,站起身來,靜靜看著越來越近的落落。

  四周的天道院學生,不明白師兄為什麼會起身,除了見過落落的寥寥數人隱約猜到了些什麼,都以為他是在代表天道院歡迎這一對年輕男女,不免驚訝,心想師兄何時理過這等俗事?

  陳長生和落落走到了天道院的席前,正準備按照先前那名天道院學生的指引,走向角落那個區域,不料天道院席間,忽然齊唰唰站起了十幾個人,讓他有些無措,下意識停下腳步。

  莊換羽的脣角緩緩揚起,含笑欲言。

  他準備對落落說句好久不見。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消散在未起之時,他的眼神變得如以往一般淡漠,甚至更加淡漠

  因為落落沒有看見他。

  落落在看著陳長生。

  自從翻牆進入國教學院的那一夜開始,只要有陳長生在,她的眼光不是在書籍上,便是在陳長生的身上,無時無刻,每時每刻,此時也不例外。

  她看著陳長生,眼神裡滿是仰慕。

  仰慕與傾慕只有一字之差,很容易被看錯。

  莊換羽不知道有沒有看錯,但他的心情變得非常糟糕。

  我的眼中只有你,你有的眼中卻只有別人,這本來就是人世間最令人憤怒的事情。

  待他的餘光看到落落的手竟牽著陳長生的衣袖時,這種憤怒到達了頂峰。

  莊換羽什麼都沒有做。

  他是青雲榜第十的天才,是天道院的大師兄,他代表很多,承載很多。

  所以他不能易怒,更不能因為這種事情失態。

  他看著陳長生,平靜見禮。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與手腕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完美。

  只是他的眼神太過平靜,太過淡漠。

  陳長生微怔,平靜回禮。

  手臂抬起的高度,袖口與手腕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完美。

  他的眼神顯得有些困惑,有些不解。

  場間極為安靜。

  莊換羽鬆開雙手。

  陳長生隨之而行。

  不知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像是有人憋了很長時間的氣,終於渲洩了出來。

  都是最標準的禮數,但在眾人眼中,莊換羽完美的瀟灑,陳長生拘謹的木訥,高下立判。

  其實,這只不過是因為他是莊換羽,而陳長生是無名之輩罷了。

  莊換羽望向落落,說道:「師妹,好久不見。」

  他說的很隨意,但實際上很鄭重,甚至要比當初第一次見到生父的時候更加鄭重。

  落落睜大眼睛,看著他看了會兒,忽然想起來了些什麼,笑著說道:「啊,是你啊,好久不見。」

  小姑娘的笑容很可愛。

  莊換羽卻覺得很可惡。

  他寧肯她不記得自己是誰,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需要思考一段時間才記起來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是莊換羽。

  任何見過我的人,都不可能忘記我。

  你怎麼可能忘記我?

  你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我?

  這是玩笑,還是玩弄?

  莊換羽的心裡掀起狂瀾巨浪,神情卻平靜如常。

  就在他準備再說些什麼,比如如果不是如何,我也快要記不得師妹的樣子……的時候,落落牽著陳長生的衣袖,離開了天道院的座席,向著角落而去,還與陳長生高興地討論著些什麼。

  只給莊換羽留下了一個背影。

  莊換羽看著陳長生和落落的背影,沉默不語。

  他先前沒有注意到場間的議論,心想師妹你既然是天道院的學生,為何要離開?

  當他看到陳長生和落落走進角落空著的那片區域,才知道,原來他們竟是代表國教學院而來。

  他問道:「那個少年就是陳長生?」

  先前負責指引方位的那名天道院學生不知何時趕了過來,低聲應了聲是。

  「果然有些意思。」

  莊換羽不再多言,輕掀前襟,重新坐回席間。

  他依然神情淡然,真實情緒卻不然。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4-21 22:52 編輯

p245555 發表於 2014-7-4 09:11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笑聲

  國教學院的位置與青藤六院其餘五家平齊,但在最角落裡,很是偏僻,而且只有一張席,看著未免有些冷清寒酸,不過陳長生和落落都不在乎這些事情的人,隨意坐了下來。

  「你認識先前那個天道院的學生?」陳長生問道。

  落落想了想,說道:「以前來天道院的時候,見過幾次。」

  陳長生想著先前眾星拱宿般的畫面,說道:「看起來應該很出名?」

  落落這次沒有用時間去想,說道:「莊換羽,很多人叫他換羽公子。」

  陳長生想起來,自己在宗祀所的石壁上,似乎見過這個名字,在青雲榜排名很靠前,想到落落不加思索便說出此人的名字,打趣說道:「沒想到你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落落嘟著嘴說道:「先生,你剛才也說了,他很出名的。」

  陳長生說道:「以你的性格,再出名的人也不見得認識。」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說道:「隔的太近,實在沒辦法不知道他的名字。」

  陳長生沒有真正聽懂她的這句話,以為她說的是曾經在天道院求學的那段往事。他望向天道院的座席方向,確認先前沒有看漏,有些不解說道:「那個傢伙居然真的沒來啊。」

  落落知道他說的是誰,好奇問道:「先生,您真認識唐三十六?」

  陳長生說道:「雖然我都不知道怎麼會認識他的……但,確實認識。」

  言談間,青藤宴的準備工作已經完全就緒,幔佈下方的座席全部坐滿,青藤六院的教授與學生也均已到場,最後進來的,是主持今年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以及代表朝廷與國教的兩位大人物。

  國教教樞處主教大人梅里砂,以及……東御神將徐世績。

  兩位大人物入場的時候,樓內所有教授與學生起身參見,如潮水一般。

  梅里砂主持教樞處多年,在京都諸學院裡擁有極強的影響力,最關鍵的是,他是教宗大人的親信,東御神將徐世績的位秩不如主教,但這些年戰功赫赫,頗受聖後信任器重,而且整個大陸都知道,他生了一位好女兒。

  青藤宴乃是大周朝少年天才的盛會,滿座皆是少年俊傑,但想著聖女峰上那位十四歲的少女,抬頭仰望著青雲榜上那個彷彿用刀刻進青銅裡不可磨滅的名字,誰敢自稱天才?

  陳長生看著坐在最上方的徐世績,神情平靜,像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一般。只有落落注意到,他的呼吸聲比平時急促了些,依然還是平緩,但終究還是急促了些。相處多日,她知道這代表著他的情緒有些不妥當。

  這是陳長生第一次看見徐世績。

  事實上,他今天願意參加青藤宴,其中一個原因便是辛教士告訴他,徐世績會前來觀禮。他想看看這個險些成為自己岳父,又險些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的人長什麼樣子。

  徐世績看著只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但當然不普通。陳長生遠遠看著他,感受著那道隱而不發的威嚴肅殺氣息,還有那道極淡的血腥味道,清直的雙眉緩緩挑起,鼻翼微翕——這不是他喜歡的味道。

  他又想起在神將府裡見過的那位徐夫人,想著來到京都後受到的那些羞辱與挫拍,雙眉挑的更高,鼻翼微翕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同時呼吸也變得越來越重。

  這樣一對夫婦生的女兒,居然是真鳳轉世之身,天道果然難言公平。

  落落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知道他這時候的情緒很不好,但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小心翼翼低聲問道:「先生,看起來你和徐有容的關係真的不好……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陳長生怔了怔,說道:「還以為你可以一直忍著不問。」

  落落扯著他的衣袖,撒嬌似地搖了搖,說道:「人家好奇嘛。」

  陳長生無奈說道:「我答應別人了,這件事情真不能說。」

  他們自然想不到,湊在一起低聲閒聊的畫面看上去有多親熱,更想不到已經盡數被莊換羽用餘光看進了眼裡。

  莊換羽的神情還是像平日那般平靜。

  還有一個人也看到了陳長生和落落私下說話,他的神情卻不那麼平靜。

  天道院教諭收回望向角落的目光,臉色寒冷到了極點,但很奇怪的是,他沒有訓斥陳長生和落落,也沒有借題發揮,把對國教學院的怨恨盡數發洩出來,而是冷靜地繼續主持。

  青藤宴按照大朝試的一應規制,分作三場,文試、武試以及相戰各一場,場次的順序可以隨意調整,但其中自然還有很多規矩,此時都從天道院教諭的嘴裡一一道出。

  坐在幔佈下散席裡的學生們,很認真地聽著,他們不像青藤六院的學生,有老師和前輩可以詳細介紹解釋大朝試的流程規制,今天這場青藤宴等於是朝廷給他們的一次預演機會,自然要更加用心。

  陳長生聽的也很認真,沒有錯過一個字,雖然國教學院也是青藤六院一屬,但他沒有老師,一切都只能自己來,他來參加今天的青藤宴,除了想看看徐有容的父親,最主要的便是這個原因。

  青藤宴名義上是聚會,實際上是大朝試的預演,者說風向標。除了南方那些宗派的天才子弟們,青藤宴最後的位次,基本上都與大朝試最後的位次相同,就算有些變化,也不會太大,修行靠的是歲月積累、時間打磨,從青藤宴到大朝試只有半年時間,哪裡能夠讓一個人的實力境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今年青藤宴時,陳長生現在連洗髓都沒能成功,還是個不會修行的普通人,卻想著要在明年初的大朝試裡拿首榜首名,難怪唐三十六會覺得他是個白痴或者自己是個白痴,除了落落,誰會相信他?

  說回青藤宴,雖說參加預科考試的學生,偶爾也會給人類世界帶來極大驚喜,但絕大多數時候,依然還是那些大學院的學生扮演著主角,最近十年的青藤宴,最後總會變成諸院之間的較量。

  青藤宴宴開三日,今夜乃是第一夜,恰好便是對戰,可以想見,稍後必然極為熱鬧,觀戰的人們包括徐世績等官員也在想今年天道院身為主持,不知道會不會放下矜持,讓莊換羽登場。

  莊換羽在青雲榜排名第十,看著已極了不起,但聯想到天道院號稱大陸最強學院,他又是天道院的代表,這便有些說不過去,就算他不可能超越徐有容這樣的絕世血脈,這名次也太后了些。

  只有像徐世績這樣的大人物們才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莊換羽自從兩年前與神國七律中某人一戰,確定青雲榜第十的位置後,便再也沒有挑戰過那些排名在自己之前的天才們。

  這並不意味著他保守畏怯,只是因為兩年前他已經十五歲,那時節秋山君已經離開青雲榜,開始在點金榜向著榜首前進,他覺得在這樣的情形下,青雲榜對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今夜,莊換羽會出場嗎?

