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9271
mickmcik 發表於 2015-5-25 15:33
第三卷:起風雷 第六十四章 品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反正在陳長生看來,已經過了很久很久,那位天機閣的大掌櫃才終於把目光從劍鞘上移開,然後看著他笑了笑。

  陳長生不知道這有沒有什麼深意,只能希望沒有。

  大掌櫃的手輕輕摸著劍鞘,感慨說道:「好東西啊。」

  唐三十六當然知道這個劍鞘是好東西。

  任何空間法器,都能成為普通宗派山門的鎮派之寶。

  陳長生的這個劍鞘,當初在藏書樓裡曾經倒出來了一座劍山,而且還不見得是裡面的所有,由此可以推想裡面的空間有多麼巨大。

  在大陸上,無論是要鑒定修道者的高低,還是法器的好壞,天機閣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最好選擇,不然那些著名的榜單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公信力。唐三十六知道這位大掌櫃是來看無垢劍的,卻也不想錯過讓他點評這把劍鞘的機會,試探著問道:「有多好?」

  大掌櫃看著他很嚴肅地說道:「非常好。」

  陳長生聽著這話險了些笑了出來,緊張的情緒稍微緩解了些。唐三十六則很是鬱悶,心想這位大掌櫃說話的無恥程度和自己還真有的一拼,惱火說道:「難道能好到被錄入百器榜?」

  他這本來是賭氣的話,不料那位大掌櫃聞言後,臉色竟變得嚴肅起來,認真地想了想後才搖了搖頭。

  唐三十六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望。

  然而就在這時,大掌櫃又說了一句話:「我記得這把劍鞘本來就一直在百器榜上,自然不需要再錄進去。」

  藏書樓裡變得非常安靜。

  唐三十六看了陳長生一眼,莫雨看了劍鞘一眼,陳長生不知道自己應該看哪裡。

  「這便是藏鋒。」大掌櫃的手指輕輕敲打著劍鞘,聽著劍鞘發出的沉重卻不悶的聲音,感慨說道:「我也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有見到了。」

  莫雨雖然對此略有猜測,但依然神情微變,問道:「這就是以前離宮裡的那件藏鋒?」

  大掌櫃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而是神情鄭重地把短劍從鞘中抽出。

  看著短劍,他緩聲說道:「如果不是藏鋒,如何能夠容得下這把鋒利無雙的寶劍?」

  很多時候都能聽到鋒利無雙這樣的評語,但如果這句評語出自以嚴謹著稱的天機閣,那麼便非常不同尋常。

  ──這意味著,陳長生這把短劍的鋒利程度,真的舉世無雙,單以鋒利論,天機閣不認為世間還有什麼神兵能夠超過它。

  這把短劍看著真的很尋常,陳長生從來沒有仔細保養過,甚至連擦拭都很少,但可以清楚地看到,短劍的劍身上沒有任何污垢,就連灰塵都沒有一粒。這把劍在陳長生的手裡已經殺過不少人,沾過不少血,卻看不到血。

  「劍名無垢,果然無垢。」大掌櫃感慨說道。

  這把短劍太鋒利,所以劍身無比光滑,如此方能過萬花叢中不沾香氣,入俗世不惹紅塵,破萬物而出而不擾萬物。

  莫雨看著陳長生問道:「這把劍是什麼材質做的?」

  想要讓一把劍做到如此鋒利,除了極其高超的鍛造水準,最重要的還是劍本身的材質。

  只有最緊密、最堅硬同時又是最具韌度,不懼高溫與嚴寒的材質,才能承受得住千錘百煉。

  陳長生搖了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這把短劍是由什麼材料製成,然後和莫雨、唐三十六一道望向大掌櫃。

  大掌櫃搖了搖頭,聲音微寒說道:「此事不可言,不然九霄之上雷霆動,言破者與執劍者的命途都會遇大凶險。」

  唐三十六最厭憎這種高深莫測的神棍作派,心想天機閣就是喜歡裝神弄鬼。

  觀完劍後,大掌櫃先行離開國教學院,說是要為時隔多年後的百器榜再一次改榜做準備。

  莫雨沒有走,她看著陳長生說道:「藏鋒是離宮之寶,當年被你師父偷走,你就這麼帶在身邊,似乎有些不妥。」

  陳長生心想今日之前只有教宗陛下看出了自己劍鞘的來歷,只要妳不到處宣揚去,又能有什麼不妥?

  「首先,我師父曾經是國教學院的院長,是教宗陛下的師兄,也是國教正統傳人,就算是分家產,他也有資格從離宮裡拿些東西。」

  他說道:「其次,如果妳覺得不妥,我可以今天就去離宮還給教宗陛下,然後再請他老人家賜還給我,只是……妳不覺得這是多此一舉?」

  莫雨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挑眉說道:「今日你的詞鋒比你的劍還要更利……這可不像你平時的模樣。」

  陳長生說道:「可能是因為最近磨劍比較多。」

  莫雨知道他說的是這些天國教學院門前發生的那些事,看了他一會兒,說道:「不錯,你確實比前些天強了很多。」

  接連與聚星初境的強者對戰,然後又要指導新生們與實力遠勝自己的對手戰鬥,陳長生說的話沒有錯,這個過程有些辛苦,就像是在用無數的大石頭、小石頭、圓石頭、方石頭在磨自己這把劍,只要劍沒有被折斷,那麼必然會變得越來越鋒利。

  從天書陵到周園,從潯陽城回京都,這段日子裡他的境遇造化以及所悟,就在這個過程裡被不停地錘打、燒灼,所有的雜質都被擠了出來,或者燒成青煙消失無蹤,只留下了最精華的那個部分,最終完全變成了他自己的實力與修為,再也不會失去。

  現在的陳長生真的變強了很多,如果這時候再讓他與薛河神將、梁紅妝分別再戰一場,應該會有一場的勝機。

  「但這一切並沒有什麼意義。」

  莫雨看著他平靜微笑說道:「因為她就要回來了。」

  「所有人都在和我說,她要回來了。」

  陳長生很認真地說道:「但其實我以為,這也並沒有什麼意義。」

  莫雨說道:「你是未來的教宗,她會成為聖女,如果你敗在她的手下,你覺得國教內部會有怎樣的聲音?」

  事涉國教南北兩派持續千年的競爭,雖然因為徐有容生於京都,這些年雙方的對抗並不像過往那般激烈,但陳長生知道莫雨並沒有誇大其辭,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帶著複雜的情緒問道:「必須要打嗎?」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5-25 17:01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25 21:24
第三卷:起風雷 第六十五章 一座山,觀一人

  莫雨看著他很無所謂地說道:「最終還是要看你自己決定,如果按我的想法,你贏了她最好,反正我看她也不順眼。」

  陳長生有些不解,問道:「我記得妳說過,妳和她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之間最容易互相看不順眼。」

  莫雨轉身向藏書樓外走去。

  陳長生和莫雨說話的時候,唐三十六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於藏書樓外,他才走到陳長生的面前,盯著他的眼睛一言不發。

  「你這樣子有些可怕。」陳長生說道。

  唐三十六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很想看看,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們。」

  「我瞞你什麼了?」

  「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和莫大姑娘這麼熟了?」

  陳長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雙方分屬不同派系,私下卻有接觸……但這也是小事,關鍵是他和莫雨相識的原因真的無法說出口,莫雨再如何權高位重,終究是位美麗的女子,清譽重要,他總不能告訴全天下,世人眼中仙女般的莫雨姑娘,沒事兒的時候就會爬到他的床上去睡覺……

  「陳長生,你可以啊。」唐三十六感嘆道:「劍鞘是離宮神器藏鋒,劍也要成為百器榜上的名物,未婚妻是徐有容,女學生是落落,現在又和大周所有男人都喜歡的莫大姑娘不清不楚……」

  陳長生認真說道:「這話要說清楚了,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

  唐三十六的神情明顯不相信,但下一刻便嚴肅起來,看著他認真說道:「離她遠些。」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唐三十六說道:「記住我的話,這個女人不簡單,而且性情薄涼,哪怕做生意,都不要選她。」

  陳長生想起當初把自己囚禁進桐宮的莫雨,再次點了點頭。

  然後,他想起了桐宮深處的那條黑龍,發現最近因為太忙,已經有好些天沒有去北新橋了。

  「晚上有事我要出去一趟。」他對唐三十六說道。

  唐三十六看著他冷笑說道:「看看,這又是一個秘密。」

  陳長生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唐三十六和他併肩向藏書樓外走去,忽然說道:「那件事情以後我不會再怪你了。」

  陳長生不解,看著他問道:「什麼事?」

  「去年在客棧裡,我要去拿你的劍,你不讓我拿,這事兒讓我一直很不高興……現在想來,當時剛和你認識,你謹慎一些是有道理的。」

  那位天機閣的大掌櫃,剛才確定了陳長生那把劍的價值,唐三十六自問,如果換成自己,也會對這把劍視若珍寶,不肯輕易視人。

  陳長生怔了怔才想起來這件舊事,搖頭說道:「你也太記仇了些。」

  唐三十六劍眉微挑,說道:「你知道魔族那邊能夠看到的星星比咱們這邊少吧?」

  這是道典上記載過的事情,而且就在不久前,陳長生才從魔域雪原歸來,當然很清楚,點了點頭。

  「夜晚的時候我們的天空裡到處都是星星,但他們那邊不一樣,有的地方星辰密集,有的地方很疏,相近的星辰連在一起可成圖畫。」

  「我知道,南客的南十字星劍便是從他們夜空裡的兩條星河中悟出來的。」

  「星河很寬很大,我們要說的是星河中間的事情。」

  「什麼事情?」

  「魔族會把不同形狀的星辰組合,稱為星座,不同日期出生的生命歸屬於不同的星座,擁有各自不同的特點。」

  「然後?」

  「如果在魔族那邊,按我出生日期算,我應該是天蠍座。」

  陳長生停下腳步,想起來道藏裡確實是有相關內容的記載,但他不明白唐三十六忽然說起這件事情是為什麼,要知道魔族和人類的文化背景本來就不同,而在各自的疆土裡,對方的圖騰或推崇的一些事物,更是會成為禁忌。

  「對了,剛才那位天機閣的大掌櫃……」他有些不解地停下,因為發現,自己竟忘了那位大掌櫃長什麼樣子。

  觀劍不過片刻時間,他的記憶力本來就好,怎麼可能會忘了剛見面的人的模樣?

