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31
vc2008 發表於 2015-3-10 23:41
第十章 試治天花(下)


    「貧道,孫思邈!」

    話音剛落,後院裡頓時一片膝蓋中箭的聲音,撲通撲通幾下,胡家的管家和僕役跪了一地,連王家兄弟也跪下了。

    「孫老神仙!真是孫老神仙!」胡管家呆滯到驚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孫思邈,目光很狂熱,狂熱程度無異於赤手活擒了一只野生原生態奧特曼……

    李素沒跪,不過他也驚呆了。

    藥王孫思邈?沒想到在貞觀年間遇到的第一位名人竟然是他!

    很顯然,這位絕非騙財的老神棍,更不是一無是處的老廢物,這是一位名不虛傳的老神仙,傳說活到了一百零二歲的人瑞,更令人敬仰的是他的為人和醫德,以及高超的醫術和淡泊名利的胸懷。

    李素呆呆地看著孫思邈,這一刻他也有跪下的沖動,跪下求老神仙保佑他……發財?

    院子裡跪滿一地,孫思邈神情不善,朝李素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李素這豎子很不滿,然後板著臉,朝院裡跪拜的眾人道:「跪什麼跪,都起來,起來!見人就跪,哪裡學來的毛病。」

    指了指敬畏到極點的胡管家,孫思邈道:「你家有病牛?」

    胡管家愈發高山仰止:「老神仙普度眾生,連畜生也度上了,實在是功德無量……」

    「閉嘴,貧道只醫人,不懂醫獸,這個慫娃說他會,你問他去。」

    「啊?」胡管家目光很快轉移到李素身上,明顯由崇敬變為懷疑:「李家小子,你又想做甚?」

    李素瞥了孫思邈一眼,苦笑道:「今日與王家兄弟說起天花之事,順嘴胡說了幾句,沒想到這位道士爺爺聽到了,於是……」

    孫思邈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人命關天的時候了,還扯這些廢話做甚?趕緊把你家病牛牽出來,快點!」

    胡管家直著眼在孫思邈和李素身上游移許久,終於決定順從老神仙的話,轉過身牽牛去了。

    李素橫移了幾步,走到孫思邈身邊,朝他施了一禮,陪笑道:「小子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得罪了老神仙,還請老神仙莫與小子計較……」

    孫思邈哼了哼:「罷了,貧道與你這小娃子計較做甚?只要你真對天花有辦法,貧道便代天下蒼生給你磕頭又如何?」

    「不敢不敢,老神仙折煞小子了……話說,老神仙您只順耳聽到小子胡說幾句便如此相信小子?」

    孫思邈氣笑了:「你一嘴上無毛的慫娃,何德何能讓貧道信你?實在是貧道對這天花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了,你說有辦法貧道便姑且跟來瞧瞧,跟了你一路你以為貧道很閒?」

    李素咧嘴干笑兩聲,這時胡管家已牽著一頭牛慢悠悠的過來了。

    牛的精神看起來不大好,懶洋洋的耷拉著腦袋,嘴裡不停咀嚼著什麼,一雙大眼掃了掃眾人,又毫無興趣地垂下頭。

    李素蹲下身,看了看牛的腹部,嗯,果然是母牛,而且乳頭處長了幾塊瘡斑,都已經發了膿,黃黃的,有點惡心,確實是一頭患了天花的母牛。

    孫思邈也在李素身邊蹲下,斜眼瞥著李素:「小娃娃,你說說,怎樣用母牛治天花?」

    李素苦笑道:「老神仙,小子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定能治,只是試一試而已,瘟疫已如此嚴重,豈小子一人之力能為?」

    孫思邈點點頭:「倒也是實話,雖是少年郎,也不算狂妄,且說說,你打算如何試?」

    李素指著母牛的乳頭周圍那幾塊發了膿的瘡斑,道:「這頭牛也患了天花,但是牛的抗體和免疫力比咱們人類要強很多,雖然天花都是同樣的,但牛經過自身的抵抗和免疫之後,已能產生一定的免疫能力,所以天花對人來說是至死之疾,但對牛來說,卻鮮見死亡……」

    孫思邈一臉茫然,茫然中甚至帶著幾分……羞愧?

    好多聽不懂的新詞兒,但是……好厲害的樣子。

    孫思邈對學問,特別是對醫學上的學問很較真,聞言抬頭看著胡管家,問道:「這頭牛病了多久?症狀如何?」

    胡管家一直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李素,他可以說是看著李素長大,然而此刻李素這種高深淵博的模樣,卻從未見過,這小子的性情……似乎比以往大不一樣。

    見老神仙垂問,胡管家急忙恭敬地道:「病了十來天咧,沒啥別的,就是沒精神,吃得也少,十裡八鄉很難找到獸醫,主家打算再過十來天便報備官上把它宰咧。」

    孫思邈點點頭,沒再理胡管家,繼續觀察那頭病牛。

    李素指著母牛的乳頭處接著道:「咱們人身上若是哪裡潰爛了,便有發膿的現象,待到膿瘡拔除,潰爛的那塊地方也會慢慢痊愈,其實畜生也一樣,老神仙請看,這頭牛的乳頭處正在發膿,正是體內免疫系統抵抗病毒的結果,經過牛身體內的抵抗後,發出的膿汁裡面帶有天花病毒,但又跟天花病毒不一樣,因為膿汁裡面還有抵抗天花病毒的抗體,小子要的,就是這膿汁,它很重要,把它涂在人的傷口上,不但可以預防天花,而且還可以治……治……」

    李素說著說著,語速越來越慢,臉色卻不由自主地蒼白起來。

    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前世對天花了解得太少,因為那時天花已基本絕跡,現代人沒有誰刻意記得這種已絕跡的病,只聽說種牛痘有效,但究竟是能治還是只能預防,李素真的不清楚,直到此刻看到病牛,前世那些零碎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漸漸拼湊出一個連貫的整體,這時他才驚覺,種牛痘只能針對還未染上天花的健康人群,卻救不了已出現天花症狀的病人。

    蒼白的臉上,一顆顆冷汗緩緩滑落,李素只覺得自己辜負了王家兄弟,辜負了王家老四。

    所有人的目光仍投注在李素身上,孫思邈拍了拍他的肩,不滿地道:「繼續說呀,發什麼楞!」

    一旁站著的王樁王直急得直跺腳,眾人包括胡管家都情不自禁催促起來。

    良久,李素站起身,眼圈微微發紅,轉頭看著王家兄弟,忽然朝二人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只能保證讓未染上天花的人此生不會再染,但已經染上天花的,我沒有辦法,對不起,我只能救你爹娘,救不了老四。」

    王家兄弟懵了,眼淚如泉般湧出,王直年紀小些,索性咧開大嘴嚎啕哭了起來。

    王樁是老大,此刻雖心痛,卻也決絕,用袖子使勁擦了一把眼淚,重重地道:「老四命不好,我們認了,這種時候能救一個是一個,求你想辦法救救我爹娘,我爹娘還沒有染上天花,他們還有救,只要爹娘活著,這個家毀不了。」

    一旁的孫思邈神情卻激動起來,多年行醫濟世,對生死早已淡漠,他關注的是另一個重點。

    「小娃娃,你莫誑貧道,未染上天花的果真有辦法讓他們一生不染?是真的嗎?」

    李素心亂如麻,敷衍般點點頭。

    孫思邈點頭:「死生之大事,任何治法皆須病理辨證,檢驗之後才能對症下藥,我等且為天下蒼生一試,若是有效……」

    孫思邈頓了頓,看著李素道:「若是有效,小娃娃,你可受天下蒼生一拜!」
vc2008 發表於 2015-3-11 23:32
第十一章 活體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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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天下蒼生一拜」,這是個很嚇人的話題,拋卻知識產權之類的不提,李素所做的只不過是將牛身上的膿涂到人身上而已,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受天下蒼生一拜,可見唐朝的人才多麼的匱乏。

  孫思邈是個很謹慎的人,臨床實驗是必須有的,李素對這種嚴謹的科學態度表示贊賞,至於誰有膽子當實驗品……反正李素沒這膽子,盡管理論是他提出來的,但,牛身上的膿汁多髒多惡心啊,李素決定不動聲色,看有沒有傻子跳出來當活體實驗品。

  「我先來!」王家兄弟異口同聲,王樁動作飛快沖進胡家後院廚房拎了把菜刀,挽起袖子揚起刀,那決絕的眼神和凌厲的刀勢,似乎有把自己胳膊剁下來的架勢,王直神情遺憾且豔羨,為自己慢哥哥一步而扼腕嘆息。

  「住手!你想自殘啊瓜皮,只要往手臂上輕輕劃一下,出血就行,用那麼大的勁做甚?」李素趕緊阻止了他,順便朝王樁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腳。

  孫思邈沒吱聲,目光仍帶著些許懷疑的瞥著李素。

  很顯然,老神仙沒打算當活體實驗品,畢竟大家不算太熟,孫思邈也沒偉大到把自己的老命交代在陌生人的幾句話裡,一個活到快八十歲的老人家,別的本事或許稀松,但保命的本事一定很精湛,否則也活不到這把年紀。

  王樁遲疑了片刻,似乎對不能剁下胳膊有些不滿,擔心做事不用力會降低成功率,猶豫之後還是決定聽李素的話,暫時放過自己的胳膊一馬。

  一刀劃過,粗糙黝黑的胳膊頓時冒出了殷紅的血液,這一刀還是劃得有點重,鮮血如泉水般汩汩直流,王樁滿不在乎地齜牙,非常英勇地挺起胸,顯示自己是條好漢。

  李素看得直皺眉,那把菜刀洗都沒洗就往自己身上劃,真髒……過幾日王樁費盡辛苦戰勝了天花,結果莫名其妙死於破傷風,墓志銘上該如何寫才能為這個冤死的少年留點面子不至於貽笑千古?

