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戰士
攔不住。
當一頭巨龍舍棄了所有的攻擊方式,只是將身體作為武器,向西格瑪撞去時,任何的手段都阻擋不了它前進,因為動能是最佳的攻擊方式。
隆隆的轟鳴聲從地底咆哮而來,震動著山谷不斷晃動,如同地震一般。尤文圖斯變身的巨龍直接撞開地下廣場的大門,龐大的體型將墻壁擠得塌陷,穿過地宮回廊,強行向上沖去,西格瑪在后面窮追不舍,一道道骨矛矯矢怒射,但是效果微乎其微。
在巨龍面前,哪怕不是真正的巨龍,而是一名圣域德魯伊變幻的偽龍族,他的強大防御也不是西格瑪一個中階法師可以輕易破開的。即使用他最得意的二十四連骨矛對沖連環,也僅僅只能破開巨龍的鱗片,入肉不過幾厘米,就被巨龍渾不在意地彈開,至于骨矛上淬的最兇猛的**,在巨龍那強大的身體素質面前,也起不到絲毫的作用。
他終于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無法戰勝敵人,無法阻止敵人,即使再努力也無法做到的事情。
西格瑪知道尤文圖斯要干什么。
奪走悲風,然后將半獸人們全都殺死。
雖然巨龍沒有說話,但西格瑪已經從他充滿殺意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用意:圣殿組織辛苦培育出了半獸人,怎么會將它們留給德魯伊?也許在這個瘋狂的學者眼中,圈養在半獸人山谷中的試驗品,僅僅是用來觀察習性的樣品,等到大功告成,就要徹底銷毀。
雖然知道,但阻止不了。
他咬了咬牙,摸了摸法師包中的死亡一指卷軸,他的魔力所剩不多,貿然釋放法術后,一定會處于魔力枯竭的狀態,到時候就全然沒有反抗之力了——所以這個法術注定只能用于最緊要的關頭,但什么時候才是最緊要的關頭呢?
巨龍那龐大的身軀掠過寬闊的大殿,撞破巍峨的石門,猙獰威嚴的龐大身軀突入山谷,悠長的龍吟響徹四野,它扇動翅膀掀起猛烈的狂風,從長長的石階一掠而下!
西格瑪隨后沖出宮殿,他看了看人頭攢動一片大亂的村寨,提氣高喝,風元素將他的聲音遠遠傳了過去:“還愣著干什么,順著那條小路離開山谷!援軍很快到來,我會拖住他們,你們能跑多遠跑多遠!”
巨龍聞言,又是一聲長吟,仿佛在嘲笑他一樣,天空的王者向下猛然俯沖,一道熾熱的線形龍息噴射而出,將一條直線上的一切燒成灰燼,草地,樹木,房屋,半獸人!
驚叫和怒罵聲從遠處響起,半獸人們忙不迭地躲避著巨龍的撲擊,這條兇惡的怪獸劃過一個長長的弧度將兩個躲避不及的半獸人抓在手中,生生捏爆,仿佛向西格瑪示威一樣,旋身飛上天空,發出了兇惡的咆哮。
西格瑪懂他的意思。
你是絕世天才,又有圣域卷軸在手,我殺不了你,也攔不住你,但我要殺這些半獸人,你也同樣攔不住我!你要保護他們,你要與這些卑劣的家伙為伍,那就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
仿佛是這片天空最強的唯一獵食者一般,巨龍盤旋在山谷上空,快速地捕殺著落單的半獸人,將他們一一殺死,將他們向一起驅趕。
西格瑪一陣頭暈目眩,即使他自認為意志堅定,也有一千個理由使自己相信,這一回自己根本沒有做錯——但看著一個個半獸人無助地死去,看著他們臨死前的慘嚎,看著他們悲痛欲絕的親人,他的內心不斷地向靈魂發問,這一切是不是由自己造成的呢?如果不跟悲風認識,就不會來這個山谷,如果不會來這個山谷,就不會多管閑事地去對半獸人的事情刨根問底,如果不刨根問底,就不會鼓勵著半獸人去反抗,如果他們不反抗的話,眼前這種事情根本不會發生……
不對,不是這樣的。
就算此時不反抗,半獸人的研究大功告成,保留了生產流程和實驗數據之后,圣殿照樣會將這里的痕跡消滅得干干凈凈,他們不會給德魯伊留下任何線索和蛛絲馬跡,幾千名半獸人根本無法轉移,等待他們的只有滅口一途,而重新培育出來的半獸人也會作為戰爭兵器,被投放在戰場上,成為名副其實的炮灰種族,而現在,至少他們認清自己的處境之余,還能逃出去,只要逃出去一些種子,種族就可以存續下去,自由地存續下去!