  唐三十六沒有聽到他繼續問星座的事情,正有些慾求不滿,聽到他的話,也不禁怔住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也忘了那位大掌櫃的模樣,甚至隨著回憶的持續,剛才的那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竟變得越來越淡。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變淡,只是那位大掌櫃,他甚至有種感覺,先前在藏書樓裡觀劍的,只有他和陳長生、莫雨三人。

  陳長生和他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不安與懼意。

  天機閣的大掌櫃就這麼厲害嗎?

  那位大掌櫃究竟是誰?

  他……到底是誰?

  大掌櫃離開國教學院後,沒有等莫雨,直接進了皇宮。

  在宮門處迎接他的,是那位蒼老的太監首領。

  那位太監首領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傲意,無論是侍衛首領還是別的太監恭敬行禮,也只是用鼻子輕輕嗯一聲,自然也不會與這位大掌櫃說話。

  沒有人注意到,在深宮幽靜無人處時,太監首領臉上的冷傲意味盡數不見,低聲與那位大掌櫃說著話,神態甚至顯得有些謙卑。

  這片大陸,有資格讓這位太監首領如此謙卑的人,不會超過十人。

  在俗世裡,天機閣大掌櫃當然也是大人物,但絕對不會排進這十個人的名單中。

  所以事實很簡單,這位老人並不是天機閣的大掌櫃。

  雖然他確實來自天機閣。

  在一座偏僻的宮殿裡,聖后娘娘與這位老人見面了。

  就連她,對這位老人都表現的很尊重,請他先坐下,然後自己才坐下。

  老人的身份至此已經呼之欲出。

  這場談話很快便結束了,因為聖后娘娘與這位來自天機閣的老人,一共只說了三句話。

  其中兩句話是這位老人說的。

  「他姓陳。」

  「我看不出來他多少歲。」

  聽完這兩句話,聖后娘娘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望向老人平靜說道:「辛苦了,榧琊山的風景不錯,以後有機會我去做客。」

  老人點了點頭,起身便離開了皇宮。

  其時,桌上的熱茶才剛剛端上來,還在冒著熱氣。

  聖后娘娘看著茶碗上方的白霧,靜靜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榧伢山是西海畔的一座名山,方圓數百里地,風景幽美,據說天氣最好的時候,站在最高峰上能夠隱隱看到大西洲的白鹿角。

  這座名山曾經歸屬天南,也曾經被大西洲佔過,最近這兩百年,則是大周的屬地,只不過沒有得到所有勢力的承認,所以名義上還是個無主之地。

  聖后娘娘先前說,有機會要去榧琊山做客,意思便是從今日開始,大周便不再是榧琊山的主人。

  榧琊山,今日易主。

  這座海畔名山,是她請那位老人來京都所付出的代價。

  為此,老人只需要看一眼。

  當然不是看劍,而是看人。

  無垢劍即便是神兵,會錄入百器榜,又哪裡值得一座榧伢山。

  真正值這個價錢的,是陳長生。

  聖后看著漸漸飄散的白霧,想著先前老人留下的那兩句話,沉默不語。

  陳長生當然姓陳。

  老人說他姓陳,意思是說,他是陳氏皇族。

  很多人都知道,陳長生今年十六歲。

  老人說看不出他的年齡,那麼就說明,他有可能十六歲不到,也有可能真實年齡更大。

  聖后娘娘起身向殿外走去。

  衣袂輕拂,桌上那盞茶生出的熱霧,瞬間消失無蹤,碗中的茶水變成了寒冰。

  走到殿外,她背著雙手,看著眼前的這方小池塘,有些傲意。

  只是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

  池塘裡的水很綠,很靜,被夜風輕拂,生出道道細紋。

  她在池畔站了很長時間,從清晨到日暮,然後夜色降臨。

  池塘裡某處的水忽然開始翻湧,似乎下面有什麼要冒出來。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5-26 20:23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26 16:45
第三卷:起風雷 第六十六章 清烈的龍吟

  北新橋的夜晚,像京都別的地方的夏夜一樣,充滿著悶熱的暑意,草地上到處都是不停搖著蒲扇的人,很多人沒有拿著扇柄的另一隻手裡都會拿著一個冰袋,陳長生等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合適的機會,從樹下來到井畔,然後跳了下去。

  還是那種熟悉的降落的感覺,還是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地面上的酷暑,在地底的空間裡,找不到任何影子,地面厚厚的雪霜表明,這裡永遠都是殘酷的冬天。

  看著如山川般緩緩飄浮過來的黑龍——雖然已經看過很多次這種畫面——陳長生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有些心驚膽顫。

  黑龍飄到他的前方空中,居高臨下看著他,龍眸裡的情緒顯得很冷漠,只有他能看得清楚,裡面的最深處隱著一絲燥意與怨意。

  從潯陽城回京都後,他來看過黑龍一次,只是最近因為國教學院承受的壓力太大,他太過忙碌,實在是沒有辦法離開。

  黑龍眉間的那道傷口,應該是漸好了,至少現在從表面上看不到什麼問題。

  陳長生取出例行準備的燒雞烤羊之類的食物,又把地上的那些垃圾收拾了一番,正準備說話的時候,忽然一陣寒風迎面而來。

  那是黑龍的龍息,裡面蘊藏著可怕的威力與寒意。

  再強大的神魂,都可以被這道寒冷的龍息吹散。

  傳說中黃金巨龍的龍息可以直接融化金石,陳長生沒有遇見過,但這時候,他很確認,同階的玄霜巨龍的龍息,絕對可以把金石凍成碎屑,因為他這時候就被凍住了,寒意刺骨,無比疼痛,過了段時間,他艱難地破冰而出,餘悸難消說道:「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曾經在黑龍的真龍之血裡浸泡過,不然剛才那道龍息,就會直接把他給凍死,那可不是開玩笑。

  黑龍的巨眸深處閃過一抹開心得意的情緒,地下空間裡迴蕩起吱吱般的笑聲。

  陳長生已經習慣了黑龍這種奇怪的笑聲,把最近國教學院遇到的事情對它說了說,也算是解釋為什麼最近很久沒有來。

  黑龍緩緩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上,遮住了穹頂數千顆夜明珠灑下來的光輝。

  陳長生站在陰影裡,看了它很長時間,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問出答案來。
  當初他冒著生命危險初次坐照,眼看著便要死去,結果最後醒過來的時候,卻躺在了國教學院的床上,非但毫髮無損,反而獲得了難以想像的身體強度以及力量還有速度。

  他知道這肯定與黑龍有關,後來也問過數次,然而黑龍始終沒有正面回答過他的問題。聽到他的問題,或許是感覺到了他今天的決心,黑龍沒有像以前幾次那樣,直接用無視羞辱他,或者直接用龍息羞辱他,而是沉默了很長時間。

  「你確認想要知道答案嗎?」黑龍用的是人類的語言。

  這不是陳長生第一次聽到黑龍用人類的聲音說話,最開始的時候他沒有想明白黑龍的聲音為什麼像一個暴躁易怒的小女生,後來才想通,黑龍雖然被王之策關在地底數百年時間,但相對於龍族漫長的生命來說,它其實還處於青春期,不能說是幼龍,也應該算是……

  一隻少女龍?

  陳長生說道:「我想知道答案。」

  黑龍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把當時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陳長生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如此的幸運。

  過了很長時間,他看著黑龍說道:「我該怎麼感謝您呢?」

  從周園之行後,他便很少對黑龍用尊稱,但這時候,他的心神有些不寧,充滿了後怕以及對黑龍的感激,所以非常尊敬地用了一個您字。

  然而,黑龍很明顯不想聽到這個字,巨眸深處生出一絲恚意。

  然後,黑龍不知道想到什麼,那絲恚意變成了一絲惱意。

  如果陳長生能夠在某些方面敏銳一些,或者還能看到一抹羞意。

  黑龍眼眸深處的所有意思,最後變成了一道煞意。

  你得了我的初血,居然還問我如何感謝我!

  地底的世界瞬間變得無比寒冷,地面的雪層被震飛,雪花又從空中飄落,到處都是森然的白。

  一道龍吟直接落在了陳長生的識海裡。

  那是她的聲音,這一次她用的是龍語。

  她的聲音很輕,很清。

  她的情緒很冽,很烈。

  陳長生險些被震昏了過去,再回想剛才聽到的那道龍吟,才知道那是黑龍對自己說的話。

  龍語是世間最複雜、也是最簡單的語言,一聲龍吟是一個音節,裡面卻包涵了無數個音調,可以是一個意思,也可以是一大篇文章。

  陳長生很小的時候讀最後那卷經時,便曾經接觸過龍語,來京都後,也隨黑龍學過一段時間,但這時候沒有完全聽懂。

  他隱約聽明白黑龍這聲龍吟裡的某些片段。

  「血……你……我……約……誓……負心……恥……辜……死……庫……水……胖……次……」

  這是什麼意思?他有些茫然,尤其是腦海裡最響亮的負心那個詞,讓他有些懷疑自己是真的聽到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學過龍語。

  「您究竟想要我做什麼?」

  他把身上的雪霜拍打掉,走到黑龍前,抬頭望去。

  黑龍居高臨下看著他,毫無情緒的眼眸裡,漸漸生出一抹黯然與委屈。

  不知道是不想讓陳長生看到,還是因為它真的有些累了,它閉上了眼睛,地底空間裡的風雪也隨之而止。

  陳長生看著它說道:「謝謝。」

  他說的很真誠,但黑龍沒有睜開眼睛,就像在周園和雪嶺裡說過的那樣,它覺得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沒有走心。