  ……

  ……

  坐在散席裡的學生,可以自願報名參加今夜的對戰,雖然明知極難勝過那些有名師教導的青藤六院學生,但想著青藤宴極少會有失手流血事件的發生,又是極難得的提高機會,所以報名還是很踴躍。隨後,青藤六院其餘的學院也把參加對戰的學生報了上去,只是除了天道院教諭和那兩位大人物,誰也不知道究竟誰報了名。

  最後,便只剩下了國教學院。

  陳長生從辛教士那裡得到過確認,先前聽天道院教諭講規則也聽的清楚,知道自己和落落符合參加青藤宴的規則,所以能夠進場,但這不代表自己和落落一定要下場。

  青藤宴畢竟不是大朝試。以陳長生現在的境界水準,下場……肯定就沒好下場,所以他當然不會下場。

  這是他的想法,然而有人就想逼著他下場,逼著他沒有好下場。

  天道院教諭看著角落,面無表情說道:「國教學院的名單呢?」

  按青藤宴的舊年規矩,不報名便是自認不敵、認輸,只不過換個相對有顏面的方法罷了。從來沒有誰會點破這種事情,因為這涉及到一座學院的尊嚴,真把對方逼急了,誰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

  今夜,天道院的教諭這樣做了,他不在乎國教學院的顏面,他更不在意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只有兩個小孩子的國教學院,在被羞辱之後,難道就能迸發出來什麼驚人的力量?那是笑話。

  天道院教諭的話迴盪在樓內。

  一片安靜。

  過了會兒時間,或者是看到國教學院寒酸的座席和那冷清的一對少年男女,或者是想起國教學院衰破的現實、悲慘的歷史,還有聖後娘娘和教宗大人對這間學院的態度……

  樓內響起了一片笑聲。

  有失笑,也有嘲笑。

  有的笑聲是無意的,有的笑聲是有意的。

  但都是刺耳的。

本帖最後由 linuxhall 於 2017-4-21 22:52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7-5 01:22
第四十三章宗祀所的小怪物

  樓內參加青藤宴的官員、教授們很清楚,天道院教諭為什麼對已然衰敗的國教學院依然有如此深的恨意,明明國教學院只有兩三隻螞蚱,他依然不肯罷手,直欲將對方壓到塵埃裡去。

  他們都是京都舊人,也很清楚朝廷的規矩,如果不是那對少年男女,國教學院明年就會被除名。但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情如此簡單,先前對陳長生說有事務需要處理的辛教士,不知何時出現在教樞處主教梅里砂的身後。

  他壓低聲音說道:「看來有人想要逼陳長生出手。」

  主教大人的臉上永遠掛著睡意,似乎怎麼睡都睡不夠,聽著這話,極為困難地睜開眼睛,隨意說道:「那孩子會這麼蠢嗎?」

  辛教士面有難色,說道:「蠢自然不蠢,但畢竟是年輕人,就擔心血性太足。」

  主教大人隔著眼簾,望向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看著陳長生身邊那個面露憤憤不平之色的小姑娘,微微一怔。

  隔著門縫看人,能把人看扁,隔著眼縫看人,卻不能,因為主教大人認識那個小姑娘。

  他嘆息說道:「那麼……就讓我們替教諭大人祈禱吧。」

  ……

  ……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看著角落裡的陳長生,沒有刻意冷漠,釋放威壓,就像看著一隻將要凍斃的小蟲。

  陳長生真的沒有想過下場,如果他參加文試,落落參加武試,倒不是說一點機會都沒有,但他清楚,既然有人刻意打壓國教學院,那麼肯定不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

  他的目標是凌煙閣,他要參加大朝試拿到首榜首名,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干擾到這個過程,今夜如果真的下場應戰,無論勝負,對他的計劃來說都不是好事。

  既然不會下場,何必還在樓內聽這些刺耳的笑聲,何必還要在天道院教諭毫無情緒的目光前強自鎮定?

  於是他做了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決定。

  「走。」他對身邊的落落乾淨利落說道,然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樓內那些滿是嘲諷意味的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動作,無法理解,這種對於輕蔑、羞辱、嘲笑以及白眼完全無視的態度,可以說是可恥的怯懦,但何嘗不是一種難以想像的勇氣?

  落落對他的吩咐向來別無二話,毫不猶豫起身隨他向外走去。

  看著那些嘲諷之意漸褪、驚愕之意漸生的人們,她抿著脣兒,心想先生果然非常人,堅毅沉默,能忍所有不能忍,自己要好生學習才是,不能被對方嘲笑幾句,便想著要下場把這些傢伙撕成碎片。

  世界如此美好,自己何必如此暴躁?

  便在這時,樓外傳來一道聲音:「你們以為青藤宴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道聲音很清稚,說話的人年齡明顯很小,但這聲音裡又毫不遮掩地散發著驕傲冷酷的味道,甚至顯得有些瘋狂,隱隱然滿是血腥的味道,似乎說話的那人稍不如意,便要動手殺人。

  同樣是陳長生很不喜歡的味道。

  他停下腳步,向樓門口望去。

  青藤宴上數百人,同時轉身,望向樓門口。

  一名少年站在那裡,臉色蒼白,眼神冷戾,雙脣腥紅,明明年齡尚幼,只有十二三歲,卻像是在酒色裡打熬了無數年,尤其是他的神態,給人一種極其殘忍的感覺,令人不寒而慄。

  很多人不認識這名少年。

  但像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很多人,已經認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因為知道這名少年是誰,所以沒有人說他遲到,一片沉默,只有莊換羽微微蹙眉,顯得有些不喜。

  天道院教諭的神情很平靜,很明顯,他提前便知道這名少年會出現。

  他看著陳長生和落落,心想你們寧肯承受羞辱,也堅持不下場,便以為能夠保住國教學院最後一口氣?

  因為身份以及一些更加複雜的原因,他不可能親自對國教學院這對少年男女出手,也不便讓天道院的學生出手,但他早在京都諸學院裡,挑選出了一個最合適的人。

  無論是身份來歷還是實力境界,宗祀所的這個小怪物,都最適合把國教學院送上最後一程。

  而且事後還不會有任何麻煩。

  天道院教諭向教樞處主教的位置看了一眼。

  ……

  ……

  京都很多人都知道,宗祀所有個小怪物。

  那個小怪物很強大,因為今年剛剛十二歲的緣故,還沒有進入青雲榜,但所有人都認定,他有進入青雲榜前五十名的超強實力,因為傳聞中,這個小怪物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不過他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也因為在傳聞裡,這個小怪物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殺死了好些坐照境的修行者,甚至包括一名進入青雲榜的少年天才,當然,這件事情他也沒有承認過。

  小怪物沒有如教宗大人當年一般在天道院求學,也沒有追隨教宗大人在離宮附院讀書,而是去了院規最嚴、修行最殘酷的宗祀所,據說是因為他不想和教宗大人走同一條道路的原因。

  宗祀所嚴格的院規,無法阻止小怪物的嗜殺殘暴,殘酷的修行,卻讓他的實力變得越來越強,京都裡沒有多少人敢去招惹他,即便那些強者,見到他也要退避三舍。或者有那個傳聞的原因——教宗大人的弟子總是與眾不同,但更重要的不是那個傳聞,而是眾人皆知的那個事實——這個宗祀所有的小怪物叫做天海牙兒,他是天海家的人。

  聖后娘娘姓天海。

  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是她的侄孫。

  ……

  ……

  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天海牙兒走進樓內,衣襬輕飛,說不出的囂張,看似不健康而蒼白的臉上,滿滿的都是冷漠與鄙夷,那是對生命的冷漠,和對……所有人的鄙夷。

  他今年剛滿十二歲,與其說是少年,更像還處於男童的末段,但他已經殺過很多人,見過很多事情,強大的身世與實力,讓他的思維與行事風格有些畸形怪異,是個真正的怪物。

  陳長生看著那個比自己還矮一個頭的男童向自己走來,覺得傳入鼻端的那股血腥味道越來越濃,越來越不喜歡。

  天海牙兒卻是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他看著身旁那些散席上的年輕學生,實際上眼中誰都沒有,冷笑嘲諷說道:「一群白痴似的東西,以為參加這場宴會能得什麼好處?最終不過是被羞辱的角色。」

  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年輕學生,歷經千辛萬苦,才終於成功地通過大朝試的預科考試,得到參加青藤宴的資格,雖然明知道,自己這些人只是給青藤六院的學生做背景,但難免還是會有所期望,此時聽到這個男童刻薄無情的話語,頓時憤怒起來。

  天海牙兒一翻眼睛,聲音像寒冷的刀鋒般透過牙縫,喝道:「想死?」

  這個男童的身份來歷還有實力強弱程度,已經在散席之間傳開,年輕學生們雖然憤怒不平,卻沒有人敢站起來,不要說不是這個男童的對手,就算可以,難道他們還敢向他出手?

  「夠了。」宗祀所主教微微皺眉,說道。

  天海牙兒冷哼一聲,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挑起的眉與不善的神情,表明他竟是連自己的老師都不怎麼尊敬。

  有些奇怪的是,按道理來說,今夜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或者因為某些原因不想約束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但場間還有很多真正的大人物,比如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比如東御神將徐世績,他們有足夠的資格與能力鎮懾住天海牙兒,

  他們卻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或者是在思考這個小怪物出現的真實原因?這個小怪物只要出手便必然會有血腥殘忍的事情發生,宗祀所不可能派他參加青藤宴才是,這是離宮的意思還是宮裡的意思?

  這個小怪物來參加青藤宴真的只是為了國教學院?很明顯不是,已經衰破的國教學院,對他來說,並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他望向天道院座席的方向,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個人,有些失望,於是惱火,尖聲說道:「唐三十六呢?這個鄉下白痴不是說要廢了我?他人呢?難道是怕了!」

  除了那些大人物,終究還是有些人不怎麼在意天海牙兒的來歷與實力。

  莊換羽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如果再亂來,稍後我不介意第一個挑戰你。」

  做為天道院的學生代表,青雲榜第十的天才,他這句淡淡的話語,比散席上所有學生的憤怒加在一起都更有力量。

  天海牙兒怪笑一聲,伸出殷紅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脣,說道:「你可不能以大欺小。」

  這句話語雖然有些近似無賴,卻證明了這個看似囂張暴戾的男童,其實很冷靜,而且對莊換羽頗為忌憚。

  便在這時,某個方向傳來一聲輕笑,明顯是在嘲諷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欺軟怕硬,很是丟臉。

  天海牙兒驟然斂了笑容,望向笑聲起處。

  很多人都隨他望向笑聲起處。

  在教樞處主教與徐世績保持沉默,天道院教諭明顯放縱的局面下,除了莊換羽這樣聲名在外的青年強者,誰還敢恥笑這個小怪物?難道那人就不怕死?

