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變異] 星辰之主 作者:減肥專家 (連載中)

 
jjyy168 2016-12-18 10:16:46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96 2043856
jjyy168 發表於 2018-9-29 11:14
第四百九十七章 死有規(四)


    宮啟有一份覺悟:身處血魂寺場域中,對方的力量運化和相應規則已經形成了閉環,他就等於是在一個敵對的超凡領域裡作戰。

    這是戰略上的挫敗,基本的起始條件已經很難改變或扭轉。在這種情況下,在承受相應壓力的同時,就必須要謀劃對應的反制,從戰術細節入手,盡可能的重新奪回主動。

    主動並不等於是狂衝猛打,相反,宮啟的態度更加保守。保守的態度,最大的好處就是保持冷靜頭腦,抑制住消耗,儘量精准調配資源,以應對後續可能的變故……

    理論上應如此。

    可是,在一輪交鋒後,宮啟感受到的並非是這樣。相反,消耗與他預估的有明顯落差,最大的可能是:血魂寺場域的高溫高壓和相應法則環境,能夠對他形成更強的壓制、製造更大的損耗。

    而且,此消彼長。

    宮啟沒有趁勢追擊,他盯住哈爾德夫人,看那邊的狀態變化。

    對面那位,氣血強度在衰落,可是內聚力和鋒銳度不降反升。哦,氣血又從血魂寺場域中找補回來了,這是打了持久戰的主意?

    不,不對,從心志層面上看,這女人動機也並不單純。

    宮啟半譏諷半試探了一句:“身心如刀,場域如爐,還有我在這兒鼓風錘打,設想得不錯,要我搞配合?”

    “由不得你。”

    “……”

    宮啟又給悶了一記,都不知道該拿出怎樣的態度,而此時哈爾德夫人又是微笑,完全不管自家血肉燃燒乃至殘缺的狀態,再度撲擊而上

    放著血魂寺的場域威能不去駕馭,反而搞起了“格殺流”,這種不安於位的野心……看不上自家教團的主祭嗎?

    真是讓人荒誕得讓人笑不出來!

    宮啟不在乎血焰教團的未來,可這樣一個不滯於名位、甚至不在乎性命的強手,憑什麼就讓他碰上了呢?

    一時間,宮啟給纏得有些惱火,可思路還算明晰:羅南在這兒給他打了埋伏,多半還是有後手的,畢竟哈爾德夫人用來阻擊勉可勝任,要做一錘定音的人物,就不太夠格。

    要知血魂寺場域的威能超乎尋常,若在這兒繼續耽擱下去,羅南那小子追上來也還罷了,真等到歐陽辰、武曌之類的出頭,他的性命多半就交待在這裡了。

    可話又說回來,超凡種要打埋伏何必旁生枝節,讓哈爾德夫人出頭,多此一舉……裡面的邏輯實在太混亂,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羅南背後究竟是誰?

    他們要出什麼陰招?

    那招數什麼時候使出來?

    宮啟心思多頭交織,難以安定,越發不願意與哈爾德夫人糾纏:這女人心志可嘉,可實力才是硬杠杠,要指望血魂寺場域打持久戰、磨刀淬鋒,真當老子的超凡領域是擺設?

    一念既動,幔帳舒展,煙氣漫捲。

    在熔爐般的血魂寺場域中,薄薄煙氣並不起眼,可來自於超凡種級別的規則脈絡,卻是實實在在的,

    由於宮啟在淵區的根基受損崩潰,沒有了居中調度的主軸,原本是優勢的超凡領域破綻極大,著手不免謹慎。所以他並沒有主動開啟領域干涉,存的就是一個觀察檢驗,後發制人的心思。

    如今這就是機會。

    縱然宮啟自身架構規則已經是破綻百出,可純要搞破壞的話,仍然輕鬆愉快!

    血魂寺場域中,環繞二人的戰圈,莫名清涼。視覺上,煙氣幔帳若有若無,可它的存在真真切切地攪亂了能量的傳遞,使“幔帳”內外溫度出現了明顯的落差。

    當然,想要完全隔絕是不可能的,可混亂規則絞殺之下,宮啟有十成十的把握,破壞傳輸甬道的穩定性,襲擾哈爾德夫人的“糧道”,來一個釜底抽……咦?

    哈爾德夫人身上氣血沖霄,鋒芒畢露,明銳光芒隔空斬擊,竟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氣勢更盛。

    輪到宮啟這邊,心神一個恍惚之下,倒真的被“焚心刀”直指精神層面的鋒刃斬過,部分靈體架構灼然蒸騰,即便根本未失,也等於是受傷了。

    “一刀。”

    哈爾德夫人輕聲呢喃,僅看表情笑容,不見搏殺的猙獰,倒像是下午茶時光,與閨蜜玩牌消遣時的簡單計數。

    “……很好!”

    宮啟顧不得這小小的傷情,只再度鼓動超凡領域“幔帳”,舒放收卷,更有青灰精氣流轉其間,幾乎在熔岩洞窟中形成一朵暗雲,強行扭曲了血魂寺場域架構。

    手段上,他已經無所保留,完全就是超凡種交戰時,領域干涉碰撞、互相壓制的做法。原本他是想留力氣,對付未知的大敵,可如今在哈爾德夫人那邊顯出來的兆頭很不好……

    漲上來了!

    宮啟心頭又抽了一記,不管血魂寺場域的建構如何神奇,兩方領域干涉扭曲,早該把能量傳輸甬道攪得七零八落,可哈爾德夫人那裡,分明每時每刻都在燃燒消耗大量的氣血生機,偏偏其恢復進程始終不斷、不亂、不減。

    雖然並非一下子回滿,可那種不知不覺間夜雨漲池,逐絲逐分抬起的平穩節奏,與宮啟無所保留的手段、始終未能抑止的額外消耗形成了強烈反差。

    裡面有鬼!

    宮啟盯著哈爾德夫人、感受著自身,兩相比照,那份模糊不清的感覺,漸漸磋磨得清晰起來。

    不是血魂寺場域在作用,至少它不是主要的架構——它只是一個掩飾!

    哈爾德夫人又衝擊上來,無畏無懼。她每一次斬擊,都毫無保留地燃燒氣血,可無論她怎麼折騰,總有一份“回饋”及時……不,是即時注入,看不到任何內外傳導、異氣轉化的過程,仿佛她體內自帶“回血”的裝置。

    可是,當宮啟排除掉血魂寺場域的資訊干擾,且將哈爾德夫人的“回血”與他自個兒的“消耗”對應起來觀察的時候,分明感覺到了裡面某種起伏漲落的關聯。

    她在抽我的“血”?

    不,她沒這個能耐,還有中間環節。

    換句話說,也許有那麼一個“中間環節”,在對我“抽血”的同時,將抽取的力量轉化為“通用能量”,再反注入哈爾德夫人體內?

    玩呢!

    荒唐的猜測,宮啟自個兒都難以接受。

    可是,這個念頭一旦生發,便在他心頭瘋狂蔓延。與之同時,超凡種級別的感應能力,以及幾十年的經驗判斷,驅動著他在血魂寺場域之中、在更加虛緲莫測的層次之上,捕捉相應的細節痕跡。
jjyy168 發表於 2018-10-2 21:34
第四百九十七章 死有規(五)


    數秒,或者更短時間的恍惚之後,宮啟似乎聽到些什麼。那細微的聲息,好像隱藏在血魂寺場域“血血血、火火火”的呼號讚美之後,更加遙遠,也更加紛雜混亂。

    宮啟心念追溯而上,混亂的程度持續提升,就像是來到大都市的中心,四處都是擁擠的人流,閉上眼睛,時時刻刻都是嘈雜的人聲迴響。明明窺探幽微,卻在這個層面上,幾乎被喧囂的“聲息”淹沒掉。

    所幸他經驗豐富,及時調整這一輪感應的錯誤方向,不再去琢磨分析嘈雜群聲的細節,而是力圖去捕捉混亂中的共性。

    羅南,就算是羅南吧,那個見鬼的年輕人,究竟是用什麼樣的標準,聚集了如此龐大的資訊洪流?

    其實,認真去考慮的話,是有脈絡可循的。

    血魂寺場域、哈爾德夫人的氣血燃燒、血與火的極端信念……隱藏在些具現化的東西之後的,怎麼也要有些關聯。

    信眾的念力、呼喚、禱告?

    不,是更原始的東西,還沒有形成具體的邏輯,那麼就是情緒,什麼樣的情緒?

    是……恐懼!

    一點點地分析、感應,直到捕捉了最關鍵的線索,宮啟的思路突然就明晰、開闊了起來。

    沒錯,是恐懼!

    那混沌的資訊層面,既存在無所適從的驚悸慌亂,也有著困獸之鬥的暴戾兇殘,近乎兩極的反應,又統一在最本質的內核之上。所有的這些,在那個隱秘的層次堆積、運化,層層加壓,如同高溫的熔爐,還在不斷地加注燃料。

    每一個參與者,都在有意識無意識地加快這個進程,即便這要求他們不斷地付出、消耗,直至變得虛弱、恍惚。

    在裡世界,類似的事情其實並不鮮見,宮啟利用他的經驗,很快給事情定性:

    獻祭!

    羅南在搞一個獻祭儀式。這種儀式,以所謂的“高維度架構”,將低級資源,換為一種高級資源。哈爾德夫人在配合他,或者更準確地講,是這套儀式的知情者、執行者。

    血焰教團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擅長利用恐懼、憤怒等極端激烈情緒的秘密組織;血魂寺則是最高效運用這類情緒的高端架構。

    可按照宮啟先前的感應判斷,血魂寺並非主體,它處在了附屬的位置,也許只算是架構中的一根樑柱。這根“樑柱”目前也在熾烈地燃燒著,和那些在恐懼和躁怒中獻祭出自身精血元氣的人們,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不,應該說它燃燒得更猛烈、更極端!

    “哧哧”的氣流聲,不只是在物質層面,也在宮啟心神區間流轉,每個起伏都帶著灼熱的鋒銳之意。

    哈爾德夫人的攻擊,好像永遠沒有盡頭;攻伐銳氣的提升,也看不到上限。至少在她的形骸、元氣焚盡之前。

    宮啟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擊退,將她到洞窟石壁上、熔岩裡,打碎她的骨頭,禁錮她的元氣。可是,這壓倒性的優勢,卻無論如何也挫磨不掉哈爾德夫人最本質的內核已經捨棄一切,唯有本心閃耀的極端鋒芒。

    這種狀況本不應該出現的,精神意志堅如金剛,也抵不過物質基礎的朽滅崩亡。

    可如今的哈爾德夫人,拿出了最極端又殘酷的辦法。她捨棄了一切,又是以最高明的方式捨棄掉她把自己、也許還有整個血焰教團的體系,都擺上了由羅南架構的祭壇,進行獻祭,以此交換到遠超出她能力極限的支援。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賭博。

    這場戰鬥下來,就算哈爾德夫人活著,基本上也是半熟,後半輩子就要在病榻上哀號度過、生不如死。除非、除非她在這一場戰鬥中攫取靈機,臨陣突破,成為超凡種,修正重塑肌體架構。

    她就對羅南這麼有信心?

    事實證明,她的信心得到了有力的回報。

    捨棄一切的極端作為,換來的是轟破所有桎梏的無限潛能。相對於在物質層面的衝擊力,哈爾德夫人的心志,正淬煉出無匹鋒芒。每次對沖,就算她的攻勢被轟得七零八落,宮啟這邊也要受到鋒利意念的切割,雜念紛起,心神越發難以圓融。

    當然,這不只是哈爾德夫人攻伐的影響。

    宮啟真的不明白,哈爾德夫人自願獻祭也就罷了,為什麼他這邊也在不知不覺間栽了進去,稀裡糊塗就入了套?

    是因為交戰氣機牽引、彼此攻伐的緣故?

    不,不!作為超凡種,宮啟周身氣機自成一體,自具規則,只有他同化別人的份兒,決不應該輕易被牽涉到別的體系中。至少在氣息能量運化的層面是這樣。

    可排除掉這些,再往更深層、往更原始的層面想一想,以恐懼情緒為根基的獻祭標準,就是說,他本人也符合要求?

    他在恐懼……嗎?

    哈!

    宮啟本能要砍掉這個念頭,可是血魂寺場域之中,虛緲又實在的氣機連結,以及對應的理智分析又告訴他:

    自欺欺人毫無意義。

    沒錯,他就是在恐懼。

    在霧氣迷宮中,他恐懼羅南一系列的謀劃,以及逐步實現的堅強執行力;

    在血魂寺場域中,他又恐懼哈爾德夫人捨棄一切的極端意志。就算這女人目的不純,可通過“獻祭”這一模式,其與羅南的目的目標,又形成了完美融合。

    觀敵如照鏡,當對方的設計完美無瑕、毫無破綻,自己這邊的斑點缺子就給映照得特別清晰明白。

    不管再怎麼否認,宮啟終究是怕的。

    怕敗、怕死、怕絕前路。

    偏偏這一切都又掩蓋在受挫于孺子小輩的狼籍心態下,自我安慰、自欺欺人,心中有了破綻而不自知,就給了那邊可趁之機……

    要穩住!

    宮啟對自己喊,靈智之光照射到了他心底角落中的不堪,感覺確實很糟糕,可是這遠遠不到絕境。

    認真想一想,羅南折騰了這麼多,一環扣一環,不就是為了製造他的心靈破綻,以引他上鉤嗎?

    可他是超凡種啊!

    是什麼樣的依仗,讓羅南有自信,可以建構起困住超凡種的框架?那是什麼層次的知識、力量?

    裡世界從上到下,近百名超凡種,代表了地球武力的最高層級。在宮啟數十年的副秘書長生涯中,他與這些人有恩有怨、有仇恨有交情,真正能做到如數家珍。

    他現在用最理智客觀的心境,將這些人以及所在勢力歷數一遍。從能力者協會到三大秘密教團,從坐地分贓的大佬,到飄泊四方的遊俠。

    然後,他得出的答案是:

    沒有!

    要同時滿足與羅南有關聯、與他有怨仇、有實力有資格設下殺局的強人或勢力,一個也沒有!

    這才正常,若非如此,超凡種也不會是世界上最頂端的戰力;他在能力者協會辛辛苦苦幾十年,也就沒了任何意義。

    所以,冷靜下來吧,不要自己嚇自己!

    宮啟再次向自己喊話。

    即便羅南架構起來的這些,他真的沒能看太懂,那些深藏在簡單獻祭原理之下的複雜又深邃的細節,依舊讓人望而生畏……

    可如果羅南確實有壓倒性的優勢,又何必做如此複雜的前置工作?這更像是一種炫技式的威懾,是一種精巧卻有其限定的手段。

    對付這種手段,他有經驗!

    “你沒機會……”

    突然有話音切入,開始之後隔了好久,哈爾德夫人終於主動和他說話。受高溫炙烤的嗓子,沙啞難聽,卻仿佛是最終的判語,刺耳得很。

    “忝為主祭,卻為一己私欲毀敗教團,你這毒婦,還敢亂我心神!”

    重做了心理建設之後,宮啟的回答也是直指根源,犀利太多。而相應的作法,則更加直白凌厲。

    迎著哈爾德夫人飛縱的血光,青灰雲氣倏然滾沸膨脹,高矗如崖,色澤轉深,便如夏季的積雨雲,臃腫龐大,頂部凝結晶化,強行抗衡血魂寺場域的躁熱高溫,並形成強大的對衝力量。

    渾茫雲氣,便如搗天之柱,強行撐裂了血魂寺場域在物質層面的法則根基,給這片熔岩之國塗抹了完全悖離的色彩。也讓其間最活躍的堅強女性,變成了微緲的爬蟲。

    “呼隆隆”的氣流崩摧之聲,直接壓過了熔岩翻滾爆裂的轟鳴,仿佛有一場暴風雪,從天外而來,壓垮了上方不知多深的岩層,將徹骨的陰冷冰寒降下。

    超凡領域的強行扭曲干涉,一者鎮壓血魂寺場域規則,一者是超凡種級別無所保留的衝擊。

    哈爾德夫人再次被轟飛了,宮啟心理建設之後的決斷,終於對血魂寺場域實現了足夠的壓迫,破壞了相關環境,部分力道甚至打穿了場域架構,落在週邊。

    熔岩洞窟開始坍塌,週邊通向蟻巢的甬道也受到衝擊,每一秒都有成千上萬的火神蟻湮滅化灰,作為血魂寺場域重要支撐力量的火神蟻群體意識也遭到衝擊。

    這樣級別的攻伐,再有兩到三輪,宮啟便有信心將血魂寺場域徹底轟破。更重要的是,隨著超凡領域之間的深度干涉對撞,宮啟對於他所面臨的環境有了更細膩的認知:

    第一點,羅南纏網式的框架建構,要比他二度判斷的水準還要高妙許多。雖然前面的攻伐已經攪亂了支撐哈爾德夫人發揮的血魂寺場域,可更層深的無形框架和約束仍無聲聳峙,同時架設在物質與精神層面之上,似無實有,似實而虛,任熔岩澎湃奔湧、淵區風暴肆虐,也未見受到影響。

    真的是羅南的手筆?

    不像,真不像!

    如此建構,研究之透闢、思慮之深邃、框架之高妙,隱然已經超越了淵區層面,向更高層探入。按照宮啟的瞭解,恐怕只有艾布納那老鬼,或三大秘密教團領袖這種級別的強人,才有資格涉及,若真如此……

    呸,這不又是與剛捋順的邏輯相悖了麼?

    那麼就是某種未進入裡世界關注範疇的“成果”雲端世界都有了,再有這麼一個高端架構,也不算什麼。至於羅南以怎樣的方式去支撐這個建構框架的地基,讓它存在並運轉,恐怕是一個非要到事件終結才能解開的疑難問題。

    相較於這一個難以解釋的疑難,宮啟發現的第二點,讓他放鬆了些:撇除忌憚,砸破血魂寺場域之後,舒展開來的精神感應,沒有發現羅南的第二張底牌。

    是的,除了那個精巧到不真實的獻祭架構,周圍可以探知的範圍,再沒有任何超凡種級別的力量。羅南這個年輕人,真的只用哈爾德夫人及其血魂寺體系,作為截殺他的最終手段……或者,是作為把他扯入羅網的彎勾。

    這究竟是超卓的自信呢,還是無可奈何之下的妥協?又或者有危險敵人以絕大的耐心,在遠方做更致命的伏擊?

    這些都不重要了。

    宮啟靈體的瞳孔結構,都被青灰色的精氣所浸染。同色的粗壯雲柱,裹著他強橫的規則和意志,再一次與血魂寺場域對撞,並發出地震般的轟鳴。

    無所顧忌的第二擊!

    整個熔岩洞窟都在搖晃擺動,火光亂迸。

    窮究更細節的敵方心理,已經不是宮啟的當務之急。因為擴展開來的精神感應網路,為他標注了一個狹小但又絕對安全的區間。有這麼一段距離作緩衝,就算緲無資訊的週邊區域,真的還有強敵埋伏,宮啟也有自信全身而退。

    畢竟,他擁有世界上最頂級的“瞬移”技術,只要破壞掉血魂寺場域這個巨大干擾源,讓周圍時空環境保持相對穩定,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鐘,也足夠他遠遁千里之外。

    此前羅南用雲端世界、霧氣迷宮,還有這個血魂寺場域壓制了他的能力,但如今他不可能再回到前面兩處見鬼的地方去,而剩下這個看似麻煩的干擾源,在缺少了最讓人忌憚的潛在威脅之後,也就不能再稱之為麻煩。

    是的,不……能?

    青灰“積雨雲”忽地搖晃了一下,上層隔絕高溫高壓,自發凝結的雲層頂端,或許是其表象與自然界中某種氣象條件太過接近,便在低溫雲氣與週邊高溫場域密切接觸的鋒面處,滋啦啦的電火閃過。

    宮啟已經浸為青灰的光瞳,閃爍微光,隨即凍結。

    雲層之上的光芒也只是短暫的閃滅,可在這一刻,正是這細微的電火,讓某種尚未明晰的不祥暗影,暴露出了些許輪廓。它還在生長、還在爬升,如同一株從地獄裂隙裡扭曲著掙扎出來的醜樹。

    它每一分顯化,都代表著多個維度的增長。長度、面積、體積、氣息強度、力量層次……

    不,這不是增長,而是暴漲式的增殖!