  陳長生其實看到了龍眸閉上之前的那抹黯然與委屈。

  他沒有聯想到自己身上,而是想著如果換成人類和妖族來看,黑龍大概也就是個像落落一般大的小女生。

  一個小女生被人類強者欺騙,被囚禁在地底數百年時間,當然有資格覺得委屈,當然會神情黯然。

  陳長生以為自己明白了為何黑龍先前表現的有些憤怒。

  是啊,黑龍救了自己的命,甚至可以說賜給了自己更好的生命,而它一直被囚禁在地底,自己曾經答應過它,如果有可能,會想辦法把它解救出去,可是這半年來自己做了些什麼呢?自己可曾想過這件事情?自己剛才居然還問,如何才能感謝它……

  他低著頭從黑龍的身旁走過,向遠處的夜色裡走去,然後漸漸消失。

  陳長生這時候的心裡滿是虧疚的情緒。

  黑龍沒有睜開眼睛,但知道他在做什麼,卻不知道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一片安靜,只有漸遠的腳步聲,黑龍閉著的眼睛四周微微顫動,有冰雪簌簌落下,似乎想要睜開眼睛,但最終還是沒有。

  她有些木然地想著,人類果然都是無恥且無能的,遇著解決不了的事情,承受不住的恩情,便會想著躲避,或者更噁心的反目。

  你終究還是個人類。

  那麼,想走便走吧。

  ──我今天胃口不好,不想吃人。

  但如果下次你來的時候,還是只肯說聲謝謝,卻不肯把國教學院食堂裡的飯菜帶來讓我嘗嘗,我一定會一口吞了你。

  是的,陳長生剛才講述國教學院最近發生的事情時,沒有忘記提,唐三十六把澄湖樓變成了國教學院的食堂。

  她聽到藍龍蝦三個字,便想起了很小的時候跟著父親去西遊那邊玩耍,在海底旅途中無聊時,便會隨便撈幾隻藍龍蝦放進嘴裡嚼嚼,當作零食。後來她登陸來到人類世界後,發現南方有些人類也喜歡吃類似的食物,好像是叫檳榔?

  黑龍忽然醒過神來,心想自己是被關的太久了嗎,怎麼如此容易走神,前一刻還準備痛罵負心郎,下一刻怎麼就想到了零食的事情?

  然後她聽到從身後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敲擊聲,於是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是玄霜巨龍,眼睛裡的寒意,可以讓整個世界都感到恐懼,不知為何,此時多了一抹暖意。

  敲擊聲來自很遠的地方,那是因為黑龍的身軀很巨大,本身就像座山川一樣。

  陳長生這時候正在那堵無比巨大的石牆前,試圖打開困著黑龍的鐵鏈。

  很神奇的是,那兩根鐵鏈並不是很粗,至少和黑龍的身軀比較起來,然而黑龍卻沒有能力掙脫掉。

  陳長生以前試過,知道哪怕是被天機閣評為鋒利無雙的無垢劍,也沒有把這道鐵鏈斷開。

  因為無垢劍的劍鋒,根本沒有辦法與鐵鏈真實地接觸到,鐵鏈的外層邊緣,有一層看不到也摸不著,卻真實存在的氣息包裹著。

  這時候牆邊響起的敲擊聲,是他正在把鐵鏈入牆處的厚厚冰層敲打掉。

  能夠囚禁住玄霜巨龍的鐵鏈與陣法,當然不是現在的他能夠破掉的,然而正所謂萬里路起於腳下,他總要先走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研究。

  越研究,他越覺得驚心動魄。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5-26 20:35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5-5-26 20:00
第三卷:起風雷 第六十七章 我在池畔再次見到你

  陳長生感到驚心動魄,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對鐵鏈和牆壁裡的陣法,竟然沒有任何認識。

  他通讀道藏,來京都後更是接觸了不少前輩強者,見識更廣,在周園裡與初見姑娘夜談,在荒野裡與蘇離對話,那兩個天才教會了他很多。然而,他依然沒辦法看破這個陣法,甚至連一點頭緒都沒有,只能感受到隱藏在其間的難以想像的宏大氣息與恐怖的殺意。

  在他敲掉冰層,專心致志地看著鐵鏈與石壁的連接處時,無比巨大的石壁上刻著的那兩位故去的神將,彷彿也在看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抬起頭來,向石壁上方望去。

  看著那兩位傳說中的神將,他心生震撼。

  那時候的強者,實在是太強了。

  千年裡第一次野花盛開的年代,現在想來,是那樣的不可思議。他非常確定,無論是佈置這道陣法的王之策,還是這兩位只留下一縷神識在石壁上,便能手握鐵鏈縛住蒼龍的神將,絕對都已經踏入了神聖領域,那麼,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從聖境界的又有幾人?

  太宗年間,人類世界竟然強大到這種程度嗎?

  難怪可以把魔族打得落花流水,最終把他們趕回了雪老城。那麼現在呢?自數十年前王破出天涼郡開始,很多人都認為,人類迎來了又一個野花盛開的年代。他也在其間,那麼,他和這一代的同行者們,什麼時候才能追上當年的那些人?

  「歇歇吧,以你現在的境界,沒可能把那根鐵鏈從牆上拔出來。」

  黑龍的聲音迴蕩在寂靜的地底空間裡,用的是人類語言,所以聽著是小女生的聲音,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但卻又顯得比較滿意。是的,她對陳長生今天的表現比較滿意,和剛才那簡單兩個字謝謝比起來,他研究石壁上的陣法與鐵鏈時的態度很專心,那麼這就是用心。

  寒風微拂,黑龍如山川般的身軀,在空曠的地底空間裡高速移動,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在很短的時間裡,頭顱便來到了陳長生身前的空中,居高臨下看著他,很威嚴同時也刻意扮的很冷漠。

  陳長生看著鐵鏈上那些意義不明的繁複花紋,搖了搖頭,抬頭望向黑龍說道:「可能妳需要給我更多的時間。」

  黑龍說道:「我剛才就對你說過,時間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陳長生心想妳哪裡說過這句話,轉念一想才明白,黑龍指的是那聲龍吟,問題是,他沒能聽明白那聲龍吟裡的所有意思。

  他仰首對黑龍問道:「妳剛才對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妳要我做什麼?」

  黑龍說道:「什麼時候你聽懂了那句話,便自然會有答案。」

  陳長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神聖領域的強大生命說話總是這麼晦澀難懂,教宗陛下是這樣,朱洛是這樣,現在想來,只有蘇離比較像個正常人,雖然他明顯也不怎麼正常。

  他看得出來,黑龍的心意已決,無論自己再怎麼問,它都不會說,就像以前,它始終不肯把初照那夜發生了什麼告訴他,直到今天,它似乎因為某些原因忽然想說了,於是便說了,那麼關於那聲龍吟,或者以後它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只是還是有些好奇啊。

  陳長生這時候才發現,掌握好一門語言,這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

  ……

  這是一座在外人眼中、以及在宮廷檔案裡都已經廢棄的宮殿,但只有聖后娘娘身邊的那些太監宮女才知道,娘娘偶爾會來這座宮殿坐坐、逛逛,卻沒有人明白為什麼,尤其是從去年夏天的某天之後,娘娘來這裡的次數更多了,能夠留在這座宮殿裡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今天這座宮殿裡就只有她一個人。

  聖后站在殿外水畔,看著眼前這方小池塘,停留了很長時間。

  從清晨到日暮,再到夜裡——她統治著這個疆域廣闊的國度,是整個人類世界名義上的主人,每天要處理無數朝政,時間無比珍貴,卻看了這方小池塘看了整整一天時間。

  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她與那位老人說完話後,心境微感不寧,這對她來說,這是極為罕見事情,所以想在沒有人的水畔靜一靜。

  然後是因為她想起了前面數次在這方小池塘邊發生的事情,遇著的那個少年。

  後來則是因為她發現那個少年真的來了。

  在那一刻,她抬頭看了眼剛剛出現在夜穹裡的滿天繁星,唇角微揚,帶著嘲諷意味想著命運這種事情還真是有趣。

  她曾經改變過自己的命運,她是世間最不憚於直面命運的那個人,所以她沒有離開,而是等著命運的到來。

  夜色下幽綠的池水忽然間動了起來,尤其是最中間的那處水面,不停地翻滾湧動,彷彿沸騰了一般。

  她靜靜看著那裡,由夜風拂面。

  太宗年間,她就已經是聞名天下的美人,便是周玉人都無法奪走她的光彩。

  隨著她成為皇后,於是在很多人眼中,她便變成了天下第一美人。

  當她開始替先帝批閱奏章,處理國事,受封聖后,便再沒有人敢用美人這兩個字來形容她。

  權力,永遠是美麗之上。

  但這並不會改變一個事實,她確實很美。

  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歲月的痕跡,所謂寧靜沉穩與成熟,只是氣質的問題。她的容貌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美麗至極,只是或許因為統治這個世界的時間太長,眉眼之間有一抹隱隱約約的神威與一絲極淡煞意。

  這時候夜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那些美麗與威嚴盡數被洗去,顯得極為平凡,那絲煞意還在,卻也往眉心深處隱去了何多。

  池塘裡水聲不斷,夜風也沒有斷絕,在她的身周繚繞不去,代表著她身份與地位的聖袍,變成了一件普通的布裙。

  夜風輕拂間,她便成了個普通婦人,只有那根烏木釵還插在髮鬢間。

  浪花湧動,陳長生從水裡冒了出來。

  他游到池塘邊爬起,走到樹叢裡,準備取出備用的乾淨衣服換掉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他轉身向池塘對面望去,便看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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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27 14:49
第三卷:起風雷 第六十八章 我要看看你的臉