  笑聲來自摘星學院的座席。

  那是一名很魁梧的少年。

  陳長生認識那名少年,那是在摘星學院入院考核的時候。

  他有些擔心這個少年。

  因為天海牙兒的眼神變得很冷漠,不再暴虐,看著那名魁梧少年就像看著一名死人。

  便在這時,摘星學院帶隊的軍官,面無表情問道:「難道不能笑?」

  即便是天海牙兒這樣的小怪物,也知道摘星學院不好招惹,尤其是自己沒有佔著道理的情況下。他望向那名魁梧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就像是發瘋之前異常冷靜的幼獸。

  ……

  ……

  樓後的幕布緩緩拉開,滿天繁星之下,是一大片石制的平臺,四周有十餘個銅爐,燃著寧神靜心的清香,而在銅爐下方的地底深處則埋著防禦類的法器,由天道院的教習維持禁制,確認戰鬥時的勁氣不會傳到平臺之外。

  青藤宴正式開始。陳長生和落落沒有離開,因為落落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也因為他有些擔心那名摘星學院的少年,也因為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提到了他的朋友唐三十六。

  按照往年青藤宴的慣例,首先會由坐在散席裡的各地學子與青藤諸院的學生進行指導性質的對戰,雙方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太大,反而很容易控制,一般都不會出現什麼意外。

  但今年的青藤宴發生了太多意外,國教學院居然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嗜血的小怪物居然被宗祀所放了出來,隱隱約約間,有股危險的暗流正在湧動,自然還會有意外接著繼續發生。

  不待天道院教諭報出手中的對戰名單,一道身影便出現在平臺上。

  天海牙兒看著摘星學院的方向,笑了起來:「剛才有人問,不能笑嗎?當然能笑,青藤宴這麼無聊的事情,本來就很可笑,每個人都可以笑,你看,我也在笑。」

  他是個男童,笑的很天真,但他臉色蒼白,脣色血紅,所以顯得很殘忍。

  「只是……我現在準備打死你。」

  天海牙兒像看著死人一樣,看著那名魁梧的少年,認真問道:「你現在還能像剛才笑的那麼開心嗎?」

  樓內樓外一片死寂,摘星學院的座席處,也沒有任何聲音。

  莊換羽微微挑眉,說道:「你知道青藤宴的規矩,如果你不守規矩,我只好代表天道院出手。」

  「我打不過你,所以我不敢得罪你。但有人敢得罪我,那怎麼辦?」

  天海牙兒看了他一眼,然後望向天道院教諭,問道:「我不會殺了他,夠了沒有?」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說道:「青藤宴重在交流,點到為止。」

  天海牙兒重新望向摘星學院的方向。

  那名魁梧的少年沉默片刻,搖頭拒絕了教官的意思,緩緩走上平臺。

  他是今年摘星學院最出色的新生,但從不驕傲,憨厚可愛,很得教官們的喜愛,並且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夠參加明年初的大朝試,所以專程帶著他來參加青藤宴。

  因為憨厚,於是魯直,先前天海牙兒凶焰囂張,震懾全場的時候,他本以為教官們會說話,不料教官們卻那般沉默,這讓他第一次對摘星學院感到了失望,於是,他笑了出來。

  是的,他是刻意笑出聲的。

  這名魁梧的少年,想用這聲笑,告訴所有人,摘星學院依然像從前一樣,不懂得什麼叫做畏懼。

  從那聲笑開始,他便開始準備稍後的對戰。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名宗祀所小怪物的對手,但未戰,不能先言退。

  他來到石臺上,與天海牙兒對立,身影在滿天星光下,彷彿變得更加魁梧。

  「我叫軒轅破,摘星學院一年級新生。」

  天海牙兒微笑說道:「搶先說自己是一年級新生,是想讓我手下留情?看你長的這傻大個的樣子,只怕二十多歲了,我今年才十二歲,所以放心吧,我一定會不會手下留情的。」

  這名叫做軒轅破的魁梧少年,老實說道:「我只是長的比較快,我今年只有十三歲,而且我確實是一年級的新生,當然,我確實比你大,所以你不需要手下留情。」

  「很好。」天海牙兒斂了笑容。

  軒轅破沉腰凝神,握拳如石,說道:「請賜教。」

  天海牙兒面無表情,很隨意地一拳轟了過去!

  一道極恐怖的颶風,在石臺上升成,高速地旋轉著。

  他的拳頭,便是這場颶風的中心!

  石臺四周的夜空裡,忽然出現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

  那道屏障竟有些微微變形,滲進來的星光,顯得格外慘淡。

  一片死寂。

  無數人的眼光看著天海牙兒的那個拳頭,震撼無言。

  所有人都知道,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很強大,擁有天海家的血脈,再加上教宗大人的傳授,如何能夠不強?

  但沒人想到,他竟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只是簡單的一拳,便能引動颶風之勢,便能讓天道院教習們合力構成的屏障變形!

  人們看著臺上那名露出殘忍笑容的男童,想著他今年才十二歲,更是震驚。

  如果他上了青雲榜,會排在第幾?

  明年的大朝試上,他能進幾甲?

  ……

  ……

  沒有人認為軒轅破能夠擋住這一拳,哪怕是摘星學院的教官和學生。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海牙兒的拳頭竟被擋住了!

  雙拳相交,發出一聲轟然雷鳴,石臺四周的屏障再次變形!

  軒轅破的脣角溢出鮮血,眼神微顯黯淡,雙腳深陷進堅硬的石板,衣衫被天海牙兒的拳風撕的凌亂不堪,敗像已現,但他至少沒有倒下,沒有向後退一步!

  因為就在雙拳相交的那瞬間,有異變發生!

  這名少年生的極為魁梧,拳頭也極大,而此時竟又變大了很多!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拳頭表面出現了一層極厚的黑毛,便是連裸露出來的右臂上,也滿滿的盡是黑色的長毛!

  他的右臂急劇地膨脹起來,瞬息之間,竟變得普通人的大腿還要更粗壯!

  那些強健的肌肉,如道道鋼柱,裡面彷彿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惟如此,他才能正面抗住天海牙兒那恐怖的一拳!

  ……

  ……

  「獸化!」

  「居然是妖族!」

  石臺上響起無數驚呼,尤其是那些坐在散席的學生,很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看見這種畫面,震驚地連連叫嚷。

  青藤六院的教習學生,也極為吃驚。

  只有事先便知道內情的摘星學院的軍官們沉默不語,但即便是他們,也想不到這名妖族新生,在天海牙兒恐怖的壓力下,竟能借由獸化,發揮出遠勝平時修行時的水平境界。

  天海牙兒也沒有想到,這個自己根本瞧不起的對手,竟然能夠擋住自己的拳頭。

  這讓他覺得有些羞辱。

  這讓他非常憤怒。

  他近乎瘋狂地尖叫起來,就像是被搶了玩具的孩子。

  宗祀所的教習聽著嘯聲,神情驟變。

  颶風再起!

  數道閃電隱隱約約亮於其間!

  天海牙兒的拳頭繼續向前,以碾壓之勢,突破軒轅破擁有強大力量的防禦!

  「你再擋啊!」

  石臺上,那名男童瘋狂地尖叫著。

  軒轅破獸化的手臂上,升起青煙,瞬間被颶風吹散。

  一道恐怖的力量,順著他的手腕傳到肩頭。

  他再難支撐,吐血向後退去。

  天海牙兒像鬼影一般跟著,又是一拳轟下!

  軒轅破咬牙怒喝一聲,抬起受傷嚴重的右拳,勉強格擋。

  「夠了!」

  臺下響起莊換羽冷厲地喝斥聲。

  幾乎同時,宗祀所的教習還有摘星學院的教官都站起身來,焦急地連聲喝道:「快住手!」

  只有擁有足夠境界的人,才能看到軒轅破已然敗了,而天海牙兒的這一拳,是為了廢掉他的這隻手臂!

  妖族先天擁有強大的體魄,尤其是獸化之後,但如果獸化狀態下被重傷,便再難以恢復!

  天海牙兒,竟是要把這名妖族少年變成廢人!

  喀喇一聲響。

  軒轅破口吐鮮血,向後橫飛,重重地摔倒在石臺上,震起滿地灰塵。

  他倔強地想要重新爬起來,卻已經無力起身。

  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右臂,曾經無比強壯的右臂,此時頹然垂著,已經廢了。

  場間一片死寂。

  天海牙兒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

  青藤宴上向來極少流血,這畫面,卻是如此悽慘殘忍。

  天道院教諭走到臺上,搖頭說道:「你下手太重了。」

  天海牙兒微微皺眉,說道:「我答應您不會殺他,可沒說不會廢了他。」

  「聽說你們妖族力氣都很大?」

  天海牙兒看著他,輕蔑嘲笑說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軒轅破看著自己廢掉的右臂,忽然痛哭起來。

  他是魁梧而勇敢的妖族少年,但他終究只有十三歲。

  場間一片沉默,縱使摘星學院的人們無比憤怒,也只有沉默。

  國教學院所在的角落,也很沉默。

  落落看著臺上。

  她看著那名男童滴血的右手。

  她的右手在袖子裡微微動了動。

  她望向陳長生。

  陳長生也在看著臺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2 11:24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7-6 02:37
第一卷第四十四章我叫落落

  陳長生看著臺上。

  臺上是天海牙兒,他感受到目光,回望著陳長生,腥紅而薄的雙脣微微揚起,稚嫩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道充滿嘲諷輕蔑意味的笑容,笑容裡的意思不問而知。

  身受重傷的軒轅破被背下石臺,天道院的教習匆匆做了治療,然後便被摘星學院的學生們送離了會場。天海牙兒收回目光,看著群情沸然的臺下,冷笑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些白痴廢物都不喜歡我,但那又如何?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喜歡,我只需要你們害怕我,你們就算再恨我又能怎麼樣?難道你們還敢向我出手?」

  「青藤宴真的很好可笑,一群白痴想要魚躍龍門,卻沒想過,只有真正的龍才能躍過雲海裡的那道門!你們這些來自窮鄉僻壤的可憐人,還以為自己真的有那個機會?」

  天海牙兒嘲弄說道:「我來青藤宴,可不是為了好心打醒你們這些痴心妄想的白痴,我只是要來辦兩件事情,辦完了自然就走,免得你們瞪眼太久,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正如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們沉默思考的那樣,宗祀所派這個瘋狂的小怪物參加青藤宴,自然不是為了拔得頭籌,必然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甚至有可能,這個小怪物參加青藤宴與宗祀所本身沒有任何關係!