    宮啟確認他已經及時捕捉到了對方的存在那本就是在他的超凡領域對血魂寺場域扭曲干涉的鋒面上,近在咫尺,而且隨時可以干涉作用。他也確實做出了反應,出於心頭不祥的“觸感”,他本就是存著將威脅扼殺在萌芽之中的想法,手法猛烈而乾脆。

    這應算是第三擊,較之前氣勢略遜,而精微處遠勝之。

    那一方區域內流轉起伏的能量被他徹底凍結、抽乾。這種“抽吸”是如此猛烈,以至於時空結構都在抖蕩,並小部分湮滅,釋放出更暴烈的衝擊。

    這等直指微觀層面的干涉,也就是超凡種級別的技巧和經驗,才能在精神感應未能完全透析、駕馭該層次變化的前提下,實現強大的效果。

    毫無意外,血魂寺場域再一次被扭曲撕裂,而且短時間內似乎難再彌合。

    洞窟頂部的岩層炸碎,原本無形的衝擊波,借著無數道四面輻射、並持續延伸的寬大裂隙,囂張地暴露出來。所有裂隙彙聚的源頭,就是岩層上漆黑的深洞,邊緣塗抹著熔岩和青灰雲柱交織而成的光芒。這些光芒本身似乎就具有腐蝕力量,使剛剛成形的洞口,轉眼就有崩潰之勢。

    按照宮啟的估算,那暴漲式增殖的不祥陰影,應該與那個洞口同步受創,觸碰到其力量層次的天花板,飆升勢頭中斷並急轉直下,再被他支起的青灰雲柱攫住壓制。

    事實上,青灰雲柱在撕裂了血魂寺場域之後,已經鼓動餘勢,要硬生生搗進岩層爆裂的中心點,不給那不祥陰影任何避讓的機會。

    對方確實沒有避讓,可相應的,那令人心悸的暴漲式增殖勢頭也沒有絲毫減弱。它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根本不給宮啟再做反應的機會,就以那種仿佛理所當然的步調,碾過了9999%的裡世界能力者都難以觸碰的天花板,就像是正常人隨意踏上的一層階梯。

    青灰雲柱與血魂寺場域扭曲碰撞的鋒面上,燦爛電火再度閃耀,在陰晦顏色的雲柱中擊打穿梭,卻決不只是展現力量而已因為形成這無數電光的區域,不可計數的陰離子、陽離子、水分子……在並不那麼充分、甚至完全相悖的物質條件下,在超凡領域充分扭曲干涉的複雜環境中,與來自於其他維度的精密結構準確對應,彼此影響干涉,迅速架構起某種強橫又穩固的別樣秩序。

    就算是宮啟,也無法撼動的秩序!
jjyy168 發表於 2018-10-3 23:10
第四百九十七章 死有規(六)

    既然無法撼動,反作用力就隨之而來。

    相較於有形有質的衝擊,心理層面的震撼彈要更早一步爆開。

    “超凡種!”

    宮啟光瞳中,恍如冰封的青灰顏色開裂,這一刻,他眼前的色彩和光度急劇變化。

    剛剛打穿的岩層洞口處,本是遭火光陰雲肆意抹畫顏色,如今卻有純粹而刺眼的光芒彙集,如同太空巨艦蓄能待擊的炮口。周圍撕開的扭曲裂隙深處,也躥動著眩目的光波,偏又沒有任何流散洩露的徵兆,有的只是恍若無限的聚合、束縛、壓縮!

    欲待搗入岩層的雲柱上端,直接就崩碎了。洞口新近架構起來的規則區域不算大,卻堅實穩固得讓人絕望。而正是這樣堅實的力量,已經牢牢鎖定青灰雲柱之中宮啟所在,毫無偏移,無所動搖。

    頃刻之間,攻守之勢易位,本已經掌握了絕對主動的宮啟,一下子就成了他人捕獵的目標。

    “草!”

    在宮啟罕見的咒駡聲裡,如高崖天柱般的青灰“積雨雲”驟然崩塌,虛緲雲氣四散。其中一部分,很快在血魂寺場域的高溫高壓下蒸發,但更多的還是沉降擴張,佔據了更多的區域,也把宮啟的獨有規則,投送到更廣闊的範圍內。

    有那麼一瞬間,血魂寺場域的溫度整體下降,宮啟的規則對其形成了充分干涉,即便它還遠不足實現“鎮壓”的目標,可在一個極短暫的區間裡,卻還是給了宮啟活動的機會

    “嗡”聲顫鳴,宮啟所在區域的雲霧抖蕩,他的靈體隨那震盪一起波動,然後虛化。

    幾乎就在同時,電離通道架構完成,刺眼的電光長龍轟落,將宮啟所在之地的雲霧及相應規則法度徹底蒸發。已經在高溫高壓下扭曲的空氣,不具膨脹發聲的能力,前後看上去就像一幅瞬間定格的畫面,卻依然震撼人心。

    超凡種級別的手段,毫無疑問!

    宮啟的身形出現在五十米開來,在之前要命的時刻,他憑藉雲層規則干涉及對應的瞬移之術逃出生天,卻沒有任何慶幸放鬆。心裡只有解不開的疑懼:

    那邊是誰?淵區建構堅實穩固,肯定是精神側,偏又是干涉範圍最廣泛的電磁方向……貌似裡世界並沒有這等人物。

    總不會是政府或軍方?

    未等轉過彎兒來,突襲又至。宮啟背後,哈爾德夫人循著羅網框架的奇妙引力,捕捉到宮啟挪移的目的地,無聲無息掩至,血光穿刺。

    “滾開!”

    低喝聲裡,宮啟強行把撲擊而至的血光轟退。這是一次不對等的對撞,散亂的血光裡,哈爾德夫人幾乎已經不成人形,可是那柄虛無鋒刃,卻是伴著嘲弄輕笑,如同塗抹了腐蝕性的劇毒,生生在他心頭一剜。

    “恐懼的滋味兒,其實也不錯。”

    “……”

    宮啟又似迎面挨了重重一拳。靈體狀態下他抿棄了大部分無用的生理情緒,就像枯水斷流的河道。可這一刻爆炸的刺激,用更加直接的靈波電流,代替了神經遞質的信號傳遞,製造了更慘烈的傷口和裂隙。

    剛剛做完了心理建設,重構了局勢分析和對應策略,這迎面砸過來的重拳,砸落的何止是他的臉面,還有存身保命的根基!

    他心神有些恍惚,此時側方電光長龍轟落的長痕,還在雲霧中殘留,而上方岩層裂隙中的光波,已經開始第二輪聚攏。他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受其牽引,如果頭頂上的電光炮連發,每一擊都是剛才那般的威能……

    糟!

    危險徵兆陡生,不是來自于上方的“炮口”,而是電光長龍撕裂的“彈道”。便在電光與底層熔岩交織的切面上,忽有人影暴起,抓住宮啟心神恍惚偏移的空檔,瞬間碾過仍然震盪未休的場域空間,轟然而至。

    剛剛轟下的電光炮裡,竟然真是有炮彈的!

    宮啟避過了第一擊,卻終究沒躲過第二擊。

    威脅來得突然,且勢頭猛烈,強橫的規則干涉,將宮啟鋪開的精神感應網路,都給扭曲破壞。

    他能夠捕捉到對方的來勢,卻無法再有更進一步的研判。本能想要再度瞬移遠遁,可周邊動盪的規則環境,已經不給他機會,無奈之下,身外青灰精芒閃滅,聚合雲氣,強行架構規則,形成堅固屏障。

    然而屏障剛剛成形,就被強行轟破,一具裹著金屬裝甲的手臂,同樣也裹著刺眼的電芒,迎面轟至。

    肉身側!

    先期判斷瞬間傾覆,同樣是電磁向,精神側和肉身側怎能等同?特別是倉促之下,竟然被對方近身,強橫形骸氣血反沖淵區,形成了最讓人糟心的干涉力場。若他淵區根基尚在,還能將其強行拉升層次,趨向極域以獲得輾轉騰挪的空間,可如今根基毀喪,平常時段臨時組構都要慢上一拍,遑論近身激戰?

    宮啟心頭悸動,幾乎就在同時,電光重拳正中面門,靈體結構嗡然崩解,隨即與周身繚繞的青灰精氣纏繞在一起,如大風卷雲,呼聲四散。

    這是多虧了宮啟處在靈魂出竅狀態,才能這般說散就散,避讓正鋒。

    可出拳那人一聲不吭,拳鋒稍往回收,包裹著外骨骼裝甲的身軀,順著拳勢回轉旋身。正是這一旋,由暴烈的衝擊,瞬間轉化為內聚待發的拳架,說收便收,圓轉如意處絕不比靈體狀態的宮啟弱到哪裡去。

    尤其是繞體躥動的電流,在物質層面支撐起強電磁場,在精神層面實現了風暴般的擾動,這等攻守兼備的轉換,以及強勢控場,體現了最頂級的強者姿態。

    也正因為如此,宮啟復聚靈體不免多花了幾分力氣,倒是某個名字更加自然地在他心頭閃爍,隨即放射出去:

    “金桐!”

    肉身側駕馭電磁力量的超凡種,宮啟記憶中只有此人而已!一旦驚覺,那份熟悉的氣息印痕,也從裹著外骨骼裝甲以及一層古怪皮膜的“外殼”中剝離出來,映射心頭,確鑿無疑。

    宮啟憤怒的意念橫掃虛空,卻並未激起任何額外反應。對方重新鎖定了宮啟靈體所在,不言不語又是一輪狂攻襲至,兩三拳就再度將宮啟的靈體結構打爆。

    “金桐,你特麼瘋了!”

    在宮啟認知裡的金桐,是最頂尖的荒野獵人,麾下五金獵團實力不俗,同時與能力者協會總會擁有著長期的合作關係——畢竟總會是裡世界最大的畸變種資源分銷商。金桐團隊每年與總會的交易額,都在數億元左右,且涉及了頗多的精品份額,對彼此來說都是舉足輕重的大客戶。

    在這種背景下,宮啟和金桐當然是有交情的,就算不是死黨,每年也有往來。

    可如今這形勢,究竟是什麼鬼!

    宮啟心神動盪,無數個念頭起落,組合成千百種陰謀可能,如同暗夜裡搖曳的樹叢陰影,在心底鋪展開來。

    他明知道這狀態大大的糟糕,一時也難以鎮定。也是幾個閃念的功夫,他的靈體結構又被打爆了一次,這回已經不是他主動崩解卸力,而是真的被重拳給轟散了。

    宮啟真的受傷了,即便靈體對於物質層面的衝擊免疫,對於肉身側有部分優勢,可這仍然無法完全消解金桐強橫的氣血力量。與此同時,他受創又重構的心理防線,再次崩缺了一角,更有無數看見看不見的裂紋蔓延開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絕對不能!

    宮啟到現在也沒搞清楚,為什麼金桐會站羅南那邊,而且還是外骨骼裝甲覆體這種藏頭露尾的行徑。也許這就是一個不可解的謎團。而更現實的問題是:在連續的判斷失誤後,他已經徹底喪失了先機,被金桐近身壓迫。對方的強勢打法,狂暴衝擊以及周密控場兼備,甚至比認知中的還要強上一籌,顯然是狀態爆棚,根本沒給他喘息之機,以他目前的半殘狀態,再這樣發展下去,恐怕要被硬生生地磨死了……

    去你丫的!

    絕境之下,宮啟青灰光瞳如冰層綻裂,隨即砰然粉碎。這一刻,他徹底捨棄了靈體架構,與千錘百煉的精氣渾融一處,形成半虛不實的光霧,強行侵入金桐周身繚繞的電光裡去。

    散去靈體架構,並非是要卸力,而是要在更細節、更微觀的層面,與金桐寸土必爭,瘋狂絞殺。而由此帶來的消耗將以幾倍、十幾倍的程度增長,甚至有可能損傷它靈體核心,後患無窮。

    性命都沒了,還管屁的後患!

    哈爾德夫人駕馭血光停在週邊,她原本還試圖悄然切入,奪取幾分戰果。可事態在第一時間就進入了最激烈的層面,熾白電光與青灰精氣的滲透與反滲透、對抗與反對抗,激起了一層幽暗的火圈,無聲撕碎了血魂寺場域,隔絕出一個致命環境,誰要強行進入,都將成為兩位超凡種對衝力量的宣洩口,承受雙倍打擊。

    她沒有任何插手的機會,只能是拖著殘軀,靜靜感應、等待。她的眼睛在連續的對沖下,已經被打爆了一隻,此時晶體都蒸發掉了,可是心眼明透,更有羅南搭建的框架為探針,直指前方敵人的心底深處。

    宮啟真的拼命了,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決絕,在他與金桐交手的區域內,青灰精氣如同跳躍的冰焰,既有水一般的滲透力,又內蘊著暴烈的破壞力。此前金桐駕馭的電光已然交織成網,可如今這張網開始劇烈扭曲,時不時就要崩開網結、連線,然後重塑……循環往復。

    可宮啟又是恐懼的,破損、重構再破損的心理防線,已經將傷痕深深烙刻在他意志的最深層。此時他能夠如此決絕,是因為那崩開的裂隙中,正噴湧出躁怒的火焰,形成了爆發式的動力——恐懼和憤怒,本就是一體之兩面,隨時切換。

    宮啟能撐多久呢?在近乎失控的爆發下,在框架羅網的抽吸中……

    唔?

    哈爾德夫人微皺了下眉頭。

    超凡種廝殺的幽暗火圈裡,忽然有一道異色的火光閃滅,來自於本是穩如山嶽的金桐身上。

    那是他體外包裹的外骨骼裝甲上,一層火焰燎過,留下了淺淺的焦痕灰燼,而火光未燃盡的位置,包裹在外的筋膜狀異物,只剩下了不足道的些許,還在炙烤下微微抽搐,宛如活體。

    “嘖!”

    哈爾德夫人分明聽到了某人略有些懊惱的砸舌聲。

    戰圈中的宮啟,則感受得更為直接。金桐那邊的壓迫力驟降,狂風暴雨般的打擊節奏也出了不可思議的中斷點……

    機會!

    在規則、氣機絞纏密織的此刻,宮啟的思維已經遠遠落後於本能反應,刹那間他做出了最正確的動作——青灰精氣瞬間聚攏,光色提純,幾若透明,同時淬煉出超越極限的鋒銳,更有蝕透靈魂的陰損。在氣機牽引下,卡著那絕不應該出現的中斷點,順勢直入。

    鋒利的精氣矛劍直接刺入外骨骼裝甲的面甲中央,穿透了兩層金屬甲片以及中間的血肉之軀,前進後出,徹底貫穿。

    噫,中了?

    此時的宮啟有些茫然,滯後的思維好不容易跟上來,卻是翻起了不怎麼相干的念頭:

    記得金桐這廝,駕馭電磁力量,太過隨性,本身又有軀體金屬化的異能,二者相得益彰,足以支撐一個完整的規則體系。所以不太喜歡、也不太擅長與外骨骼裝甲配合,世界上也很難有適合承載他超凡力量的載具……

    前面這傢伙,真的是金桐嗎?

    驟然反轉的局面,同樣反轉了力量的走向。宮啟一擊中的,二者絞纏僵持的力量就此失衡,朝著弱勢的方向傾泄而出。

    外骨骼裝甲的構造強度,根本承載不了這種層次的衝擊,轉眼間上下扭曲崩碎。當然,最先崩掉的就是遭受直接打擊的面甲。

    詭異的血光透出來。

    宮啟的感應,穿透破碎的金屬外殼,也穿透了莫名的血光,鎖定了那張扭曲變形,卻仍然給出熟悉感覺的面孔。

    金桐,不,不是,至少某些時間不是!

    血光中,仍被精氣矛劍穿透的某個模糊面孔正在消融,金桐的五官輪廓則重組呈現,就像是捏起來的膠泥作品。可這張臉面剛剛成形,又扭曲消融掉了,此前那張臉模糊面孔替代呈現,帶著份難以形容的熟悉和陌生……然後再扭曲、消融、替代,周而復始。

    那是,我的臉?

    轟隆隆!

    宮啟的思維突然間脫離了既定的軌道,在轟鳴聲中傾覆,又似是撞出了懸崖,在虛空中翻滾掙扎。

    正因為他如此,他都沒有發現,週邊已經靜候許久的哈爾德夫人,重新駕馭血光,無聲突進。

    宮啟陷在失控的思維裡,他有很多地方都想明白了,但還有很多不明白。可不管怎樣,那渾濁猙獰,又蘊藏著大殘酷、大恐怖的事實,就這麼直楞楞地砸落心底,化為妖魔手爪,狠狠攫合。

    精氣的正鋒,仍在前面那無比熟悉,此刻卻讓人恐懼作嘔的面孔震顫攪動,但凡是個活人,便是超凡種,也死了九成九。對方的氣息也確實在迅速衰落下去,可是,同樣急劇衰弱的,還有宮啟。

    那是心靈層面的衰弱,乃至崩塌!

    意志壁壘轟然粉碎,情緒則像是噴發的火山,炸開了毀滅性的焰光,並在混沌的精神世界裡,發出了尖銳的嘯叫。

    哈爾德夫人近身,血光刺入了剛彙集在一處的青灰精氣深處。然而下一刻,青灰光芒爆發式橫掃,凍結與爆裂兩種截然不同的殺傷同時作用在哈爾德夫人身上。

    血光凝結,隨即爆炸,哈爾德夫人已經殘缺的身軀,幾乎被剔除了一切血肉,只剩下扭曲的骨架,且還在劇烈燃燒。可就是這個扭曲的燃燒骨架,將前方青灰精氣牢牢吸附,就像是塗抹了強力膠水,又或者經過了最徹底的磁化。

    “宮副秘書長,你沒機會了!”

    重複的宣告,便如淬毒利刃的二次穿透。

    宮啟咆哮,他要撕碎絞纏上來的哈爾德夫人,同時也撕碎前面雖然迅速衰弱,卻還頑強存在的噩夢面孔。

    可是,他也在衰弱。

    在他靈體的核心處,虛無的暗影正快速蔓延。就像是吞食血肉的植株,在暗地裡發育壯大之後,便暴露出猙獰面目,光明正大地注毒吸血,進行可怖的轉化。

    暴怒的背面就是恐懼。

    最狂暴的兩輪掙扎過去,宮啟仍然沒能擺脫哈爾德夫人,更沒能抵禦心底暗影的吞噬。那麼情緒自然翻轉,恐懼的陰風反吹到崩塌心防的裂隙裡去。

    很諷刺的,他的思維在此刻回歸。

    宮啟徹底明白了,對方的主攻方向從來都不是血魂寺場域的壓制,不是哈爾德夫人,也不是那讓他發瘋的超凡種對手——對方始終都在腐蝕他的心靈,將致命的毒素涉透到他的心底,這是類似於暗面種的手段,是那些最頂尖的心靈大師擅長的絕招。

    羅南,就是一位心靈大師!

    宮啟忽地一個激零。他頭一回給那少年清晰的定位,而看清了對手,也等於是看清了自己。恍惚中,他似乎抓到了一線生機:

    羅南固然占盡上風,可底牌盡出,沒了後手。這裡離春城並不遠,現在兩大戰力都在與他絞纏,血魂寺場域則在對戰中崩開了口子,再難隔絕內外。他就算不能瞬移逃遁,只要緩過勁兒來,把僵持的時間拉長,超凡種級別的氣息,多半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如果……

    “咚”地震動,似是有鼓捶在他心口上重重一敲。熔岩洞窟在搖晃,而其源頭則來自於虛空架構的動盪。

    就在殘破的血魂寺場域某部,那個由血神蟻穿透並固定的裂隙處,灰白的霧氣正滲透進來。分明只是絲絲縷縷,可剛一滲入,高溫高壓的熔岩地獄,便塗抹了一層很難形容的灰質,整個熔岩洞窟的光度驟然轉暗。

    宮啟心神顫動,因為他確信,這絲縷的灰白霧氣,來自於他不久前才逃出的霧氣迷宮——這也不是什麼霧氣,而是領域碎片,是精密細膩到極致的時空結構元素。

    熔岩洞窟光度的變化,只證明了一件事:這些精密的時空構件,正與血魂寺場域快速互滲融合,這令人頭皮發麻的恢巨集複雜工程,幾乎沒有任何衝突,就算是有,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調整。

    一系列過程看上去像是隨手抹畫的塗鴉,而最終的結果,分明是最精緻的工筆劃。

    在時空建構上,這是讓人絕望的認知差距。而更絕望的則在於:剛才還暴露出來的場域缺口,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已經修補完整,其強韌之處,更勝往昔。

    心靈大師之外,難道還要加上時空大師的稱號嗎?

    宮啟的精神感應茫然遊動,心靈深處,黴斑腐塊般的陰影持續擴張。或許是同化到了一定層次,他首度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個無形聳峙的框架羅網。

    他心神探入,隨即便被熾烈的光芒罩住。

    太陽,似曾相識的深淵中的太陽!

    在幽暗無邊的深空中,日輪座落於中央,蛛網密織,血光流動。那是頻繁交換、轉化的生機元氣,其中相當一部分,都來自他身上。

    此時的宮啟,分明就是一個已經被捆縛成繭的蚊蟲,無數根蛛絲纏繞,無數個節點消化,沒有給他任何機會、任何希望。

    呵,呵呵!

    宮啟忽又一聲咆哮,心靈世界的場景在吼聲中崩塌,他重新回到現實層面。眼前是暗紅的空間,更是某種領域的雛形。

    本地時空、血魂寺場域還有霧氣迷宮的領域碎片,三方結構若徹底交匯融合,這就是超凡領域沒錯。那時稱呼羅南一聲“時空大師”,決不為過。

    可現在……還差一點兒。

    關鍵在於,世上無論哪個強者,斷沒有一縷心念分神,就能演化領域之事。由此可證,羅南,那個心靈的、時空的天才,就在這裡——也許剛到,也許早早的藏身在此。

    不管怎樣,那少年就在這裡,在他可以攻擊殺伐的範圍內!

    自從交戰以來,宮啟的心神從未如此清明、如此集中,當死亡已成定論,最後的滯礙也就灰飛煙滅。超凡種級別的精神感應,放射出最通透的光芒,照徹這片已經極致恢宏,卻還未臻完美的虛空。

    然後,宮啟捕捉到了那個人影。

    那個應該也是靈體狀態的人影。

    尖嘯聲起,青灰精氣瞬間爆燃、純化,就像此前穿透超凡之軀那般,以仇恨和憤怒為燃燒,淬化為最鋒利的矛劍,跨空投射。

    “去死!”