  夜色下的宮殿很冷清,池塘和小園也很冷清,雖然是夏夜。

  在池塘畔不只兩個人,還有那隻黑羊,它就在旁邊不遠的樹叢裡。

  陳長生先看到了那名中年婦人,然後看見了黑羊,如果換成別的人,肯定會嚇一跳,但他沒有,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每次從北新橋底出來,都會在池塘看到黑羊,至於那位中年婦人他也不陌生,當初第一次從池塘裡出來的時候,他看見的就是她。

  深在禁宮,若驚動了宮裡的人會有大麻煩,他不便說話,揖手對著池塘對面的中年婦人行了一禮。

  他的舉動很禮貌,動作也很標準,只是他現在渾身濕透,再這般恭謹行禮,看著便不免有些滑稽。

  黑羊隔著樹葉看著他,微微偏著頭,似乎在取笑他。

  他顧不得這麼多,對中年婦人比劃說道,自己要換一套乾衣服,麻煩她轉過身去等一等。

  然後他對黑羊用嘴型說道:「把眼睛閉上。」

  他一直以為中年婦人是聾啞人,自然能看懂自己跟余人師兄學的啞語,事實上,她也確實會啞語。

  但她沒有轉身,因為世上沒有什麼事有資格讓她轉身迴避。

  黑羊也沒有閉眼,反而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些,在夜色裡很是明亮。

  陳長生不知道該怎麼辦,渾身濕透,不停地滴著水,看著很是可憐。

  中年婦人似有些不喜他的反應,揮了揮衣袖。

  有夜風從池塘那邊拂來,在他的身邊繚繞不去。

  夏夜的風並不乾燥,但有些熱。

  片刻之後,他的衣裳便乾了,從裡到外都變得乾爽無比。

  陳長生很吃驚,然後看見那名中年婦人負手向園外走去。

  黑羊看了他一眼,轉頭從樹叢裡走了出來,向中年婦人跟了上去。

  以往從皇宮回國教學院,都是黑羊在前面領路,哪怕後來他有了鑰匙也是如此,習慣總是無比強大的。於是他跟著黑羊跟著那名中年婦人走進了皇宮的夜色裡,然後通過那條幽靜的秘門,來到了……百草園。

  落落如今在離宮住一個月,在皇宮住一個月,百草園已經久不住人。

  除了和唐三十六過來偷採藥草,陳長生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邊。

  但百草園卻與從前沒有什麼變化,長廊依然繞的很,裡面的樹木花草生長的極好,把所有的道路都遮住了一半,林間的那張桌子也還在原來的地方。那張石桌上還是擺著個茶壺,兩隻茶碗,只不過今天喝的茶是白茶,茶水很清,味道卻很香濃。

  他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想不明白,比如百草園裡明明沒有人,為什麼石桌上會有茶壺與茶碗,為什麼壺中的茶水是新泡的,溫度剛剛好,不燙也不涼,比如這隻黑羊聽莫雨說是宮中養著的,為何會與這位中年婦人如此親近,比如為何這位婦人只是揮了揮衣袖,便有風吹乾了頭髮和衣裳,比如這位中年婦人……到底是誰?

  這位中年婦人的實力境界高深莫測,至少他看不出來,在皇宮裡的地位很高,行動很自由,而且知道很多皇宮的秘密,對百草園有異樣的感情──陳長生早就知道中年婦人不簡單,曾經很多次猜測過她的身份,從先帝後宮曾經得寵、現在失勢的嬪妃再到當初與聖后娘娘一道在百草園裡靜修的道姑,卻總覺得這些猜測都不對。

  陳長生後來沒有再猜──中年婦人沒要他做過什麼,還順手幫過他,而且就像唐三十六說過的那樣,因為自身的原因,他對很多事情並不是太過在意,總會流露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淡定,又因為自身有很多秘密,所以他不想去探知別人的秘密。

  更重要的是,他很習慣甚至可以說很享受和這位中年婦人在百草園裡對坐飲茶時的氣氛,雖然怎麼算,也只有過三次。

  在百草園裡飲茶的時候,中年婦人不會說話,他也不用說話,中年婦人大多數時候都在看著夜空裡的星星或者百草園裡舊年的痕跡,沒有看他,所以他也不用緊張。那種寧靜的感覺,彷彿可以把他帶回西寧鎮舊廟,彷彿他還是和余人師兄坐在溪邊,什麼話都不用說,也不用知道彼此的心意,就這樣坐著發呆便好。

  因為周園的事情,陳長生最近的心境有些不寧。

  他沒有辦法進入周園,便沒有辦法最終確認那位少女的行蹤,這讓他很是焦慮,他很需要此時的寧靜。

  然而與前幾次不同,這種他渴望且珍惜的寧靜感覺,在下一刻便被打破了。

  中年婦人收回望向星空的視線,開始看他。

  這一看便是很長時間,她看的很仔細,很平靜,很專注,彷彿他的臉上有山有水有花有樹有雲有無限風光。

  陳長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看著自己,有些莫名,自然有些緊張。

  隨著時間的流逝,中年婦人依然在看他,於是他越來越緊張,以至於最後身體都變得僵硬起來。

  便在這時,中年婦人忽然伸手,用食指的上緣抬起他的下巴。

  陳長生吃了一驚。

  當初第一次在這裡喝茶的時候,這名中年婦人便曾經撫摸過他的臉頰,當時因為她眼中的那抹情緒,陳長生忍著,什麼都沒有做。

  但撫摸臉頰與捏下巴是兩種意味完全不同的動作。前者可以理解為長輩對晚輩的憐愛,對某些失去的感情的追憶,後者則……更像是逗弄小動物或者調戲。而且婦人的年齡雖然足以做他的母親,可是終究男女有別,這個動作實在是讓他無法接受。想要轉頭避開,卻發現對方的手指間傳來一道難以理解的氣息,直接讓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法動彈。

  她抬著他的下巴,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

  當然不是在調戲小男生,也不是在逗弄小動物,因為她的眼睛裡沒有憐愛、追憶那些情緒,沒有任何情緒。

  她看著陳長生的臉,就像在看一張畫,想要看出畫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陳長生非常不喜歡她此時的眼神,因為太過漠然,然而卻動不得絲毫,鼻翼微微起伏,噴出來的氣息變得粗了很多。

  如果是落落或者唐三十六,看著這幕畫面就會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但她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不會影響她的決定,沒有人或事能改變她的決定。

  不過她可能覺得這個樣子的陳長生很可愛,微笑了起來,然後準備鬆開他的下巴。然而就在這時,她笑容忽然斂去,臉色變得異常冷峻,似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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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27 20:26
第三卷:起風雷 第六十九章 殘茶破紅袍

  一絲煞意,從她的眉心深處隱隱浮現出來。

  寂靜的百草園裡,出現了一道無比恐怖的威壓。

  陳長生怔怔看著她的臉,感受著她眉間的那絲煞意和四周滄海般的威壓,下意識裡停止了掙動,隱約猜到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看著他的眼睛,難道問題便在他的眼睛裡?

  不,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她通過他的眼睛,看見的是他的識海。

  她看不到他的思想,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並不屬於他的神識。

  那縷神識非常渺淡,卻又非常堅韌,而且非常狡猾,隱藏在陳長生識海的最深處,與那些潛意識形成的石塊靜靜地躺在海底,非常難以分辯。不要說陳長生自己,即便是她,如果不是今夜忽然興起,想要看看陳長生,想要試圖在他的臉上和眼睛裡找到些什麼,從而證實或者否定那個猜想,看得無比專注仔細,也沒有辦法發現那道極細微的神識。

  「誰這麼大膽,居然敢向他動手。」

  她看著陳長生識海深處的那縷神識,冷哼了一聲。

  隨著這聲冷哼,她的一縷神識進入了陳長生的識海。當然,這只是她全部神識當中的極小一部分。不然以她的神識強度,只怕在進入陳長生識海的那瞬間,他便會暴頭而死。

  饒是如此,當她的那縷神識進入之後,陳長生的識海還是落下了一場狂風暴雨,無數驚濤巨浪不停生成,海面上生出無數泡沫,甚至就連最深的海底都受到了影響。

  那縷入侵陳長生識海的神識,不知在海底隱匿了多長時間,這時候終於無法再繼續偽裝,伴著深入海底的大浪翻湧而起,只是瞬間,四周的海水便被盡數染紅。

  一道無比恐怖的血腥意味,氾濫於天地之間。

  陳長生的識海,彷彿要變成一片血海。

  這縷隱匿的神識,現出行藏後,竟是如此的強大,可以想像,如果不是被提前發現,將來某天這縷神識的主人想要暗中殺死陳長生,那會是多麼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現在,那縷神識也想殺死陳長生。

  陳長生還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識海現在已經起了無數風雨,狂風暴雨之下是漸漸蔓延向天邊的血色。但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只是覺得有些恍惚。

  幸運的是,她坐在他的對面──無論陳長生是或不是那個人,這終究是她的事,她不允許別的任何人觸碰,哪怕對陳長生下手的是她自己養的那條狗。

  是的,就在海底那縷神識隨海水蕩起來的瞬間,她就知道了這縷神識是誰種在陳長生的識海裡的,因為那道血腥味太清楚,太刺鼻。

  她伸手進碗裡蘸了些茶水。

  陳長生恍惚間覺得回到了很久以前,當時她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了一個冰字,幫助他找到了北新橋,從而找到了黑龍。

  但這一次她不是要寫字。

  她指尖輕彈,一滴茶水落在了陳長生的眉心上。

  嗤的一聲,那滴茶水化作一道白煙,消失無蹤。

  陳長生只覺得識海裡嗡的一聲,就這樣昏了過去。

  ……

  就在那滴茶水落在陳長生眉心的同時,北兵馬司胡同的那座府邸裡,一個茶杯落到了地上,摔的粉碎。

  周通的手僵在空中,臉色異常蒼白,彷彿在極短的時間裡得了一場重病。然後他的手顫抖了起來,緊接著,他的整個身體都擅抖了起來,那件大紅色的官袍因為顫抖表面微曲,像極了被風拂過的血海。

  先前那一刻,他沏了一碗很好的黑茶,待放到溫度合宜時,正準備端起來飲,不料識海裡忽然間生出一道極其劇烈的痛意。

  那道痛意是如此的真實,彷彿有誰用一把滿是鐵銹的小刀刺進他的腦髓深處,即便是他,都無法承受這道痛意,手指一鬆便讓茶碗跌落在了地上。

  也就是與痛苦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他,這時候還能坐在椅子裡,雖然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如患惡疾,至少沒有昏厥過去。

  就在識海生痛的那一瞬間,周通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日在海棠花開的小院裡,他藉著周獄的陰森威壓,不惜耗損心血,施展手段,在陳長生的識海深處隱匿了一縷神識。

  大紅袍不愧是最詭異的意識類攻擊手段,這件事情,他竟做得悄無聲息,無論陳長生還是唐三十六都沒有發現。

  但再強大、詭異的意識攻擊,終究也要受到某種限制,周通的大紅袍不可能讓他無時無刻都能查知到陳長生識海裡的情形,更像是一個探子,隱藏在敵後深處的草原裡,將看到的一切記錄下來,待以後周通收回那縷神識時,便能知道陳長生最近這些天遇到過什麼事情,什麼人。

  當然,那縷像遊騎兵一樣的神識,在某些特殊的時刻,也可以向敵營裡的將軍發起自殺式的攻擊。

  這也是周通準備好的手段,他想把陳長生的生死控制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縷神識竟然被人發現了,而且被對方直接抹滅!