  此時聽到天海牙兒的話,場間變得安靜了些,人們很想知道,他今天要做的兩件事情是什麼。

  與摘星學院那位妖族少年的對戰,很明顯是偶發的情況,想必不在他要辦的兩件事情當中。

  「我今天來參加青藤宴,是因為唐三十六說要廢了我,所以我想來廢了他。」

  天海牙兒望向天道院的座席,說道:「雖然他是你們天道院的學生,但我想,既然他能說出那句話,你們總不能攔著我,只是很有趣的是,那個鄉下來的白痴居然不敢出現。」

  他望向角落裡的陳長生,鄙夷說道:「我要辦的第二件事情,和這個廢物有關。」

  「前些天,除了聽說唐三十六想要廢了我,我還聽說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國教學院……就是百花巷裡那個破墓園子……居然真的招到了新生。啊啊啊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海牙兒像是聽到世間最可笑的事情,揉著肚子尖聲地笑著,聲音極為難聽。

  忽然間,他斂了笑容,一聲暴喝,如雷般迴盪在天道院的校園裡。

  「大膽!」

  天海牙兒神情陰冷看著陳長生,又從教樞處主教大人還有很多人的臉上拂過,聲音寒冷低沉至極,完全不像是個十二歲的男童能夠發出的聲音:「我不管這件事情是誰做的,我只想問他一句,他想死嗎?」

  天道院教諭向主席臺的位置看了一眼,發現教樞處主教大人依然神情平靜。

  按道理來說,即便是天海牙兒,也不可能對那些大人物發出如此居高臨下的訓斥甚至是威脅。

  但他偏偏就這樣做了,偏偏場間還有一片沉默。

  因為他可能代表著的是教宗大人,甚至可能是聖后娘娘,想要問問國教裡的某些守舊勢力,想要問問那些想要借國教學院重開攪風攪雨的人們,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你這個廢物,連洗髓都不能成功,還想讓國教學院重生?真是笑話!」

  天海牙兒看著陳長生,很理所當然說道:「我知道你和唐三十六認識,既然他不敢出現,那麼你就上來讓我把你廢掉吧,剛好可以同時把這兩件事情都辦妥,比較節約時間。」

  一片死寂。

  人們先前曾經發出很多笑聲,刺耳的笑聲,那是針對國教學院的衰敗與寒酸,還有那對少年男女的沉默。

  這時候卻不再有人發笑,因為天海牙兒先前表現出來的凶殘,也因為人們知道,那個國教學院的新生如果真的登上石臺,迎接他的命運,必然要比那個妖族少年更加悲慘,甚至有可能是死亡。

  「或者……」

  天海牙兒看著他微笑說道:「你可以當眾宣佈退出國教學院,然後跪下來請求大人我的寬恕,也許我會放過你。」

  ……

  ……

  陳長生不可能退出國教學院,因為這是神將府……準確地說,是隱藏在徐府背後的那位大人物給他唯一的選擇,如果沒有國教學院學生的資格,他便沒有辦法參加明年的大朝試。

  聽完天海牙兒的話後,他自然很生氣,也有很多不解——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個來自西寧鎮的鄉下少年會被這個宗祀所的少年強者敵視,是的,就算被敵視也是需要資格,需要理由的。

  這是因為他不知道,當他在國教學院裡平靜修行讀書不理窗外風雨、不看巷裡花草的時候,京都裡已然暗流湧動,很多人開始注意他,比如天道院教諭,比如離宮裡的某些人,比如宮裡的某些人。

  他和徐有容的婚約是無人知曉的祕密,那些人自然不知道他進入國教學院完全是誤打誤撞,那些人以為,國教學院眼看著便要成為歷史塵埃的關鍵年份裡,忽然多出了一個新生,代表著國教內部某些舊派勢力——那些依然忠於陳氏皇族的勢力在進行某種試探,或者說那些舊勢力試圖進行某種宣告。更關鍵的是,那些人沒有看到陳長生的薦信,沒有看到教宗大人的簽名,所以教樞處在隨後表現出來的態度,讓他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這種試探或者宣告,是那些人不能接受的,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鎮壓,他們選擇的時機,便是青藤宴,具體負責處理的自然便是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諭,而最終選擇誰出手呢?

  大周朝忠於陳氏皇族的官員以及教士還有很多,所以那些人不願意做的太顯眼,於是宗祀所的小怪物便成為了最好的選擇,因為他是聖后娘娘的侄孫,又有國教背景。

  聖后娘娘和教宗大人也許根本都不知道國教學院多了名新生,但這並不能改變天海牙兒的姓氏和師承,而且最好的地方在於,天海牙兒只是個十二歲的男童……不要說羞辱打壓,就算當場把那人殺了,又能如何?

  小孩子不懂事,向來都是最好的藉口,不是嗎?

  今夜青藤宴上兩位最重要的觀禮者,教樞處主教以及東御神將徐世績,很清楚這股暗潮,徐世績知道陳長生的來歷身份,但基於那份婚書的原因,他當然願意保持沉默,陳長生無論是被打落塵埃還是慘死當場,都是他願意看到的畫面,至於教樞處主教大人的沉默,則代表著更多的深意,因為他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

  比如陳長生身邊那個小姑娘的身份。

  ……

  ……

  跪,或者不跪,離開,或者被打死,這便是天海牙兒給陳長生的選擇題,沒有太多選項,只是為了證明國教學院已然成為歷史,畢竟是個小孩子,他的手段粗暴直接,就是羞辱二字。

  沒有人願意承受這種羞辱,陳長生也不願意。他更難過的是,落落也要隨著自己承受這種羞辱,這讓他覺得很對不起這個明顯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受過任何氣的小姑娘。

  落落確實很生氣,她這輩子都沒有承受過這種羞辱,但陳長生一直沉默,所以她只好不動,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眉間漸漸凝起的怒意,她深深地低著頭。

  便在這時候,她聽到了陳長生滿懷歉意的聲音。

  「我說過,成為國教學院的學生,妳可能會承受很多羞辱和打壓。」

  落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句話,然後想起,這是那天在國教學院裡自己與先生的一番對話,她心想難道先生是在考驗自己?是的,不然以先生的天賦能力,怎麼會容忍那個小怪物如此羞辱國教學院?

  她記得那天自己回答陳長生的話。

  「先生,沒有人敢羞辱我。」

  是的,從小到大,沒有人敢羞辱她,那麼,也不能羞辱她尊敬無比的先生,不能羞辱她漸漸越來越喜歡珍視的國教學院,任何膽敢這樣做的人,都必須付出足夠的代價。

  落落站起身來,對著陳長生施禮,然後向石臺走去。

  夜園靜寂,鴉雀無聲,無數雙目光,隨著她而移動。

  直到她站在了天海牙兒的身前,人們才確認自己看到了什麼。

  國教學院接受了宗祀所那個小怪物的挑戰?

  那個小姑娘是誰?

  ……

  ……

  天海牙兒看著身前這個小姑娘,問道:「妳是誰?」

  落落沒有說話,看了臺下的陳長生一眼。

  「原來妳也是那個鬼地方的學生?」

  天海牙兒怪笑了兩聲,然後斂了笑容,用認真而恐怖的語氣說道:「放心,妳長的這麼漂亮,我怎麼捨得殺妳?等我把妳弄完了,再把那個傢伙弄死,然後我再來接著弄妳,好不好?」

  這話很淫褻,從一個十二歲的男童嘴裡說出來,更加邪惡。

  落落很生氣,但神情卻越來越平靜。

  參加青藤宴的人們,都看著臺上,很多教授與官員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姑娘的身上,確認她已經洗髓成功,倒不是陳長生那種完全的廢物,只是境界看不出有多高,自然不可能是天海牙兒的對手。

  把這樣一個稚美的小姑娘與宗祀所的小怪物相提並論,本來就是件沒道理的事情。

  人們覺得下一刻,便會看到小姑娘倒在血泊裡的畫面,很多人生出不捨與憐惜。

  莊換羽霍然站起,喝道:「住手!」

  他知道落落來歷不凡,但再有來歷,又如何能比那個小怪物的背景深厚?而且那個小怪物的手段太恐怖,先前那名妖族少年被廢便是明證,他如何能夠眼看著她被那個小怪物凌虐?

  宗祀所的主教微微皺眉,伸手想要讓天海牙兒不要出手,天道院教諭不知何時卻出現在石臺的側方,有意無意間,隔絕了天海牙兒的視線,然後冷冷看了莊換羽一眼。

  教樞處主教似乎準備說些什麼,徐世績忽然說了句閒話,有意無意地攔了攔。

  天海牙兒看著落落忍地笑了起來,腥紅的脣間,牙白的像是森森的骨頭。

  他想告訴她,妳看看,有多少人想妳去死,但我不會殺死妳,我只會廢了妳,然後再去廢了那個廢物。

  他知道,如果自己慢些,便有可能被別人攔住,所以他不再猶豫。

  他掠至落落身前,一拳轟落。

  他的拳頭很小,卻挾著恐怖的颶風,還有刺眼的閃電。

  他的拳頭很硬,目標不是落落的臉,而是她微微隆起的胸。

  他的心思很殘忍,手段很下流,但他真的很強大,而且竟是毫不留情!

  風與雷,是修行者的真元凝結到某種程度,然後在環境裡造成的異像,至少要修行到坐照上境,於細微處見星屑,才能把真元修煉到如此恐怖的程度,才能轟出這樣的效果。

  天海牙兒出手,便是全力。

  先前那位魁梧強大的妖族少年,便是被這記拳頭所廢,更何況此時他身前只是位嬌弱的小姑娘?

  石臺下響起無數聲震驚的呼喊,夾雜著驚叫,很多學生掩面側身,不敢去看!