他恨恨地望了一眼巨龍,將圣殿這個名字深深地刻在心里。
向著村寨中心廣場飛去,緊急集合的鐘聲響起,半獸人們摩肩繼踵,滿臉慌亂地擠在一起,恐懼、擔憂、懷疑、害怕……西格瑪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他們的表情,即使深知自己的決定才是正確的,他也不想去看那些被迫付出犧牲的人們的模樣。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死靈法師,沒有力量來讓所有人都不受傷,讓所有人都幸福。
他們也許會怨恨我吧,自由什么的,圣殿什么的,炮灰什么的,對于這些人來說,還是太過遙遠。對這些半獸人來講,自己并不是什么帶來自由和幸福的救星,而是破壞他們安定生活的元兇,未來的事情對于這些家伙來講,實在太過遙遠,他們只看現在,說著要解決這件事情,反而引出了恐怖的強敵,我這種人,真討人嫌啊。
西格瑪苦笑了一聲。
他落在地上,看著牛頭人大長老。
大長老也在看著他,眼神依然如同一只老黃牛一般,平靜,溫和,包容一切,如同慈祥的祖父一般。
“與狼共舞,我們要謝謝你,無論如何,你揭開了事情的真相,使我們不至于稀里糊涂地死去。”大長老溫和道,他確實像是一個包容一切的長者,無論西格瑪的態度是不屑是兇惡是盛氣凌人是高高在上,他都是一副平靜如水的模樣,現在也是如此。
西格瑪苦笑了一聲,現在說這個還有什么用,他輕聲道:“無論你們怎么想,我都要堅持自己當初的承諾,組織大家離開吧,去外面的世界……”
“你在因此而感到愧疚嗎?不必如此,如果你沒有干涉此事,我們雖然可以在安穩地生活幾年,但幾年后面對這龐然大物的,也許只有我們自己了……”大長老靜靜地看了西格瑪一眼,“至少現在,有你與我們并肩作戰,我們還有存續下去的希望。”
西格瑪搖頭道:“并肩作戰?不,你們無法參與這樣的戰斗,不如保護村民們安全離開。我雖然打不過它,但是拖延他一會兒還是能做到的,相信我,援兵很快就會到來……”
“為了自由而戰,為了奪取自己被剝奪的尊嚴而戰,這不是你教給我們的嗎?”不久前被西格瑪罵了個狗血噴頭的狗頭人在一旁笑道,“與狼共舞,我們半獸人沒有所謂的歷史,也沒體會過做奴隸的滋味,我們不懂得自由的珍貴,也不懂尊嚴的重要性,至于種族的延續啊什么的,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所以你給我們說的那些戰斗的理由,我們是聽不明白的……”
他望著呼嘯而過的巨龍,瞇起了眼睛,獠牙慢慢露了出來:“我們不懂什么尊嚴和自由,所以不想為那些虛無縹緲的玩意兒戰斗,不過你要是跟我們講,如果不上的話,老婆孩子和爹媽都活不成了,我們就懂了。”
半獸人們沉默地分成了兩隊,越來越多的壯實的成年半獸人聚集到了西格瑪和大長老的身邊,大長老從身邊的人手中接過了一根粗壯的戰柱,輕聲道:“該為家人拼命了。”
西格瑪還在勸說:“相信我,你們是無法加入這場戰斗的,無謀的犧牲并不是勇敢……”
大長老拍了拍西格瑪的肩膀,笑了笑:“與狼共舞,別看我這么大歲數了,也對外面的事物很好奇,每次都要聽悲風講講人類世界的事情。死靈法師的故事我聽了很多,聽說你們可以將新鮮的尸體變成威力強大的爆炸物,對吧。”
西格瑪像是想到了什么,駭然道:“你……”
“唯有經歷犧牲之火,靈魂方能博大自由……說得真好。我雖然無法總結出這么優美的句子,但總算活了一把年紀,閱歷讓我明白,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的東西,就算再強大,也有戰勝的方法……”大長老舉起了戰柱,向決定留守決戰的半獸人們講,“一會兒按著順序來,注意看,我只能示范一遍了。”