  那縷神識被抹滅,直接反噬到他的識海裡,讓他受了極重的傷。

  是誰?是誰能夠發現那縷隱藏在陳長生識海深處的神識?又是誰有這樣的大神通,居然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破掉自己的大紅袍?

  周通的臉色很蒼白,眼睛裡布滿血絲,震驚而且不解,帶著一道寒意想道:難道是教宗?

  這世間能夠看破他的大紅袍秘法的人很少,在京都也只有寥寥數人,教宗當然在其中。只是他專門為了瞞過教宗的眼睛,做了相應的安排,教宗又是如何能夠看破的?

  ……

  陳長生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竟是伏在石桌上睡著了。

  他抬頭望去,只見那位中年婦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石桌上的茶壺與茶杯已經消失無蹤,黑羊也不在了。百草園裡的夜林還是那般幽美,到處響著昆蟲歡快的鳴叫。

  這裡靜美的彷彿夢境,他覺得自己先前彷彿真的做了一場夢。

  他沒有在池塘畔遇到那位中年婦人,也沒有隨她來百草園,沒有對坐喝茶。

  他下意識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發現觸手處有些微濕微涼。

  他收回手指看了一眼,無法確信就是那滴茶水。

  只是那種微濕微涼的感覺特別好,由眉間沁入心脾,讓他覺得清爽無比。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輕鬆了很多,也清醒了很多,彷彿身體被什麼從裡到外仔細地洗過一遍,沒有留下任何汙垢。

  ……

  從百草園回到國教學院,陳長生想著先前的遭遇,有些不安,在大榕樹下冥想入照開始自觀,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無論幽府、識海還是經脈都和從前一模一樣,那些斷開的經脈也依然堵塞著,真元沒有受損,神識也沒有變強,只是……好像多了一道不一樣的氣息。

  如果說他以前的神識平靜如水,厚重如山,這時候則是彷彿被春雨洗過一般,水面添了很多靈動,山色增了很多濕意。

  是那滴茶水帶來的改變嗎?陳長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在湖畔樹下呆呆坐了很長時間,才起身離開。

  回到小樓裡,他例行先去了折袖的房間,金針入頸,真元輕渡,助藥力發散,治療的手段總不過就是那幾種。

  經過這麼多天的治療,以陳長生的醫術還有那些從離宮要來和從百草園裡偷來的靈藥,折袖的身體已經有很大的好轉,在多日前便可以被扶著走兩步。但他依然長時間地躺在床上,除非必要連身都不會翻,軒轅破對此曾經表示過不解,只有陳長生知道那是為什麼。

  周獄的黑暗時光在折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傷,那些傷表面漸好,痛卻依然在他的身體裡面。

  傷就是痛,傷痛這個詞本來就是沒有辦法分開,如果有動作,折袖便會感受到可怕的痛苦,以至於以毅力著稱的狼族少年,也寧願看似很沒有出息的躺在床上不動。

  陳長生知道折袖有多痛,所以不會認為他是沒出息,相反,每次看到他面無表情的臉,他都會歎服於折袖能夠忍耐到現在,沒有哭也沒有喊叫一聲。

  「等經脈完全修複之後,就可以請青曜十三司的教士們過來施展聖光術了。」

  陳長生從折袖的身上取下金針,有些欣慰地說道。

  忽然間,他的手指停止了動作。這個時候,他的拇指與食指的指腹,正拈著折袖頸間的最後一根金針。

  他很清楚,金針下方是一條人族與妖族都有的重要經脈,從幽府疏三里直通識海下緣。

  折袖被關進周獄後,周通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一種秘法,直接切斷了他的那條經脈,廢掉了他的一身修為。

  那條經脈太重要,也太敏感,不要說真的接觸到,即便是用神識輕拂,都會讓人感覺到不舒服,如果真的碰觸,那種疼痛……陳長生只能想像,他所認識的人裡面也只有折袖禁受過,所以每次對這裡下針的時候,他格外小心保守。

  他清楚那處經脈的修複不能靠任何外力,只能靠時間,所以他對折袖完全痊癒從來沒有給出過時間,甚至已經做好可能需要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的心理準備,然而……就在剛才他準備取下那根金針的時候,忽然感覺到金針下方隱隱傳來了一道波動。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5-28 12:50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28 20:05
第三卷:起風雷 第七十章 再入周園

  那道波動雖然很微弱,但非常清晰,絕對就是真元的波動!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折袖的那條經脈已經連上了,雖然還不能說完全修復,但至少可以讓真元在裡面慢慢流動,而只要真元開始流動,經脈的自行修復過程將會無數倍地加速,哪裡還需要三年,說不定連三十天都不需要,那條經脈就能回復如初!

  「這是怎麼回事?」陳長生吃驚地想著,望向折袖。

  眼神對上,他知道折袖自己對經脈的恢復已經有所察覺。與治療無關與靈藥也無關,比預先估計的時間要少無數倍,那麼只能說這是折袖自己做到的,問題是他怎麼做到的?

  「痛苦。」折袖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可以激發生命力,越大的痛苦越能激發出越多的生命力,只要你能夠清醒地承受那種痛苦。」

  陳長生很震驚,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

  ……

  深夜時分,國教學院裡的燈光漸漸熄滅,別園裡的星光變得更加明亮。陳長生站在窗前,看著銀色的湖面,沉默不語。如果放在平時,他這時候早就已經睡了,但今天沒有,折袖展現出來的狠厲意志讓他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他在窗前盤膝坐下,開始冥想,然後進入了劍鞘。與以往不同,這一次他沒有分出一縷神識進入劍鞘,而是把所有的神識都送進了劍鞘裡,他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事情,他將承受很大的痛苦,而且如果神識被那座黑色石碑的虛影震碎,他非常有可能會受重傷。

  可是他已經不想再等了,他必須進入周園去看一看。

  劍鞘名為藏鋒,裡面的無數的鋒銳劍意,構在一起變成了一片凶險的海洋。以往他的一縷神識過這片劍海的時候,便會引發狂風暴雨與驚濤駭浪,更不要說他今天是把所有的神識都送了進來,劍意海洋有所感應,頓時狂暴地怒吼起來。

  很痛苦,真的很痛苦,他的神識不停地撞破如山般的巨浪,或沉進冰冷的海底,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終於再次成功地抵達了劍海彼岸,看到了那座黑色石碑的虛影。

  這看似很簡單,實際上凶險到了極點。如果不是他的神識今夜剛剛被那滴茶水洗過,較諸以往更加靈動、具有生命力,或者早就在半途便會被這片汪洋直接吞噬。

  縱是如此,途中他有幾次都因為痛楚而險些放棄,只是在準備放棄前,他想起了折袖,想起了當初在周陵頂端舉著萬劍之傘撐著墜落天空時的畫面,硬是咬著牙撐了過來。

  今夜抵達劍海彼岸的是他所有的神識。

  於是便可以理解為,他來到了劍海的彼岸,站在了那座黑色石碑之前。

  當他的目光落到黑色石碑的虛影上,神識也隨之落下。

  上一次的時候,他的神識已經能夠深處黑色石碑虛影裡,只是無法穿過,所以只是隱約看到了後方的一些畫面。這時候也是如此,他看到了有些昏暗的暮峪山崖,看到了已經變成廢墟的畔山林語,看到了那些彷彿瘡痕一般的乾涸的小湖,也看到了那片草原。

  草原上看似毫無生氣,青色的葦叢與白色的霜草像是很大的色斑,被地裂形成的溝壑切割開來。

  就在他以為妖獸都已經逃離草原,不知去了何處的時候,忽然發現西北方的一大片黑點,心念微動,便來到了那處的天空裡。

  草原上,至少數萬隻妖獸正在向著遠處那座陵墓緩慢地前進。

  它們低著頭,喘著粗氣,嘴角流涎,身上的傷口泛著腐爛的氣息,看著就像隨時都會死去。

  忽然間,黑色的獸潮停了下來,一個如小山般的身影緩慢地站起身來,正是那巨大的倒山獠,向天空望去。

  數萬隻妖獸隨著它的視線望向天空,都感覺到那裡彷彿有什麼在注視著自己,然而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妖獸們的眼睛裡流露出絕望的情緒,發出痛苦地低聲嗚咽,如果神明真的在天空上俯視著自己,為何不來拯救我們,為什麼會忍心眼睜睜看著我們走進絕境?