  ……

  ……

  震驚的呼喊與驚叫聲裡,忽然響起一道極為憤怒、極為恐懼、而且有些惘然的怪叫!

  人們望向臺上,發現這聲怪叫,竟是出自天海牙兒!

  天海牙兒的拳頭之前,出現了一個拳頭!

  那是落落的拳頭。

  她的拳頭同樣挾著颶風,混著閃電,但她拳頭挾著的颶風更猛烈,閃電更明亮!

  喀喇一聲脆響!

  天海牙兒的手指表面瞬間出現無數道裂口,鮮血迸射,深可見骨!

  那些裂口,轉瞬間來到他的手腕,他的腕骨頓時斷折!

  痛!難以忍受的痛!

  天海牙兒的瞳孔縮成一個小黑點,一道痛苦而恐慌的怪叫,從他腥紅色的脣間迸出。

  隨之而出的,是一道血水。

  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個看著像白花般的、嬌柔的小拳頭裡,竟蘊藏著如此恐怖的力量?

  天海牙兒來不及思考,心神盡數被恐懼佔據,怪叫聲裡,拚命地向後疾掠。

  他知道,必須儘快離開這個拳頭,不然自己肯定會死!

  但他退的快,落落卻進的更快。

  她的拳頭,就像颶風一樣狂暴,就像閃電一般迅猛,擊在天海牙兒的拳頭上。

  從石臺的這頭到那頭,數十丈的距離,她的拳頭一直抵在他的拳頭上。

  恐怖數量的真元,從她的拳頭,不停轟向天海牙兒的身體!

  轟的一聲巨響!

  天海牙兒倒在了石臺邊緣,右手手腕盡碎,手指間盡是鮮血。

  他的臉色蒼白如雪,眼瞳是滿是驚恐與惘然。

  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便敗了,徹頭徹尾的敗了。

  ……

  ……

  夜樹裡,忽然響起蟬鳴。

  這是夏天的夜晚,不可能安靜。

  石臺周邊卻安靜的像是無雪的冬夜,沒有任何聲音。

  然後彷彿積雪融化。

  嘀嗒,嘀嗒。

  鮮血從那隻小巧的拳頭上滴落,落在石地面上。

  那個小姑娘站在夜風裡,看著四周說了一句話。

  她是在回答天海牙兒先前那個問題,也是要告訴在場的人們一個事實。

  「我叫落落,我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蟬聲愈發煩躁,場間愈發安靜,人們震驚無比地看著臺上,看著那名裙襬在夜風裡輕飄的小姑娘,覺得所見並非現實,所有人都以為會看到這個小姑娘倒在血泊裡,於是掩面側身,不忍去看,誰知道,最後倒在血泊裡的,是那位宗祀所的小怪物。

  沒有人能想到會看到這樣的結局。

  被遺忘的國教學院,無人認識的小姑娘,給了這個世界,如此大的震撼。

  ……

  ……

  這場戰鬥開始的突然,甚至有些無恥,結束的卻更快,令人痛快。

  落落知道自己會勝,因為她本來就很強,那夜被魔族強者暗殺很危險,但不代表她在同齡人的範圍裡也是弱者,不,在同齡人裡她是絕對的強者,尤其是說到真元數量,更很少有人能比她更多。

  如果天海牙兒更冷靜些,選擇用招式法門與她對敵,她或者無法用這種碾壓的方式獲勝,但天海牙兒習慣了用霸道壓人,卻哪裡知道,她的血脈本身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貴、最霸道的血脈!

  一切都結束了。

  落落望向天海牙兒,再次舉起拳頭。

  她記得很清楚,這個小怪物先前重傷那名妖族少年之後說的話,記得很清楚,這個小怪物對先生和自己的羞辱,那麼,現在便是把這些羞辱還回去的時候。

  「住手!」

  發現她準備繼續動手,很多沉默觀戰的大人物紛紛色變。

  先前那名妖族少年可以廢,可以死,國教學院的人可以廢,可以死,但……天海牙兒不能廢,更不能死!

  因為他姓天海。

  凌厲的破空聲響起,包括天道院教諭在內的數名大人物出現在臺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2 11:27 編輯

mickmcik 發表於 2014-7-7 16:00
第四十五章虎虎生風

  天道院教諭,還是宗祀所的高手,站在石臺四周,將落落圍在中間,隨便是誰,都可以輕易地制伏她,問題在於,她站在天海牙兒身前,只有數尺距離,小拳緊握,有風雷隱蘊。

  只要她落拳,天海牙兒便會死,或者被廢。

  天道院教諭和宗祀所高手們的臉色很嚴峻,不敢上前一步,卻也沒有退開,保持著當前的局面,希望能夠震懾住她,他們以為隨著時間流逝,落落從戰鬥狀態裡出來後,必然會冷靜很多。

  一片安靜,沒有人願意說話刺激到這個小姑娘,沒有人願意看到更血腥的畫面出現。

  天海牙兒自己卻沒有這種自覺,他看著落落,咳著血,帶著顫音,哭泣著說道:「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哈哈哈哈!」

  帶著哭音的可憐的乞求忽然變成了囂張的大笑!

  滿臉是血的男童,神情異常暴戾,顯得格外猙獰,他惡狠狠地盯著落落,吼道:「你以為我真的會怕你嗎!我只是逗你玩!因為你完了!國教學院也完了!看看這些不要臉的老傢伙,他們滿肚子的髒水,不管是我把你打成殘廢,還是像現在這樣,你們都完了!因為沒有人能這樣對我!」

  天道院教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落落微微皺眉,把拳頭舉的更高了些,明亮的光屑圍繞著手指,很漂亮,也很恐怖。

  天海牙兒神情驟變,尖聲叫嚷起來,雙腳亂蹬,神情癲狂至極,就像個被人搶了奶的孩子!

  「你想做什麼!難道你還真敢動手!聖后娘娘是我的姑奶奶!這個大陸上誰敢對我動手!」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說的是真話,不要說傳聞中他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說他有這樣一位姑奶奶,那麼便沒有人能夠為難他,想著事後可能會面臨的瘋狂報復,人們望向落落的眼神變得有些憐憫與同情。

  被前輩強者們包圍,被這個可惡的男童威脅,落落接下來會怎樣做?

  她望向臺下某處角落,望向那名少年。

  這是她下意識裡或者說習慣性的行為,她不見得需要陳長生的意見,但她覺得自己應該聽從陳長生的意見。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她望向角落,望向陳長生。

  ……

  ……

  陳長生這時候的心情很複雜。

  他並不意外,也談不上什麼驚喜,這些天在國教學院指點落落修行,他很清楚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雖然強大,但不可能是落落的對手,不然先前他肯定會阻止落落走上石臺,但他沒有想到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如此愚蠢,居然敢和落落直接比拼真元強度,最終敗的如此悽慘,以至於現在需要落落來進行這個很重要的選擇。

  他知道落落想選擇什麼,因為前些天在湖畔落落的眼睛裡進了一粒沙子後,小姑娘用了整整半天的時間,非要把那粒沙弄出來才肯跟著他繼續讀書,最後她終於成功了,她紅著眼睛高興地在湖邊不停地奔跪。

  他知道落落為什麼猶豫,為什麼會望向自己,因為她擔心會不會給他和國教學院惹什麼麻煩,而且她習慣性地在做事情之前要徵詢他的意見,無論他怎麼選她都會跟隨。

  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是落落擊敗的,落落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見,陳長生確認了這兩件事情後,便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他決定很直接地給出自己意見,按照落落本來就想選擇的路數。

  這樣很好。陳長生心想,這個承任應該由自己擔起來,他起身望著臺上的天道院教諭和四周屏息以待的人們,沉默了會兒,說道:「剛才他說要廢了唐三十六。」

  他的聲音有些乾澀,語氣有些停頓,顯得很是笨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不習慣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說實話,今天青藤宴,見到這麼多人,對他來說絕對是人生的第一次。

  而且他做事情很硬,卻不擅長說硬話。

  他想了想,這個理由應該是充分的,說道:「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所以……」

  ……

  ……

  落落懂了他的意思,然後忽然明白自己做錯了——先前自己不該看先生,那一眼是習慣,是尊重,但也等於是把選擇的權力以及隨後需要承擔的責任,都丟給了先生,這是非常不對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望向倒在身前的天海牙兒。

  此時,陳長生正說到那句,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

  天海牙兒看到她的眼神,讀懂了她的意思,臉色驟然變得極度蒼白,眼神變得極度惘然,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然後恐懼不安地尖聲叫了起來:「快來救我!」

  他的尖叫聲音很大,掩住了陳長生的所以二字以及隨後的那句話。

  但掩不住恐怖的拳風以及劈啪作響的閃電聲。

  落落高貴而霸道的血脈,讓她最厭惡怯懦的生命。

  聽著天海牙兒惶急的呼救聲,她的雙眉挑起,眼眸變得異常明亮。

  一道殘影,如雛虎躍澗!

  她的拳頭落在了天海牙兒的胸口!

  啪的一聲輕響,天海牙兒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片刻後,靜寂驟然被打破,場間響起無數驚呼與大叫。

  天海牙狂昏倒在血泊裡,肋骨盡碎,經脈盡斷,已然被廢。

  落落收回拳頭,狂風圍繞著她嬌小的身軀呼嘯而起。

  呼呼作響!