  胡管家和一眾下人將母牛死死摁住,不讓它掙扎,李素呆立院中不動,朝王直挑挑了眉,示意他去擠膿汁,反正這種事李素不願意干。

  十五歲正是知而慕少艾的年華,偷看寡/婦洗澡倒也罷了,再去蹲別人家的牛棚,對一頭無辜而純潔的母牛動手動腳,在它的乳/頭上擠來擠去做各種猥瑣的動作……這話傳出去不知會惡心李素多少年。

  王直無所謂,很快取了一點膿汁出來,按李素的吩咐,將膿汁小心而緩慢的涂抹在王樁胳膊的傷口上。

  孫思邈一直靜靜的看著,花白的眉毛皺得緊緊的,不知在思索什麼。

  等到王直做完這一切,孫思邈沉聲道:「小娃娃,這就完咧?」

  「完了,接下來等臨床反應便是。」

  「臨床反應?嗯,倒也貼切,會有啥反應?」

  「四五日內,會有發燒,頭暈,身上長紅點等反應,跟天花的症狀一樣,但程度很輕,而且絕不致命,四五日後症狀全消,那時王樁身上便有了天花抗體,這一輩子也不會染上天花了……」

  孫思邈的目光露出幾分興奮:「果真如此?小娃娃,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不可胡說。」

  李素無奈地看著他:「老神仙,這是積功德的事,小子敢開玩笑嗎?」

  孫思邈仔細觀察了一下王樁的傷口,點點頭:「四五日後若是這小娃娃平安無事,這事算是成功一大半了……」

  「小子對結果很有信心,現在難的是牛痘的接種問題,要搜集十裡八鄉所有患了天花的母牛,以及勸說鄉親們接種牛痘,這些事小子可做不來,只能仰仗老神仙了。」

  孫思邈仔細觀察著傷口,漫不經心揮了揮手:「這些都是小事,太醫署的太醫令劉神威是貧道的徒弟,貧道讓他上奏朝廷,請陛下下旨調用長安城附近的病牛,此事動用官府的力量後,行之並不難。」

  很好,李素放心了。

  他不介意解救勞苦大眾,前提是別讓自己太操勞。

  做完了這一切,李素在胡家後院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洗得很仔細,連指甲縫都不放過,胡管家默默在身後注視著他,臉頰直抽抽,不知在心疼胡家的水還是嫌棄這慫娃的潔癖。

  所有人都盯著李素,事情雖然做完了,但大家心裡仍不踏實,畢竟一個黃口小兒說的話,可信度實在低得不可想象。

  李素沒管別人什麼想法,仍低著頭仔細的洗手,洗得差不多了,舉起自己的雙手朝著陽光……開始鑑賞。

  白淨,嫩滑,修長,如白璧般無暇……這注定是一雙要發財的手啊。

  李素靜靜看著自己的手,痴了。所有人都在背後靜靜看著李素自戀,也痴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終於在自戀中清醒,目光仍未離開自己的手,嘴裡卻道:「王直,回去後把你家的窗門都打開,讓家裡空氣流通,被褥枕頭什麼的都拆下來洗洗換換,別亂給老四用藥,天花致命,但不是絕症,仍有一定的存活率,碰碰運氣說不定你家老四還有救,只不過以後臉上可能會有很多麻子,更壞一點說不定會失明,痴呆,癱瘓等等,總之,盡人事聽天命吧,活著比什麼都好。」

  李素說完將王直扯過來,掀起他的衣衫內面擦手,然後朝孫思邈等眾人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孫思邈捋了捋白須,又看看李素,急走幾步和李素並排而行。

  「小娃子,貧道還未曾問你大名。」

  李素急忙行禮:「小子姓李,名素,太平村的村民。」

  「李素……貧道記住你了,小娃子,跟貧道仔細說說,啥叫『抗體』?啥叫『免疫力』?」

  「…………」

  ********************************************************

  王樁被孫老神仙暫時隔離了,孫思邈放話出來,這幾日要與王樁同吃同睡,日夜觀察他的症狀,若是真如李素所言,此法確能預防天花,老神仙將向朝廷全力舉薦推行。

  王樁答應了,李素覺得他樂觀得過早了點,換了李素肯定不敢答應,跟一位醫學痴迷者同吃同睡,更何況自己還是活體實驗品,就不怕老神仙研究得太過投入,一時興起半夜把他解剖了?

  事態按李素計劃的那樣緩緩推行,李素感覺到這場禍及關中的瘟疫正在被自己慢慢扭轉,一切都在緩慢地回到最初的軌道上。

  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超出了李素的意料。

  王樁被孫思邈隔離,老二王直卻偷偷回了家,二話不說朝爹娘的胳膊上劃了一刀,爹娘大驚,待到王直將在胡家偷偷截留下來的牛痘給爹娘種上後,爹娘二話不說又把王直抽得奄奄一息,等待孫老神仙搶救……

  …………

  第二天開始,王樁果然開始發燒,身上長出了紅點,五日後,王樁體溫恢復正常,身上的紅點也漸漸消去。

  孫思邈又驚又喜,急忙開始第二階段臨床實驗,征得王樁同意後,將他和幾位天花病人居於一室,每日同吃同喝同睡。

  十日後,孫思邈向胡家借了一輛馬車,又向胡家借用了一名家僕,帶著他的親筆信匆匆向涇陽縣衙駛去。
vc2008 發表於 2015-3-13 23:15
第十二章 上達天聽


  李素從來不是悲天憫人的高尚者,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卑鄙的一面,心中從來不懷大慈悲,更沒膽子做大奸大惡之事,有好處就上,見勢不妙便溜,做了一件小壞事後總會給行乞的乞丐賞幾塊錢,然後一廂情願認為善惡抵消不增不減,老天爺已原諒自己了,從來也不管老天爺是什麼感受。

  在前世,他普通得就像一粒塵埃。

  解決天花對他來說跟慈悲沒有太大關系,「慈悲」二字是給和尚准備的,李素做不到那麼超然。或許心裡對鄉親們隱隱也有那麼一絲悲憫,主要卻是為了王家兄弟和自己,這個年代對他來說太陌生了,王家兄弟已是他僅有的朋友,他不想失去朋友,如此而已。

  李素只是李素,李素不是白求恩。

  …………

  長安城,太極宮,甘露殿。

  一位穿著明黃便袍,頭未著冠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空曠的大殿方榻上,花白的頭發挽成一個很精致的發髻,再用一根碧玉簪固定住,腰間系著一根九龍玉帶,玉帶由許多大小規格相同的白玉鑲嵌成九條龍紋,腳底踩著一雙明黃色的軟底靴,其人身高約五尺,體態魁梧,肩寬腰圓,面色略黑,雙目生威,額頭和眼角堆擠出幾條皺紋,厚薄適中的嘴唇緊緊抿著,他靜靜地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內,面無表情地看著矮幾上一堆零亂的奏疏。

  此人正是歷經百戰終成帝業,並一手開創出貞觀之治的千古一帝,李世民。

  大唐皇帝李世民五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此時夜深,往常時候李世民早已安寢,然而這幾日關中地區噩耗頻頻,令他徹夜難寐。

  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瘟疫,誰都不曾料想竟蔓延得如此之快,快到朝廷甚至來不及做准備,它已席卷了長安城外十幾個村莊,今日尚書左僕射房喬上奏,稱天花蔓延之勢愈烈,長安城外涇陽縣已有八百余人因天花而亡,更壞的消息是,天花已滲透進了長安城內,今日城內長樂坊坊官上報,坊內有三戶百姓人家莫名發燒,經診斷後已確定染上了天花。

  此消息迅速在長安城中擴散,城內官員百姓人心惶惶,動蕩不安,繁華似錦的都城長安如今家家閉戶,商鋪歇業,街上空寂無人,出城逃瘟避難者數不勝數。

  李世民現在心亂如麻。

  瘟疫不僅僅是瘟疫,當它嚴重到脫離君臣掌控時,它便是大唐皇權不共戴天的敵人,它帶來的不僅僅是百姓的死亡,也給這清平盛世帶來毀滅性的連鎖反應,百姓連家門都不敢出了,何人做工?何人種地?何人經商?當百姓們失去了安逸平穩的生活,誰還會頌揚皇帝的恩德?