    無所顧忌的一擊,宮啟已經用盡了他的一切,包括此前受場域干涉而難以動用的瞬移法門。由此抹消了幾乎全部的空間距離,方一發動,精氣矛劍便已經來到了目標的面門。

    淵區,不,更上一層的區域奇妙運化,那個本來存身於世間的靈體人影,驟然拔升了一個層次,向上走了一步。

    這一步,從實到虛;

    這一步,力不能及。

    宮啟迸發出又一聲嚎叫,而此刻,他忽地看到了一對陌生而冷漠的眼睛,

    那眼睛離得極近,又是很遠,讓人憎惡。

    宮啟本能要斬滅這眼睛,可在這瞬間,他仿佛墜入了一條蜿蜒曲折的長河,逆著水波,向前掙扎一個身位,卻被激流沖得更遠。

    冰冷的水波沖刷,帶走了他的精力元氣,帶走了他的生機靈光,帶走了他的情緒意念,帶走了生命所應有的一切,留存下來的只有蒼老、衰敗、腐朽等毫無價值的東西。

    宮啟嚎叫,掙扎著向前,終於看到略微熟悉的面孔,那是他陷入雲端世界前,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那個吸引他去夏城,價值深藍專案千分之二股份的女孩兒。

    他並不清楚,他瞬間閃滅的念頭和對應的狀態,與之前和他激鬥的金桐臨死時構成了近乎完美的鏡像。

    這無傷大雅的細節,對於仍在世之人而言,毫無意義。
jjyy168 發表於 2018-10-4 22:05
第四百九十八章 剛開始


    2097年5月3日凌晨3點。

    殷樂又一次低頭,看手腕上那件精緻女士腕錶,確定了這個時間。

    完美隔音的下層甲板生活區,安靜沉寂,居室之間的小客廳,主燈一直沒有打開,桔色夜燈倒是亮著,和投影工作區的柔光交織在一起,照出壁角、地板,還有沙發上那保持坐姿,卻已經沉眠多時的人體輪廓……或曰空殼。

    過去的十多個小時,除了照明光線調整以外,這片區域幾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相較於物質層面,精神層面的感知結果截然相反,特別是來自于淵區血魂寺的震盪,幾乎與羅南“沉眠”的時間等同,從一開始就沒有消停過。

    其中還有幾個區間,震盪運化之激烈,簡直下一刻就要崩解掉的樣子,幾乎要把殷樂的心臟都顛出胸腔,悸動、焦慮還有恐懼的情緒,如影隨形。就算這樣,她還要強自鎮定,努力去安撫教團內部那些不知情的高層,避免他們糊裡糊塗做出蠢事來。

    好吧,其實她所謂的“知情”也不過是半調子,目前只能在遊艇上被動地等待。

    數分鐘前,淵區血魂寺剛度過一個激烈區間,現在的運轉勢頭非常平緩,殷樂也暫時鬆一口氣,分出些心神,看投影工作區上那幅長時間呈現的通靈圖。

    也許是長時間觀察導致的錯覺,她總覺得這幅海上龍捲風暴的圖景,出現了些古怪的陌生感,好像看久了一個字,冷不丁地就不認識了那樣。

    這時候,內置耳機中響起電流聲,遊艇的船長主動和她聯繫:“殷經理,有情況。船體突然吃重了。”

    殷樂第一時間沒聽明白:“你說什麼?”

    “船體吃水深度在增加,就像是硬砸上來十噸貨,目前已經超過了設計吃水學深度,可還在持續……距離結構吃水的上限也不遠了。我們可能著了道!”

    船長剛從軍隊退役不久,說話已經帶上了匪氣,事實上那邊也響起了槍機扳動的聲音,顯然船員區那邊已經緊張了起來。

    殷樂心頭也吃緊,可她面臨的局勢要比船長考慮得複雜太多,哪能輕輕易做出決斷?

    正頭皮漲痛的時候,沙發那邊傳來了些微聲息,貌似是羅南鼻孔裡“嗯”了聲。殷樂看不太清楚,卻能感覺羅南醒了過來,眼皮在動,張開了一條縫,但還沒有完全抬起,如同長睡後的醒覺,半邊意識猶在夢中。

    殷樂呆了呆,心中驟然湧起狂喜的情緒。

    偏在這時,船體微微一震,本來隔音良好的生活區,也能聽到船尾處咳嗽似的轟鳴。正在湖面遊弋的射線號遊艇,速度驟降,像殷樂這種感應敏銳的,甚至有明顯的下沉感。

    顯然,船長報告的情況正在持續惡化。

    也是這時候,羅南睜開眼睛。

    殷樂注意到,羅南瞳孔的顏色有些奇怪,先是一層灰翳,還透著暗紅底色。但隨著眼皮眨動,這些雜色很快剝離,代之而起的是躍動的燦爛光芒,似乎要比室內的光源更加明亮,以至於投影工作區那邊都暗了下去……唔?

    “先生!”

    殷樂下意識覺得不對,向那邊招呼一聲。沙發上的羅南顯然是聽到了,轉過臉來。然而隨著他的動作,小客廳裡的空氣,卻發出了“崩崩”的聲響,好像是勒物的繩索不堪重負,齊齊崩斷。

    這一瞬間,殷樂仿佛被人迎面重重推了一把,踉蹌著後退,一跤跌到進來的臺階上。而她顯然還是幸運的,因為就在她前方,承載著羅南的沙發組直接崩碎、周圍的茶几乃至更遠處的吧台都扭曲變形,仿佛遭到一記重錘砸下,連底部的艙板都崩塌了。

    可就是在這樣的變故下,羅南仍保持鬆弛的坐姿,縱然身下已經是崩散的廢料和直到底艙的空洞。

    羅南的狀態確實是鬆弛的,分明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承載著他,不像是遇襲……那麼用始作俑者稱呼他或者更合適?

    “殷經理,殷經理!”

    船長那邊大聲呼叫,顯然發現了生活區變故,殷樂只是坐倒在臺階上,無法理解當前的局面,也就很難給出回應。

    從容虛坐的羅南,還有閑撥動了一下身前的工作區這處虛擬投影大概是除他以外,唯一保持不變的東西了。

    然後他再次轉過臉,對不遠處的殷樂笑了笑:“收拾一下吧。”

    便在說話的空檔,羅南後方的艙壁也在木板和鋼板的扭曲中迸開一個口子,他聳聳肩,身形虛浮後移,仍帶著光芒閃爍的虛擬工作區,穿透遊艇側舷,向下沉降,很快沒入了湖水深處。

    殷樂起身,幾步來到破損的側舷位置,看著扭曲鋼板裂口發呆,數秒鐘後才記得回覆船長,讓他派船員過來,開始悲催的全面檢修過程。

    是夜,北山湖上起了大霧。周邊區域的畸變種群分明在躁動,風聲、水聲、嚎叫聲連綿不絕,整艘遊艇上的人在濃霧中過得心驚肉跳,又稀裡糊塗。

    至於“始作俑者”羅南,則在水下慢步行走,越走越深。

    北山湖本質上來說是一個堰塞湖,最深處超過兩百米,湖底有大量三戰前城市建築的遺跡,此時都成為了各式各樣水底生物,乃至畸變種的巢穴。

    據說阪城市政府一直在嘗試探索挖掘,還想建個湖底紀念什麼的。只不過隨著今夜的羅南到來,湖底的建築物遺跡,真的是倒了大黴。

    無形的壓力,來自於本來不沾邊的時空,只因為羅南的存在,部分結構與本地時空干涉,造成了細密的震盪。而且,這部分外來的時空結構裡,還流淌著大量“未曾消化的賭資”,更加重了干涉的力度和分量。

    這些“賭資”,來自于魔符所搭建的祭壇框架中那場捨了身家性命的豪賭。參賭人是宮啟、哈爾德夫人以及最後才插手的瑞雯。

    主持賭局的莊家,無疑就是羅南。

    只不過,他已經徹底喪失了公正立場,和搭建框架的魔符一起,赤膊下注出千,把唯一的對家宮啟,照著死裡坑。在宮啟無力破壞、甚至都沒有看透這場賭局本質的情況下,最終的結果,符合它應有的邏輯。

    唯一意外的是,事態進程要比預計中的,還要輕鬆很多。

    由始至終,宮啟的反撲都沒能真正觸碰到他們這一方的破綻和致命之處,宮啟所有的掙扎,都沒有脫離羅南先期的預案。這無疑是長達半年時間的籌謀以及構形知識體系夯下的根基,是以大量且高效的時間積累,換取的瞬間爆發式戰果。

    面對這樣的戰果,羅南的理智能夠分析解釋,可在有些時段,也難免有心志飛揚的飄然之感。

    原來,我能夠做到這麼多、做得這麼好!

    原來,我能夠調動的力量也是如此強大!

    羅南在幽暗水底的某處高點停步,這裡應該是三戰前某個高檔寫字樓,也許還是當年的地標性建築,建築品質出奇地好,抗過了幾十年前的洪峰和泥石流,也抵禦住了這些年來的水壓,以及畸變種的折騰。

    羅南就站在樓頂的外沿處,張開雙臂,深深呼吸。他在控制情緒,又是在享受這一刻的成就。

    湖底沒有給他正常生存的環境,可是正實現干涉的異時空結構,就是羅南最強勁的保障。

    在那裡,宮啟輸掉了他的所有,超凡種級別的靈體架構和恢宏能量,淪為了哈爾德夫人更一步的資糧……且還遠遠超出。

    瑞雯勾掉了宮啟的生機,按理說要得到很大的一份,可是她似乎也到了某個瓶頸,並未取走太多;除此以外,魔符導引分流了一部分,作為蛛網祭壇的運轉成本和未來儲備;三處血魂寺各分享一些,內置的傀儡、相關信眾都有分潤。

    可就這樣,還是沒有分完。

    剩下的,就都積存在羅南這裡,讓他的靈魂力量再次暴漲。

    此前,羅南每一次靈魂力量的爆發式增長,都伴隨著近乎致命的形神失衡風險。可這回,風險並未如期而至。因為他目前仍然嚴重失衡的形神結構之間,出現了一處堅固且高效的“水利工程”或許可以稱為“羅氏領域”。

    毀滅性擴張的靈魂力量,以及大量仍未消化的“賭資”一起,與不斷調動組合的構形碎片一起,逐分滲入精密時空架構中,進行更深層的轉化。

    從潑天的洪峰,轉化為源源不斷的電力,一切的一切,都顯然自然流暢。

    羅南明白,裡面最關鍵的因素,就是他漸漸深入掌握的構形理論。這份明顯高出地球現有層級的知識體系,正迅速夯實他立身存世的基礎。

    這是個好的開始,也僅僅是個開始。

    前方虛擬工作區裡,通靈圖持續閃爍。

    羅南視線落在原屬於宮啟的那道海龍卷之上,隨著他的注視,其細部的線條陰影結構,正在持續轉變。在過程中,此前飄飄然的心緒,也隨著細部的勾勒變化,持續沉澱,漸歸於沉靜。

    要入場了。

    從一個“偽超脫”的構圖者,成為真正的參與者。因為在此刻,他具備了與其他“海龍卷”鼎足而立的能力。

    如前所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jjyy168 發表於 2018-10-9 11:21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大排查


  清晨,庭園木石陰影之間曦光微透,屋舍石燈的暖光自動熄滅,任由大自然的光線塗抹點綴。一時間,庭園中仿佛彌漫著薄薄青霧,冷森靜謐。

  然而,終究已經是晚春時節,距離立夏不到兩天,在很多人心中,阪城這邊分明已經燥熱起來。

  玉川瑛介跪坐在簷廊平臺上,一言不發,看蓄滿了的“添水”竹筒將汩汩清流送入淺池,隨後“啪”地回正,驚起了早起的雀鳥,撲楞楞飛走。本是經典的禪意小品,可他的心思卻像是那飛走的鳥兒,久久難以回靜。

  在他側方,手下頭號情報頭子竹本茂,正低聲彙報:“到目前為止,翡翠之光號的航行計畫保持不變,不過很多預約人員、受邀人員到現在也沒有明確;還有人以身體不適為由取消了行程……”

  玉川瑛介擺擺手:“從阪城上船的,只是一些捧場的人。一百個阪城富豪加起來,也比不過能力者協會的會長先生。艾布納會長折返檀城,確定不參加拍賣會……他們就連鼓掌,都找不到目標。”

  竹本茂聲音低沉:“有關這件事,現在基本可以確定,檀城方面出了變故,那邊嚴密封鎖消息,不過從多個資訊管道獲知,大約二十個小時前,火山島附近有強烈的能量反應,懷疑有超凡種級別的衝突。”

  “包括死亡。”

  “死亡?”竹本茂很吃驚。

  玉川瑛介身形坐得筆直,以此表現出他對當前形勢的慎重態度。就在兩分鐘前,他接到了鑒玉會的最新情報:“就在火山島上,長期閉關的副秘書長宮啟,形骸被毀,屍骨無存。”

  這消息已經超出了竹本茂平常接收、處理的資訊範圍,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隱約猜到,恐怕玉川瑛介也是被消息震到,心神動盪之下,才會主動對他說起此事。

  為此,竹本茂自動閉嘴,不做任何評價,只當自個兒是個啞巴。

  “風言風語,有時也會變成事實。有關宮啟發現新位面的傳說,我一直半信半疑,可目前幾乎可以認定,確有其事,而且情況比預期的更加複雜。現在有一個猜測:發現新位面的已經不只是宮啟一個,還有其他人也插手其中,抽機會在宮啟背後,給他一記悶棍……我不想說這些事,因為它和我們本來沒什麼關係。”

  玉川瑛介眼神指向竹本茂,想來這位情報頭子很能理解他的感受。

  竹本茂繼續裝啞巴。

  “颱風下的池塘,也難再波平如鏡。”

  玉川瑛介盯住竹筒下的淺水窪,那裡已經波紋不生,可他心頭的燥勁兒卻仍未消除:“能力者協會那邊,已經開始清查全球所有超凡種的行蹤,包括各方勢力的武力調動情況,細化到淵區固化構形的動態……”

  竹本茂眼皮跳了跳。

  多虧“羅教授”幾個月來的授課,傳播相關概念,使他這種修為有所欠缺的人物,也對淵區構形體系有了一個概念上的認識。而越是清晰,就越明白這一波行動所帶來的動盪影響。

  這已經不只是神仙打架了,而是切實影響到了他們這邊。所以竹本茂還是開口:

  “大排查?”

  “呵呵,完全沒有頭緒,才會拿出來的笨辦法。超凡種不說了,各個教團都要被查一遍……阪城也不例外。隔了太平洋,也免不了池魚之殃啊!”

  阪城有“萬神之城”的美號,或者是嘲諷,但這邊教團林立,卻是不爭的事實。尤其裡面還有一部分,屬於玉川家扶持,千頭萬緒,梳理起來並不容易。

  玉川瑛介吩咐:“自查自清,也要和阪城分會通氣,做好有關事項。如今不怕做事,只怕人趁機生事,所以一些事情務必要做到前頭。”

  “您是說……”竹本茂聽出他言外之意,特意再問了一句。

  “啊,之前從鑒玉會獲知情報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需要鎮之以靜,以大局為重。按照我們那位會長的戰略,全力攻關破碎之地,我答應了。”玉川瑛介勾動嘴角,面頰抽搐,“可只隔了兩分鐘,天照教團也來電,要求得到本次排查工作的主導權,讓阪城恢復風清氣正的環境……”

  至此,竹本茂終於明白了玉川瑛介糟糕心情的源頭:“他們又要收割一波?”

  “是呢。在大多數人受制於大局,要為此做出犧牲的時候,就是有一些強者可以無視,甚至能夠反過來利用它——那個最任性的傢伙不是還在羅遠道的實驗室裡嗎?沒想到,那個當爹的也不遜色。”

  竹本茂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吸氣,回憶起當年天照教團以阪城為“鍋釜”,以諸多教派教團為食材,熬制的那一盆鮮湯。如今一茬割過,新的一茬又長出來了!

  玉川瑛介的怨憤之氣,也不只是對天照教團:“誰都知道,宮啟已經閉關半年。當初閉關,是被鐵三角從夏城逼回來,因為劫持羅南失敗;涉及到新位面,也是夏城局面正亂的時候,當時羅南正發表驚世駭俗的‘囚籠’和‘構形’理論;如今出事,夏城那邊,不,羅南那邊正好又有大動作。他們倒是置身事外……”

  話到這裡,玉川瑛介忽地住口、發怔。

  竹本茂眼皮又跳了一記,覺得這個思路很危險。

  幸好玉川瑛介擺擺手:“他那時剛出夏城,就算是飛……咳,就是飛也飛不到。”

  如此煞有介事地解釋,貌似也很古怪的樣子。

  兩人再對視一眼,玉川瑛介便下令:“去做事吧,務必周全。”

  “嗨依。”

  竹本茂起身,退行三步後轉身離去。簷廊下只剩下玉川瑛介一人,目注漸漸光亮起來的庭園,怔然不語。

  大約在同一段時間,北山湖南岸某間高級住宅內部,蛇語悠悠醒來。她眼簾半開,屈動手指、小腿,慢慢疏通血脈。說起來她已經在客廳榻榻米上躺了一周時間,身體機能不可避免地下降,一時也難起身。

  在她身體四周,還留存有一個個指頭大小的破洞,那是佐嘉衛門先生的痕跡。也僅此一波,此後這段時間,那邊真的不管了。如果她沒及時回魂,也許會就此變成一具腐屍也說不定。

  “好吧,算是幸運。”

  蛇語自嘲一笑,暫時停下掙動,看清晨陽光下的浮塵,怔然無語。由於她長時間躺倒在這邊,智慧管家也難打掃衛生,幾天下來,榻榻米上都積了一層浮塵。如今身上也都沾了灰,感官心理上很是難受。

  蛇語愛極了乾淨,當下就吩咐:“秀治先生,準備湯池。”

  “聽從您的吩咐,太太。”高級智能管家用成熟老練的聲音回應。

  刹時間,這個房間就生動了起來。

  數分鐘後,蛇語終於成功掙扎起身,第一時間就進入中庭仿園林設計的溫泉池清洗。

  四面是由落地玻璃推拉門構成的若斷若續的流動空間。中央滿滿一池溫湯,光赤著躺進去,沉入池底。肌膚與水體充分接觸,細微的水壓、軀體各個部分不同的熱感、池波蕩漾帶來的溫差變化、乃至於發乎自然的窒息……形骸感覺是如此的豐富、細膩、真實。

  以往從未在乎,甚至鄙視的低層級感知,如今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夠,只是一層層、一點點地體會。

  池中溫水都換了兩茬,蛇語才意猶未盡地起身。隨著她的動作,其中一片落地玻璃窗自動變成鏡面,她看鏡中婉約纖長,泛著生命光澤的身軀,又發起怔來。

  指尖不自覺劃過胸口,觸及面頰,她隨即念動咒言,將一層如霧輕紗揭下。失去了隱之紗的偽裝效果,鏡中面容與數秒鐘前相似又不同。正是這鏡中面目,微蹙起眉頭,其中心緒尚未識得分明,周邊卻是起霧。模糊的霧氣,有別于溫湯泉池的水霧,透著奇特的灰質。

  蛇語心神凜然,不顧如今寸縷未系的狀態,伏身跪倒,五體投地。

  然而霧氣中並沒有什麼資訊傳來,只有微不足道的重量,落在她的背脊上,幾乎以為是錯覺。事實上,那份獨特的觸感,還有手邊隱之紗的細微引力,都明確告訴了蛇語答案:

  默之紗。

  曾經夢寐以求,幾乎賭上性命的奇物,就這麼落在她身上。

  此時蛇語心中,便如溫泉室內的水霧,滿溢又空虛,滋味無法言喻。她保持跪伏的姿勢快三分鐘,確定沒有後續的指示,才回手扯下背脊上的默之紗,站起身來。

  很自然地將兩股細紗合在一處,它們彼此感應,但總還差了一些。

  蛇語並不失望,這都在情理之中。更何況,現在這種事情又算得了什麼!

  “秀治先生,新聞簡報。另外,給我備車。”

  蛇語從溫泉室出來,稍稍定神,便通過智慧管家啟動了萬靈教內部系統,各路資訊,開始向這邊彙聚。

  世俗世界的、裡世界的,兩個軌道幾乎不相交——正常情況下是如此,可現在的情況是,有一個新聞,以不同的側面,同時站上了兩個領域關注的熱點:

  “飛天魔鬼魚。”

  “人形次聲波陣列。”

  蛇語不斷更新近段時間以來的資訊,同時花更多的精力,認真梳妝打扮。不多時,那位容光煥發的北山雪繪女士,就在梳妝鏡裡出現。

  車子到了,蛇語盛裝出門。

  臨出門,時間是2097年5月3日9點,很奇妙的,和那個新聞爆出的最早時間點,正好差了二十四小時。

  不管世人知或不知,二十四小時,已經是天翻地覆。
jjyy168 發表於 2018-10-11 21:17
第五百章 信號波(上)


    一直深居簡出的北山雪繪女士,突然乘車外出,在這片住宅區也成了不大不小的新聞。居家的主婦們,從庭園、街面、臥室等各個位置和角度,投射來視線,收集各種細節,預作今日的談資。

    那些視線和庸俗的小心思,肯定瞞不過蛇語。以前她根本懶得在上面浪費心思,可今日她倒是隔著車窗,饒有興味地掃視這一片住宅區,看道路兩側的庭園,以及庭園內外隱約熟悉的面孔。

    相對於蒼茫重複的雲端,庸俗又怎樣?那些塗抹著粉底和口紅的蒼白面孔,也煥發出絢爛的色彩呢!