  妖獸沒有因為絕望而發瘋,因為發瘋的那些妖獸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裡都已經自相殘殺而死,現在剩下的妖獸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已經放棄了生存的希望,只想回到世代生存的地方,然後與陵墓裡的主人一道陷入長眠。

  ……

  ……

  陳長生把視線收了回來,望向黑色石碑的表面。

  黑色石碑的虛影和黑色石碑沒有任何差異,只不過沒有實體,是真實的完全投影。

  他看著碑面上那些繁複難解的線條,思考著如何通過的問題。

  這些線條如果落在普通人的眼中,那就是天書,怎麼看都看不懂,更不可能從中分析出什麼規律,因為這座黑色石碑本來就是天書碑。

  陳長生看過很多座天書碑,對碑面的那些線條非常熟悉,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看。

  視線落在線條之間,隨之而動,他彷彿回到了天書陵的碑廬前,在樹下坐了無數個日夜。

  那些線條是星辰運動的軌跡,是一切命運變化的源頭或者說表徵,他彷彿回到了天涼郡北的荒野中,正在溪畔抬著頭仰望星空。

  那是蘇離傳他慧劍後的第一天。

  他很清楚自己的計算推演能力並不足以掌握慧劍,所以他用的是別的方法。

  他用的是解天書碑的方法在施展慧劍,即便是蘇離,大概也想不到他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

  那麼現在,他要把這一切反過來,他要用慧劍解開天書碑,不是當初在天書陵裡觀碑悟道時的理解,而是要破解。

  他要在黑色石碑表面的這些線條裡找到通道,要通過星辰的軌跡找到神國,要在虛無縹緲的命運裡看到真實,然後以劍破之。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他睜開了眼睛,一劍刺向黑色石碑的表面。

  他的神識此時在劍鞘裡,他的身體在劍鞘外。

  他的劍在劍鞘裡,卻不在劍鞘中。

  但當他出劍的時候,無垢劍應念而至,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無垢劍破空而去,落在了黑色石碑上,明明刺的是數道線條的交匯處,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劍鋒及碑時,卻落在了一片空白處。

  啪的一聲輕響,彷彿是池塘上的一個氣泡被頑皮的小青蛙踩破。

  轟的一聲,他身後的劍意海洋掀起一場滔天巨浪。

  他眼前的黑色石碑表面急劇地淡化,然後變成一片純淨的白色。

  那就是光明。

  也是天空。

  他收回望向天空的視線,低頭望向四周的草原,看到了遠處那三道山脈,看到了荒野間的淒草。

  有寒風呼嘯而至,拂起衣袂。

  這裡就是周園。

  他站在周園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距離地面最遠的地方。

  他正站在周陵的頂上。

  ……

  ……

  國教學院裡的清晨,早已不像以前那般清靜,別園這邊稍微好些,折袖躺在床上養病,唐三十六雖說比以前勤奮了很多,也不可能五時便會起床。軒轅破從湖那邊的灶房裡繞了過來,來到小樓前,對著樓上某個窗戶喊道:「陳長生,下來吃飯。」

  先前在湖那邊他看得很清楚,陳長生就在窗前,於是他知道原來已經五時,國教學院從來不需要計時的用具,陳長生就是。

  那個窗戶裡沒有人回話。

  軒轅破揮舞著手裡那隻肥大的藍龍蝦,喊道:「這個加油辣子,配白麵饅頭很好吃的,我專門給你留了一隻,你趕緊下來,不然讓唐三十六聽著了,又得來和咱們搶。」

  還是沒有人回答。

  軒轅破有些訥悶,嘭嘭嘭嘭跑上樓去,推開陳長生的房門,說道:「刷牙也用不了這麼長時間啊。」

  沒有人回答,因為房間裡沒有人,窗戶是開著的,晨風拂了進來,掀起床單的一角。

  ……

  ……

  陳長生看著右手裡的無垢劍,確認劍是真的。

  然後他確認自己是真的。

  那麼這意味著,他是真的進入了周園,或者換句話說,他重新找到了周園。

  那座黑色石碑的虛影,現在看來,便應該是通往周園的道路,而那座黑色石碑的本體,則應該便是周園的鑰匙。

  他記得很清楚,自己離開周園的時候,天空正在崩裂墜落。

  在人類發現的小世界中,周園最穩定也是最大,但畢竟是空間碎片,自然沒有本源的世界那麼堅固。所以無論他還是漢秋城外的朱洛及梅裡砂,都以為周園肯定毀滅了。誰能想到,周園還依然存在著,竟然重新建立了規則,艱難卻真的重新穩定了下來。

  ……只是,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距離他離開周園其實沒有多長時間,肯定沒有半年,但周園已經變得非常不同。

  這個世界變得荒蕪了很多,破敗了很多,可能是那次天翻地覆的災難,地面上到處都是裂縫,草海裡的水變得很是渾濁,遠處的山崖間到處都是崩坍後的跡象,山泉乾涸,很多小湖也已經乾涸,大地看著瘡痍一片,青色的樹林滿是灰塵,看著很是淒涼。

  草海裡再也聽不到那些昆蟲的鳴叫,草根都已經快要壞死,自然也看不到魚群,視線及處,只有幾隻魚翻著肚皮,有氣無力地吐著泡泡。

  就連天空裡的那輪太陽,或者說光暈,現在都變得有些昏暗。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5-31 20:52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29 18:17
第三卷:起風雷 第七十一章 此間無人

  這裡是日不落草原,太陽本來就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而現在變得昏暗了很多,不是太陽本身出了問題,是它所在的空間,出現了一些用語言很難描述的問題。

  很難描述,自然更難懂得,但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向四周看了一眼,陳長生便明白了周園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周園漸漸變得荒涼,當然與規則被打破後導致的天災有關,在規則重新建立之後還沒有辦法自我修復,則是因為這些天的周園一直被隔絕在本源世界之外。是的,周園是小世界,是漂浮在時間與空間河流裡的碎片,但它必然是與本源世界有所聯繫的,不然不可能在周獨夫死後,而且還會依循一定的規律,不時出現。

  陳長生知道周園為何會每隔十年出現一次——因為它需要與本源世界進行互通。

  活水方可不腐。

  周園雖大,但如果被真的隔絕開來,變成一潭死水,哪怕這潭大若滄海,也終究會變得死氣沉沉。

  站在周陵最頂端,陳長生向四周望去,隱隱感知著某種聯繫,判斷出隨著自己的到來,周園與本源世界重新建立聯繫,這種情況應該會得到改變,只是那必然是一個很緩慢、漫長的過程,也不知道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那些生命,還能不能支撐到那一天。

  草海間的獸潮,已經不復當日的壯闊,數萬隻的數量看似很多,但在廣闊無垠的草海表面上,顯得很少。

  數萬隻妖獸重新啟程,向著周陵而去,準備在那裡迎接自己生命的終結。然而就在下一刻,它們再次感受到了那道氣息,那種被俯瞰著的感覺,這一次那種感覺並不是來自遙遠的天空,而是來自前方那座周陵,而且這一次那道氣息變得強烈了很多,有些智慧稍高些的妖獸,甚至能夠分辯出來那道氣息自己曾經聞到過。

  倒山獠停下腳步,直起數十丈高的身體,向著遠方那座陵墓望去,如綠豆般的眼睛裡,漸漸佈滿著暴戾的氣息。

  嗖的一聲,受傷極重的那隻土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抓著倒山獠身上的毛,僅用雙手,便像閃電般攀至它的肩頭,向著遠處的周陵,發出了淒厲的嘯聲,充滿了憤怒、怨毒,以及絕望。

  獸潮最後方的犍獸閉著眼睛,殘缺的耳朵在寒風裡微微顫抖,從土猻的嘯聲中確認了那道氣息的來歷,身體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因為箭毛失去太多而斑駁難看的身體表面,蕩出了一波一波的漣漪,就像是水份已經完全蒸發但依然濕潤的沼澤。

  這三隻大妖獸在上一次的劍池重現之戰裡受傷慘重,但畢竟無比強大凶殘,竟然在那樣的天災之後也僥倖地存活了下來。它們當然能夠分辯得出那道氣息就是那個人類少年——讓周園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罪魁禍首。

  對這些妖獸們來說,周園是它們的家鄉,它們在這裡平靜地生活了無數年時間,卻被可惡的人類與魔族所擾亂,甚至陷入了當前的絕境中——天塌了下來,人族和魔族都離開了,它們卻依然還要生活在這片草原上,能怎麼辦?

  妖獸們對陳長生的恨意,自然是件很好理解的事情。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就在下一刻,那位土猻的厲嘯聲嘎然而止,它瞪圓眼睛看著周陵方向,眼睛裡出現了不可思議的情緒,緊接著,又出現了畏怯的情緒,悄無聲息地湊到倒山獠的耳邊咕咕說了幾句什麼,然後把自己殘缺的半截身體藏進了倒山獠頭頂盤著的角裡,再也不敢冒頭。獸潮後方的犍獸也平靜了下來,微微偏頭,然後發出了一聲低沉渾厚的長吟。

  倒山獠看著周陵方向,沉默片刻後,跪了下來。

  於是,數萬隻妖獸全部曲起前肢,或者低下高昂的頭顱,閉上充滿了暴戾與疲憊的眼睛,跪下來。

  這是臣服,也是歡迎,臣服於可以為周園帶來新生的人,歡迎周園新的主人。

  ……

  ……

  草海某處,陳長生看著跪在身前的那兩隻大妖獸,不知該作何反應。

  哪怕是跪著,倒山獠也像是一座山,犍獸同樣如此,與之相比,他看著是那樣的渺小。如果不是與北新橋底那隻黑龍相見多次,處於相同的畫面多次,哪怕他這時候對周園的情形已經瞭然於胸,只怕也會生出馬上逃離的衝動。當初他和她在這片草海裡,遇到過很多危險,最後周陵被獸潮包圍,這兩隻……不,三隻無比強大又異常陰險恐怖的妖獸,曾經給他們帶來過無數的麻煩。如果不是劍池重現天日,根本不需要南客與那隻金翅大鵬的幼鳥神魂合一,他便會被這三隻妖獸輕而易舉地殺死,然後吃掉。