  更令李世民火冒三丈的是,街頭坊間已有了一些惡意的聲音,說是天子不修德故而惹怒上天,引來天罰,加罪於無辜百姓。

  坊間長舌之人的流言沒敢說透,但全大唐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發起玄武門兵變,弒殺手足兄弟,逼迫父親李淵退位讓賢,以幼弒長,以子篡父,江山得來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說來也是命背,李世民登基後,大唐幾乎年年天災不斷,民間惡意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李世民以聖明仁德天子自居,對那些惡意的流言只能暗怒在心,也不敢動輒殺戮。

  這一次的天花瘟疫亦是如此,當瘟疫蔓延愈烈之時,坊間果然又老調重彈,天子得位不正,虧欠德行,卻連累大唐億萬無辜百姓受苦雲雲……

  甘露殿內,李世民心不在焉地翻閱著奏疏,心情卻無比紛亂煩躁。

  天花!天花!

  造反可以鎮壓,洪災可以修堤,大旱可以挖井,然而,怎麼偏偏是這該死的天花!全天下的大夫醫者皆束手無策,朕能如何?

  刀劍和皇威已失去作用,李世民忽然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

  急促的腳步聲在深夜的殿外長廊上回蕩,李世民心頭愈發沉重,仿佛壓了一塊重石般喘不過氣來。

  深夜裡,如此急促的腳步,往往意味著又一樁禍事發生。

  這幾日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李世民只覺得自己快崩潰了,聽到腳步聲,心中的怒火徒然直沖腦門。

  殿門外,一道戰戰兢兢的身影跪下,卻是一名宦官。

  「啟奏陛下,尚書省急奏……」

  李世民爆發了,狠狠拍了一下身前的矮幾,大怒道:「又是哪裡出了禍事?每日不是瘟疫就是急奏,朕的大唐難道天人共譴,竟無一可取乎?」

  「滾!給朕滾遠!今日朕一個字都不想聽了!」

  宦官嚇得身如篩糠般抖了起來,額頭汗珠滾滾而落,心念電轉,壯起膽子道:「陛……陛下,這份急奏不,不是壞消息,是好事呀……」

  「好事朕也不想……慢著,好事?什麼好事?」李世民回過神了,眼中緩緩升起一縷希望的光芒。

  「陛下,尚書省接到涇陽縣令急報,言稱孫思邈孫老神仙已在太平村找到了一位能克制天花之人……」

  「什麼?」李世民呆立片刻,隨即面露狂喜,當下顧不得君王儀態,三兩步跑到宦官面前,面目猙獰地瞪著宦官:「再說一次!孫思邈找到克制天花的法子了?」

  「陛……陛下,不是孫老神仙發現的,而是涇陽縣治下太平村的一位村民發現的,孫老神仙親自驗證過,此法對天花有效,可使未染上天花者一生不染此瘟病……」

  李世民喜悅的神情漸漸古怪起來:「孫老神仙都未能找到克制之法,卻被太平村的一個村民找到了?」

  「正是,此村民姓李,名素,涇陽縣令奏報上說,孫老神仙對此子多有褒揚之辭……」

  李世民渾不在意地揮揮手,多日陰霾的心情此刻終於放晴,至於李素是什麼人,對一位掌控千萬子民的皇帝來說,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都城長安的動蕩人心終於可以安定了,朝堂和民間種種不利的傳言可以平息了,而他的皇位也重新穩固了。

  一個籍籍無名的村民,解決了李唐帝國一次大危機,挽救了關中萬千子民,是大功德,也是大喜。

  「國之大喜,焉能不論功而賞?下旨,召三省六部官員立刻入宮朝會,孫思邈心憂社稷,以老邁之身親赴疫區,解萬民於倒懸,雖無功卻有勞,老神仙曾經三辭為官,朕不勉強,賜萬金,帛百匹,涇陽縣太平村村民李……李……」

  宦官小心翼翼地提醒:「李素。」

  「李素為我大唐立此大功,此功非爵而不能賞也,欽封涇陽縣子……」李世民神情興奮,滔滔不絕,語速快如連珠炮。

  宦官面頰抽搐幾下,見李世民興奮得不能自已,宦官欲言又止,躬身應是。

  李世民心細如發,發現宦官神情不對,頓時停下來,皺眉看著他:「你有話說?」

  「奴婢不敢,奴婢無話。」

  「賜爾無罪,快說。」

  宦官冷汗潸潸,猶豫片刻,終於道:「啟奏陛下,那太平村的李素,今年才十五歲……」

  李世民睜大了眼睛,吃驚地道:「十五歲?這……竟有這等本事?」

  隨即李世民很快明白了宦官的意思,嘆了口氣,神情不知是遺憾還是喜悅,苦笑搖頭道:「英雄出少年啊,朕老了……十五歲,尚未行冠禮,封爵殊為不妥,怕是朝中非議頗多,少年成名,木秀於林,封爵是害了他,改一下旨意吧,特擢李素為太醫署醫正,專授克治天花之法,另賜萬金,良田二十畝。」
vc2008 發表於 2015-3-13 23:17
第十三章 藥王問道



  孫思邈留在了太平村。

  對孫老神仙的決定,李素表示很……嫌棄?

  他越來越覺得這位仙風道骨的老道長很煩人,好像路邊撿到了金子似的,一個勁的圍著這塊金子轉悠,而且態度很霸道,規定他提問題時金子必須回答他,否則便是不尊老,不禮貌。

  勿用置疑,李素就是那坨被他撿到的金子,實在是時乖命蹇,點背不能怪社會……

  由此可見,和尚和道士果然惹不起,李素就是一個典型的惹到他們的下場。

  陽光很舒服,唐朝的空氣比前世不知好了多少倍,李素和孫思邈慢慢走在鄉間的田埂上,清新自然的空氣裡,飄散著一絲淡淡的人間煙火氣。

  這麼好的天氣,實在應該坐在院子裡,泡上一壺茶,捧著一本書,舒舒服服地享受冬日裡難得一見的和煦陽光,而不是跟一個快飛升的老頭扯一些無聊至極的閒話。

  然而,孫思邈似乎很認真,未將二人之間的話題當成閒聊,李素每回答一句,孫思邈總要沉默片刻,嘴唇喃喃蠕動,好像將他的每句話背下來似的。

  「『細胞』此物……貧道聞所未聞,呵呵,小娃娃,莫非你故意捏造出來誑騙貧道的?」孫思邈捋著飄逸的白須,笑得仙氣繚繞。

  「小子確實在胡說八道,老神仙莫往心裡去,村西頭還有兩戶人家要種牛痘,老神仙,他們需要你……」李素的目光充滿了哀求,哀求老神仙放過他,干什麼都好。

  類似把他支遠趕走的明示暗示,李素大概說了七八次,每次都被老神仙輕松推回來,很神奇,唐朝可能已經有了太極拳。

  果然,孫思邈漫不經心地揮揮手:「無妨無妨,太醫署在太平村派駐了四位大夫,種牛痘這麼簡單的事,用不著貧道親自出手……」

  伸出仙腿,老神仙不輕不重踹了李素一腳:「問你怎麼不答話?小小年紀沒個禮數,不是敷衍以對便是揣著把貧道趕跑的心思,肚裡裝著濟世蒼生的好貨就趕緊全拿出來,今生修好功德,下世投個好胎,藏著掖著怎麼對得起你的學問?」

  見老神仙臉色有些不善,李素嘆了口氣,甕聲甕氣道:「『細胞』是個很微觀的東西,『微觀』懂嗎?刺破手指,擠一滴血出來,肉眼是瞧不出究竟的,但若用顯微鏡放大百倍千倍……『顯微鏡』您也不懂吧?老神仙,我們真的有代溝……總之,人體是個很玄妙的機體,哪怕是一滴血,裡面都含有各種元素,紅細胞,血紅蛋白,血小板等等,人的身體有了什麼病變,只從一滴血裡便能發現許多端倪……」

  孫思邈眉頭緊蹙,陷入了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小娃娃,你說得太玄,從未見過的東西,貧道不敢下定論,不過你說的道理貧道倒是略有所悟,佛家曾言『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其道理應該類似於你說的『微觀』,是我們肉眼所見不到的另一個玄妙境地,小娃娃,貧道說得對否?」

  李素忍不住贊嘆,多麼清醒的老頭啊,八十歲了,還能把「微觀」理解得如此透徹,這個年紀的人不是應該目光呆滯坐在天井邊曬太陽,邊曬邊流口水傻笑嗎?