    雇傭的專業司機,一直默默開車,有關路線早已經安排妥當。出了住宅區之後,便進入了北山湖南岸的環湖大道。這道高標準磁軌的地基打得極高,當初建設時,就有第二道防波堤的作用。車子行駛在上面,便能清晰地看到北山湖的萬頃碧波。

    至於湖畔那虯勁有力的香樟大樹,幾近三十米的高度,還是穩穩地壓過環湖大道一頭,就算是在這邊,仍需要仰視。看它舒展的樹冠側枝,真如一隻橫伸的巨靈臂膀,擋在北山湖與阪城之間,令人油然而起敬畏之心。

    正因為如此雄姿,還有幾十年間流傳的神異故事,佐嘉衛門先生那裡,即便是白日、工作日,仍然不乏香火。

    蛇語隔著車窗,也能感受到某個愈發圓融的靈性,正在香火信念之中,盤轉流動,梳理物質與精神的雙重環境,一點點地滋養壯大。

    她眼神冷澈,一念生寒。

    與之同時,對面也有一道意念,從車體外掠過,兩邊一觸又分,算是打了個招呼,情緒都是冷淡。

    蛇語並未斥責佐嘉衛門,後者也沒有道歉的意思,二者之間的交情,大略如此。半年多的時間足夠消耗乾淨,並不奇怪。至於共同建構的萬靈教團之後走向如何,甚至二者後續怎樣……蛇語也好、佐嘉衛門也罷,眼下都沒有主導權。

    因為現在的北山湖上,正有某位“大人”橫在那裡,蛇語和佐嘉衛門自覺不自覺地都要以那位的意志為依歸,蛇語是自覺的那個,至於佐嘉衛門先生,就要看後面的反應了。

    車子很快拐下了環湖大道    ,停在了南岸防波堤碼頭,在這裡蛇語已經備好了船,準備到湖上拜見那位。可尚未成行,便見湖面上駛來了一輛釣魚艇,艇上一位似曾相識的年輕女性,正遙遙對她送來笑容。

    很快,兩邊就在碼頭上見面。

    蛇語已經想到了,眼前這位女性,她確實是見過的。一周前她受羅南招魂喚靈,短暫靈肉合一的時候,偶爾會看到這張面孔,只是隱沒在如夢似幻的迷霧中,難辨真假。

    現在就不用費心分辨了,必然是羅南的身邊人無疑。縱然蛇語能判斷出,這位的修為比她差上一截,還是很恭敬地欠身致意:

    “罪女蛇語,見過上使。”

    殷樂眼波微動。

    蛇語身著傳統和服,盛裝而來,言行謙卑而有古風,根本是拿出了禮敬神明的姿態,自然而然地將羅南推舉到了極其崇高的地位。

    那麼,她這個臨時秘書,就真的能穩居於崇高如神明的位子之下?

    一念轉過,殷樂笑著側過身去,讓開了蛇語的禮數,同時也微微欠身:“不敢當,敝人殷樂,忝為血焰教團副主祭,奉主祭之命,在先生身邊伺候,當不起‘上使’的稱呼。”

    血焰教團?夏城的那個?

    蛇語沒有參與擊殺宮啟的最終戰,也就無從知曉羅南與血焰教團的密切關係,聞言難免驚訝。可這時候,也由不得她問個清楚分明,只能按下心頭疑惑,依舊是保持恭順的姿態,希望殷樂轉告一聲,讓她能夠面見“大人”。

    對面的回應卻頗是古怪:“北山女士,據先生講,你是山溪樂隊的粉絲?”

    蛇語愕然抬頭,便看到殷樂意蘊頗深的微笑,當下心念連閃,一秒種後便回應道:“大人說的,自然沒錯。”

    聰明人的聰明回答。

    如此一來,殷樂也省了許多口舌。就感覺上來說,她隱約覺得蛇語的存在,會對她形成一定的競爭;可就理智而言,她更清楚現在搞所謂的‘爭風吃醋’毫無意義,能夠保證資訊準確地上傳下達,才是她的職責所在。

    “正好,山溪那邊正在排練,北山女士可以去看一看。你是演員,他們是歌手,領域差別挺大,

    可怎麼說也都是藝人,你還是前輩,可以近距離交流……哦,正好有事要去城裡,搭個順風車可以嗎?”

    “當然。”

    蛇語請殷樂上車,兩人中間還有一番謙讓,最後還是殷樂選擇了駕駛員後面的位置,將副駕駛後的主位留給了蛇語。

    車子駛向阪城市中心,路上殷樂便將山溪樂隊,特別是莫雅與羅南的關係資料,交給了蛇語,並大致解釋了一下當前的局面。

    其實,就殷樂本人而言,還不太明白為什麼要讓蛇語介入進來,包括羅南喚醒、收服這位以前仇人的過程都不怎麼清楚。另一邊的蛇語,則對羅南遭遇威脅的背景,深感不可思議:

    威脅一個斬滅超凡種的“神明”,玉川家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是因為大人過於低調了嗎?

    兩邊都有疑惑未解,但懾于羅南本人的存在,也不好深入溝通。依稀間二人都有一份覺悟:她們就是羅南手中的兩份拼圖,遵照那位的意志,擺放在不同的區域。至於完整的圖景,恐怕只存在于羅南心中,又或要到最後階段才會完整呈現出來。

    無論是蛇語還是殷樂,都是比較擅長交流的人,開啟了與駕駛室的擋板後,司機那邊也無須顧慮。她們很快就找到了很多新話題,比如佐嘉衛門和萬靈教團、血焰教團與羅南的關係等等。

    雖不至於合盤托出,卻也能幫助彼此多做瞭解溝通。末了,她們又談到羅南當下的行止,殷樂其實有些苦惱:“射線號需要進塢全面檢修,需要至少一周的時間,先生起居就需要另找座駕。可短時間內要找到同樣的規格的遊艇,且不露痕跡,並不容易……”

    羅南可以不在乎起居條件,可殷樂這種生活秘書無論如何都要做到盡善盡美。

    對這種事情,蛇語不能置喙太多,只是按應有的姿態表示:“若大人不介意罪女蝸居簡陋,搬去暫住也是好的。”

    殷樂不覺得羅南會到耳目眾多的住宅區去居住,只禮貌回應:“我會向先生提起。”

    嗯,如果到羅南回來,仍未找到合適的替代遊艇的話。

    話說他這回在湖底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了?

本帖最後由 jjyy168 於 2019-2-11 21:54 編輯

jjyy168 發表於 2019-2-11 21:55
第五百章 信號波(中)


    5月5日,晚間8時許,阪城的夜幕,仿佛女神垂落的裙擺,今夜不再有神秘禁欲的氣息,而是塗染上眩目的煙花,每一次擺蕩,都是百千冷光暖色,流轉變幻,美不勝收。

    不過今夜最灼眼的,在下而不在上,在水而不在天。

    北山湖南岸,浮水臨堤,搭建起了豪闊華麗的舞臺,高亢的電吉他尖音,裹在數以萬計的粉絲、市民、遊客的呼嘯聲裡,壓過漫天煙火的低鳴,宣告阪城音樂節正式拉開大幕。

    堤岸上,阪城警方如臨大敵,上千人支起人牆,嚴防死守,避免狂熱粉絲激動之下造成踩踏,乃至栽下湖去。

    岸上如此,此時在主舞臺兩側及後方,也圍滿了大大小小的遊船,船上也是人頭湧湧,相較於岸上,熱烈的氛圍絲毫不遜色。

    “四面台,八方客,我為先……光芒萬丈呀!”

    山溪樂隊的旋律吉他手汪陌,一反平日悶沉的性子,拼死趴在船舷上,搶佔了最好的觀景位置,近乎貪婪地攝取來自主舞臺上的氣息。

    為音樂節開場的,是毫無疑問的世界殿堂級樂隊,其中每一個都是他的偶像,也是他夢中都希望企及的目標。

    羡慕之後,忽又索然無味。

    “我們要上臺!我們去路演!”

    貝斯手黃向東已經酩酊大醉,在旁邊振臂高呼,惹得旁邊人們側目,卻也難得切中汪陌的心思。

    汪陌歎了口氣。

    他的演出已經結束了。

    山溪樂隊在參加阪城音樂節的數百個樂隊中,水準只能說是中下,受邀演出也只算是暖場性質,還輪不到主舞臺,兩個小時前結束的小型歌友會,就是他們在阪城唯一的演出任務。

    其實吧,參加音樂節的大部分樂隊都是如此,然後就要自謀出路,路演什麼的不算丟人,地下樂隊的生態便是如此,還更有範兒。

    問題在於,樂隊主唱明天就要離開,大家還玩個鳥兒!

    “哦哦哦,美女!”

    黃向東仿佛有了大發現,嗓子驟然尖了上去,就和他慘不忍睹的高音一樣。

    汪陌懶得扭頭,倒是後面也拎著酒瓶子的大齡鍵盤手馬樓,眯起已經微花的眼睛,蓋章認證:

    “嘖,和服美人,真好啊!”

    “哪兒呢,哪兒呢,哪兒呢?”

    最新加入樂隊的鼓手傑夫倫,個頭小小的,卻是個典型的多動症患者,就算在烏央央的人群裡,也往復跳動,活力和好奇心都是一等一的旺盛。

    馬樓好心回應:“右手邊,岸上,素青色和服……啊呀,真是個端莊的美人。”

    汪陌撇嘴,其實他也看到了。確實,那邊的和服女士所呈現出的體態和色調,都非常合乎審美。然而在夜色和狂閃的煙火燈光之下,一切景象都自帶濾鏡效果,說到底也不過是摻雜想像的自我麻醉而已。

    相較于清高的科班生,傑夫倫的腦回路明顯沒那麼複雜,事實上,他已經high到不知東南西北、上下左右:

    “右?哪是右?”

    還是同類最瞭解同類,黃向東在他耳邊大喊:“ride,ride(節奏鑔)!”

    傑夫倫瞬間明白了,跳著往岸上看,很快哈哈地笑起來,揚臂大聲招呼:

    “美女!比濟桑,歐尼醬……”

    汪陌捂住了臉,也許就此回去夏城更好吧!學院派出身的他,真受不了這個。

    隔著幾十米的水面,還有嘈雜的樂聲、人聲阻隔,傑夫倫的嚷嚷聲,本不可能傳到那邊去的。然而大概是巧合吧,那位女士真的側過臉來,視線似乎在船這邊聚焦。

    傑夫倫更加興奮了,恨不能把胳膊給甩出去。

    汪陌不得不艱難地往旁邊擠開半個身位,免得被踩到腳。剛移開,就聽見“哎呦”一聲,傑夫倫的膝蓋撞到了船舷圍欄。

    然而,傑夫倫根本沒感覺到痛,甚至那一聲叫喊,也並非是疼痛導致,而是精神上的刺激,他用力拍圍欄,聲帶撕裂:

    “那個,那個歐尼醬……毒蛇!毒蛇!”

    周圍人們都是側目,覺得這哥們兒確實是嗨過頭了。最終還是份屬同類的黃向東,視線來回幾遍,驟然醒悟:

    “啊啊啊,過氣女演員,迷之高傲的什麼雪!”

    傑夫倫猛拍黃向東的肩背:“沒錯沒錯,就是那個假正經的女人。昨晚找了半宿,都沒找到那類片子,今天歌友會上……”

    “也來了,沒有當面批個狗血淋頭,真是感激啊!”

    汪陌和馬樓也都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四個樂隊成員難得達成了一致意見,也對岸上的和服女士印象深刻:

    畢竟,不是每個“歌迷”都會像那位一樣,當面指斥“除了主唱以外,樂隊成員只是平庸天賦集合體”這種話的。

    況且,就算是對主唱莫雅,那位的評價也是“節奏遠勝音色”、“氣質顏值更具價值”、“閉眼後,是吉他技巧拯救了你和你的隊友”之類的淬毒尖刀。

    在那優雅端莊的表皮下,肯定是陰冷滑膩的蛇鱗吧!

    汪陌都覺得心口氣不順:“這女人,憑著衣妝打扮,她應該去歌劇院啊,幹嘛來聽搖滾,還對我們這小樂隊說三道四?”

    老馬樓昨晚也熬夜做了功課:“根據網上資料,她確實有寶塚劇團的資歷。”

    “……”

    這就是大神級人物了,野雞學院派惹不起。

    汪陌縮了,傑夫倫還在那裡蹦蹦跳跳:“一定是壓抑壞了!唔,也許她外冷內熱?我出手的話……”

    “就算她卵巢裡裝滿了幹柴禾,一點就著,火星兒也由不著你來點。看什麼看!這就是個看臉的社會,不論男女。”

    黃向東大拇指翹起,往肩後戳,在打擊同伴的時候,他的思路和方位感都很清晰,重音也落得很準確。

    “女,女……哦!”傑夫倫拉長了聲調,倒也不惱,事實上,男人對這類美型場面還是很有承受力的,他只是感慨,“早聽說那位超有女人緣,來阪城是見識了,三個?四個?浪費!”

    黃向東又送他一個小拇指尖兒:“知足吧你,也就她沒招上水意,否則哪能輪到你這渣渣。”

    傑夫倫仍不生氣,兩個聊high的男人,一起哈哈大笑,然後又抱頭乾嚎,一切盡在不言中。

    下層甲板的混亂,與上層半封閉觀景台的喧囂雜揉在一起,沒有留下任何安靜的角落。不過,但凡有需要、有情調,人們總能下意識過濾一些外部雜音,構築一個主觀上的私密空間。

    當然,如果能夠有三位保鏢不動聲色地隔開一處小空間,氛圍存在的物質基礎,就更加堅固了。

    此時,莫雅心中就是一片靜謐安然,和摯友倚著欄杆閒聊,不管什麼話題,都蘊含著趣味和情調。

    或許是巧合,岸上的和服美人,恰好也是莫雅和唐儀聊天的話題。

    與對岸積蘊著女性魅力的傳統服飾不同,這邊兩位都是隨意且趨向中性的常服,同樣的高挑俊美,站在一起就好像模特大片,滿滿的都是時尚感。可在話中,流動的全是回憶的味道:

    “在你們眼裡,我們的表演大概就是千瘡百孔,不忍卒睹?”

    “哦?”

    “我可記著,93年校內音樂節,某人的評價純是一個路子,需要再複述一遍嗎?”

    “我只是對你的分類方法有疑義……好吧,我是說沒必要分得太清楚明白。”唐儀伸手,輕撚住莫雅頰側垂落的一縷髮絲,“頭髮就是頭髮,絕大部分情況下,單單一兩根、三五綹沒什麼意義,反倒是笑話。”

    “不要修正我的既定觀念。反正從舅舅和羅南身上,我就明白,一條血脈延續下來的親人,天賦也是天差地別,更何況你我。”

    “確實像你,早早覺悟,也不妨礙去撞個頭破血流。”

    “怎麼會?”莫雅笑靨綻開,隨即稍湊過去,無視周邊目光,在唐儀頰側輕吻一口,“我可是最樂觀的等候者,我等著身邊每個人兌現天賦,實現夢想……畢竟,沒有親人等在那裡,成功之時或許就是最悲哀的一刻吧。”

    “哇噢,可以做演講素材的遠大理想。”

    “舅舅灌輸給我的,也許可以稱為‘終極背景牆’成就?現在想想,或許就是哄小孩子。但沒辦法,我很吃哄呢!”

    明明不怎麼好笑,可兩人額頭抵在一起,鬢角廝磨,仍不免笑出聲來,自然又惹得旁人側目。

    唐儀不在乎別人的視線,可當她將莫雅口中的“舅舅”,與更直接的身份資訊聯繫在一起後,心神還是飄忽了刹那:

    羅中衡……那個讓李維不惜代價親自出手的研究員,“天賦”真的可以突破文明的代差嗎?或者說是更不可思議的資源“餵養”出來的奇跡?

    如果是前者,那奇跡很難在短時間內重現;

    可如果是後者,使奇跡重現的“不可思議資源”究竟在哪裡?

    近一年時間裡,類似的問題正不斷折磨那些高高在上的傢伙。

    繼續縱容、觀察?

    還是在下一個羅中衡出現之前,掐死危機的苗頭,避免付出更大代價?

    幾個岔道口過去,事態就走向了失控的邊緣……又或者已經失控而不自知。

    她輕聲感慨:“阪城雲層很厚呢!”

    莫雅抬頭,漫天煙火還未散盡,焰光與殘留的煙氣交織在一起,濃墨重彩,感官上不夠清澈,但要說雲層……真的沒看到。

    倒是有一艘巨大的飛艇,在姹紫嫣紅的流光中,緩緩駛過。

    煙火就在飛艇周邊炸裂,白心妍輕舉酒杯,清澈酒液中映現華彩,也隨著空氣分子的震盪傳播而發生細微的形變。

    此時,縱然隔著全封閉的觀景窗,似乎也嗅到濃郁的火藥氣息。

    “明天,環境事務部主官大概要鞠躬謝罪?”

    玉川瑛介不搭理這種無意義的話,他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盯著前方視覺化的動態資料圖表。多重功能區劃分,導致圖表整體顯得比較複雜,唯有左上角直接從航空公司資料庫截取的乘客班次資訊,還算直觀。

    莫雅,羅南表姐的照片,佔據了很醒目的一塊區域。

    玉川瑛介盯著那張照片很長時間,終於垂下眼瞼,敲敲沙發扶手上的虛擬鍵,瞬息之間,滿螢幕的圖表資料,都清掃乾淨,投影區域黯淡下去。

    “半途而廢?”

    白心妍的聲音又一次傳過來,玉川瑛介真不想理會這種尷尬話題,可想到白心妍和王鈺的曖昧關係,以及她本人在天啟實驗室的特殊地位,停了幾秒鐘後,終於還是做出解釋:

    “至今找不到羅南。目前已動用了阪城的全天候監控網路,調動了頭頂的衛星,包括警方的資訊化布控,卻始終沒有效果,好像憑空消失一樣。”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找不到羅南,你就不會對他的姐姐下手?”

    玉川瑛介略一猶豫,還是點頭:“基本上,是的。”

    接下來他忍不住又解釋了兩句:“王鈺的目的,也只是想讓羅南低頭彎腰,親身參與公海拍賣會,並達成協議而已。現在,那傢伙也許已經坐著魔鬼魚跑到了太平洋中心,我們何必再畫蛇添足?”

    “是嗎?我以為你在幫他熬鷹。”

    看破不說破啊,女人!

    玉川瑛介承認,當時他確實迷了心竅,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如今只能含含糊糊地解釋:“我只是個生意人……”

    “哦,我以為鑒玉會裡面,只有野心家式的資本家。”

    “只是對資本更具信心。”

    玉川瑛介很樂意轉移話題,為此他還用某人的言論背書:“王鈺不是經常說嘛,資本就是人性的膨脹,只要人們存在欲望,只要世界存在交換,只要資本流速超過生產能力,資本就是終極的選擇,是不敗的王者。站在勝利一邊,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只是學習並踐行而已。”

    “你只是在吹枕頭風……很可惜,近期我並不準備和他滾床單。對我來說,資本的力量仍然太虛無,我還是更喜歡直觀的、強壯的人。”

    白心妍從觀景窗那邊走過來,來到玉川瑛介正面,拉近與他的距離:“王鈺,還有你,至今也沒能讓資本力量突破真實和虛無的屏障。繼續努力吧,也許成功就在前方?”

    “感謝鼓勵。”

    玉川瑛介太陽穴上的血管跳動了幾下,最終還是露出了溫和而禮貌的微笑。

    羅南這檔子事兒,算是過去了吧。

    就算鑒玉會那邊、王鈺那邊仍未正式交待,可他已經下定決心。

    對他來說,風險來自於多個層面、多個方向。相較於多倍音速穿梭來去、突防騎臉如探囊取物的直接生存危機,以及因他招災惹禍而動搖玉川家在阪城統治基礎的信任危機,鑒玉會方面的不滿,反倒是比較容易克服的問題。

    說到底,他輕率的挑釁從一開始就是畫蛇添足的愚蠢行徑,對王鈺的過度重視讓他的判斷出現了嚴重問題,現在就是割肉止損的時候了。

    別看他現在為王鈺鞍前馬後,事態再惡化下去,“借人頭一用”之類的事情,那位也不是幹不出來。

    感謝天照教團;

    感謝幹掉宮啟的那位強人;

    感謝大動肝火的能力者協會;

    更要感謝迫不及待割韭菜的天照教團,突出其來的變故以及相對應的行動,給了他相當充分的理由。

    於是,玉川瑛介又歎口氣:“當然還有更現實的考慮:天照教團的鑒別行動執行在即,教宗猊下肯定不希望再橫生事端……”

    白心妍微笑看他,玉川瑛介則一臉真誠:“大行動前,分心旁騖,如果出現意外,再惹出麻煩,我不好向猊下交待,明天那位環境事務部主管的遭遇,就是我的下場。”

    說話的時候只是隨便找了個例子,話一出口才發現本質上還真沒什麼差別。

    玉川瑛介心底歎了口氣,資本力量和超凡力量確實還隔了一層屏障。

    當世界處在肌肉和機械的舊時代,資本力量可以輕易主宰一切;而在畸變時代後,超凡力量,明顯要比資本力量更直接,更具壓迫力。

    高冷的教團高層,才不會管接下來的系列行動,會給世俗世界帶來怎樣的影響,反正有玉川家這樣的,心甘情願貼上臉去,解決一切後顧之憂。

    沒辦法,資本就是這樣毫無廉恥的東西,誰能讓它增殖,誰就是親爹、誰就是恩主。

    至於主導權……話說,天啟實驗室的“血脈”專案,究竟還要再砸多少真金白銀,才能取得預期的效果?