蒼老但依然雄健的牛頭人大步向前,借著加速旋轉的力道,將手中的戰柱狠狠地扔了出去,天空中的巨龍剛好俯沖而下,兩米高的柱子正中它的頭顱,將巨龍打得一聲痛嚎。
兇性大發的龍族回旋一周,以低角度再度俯沖,大長老靈巧地向后跳去,一連躲過三次撲擊,漸漸不耐煩的巨龍降落至地面,小跑幾步,龐大的陰影將大長老的身軀完全籠罩,猙獰的龍嘴露出了鋒利的口器,向牛頭人狠狠咬去。
大長老沒有再躲,反而回過頭來,遙遙地看著西格瑪,露出了一個頑皮的笑容,他用口型無聲說:“拜托你了,施展尸體爆炸。”
大腦并沒有下達動作指令,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出,精神力鎖定,死亡之力轉換,投放。
大長老雄壯的尸體在巨龍口中爆開,對于遍布龍鱗的巨龍而言,口腔雖然能防御龍息的高溫,但卻無法抵抗爆炸的傷害,混合著血肉與碎骨的沖擊波將巨龍的口器大大撐開,它發出了劇痛的嚎叫,尸爆的沖擊甚至讓一口龍息完全逆行,巨龍一時間沒有飛行的力氣,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上。
沒有時間為大長老哀悼。
作為二長老的狗頭人大喝一聲:“有效!輪到老子了!婆娘,把爹媽和兒子帶出去,部落里剩下的娃娃和老娘們都交給你了,現在看你家男人的本事!”
第三名半獸人跟在二長老身后。
第四名,第五名,第六名。
直至百千人的沖鋒,井然有序,沉默而致命。
兩道洪流,一道向山谷之外撤去,一道悍不畏死地向巨龍發起沖鋒。
他們不懂什么叫尊嚴,也不明白真正的自由到底是什么,他們為了親人能夠茍且偷生地縮在這個山谷,也會為了親人去挑戰這個世界最恐怖的生物。
哪怕注定一死,也要拖住這個強大的敵人,為親人的撤離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二長老抽出了身上的短刀,沿著巨龍的身體一路飛奔,抓住翼翅劃到了翼根處,用刀捅了捅,咧嘴一笑,穩住因巨龍的掙扎而不穩的身形:“就是這了,跟鳥一樣,翅膀根就是脆。”
他遙望了一眼漸漸遠去的人群,他的兒子,他的妻子,他一生要守護的最親的親人,他最后滿懷眷戀地望了一眼他生活過的土地,高聲道:“與狼共舞,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鐵塔般的漢子舉起了手中的短刀,毫不猶豫地切開了自己的喉嚨。
西格瑪渾身都在顫抖,咬破的嘴唇留下了一絲絲鮮血,他的施法姿勢依然精準地如同鐘表,第二道尸體爆炸轟然而至,幾乎撕裂了巨龍的左翅。
巨龍在瘋狂地扭動著身子,震動著翅膀,揮舞著爪子,將倉促爬上來的半獸人們踩死、捏死、拍死、壓死,但源源不斷地半獸人們怒吼著向他撲去,如同挑戰大象的蟻群一樣,雖然渺小,但足夠勇敢,不惜生命。
他們沒喊“為了自由”這種振奮人心的口號,他們臨死前的目光也不是堅定而凜然無懼,他們最后不是望著自由的天空,而是充滿眷戀地望著漸漸離去的家人,在另一道洪流中,必然也有傷感但驕傲的目光在與他們遙遙對視,那就是他們不惜生命的全部理由。
支撐他們坦然面對死亡的,從來不是什么遠大的理想,也不是正義自由的信念。
而是唯一能夠抓住的,因守護親人而產生的,小小的幸福。
諾倫大陸的一個夏天,巨龍,鮮血,死亡,犧牲,在這個小小的山谷中,稚嫩的西格瑪從一群愚蠢無知無聊短視的半獸人的身上,第一次真實地體會到了戰士這兩個字的含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