  「老神仙大徹大悟,飛升仙界指日可待……」李素一記馬屁送上,說完頓覺失言,這話……仔細品位一番,貌似不是什麼好話。

  誰知孫思邈卻頗為受用,道士就吃這一套,聞言輕快地捋著長須,目光望向天空,滿是皺紋的嘴角勾出一抹期待的微笑:「貧道應該會有那麼一天的,貧道想,日子大概不遠了……」

  李素暗暗撇嘴,按史實算的話,老神仙離飛升仙界還遠著呢,傳說他活了一百零二歲,也就是說,他起碼還能活二十多年。

  李素嚴重懷疑歷史上的孫思邈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天上的真神仙見此人長壽得太離譜,於是派托塔李天王把他當妖孽收了,老頭兒飛升後其實是住在塔裡面的……

  …………

  「這場瘟災死了八百多人,造孽啊……」孫思邈神情沉重,郁郁嘆息,隨即抬起頭盯著李素,很認真地道:「多虧有了你,才能把瘟災控制在涇陽縣內,太醫署已在關中全力推行你的接種牛痘法,想必從此以後,我大唐子民永不再受天花荼毒,小娃娃,你積了大德了。」

  「小子順手為之,不敢貪天之功。」李素表現得很謙虛,心裡卻在飛快的盤算自己損失的利益。

  是的,利益,救命時沒想那麼多,救完了人命,大家都活下來了,李素便忍不住想算算帳,若是這年代有保護知識產權的概念的話,自己發明的接種牛痘法絕對是個大項目,投資小,風險小,回報率高,關中幾百萬人口,每個人都要種牛痘,若是每人付他十文錢,那就是幾萬貫,此生足夠做個混吃等死的富家翁了。

  想到這裡,李素頓覺黯然神傷。

  沖動了啊,應該先收錢的,一時興起的善良念頭,幾萬貫就這麼飛了,現在回過神再去找朝廷要吧,涇陽縣令很有可能把他踹進大牢裡,讓他冷靜冷靜……

  …………

  最初崇拜千年偶像的勁頭過了以後,李素就不大願意跟孫思邈待在一起了,老頭兒很煩人,喜歡提問題,問題一個接一個,而且越問越深,村裡相處才三天,老頭兒已開始涉及細胞和生物工程領域,再多跟他相處兩日,克隆技術恐怕得提上日程了。

  問問題的人糊裡糊涂不明所以,回答問題的人更是一知半解不懂裝懂,二人之間暫時達到了一種很詭異的揣著糊涂裝明白的微妙平衡,老少皆大歡喜。

  相比之下,與老爹李道正相處就舒服多了,老爹的沉默寡言讓李素很輕松,偶爾也有點小危險,比如悶不出聲的老爹冷不丁冒出一個小問題,答案若令他不滿意的話,那根神奇的藤條就會被祭出來,然後……滿院子追殺。

  跟和藹可親的老神仙相處不自在,跟粗魯沒素質的老爹相處卻甘之若素,李素懷疑自己的賤道可能更精進了。

  父子二人一人一個大碗,蹲在門檻外吃面,分量很足,但碗裡的內容不大一樣,李道正碗裡飄著兩根枯黃發蔫的野菜,而李素的碗裡卻能找到兩塊肥肥的山雞肉。

  父愛深沉如山,感動埋在心底,父子倆都不是愛說肉麻話的人,李素沉默看了一會兒自己的碗,笑了笑,夾了塊雞肉放進老爹碗裡,李道正瞪了他一眼,還是將雞肉仍進嘴裡噶嘣幾下嚼了,連骨頭都嚼碎了咽下。

  「慫瓜,這幾日老往外跑,干甚咧?」

  果然,老爹開始冷不丁的問話了。

  「孫思邈孫老神仙來村裡咧,孩兒這幾日跟著孫老神仙,瞧他怎麼給人治病。」

  李道正臉色有些不善了:「不說實話,嗯?當老子傻嗎?」

  挽起袖子,黝黑的胳膊上一條新刀痕,李道正怒道:「村裡鄉親都割了一刀,說是種什麼牛痘,上午王家的領著全家老小過來,要給你磕頭,謝你的救命大恩,原來種牛痘是你這慫娃想出來的,王家不說老子還蒙在鼓裡,說,這東西你怎麼想出來的?到底有沒有用?害了鄉親老子抽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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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008 發表於 2015-3-15 10:19
第十四章 善因善果



  老爹的威脅永遠是這麼的直接,胸無點墨的他詞匯貧瘠得可憐,「抽死」二字在他的印象裡,已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聽多了這個詞,李素的表現已經很無所謂,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王家老四咋了?挺過去沒?」

  整個大唐的百姓包括李世民在內,應該感謝的人不是他李素,而是王老四。

  王老四若是沒染上天花,李素還真有可能不會搞出什麼接種牛痘的事情,他一直不喜歡出風頭,而且也懶,懶到害怕因為出風頭而被世人破壞了他目前懶惰而悠閒的生活。

  李道正目光總算浮起了幾分暖意:「老四沒死,差點就麼有咧,最後還是挺過來咧,只是臉上多了許多麻子,怕是一輩子消不了咧,將來找婆姨不容易啊。」

  李素笑了:「活著就好,比什麼都好。」

  心情莫名開朗起來,有種歡騰狂奔的沖動,這些日子發明牛痘,被孫思邈一次又一次的騷擾,還不得不抽出時間給朝廷派到太平村的四名大夫培訓接種牛痘,李素忙得昏天黑地,情緒一度到了崩潰的邊緣,畢竟對一個立志一生悠閒懶惰的人來說,這種忙碌的日子實在太折磨人了。

  王家老四沒死,似乎這些日子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親歷過這個年代的悲喜和生死離別,李素漸漸對生命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這是一個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哪怕活在貞觀盛世,一條生命也遠沒有前世那麼昂貴,戰爭,飢餓,疾病……隨時都能奪走生命,正因為生命的低賤,李素心中反而對它尊重起來。

  「一定要好好活著啊……」李素在心中默默對自己告誡。

  感慨叢生的李素發著呆,李道正開始醞釀怒火,最見不得兒子這副瓷笨的樣子,自從半月前開始,這個兒子就經常露出這樣的神情,令李道正胸中時常竄出一股急欲大義滅親的邪火。

  「說話,慫貨!你那個種牛痘的法子,到底有用沒用?」

  李素終於回過神,無辜地看著老爹:「有用沒用,您看看王家老小不就知道咧?他們還能活蹦亂跳到咱家來磕頭,想必應該死不了了吧?」

  李道正仔細一尋摸,確實也是,別人既然都登門磕頭謝恩了,肯定死不了,如此說來……

  再次盯住李素,李道正目光愈發驚疑。

  這個兒子……他越來越看不透了,以前也沒發現是這麼靈醒的人呀。

  「素兒,你老實告訴我,這個接種牛痘的本事你從哪裡學的?有人教你嗎?」

  李素苦笑:「孩兒天天在村裡,誰會教我這個,就是胡亂猜的……」

  「猜的?」李道正愈發不信,這種事靠猜能猜出來,祖墳得冒多少青煙才猜得中啊。

  「對,猜的,亂七八糟猜一猜,胡搞瞎搞一下,就猜中咧……」

  嗡的一聲,降魔法器藤條毫無預兆地祭了出來,看得出,它已飢/渴難耐。

  「說實話!」李道正臉色陰沉。

  牛痘知識的來源實在不好解釋,真相往往很復雜,真相要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後,而且首先要跟老爹解釋地球磁場,宇宙黑洞,超光速可以導致時光倒流等等……

  聰明人懂得用最簡練的語言解釋最復雜的事物,李素決定給老爹一個簡練的回答。

  「半月前孩兒做夢,夢裡見到了一位白胡子仙人……」

  藤條即將落下的那一刻,忽然停下了,李道正茫然地看著兒子。

  「在夢裡,仙人送給孩兒一本天書,然後拍了拍孩兒的肩膀,說世間一切難事,書中皆有答案……」

  「然,然後呢?」李道正被兒子繞進去了。

  「然後仙人推了孩兒一把,說『去吧,皮卡丘』……孩兒就醒了。」

  「所……所以?」

  李素激動地看著老爹:「頓悟了啊!爹,孩兒頓悟了啊……」

  刷!

  降魔法器裹挾風雷萬鈞之勢,狠狠朝李素身上揮落。

  「慫貨,敢糊弄老子!」

  ***

  村裡的鄉親都種上牛痘了,再也沒聽說哪家染上天花,太醫署的四位大夫很有責任心,仍留在太平村小心觀察。

  村子不大,不可能藏得住秘密,王家兄弟更是不遺余力到處宣揚,李素如何憂國憂民憂鄉親,如何不吃不喝冥思苦想終於發現了克制天花的辦法,如何大公無私將此法獻給朝廷,解萬千百姓於水火之中。

  諸多被王家兄弟加工誇大後的故事娓娓道來,過程之詳細,劇情之扯淡,簡直可以分成章回小說了。

  五日後,駐守太平村的大夫高興的告訴大家,天花瘟疫確定已被杜絕了。

  村中百姓歡騰欣悅,笑聲裡夾雜著不少痛哭,那些在牛痘面世之前不幸染上了天花的人,終究已永遠逝去了。

  一大早,李素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懶洋洋地打開自家的門,破舊的木門發出吱呀的難聽聲音,聽得讓人牙酸。

  張著嘴,李素才打到一半的呵欠,卻被眼前這一幕嚇得硬縮了回去。

  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無數熟悉的面孔,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李家的小院正中,靜靜地看著剛走出屋門的李素。