    那個李維,真的值得信任嗎?

    他遠超出既有體系的研究方向和研究物件,讓最苛刻的投資人,也喪失掉了專業判斷力;而直指生命終極奧秘的系列成果,又讓全球最核心的資本圈子,瘋了般向裡投錢,一項又一項,一年又一年,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玉川瑛介有些走神了,冷不丁地又聽到白心妍招呼:“這塊投影區,你不用的話,暫時借一下?”

    “當然!呃,這個是……你登船時帶上來的。”

    “是一套新開發的專業設備,還在實驗階段,昨天剛從深藍世界投遞過來。”白心妍徑直坐在沙發上,和玉川瑛介肩並肩,隨即拿起腳邊的黑色手提箱,打開複雜的鎖具,信口解釋,“也是聽說百集教宗在阪城的大手筆,希望借此特殊事態,驗證一下設備效果,想來教宗不會介意。”

    “驗證?”玉川瑛介皺起眉頭。

    “百集”是天照教團教宗的名號,聽上去很是古怪不過他兒子,也就是教團“真神”的名號更古怪,叫什麼“千聚”。當然,現在幾乎已經沒有人敢這麼稱呼了。

    玉川瑛介才不會跟著白心妍的節奏瞎稱呼,依舊用敬語:“猊下向來寬宏,心妍小姐若是預先溝通告知……”

    “現在也不遲。”

    話音方落,兩人視線對接,大眼瞪小眼。

    接下來,這片區域就靜默了十幾秒鐘,兩人都在等待著什麼,而空氣中並沒有傳遞來新的資訊。

    這算是通過了吧?

    玉川瑛介並非是睜眼發呆,而是通過特殊管道,向那位教宗猊下做了告知,如今顯然是默認了。

    也對,都說天照教團是三大教團中,與天啟實驗室關係最緊密的那個,空穴來風,事必有因啊。

    玉川家和王鈺在天照淨土拼人脈、拼關係,真未必是對手。

    玉川瑛介微調心態,就事論事:“這套設備,目標是商用,還是更核心的方向?”

    “商用向,董事會希望能夠借著近期熱潮,讓它成為一個爆款,一個未來不可或缺的基礎設備。為專案微利運營的目標貢獻點兒力量。”

    “微利運營?”玉川瑛介微微搖頭,“恕我直言,我們每年為天啟實驗室砸下幾十上百億的資金,並不是想讓這些錢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我們更希望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至少是更清晰的線索……”

    “理解,你們希望用資本的溫床,孵化出超凡力量的孽種。但也恕我直言,這種悖逆宇宙基本規則倫理的做法,很難直接取得成效。也許它更應該像自然生命那樣,用無數個異化進化的子子孫孫,篩選出最合適的結果。”

    “可我在投資的時候,拿到的入股書上面,描述的是一個很直接的逆向還原過程……”

    “資本講故事的手段,你應該很熟悉才對。”

    “……”

    “好了,玉川先生,我並不是天啟實驗室的代表,也無意為李維先生解釋什麼。更詳實的情況,你作為股東可以直接向董事會提出要求。至於現在,作為一個英俊紳士,你應該幫助面前的女士,把這套精密設備安排好,或許到最後,會有一個香吻作獎勵。”

    “敬謝不敏!”

    玉川瑛介不介意和王鈺分享女人,但絕不是分享危險。

    他很快放低了姿態,卷起袖子幫助白心妍把手提箱中的設備儀器與投影儀實現對接。

    大約半分鐘後,投影區域重新亮了起來。

    第一秒,玉川瑛介以為看到了某種屏保。

    那是一蓬蓬氣泡、水珠翻滾上升的景象,非常逼真,但還是能看出,屬於動畫效果。

    下面該進入正題了吧?

    投影畫面的演變,多少出乎玉川瑛介的預料。

    仍然是那個動畫效果,不可計數的水泡、氣泡、液滴……總之就是類似外形的東西,層層疊疊,碰撞扭曲,很快就擴散到整個投影區域,相應的視角也在拉伸、擴大,細部變得模糊,整體上則顯得越發的壯觀且混亂。

    閉眼一秒鐘,再睜開去看,就像是夏日潛水時,進入到光怪陸離的淺海層,五色斑斕,偏偏見不到實質性的結構,也分辨不出“陽光”是從哪裡投射下來。

    “這是什麼?”

    “目前世界上、確切的說是裡世界最為流行的風潮。實驗室對它的暫命名是:精神海洋擬態圖景。”

    “咦?”

    “大意就是通過大規模運算,利用特定模組,類比實現一片區域內精神層面的概略圖景……雖然精確性不高,反應比較滯後,基本不可能用於實戰,但如果流行開來,經過一段時間的資料採樣收集,理論上它的真實性將越來越高,至少在相對低級的精神海洋中會是這樣。”

    玉川瑛介好不容易消化掉白心妍話中的核心概念,眉毛都要擰成一團:“你所說的風潮,是指羅南的那個……”

    “沒錯,囚籠理論。”

    “那麼模組?”

    “當然借用了‘囚籠’的概念,但為了便於運算,還是簡化成了氣泡或液滴的形態。”

    “這是‘借鑒’?”

    “殊途同歸罷了,正如‘囚籠’與‘構形’的密切關係。當然,也有人在考慮,是不是要請羅南為這個產品代言。”

    “……有說明書嗎?”

    趁著白心妍調試設備,玉川瑛介花了將近二十分鐘,粗略地將這什麼“擬態圖發生器”的電子說明書通讀一遍。

    越是深入瞭解,越覺得這玩意兒高明得超乎他想像:“心妍小姐,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這套儀器,就是一個對現實精神領域的全景探頭……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設備!”

    “還不至於,它只是根據特定模組和模式,進行的動畫模擬。探測精度、廣度和深度都有很大限制,甚至可能與現實南轅北轍。”

    “不不不,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發明——只要‘囚籠理論’能夠站穩腳跟!”

    玉川瑛介對天啟實驗室的技術積累,又有一個新的認識。由於時間短暫,瞭解尚淺,他仍未能估算出類似設備大量流出後,會對當今世界,尤其是裡世界造成怎樣的衝擊,可他已經察覺到裡面的敏感因素:

    “猊下……真的同意使用這套設備?”

    “百集教宗的氣量,毋庸置疑。”白心妍眼都不眨一下,“再說,這套儀器感應範圍有限,不計外設的話,大約只有十幾平方公里,觀察一隅,看看熱鬧,有什麼不可以?”

    “這樣啊!”

    玉川瑛介擺出了釋然的樣子,心裡卻在琢磨:對於能力者,特別是精神側、教團圈子來說,此類手段已近於抵近窺探了,尤其還是過往最為混亂隱秘的精神領域……對於任何一位有超凡力量常識和基礎的人而言,精神領域都有著獨特的魔力和吸引力。

    回頭就秘密添置同類設備,爭取覆蓋阪城!

    此時,經過白心妍的調試,模擬圖景初期的絢爛“海洋”,色彩幾乎已經完全褪去,如今大部分都變成很不起眼的灰白色,只有不定時間、不定區域,偶然跳閃出幾個小小的彩斑,如同古老的純平顯示器上,擊偏的電子束造成的後果。

    對此,白心妍解釋,這是將重複出現的精神波段和對應變化,作為“背景輻射”,超出相關閾值的,才會重點關注,也是目前外設不足、運算能力受限的權宜之計。

    距離天照教團的行動時間越來越近,玉川瑛介閉上嘴,緊盯著投影區域,眼睛眨都不眨。此時,白心妍還很體貼地在背景輻射後,放置了虛化的衛星圖像,實現了動畫圖景和現實地圖的簡單對應:

    “按照羅教授的理論,精神海洋與物質世界並不具備空間意義上的嚴格對應關係,但只要存在物質基礎,受空間限定,擬真信號總還有基本方位可言……不要太認真就好。”

    說話間,她手動操控感應器旋鈕,調校感應方位,順口解釋:“感測器限,限定方位會有效增強感應精度,目前我們仍然是在豐富背景輻射的架構,畢竟百集教宗還沒有真正動手。北山湖周邊畸變種群一向豐富,先期的採樣和辨識必不可少。”

    玉川瑛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北山湖南岸的話,畸變種群基本上已經掃除乾淨,唯一比較成氣候的,大約就是那棵香樟樹……”

    “哦,知道的。佐嘉衛門先生是嗎?”

    白心妍又做了一番精細化操作,大約十秒鐘後,暗沉的“海洋”中,一團明顯有別於整體背景的彩色區域呈現出來。

    這片區域看上去像一個孩子精心吹制的肥皂泡,在蕩漾的氣流中扭曲變形,折射著七色光線,隨時可能破滅,卻總是在千鈞一髮之際保持住整體結構。

    多看一段時間,就覺得這個巨大氣泡有一種超乎尋常的韌性,和旁邊那些灰暗的隨時破滅的小小泡沫,完全不是一個類型。

    “這就是畸變種在精神海洋中的構形……如果是真實存在,倒很亮眼呢!”

    白心妍輕贊一聲,隨即搖了搖頭:“可惜了,目前的設備還不足以對內部結構進行分析,像這種明顯具備一定智慧和既定精神維度結構的活體,是很珍貴的研究素材。”

    “確實可惜。”

    玉川瑛介心中更清楚,這個已經成精的佐嘉衛門先生,正是本次天照教團將要熬煮的鮮湯中,預先選定的食材。

    錯過今晚,就再沒有機會去研究它了。

    還好,這個時代別的不說,畸變種還是管夠的!

    玉川瑛介還注意到,在擬態圖景呈現出來後,整個投影區域就在不斷刷新。在沒有聚焦佐嘉衛門之前,整個精神海洋圖景是暗色調的,刷新帶來的改變並不是太明顯。可如今,有了相對清晰的目標,每一次刷新時都有比較明顯的變化斷層,看上去就像是經過拙劣的剪輯師之手,使人感官上很不舒適。

    玉川瑛介有輕度強迫症,見狀便又皺起眉頭:

    果然還只是個半成品。

    現如今,他唯有強迫自己適應類似的瑕疵,除了眼睛一眨不眨,也悄悄開啟了攝錄功能,將整個擬態圖景的顯示過程都記錄下來,作為事後研究分析的素材。

    相較于佐嘉衛門,玉川瑛介更感興趣的,還是天照教團那邊:作為今夜當之無愧的主角,教宗會使出怎樣的手段呢?在精神海洋圖景中,又會以怎樣的形式呈現出來?

    鎖定佐嘉衛門後第三十輪刷新過去,玉川瑛介終於看到,擬態圖景中,又有了新的變化。

    那是縱橫交錯的沉暗色帶,如同蛛網,或者是玻璃受撞後裂紋,呈現並蔓延開來。

    它們大部分非常纖細,只是色澤更暗,對比之下,原來比較晦暗的背景,就變成了比較亮的灰白色。

    這些極暗紋路仿佛一道道深溝裂隙,看上去隨時可能讓投影區域支離破碎。

    “很像大樹根系沒錯。”

    “咦?”

    白心妍的形象思維,和玉川瑛介差別不小。不過受她點醒,玉川瑛介隨後就想到天照教團名震天下的一個概念:

    “你是說……扶桑神樹?”

    白心妍看過來,微微撇唇,搖頭:“你沒有聽過‘工具’和‘植物’構形辨析理論?”

    玉川瑛介眨眨眼,他這類精英在行動前,向來都要把功課做足,其結果就是:即便非專業的東西,談起來總有些印象:

    “又是羅南的。”

    “沒錯,羅教授的又一番高論。在他看來,教團在淵區的固化構形,如同參天巨樹,更重要是根系繁雜,從淵區下探到囚籠密集的精神海洋,抽吸養份……這算是一次驗證吧!”

    玉川瑛介嘴巴緊閉,涉及到教團根基根本,裝聾作啞是最起碼的修養,然而他心裡還是長了草:

    “扶桑神樹”的名頭倒挺應景,可對應的“養份”又是什麼?

    又是幾輪刷新,在明顯跳躍的圖景流程之後,那對應佐嘉衛門,如今明顯有些萎縮的彩光氣泡,讓玉川瑛介有了更直觀的感受。

    這位,還有那些又長出一茬的韭菜……

    “嗯,這個長條紋是什麼?”

    玉川瑛介有了新發現。

    擬態圖景中,正有一條縱貫整個投影區域的微亮線條,從斜上方,大約就是北山湖深處的方位切過來,大約移動了1/10個螢幕的距離,驟然消失。幾秒鐘後,數輪刷新過去,那條顯眼的光帶又變換了一個角度,在南岸邊緣區域出現,同時還在扭曲變形,割裂了整個圖景成像效果。

    “……”

    “心妍小姐?”

    白心妍沒有回應,只是調試設備,那眼神則是前所未有地專注。幾番操作後,亮色條紋再次從投影區域中消失了,仿佛只是一個意外。

    “是不是設備的bug……哎?”

    亮色條紋又一次出現了,這次持續時間要比前兩次長得多,在投影區域閃爍切割,橫行無忌。

    “顯示錯誤,還是特殊的精神領域現象?”

    “是干擾。”

    “哪方面的?”

    白心妍正要開口,忽又怔住,玉川瑛介差不多是同樣的反應。因為就在此刻,他們二人從不同的管道,接收了同樣的資訊:

    “今夜行動中止。”

    此刻擬態圖景又進行了一輪刷新,精神海洋中,那些極暗“根系”分明在快速消褪,幾輪刷新過後,就再無蹤跡。

    “猊下……”玉川瑛介下意識呼喚了一聲,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再看投影區域,那亮色條紋再度消失不見。

    玉川瑛介又看向白心妍,後者還保持半出神的狀態,分明是在接收其他管道的消息。他心中有些焦躁,卻必須忍住。

    片刻後,白心妍又一次勾起唇角:“真是糟糕的體驗呢!”

    “哪個?”

    “煮湯的時候,發現別人在你湯鍋裡攪拌,大概就是這個滋味吧。”

    玉川瑛介猜也能猜到,關鍵是下面的情報:“是誰?”

    “目前,大概只看見湯汁打旋,卻找不到攪拌的勺子……這可是魔術般的技巧!也許是過境偶遇,也許是個惡作劇,也許是專門針對,但不管怎樣,這是屬於超凡種級別的問題,以百集教宗的謹慎,沒有破解清楚,恐怕很難再有新的行動。

    “畢竟,這邊也有不能暴露的秘密吧。”
jjyy168 發表於 2019-2-20 16:52
第五百章 信號波(下)


    “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

    “我有許多小秘密,小秘密!

    “就不告訴你,嘿嘿,就不告訴你……”

    古老的兒歌在雲氣中擺蕩,荒腔走板,肆無忌憚,還帶著點兒變聲期的沙啞艱澀,偏偏遠遠傳開後,餘音都化做悶沉的雷聲,往復疊加,嗡然鳴動,空曠的雲端,竟然有了唱K時的混響效果。

    高唱兒歌的羅南,還在雲氣間縱躍上下,連翻筋斗,直有大鬧天宮之勢。直到折騰得累了,才攤開四肢,自在浮游於雲氣深處。

    此時,頭頂日輪也將躁動的威壓,以光和熱的形式投送過來。

    羅南半閉眼珠,感受臉上的微暖,心思稍靜,便覺得自家行徑荒唐,更覺得可笑,他真的大笑出聲,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再以“啊啊啊”的呼嘯結。

    直至吼掉肺部最後一點兒空氣,以至於身子蜷縮,臉部漲紅,眼角都淌出了淚,他才消停,重新回到四肢攤開的狀態,大口喘息。

    羅南再不用顧忌什麼,能夠阻擋他的人已經死透了,雲端世界終於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這裡本就該是他的,因為這是他的母親、父親發現的神奇世界!

    羅南堅持這個邏輯,正因為如此,以前有宮啟在,他心裡便壓一塊石頭,在這邊還要小心翼翼,東躲西藏;如今宮啟死透了,憋悶的心臟轟地膨脹,卷起了千般情緒,且再也沒有約束的理由。

    可是,這裡太冷清了,他沒接收到任何回應。

    以後也會這樣嗎?

    追蹤著父母的線索,踏入一個又一個領域,自以為能夠觸踫更多來自他們的氣息,可當闖過重重難關,連本人都被自家快速的進步升級感動的時候,理性映照出身畔現實︰

    終究只是一團團雲氣和空無罷了。

    羅南的眼皮又垂落了一截,可就算這樣,半闔的睫毛間隙,仍有紅彤彤光芒壓入,刺激性的色調,就好像是悶在新炭下的暗火,在細密的 剝聲中,悄然吞噬剛添上的燃料。

    他的心,不清淨。

    即便是剛剛脫離緊張工,又在這無邊無際的雲端世界,來了一場大發泄,可他心裡頭的火焰,還在燒著。

    眼簾重又張開,羅南瞳孔縮小,盯住那一輪在雲層和特殊虛空環境中,微顯扭曲的大日圓輪︰說起來,剛剛積壓、釋放卻又重新燃起的情緒,和頭頂這玩意兒也有密切的關系。

    直視太久,固然不傷眼珠,卻是燒心呢!

    羅南不得清淨,思維卻能保持冷靜,很快就有了決斷︰

    唔,既然狀態不好,那就暫時歇會兒吧。說起來,從執行擊殺宮啟的計劃開始,他有多少時間沒合眼了?

    七十個小時?八十個小時?

    睡吧,睡吧,也許會有個不願醒來的好夢呢!

    念頭閃過兩回,羅南閉上眼珠,很快就睡了過去。

    沉睡中,羅南的身子失去了意識控制,自然下沉,可才沉降數米,又好像失去了應有的重量,在呼嘯的罡風中揚起,偏又不是那種輕飄飄的樣子,而是多重力量用,來來去去,擺擺蕩蕩,構成一種動態的基本平衡。

    時間慢慢流逝,雲端世界卻沒有日夜的分別,深空日輪的位置,都沒有變化。只有雲氣湍流,變幻出萬般形狀,久而久之,便顯單調。

    雲端世界的環境,似乎要永遠這麼單調下去,可其間總還是一些變數的。

    隔了一段時間,便在羅南安睡的區域附近,忽有紅影飛縱過來,那是一頭爛嘴猿,不計算外來者,這是雲端世界唯一可見的活物種類。

    高逾七米的巨大身軀,由鱗片和肌肉層層包裹,仿佛被挖空了腦漿的凹陷頭顱上,深紅瞳孔轉動,隔著數千米距離,仍迅速鎖定雲氣深處正飄動起伏的目標。

    獵物確認。

    稀爛的口鼻區域,口涎流淌,來自於獵物身上的多重信號刺激,讓這頭爛嘴猿食欲高漲。在欲望驅使下,爛嘴猿只在遠方高位略一停頓,便轟然加速,對著羅南所在位置俯沖下來。

    數千米距離,轉眼壓縮了九成以上。

    羅南仍閉著眼,氣息悠長均勻,處在酣睡狀態,似乎對外界的危機變故全然不知。

    也在這時,周邊雲氣微微擾動,光線折射,仿佛有氣泡迸裂,瑞雯纖細的身影便從中出來,由虛轉實,擋在羅南與爛嘴猿之間,。

    單從視覺效果上說,瑞雯與爛嘴猿體型差別巨大,不過,她從內到外都平靜沉寂,任由高空罡風吹動及膝的校服裙擺,只以眼神鎖定侵襲而來的凶物。

    周邊雲氣虛空,驟然暗淡。

    瑞雯眼波微動,她還沒有實質性動。

    變化發生光感色澤層面,有點兒像雲層遮擋住了太陽,覆下一層陰影。不過確切點形容,更像是灰暗的顏色滲入進去,混淆了原色,變亂了根基。

    這一輪變化也是有限定的,瑞雯和羅南所在的位置,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相較於變化的虛空環境顯得分外鮮亮。撲面而來的爛嘴猿,猙獰身軀卻似乎是被灰暗色彩整個地浸泡了一遍,裡裡外外沒有任何一個角落能夠倖免。

    之所以有這份感觸,是因為從瑞雯的角度去看,那頭爛嘴猿的身軀正變得透明,還在扭曲大,而且扭曲的幅度越來越大。

    這一刻,除奔流雲氣外就是空蕩蕩的雲端,仿佛嵌入了一個無形而又恐怖的漩渦,裡面存在著巨大的撕扯力量,又存在可以抹去真實的魔力。

    此前一切正常的時候,爛嘴猿與瑞雯二人的物理距離最多也就是三四十米左右,以它的速度,眨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撞上來。然而等到虛空生變,這三四十米的距離就變成了無可逾越的天塹,可以隔絕任何搶渡者,乃至將它們吞噬乾淨。

    爛嘴猿口中發出嘶叫,音波在扭曲的虛空中變形,斷斷續續,時而尖銳刺耳,時而悶沉暗啞,有是似乎趨近到眼前,有時又遠在天外。

    對於近期都在學習聲樂知識的瑞雯而言,她能夠想像造成這系列變化的複雜物理環境。偏偏這一切又都是在空蕩的雲端發生……

    只能說,她身後的那一位,讓周圍的世界變得不正常了。

    瑞雯很難得地做了回常識比對,不過思緒很快就煙消雲散。

    因為此時,羅南長長呼出一口氣,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他本人的呼吸,似乎也受到周圍不正常世界的影響,悶沉如雷,那頭已經扭曲得不成模樣的爛嘴猿,就在這“雷聲”中砰然分解,化成一團蒸騰的灰白色濁煙,被高空雲氣一卷,就消散無蹤。

    “瑞雯……逃課了?”