  「我知道現在周園的情況。」

  陳長生看著倒山獠盤角陰影裡藏著的那兩隻眼睛,知道肯定是那隻最陰險的土猻,說道:「我可以幫著解決一些問題。」

  聽到他的這句話,倒山獠跪的更加徹底,犍獸也表現的更加謙卑。兩隻大妖獸後面那片黑壓壓的妖獸群,則是更加不堪,蛟蛇滾動著身軀,灰鷲發出難聽的尖鳴,用盡一切方法想要展示自己的服從與溫順。

  事實上,現在還能活著的妖獸都不可能是善類,都是最強大也最危險的妖獸,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的感覺有些怪異。

  他把平時就帶在身邊的藥物全部取了出來,扔到倒山獠與犍獸的身前,又看了眼倒山獠盤角陰影裡的那雙眼睛,說道:「傷重的先吃。」

  倒山獠盤角裡的那雙眼睛骨碌碌轉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沒有帶足夠的藥物,所以一定要按照我剛才說的方法分配。」他沒有再看那雙眼睛,抬頭望著倒山獠說道:「我這時候有急事,必須先離開,明天這個時候會再進來,但如果讓我發現有誰沒有聽我的話,我就不會再進來了。」

  倒山獠聽著這番話,把粗壯的雙臂輕輕地擱到地上,表示遵命,滿是黑毛的掌心向天攤開,彷彿就像是兩處黑森林。

  隨著這個動作,它的盤角也抵到了地面。

  那隻土猻因為身體殘缺的緣故,沒有站穩,就這樣滾了出來,直接滾到了陳長生的身前。

  很明顯,倒山獠是故意的。

  那隻土猻根本不敢抬頭,不停地親吻著陳長生靴前的泥水,同時發出嗚嗚嗚嗚類似哭泣的聲音,顯得特別可憐。

  陳長生知道它是裝出來的,也不在意,搖了搖頭,便向草原外圍走去。

  他很清楚這些妖獸都不是什麼善類,不要看這時候表現的特別臣服老實,其實都非常凶殘。但他還是想要幫助它們。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比誰都珍愛生命。

  他也不擔心這些妖獸得到救助、重新變得強大之後,會不會反噬,因為現在他是周園的主人,如果他不開啟周園,這個小世界最終會走向寂滅,生活在裡面的生命再如何強大,也只有死路一條。換句話說,周園現在就是他的牧場,這些妖獸都是他的牲畜,牲畜病了餓了,他這個做主人的當然要管。更何況像犍獸這樣的大妖獸,早就已經具備了初步的智識,他無法視其為牲畜,也不想看著它死去。

  而且周園對他來說,有很大的意義。

  他不希望周園最終變得死寂一片。

  他希望周園繼續活著,就像希望她還活著一樣。

  ……

  ……

  周園的舊規則已經被打破,日不落草原的空間屏障也已經消失無蹤。

  成為周園新的主人之後,周園新規則裡的一部分,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進入他的腦海,然後,他掌握了其中一部分以現在境界實力可以理解的規則。隨著他的境界實力不斷提升,這個小世界將會向他展現更多的規則,相反,理解那些規則,對他的境界實力地提升也極有幫助。因為這種對規則的掌握,他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走出了日不落草原,翻越了數座山峰,來到了周園邊緣的那片宅院處。

  這裡是畔山林語,是當初人類修行者最集中的地方,也是他看著大鵬帶著她飛去的位置。

  曾經的迴廊小榭,如今已然變成斷壁頹垣,到處死氣沉沉,沒有蛙鳴,只有很遠的地方傳來鳥叫,證明這裡並不是真正的死亡國度。

  但這裡已經死了很多。

  倒塌的山崖,把畔山林語最美麗的那片建築全部掩埋,無比沉重的巨石從山坳裡一直堆到山腰處。

  看著面前這幕恐怖的畫面,陳長生沉默不語。

  他無法移動這些山石,但能清楚地感知到,在垮塌的山崖下面,有很多死去的人。

  他在這片垮塌的山崖前站了很長時間,然後離開。

  接下來,他去了另外兩處園林,沒有什麼收穫。

  他去了那條山溪,倒溯而上去看那片寒潭。

  潭水裡已經沒有了劍意,也沒有人。

  潭水那邊的湖裡也沒有人,湖水深處隱約可以看到那顆夜明燈散發的光亮。

  陳長生沒有去取那些珍寶與銀白還有被湖水浸泡多日卻神奇地沒有泡爛的書籍,只是拿了一樣被布裹好的東西。

  湖畔也沒有人,沙礫間還殘著一些發烏的血漬,不知道哪些是七間留下來的,哪些是折袖留下來的。

  然後,他從湖底向著遠處游去,便來到了暮峪前方那片小湖。

  那片小湖裡的湖水已經順著地面的裂縫不知流到了何處,只剩下乾涸的湖底。

  當初他就是在這裡破湖而出,然後被她所救。

  這裡也沒有人。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5-31 21:24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29 20:03
第三卷:起風雷 第七十二章 一串石珠

  陳長生在草原外圍的濕地裡走了一陣,看了眼那片葦島,然後去了那個山洞,在山洞的最深處看見了那名三陽宗老者已經被獸群啃食乾淨的遺骨。

  然後他去了暮嶺,在山間那條白石山道上緩步行走,來到一株梧桐樹下。

  他不知道自己要來這株梧桐樹下,只是順著那種感覺來了。
  
    周園裡沒有人。

  一個都沒有。

  最後他回到了周陵前。宏偉的陵墓,在天地之間依然是那般的不可一世。陵墓四周的那些天書碑,早已沒有了當日狂暴恐怖的氣息,變得非常平靜,表面上的那些線條,不知道是被這些天的風沙重新填滿,還是被磨滅,已經消失不見,彷彿變回了最初的石柱。

  那座黑色的石碑也同樣如此,石碑表面一片光滑。

  陳長生把手放了上去,身後遠處的草原裡,傳來一陣妖獸的低沉嘯聲。

  那是歡送,也是不安與乞求。

  歡送周園新主人的離去,不安於他是否還會回來,乞求他的恩澤能夠更快再次降臨。

  ……

  ……

  一片黑暗,然後是光明。

  陳長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房間裡,還在窗前,與先前沒有任何改變。

  只是時間已經到了正午,太陽掛在湛藍的天空裡,縱使國教學院裡的樹蔭再如何努力,都無法阻止那些熾烈的光線落下。

  他看到的光明便是這片陽光。

  然後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珠子。

  那些珠子無論怎麼看,都是最普通的石頭磨砂成的,表面沒有任何紋飾,也沒有散發任何氣息,而且連表面光滑都談不上。

  他不知道當初在潯陽城裡面對朱洛的那一劍時,這串石珠也曾經出現在他的手碗上。

  這些石珠是天書碑化成的。

  因為這串石珠一共有十一顆,十顆是灰色的,一顆是黑色的。

  當年周獨夫可能從天書陵裡帶走了十二座天書碑,後來他和她在周陵裡看到的,只有十座,還有一座斷碑的基座。

  正是因為少了一座天書碑,他又帶走了替代那座天書碑的劍池,所以周陵的陣法出了問題,直到他想起來,自己身上有塊黑石。

  那塊黑石是他在凌煙閣裡拿到的,竟也是一座天書碑。

  當那顆來自王之策的黑石真的變成天書碑,幫助周陵四周的天書碑陣重新穩定下來之後,他本以為那顆黑石,是王之策從周園裡帶走的一座天書碑,但後來出了周園,回憶起在凌煙閣裡看到的那本筆記,他又覺得自己的推測可能並不準確。

  不管那兩座天書碑去了哪裡,他現在手腕上的這些石珠就是天書碑。

  當然不僅僅因為這十一顆石珠十灰一黑,剛好與周陵四周的那些天書碑相符,更因為只有他才能通過那顆黑石感應到某些事情。

  他感應的很清楚,周園就在黑石的裡面。

  這種說法並不準確,更應該說,這顆黑石就是周園新的大門,而開啟周園的鑰匙,則是他的神識。

  他下意識裡抬起手來,迎著窗外的陽光認真地看著那串石珠。

  明亮的光線,從石珠的縫隙間透了過來,變幻成更多角度,在某些細微處,彷彿裡面有著彩虹。

  他這時候才真正地明白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情。

  世人眼中無比神聖、所有道法之源的天書碑,竟被他戴在了手上。

  而且,是十一座。

  陽光照耀著石珠,射進他的眼裡,讓他有些恍惚,覺得一切似乎都並非真實。

  便在這時,房門被人推開。

  他回頭望去,只見是唐三十六和軒轅破。

  「那個白痴到底去哪兒了?」

  「我怎麼知道……落落殿下先生還要我盯著他,結果他倒好,什麼話都不說就跑了,我怎麼盯?」

  軒轅破很委屈地說道,然後和唐三十六一道看見陳長生的身影。

  片刻安靜,唐三十六拍了拍胸口,有些後怕說道:「還好還好,我也不問你去哪兒了,只要你沒落跑就好。」

  陳長生不解問道:「我為什麼要跑?」

  「你無緣無故消失了半天時間……」

  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我們都在懷疑,是不是聽說徐有容要回來,你怕被自己的未婚妻打的鼻青臉腫不好看,所以跑掉了。」

  軒轅破連連擺手說道:「我可沒這麼說。」

  唐三十六看著他冷笑說道:「你敢說自己沒這麼想?」

  軒轅破是個很老實的熊族孩子,聽著這個問題,吱唔了半天也沒有說出話來。

  陳長生微怔,說道:「剛好提到她,讓我想起來一件事,你們誰幫我寫封信給東御神將府?」

  唐三十六吃驚說道:「泥腳女婿上門?人家女兒都還沒回來,你急什麼。」

  陳長生搖搖頭說道:「我晚上想去拜訪,有些事情想談。」

  「你不會真是怕了徐有容,準備出盤外招吧?」

  唐三十六來了興趣,說道:「這種事情你應該先問我啊,你知道我最擅長這些事情。」

  陳長生笑了笑,沒有理他,向門外走去,說道:「我先去吃飯。」

  前些天,落落對他說,確認那位姑娘沒能活著離開周園,他便說過,要去東御神將府退婚。因為這是他當初在周園裡答應過她的,她既然不在了,他當然更要做到。之所以這些天他沒有去東御神將府,是因為最近比較忙,因為他把一樣重要且必需要的東西遺落在了周園裡,同時,他的心裡還存著最後一線希望。