  村裡老少都來了,一個不少,幾百人滿滿地站在一起,人群卻鴉雀無聲。

  村中德高望重的宿老趙爺爺站在最前方,看著吃驚木然的李素,趙老頭大聲道:「太平村上下一百一十二戶,謝李家救命之恩,鄉親們,跪——」

  呼啦啦,幾百人全跪下了,黑壓壓的一片,男人女人,老人婦孺,安靜的朝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下跪。

  李素吃了一驚,三兩步搶上前,趕緊扶起了前頭跪著的趙老頭和另外幾位老人。

  「趙爺爺,幾位爺爺,你們這是折小子的壽,小子萬萬承受不起……」

  趙老頭被李素攙扶著站起身,卻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趙某這一生歷經大小瘟疫十余次,今年的天花最厲害,我太平村卻只死了十幾人,李家小娃,你積下了天大的恩德,我等跪你一跪,如何受不起?」

  李素苦笑連連,當時發明牛痘,想救的只是王家啊……

  正待勸解鄉親,忽聽院外一聲大吼。

  「太平村李素何在?大唐皇帝陛下有旨,速速跪接!」
vc2008 發表於 2015-3-16 11:56
第十五章 封官賜田



  三個穿著絳紫色錦袍,戴高頭幞帽的人站在李家院子外,三人面白無須,神情淡漠,大約三十多歲年紀,眼睛不看眾人,卻只冷冷的斜仰天空,顯得分外倨傲。

  李家院子內外圍得密密麻麻的鄉親們嚇住了,忙不迭自覺分開一條道。

  三人也不客氣,淡淡哼了一聲,大搖大擺走進院子。

  「誰是李素?快來接旨。」

  大家傻楞楞的站著,目光紛紛集中在李素身上,眼神充滿了震驚。

  李道正不知何時走出了屋門,一臉蒼白的看著三人發呆,見李素仍呆呆的站立不動,心中氣極,抬腳朝李素屁股狠狠一踹。

  「瓜慫,你做了甚?你做了甚?咋連聖旨都招來咧?嗯……老子今抽死你。」

  李素被踹得一踉蹌,卻欲哭無淚,這話說的,怎麼好像自己招來了賊似的?

  我何德何能招來聖旨啊?最近干得最出格的事情無非是被王家兄弟強行裹挾偷看楊寡/婦洗澡,畫面差點亮瞎了他的眼睛,就算李世民管得寬下旨嚴懲,該被嚴懲的也是楊寡/婦好不好?真是豈有此理。

  降魔法器來不及祭出,宣旨的三人卻一齊變了臉色,異口同聲喝道:「大膽!」

  中間一人氣得直哆嗦,面色由白轉青:「聖旨是皇恩浩蕩,什麼叫『招來』?」

  李道正嚇了一跳,楞楞的不知如何反應,還是李素見機得快,趕緊朝三人跪下,道:「太平村莊戶李素接旨。」

  李素這一跪,院子內外所有的鄉親全跪下了,垂著頭一動不敢動。

  三人陰柔之氣頗重,顯然是宮裡的宦官,見狀不由悻悻哼了一聲,面無表情地開始宣念聖旨。

  聖旨不算太正式,其實只能算是李世民的口諭,皇上他老人家順嘴這麼一提,不得不承認,李素這種莊戶小民,還沒有動用書面形式給他下聖旨的資格。

  「太平村莊戶李素為君上分憂,解萬民倒懸,創接種牛痘妙法克治瘟災,舉國承惠,功德無加,過而不罰,功而不賞,諸事弗為,御封李素太醫署從九品醫正,賞萬金,賜良田二十畝,欽哉。」

  沒有駢四儷六的華麗辭藻,也沒有所謂「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類的開頭,大唐皇帝的臉皮相對而言還是很薄的,「奉天承運」這麼不要臉的話大抵還是不太好意思說出口,畢竟老李家也是貴族出身,很有廉恥的,唐宋之後那位朱姓皇帝就不管那麼多了,人家文化不高,泥腿子出身,怎麼誇張怎麼來,一個窮叫花子兼和尚兼邪教組織小頭目,居然稀裡糊涂打下江山當了皇帝,這還不夠「奉天承運」?

  唐朝的聖旨格式開頭沒有太多制式講究,更沒有那句後世傳遍大街小巷膾炙人口的「奉天承運」,聖旨開頭一般就是「制曰」或「剌曰」,很正式的比如冊立太子,封後妃,封臣子爵位等等,便直接用「詔曰」,像封李素這樣的格式,開頭連個「制曰」都沒有,張嘴便直奔主題,除了說明李世民是個很直爽的人以外,也說明李素……沒那面子?

  一個從九品的官位居然聖旨親封,其實也算很有面子了。

  聖旨念完,宦官又冷哼了一聲,然後靜靜的瞧著李素。

  按程序,這時候李素該磕頭謝恩了,然而李素卻傻傻的睜著眼,無辜的與三位宦官對視,大家陷入尷尬的沉默。

  李道正也跪在李素身旁,聞言急忙推了推李素:「瓜慫,聖旨裡說個啥咧?你聽懂了沒?一句一句給我說說……」

  李素搖頭,聖旨最後那句封官賞金賜田他聽懂了,但前面那些話沒怎麼懂,總之……應該是誇他的意思,而且誇得很用力。

  李道正也是個不識字的粗鄙漢子,父子倆都一樣,只聽懂了封官賜金賜田,其他的一句都沒懂,滿懷期待自己那個越來越厲害的兒子給他解釋一下內容,結果兒子也一臉狗看星星的模樣。

  李道正心中頓時冒出一股無名邪火,老李家百年難得一遇的有面子時刻,朝廷的上差看著,全村父老鄉親也在看著,你個慫貨居然給老子搖頭?老子的面子往哪裡擱?

  嘴唇蠕動,李道正默念……咒語?果然,毫無預兆的,那根紫黑色的降魔法器被祭了出來,李家院子上空霎時電閃雷鳴,烏雲壓頂……

  莊戶漢子沒那麼多講究,既然聖旨是給李素封官賜田,自然是好消息,李道正放下了心事,也不管什麼場合,惱羞成怒的李道正揮舞著藤條,當著宣旨宦官和鄉親們的面,開始追殺兒子。

  「慫貨,給老子受死!」

  「爹,人多,別鬧!」

  刷!

  情勢突變,老爹追殺,兒子逃命,一時間李家院子雞飛狗跳一塌糊涂,鄉親們懵然無措,三位宦官氣急敗壞,倉惶四避,幾百人就這麼眼睜睜看著莊戶漢子追殺新鮮出爐的朝廷命官……

  ******

  悶悶不樂的坐在田埂邊,李素心情很沉重。

  快開春了,久凍的土地需要翻一翻,田埂上不時有鄉親們扛著農具來往,大家看見李素後的表情很統一,笑容裡帶著敬畏,不管年長年幼,胡亂給他行個禮,然後見鬼似的跑掉,跑得飛快,生怕李素追上來咬他們一口似的,幾位年邁的爺爺輩以前最喜歡有事沒事朝李素屁股上抽一記的,現在見了面也離著一丈遠,行禮很恭敬,更別提抽他了。

  雖然這麼說很犯賤,但李素真的很不習慣,沒人抽,皮癢癢……

  官啊,從九品的官,品階再小,那也是官。

  聖旨下了以後,鄉親們便自覺地對李家敬畏起來,官和民涇渭分明,絕不允許逾越,昨日王樁和王直只是笑呵呵的拍了拍李素的肩膀,回家後立馬被他爹吊起來抽個半死,抽得那個淒慘樣子,連李素都為他們叫冤。

  一切都不對了,李素忽然覺得很不快樂,因為這個官,無形中與鄉親們的距離拉開老遠,這不是李素想要的生活,若真追求榮華富貴,剛來的時候李素會利用前世的知識發明這個創造那個,用盡一切辦法出風頭,封官封爵真的不難。

  當了官,意味著一只腳已跨進了朝堂,進了朝堂就免不了爭斗,李素要的是悠閒懶惰,要的是不思進取,因為他對這個時代的人和事還是太陌生了,從來不敢小看古代人,那些聖君名臣名將能夠彪炳史冊,他們的智慧和心機,豈是李素能抗衡的?

  因為陌生,所以敬畏,李素是凡人,而且是個膽子並不算太大的凡人。

  跨進朝堂後,自己還能過現在這種曬著太陽哼著小曲兒偷看寡/婦洗澡的快樂日子麼?

  不能吧?