  黑色的髮絲在她美麗的小臉上掠過,如風中的柳絲。

  不是柳絲,是草痕。

  她望向四周的人群,神情凜靜。

  彷彿站在塞北的狂風裡,微偃的野草中,時刻等著一擊必殺的時機。

  一股難以言說的威勢,自然而生。

  ……

  ……

  鴉雀無聲,人們震驚無比看著臺上。

  那個小姑娘……居然真的廢了天海牙兒!她知道天海牙兒是誰嗎?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陳長生很想告訴全世界,是我讓她出手的,但這時候全世界的眼光,都注視著落落,沒有人在看他。比如莊換羽,他現在的視線裡只有落落嬌小的身影,他生出無限欣賞與傾慕。

  光線微搖,天道院教諭和幾名宗祀所的強者,疾速掠至天海牙兒身前,探脈察息,確認他還活著,但……經脈盡碎,已經廢的不能再廢,終其一生都無法再修行。宗祀所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天海牙兒抱下石臺,然後送往皇宮,只希望宮中的供奉或者太醫,能夠保留最後的希望,實在不行,說不定真的要驚動聖后娘娘。

  宗祀所主教和教習們隨之離開,離開之前看了天道院教諭一眼,表達的意思很清楚,這件事情是你瞞著宗祀所做的,是你在利用天海牙兒,那麼你就必須對此事做出交待。

  天道院教諭看著落落,面寒如霜,聲如刀鋒般刺人:「下手如此狠辣,你這小姑娘真是冷血到了極點。」

  落落心想先前那個天海牙兒把軒轅破重傷殘廢的時候,他和這個天道院教諭是怎麼說來著?她記起來了。當時天道院教諭說天海牙兒下手太重,天海牙兒說自己答應不會殺了軒轅破,又沒說不會廢了軒轅破。

  「我可沒答應你不殺他,更何況我只是廢了他。」

  落落覺得自己很有道理,理直氣壯地轉身向臺下走去。

  天道院教諭怔了怔,想起自己先前與天海牙兒的對話,以為落落是刻意譏諷自己,不由更加憤怒,長鬚在夜風時急速飄拂,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厲聲喝道:「你想就這麼走嗎!」

  落落停下腳步。

  天道院教諭看著她的背影,毫無情緒說道:「我不管你是什麼來歷,你真正的師門是誰,但你要弄清楚,這裡是大周京都,這裡是天道院,你當眾行凶,難道還能跑掉?」

  明著是這般說,真實意思其實大家都懂,不管落落如何神祕,但她重傷的天海牙兒是教宗的弟子,是聖后的侄孫,那麼整個人類世界,都沒有誰能夠保得住她。

  天道院教諭似笑非笑說道:「小姑娘,你真的……好大的膽子啊。」

  落落有些不悅,問道:「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這樣對我說話?」

  滿場俱靜,任誰都想不到在這樣的時候,這個小姑娘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如此強勢。

  只有極少數人隱約有些異樣的感覺,因為這個小姑娘流露出來的氣息,真的很強大。

  面對著天道院教諭,她就像一個面對臣屬的領主一般。

  什麼樣的家世或者師門,能夠教出這樣的女學生?

  天道院教諭怔了怔,氣極反笑,笑的極為寒冷。

  他現在很確定,這個小姑娘的來歷必然不凡,但正如先前他說的那樣,她把天海牙兒廢了……這便意味著,整個人類世界,沒有幾個人能夠改變她的命運。

  一聲厲嘯,他的右手隨意一揮。

  無風亦無雨,只有筆直成線的一道勁氣,即便是隕石真鐵,也擋不住的勁氣!

  這便是聚星境的強者的手段!

  天道院教諭何等人物!

  落落再強,畢竟還是個小姑娘。

  人們彷彿聽見了死亡的聲音,彷彿有人在說那個小姑娘死定了。

  誰能改變這個局面?

  有人望向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想看看那個小姑娘的同伴。

  一張孤席,有菜有酒。

  沒有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2 11:41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7-7 16:16
第1卷第四十六章茅秋雨

  天道院教諭出手,場間除了徐世績和教樞處主教大人,誰都不可能攔住。徐世績身為聖后娘娘倚重的大將,自然不會阻止天道院教諭,而最有理由出手的教樞處主教大人,卻彷彿睡著了一般。

  莊換羽雖然是青雲榜第十,但距離師長輩的強者還有極大的差距,根本無法改變這一切,眼看著那位師妹便要香消玉隕,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卻什麼都做不了。

  落落看著那記凌空而來的指意,感受到了死亡的陰影,她的細眉微微挑起,神情卻寧靜如常,因為她知道,只要不是那天夜裡在國教學院的極端局面,沒有任何人能在京都裡殺死自己。

  她有這樣的確信,別的人不可能有,場間一片驚呼。

  忽然間,有個人站到了她的身前。

  那個背影並不高大,但比她高大,所以把她嚴嚴實實地擋住了。

  落落看著這個背影,自然想起那天夜裡似乎也是相同的情況。

  她再次想起父親說的那句話,天塌下來,也會有高個子替你頂著。

  她覺得很溫暖,忽然覺得那個天道院教諭也不怎麼可惡了。

  當落落拳頭落在天海牙兒胸口的那瞬間,陳長生便離開了國教學院的座席,他知道落落來歷神祕,但他無法確信落落的族人能不能及時出現,自己做為落落的老師,必須在這種時候站在她的面前。

  他來的很及時。

  天道院教諭的殺意隔空襲來的時候,他終於來得及擋在了落落的身前。

  他右手橫握著短劍,有些緊張。

  他不知道短劍能不能擋住天道院教諭的殺意,他沒有考慮過擋不住該怎麼辦,因為那是不需要考慮的事情。

  好吧,他終究還是考慮了。

  他的左手在身後握著落落的手。

  大手握著小手,掌心裡有顆鈕釦。

  天道院教諭手指的前端溢出的殺意,凝作一道直線,凌厲而至。

  陳長生以為下一刻自己便會從臺上消失,不料,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他回頭看了落落一眼,心想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還不發動千里鈕,我們真的會死的。

  ……

  ……

  陳長生當然沒有死,落落也沒有死,她沒有用千里鈕,便是因為她很確認,在京都尤其是天道院裡,沒有人能殺死自己,因為這裡有人知道她的來歷,而那人是天道院最強大的人。

  一陣清風拂來,那道凝作直線、看似堅不可摧的殺意,就像是農家灶臺冒出的炊煙一般,被輕而易舉地拂散。

  這陣清風來自兩隻袖子。

  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出現在臺上,衣袖在夜風裡微微輕顫。

  全場肅穆,安靜異常,所有人都站起身來,就連徐世績和教樞處主教都不例外。

  莊換羽等天道院學生,更是長揖及地,說不出的恭敬,又很是震驚。

  「拜見院長!」

  「老師!」

  是的,這位老人便是天道院院長,兩袖清風茅秋雨。

  緊接著,天道院莊副院長,也隨之出現。

  莊換羽看著莊副院長,神情微變。

  場間一片譁然。

  沒有人想到,天道院最強大的兩位院長居然會同時出現,尤其院長茅秋雨是大陸上都有數的強者,地位極其崇高,按道理來說,青藤宴第一夜,無論如何也驚動不了這種大人物。

  天道院教諭神情微變,走到茅秋雨身前,恭謹行禮,然後講了講先前的情況,意圖搶先把基調定下來。

  他很清楚,茅秋雨既然出手護住那個國教學院的小姑娘,那麼今天晚上的事情,肯定再也無法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但他不想這把火反而燒到自己的身上,所以準備滅火。

  暴起傷人?冷血無情?恃強凌弱?

  聽著天道院教諭的報告,場間眾人的臉色變得極其精彩。

  這說的究竟是天海牙兒,還是那個國教學院的小姑娘?

  茅秋雨忽然笑了起來。

  教樞處主教大人也笑了起來。

  天道院教諭忽然覺得心情有些微涼。

  教樞處主教笑著起身,向樓外走去,有氣無力地說道:「老曹啊,要點臉吧。」

  天道院教諭姓曹,他呆立當場,覺得對方這句有氣無力的話,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臉上。

  莊副院長面無表情地示意今夜青藤宴到此為止。

  人群漸散,離開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望向石臺上。

  茅秋雨看著落落,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笑了笑。

  陳長生帶著落落向他行禮,然後走下臺去,回到角落裡的位置,收拾先前落下的東西。

  落落老老實實跟在他的身後,顯得格外乖巧。

  她想著先前在臺上,自己表現的是不是太野蠻,太霸道了些?先生不會不喜歡那樣的自己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著小臉,嘿嘿傻笑了兩聲。

  陳長生看著小姑娘可愛的虎牙,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

  ……

  宴去人空,樓內靜寂無聲,茅秋雨和曹教諭在臺上相對而立,進行了一番談話。

  「為了打壓國教學院,讓宗祀所的那個小怪物來青藤宴發瘋,你這件事情做的太瘋狂了。」

  「不錯,我就看不得國教學院,很多人和我一樣,有錯嗎?」

  「仇恨?不,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要什麼?」

  「教宗大人讓你來天道院做教諭,一做便是十幾年,誰都會生厭,可以理解。」

  「院長大人,我對您向來很尊敬。」

  「你是天道院教諭,只要再向上一步便是教樞處主教,誰能不動心?」

  茅秋雨看著他平靜說道:「但你做錯了幾件事情,首先你不應該把國教學院拖進來,其次你不該利用你不夠資格利用的人,最後你應該弄清楚自己的對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天道院教諭的臉色極其難看,因為院長說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教諭便是離宮用來控制這些強大學院的人選,但他做了這麼多年,確實有些厭了,他想成為教樞處的主教。只需要再往上走一步,便能看到完全不一樣的天空,誰能抵抗這種誘惑?

  但他自然不能承認,堅持說道:「國教裡有人想借國教學院試探,我要替教宗大人和聖后娘娘解憂,何錯之有?」

  茅秋雨面無表情說道:「教宗大人和聖后娘娘知道這件事情嗎?」

  天道院教諭沉默片刻,說道:「天海牙兒變成了廢人,國教學院……難道還能繼續存在下去?如果國教學院出事,梅里砂自然要承擔責任,怎麼看也不算壞事。」

  「沒有人是愚蠢的,就連天海牙兒自己都清楚,你是在利用他。」

  茅秋雨說道:「可惜,你是愚蠢的。」

  天道院教諭極不甘心地問道:「那名國教學院女學生究竟是誰?」

  茅秋雨轉身向樓外走去,說道:「那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主教大人執掌教樞處已經數十年時間,比教宗大人持杖的時間還要早,這樣的人你以為是用陰謀詭計就能對付的嗎?」