    “放學了。”

    “是嗎?雲中無日月呀!”

    頭頂“日輪”,羅南含含糊糊地說著毫無誠意的話,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身體仿佛身處在無重力環境中,凌空打了個滾,有些笨拙地換成半坐半站的姿勢。

    恰好這時高空又一陣狂風襲來,奔流的雲氣與少女百褶短裙一併起伏跌宕,在周邊的灰色背景中,恰到好處地映現一截雪白肌體,即使只用眼珠也能夠感受到那份細膩的質感。

    “ ……角度問題!”

    “嗯?”

    在瑞雯清冷明透的眼眸注視下,羅南身上竟然出了層細細的冷汗,下意識咧嘴露出了笑容︰“我是說目前多重時空和我之間的耦合還不是太圓融,就好像齒輪走偏了,需要不斷調整……剛才沒有嚇到吧?”

    這話說完,再和瑞雯對視,羅南就知道自己又說了蠢話︰小姑娘心裡有恐懼這種概念嗎?

    “好吧,我是說謝謝幫忙。不過你現在還是要以學業為主,不要分太多心思在我這裡,萬一在學校裡也是突然跳閃不見,很多人怕不是要頭疼得炸掉!”

    瑞雯低頭,靜靜的,乖乖的,讓羅南更加不好意思,睡覺前那份孤寂又燒心的感受倒是不知不覺給沖得淡了。他下意識伸手,摸瑞雯的腦袋,在此過程中卻聽到身上的肌肉關節發出“咯吱咯吱”的怪響,怎麼都不得勁。

    羅南已經見怪不怪。

    “看吧,每次找到平衡之後,稍微有一點外力刺激,都要打散重來。

    “神輪方面基本上是沒有問題的,唯有身輪,涉及到基礎物性限制,想要一勞永逸調整到位,根本不可能。

    “還有,耦合的時空環境,就和蓋了好幾層厚被子似的,特別是霧氣迷宮,根本就沒有被套啊,棉絮絨毛亂飛的那種,每次抖動,都特別難收拾。”

    羅南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主要是說他擊殺宮啟前後,通過自家大坐標系,整合霧氣迷宮乃至於地球時空的規則法度,包括血魂寺場域之類的“小外掛程式”,建構成的“羅氏領域”。

    至於之前那頭倒楣的爛嘴猿,根本沒有討論的價值。

    “目前這套領域建構,消化宮啟‘賭資’是沒問題了,最重要是要不斷自我調節,處理膨脹整合過程中各種磕磕絆絆。

    “話又說回來,形神失衡是老毛病了,這種核心問題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走動路就行,眼下更重要的是‘探索和發現’。

    “來來來,咱們到裡面說……哼哼,現在我都用不到你幫忙了。”

    說話間,二人身前的灰暗虛空,便消融凹陷,呈現出一個可以容納兩人同時進入的門戶間隙。

    “喏,我這個‘羅氏夾心領域’,基本上已經能夠完美履行中轉站職能了。”

    憑借自身架構與各處時空環境的交互干涉影響,羅南不用瑞雯幫忙,也輕鬆打開了通向霧氣迷宮的通道。

    “地球那邊也沒問題哦,就是事後規攏調節麻煩一些……也虧得‘雲端世界’性質特殊,規則不夠嚴密。”

    瑞雯不說話,任羅南攬住她的肩膀,踏入門戶。再次見到霧氣迷宮,已經不再是“沙塵”肆虐的景象,至少眼前區域如此。

    撲面而來的是晨霧般的煙嵐,承襲了“羅氏夾心領域”的灰白色調,而且還要更加濃厚。前方隱隱綽綽顯現出一束扭曲的暗影,乍看上去有如手舞足蹈的鬼怪一般猙獰可怖。

    “嘖,又髒掉了。”

    羅南說著吹了一口氣,便有狂風掃蕩,彌漫的煙嵐一個呼吸的功夫就已散盡。

    對此,羅南解釋︰“每次微調之後,這裡就是一地雞毛。沒辦法,迷宮裡碎片規則四處滲透,再加上我的‘夾心領域’裡,能夠大規模調整的,也只有這兒了。就像軸承,不,簡直就是潤滑油,根本沒有穩定形態可言,哪兒不得勁兒,就往哪兒倒一壺……現配的。”

    瑞雯淺淺而笑,大略能感受到羅南刻意調動起來的幽默。她並未開口,只去看霧氣散盡之後,中央區域中呈現出來的巨大物體。

    那邊的造型輪廓,分明就是一棵大樹模樣,而且是枯死的那種。

    枯樹?

    瑞雯對這個太熟悉了,每天去北岸齒輪,遙看對面湖水沙洲,就有這樣一棵枯樹,孤零零立於湖水之上,偏又深藏著羅南父母的秘密。

    “復原的不錯吧?”羅南領著瑞雯,向枯樹走過去。

    在大廳裡邁步的時候,瑞雯有些小心翼翼。

    因為對她來說,這片特殊空間裡的細節太多了。每分每毫的移動,都似乎踫觸到了纖細密織的蛛絲,偏偏又看不到確切的實物,感覺怪怪的。

    不過,她也能察覺到,這裡要比早先時候更具有真實感。

    所謂“大廳”,原本是為宮啟預設的陷阱,是由霧氣迷宮中碎片壘砌而成。如果說那個時候,這邊還只是圈起的一塊地,現在至少建了個毛坯房。

    目前來說,羅南對這個毛坯房還是比較滿意的︰“這裡就相當於一個多功能廳,可以做會客室、活動場、實驗室……嗯,目前還達不到支持儀器運轉的要求。當然最簡單的還是做戰場,可我已經有些捨不得了。”

    是因為樹洞吧。

    瑞雯的視線集中到前方枯樹造型的奇特造物之上。

    近距離來看,目前這玩意兒與真實的對象相比,還有些差別,算不上栩栩如生。可這邊所有的一切,都是用破碎的構形碎片,逐個拼合而成,比馬賽克、積木之流可要複雜千萬倍,也是一項了不起的大工程,而這一切都是短短幾十個小時內搭建起來的。

    羅南在這個領域,又從容、高明了很多。

    “來,進去看看,功能才是重點。”

    羅南帶著明顯炫耀的心思,在“枯樹外皮”上敲了敲,就像進入霧氣迷宮時那樣,一個可以容納兩個人並行的門戶開啟,靜候他們入內。

    在本地時空,瑞雯進樹洞也有好幾次了。但那都是從齒輪建築的湖底通道進去,直接穿“樹幹”還是挺新鮮的,這也提醒她,這邊和真實的枯樹確實很不一樣。

    剛做出的判斷,在進入第一層區間後就有些模糊。

    第一層是休息室的佈置。昏暗光線下,狹小又精緻的佈局幾乎是完美地復現在眼前,有那麼一秒鐘,瑞雯幾乎以為羅南帶著他重新穿越了時空壁障,回歸到枯樹沙洲的樹洞裡去。

    “這些都只是擺設,真正完成的話,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羅南伸手踫了一下樹洞的內壁,竟然泛起了陣陣波紋,“當前功能建設主要集中在上層,來來來,哥哥帶你看個新鮮的。”

    瑞雯跟著羅南往上走,剛邁了幾級台階,還沒有真正進入第二層,五感六識的感應突然發生變化。

    瑞雯眨了眨眼,仿佛一不小心墜入了一片星空。周邊幽暗而深沉,百千顆冷光星辰寥落排布,空間距離感變得有些模糊,還是下意識又踩了一層階梯,才找回了真實的感應。

    定下心神的時候,就不會再有陷入星空的感覺,只覺得是一種類似於虛擬實境的感官效果。

    她的視線很快聚焦,鎖定這片“星空”中央最為顯眼的區域。

    那裡光芒最為明亮,卻又比較內斂,有光區有暗斑,有著相對平滑的輪廓,還有一點稍稍泛開的光暈,乍看去就像是經過後期處理的天文圖景,代表著一個遙遠而又巨大的星系。

    “過來,仔細看。”羅南招呼瑞雯上前。

    近前看的時候,角度不同,給人的感覺又有變化,變成一個比手掌心還要小一圈兒的半透明狀實體,有著明顯的質感。

    “這裡就是核心工區了,至於這個小東西,是我最新的作品,目前我把它叫做︰

    “透鏡。”

    瑞雯又向前趨近了些,對所謂的“透鏡”頗感興趣,嗯,羅南特別重視的事情,她當然要好好注意。

    細細觀察的話,這個小玩意兒還真有點兒“透鏡”的意思,至少和物理課上,老師帶來的那類教具,是比較相似的……除了透明度以外。

    那麼,是凹透鏡還是凸透鏡呢?

    羅南並沒有急著為瑞雯解釋“透鏡”的妙處,而伸手劃過周邊的幽暗區域,指尖似乎都撥動了那些模糊距離感知的星辰光點,笑容在臉上綻開,越發地燦爛︰

    “瑞雯,你知道嘛,這個才是‘樹洞’的真面目,是我根據爸媽的設計,比著葫蘆畫瓢建起來的。爺爺在荒野的實驗室,走廊盡頭的‘樹洞’載具,只能算是它的雛形,要比這個版本落後很多,畢竟這是那個……是我那位老爹從荒野回歸後,又潛心研究多年的成果。

    “哎,這件事兒,我以前提過沒有?”

    瑞雯微微搖頭。

    “啊啊,一定是前幾天太忙了,忘了對你講,我給你說啊,這裡還有傑瑞的戲份兒,超級複雜……”

    羅南開始了嘮叨模式,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正如他所說,事件本身就很複雜,經歷時間漫長,空間跳轉頻繁,有些還是猜測,表述起來,邏輯什麼的比較混亂,聽起來很是辛苦,

    但瑞雯只要清楚,羅南的心情要比剛才更好,情緒更加正面,這就足夠了。

    “所以呢,我那個老爹,做了這麼個安排,搞得太複雜,我到現在還沒太明白裡面的彎彎繞繞,不過怎麼說也算是幸運吧,枯樹沙洲、格式論、構形知識還有傑瑞這麼個資料庫……一切一切的條件合在一起,真的拼接出了結果,最後還是傳到了我手裡,也許這就是命中註定?”

    瑞雯迎著羅南投射過來的視線,輕巧地“嗯”了一聲,她覺得這應該是羅南最希望聽到的回答。

    羅南果然又露出了笑容,伸手揉了揉瑞雯的腦袋,暫時結束了這個話題︰“裡面的情況以後再調查理順,咱們先看最實際的。他留下來的資料非常實用,也非常關鍵。

    “那個什麼‘百年序列’題庫,我之前說過了對吧,好東西啊!而且是‘通識教育’這個基礎層次,瑞雯你也要學習,比現在學校裡教得高端太多了。

    “我現在堅信,地球之外的遙遠星空中,一定存在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體系,它已經和我們建立了交集,未來進一步互流互通的可能性就會持續增大。若真有那麼一天,現在提前學習瞭解它的資訊,就能夠快人一步,佔據先機!”

    羅南拿出了家長說教的架勢,瑞雯也乖乖點頭,配合得非常好。

    “這裡面的內容應該非常龐雜,涉及到社會建構的方方面面,可是又有莫名其妙的‘封印’,很不痛快。還好,它現在似乎在逐步解鎖。

    “之前我做題的時候,只有構形理論的內容,可這兩天又悄悄解鎖了造物方面的知識,我也看了一些,超有用處。至於為什麼解鎖,我懷疑和這個有直接關系……”

    羅南指向工區中央的“透鏡”,又對瑞雯眨眨眼︰“怎麼樣,要不要先試試?”

    “嗯?”

    “這玩意兒只是一個半成品,不過非常有趣。具體的我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你可以過來試一試,很有意思,真的!”

    此時的羅南,看上去就是一個迫不及待向朋友推薦最心愛遊戲和玩具的小孩子,恨不能把“透鏡”吹得天花亂墜。很多話瑞雯還是不太理解,卻絕對不會拒絕他的要求。

    瑞雯上身再向前傾,拉近和“透鏡”的距離,認真觀察。不過到底下手如何操,仍然是一頭霧水,就側過腦袋,向羅南投以征詢的目光。

    羅南就笑︰“等我教你,其實很簡單的,你的感應能力這麼好,只要集中注意力……這小東西裡面有很多有意思的資訊,是比較難理解沒錯,不過我可以隨時講解。”

    瑞雯猶豫了幾秒鐘,主要是從羅南言辭中提取出真正的指示精神。

    她認真盯住眼前的“透鏡”,看半透明的表層之下,流轉不停的光芒,以及若隱若現的紋路和暗斑。這些都在動態地變化中,暫時看不出什麼規律。

    羅南趕忙糾正︰“不是用眼珠,不是用肉身的直感,哦,也不能完全脫離這個,要用精神感應的‘通感’。我的想法是,這些搜集的資訊能夠讓普通人理解、分類並利用,畢竟工作量太大,要是能轉換成機器識別的編碼就更好了……”

    亂七八糟的說法,也虧得瑞雯最後理解了。

    她仍然一言不發,眼珠也盯著透鏡,但穿刺過去的已經不是視線,而是她感知萬物的靈魂力量。

    當這份力量與“透鏡”接觸的剎那,瑞雯幾乎是本能地運用起“形神渾化”的技巧,尋找到了眼前奇妙造物的特殊波動頻率,和它形成了充分的干涉。

    瞬息之間,從“透鏡”中映射出來的光波暗影,就轉譯成為細節無比豐富、數量也無比龐大的資訊洪流,而且還在以爆炸性的勢頭增長。

    即便以瑞雯的特殊狀態,也下意識皺起眉頭。

    “小心,小心!”

    羅南也給嚇了一跳,他沒料到瑞雯的靈魂力量干涉如此高效直接,與“透鏡”的契合感也是一等一的好,生怕小姑娘被資訊洪流傷到,忙不迭地在旁邊調節資訊流量。

    即便是這種時候,瑞雯還向羅南扭頭笑了下,才真正收攏精神,辨析資訊洪流中的核心意象。

    羅南緊張地盯著,過了十來秒鐘,終於還是忍不住詢問︰“怎樣,有沒有能夠描述出來的東西?”

    “……衝突、撞擊。”

    “很好!”羅南拍了下巴掌︰“就是這個,還有嗎?”

    “非常密集,就好像在下雨、刮風,水珠都撞在一起。”

    “對對對,繼續,繼續!”

    “應該有兩個方向,兩種力量,它們攪在一起,激烈衝突。不斷嚮往拋射東西,但也在吸收……”

    羅南忽然不說話了,也在此時瑞雯看到,正與她靈魂力量充分干涉的“透鏡”,其原有的結構形態,發生了一系列變化。

    原來相對清晰的輪廓邊界虛化了,整體上有明顯的顆粒化傾向,像是加了一層磨砂效果,乍看去更像是一團閃爍著光芒的星雲。

    而且這團星雲的結構變得不穩定,乃於躁動,內部似乎存在著連續的爆炸衝突,以至於無規律地搖擺,沒有一個清晰的自轉方向。

    是的,“透鏡”在變化,且是與瑞雯感知的情況發生了對應性的改變,幾乎完美重現了她所描述的景象。

    “不要受影響,繼續!”羅南下命令。

    瑞雯微怔,隨即閉上眼珠,不受“透鏡”變化的影響,純以靈魂力量去感應,還原資訊洪流內蘊的意象。很快,她又捕捉到了一個關鍵︰

    “兩種力量在正中央,主導一切。它們也在合流,除了碰撞以外還有種共鳴的搏動……”

    瑞雯想起了此前不久生物課上的觀察實驗,找了一個現成例子︰“就好像是懷胎的兔子,胎心跳動。”

    羅南贊嘆出聲︰“完美!”

    其實瑞雯還有一些看法,不過要找到對應的詞匯來描述,對她來說比較困難,便停了口,重新睜開眼珠。

    此時的“透鏡”已經完全不是透鏡的樣子了,徹底變成了星雲狀,中央收縮,又最為明亮,外圍則是塵霧狀,似乎還想拉出幾條旋臂,卻因為不穩定的狀態而罷。

    “知道它對應的是什麼嗎?”

    “霧氣迷宮。”瑞雯已經明白過來。

    “是的,它就是霧氣迷宮的映射。當然,是由我們的感知描繪的……依據的是來自於霧氣迷宮每個角落的信號波。

    “它們由‘樹洞’採集、放大,聚合在‘透鏡’裡,再由我們去分析、歸類並重現。”

    羅南面向瑞雯,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很好用的工具對不對?”

    瑞雯點頭。

    羅南打了個響指,就在“透鏡星雲”的一側,映現出一套雙螺旋圖形的投影︰“喏,這就是工具的設計圖。我老爹留下來的關鍵資料。”

    說著,羅南適時放大投影,這下就可以看到,類似於DNA雙螺旋的結構上,連接兩條長鏈的節點,絕不是什麼ACTG之類的堿基對,而是放大了來看也複雜精密到讓人眼蹦的複雜三維圖形。

    同樣,也是兩兩成對,彼此勾連,展現出極其直接的對應性。

    “這兩個鏈條,一個是工具圖集合,一個是測繪圖集合,每一版工具,都應一版測繪結果;每一次彼此鏈接,都代表一組測繪實驗。

    “我看了一下日期,最早可以追溯到75年,最後停留在90年6月。15年時間,更迭了幾百個版本,共有兩千多組實驗……這是什麼?”

    瑞雯沉默,羅南則自問自答︰

    “寶藏!

    “認知的寶藏。”

    “我們可以根據實驗結果做修正,看一看我們所在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羅南重重揮手,中央區域,看上去還算規則的“透鏡星雲”結構瞬間扭曲了,像是撞上了一層壁障。事實上,確實有一道若隱若現的弧光抵在了“透鏡”邊緣,而且還有凹陷的痕跡,構成了一個直觀的撞擊現場。

    “我們無法去描述時空的真實架構,只能降維處理。不過我想,它已經比較接近事實了……霧氣迷宮,還有地球所在的本地時空,關系大概是這樣的。

    “一次時空級的親密接觸。

    “破碎的霧氣迷宮,與地球時空充分干涉,哦,還有干涉、摩擦的鋒面……”

    羅南說話的時候,“透鏡星雲”最外圍亮起一層薄薄的光圈︰

    “雲端世界。”
jjyy168 發表於 2019-2-26 16:25
第五百零一章 單片鏡


或許是環境事所所主官鞠躬謝罪的角度比較到位,連老天爺都被感動了。5月6日中午,突如其來的急雨傾盆而下,迅速洗去了昨天晚上音樂節煙火製造的大氣塵埃。

可與之相對應的,阪城遊輪碼頭這邊,翡翠之光號的起航儀式不得不在狼狽中收場。船上船下,彼此揮手的體面先生和女士們,迅速消失在一朵朵綻開的傘花之下。

低沉笛聲長鳴,翡翠之光駛出了遊輪碼頭。

殷樂站在歡送人群中,以意念控制視網膜上的資料投影,那是一份翡翠之光號上的乘客名單。從名單上看,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如果非要吹毛求疵的話,大概就是剛剛駛離的豪華遊輪上,並沒有太多重量級人物。

事實上,目前船上這些人裡面,真的沒幾個能夠有資格參與到十天後那場高規格的公海拍賣會。

真正的大人物,永遠不會跟著別人的規矩走。

就好比她伺候的那位爺。

可是,正是這樣的人物,才真正主導了事態的進程。

儀式匆匆結束,急雨形成的混亂場面下,人們終於可以釋放各自的真實情緒。殷樂就聽到了許多如釋重負的歎息聲,在她看來,這不只是因為剛剛離岸的遊輪,還包括遠在大家視線之外的因素。

此時,手環震動,有消息顯示:

“NH5753號航班已到港。”

殷樂也長呼一口氣,不自覺融入到周邊的大環境中。

隨著這趟阪城到夏城的直達航班平安落地,在阪城經歷了匆忙五天行程的莫雅安然回歸。

至此,殷樂前來阪城的兩大任務——尋找蛇語,保衛莫雅,都算是順利完成。殷樂給自家工作做了個小結:

沒起什麼關鍵作用,輔助位站得還算穩當。

若再加上翡翠之光號起航,風雨如晦的阪城總應該消停片刻了吧?