  …………

  「老神仙要走咧?」

  臉上堆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李素心中卻歡快的唱起了歌兒。

  孫思邈自顧垂頭整理著行裝,旁邊還站著一位和顏善目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粗布麻衫,看起來和尋常莊戶漢子沒什麼區別。

  孫思邈頭也不抬,指了指那位漢子,道:「這是劉神威,我的大弟子,太醫署的太醫令,嗯,你的上官,小娃娃過去見個禮。」

  李素急忙上前行禮:「拜見劉大人。」

  「原來是新晉李醫正,這裡不是醫署,我也未穿官服,不必行官禮,罷了罷了。」

  劉神威名字很威風,人很和善,最重要的是不煩人,不像某孫姓老神仙那樣喜歡問東問西,他很快博得了李素的好感。

  很親熱的勾過李素的肩膀,劉神威力氣很大,李素就這樣跌跌撞撞被劉神威勾帶著往屋外走。

  或許久受老神仙熏陶,劉神威沒有任何官架子,對李素更是親切無比,仿佛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走出屋外,劉神威便和李素寒暄起來,態度那是相當的親切。

  「何謂『細胞』?何謂『細菌』?把人肚子剖開還能活麼?你為何這樣看著我?你倒是說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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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008 發表於 2015-3-18 01:45
第十六章 李素辭官



  太醫令是太醫署的最高上官,太醫署裡總共配了兩位太醫令,劉神威是其中之一。

  很難想象一位正五品官員竟然沒有任何官架子,而且這麼羅嗦……

  孫思邈已收拾好了行裝,劉神威恭敬地幫他拎著小包袱,師徒二人看著李素微笑。

  指著劉神威,孫思邈笑道:「我這徒弟不像當官的,對吧?」

  李素呵呵干笑。

  「從武德到貞觀,聖上三次宣召貧道入朝為官,執掌太醫署,貧道閒雲野鶴之人,立志普濟眾生,怎甘困於華殿宮宇?奈何聖上相邀多次,貧道礙於……礙於情面,只好讓貧道的大弟子代師出任太醫令,我這大弟子醫術泛泛,勝在醫德和人品不錯,多年跟隨貧道民間鄉野問疾診病,出任太醫令倒也勉強。」

  李素懂了。

  李世民三次邀請老神仙出來當官,老神仙只想在民間治病救人多積功德,當了官必然影響他飛升仙界,於是拒絕,然而邀請三次之後,老神仙又有了新的擔心,怕拒絕太多次而傷了李世民那顆敏感脆弱的玻璃心,萬一人家被拒絕得心碎之後,惡向膽邊伸,在他飛升仙界之前索性橫下心弄死他,於是不得已把大徒弟推出來,正是「背黑鍋你來,墊背你去」,反正不要影響我飛升……

  看著劉神威那張笑得毫無心機且憨厚的臉,李素也明白了為何老神仙選中他去當官,俗話說「世上騙子太多,傻子明顯不夠用」,而老神仙,顯然運氣很不錯……

  幾句話裡推斷出歷史真相,李素覺得自己果然是個人才,而且是個很英俊的人才,一想到「英俊」二字,李素又做了一個很英明的決定——有了錢之後第一件事,買一面銅鏡。

  昨日宦官宣完旨意之後,很痛快的把皇帝的賞賜一並給了。

  「萬金」「良田二十畝」。

  地主胡家很痛快,當著全村老少的面撕毀了李道正與胡家以前簽的佃戶契約,涇陽縣衙派了一位小吏,在太平村西邊丈量了二十畝荒地給了李道正,並辦好了土地文書契憑,從此李家不大不小也算是個小地主了。

  多少土地李素並不在乎,不過賞賜的「萬金」,卻令李素期待了很久,他有很多購物計劃,包括買銅鏡,以及……再多買一面銅鏡。

  直到兩名宦官抬著一個大托盤,把所謂的「萬金」送來時,李素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這時他才知道,「萬金」並不是一萬兩黃金,連一萬克黃金都不是,萬金根本就不是金,而是銅錢,一文錢算一金,萬金就是一萬文錢,大唐缺銀,只能以銅錢為主要貨幣,一千文是一貫錢,李世民賜的「萬金」,其真相就是——十貫錢。

  這簡直是歷史上最該死的標題黨……

  …………

  孫思邈和劉神威准備離開太平村時,行程忽然被耽擱了。

  「不想當官?為啥?」孫思邈眉頭微皺。

  「小子德不高,望不重,接種牛痘之功實在微末,聖上之賜太過厚重,小子領受不起……」

  孫思邈白眉微挑:「哦?看不出小娃娃竟是高風亮節之人,可敬可佩……如此說來,聖上賜的萬金和良田你也不願領受?」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道:「萬金和良田這個可以有,真的可以有,至於當官……」

  孫思邈和劉神威看著李素發呆,半晌,孫思邈氣笑了,抬腳朝李素踹去,李素一閃,沒踹中。

  「混帳東西,天家賞賜若是不願領受,全數推辭便是,哪有像你這般拿兩樣退一樣,挑挑揀揀有零有整,你當是西市買蓮菜麼?」

  李素心疼得臉頰一抽,不想當官就必須把所有賞賜都還回去?唐朝人做事有必要這麼干脆麼?

  「非是小子不識抬舉,天子聖明,厚賜小子,小子從昨日到現在心緒一直很激動,遙感吾皇恩德,小子實在無以為報,唯有以身報國,為聖上嘔心瀝血……」

  覺得言語仍不能充分表達心中感激,李素舉目四顧,胡亂找了個方向,就當是長安城太極宮所在,深深一個長揖下去,算是表達了對吾皇萬歲無比感懷的心情……

  孫思邈臉都黑了,捋著白須臉色難看地道:「小娃娃……莫鬧!長安城在那邊!」

  「抱歉抱歉,小子方向感不太好……」李素急忙轉了個方向,繼續長揖。

  「老神仙,您看啊,接種牛痘克治天花,這一切全托天子聖明,老神仙勞苦功高,小子不敢貪天之功,卻也不敢妄自菲薄,雖無大功,微末勞苦之功總還是有幾分的,官呢,小子就不當了,至於聖上所賜萬金和良田……」李素看了看孫思邈的臉色,然後露出一臉很勉強的表情:「萬金和良田……小子就不推辭了吧?全都推辭了,聖上會很沒面子的,老神仙您說呢?」

  孫思邈淡淡問道:「小娃娃嘴裡沒一句實在話,老實說,為何不想當官?你怕什麼?」

  「小子少不更事,而且身子孱弱,擔不起事,若進了太醫署當官,怕是會牽累各位大人,辜負了聖上一片美意……」

  李素說著,擺出一個不勝涼風般柔弱的造型,望向孫思邈的目光很譴責,就像看著一只摧殘國家幼苗的老禽/獸。

  「我……還只是個孩子啊!」

  孫思邈臉色鐵青:「…………」

  劉神威的臉色也很復雜,目光不停的在恩師和李素二人身上游移,偶爾仰頭望天,翻著白眼。

  李素將目光投向劉神威,試探地問道:「劉大人,辭不受官……不算罪吧?」

  劉神威嘆了口氣:「當然不算罪,天子自登基以來廣興仁政,澤被四海,豈有不願當官便加罪之理?恩師辭拒三次,聖上仍對恩師禮遇有加,只不過……」

  劉神威望定李素,道:「我與你雖是初識,但知你少年老成,進退有度,絕非尋常莊戶農家少年可比,陛下既賜爾官祿,為何堅辭不受?我想聽聽實話。」

  李素嘆氣,道:「小子對醫事一竅不通,接種牛痘之法亦是偶然發現,如何接種,小子已原原本本授予太醫署的各位醫官,別的病理病症,真的都不懂了,一個對醫事一竅不通的人若入太醫署為官,上官和屬僚如何看我?朝堂怎容得下我這等屍位素餐之輩?與其如此,不如識趣堅辭,也好成全陛下善識人才之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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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008 發表於 2015-3-18 01:47
第十七章 流言蜚語



  李素的話確實是實話,是他的心裡話。因為李素實在很心虛。

  前世對中醫一竅不通,充其量知道幾個土方偏方,接種牛痘也是非常僥幸才回憶起來的,除此別無長處。

  連李素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簡直是個廢物啊。

  太醫署不僅僅要給君臣瞧病,而且還是個教徒弟的地方,相當於皇家醫科大學,李素這種只會種牛痘的家伙進去教書,恐怕連一天都撐不過就會被醫科學生們的目光鄙視至死。

  再說,太醫署也是官場,官場就免不了利益糾葛和爭斗,李素這個十五歲的孩子進去當官,還不得被那些虎視眈眈的官員們撕成碎片啊?