  天道院教諭看著老人的背影,臉色鐵青地說道:「我只知道聖后娘娘的侄孫被廢了……這件事情總要有人給個交待,就算教宗大人不怪罪,娘娘的怒火總需要有人來承擔?」

  茅秋雨沒有轉身,說道:「你難道還不清楚應該誰來承擔今夜的責任?」

  天道院教諭如遭雷擊,知道今夜大概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夜了。

  ……

  ……

  落落不想被人圍觀,於是和陳長生商量之後,趁著夜色遁進林中,她熟門熟路地帶著他找到一條小道,推開兩扇沉重的門,繞過一幢小樓,從天道院一個不為人知的後門走進了巷中。

  陳長生聽她說過以前曾經來天道院上過課,好奇問道:「一直走後門?」

  落落說道:「不走後門,哪裡能來天道院上課。」

  陳長生有些猜想,問道:「當時給你上課的……就是天道院的院長茅秋雨?」

  落落嗯了聲。

  陳長生感慨說道:「這還真是走後門。」

  落落說道:「茅院長講課的水平,可比先生要差多了。」

  自己居然被落落拿來與傳說中的天道院院長比較,這事兒太荒唐了。

  「可不敢這樣胡說,讓人聽見,會被恥笑的。」

  陳長生正色說道,心情卻是極好。

  但當他看到巷口那輛馬車後,好心情頓時消失一空。

  那輛馬車旁掛著燈籠,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徐」字。

  正是東御神將府的馬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2 11:47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7-8 00:37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剪影與青橘

  神將府有人相請,禮貌而冷漠。陳長生讓落落留在原地,走向巷口外那輛馬車,當他走過去,才發現馬車四周靜寂無聲,一個人都沒有,便是先前請他前來的那名神將府隨從也不知去了何處。

  馬車前的那匹戰馬雄壯高大,鬢毛在夜色裡隱隱泛著殷紅的顏色,明顯不是凡種,不知混著何種異獸的血脈,極為吸引目光,陳長生卻沒有向它望上一眼,因為他要見的,是車裡的人。

  那個人沒有下車,依然坐在車廂裡,馬車的那面也有盞紅色的燈籠,光線照進窗內,再從這邊透過來,把他的身影映在了窗簾上,就像刀劍刻出來一般清晰。

  陳長生對車窗上的剪影行禮,剪影是清晰的,車裡的人也是清晰的,那道威勢與恐怖肅殺的氣息更加清晰,他這才明白先前在青藤宴上前後兩次感受到的壓力來自何處——他參加青藤宴的一個目的,便是想親眼見見對方,整場宴席,對方的目光似乎從來沒有在他的身上停留過,原來對方也一直注視著他。

  「從你離開西寧來到京都,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到現在為止,我沒有聽到任何不想聽到的風聲,證明你是個聰明人,行事很穩妥,我很欣賞這一點。」

  徐世績的聲音從車窗裡傳了出來,平靜而冷漠,「進入國教學院之後,你居然學會了借勢,我才發現原來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不得不說我越來越欣賞你了。」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不是嘲諷也不是奚落,因為自己沒有任何資格讓堂堂東御神將嘲諷奚落,更不用說撒謊,但他沒有因此而生出一絲喜悅,因為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喜歡徐世績的味道。

  味道不是苦辣酸甜,是一種很難言明的感覺,徐世績此時對他說話的語氣,也是一種味道。

  平靜而淡漠疏離,並不刻意卻有著天然的居高臨下,而且很像一位長輩。

  陳長生很不喜歡這一點,如果沒有這場婚約牽扯出來的那些事情,如果沒有那些羞辱打壓,如果對方真的以長輩的態度對待自己,倒也罷了,問題在於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徐世績沉默了會兒,不知道是因為陳長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還是因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風輕拂關燈籠昏暗的光線,他問道:「她是誰?」

  是的,這才是他真正關注的事情,當然,他之所以關心與陳長生身上的那份婚書無關,他不會在乎陳長生和任何異性接觸,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把陳長生當作自己女兒的未婚夫。

  從落落登上青藤宴的對戰石臺開始,東御神將府的下屬,便開始暗中查探她的來歷,然而直到青藤宴結束,徐世績坐著馬車離開天道院的時候,依然沒有查到任何消息。

  徐世績很清楚自己麾下將士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驚。

  那個小姑娘與陳長生是一起的,這件事情讓他在吃驚之餘,開始有些警惕。

  陳長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對方的任何問題。

  車窗上的剪影變得更加清晰,線條變得更加凌厲,應該是徐世績向車窗邊靠了靠。

  那道威勢也隨之變得更加恐怖,壓力彷彿變成了真實的存在。

  陳長生覺得胸口一陣煩惡,彷彿有山壓頂而至。

  「其實我有些後悔。」馬車裡傳出徐世績毫無情緒的聲音。

  「在你初入京都、無人知曉的時候,我就應該直接殺死你,慈不掌兵這種道理,我自然很懂,但你師門畢竟與我徐府有舊,有人想你活著,所以我才讓你活了下來。」

  陳長生低頭不語。

  「盛夏的京都,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汛期很難確定,但可以很確定的是,京都城裡的那些河流必然會漲水,水勢一大,無論是浮屍還是骨灰,都很容易被沖走。」

  徐世績隔著車窗,語氣淡漠說道。

  「比如天道院教諭曹先生,今夜之後,他或者變成數千里之外瀾河平原岸邊的一具浮屍,或者變成洛水裡鯉魚們的食物,但總而言之,再沒有人會看到他。」

  聽到這句話,陳長生震驚抬頭望向車窗,心想天道院教諭為什麼會死?

  「那小怪物終究是天海家的人……無論事後會如何發展,但教諭大人他自作主張,娘娘會很不高興,娘娘不高興,周通大人便會很生氣,周通大人生氣……他會比死還慘。」

  「所以,教諭大人今天夜裡一定會自殺。」

  「我確實很遺憾當初沒有殺死你,現在再不方便直接動手,但我必須提醒你,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生存下去的方式比死亡更加恐怖,教諭大人懂這個道理,希望你也能懂。」

  燈籠微搖,光線昏暗,十餘名部屬裨將從夜色裡現出身來,拱衛著馬車緩緩駛離巷口,向東御神將府而去,那匹雄駿高大的戰馬離開前瞥了陳長生一眼,冷漠至極。

  車廂裡徐世績沉默不語,眼眸深處有幽火無數,並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為他發現有些事情正在脫離自己的控制範圍,雖然因為那封來自聖女峰的信,他一直都沒有真正控制好這件事情,但現在局勢似乎變得更加詭異!

  他很清楚陳長生進入國教學院的前後因果,本以為此事沒有什麼深意,現在看來,就算最初如此,現在卻有人在利用這件事情搞風搞雨,國教院裡依然忠於陳氏皇族的那些人,在沉默了這麼多年之後,似乎終於發現了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漸漸準備浮出水面,那麼這件事情會對東御神將府造成什麼影響?

  這件事情太大,即便他是聖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將,也不敢參與太深,他現在只初步確認了一件事情,如果陳長生真的被人拖進那攤渾水裡,那麼這場婚約更不能讓人知道,至少要再隱瞞些天。

  過些天,來自南方諸勢力的聯合使團便要抵達京都,參加明年大朝試的數十名學生,也在這個使團裡,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今年的青藤宴後兩夜極有可能被推遲。

  距離明年大朝試還有很長時間,南方人打破慣例,提前了數月時間前往京都,這件事情已經引發了很多議論與猜疑,但他很清楚,聖後娘娘很歡迎這個使團的到來。

  整個大陸只有數人知曉,今年南方的使團提前到來,是因為他們準備在七夕的時候提親。

  徐世績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為南方使團提親的對象是他的女兒。

  他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事破壞這門婚事。

  陳長生不能,那個來歷神祕的小姑娘不能,誰都不能。

  至於國教學院、天道院、還是說那些舊皇族或是京都裡的暗潮,什麼陰謀什麼局,他都不想理會,如果有人威脅到這門婚事,他絕對不憚於殺人,哪怕是不能殺的人。

  因為他有個好女兒,那麼只要不背叛娘娘,做什麼事情都無所謂。

  當然,如果能夠有更好的方式解決那些不穩定的因素,比如陳長生和那個小姑娘,那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那麼他首先必須確定一些事情,然後請某些人準備一些事情。

  「去小橘園。」他說道。

  東御神將府的馬車在街上緩緩轉向,沿著幽靜的道路,無視京都嚴格的禁夜令,向皇宮方向駛去。

  小橘園是離皇宮不遠的一處莊園,面積不大,種著很多橘樹,像是鄉野。

  在皇宮近處能有一處林園,種著不值錢的橘樹,自然不是普通人。

  那裡是莫雨姑娘的居所。

  ……

  ……

  回到國教學院,站在湖畔的樹下,想著先前車窗上那道剪影,陳長生的心情有些糟糕,想要衝著湖水大喊兩聲,又怕驚著院牆那頭百草園裡的人們,想要罵幾句髒話,卻發現打小師父和師兄都沒教過,不知如何開口。

  他悻悻轉身向藏書館走去,穿過湖畔樹林時,看到一顆橘樹,茂密的樹枝上結著好些顆初生的小巧的青澀果子,下意識裡伸手摘了顆送進嘴裡,便被那種酸爽弄的眉眼都擰在了一起。

  「連你都來欺負我?」他踹了那顆青橘樹一腳,鼻息微粗。

  小小的青橘果像雨點般簌簌落下,樹後傳來哎喲一聲輕喚。

  落落揉著小腦袋走了出來,右手提著食盒,左手捂著嘴,滿臉的驚訝,像是看到了什麼古怪的事情。

  陳長生也有些吃驚,問道:「不是回去睡覺了嗎?」

  落落說道:「李媽媽準備了宵夜,過來和先生一起吃。」

  陳長生看著她的神情,不解問道:「吃驚什麼?」

  落落睜大眼睛,認真說道:「沒想到,先生這樣的人物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陳長生有些尷尬,向藏書館走去。

  一道低不可聞的聲音在樹林裡飄著,被青橘漬的有些酸和委屈。

  「還有幾個月才滿十五,我幼稚一下又怎麼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2 11:57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7-9 01:51
第一卷第四十八章榕樹上

  窗外星光如水,陳長生和落落坐在地板上吃夜宵,幾式精美的糕點,兩碗不知是何物的藥草粥,還有淺淺一碟肉脯,味道不錯,師徒二人舉箸而食,哪裡還顧得上說話。

  粥盡糕無,落落有了說話的餘暇,想著先前在天道院側門巷口看到的那輛馬車,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好奇,一面嚼著肉脯一面問道:「先生,你和東御神將府到底有什麼恩怨?」

  陳長生知道好奇這種事情很難長時間壓制,對她的問題早有心理準備,隨意說了兩句,便想轉話題——他的準備便是唬弄,憑師長的身份唬弄過去,想來不是太難的事情。

  只是今夜星光太美,落落實在是有些忍不住,見他不肯回答,睜著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瞳溜溜地不停轉,試探著問了好幾種可能,大概不離故人之子、恩將仇報這些狗血的橋段。

  陳長生對她的想像能力很是佩服,不知如何回答,乾脆沉默不語。

  落落望著國教學院上方的滿天繁星,皺著眉頭認真地想著,小手在身前揀起一顆先前從林子裡帶回來的小青橘,送進嘴裡無滋無味地嚼著,忽然間,她收回眼光看著他驚叫了一聲。

  陳長生以為她是被小青橘的酸澀苦到了,搖頭嘆道:「我就說太酸,沒法吃,而且對胃真的不好。」

  落落將青橘咽入腹中,哪裡有半點被酸到的模樣看著陳長生吃驚說道:「先生,你不會和徐有容是指腹為婚吧?」

  陳長生微張著嘴,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佩服之餘,很是無奈,便準備承認。

  「誒……」

  沒等他做出反應,落落連連擺手,小臉上滿是自嘲與尷尬,說道:「我真是糊塗了,居然會想出這麼荒唐的事情,那可是徐有容啊,怎麼可能呢?」

  陳長生越發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有些微澀地閉嘴沉默不語,心想這事情確實太過荒唐,落落你平日那般尊敬我,居然也會這樣想?自己和徐有容怎麼就不可能了?