……那也未必。

這兩天,阪城微妙又緊張的氛圍,就連殷樂這個“外人”也有所查覺。而且相較於單純的感知,市場層面上的某些變化,或許更具有說服力。

手環連續震動,一條短資訊,一個即時通訊幾乎不分先後地接入。殷樂先仔細閱讀了短信內容,才接通來電:

“奧平先生,你好。”

對面的聲音冷淡而疏離:“殷女士,與貴方的交接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目前遊艇已經駛入了尾堀川河道,預計一個小時後,就會抵達北山湖。”

“是的,奧平先生,我方已經確認無誤。”

殷樂稍稍偏離人流的方向,抵近觀景平臺邊緣。這裡屬於遊輪碼頭的高位,她能夠看到,與剛剛出海的翡翠之光號相背的方向,正有一艘小巧而精緻的私人遊艇,沿著戰後開挖的人工疏洪河道,逆流而上。

那艘遊艇的外型,與進塢大修的“射線號”有著一脈相承的設計風格。它們也確實屬於同一廠商、同一條生產線,算是姐妹艇的關係。

有這樣一艘遊艇,可以讓羅南先生無障礙地適應居住環境——即便他對此可能並不在意。

能夠迅速找到替代品,並以超乎預期的低價順利購置下來,多半也是托了阪城這兩天詭譎氛圍之福。

奧平先生作為船主代理人,對這筆蝕本生意也是耿耿于懷,完全沒有客套的心情:“希望貴方按照約定,及時準確支付尾款。”

“好的,奧平先生,我們一定會嚴格按照您的要求,支付所有相關款項。事實上,又一筆款項已經到賬了。”

“……是的。”奧平先生確認了帳戶上的變化,語氣也發生了微妙的改變。一秒鐘的間隔過後,他再次開口,“目前正是交易窗口期,希望我們之間的合作可以持續下去。”

“當然。”

通訊很快掛斷,但緊接著,又有一個短消息傳入,仍是來自于奧平先生。上面是一個世俗社會並不存在的位址座標,還有時間資訊。

殷樂微笑起來,她的視線也從河道那邊轉開,落向茫茫的雨幕深處。

單看這筆遊艇交易,它不過就是一次奢侈品的倒換罷了,純粹的消費行為。可作為一個合格的商人,殷樂也在充分利用交易帶來的其他便利。

比如,情報。

奧平容三,是阪城本土教派“大澤教團”的重要人物。

大澤教團三戰前就已存在,是很罕見的在“畸變時代”也能煥發生機活力的老資格。幾十年的時間裡,從簡單的民俗信仰團體,變成了可以產出“超凡力量”的神秘教團。在關係錯綜複雜的阪城地界上,有屬於他們自己的一份勢力。

和這種老派教團打交道,尤其是涉及到大額資金境外流轉的事項,往往能夠見出很多有意思的東西。

在遊艇轉讓過程中,奧平容三背後的大澤教團,確實給出了大幅優惠,降低了轉讓費用。而裡面絕大多數的“優惠”,都是折在了資金的秘密流通管道裡。

換言之,大澤教團除了要錢以外,還需要利用殷樂這邊的資金管道。

而且,對方還做出了一些暗示,詢問殷樂這一方,是否需要接手一些北山湖畔的不動產。乃至於某些不容易搬運的“特殊材料”。

這簡直就是資產快速變現,重要人物外逃的標準模式。

在進行交易談判期間,殷樂也從各個相關管道,聽到了一些微妙的風聲,有的些是佐證,有些是反例,需要進一步分析。但不管怎樣,有勝於無——沒有一筆價值可觀的交易做抓手,她是打不進這個封閉生態圈的。

而如今,在阪城的情報資訊,已經可以與蒂城、夏城乃至檀城方面互為映鑒,從中發掘出很多敏感資訊。

其中一部分,與“天照教團”直接關聯。

殷樂曾經在羅南支援下,“親眼目睹”某實驗室內外一系列鬥智鬥勇的過程,當然明白羅南關心什麼。

想來,羅南先生會對這些感興趣的。

在碼頭的工作完成,殷樂轉身,融入人群,不多時就進入了港口停車場。剛坐上車子,手環又一次震動,並自動轉入了教團內部頻道。

“蒂城這幫打魚的傭兵,真真的不可信,事到臨頭,一個個搖擺不定,不,他們從來都是盯在票子上,對血焰意志毫無敬畏之心!”

“嗯嗯,江老,您說的是。”

“尤其是那個卡德曼,罪囚的根子,狐鼠的心性,主祭在的時候千好萬好,這邊剛一閉關,稍微有一點兒空檔就是貪婪無度,蒂城這一脈讓他擺弄的四面漏風,讓各方滲透成了篩子,他在裡面上下其手,分明是拿教團的本錢搞那套‘體外迴圈’,這種人還不早早處置了,等著被他反咬一口嗎?”

殷樂示意司機回程,然後關上後車廂擋板,溫聲回應:“江老莫動氣,別氣壞了身子。”

“我的身子硬的很,就是他真的一口咬下來,也能崩掉他滿嘴牙!可現在關鍵是主心骨,最近主祭對俗務越來越不上心,我知道她對夏城那事兒耿耿於懷,可硬實力這塊兒,咱們比不過就是比不過,這也不是一年半載能補齊的……”

江元真嘮嘮叨叨快十分鐘,才掛斷通訊。殷樂搖搖頭,用指節刮動眉心,又長歎口氣,噓出的氣息卻沒能舒展眉心紋路:

相較於阪城這邊的順利進程,蒂城大本營的情況卻不容樂觀。

血焰教團剛遷移不久,根基仍淺,周邊群狼環伺,虎視眈眈。剛才的通話,明面上是江元真那位老學究的抱怨,事實上是在傳遞資訊,還有一些針對“可能的竊聽”所做的誤導。

江元真口中的“卡德曼”,是教團在蒂城本地勢力的代表,目前也許只是蛇鼠,可有這個地頭蛇在一日,就要擔心引狼入室的變故。

目前檀城方面主導的全球“大排查”行動,就給了卡德曼之流極好的機會——在檀城發佈的“可能涉及卑劣謀殺的敏感時段”中,血焰教團在淵區的固化構形“血魂寺”,確實保持著高度活躍狀態。

自然而然地,血焰教團被列入了“待查名單”。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更何況……這邊還真未必無辜。

嗯,阪城這邊也是因為“大排查”行動,給了某些人使力的藉口。

感覺上,這幾方真的很有默契呢!

殷樂又歎了口氣,身後向後靠。每當面對這類問題的時候,她就不得不承認,自個兒仍然算不上能夠獨當一面的人,甚至只是想一想,就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從最現實處考慮,這也不是她該考慮的層次和問題。這種時候,就分外懷念哈爾德夫人和剛剛依附的年輕老闆。

如果有那二位在,她的工作是什麼呢……喂魚?

殷樂搖搖頭,從貼身的暗袋中,拿出了一枚小擺件兒似的“水晶球”,在掌心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摩挲,感受著那無法形容的微妙觸感。

“水晶球”內部,仿佛封著一團煙霧,又似是混濁的液體,呈灰白色。而在其中,正有一個扁平的活物往來遊動。

那是羅南馴服的魔鬼魚。

這頭在羅南手中具備了恐怖範圍殺傷的畸變種,此刻卻像是一個純粹的小玩意兒,看不出任何威脅性。

能夠駕馭至少是臨時駕馭這種存在,給了殷樂極大的滿足感和安定感。她也是通過這種形式,才能夠更真切的感受到“主心骨”的存在。

不管怎麼樣,只要能夠依附上輕易創造這樣奇跡的羅南,她也好,血焰教團也好,終歸是有光明前途的吧!

殷樂將“水晶球”舉在眼前,認真觀察。這兩天她按照羅南的安排,“放牧”了兩回,魔鬼魚胃口很好,也很聽話。可不知為什麼,內部原本是無色透明的“填充物”,越來越混濁,隨時在氣液狀態間轉換,變化非常明顯。

記得先生說過,“水晶球”只是窺鏡,魔鬼魚真正的封印地是在一處“空間斷層”內……這樣的變化,預示著什麼?

殷樂百思不得其解,心思飄渺來回,再加上這段時間也沒有休息好,心神損耗之下,她竟然在車子後座上睡過去了。

然後她就做了一個夢。

夢中,殷樂的意識來到了淵區血魂寺之中。

她保持微妙的半清醒狀態,有那麼一點兒自主思維,以至於都不好判斷這究竟是純粹的夢境,還是十多年祭司生涯,帶來的修行本能。
殷樂只知道,她的意識在血魂寺結構最底層的石林岩漿湖中懸浮,迷茫不知方向。

冷不丁的,一簇光芒顯現,其光芒輪廓就像是她手中把玩的“水晶球”,又放射出明亮的寶光,成為渾濁混亂的岩漿湖裡最為醒目的存在。

殷樂的意識不可避免地移轉過去,受光源牽引,盤繞了幾回,恍惚中覺得那並不是什麼“水晶球”之類,而是一面鏡子。因為上面映照有她的形象,不算太真切,有點像是哈哈鏡的效果,習慣的形象在不規則的光線折射和聚焦下扭曲,可這裡又哪來的物理效應?

又一番迷茫恍惚之後,殷樂忽然又變了感受。此刻牽引她精神的,既不是水晶球,也不是鏡子,而是一隻明透犀利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她,洞穿她一切的偽裝,撕裂慣常的形象,只將她最本質的元素錄入。

裡面聚合的元素,有些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什麼。

殷樂本能想要回避,又忍不住想看清楚映現的結果,幾度糾結之後,好不容易實現了一次“對視”,卻發現在這“神秘眼眸”中,錄入的資訊太多了,不只是她,還有石林岩漿湖、還有翻騰的情緒岩漿中細分的**構成……

再延伸出去的話,或許還有整個血魂寺架構乃至整個血焰教團的人心萬象。

所有的一切,形成了複雜繁密卻又層次分明的結構圖形,再濃縮為“神秘眼眸”中微不足道的光點,就如同渾茫夜空裡一顆星辰,融入到更深不可測的宇宙中去。

它是有現實的存在意義的,但也僅此而已。

至於殷樂,僅僅是這顆星辰之上,更不足道的一粒塵埃,甚至沒有去特意關照的價值。

宏大與渺小,崇高與卑微。

觸及身心的強烈對比瞬間揪住了殷樂的心臟,給予她瞬間難以承受的衝擊,也讓她霍然驚醒。

封印魔鬼魚的“水晶球”仍在手心裡,觸感分不清涼熱,更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偏能夠讓她的心神安定下來。

“應該……不是夢吧?”

作為一個能力者,殷樂相信那般清晰的記憶,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夢境。她寧願相信,那是某種“啟示”。

也許,和羅南先生有關?

重又將“水晶球”舉起,確認裡面的魔鬼魚狀態無恙。片刻之後,殷樂小心翼翼地將其收起,看了看錶,又望向車窗外,這時候車子剛下了高速磁軌,正在逐級降低交通層,視野還算開闊。

隔著窗外連綿的雨幕,可以看到北山湖的南岸輪廓。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湖面已經塗上了廉價塑膠的斑瀾顏色,那些都是冒雨參加活動的樂迷們,身上套著的簡易雨衣。

突如其來的降雨,給剛開幕的阪城音樂節帶來了不小的困擾。話又說回來,能夠在雨幕中嗨爆的樂迷,說不定更喜歡類似的氛圍呢?

現實感沖淡了夢幻感,殷樂下意識呼出口氣。

幾分鐘後,車子停在了北山湖南岸碼頭之外,一艘釣魚艇正停在這裡,作為換乘船隻,搭載她前去與新購置的遊艇匯合。

此後,她還要到湖上特定區域預做考察,為不久之後大澤教團另一筆交易做準備——基本上她不會再花錢了,但要搜集情報,總要做個樣子才好。

車子停穩後,前座的司機拿起車上配傘,一溜小跑,冒著雨為殷樂打開車門。在這片地界上,下位者的服務意識總是非常到位。

殷樂認為,這很值得她學習,尤其是目前正有一個出生在此地的同類競爭者,出現在羅南先生身邊……

以後還有的折騰呢。

殷樂儀態優雅的下車,鞋跟踩上積了一層水膜的路面,裹著水腥氣的涼風吹來,還帶著草木的香氣。她下意識舉目眺望,投向茫茫水幕之後,那一株巨大的香樟樹影。

即使相隔近一公里,佐嘉衛門先生仍然是北山湖南岸最醒目的標誌物,除了它以外,人們的視線大概很難再受其他目標的吸引了。

然而僅隔了一秒鐘,殷樂的視線就偏開了個角度,指向那個方位、卻又不屬於佐嘉衛門的目標——托能力者敏銳感官之福,即使相隔一公里,她仍然抓到了最關鍵的元素。

殷樂拍了一下車窗,示意司機回到他的原位上去:“向前開,去樹底下。”

司機面露難色:“殷總,前面因為音樂節設了路障和警示,禁止機動車……”

不等司機說完,殷樂已經劈手奪過他手中的黑傘,擋著頭頂飛落的雨絲,快步向前。從堤岸碼頭到香樟樹下千米的距離,即便有意克制,她也只用了兩百秒的左右時間走完。

外人覺得這位衣著優雅有範兒的職場麗人,當真是訓練有素,穿著十公分的高跟鞋也能腳下生風,卻不知殷樂心中唯恐怠慢了貴人,偏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太超出常規,心裡糾結得要命。

好不容易趕到樹下,身為能力者的她竟然是腳下微微發軟。她顧不得身體狀態,徑直對著樹下正仰頭觀瞻的那位年輕人彎下腰去,恭聲問候:

“先生,您回來了。”

樹下的年輕人,無疑就是羅南。其實他臉上做了點兒“修飾”,與本來的形象有明顯差異,可殷樂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時候,羅南頭頂有一柄頗具古風的竹傘,遮擋風雨。持傘的人,正是和服妝扮的蛇語。

阪城女性的和服正裝,本不適合在雨天出行,一個不慎就是拖泥帶水,狼狽出醜。偏偏這位化名為“北山雪繪”的女子,將月白色的和服,穿得清爽宜人,且因持傘,袖口垂落,露出美玉般的小臂,連殷樂都多看了兩眼。

見殷樂視線移至,蛇語還微笑欠身,端莊守禮,一如往昔。誰能想到,她竟是一個在裡世界也凶名頗著的咒術師?

可為什麼,羅南先生回歸後,先找到這位?

殷樂心神略有些波動,也是因為羅南表現得比較冷淡,明明是聽到了問候,頭頸角度都沒什麼變化,視線仍然在佐嘉衛門的枝葉間巡逡,只從鼻孔中“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見此,殷樂不敢多言,也不好去搶蛇語的位置,只能保持著微微俯首的姿態,悄然琢磨打量。

羅南他仍然是前天從船上離開時的裝束,只是腦袋上扣了一個長沿帽,上面還有某個樂隊的應援標誌,應該是就近買的,身上也是清爽。枝葉豐茂的香樟樹下,雨水已經給遮了一部分,蛇語的竹傘又擋了大半,即便湖面涼風吹拂過來的些微雨絲,也在他身側偏蕩開去,絲毫沾不得身,好像有無形的屏障存在,頗顯神異。

除此以外,還有……還有!

今天,羅南竟然戴了眼鏡,而且是極其復古、現實中幾乎無人再去使用的單片眼鏡。他並沒有像影視劇中人物那樣,將鏡片夾在眼窩裡,東方人的柔和面部輪廓,未必能辦到這點。

鏡片是懸浮的,決不是什麼投影效果,確實是有一枚鏡片式的實物,貼著羅南的面頰,懸浮在他左眼前方。

殷樂走來的方向是另一邊,由於角度問題,才沒能第一時間發現。

特殊的外掛設備?

殷樂下意識前移一步,角度變化,看得更清楚。

可在這一刻,殷樂注意到的,不只是單片眼鏡的結構,還包括那份特殊的質感、光澤,乃至於同步刺擊在心頭的意象。

很熟悉……明明是頭一次,啊不!

殷樂小抽口氣,忽然明白,這就是那只出現在她夢境中的“神秘眼眸”。

此時,羅南正用這只眼睛,注視著佐嘉衛門,就像之前洞徹殷樂和血魂寺那樣,直擊佐嘉衛門的內核。

或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殷樂總覺得眼前這位巨大的植物類畸變種,正在風雨中瑟瑟發抖。

除了注視以外,羅南並沒有多做什麼,他就像慕名而來的外地遊客,在兩位美麗導遊的指引下,到景點上略做盤桓,感慨一番,最終乾脆俐落地離開了。

蛇語和殷樂又對視一眼,稍稍落後半步,跟在後面。這次舉傘遮雨的,換成了殷樂,二女配合起來,倒是頗為默契。

一位衣著隨意的年輕人,一位美麗幹練的OL,還有一位優雅端莊的和服女性。三個人走在一起還是挺扎眼的。只不過,他們的注意力都不放在這類細枝末節上。

羅南半扭過頭,對蛇語說話:“你們的教團,架構設計太粗糙,精神層面的想像構形,已經有很多硬傷,進入現實層面效率更加糟糕……”
“是呢,設立教團的時候,只是為了做一個掩護,東拼西湊居多。”

“太浪費了。”

“很抱歉。”

對殷樂來說,這一番對話有些沒頭沒尾。“沉水”兩天的羅南,突兀出現,又和蛇語在一起研究萬靈教團的所謂架構,究竟是出於怎樣的意圖呢?

“還有你這邊。”

“啊,是。”

羅南忽又扭過臉來,讓殷樂瞬間提起了十二萬分的注意。

“血魂寺也有修正的餘地,主要是……”

話說半截,羅南眼前懸浮的單片眼鏡,忽然綻開了無數細密的裂紋,有些部位還迸出了細密的水滴,很快融入雨幕之中,若非蛇語和殷樂都是能力者,還看不太出來。

從材質上看,“鏡片”似乎是用水汽凝聚而成?

真是魔術般的技巧。

破碎扭曲的“鏡片”,擋在羅南眼前,看上去有些可笑,可殷樂能夠看到,這枚“鏡片”分明是“活的”,至少有某種無形力量在作用,即便破碎之後,還在持續蠕動,似乎希望恢復到完整狀態。

羅南皺皺眉頭,最終伸手抹過,這下就把“鏡片”給捋得平滑起來,但中央還有一塊較大的孔隙,周邊則見出細微裂痕。

如此一來,“鏡片”與羅南的眼睛重疊,黑色瞳孔正好“嵌”在中央孔隙處,正面去看,正常的人類眼睛,驟然變成冷酷的毒蛇豎瞳,有一種眩暈式的衝擊感。

“……先生?”

羅南又抹了一下“鏡片”,卻沒能讓它更進一步修復,有些不滿地扁扁嘴巴,繼續之前的話題:

“血魂寺的毛病,和我現在的問題是一樣的:構形設計放在精神層面沒毛病,可要完美地映現在物質世界,就需要找到一個妥協方案。複雜的設計尤其如此,如若不然,就算可以支撐一時,早晚都要出問題……話說萬院長答應了教給我造物法,不知道他現在還記得麼?”

殷樂自動忽略了最後一句話,心思全被那句“早晚都要出問題”給牽走了。

作為教團副主祭,她再清楚不過:早年“映現”淵區血魂寺架構的教團根本祭器,正是遵循羅南的判斷,從內部崩解……教團的內鬨分裂,只是這一事件的自然延伸而已。

她握著傘柄的手,不自覺加力,再開口時嗓子都有些發緊:

“這個問題,可以解決嗎?”

“可以的……理論上可以的。”

羅南回答得非常輕鬆:“可以與物性妥協,也可以改變物性,當然廣袤的世界上,也應該會有足以適配的材料,等著我們去發掘。這些已經不是‘構形’的思路,而屬於‘造物’的領域。裡面的差別就好比思想實驗和物化實驗,核心在於現實成本。”

“成本的話……”

“是現實成本。首先要符合現實,然後才輪得到成本。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瞭解一下現實條件,借機做幾個實驗,需要你們幫忙。”

“遵從您的意志。”

“先生吩咐就好。”

殷樂和蛇語同時開口表態,二人又對視一眼,都露出禮貌的微笑。

羅南不理會這些小細節,他扳著手指說條件:“實驗基地,需要各種加工設備、檢測儀器,唔,這個我倒是有現成的,但還要補充一些,搬家什麼的也比較麻煩。”

“原材料,大量的可挑選的原材料,從基本礦物到人工化合物,還有畸變種方向的超凡材料……

殷樂已經打開了工作區,迅速記錄,同時從資料庫裡篩選合適的條目。實驗基地也還罷了,聽到“原材料”的需求,她眼前就是一亮,大澤教團那邊,貌似正合適呢!

“還有實驗環境,這兩天時空干涉的雜音挺嚴重的……阪城這邊還沒消停?”

“嗯,是的,正要向先生您彙報。” 本帖最後由 jjyy168 於 2019-2-26 16:33 編輯

jjyy168 發表於 2019-3-4 14:22
第五百零二章 加工廠


奧平容三坐在辦公室裡,西裝革履,坐姿端正又充滿張力,像一隻在叢林間的躍然欲出的花豹,有擇人而噬的壓迫感。

在阪城,特別是在分管的產業內部,奧平容三確實有“豹頭專務”的綽號,在人們的私密交談裡流傳。一者是說他的氣魄,一者是說他面部星星點點的的舊傷斑痕。

他不介意這個綽號,甚至還有意在此基礎上“精益求精”,因為這是他在能力者領域摸爬滾打多年的勳章,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標誌。

可如今,架勢仍在,舉目四顧,卻找不到可以發力的目標。

他的辦公室外面,手下們匆匆來去,都是在轉移、處理各種文件資料,為不久之後的出售、移交工作做準備。

這更讓他覺得,事業心的根基垮塌了——確切地講,應該是無力感吧。

真正的目標一直在那裡,可面對“天照教團”這一龐然大物,面對兩位超凡種並立的絕頂力量,別說是他這隻爪牙已鈍的半老花豹,就是大澤教團舉派上下,孤注一擲,奮起搏殺,又有什麼意義呢?

更重要的是,只想一想這叛逆的反抗,就讓人心中不安啊!

正嗟呀之時,秘書的電話打進來,向他請示:“專務,很抱歉打擾您,這裡收到了關於加工廠的兩份報價……”

奧平容三態度嚴厲,尖牙利爪終於有了發力的地方:“有必要為這種事情打擾我嗎?”