  她沒能離開周園,或者她現在還在周園裡面,周園既然沒有毀滅,那麼她便有可能還活著。

  直到昨夜今晨,他終於重新進入了周園,發現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一個人,沒有那個人,於是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

  他順便把那樣東西也帶了出來。

  看著陳長生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唐三十六沉默了會兒,問道:「你有沒有覺得他今天比較怪?」

  軒轅破不解問道:「哪裡怪?」

  唐三十六說道:「他笑的有些怪……很難看。」

  軒轅破回想了一下,點頭說道:「嗯,笑得像哭似的。」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5-31 21:41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5-30 13:23
第三卷:起風雷 第七十三章 昨日重現徐府

  暮色想要完全點燃天邊的雲,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京都那些酒樓與青樓裡的宴席,則早就已經開始。

  正式的酒宴總是要花很長時間,那麼開始的時間自然也會很早,這與節約燈油或明燭沒有任何關係,修道強者與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與小姐丫鬟們更看重的是從天明到日暮再到夜色降臨時的光線變化,及隨之而變的氛圍與感受。

  陳長生不理解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一頓飯的時間如果超過一刻鐘的時間,那便意味著不健康,就像此時他身前桌上的那些美味佳餚一樣,都意味著不健康。

  今天徐府設宴和上次的尋常家宴不一樣,是正式的酒宴。雖然只有他一個客人,他是晚輩,年齡還很小,東御神將府一年也開不了兩次的中門被打開,各種名貴食材烹製的菜餚不停地端上,然後吃都沒怎麼吃,只是被看了兩眼便被撤了下去,換上了新一輪的菜品。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名貴的器物,盛菜的瓷盤,讓他很自然的想到初入京都第一天時,徐夫人說的話。到處都是婢女,根本不需要他動手,便自然有人服侍。然而有意思的是,無論徐夫人、花嬤嬤還是那位叫霜兒的大丫鬟,今天都沒有出現。

  或者是因為當初,陳長生與她們之間發生過的那些事。

  徐世績一人作陪。

  陳長生不飲酒,本著禮數吃了些菜,飯便很快吃飽了。

  徐世績擱下酒盞,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等著他說話。

  陳長生不喜歡也不擅長繞彎說話,看著這架式知道徐世績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於是直接說道:「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老師的身份。」

  「知道計道人就是商院長的那天,我像所有人一樣吃驚。」

  徐世績沒有說當天在祠堂裡與父親的畫像說了很長時間話的事情,看著陳長生淡然說道:「包括周通大人在內,有很多人都想通過這點對你下手,但你不用擔心,我大周律向來沒有誅連一說,當初國教學院謀逆案發的時候,你生都還沒生。」

  「可是您畢竟是聖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將之一。」陳長生問道:「為什麼您還要堅持這門婚事呢?」

  「所有人都認為我粗鄙不堪,能夠生下這麼一個女兒,不知道是積了多少輩子的福……私下裡不知有多少人在嘲笑我。」

  徐世績看著陳長生的眼睛,沒有掩飾自己的冷漠情緒,說道:「至於這門婚事,更是給我帶來了無窮的羞辱……在世人眼中,最開始是我們徐府瞧不上你這個窮酸少年,想要悔婚,甚至對你諸多打壓羞辱,而後來,當知道你與教宗陛下的關係之後,則不要臉地纏著你,非要與你結親,於是,曾經施加在你身上的那些羞辱,現在全部都回到了我們自己的身上,甚至可以說……這很不要臉。」

  花廳裡很安靜,所有的婢女早已遠遠地避開。

  徐世績說道:「好在沒有人認為我家容兒配不上你,不然只怕連她都會被人笑話。」

  陳長生心想你既然知道這件事情很難看,為何還要堅持?上次自己來退婚的時候,你為何不肯直接收了婚書?

  「可是我不在乎,或者說這些羞辱與嘲笑,我都能忍。」徐世績的眼神忽然變得鋒利起來,盯著陳長生說道:「因為我是位父親,我要為我的女兒考慮,我對娘娘忠心不二,但是為自己女兒考慮,又有什麼錯呢?」

  這些天陳長生曾經想過很多次,為什麼徐府現在非要死守著這份婚約,他想過很多理由,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徐世績就是想為自己的女兒好。

  陳長生應該覺得有些喜悅,被承認的喜悅,但他沒有,因為他不相信徐世績是這樣的人,是這樣的父親。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京都裡的人們在想些什麼。」

  徐世績面無表情說道:「就像在離山內亂之前,所有人對秋山家主的看法一樣,但事實證明,你們都看錯了。」

  「不錯,如果我堅持這門婚事,將來如果教宗大人敗了,聖后娘娘當然不會允許我再繼續活著,但我很肯定,就算我死了,娘娘她對容兒依然會寵愛有加。而如果……教宗大人勝了,因為你的關係,想來他老人家也不會對容兒有任何不好的看法。」

  他看著陳長生側臉,繼續說道:「南北合流大勢已成,離山劍宗或許還能保住鋒芒,秋山君因其功正好趁勢北上,而南溪齋又還能有什麼作為?如果容兒不能與你成親,她將來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枯守聖女峰,可是如果這門婚事能夠成功呢?」

  「教宗與聖女,這才是真正的南北合流。」

  「無論南北,所有人都願意看到這樣的畫面。」

  「什麼是大勢?這就是大勢。」

  「不管到時候我是否還活著,但我徐家必將青史留名。」

  ……

  ……

  真正的南北合流,大勢,所有人都願意看到這樣的畫面,所以這門婚事必須繼續下去。

  陳長生覺得這些話有些耳熟,然後想起來,從西寧來到京都後,他經常聽到類似的話,那個叫霜兒的大丫鬟曾經說過,那位嬤嬤曾經說過,青藤宴上很多人說過,甚至就連唐三十六都曾經說過,只不過那個時候與徐有容聯繫在一起的名字並不是自己。

  他不是願意隱藏真實想法的人,抬起頭望向徐世績說道:「當初你們也是這麼說秋山君的。」

  「在我看來,如果要婚配,秋山當然是一個比你更好的選擇,哪怕現在也是這樣,問題在於,他現在已經不如你。」

  更好的選擇和不如這是兩個概念裡的對比。

  陳長生想著離山那邊傳來的消息,陽光照耀主峰時,秋山君平靜隨意地刺了自己一劍,從而輕描淡寫地解決了一場籌劃已久的大陰謀,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如他。」

  徐世績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說道:「教宗大人是你的師叔,只憑這一點,他便永遠也及不上你。」

  就像秋山君在離山主峰對他父親說過的那番話一樣,年輕人與老人,果然不可能是一路人。

  陳長生不知道那番話,但有同樣的感受,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同時取出那份婚書,擱到了桌上。

  他的動作並不如何鄭重,但也不隨意,感受不到傲意,也沒有自卑,只是取出來,然後放下去。

  他已經來了這座神將府三次,每次都是為了退婚,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已經不像最初那般緊張和尷尬。

  徐世績的臉上也看不到尷尬的神色,收到國教學院的信說陳長生要來拜訪時,他便猜到了對方的來意。

  「上次我就說過,如果你真的堅持要退婚,當著容兒的面把婚書給她。」

  陳長生在周園裡倒確實有過這個想法,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遇到徐有容。然後他有些不理解,為什麼無論徐世績還是唐三十六都說過類似的話,彷彿斷定他只要見到徐有容的真人,便再也不想退婚。就算徐有容真的美若天仙,那又如何?

  他甚至覺得別人這般看自己是一種瞧不起。

  「聽聞徐小姐近日便會回京,婚書便先放在貴府,如果徐小姐有何想法,請去信國教學院。」

  他沒有理會徐世績的話,繼續說道:「請您不要再把婚書送回國教學院,不然真的有可能弄丟,那樣就真的不好看了。」

  徐世績聞言大怒,心想你居然敢威脅我,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陳長生不是在威脅他,而是說的真話,這份婚書真的差點就在周園裡丟了。

  當初在湖底與南客雙翼戰鬥的時候,為了破開對方的光之翼,自己把劍鞘裡的所有東西全部丟了出來,其中也包括這份婚書,只不過他對這門婚事早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以至於對這份婚書也不是很在意,直到前些天準備來徐府退婚的時候,才記起來了這件事。

  他看著徐世績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不再多言,告辭而去。

  徐世績面無表情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才收回視線,望向婚書,神情微凝,有些不明白為何婚書的邊緣有些微濕。

  走在東御神將府的花園裡,藉著前方婢女挑著的燈籠,看著略有印象的直樹灰石,陳長生很自然地想起以往在這裡的那些遭遇。

  剛才告辭的時候,他確實想對徐世績說些什麼,只是一時間尋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組織。如果是唐三十六,估計會直接問徐世績:你這麼無恥,你女兒知道嗎?但他說不出來這樣的話,只是忽然間有些同情徐有容。

  徐世績說堅持這門婚事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著想,但言談間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大勢、南北合流、青史留名這樣的字眼,毫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他想著,不過就是個好名之輩,只會想著光耀門楣,徐氏一族千秋萬代,女兒在他眼裡和一座牌坊又有什麼區別?

  如此想來,徐有容還真是有些可憐。

  這般漫無頭緒地想著,便來到了一座石門前。

  石門處站著位姑娘。

  和一年半前的情景很相似。

本帖最後由 spigyeh 於 2017-5-16 22: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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