  「回去睡覺。」他想了想,對落落說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你晚些過來。」

  落落有些緊張,不安問道:「先生,您不會是生氣了吧?」

  陳長生說道:「你今天有做什麼事情讓我生氣嗎?」

  落落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確實沒做什麼讓先生不悅的事情,先前在天道院青藤宴上,雖然表現的過於囂張,不像平時那般乖巧順從,但先生說過不怪自己,那麼自然不會怪。

  她哪裡想到自己很隨意的一句話,便傷到了陳長生的自尊心。

  她確實是隨意說的,所以傷的真的不輕啊。

  ……

  ……

  落落走後,陳長生把地板上的食盒與雜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書籍分門別類抱回書架上擺好,熄燈,走到藏書館門口回頭望了片刻,才藉著夜色離開,彷彿告別。

  回到小樓後,他開始收拾行李,把必須帶走的事物收攏成一個箱子,然後他抽出腰間的短劍,坐在床邊開始閉目養神,他不是在引星光洗髓,而是等著某些人的到來。

  今夜青藤宴上,落落廢了天海牙兒,必然會惹出極大的麻煩,那麻煩是對她的,也是對他的,更是對國教學院的,他不知道稍後來找麻煩的人會是誰,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他知道落落身世神祕,背景不凡,不然天道院院長茅秋雨不會在青藤宴上暗護於她,但她廢的那個小怪物,畢竟是聖后娘娘的侄孫,是天海家的人——那是整個大陸最可怕的天海家。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陳長生還指望著落落的來歷能夠震懾住對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亂來,但當徐世績說天道院教諭今夜便會自殺之後,他對此已經不抱太大希望。

  當今世間,就連陳氏皇族都要仰天海家的鼻息,天道院教諭,都要因為天海牙兒的殘廢去死,更何況是直接導致對方殘廢的落落和自己?更何況對方本來就想要廢掉國教學院?

  他等著那些人的到來,準備離開,雖然有些不捨國教學院,雖然極為遺憾要錯過明年的大朝試,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再改變,那麼他至少要讓這件事情有個相對完整的結局。

  在他的計劃裡,稍後國教學院會變成一片火海。

  他自然有辦法離開。

  國教學院為天海牙兒的殘廢付出了代價,落落也非凡人,想來對方應該會滿足了。

  ……

  ……

  這一個夜。

  陳長生一個人。

  獨坐於室。

  他的腳邊,擱著一個破舊皮箱。

  他沉默等待著人生再一次的轉變。

  他以遠超自己年齡的冷靜沉默等待著。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國教學院裡等了整整一夜,直到無數年後,依然沒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夜是多麼的漫長、多麼的難熬,他為此付出了多少勇氣。

  直到晨光照亮校園,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這個夜晚,還有很多人在沉默關注著國教學院。

  那些人像他一樣,以為清吏司的酷吏們會帶著夜色衝進國教學院,把他帶到令無數大臣強者聞風喪膽的周獄之中,又或者離宮的殺手會藉著夜色的掩護來到這裡,然後悄無聲息地殺人放火,把這座被聖后娘娘厭憎的國教學院變成恐怖的火海。

  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晨光如蚱,百花巷裡炊煙微作,不遠處的皇宮裡鐘聲大作。

  陳長生睜開眼睛,走到窗畔望向安靜的京都晨景,有些不解,然後明白。

  因為他昨夜的交待,落落直到正午時分才從百草園來到國教學院,當然,沒有忘記提著沉重的食盒。

  陳長生請她去打聽一些消息。

  午飯還沒有吃完,圍牆那面傳來一道笛聲,落落微低著頭,靜靜聽了會兒。

  「沒人見過天道院教諭。」

  她抬起頭來,看著陳長生說道:「莊副院長收到了辭書,看著應該是請辭。」

  陳長生沉默不語。看著他的神情,落落也明白了些什麼。

  請辭之後便消失無蹤,是回原籍榮休,還是入深山靜修,這是沒有人知道的事情,短時間內,也無法查探。

  不是請辭,而是辭世。

  昨夜天道院教諭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綾,今晨的洛水裡,或者有些骨灰已經沉到了水底的泥裡。

  像這樣的大人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

  陳長生覺得有些冷,看著落落的眼神,有些複雜。

  這是一場陰謀,一場針對國教學院的陰謀,或者說陽謀。

  天道院教諭讓那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出手,無論國教學院怎樣應對,都會有事……因為他是聖后娘娘的侄孫,他若勝了,國教學院自然潰散,他若敗了,國教學院也必將迎來宮裡的怒火。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場陰謀最後的結局,卻是天道院教諭承受了宮裡的怒火,變成了一個死人。國教學院裡的少年男女,卻什麼責任都不用承擔。為什麼?因為落落很強大,因為落落的來歷更加強大……總之,落落太強大了。

  陳長生看著她感嘆道:「看來,妳比我想像中更加了不起。」

  落落有些不解,說道:「先生,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陳長生撓撓頭,說道:「我們這樣互相吹捧,合適嗎?」

  ……

  ……

  陳長生一直以為,人生在世數百載,光陰易逝,須珍惜,如果只有數十載,那就更應該如此,既然沒事,那便應該繼續讀書修行,直至暮時,他和落落才放下書本,用完百草園送來的晚餐,開始沿著國教學院裡那片湖散步。

  散步,看上去也是很浪費時間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因為他清楚這樣做對自己的身體有好處。

  二人走到湖那面,來到一棵極高大的榕樹下,陳長生忽然難得地動了頑心,提議爬上去看看風景,落落向來對他言聽計從,更何況是這麼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後,二人爬到大樹的中段,站著的那根樹枝很粗壯,不擔心會折斷,離地面約十餘丈的距離,視線可以放遠,可以看到很遠處的街巷,甚至隱隱可以看到離宮的輪廓。

  斜陽下,京都的風景確實不錯。

  國教學院牆外的百花巷,更是一覽無遺,如往常一般安靜,但他和落落都知道,百花巷與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在那些陰影裡,在井畔的簷下,不知有多少雙目光注視著牆內。

  「先生,對不起。」

  落落輕聲說道。她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原因,陳長生才會被拖進這攤渾水裡,她知道他非常珍惜時間、非常重視平靜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

  陳長生說道:「那天如果我沒有把妳的名字寫到名冊上,妳不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又怎麼會遇到這些麻煩?雖然妳不怕這些麻煩,但麻煩終究是麻煩。」

  ……

  ……

  時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然陳長生身邊的時間,肯定會像石頭一樣堅硬。

  數日後,青藤宴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著地板上那張請柬,他有些意外,無論是徐世績那夜說的話,還是辛教士事前的提醒,按道理來說,今年的青藤宴應該會與往年有些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對戰之後,他本以為第二夜會推後些時日。

  落落問道:「先生,我們真的不去參加?」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不去了。」

  青藤宴是京都諸學院自發組織的活動,不會影響到明年參加大朝試,他第一夜的時候去參加,主要是想弄清楚大朝試的規矩,也想看看徐世績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現在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何必再去?

  而且青藤宴第二夜,肯定有無數人都會盯著國教學院,盯著他和落落,他不習慣那種感覺。

  落落沒有想到他真的說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遺憾,說道:「如果去的話,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青藤宴剩下來的文試以及武試,如大朝試規制有具體的排名,而且肯定不會像第一夜的對戰那般草草結束,如果落落繼續參加武試,陳長生參加文試,說不定真的可以讓國教學院重新煥發光彩。

  陳長生說道:「意義不大。」

  落落看著他仰慕說道:「先生視虛名如浮雲,真是令人佩服。」

  陳長生誠實說道:「主要是怕惹麻煩。」

  ……

  ……

  青藤宴第二夜當天,天道院裡想必熱鬧非凡,國教學院則是像往常一樣安靜,院外的百花巷也終於獲得了真正的安靜,那些盯了國教學院好些天的人,都因為青藤宴的原因離開了。

  每夜晚飯之後,便會繞著湖散步,湖光樹影雖然美麗,看的次數多了,難免還是容易生厭,大榕樹爬的次數多了,也沒有太多意味,見著百花巷裡那些礙眼的人少了很多,落落哪裡願意錯過這個機會,撒嬌賣萌無所不用其極,終於把陳長生從藏書館的地板上拉了起來,二人走出滿是青藤的院門,走出百花巷開始逛街。

  離開百花巷不遠,便是瓦弄巷著名的夜市,在聖后娘娘治下,京都承平日久,繁華富庶,夜市自然熱鬧非凡,行人摩肩擦踵,攤上各色食物香氣撲鼻,很是誘人。

  陳長生給落落買了一根糖葫蘆,落落有些意外,然後很高興地接了過來,完全沒有客氣——孝敬先生束脩和三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先生給自己買些小吃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拿著糖葫蘆小心翼翼地舔著,很擔心一不留神便舔的只剩下一根木棍,嚇著了先生。

  小模樣很可愛。

  走到一家賣蜆仔煎的攤子前,她好奇地看著麵糊裡還在動的硯仔,正準備問陳長生能不能吃,忽然看到攤子後方,有個很魁梧的身影蹲在牆邊正在洗碗,她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小模樣很嚴肅。

  當然,還是很可愛。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2 12: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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