  孫思邈和劉神威盯著李素,眼睛一眨不眨,良久,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是實話,雖然古有甘羅十二歲拜相的佳話,然則木秀於林,終是弊大於利,小小年紀不為名利所誘,深知驅禍避凶之道,僅此一言,便知你很不簡單了。」

  李素當然知道自己很不簡單,他的復雜之處若說出來,恐怕老神仙會嚇尿,就算飛升到了仙界,第一件事也是找仙醫治療他的前列腺……

  劉神威嘆了口氣,道:「不想當官便暫時不當吧,你確實太年少了,這個年紀當官,委實古今罕見,罷了,你把朝廷授你的官印官服交還給我,我回長安後進宮代你向陛下辭官便是。」

  李素大喜,急忙躬身行禮:「多謝劉大人體諒,小子不懂事,讓大人為難了。」

  孫思邈很嫌棄的揮了揮手:「滾吧滾吧,小娃娃記得,以後若又『偶然』發現了治病救人的妙法,不妨來長安城的長樂坊找貧道,可不敢藏私。」

  「是是是,小子銘記於心,老神仙和劉大人一路保重。」

  孫思邈和劉神威站在大路中間,看著李素喜滋滋的往回走,二人眼中泛起欣悅之色。

  「此子……不錯,來日必為我大唐英傑。」劉神威感慨道。

  孫思邈捋了捋須,笑得不懷善意:「小娃娃不想當官,可他老爹卻想得緊,一聲不吭把官辭了,他老爹一定會抽死他,呵呵,他高興得太早了。」

  李素朝前走了十幾步,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頓住腳步,然後轉身又走了回來。

  孫思邈二人疑惑地瞧著他。

  李素神情頗為忸怩,吭哧半天才訥訥道:「劉大人,小子把官辭了,這官兒……應該很值錢吧?」

  「值錢?」劉神威臉色有點難看了。

  「您看啊,官呢,小子不當了,所以陛下賞賜的心意呢,未免就打了點折扣,聖心怎能打折扣呢?對不對?」

  劉神威隱約明白眼前這混帳想說什麼了,目光頓時有些不善:「你意欲如何?」

  李素目光灼熱,語氣興奮地送上自己的建議:「可以把官位折算成錢再賜給小子啊,十貫八貫的……」

  孫思邈和劉神威仿佛忽然間患上了顏面神經失調症,二人臉頰不停的抽抽……

  二人對視一眼,孫思邈扭頭低聲道:「此刻,他爹未在跟前。」

  「師尊的意思是?」

  「抽他!」

  蒲扇般的大巴掌高高揚起,李素只好轉身就跑。

  明知會被拒絕,但他,還是很失落……

  …………

  …………

  老神仙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但留下了一句預言。

  預言果然被說中。

  李素回到家,吭吭哧哧把辭官的事告訴了老爹,李道正發了整整一柱香時間的呆,然後二話不說祭出了降魔法器,仰天哈哈狂笑,瘋了似的滿村追殺這個不肖子。

  這次李道正是真的生氣了,抽李素時很用力,絕不像平常那樣恐嚇似的抽幾下,重重抽了幾下後扔了藤條,獨自坐在門檻上發呆,神情很蕭瑟。

  李素很愧疚,辭官的決定沒有對不起自己,但辜負了老爹。

  他知道老爹只是尋常的莊戶漢子,這輩子沒指望當官,但和所有當爹的人一樣,他把無限的希望寄予到了下一代,他希望兒子過得好,過得衣食不愁,過得出人頭地。

  不管怎麼說,終究還是辜負了老爹。

  李素慢吞吞走到李道正面前,蹲下,父子二人對視。

  「爹,孩兒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李道正深深嘆了口氣,仿佛洩出了心頭久抑的郁卒,道:「算咧,沒那個命呀,以後好好過日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目光轉向村西頭,李道正的眼中漸漸泛起了希望:「我們有了二十畝田,還有十貫錢,只要年景不算太壞,至少餓不著咧。」

  李素笑了:「日子,總有奔頭的。」

  ******

  生活終於回到了正軌,李素自己劃定的正軌。

  李素辭官的消息飛快傳遍了太平村,鄉親們的態度也恢復如前,見面笑幾聲,罵幾句,抽幾下,仍如往常般親暱,態度真誠多了,不再是那副見了墳頭拜鬼的樣子。

  態度和善了,但是李素感覺鄉親們看著他的目光怪異了許多,經常還能聽到一些欠抽的閒聊碎嘴。

  「娃他爹,你咋教孩子的?好好官兒被他辭了,作孽喲!李家祖宗都氣得墳頭裡跳腳咧……」

  「唉……」李道正冗長而深沉的長嘆。

  「就是,李家當家的啊,不是叔說你,以後少抽孩子,李素小時候還是很靈醒的,被你抽多了,現在變得瓷嘛二楞的,辭官的時候你咋不攔著咧?」

  「他一聲不吭辭了才跟我說,我能咋辦?」

  「抽他呀!抽他!」

  李素:「…………」

  忽然好想把官位要回來,然後讓這幫人排成長隊,自己順著隊伍一路大嘴巴子扇過去,那感覺,美滴很,美滴很。

  王家兄弟最近打架的次數明顯比以往高出許多。

  塵土飛揚的戰場,橫七豎八躺滿了壯烈倒地的少年,王樁王直傷痕累累站在戰場中間,捂著痛處互相攙扶,指著哀哀的少年們,一臉惋惜加悲憤。

  「李素傻是傻了點,但再傻也是我的好兄弟,辭官又如何?誰一輩子沒個腦子抽風的時候?抽個風咋地?憑什麼罵他?誰再敢胡咧咧,老子揍死他。」
vc2008 發表於 2015-3-18 01:49
第十八章 胡家巨變



  春風化開凍土,涇河蜿蜒而下,河畔垂柳新發了嫩芽兒,像剛睡醒的嬰兒,伸展著嬌憨的懶腰。

  微風細細的,吹拂過臉龐,有種昏昏欲睡的恬靜。

  李素和王家兄弟坐在河畔邊,李素注視著河水發呆,王家兄弟卻急得在他身後來回繞步。

  王家兄弟不能不急,因為李素現在這個樣子很危險,雖然李素覺得自己無論何時何地何種狀態,模樣都是完美的,哪怕發呆也透著一股子「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出塵氣質,但王家兄弟顯然不這麼認為。

  小心地朝前跨一步,王樁一副老虎頭上拍蒼蠅的害怕表情,顫抖著拍了拍李素的肩:「兄弟……兄弟,你沒事吧?」

  發呆時被人打斷是很破壞情緒的,李素不悅地扭過頭,斜眼瞥著他:「咋咧?」

  王樁小心翼翼地道:「春天風大,傷身子咧,你病沒好,是不是……回家躺躺?」

  李素目光有些不善:「誰說我病了?」

  「沒病誰會辭官啊?兄弟,聽我的,別鬧,回家躺幾天就好了,你心思重,偶爾抽個風……唉,抽風就抽風吧,當官有啥意思,咱不當官了。」

  太氣人了,這說的是人話嗎?

  李素騰地站起身,一腳踹得王樁一趔趄。

  王樁呵呵傻笑兩聲,也不還手。

  自從李素接種牛痘救了王家上下後,王家兄弟對李素越來越服帖,雖然仍如以前般笑笑鬧鬧,但兄弟倆看著李素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和……崇拜?

  懶得跟他們計較,李素在河畔坐下,呆呆的看著河水,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們別多心,我沒病,辭官是因為我當不了這官,原因很復雜,以二位的智商……算了,我積點口德吧,來,坐下陪我發發呆。」

  「發呆有啥意思?」王樁很不屑地否決了李素的提議,接著語氣興奮地換了另一個提議:「官上昨日來人咧,給楊寡/婦說了一門親,聽說是北邊周莊的,三年前死了婆姨,帶了倆娃,家裡雖窮了點,模樣雖丑了點,人卻是條精壯漢子,楊寡/婦答應咧,三天後出嫁過去……咱們最後再看一次她洗澡吧?看一眼少一眼咧……」

  說著王家兄弟臉上同時露出惋惜和黯然的表情。

  李素:「…………」

  很無語啊,一件如此猥瑣的事情,竟被兄弟倆生生搞出「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的傷感詩意出來,而且詩意的對象還是一位重達兩百斤的……女壯士?

  「我與二位兄台無仇無怨,二位就不要再傷害我的眼睛了,坐下好好發一陣呆比什麼都好,再過十年二十年你們就知道,發呆是人生中最幸福最珍貴的享受。」

  王家兄弟顯然不能理解李素的感受,二人安靜不下來,見李素不想搭理他們,兄弟倆也不介意,坐在李素身邊沒話找話。

  「對了,今早村裡出大事咧……」

  看,多麼富有懸念,引人注意的開場白,但李素眼睛都沒眨,跟一尊蠟像似的一動不動,繼續發呆。

  開場白沒達到效果,老二王直心疼哥哥沒話找話的尷尬,急忙解圍,如同相聲裡的捧哏似的搭腔:「哦?啥大事?」

  有人搭腔,王樁頓時來勁了,神采漸漸飛揚起來。

  「咱們的主家,胡家遭難咧。」

  「咋的咧?」

  王樁壓低聲音,一副消息靈通人士的神秘樣子:「聽說胡家把名下的商鋪和土地全都變賣咧,長安城裡的幾個商鋪不知道賣了多少錢,但是咱們莊子的土地,你們猜猜賣了多少?」

  「胡家在太平村有三百多畝地,少說該賣個幾千貫吧?」

  王樁搖頭,伸出一個巴掌:「五十貫!」

  王直倒吸一口涼氣,兩眼瞪圓,連李素都情不自禁扭頭。

  「這……這哪裡是買賣,胡家這是被搶了啊,這年頭天下太平,也沒聽說長安附近鬧匪啊。」王直這下是真吃驚了,也不顧自己扮演的角色要講究四門功課,說學逗唱。

  王樁重重點頭:「是真的,今早就聽到胡家院子裡女人小孩哭鬧,門口也停了許多馬車,多半要搬走咧,我們太平村很快要換主家了。」

  李素嘆了口氣,終於徹底放棄發呆的想法,因為這個話題……太誘人了。

  「胡家得罪人了?」李素忍不住發問。

  「應該是得罪人了,不然三百畝地五十貫給打發,跟明搶有啥區別?」

  說著王樁搖搖頭,道:「終究是商賈,家裡沒底氣,長安城裡權貴太多,走路上隨便不小心撞個人都有可能是王爺,犯駕可是大罪咧。」

  王直嘆道:「主家其實這些年待我們莊戶不錯,有幾年遭了災,胡家挨家挨戶給我們送糧食呢,可惜了……」

  …………

  第二天,胡家帶著一門老小,裝了十幾車家當,哭哭啼啼的離開了太平村,剛離開不久,事情的真相也在太平村悄然傳開。

  事情很簡單,並不復雜。

  胡家確實得罪了人,得罪的人來頭不小,百年來最富盛名的世家門閥,至今長盛不衰的七宗五姓之一,滎陽鄭氏。

  長安城是大唐都城,也是現今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七宗五姓在長安城內皆有產業和商鋪,有商鋪自然便存在競爭,商場上的殘酷廝殺與戰場一般無二。

  胡家這些年買賣做得大,長安城裡開了三家綢緞鋪。

  大唐的絲綢工藝很高,有名的絲綢產地各不相同,如劍南,河北的綾羅,江南的紗,彭越二州的緞,宋,毫二州的絹,常州的綢,潤州的綾,益州的錦等等,種類琳琅滿目,工藝巧奪天工。

  胡家綢緞鋪各種絲綢都賣,而且價格公道,在城裡創下不小的名聲,然而滎陽鄭氏也在城裡開了幾家綢緞鋪,不幸的是,鄭家鋪子裡也賣各種絲綢。

  絲綢當然不僅僅是零賣,主要利潤來自大宗采買,長安城裡的異國胡商數不勝數,千裡迢迢來到大唐,沖的就是大唐精美的絲綢,一宗買賣談下來,綢緞鋪往往數百上千貫的純利。

  同行不僅是冤家,而且還是仇家,胡鄭兩家既是同行,自然難免在商場上廝殺一番,鄭家是百年門閥,論底蘊不知比胡家強了多少倍,於是無論商場還是官府,胡家忽然間迎來了各種打擊,胡家當家的氣急敗壞之時出了一記昏招,鋪子裡所有絲綢降價,以低於成本價的價格出售,以此爭搶市場。

  這一招確實干得有點不講究了,這是砸所有同行的飯碗,貞觀年間政通人和,官府和百姓的關系之和諧,遠邁古今,可謂清平盛世,在這個凡事都講道理的年代,哪怕如鄭家這等門閥世家,也不敢對競爭對手動用極端手段,誰知胡家出了這一記昏招,立馬給鄭家送上了下黑手的借口。

  *

  PS:還有一更。。。
vc2008 發表於 2015-3-18 01:51
第十九章 黃雀在後



  胡家商鋪很輕松被鄭家打掉了,過程不大清楚,大抵都是一些約定俗成的套路,聯合商戶打壓,掐住進貨渠道,動用官府封鋪等等,這些手段自然不會公諸於眾,大家看到只是結果。

  胡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城裡的商鋪全部低價折賣給鄭家,連太平村的三百畝土地也保不住,五十貫的可笑價格算是勉強遮掩了一下鄭家的豪奪行徑,胡家老小以失敗者的姿態匆匆離開長安,離開關中。

  事情分不清對錯,胡家有錯,鄭家的手段更是殘酷,如果說胡家降價這一招干得不講究,鄭家強取豪奪胡家家產更不講究。

  很奇妙的年代,權貴和官府對平民百姓的態度古今未有,多年戰亂下來,民間人口越來越稀少,權貴和官府大抵也感到百姓的重要,於是態度漸漸變得和善,這些年很少聽說權貴欺壓平民的傳聞,一個個彬彬有禮,貌似君子,兩個原本應該對立的階級,千百年來從未像如今這般和諧過。

  然而這種彬彬有禮僅止對平民,權貴與權貴之間,地主與地主之間,爭斗起來仍是血淋淋的無比殘酷,失敗者連翻身的機會都不再有,灰溜溜的卷鋪蓋離開。

  莊戶們都有人情味,胡家離開那天,莊戶們自發相送,憑心而論,胡家對莊戶確實不錯,這是很普遍的現象,如今的地主可不是那種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動輒跟黃世仁似的逼佃戶賣兒賣女的惡劣形象,事實上胡家在太平村還是頗得人心的,鄉親們將胡家送到村口,不少人暗暗垂淚,胡家上下也不矯情,紅著眼圈給大伙兒行了禮,算是給這些年的主雇情分劃上了句號。

  李素也在相送的人群中,他對胡家的印象很不錯,也許是受前世太多影視劇的荼毒,難得碰到如此仗義爽快的地主,顛覆了李素以往對地主的認知,現在胡家落了難,李素真心有些替胡家難過。

  看著胡家的馬車在如綿針般的春雨裡迤邐而行,李素默然靜立,心緒凌亂如麻。

  他發覺自己當初辭官的決定果真是英明無比,利益越大的地方,紛爭越多,爭斗的過程和結果也越殘酷,自己羽翼未豐之前沒有往前邁出那一步,委實是明智的。

  決定了,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劈柴,喂老爹,周游村莊。關心糧食和蔬菜,面朝黃土,春暖花開。

  …………

  胡家走了,新的主家還未入住,莊戶們議論紛紛,人心不安。

  本以為塵埃落定的事情,忽然又出現了神轉折。

  胡鄭兩家之爭在長安城小范圍的傳播開來,鄭家做事很低調,把胡家這個競爭對手殺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鄭家也從未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更沒有到處宣傳,仿佛只是輕輕拂去了肩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似的,接收了胡家的店鋪後只換了個招牌,然後本本分分做買賣。

  然而終究是底蘊深厚的百年門閥,一舉一動都被無數人關注著,胡家被鄭家逼出關中一事,很快被有心人拿出來做文章,傳來傳去,僅兩天時間,此事傳到了李世民的耳中。

  事情的影響很惡劣,朝官和百姓當然站在弱者一方,民間罵聲四起,大伙兒要罵不會罵鄭家,罵的是朝廷,是皇帝,這就好像大孩子欺負小孩子,小孩子被揍哭了,旁觀的人幫忙找公道,自然不會找大孩子,而是找大孩子他爹。

  很不幸,李世民就是那個不爭氣的爹……

  天子天子嘛,輩分當然比較大,理論上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子民,包括鄭家。

  鄭家來不及上表自辯,李世民便怒了。

  天下是他李家歷經百戰打下來的,多年戰亂令民間傷了元氣,貞觀年正是實行修生養息政策之時,兩代君臣近二十年努力,好不容易把大唐營造得民風朴實,政通人和,天下百姓對李唐社稷正是萬眾歸心之時,結果這該死的世家門閥竟不給天家長臉,李世民絲毫未經猶豫便決定了站隊的方向。

  不敢動世家門閥,對李世民來說,七宗五姓已不僅僅是大老虎,但該有的態度必須擺出來。

  胡家離開長安的第五天,太極宮裡傳出一道聖旨。

  皇九女恰二八生辰,李世民極寵之,賜珍珠絲帛無數,更正式封為「東陽公主」,實食邑百戶,而食邑封地……正是太平村,原胡家的三百畝土地,全部被劃為東陽公主的封地。

  朝廷還是很講道理的,以國家名義收購土地,土地原主人花了多少錢買的,朝廷雙倍補償。

  太常寺派了兩位小吏到太平村,將賜給東陽公主的土地實際丈量之後便回了城,然後與鄭家交涉。

  交涉之後便有了一個頗具喜感的結果。

  鄭家花五十貫買來的三百畝地,放在手裡還沒捂熱乎,轉眼便被皇家買走,而且是雙倍,一百貫錢抬入鄭家華宅,土地文書被皇家收回,鄭家花費不少力氣強取豪奪來的土地,又被一個塊頭更大更壯的家伙搶走了。

  一百貫……鄭家闔府上下一天的伙食費都不止這個數。

  鄭家家主好累,忽然不想住京城了,想回家,想媽媽……

  *********

  聖旨內容傳到長安坊間,百姓商戶們楞了許久,接著哄然大笑。

  李世民打臉的手法很嫻熟,力道很足,一道聖旨不但討好了自家閨女,而且打壓了門閥氣焰,更平息了朝堂和民間的議論,盡得天下民心,可謂一舉多得。

  無數鄙夷和嘲笑聲中,鄭家非常識時務的從家裡拎出一個臉上刻著「替罪羊」仨字的商鋪管事,西市裡當著無數商戶百姓的面,活活打斷了管事的雙腿,然後送進了衙門,派快馬給走在半路上的胡家補償兩千貫錢,並賠禮道歉。

  事件塵埃落定,如綿絲的春雨裡,工部征調千名工匠民夫,將太平村曾經的胡家華宅拆去,原地搭建一座更豪華的公主府。

  

  PS:緊趕慢趕,還是超過了12點,抱歉,最近又在跟作息規律較勁,等我贏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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