“萬分抱歉!”

“田島,你要盡到應有的責任啊,報價時間截止前,不要再重複這些消息。”

“對不起,專務,是我的問題。”惶恐的田島秘書連聲道歉,聲音顫抖,很符合被撲殺的獵物形象,也在盡力地掙扎解釋,“可其中一份報價來自江總監,她和一部分廠內人員聯名遞交了報價,我們並沒考慮到這種情況。”

“她?”

奧平容三很意外,暫時放過了可憐的田島秘書。掛斷通訊後,他調出那份報價,仔細察看,越看越皺眉頭。

“她摻合進來幹什麼?”

江塚,擁有一個詭異名字的女性科學家,出身荒野,名義上是待售加工廠的技術總監,卻只是掛名而已,她真正的工作是松平社長私人研究所的專案負責人,兩邊其實不搭界的。

唔,說起來,那個專案算是加工廠的人力資源部門……

當然,這只是個玩笑。

這位江女士還真當自己是HR?

如果不是報價單在手,奧平容三真不知道,江塚與加工廠裡的中層、基層員工的聯繫如此密切。從加工廠每年支出的人力成本看,報價單上這些人,差不多都要傾家蕩產,才能湊出收購的費用來。

“真是一位魅力女性啊!”

奧平容三為之讚歎,明明長年不在阪城,甚至有“遠端導師”的稱號,可她又是怎麼經營這一片人際關係網路的?

坦白說,此時奧平容三有很清晰的“被冒犯感”,畢竟他才是加工廠的實際負責人。任是誰處在他的位置,被人在眼皮底子經營出一個“小圈子”且懵然不覺,自尊心都要受到傷害。

問題是,他不可能去報復回來。

因為這位江女士的另一個身份,就是與會長有多年交情的摯友……是那種會讓人懷疑男女友情純潔性的親近之人。

奧平容三有一點兒懷疑,江塚等人的報價行為,是否屬於會長的授意。可很快他就否認了這一想法:

且不說會長根本沒有這樣的必要,單論關係,江塚固然有“摯友”這層光環,他奧平容三也不差。

自小與會長一起長大,年齡比後者還要大上七八歲,一直以來都以是“家臣”的身份存在,可謂是肱股耳目,心腹之人。若真有什麼安排,沒必要這樣彎彎繞繞。

奧平容三漸漸理清了思路,這件事情到最後,肯定還是要和會長通氣,但現在首要問題是搞清楚江塚以及那些聯合報價人的打算。

即使不考慮江塚的因素,加工廠的中層骨幹聯手報價,也體現出他們對當前局面的嚴重不安——對教團來說,則是控制力喪失的不良徵兆。

至少,“保密”這一關就沒過去。

奧平容三又思索了片刻,就按照報價單上的聯絡方式,撥通了號碼……

陌生號碼帶來了奇妙的感覺,他是加工廠的實際負責人,卻很少與本廠的“技術總監”產生交集,以至於連私人通訊號都沒有。

這位女士沒有一點兒為大澤教團、為松平家族打工的意識,像是一個若即若離的影子,隱藏在與會長的“友情”之後,看不分明。

電話接通,奧平容三保持公事公辦的姿態,也加入了一些禮貌和尊重的元素:“你好,江桑,我是奧平容三……是的,我已經收到了你們的報價,有些細節需要再溝通一下。
“哦哦,江桑就在廠區?這就方便了,我們不如面談?
“直接和大家講?當然,我們肯定要談,可是江桑,你也是工廠高管,應該明白現在不是勞資對話的好時機。我很難承諾什麼,畢竟事發突然,有相當的不可控因素……”

電話交流在缺乏實質進展的推拉中結束。

本質上,這輪對話出乎了奧平容三的預料。他本以為這是商業的乃至政治的談判,可最終擺在他眼前的,明明就是一個工會領袖,還是熱血版的……

真荒謬!

這個女人不是說出身荒野嗎?平日裡主持著那樣一個項目,從裡到外都是陰森詭譎範兒,怎麼做起事兒來這麼天真?是不是在文明社會呆得太久了,以至於忘記了荒野的模樣?

阪城不是荒野,但生存和信仰帶來的衝突,只會比無秩序的荒野更殘酷。大澤教團面臨的就是這樣的局面,禁受不住的話,要麼逃跑,要麼死掉!

好吧,某位不負責任的大人已經先一步逃跑了,以一種極其荒誕的方式——來自本部神社的解釋,真的不是酗酒後的惡劣笑話?

奧平容三扯開了領帶,重重吐息,讓滿腔的荒誕和鬱氣有一個釋放的通道,偏在這時候,田島秘書又打進來電話:

“專務……”

“我說過不要打擾我!”

“會長過來了,潛艇停在內碼頭。”

“咦?”

這地方離內碼頭也就是幾步路的功夫。

一愣神的空檔,外間已經響起了椅子推拉和田島秘書恭敬問好的聲音,奧平容三趕緊站起身來,重新打理領帶,繫上西服扣子,剛做完動作,外門便在意思性的敲擊後打開了。

大澤株氏會社的會長松平義雄大步走進來。

奧平容三趕忙從辦公桌後面出來,垂首行禮:“會長。”

松平義雄是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壯年男子,身形削瘦,留著隨性的平頭短髮,微凹的臉孔上也有一圈鬍碴,身上則是休閒西裝,沒有打領帶,領口敞開著,看上去有些不修邊幅,給人的感覺更類似於新興的技術流創業者,而非家族神社的繼承人……總之和阪城這邊社會風氣不太相襯。

可奧平容三知道,這位會長是一個縝密而冷酷的人物,否則也不能在盛行“老派政治”的阪城傳統環境中,迅速上位。

整個大澤教團,地位在松平義雄之上的,也只有本部神社住持和那位“大人”了。不過那兩位對世俗之事少有過問,所以作為大澤會社的實際控制人,松平義雄基本上掌控了教團的核心大權,這也是近幾年的事兒。

松平義雄徑直坐到原屬於奧平容三的位置上,身形舒展,非常放鬆:“今晚,平貿會要開臨時協調會,我來早了,順路到你這裡坐一坐。”

奧平容三聞言又一低頭:“會長辛苦了。”

“不用講究這些禮數,你也坐吧。”

奧平容三再次感謝,坐到了會客沙發上,腰板仍是筆挺。身子硬直,他的大腦卻是高速運轉。

平貿會這時候跳出來,給人的感覺很不好。

所謂“平貿會”,是指“阪城平等貿易協會”,其本質就是阪城官方認可的合法企業與遊民交易所之類的灰色領域互聯互通的協調機構。目前基本上成為了阪城“裡世界”各組織獲取、協調利益的平台。

阪城有“平貿會”存在,還有天照教團高高在上,加之林立的教團組織,大大分薄了“裡世界”的利益份額……能力者協會之流,早就已經給架空了。

基本上,阪城裡世界各家勢力,其話語權的大小,在平貿會組織結構中都能有比較準確的體現。

大澤株氏會社是平貿會的會員單位、理事單位,具備一定的話語權。但那只是常態下,以目前阪城的形勢,還有大澤教團的處境,搞這麼一場協調會,不會變成詰難會、瓜分會之類的吧?

奧平容三頗為擔憂。

可再看松平義雄,這位剛上位沒幾年的會長,仍然保持了慣常的氣度,使得奧平容三在佩服之餘,也存了一點兒僥倖之心。

有關那位大人的消息,或有調整的餘地?

奧平容三腦子裡千頭萬緒,可歸根底結底也就是幾個閃念的功夫。那邊,松平義雄已經開口,談起有關任務的進展情況:

“奧平啊,籌集資金的事情,你做得不錯。目前有一千七百萬到賬,後續……”

“未來三天,還能保證兩到三千萬。不過大筆資金還是需要等加工廠等資產處理完畢,這大概要一周以上的時間。”

“一周,可以的。”

真的麼?確定大澤教團還能夠延續到那時候?奧平容三心頭再湧起悲觀的情緒,這種情緒來得如此猛烈,導致他出現了短暫的失控,心底盤繞的問題脫口而出:

“會長,真的如住持所言,‘大人’離開了阪城?”

松平義雄沒有回應,只是抬眼看他,清臒面孔毫無波動,眼神也很平靜,可莫名就讓人心底發寒。

奧平容三瞬間從沙發上彈起來,深深地鞠躬:“對不起,會長,是我失言了。”

“不要在意,你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松平義雄的聲音,從奧平容三後腦處拂過,口氣語調和剛進門的時候沒有任何差別。

“會長……”

“很遺憾,神社那邊沒有能讓人心神振作的消息修正。大人確實是離開了阪城,就在昨天晚上,在天照教團行動中止後不久,毅然決然地遁離,並主動封閉了信力通道。目前,一切聯繫都是單向的,那邊不主動,我們就聯絡不上。”

這個說法,比奧平容三早前聽到的版本,多了一點兒細節,但也帶來了更大的疑惑。奧平容三抬起頭,一臉茫然:

“可是……為什麼?”

“這是個蠢問題。”

松平義雄毫不客氣地指出:“既然跑掉,當然是因為害怕,你感到意外,只是因為他跑得太快了而已。”

“……”

儘管一直都知道,近年來自家會長變得越來越犀利直接,越發地不像是阪城出身。可這樣撕開一切遮攔,乃至於所有體面的尖銳言語,仍讓一生侍奉松平家、奉祭那位“大人”的奧平容三,久久失語,心緒複雜至難以言述。

便在此時,松平義雄接到一個電話,轉而與那邊交流,這也給了奧平容三喘息消化的機會。他站在那裡,看辦公桌後面平靜從容與人交流的會長,一時有些恍惚。

荒野,真是一個改變人的地方啊!

奧平容三還記得,當年的松平義雄,是一個不甘寂寞又容易熱血上頭的青年,做了很多蠢事、傻事,很多時候都需要他來擦屁股。

松平義雄做得“最蠢”的事情,自然就是脫離家族規劃,獨自前往荒野流浪探險。那是當年的奧平容三勸不來、也兜不住的大麻煩。

就是這場在阪城傳統家族中“嚴重出格”的冒險,改變了一切。

松平義雄最終從荒野安全歸來,通過那些年的歷練,長了見識和本領,曾經的熱血青年,如同脫胎換骨,一天比一天深沉,一天比一天強勢。但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成為了異類之人,被排除在家族核心圈子以外。

奧平容三受到的衝擊更大,因為作為“家臣”的失職,他蹉跎了很久,長年摸爬滾打在“衝鋒隊”這樣的一線執行部門,幾次險死還生,可即便這樣,奧平容三仍然堅持著“家臣”的身份,站穩了自小不變的立場。

對他來說,其他的改變再多也沒關係,只要松平義雄對他的信重不變,就是最好的結果。

事實也就是如此。

奧平容三的堅持收到了回報,松平義雄上位後,奧平容三在教團內部便是青雲直上,短短幾年時間,就到了專務理事這個位置,成為松平義雄最信任倚重的代言人。

啊呀呀,回首往昔,當真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或許年齡增大之後,類似的情緒就難以避免。

最終還是松平義雄將他從恍惚出神的狀態中喚醒。掛斷通訊後,松平義雄通報了最新消息:

“今晚的協調會,LCRF也有專員出席。”

“LCRF?”

奧平容三真的驚了一記。LCRF可是世界最頂級實力大鱷的代言機構,長生不老的夢想基金,在“老派政治”風行的阪城,擁有著極其強大的影響力。同時也是平貿會的大金主之一,每年通過這個管道,卷走比投資數額高出幾倍的利益。

平常LCRF表現得比較超然,就像一個正常的投資公司,可只要是他們親自下場……

奧平容三迅速將大澤會社與LCRF的利益關係回想了一遍,再加上平貿會的限定,已知三方求交集,事情脈絡似乎變得清晰起來。

“是因為‘血管’平臺?”

“哦,也許吧。”

“那我們的實驗室……”

“平貿會裡有一個算一個,都只是外包公司而已,原本就是看人眼色,那邊的生產線變了,這邊就要跟著變,怎麼變動都屬正常。”

松平義雄漫不經心的表現,讓奧平容三很難再提什麼意見。畢竟“血管”這個平臺項目,由大澤教團負責的那部分,大都是由松平義雄的私人實驗室打理,他也是半懂不懂……

說到私人實驗室,奧平容三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技術總監”江塚,關於那份報價,眼下正好是個機會:

“會長,有件事情,我要向您彙報。是關於江女士的報價……”

“報價?”

辦公桌後面,松平義雄揚起眉毛,眼睛直視過來,明顯從漫不經心的狀態中抽離出一些。

“是的,江女士與加工廠的一些中層、基層員工,聯名提出了收購加工廠的意向……”奧平容三大致介紹了一下報價以及此前簡單溝通的情況,態度很端正,沒有摻雜任何個人情緒。

本來麼,加工廠註定是要捨出去了,落到誰的手裡都無所謂。最終決定這筆買賣是否成功的標準,一是能夠變現多少,另一個就是可否讓自家會長滿意。

至於自身好惡,從來都不是問題。

松平義雄不是奧平容三,可奧平容三就是松平義雄。

這是他一如既往的信念,也是智慧。

然後,他就看到,自家會長罕見地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能夠理解,能夠理解。”

“會長?”

“大約是罪惡感吧,又或者是自我救贖的麻醉劑……她一貫天真。”

奧平容三還是頭一回聽到自家會長對江塚的評價,很巧合地,還與他此前的腹誹一致。

當然了,同樣都是“天真”,奧平容三可不會天真地認為,二人用詞的內涵也完全相同。再迅速掃一眼松平義雄面上的笑容,他已經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新購置的遊艇,很快迎來了它的新主人,過程非常順利。從尾堀川逆流而上,再向北山湖深處挺進二十公里,遊艇的機能一切正常,而在這片水域,音節樂活動的喧囂也基本上消化在空曠的水天之間。

可是,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的路程,要比預計的慢很多。出現這種情況,問題就出在“新主人”身上。

羅南並未對更換的遊艇表示什麼看法,即便尚未來得及改造的下層甲板生活區的“和風”佈局,與前任有比較明顯的差別。大約對他而言,也不過就是換一個坐臥休息的載具罷了。

這一階段,羅南除了在最初瞭解一下阪城最新的形勢以外,其全副注意力,便都放在了那枚破損的單片鏡之上。按他的話說:
“先解決現有問題,再去找對應材料。”

然後,他花了足足四個小時的時間,才將“單片鏡”修復如初,而且現在還在做後期檢測。

於是殷樂明白,看似晶瑩透明的“鏡片”,竟具備了不可思議的複雜結構,以及更加不可思議的製作方法。

而在羅南口中,它還只是一個“想像結構”,是需要“時刻消耗大量能量的臨時模具”。真不知道,如果要用所謂“造物”的方式將其打造出來,其條件要求會是怎樣地嚴苛。

羅南的實驗計畫,殷樂不好猜估,但她已經緊張起來了。羅南工作期間,她已經與目的地相關的仲介及廠家打了一圈電話,務必要做到瞭解市場,不打無準備之仗。

由於這是一個比較專業的領域,殷樂也不知道,她的努力最後是否能夠如願。不過當人們付出的努力“溢出”之時,往往會從其他獲得一些補益。

就在她與阪城本土圈子繼續深入溝通之時,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報資訊,特別是與大澤教團相關的那部分,有越來越多的細節和流言暴露出來。

在一番整理辨析之後,殷樂覺得有必要再給羅南做一次彙報。所以,她拿著整理好的資料,重又進入了底層甲板生活區。

天已入夜,自然採光已經不足支持生活區的照明,暖意融融的燈光亮起來,映照淺色的榻榻米,以及和風最經典的原木色調,整個生活區都蒙上了一層溫潤的光澤,看上去竟頗為溫馨。

據說這艘遊艇是大澤株氏公社的會長,松平義雄的座駕。那個人是出了名的犀利冷酷,家庭生活成謎,卻不想會認可這種風格。

唔,意外和某人相配呢。

某人自然就是蛇語。這位以“北山雪繪”面目出現的咒術師,一身傳統和服正裝,與生活區的裝飾風格最相稱不過。

在羅南專心致志,殷樂忙進忙出的時候,蛇語並沒有分配到任務,她只是留在羅南身邊,端茶倒水,整理艙室佈設,做些僕役侍從的活計,竟也是頗得其中三味。

當殷樂到達底層甲板的時候,便看到蛇語仿佛是影視劇裡傳統島國婦人,跪坐在羅南側方,為他送上溫度適宜的茶水,隨後又以躬身跪行的姿態退後。

室內極靜,只有月白色和服與榻榻米的簌簌摩擦,帶著屬於生命的韻律和聲息。

蛇語一直低首垂面,在殷樂這個角度,只看到她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烏黑髮髻,還有在暖色燈光的映照下,後領處的雪白頸項和小段背肌。

即便這樣,也很讓人讚歎了。

人類對順滑細膩的紋理質感,天然缺乏抵抗力,況且眼前這一位又是溫熱而生動的,具備著出色的形體和氣韻之美,所謂“活色生香”也不過如此了。

殷樂自個兒都想去探指過去,試試手感。

但在殷樂看來,此時蛇語更為動人之處,在於她能夠以驚人的專注,為羅南的行走坐臥服務,去雕琢那些看似無意義的細節,只為做到盡善盡美。

就效率而言,不足為訓——如果一個公司、一個組織都是這樣做事的,早晚要完蛋。

然而落腳在人際關係上,這般做法卻體現出了一種虔誠而純粹的態度,仿佛不涉及任何算計,而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究其本質,就是古典的、傳統的、陳舊的、偏又讓絕大多數男性心嚮往之的“道德審美”。

此刻在榻榻米上四仰八叉坐著的羅南,其衣著打扮,就是街頭隨處可能碰到的年輕人,可是蛇語的姿態,分明是在侍奉一位王侯。

現在是什麼時代了?蛇語又是什麼人?

明明不可能是那類人,她偏偏能夠做得天衣無縫、圓轉自如,即便羅南都沒有正眼看過她,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沮喪、鬆懈,看不出任何表演的痕跡,更沒有任何急於表現的燥氣。

由始至終,蛇語都盡可能地減少存在感,避免打擾羅南的思路,偏又如泉池的溫湯般,從不經意的細枝末節中滲入,無處不在。

都是侍候人的行家,這手段有多麼高超,殷樂最能理解,也自愧不如。這裡面涉及了太多的觀察和預判,甚至可能有一些氣機感應的高級感知能力在裡面。

“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殷樂無聲慨歎。她在蛇語身上投注了超乎尋常的注意力,說白了,就是因為某種競爭危機,正轉為現實。

秘書這個職位,太容易被替代了,尤其是生活秘書……

可話又說回來,不計較成本因素的話,能做事又養眼的秘書,多出一個兩個又算什麼?直接競爭是愚蠢的,像羅南這樣的人物,身邊有人依附太正常了。而作為依附者,關鍵在於要有各自的清晰角色,至少有一定的功能。

秘書的價值所在,是為老闆處理麻煩,而不是添麻煩。這一點,殷樂在成為哈爾德夫人秘書的時候,已經覺悟了。

殷樂調勻呼吸,在外間脫下鞋子,擺放整齊,輕手輕腳地走上榻榻米。此時羅南還在沉思,她沒有愚蠢到去打擾那邊的思路,就在室內一角跪坐下來,默默等待。

蛇語當然注意到了她,輕悄悄移過來,也為她沖泡了香茶,無聲奉上,姿態仍然謙卑,只當自己是最低下的侍女。

殷樂按下心中微微的不自在,欠身致謝。

蛇語對待羅南的禮數,她是承受不起的,這種刻意為之的尊重,或許也是蛇語暗透的鋒芒。

時間就在靜謐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又過了將近四十分鐘,一直與懸浮在面前的“單片鏡”較勁兒的羅南,終於發出了長長的呼氣聲,隨即伸了個懶腰,大約是在安靜空間裡比較放鬆的緣故,他徑直向後倒,在榻榻米上好好地伸展了下手腳,背部挨挨蹭蹭,還想再打個滾兒……

也在這時,羅南終於從純粹自我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周邊的真實環境映照入心,他“哎”了一聲,忙把上半身撐起來,而一直悶在骨子裡的稚氣,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了。

羅南略尷尬,不過他很快又發現,室內除他以外的兩人,此時都保持著端正的坐姿,垂眼低眉,不言不動,就像兩座雕塑。

算了,就當她們看不到吧。

羅南咧咧嘴,把身子扳正,正琢磨要說點兒什麼。在他不遠處的蛇語,此時卻是膝行向前,來到他身後位置,伸手觸碰他肩膀,稍頓之後,便以輕重適宜的手法,揉捏起來。

“……”

羅南本能地塌了下肩膀,可終究沒有下一步動作。他扭頭看蛇語,這位“業界知名”的咒術師,堂堂的B級強人,容色平靜,全無言語,只專注於指掌的叩擊拿捏,仿佛一切都是本該如此,天經地義。

嗯,她的手法確實不錯——至少缺乏此類經驗的羅南,覺得還是挺舒服的。

從形骸到精神,都是如此。

羅南具備窺探人心慾望、掌控精神靈魂的能力專精。然而這一刻他發現,所有的、根本的變化,無需外求,都來自於他自己。

不知不覺間,他心底便似“墊”了一層底板,或者是別的什麼踏腳物,輕輕巧巧就踏入了某個從未涉足的心理區間。

也許以前他曾在“外面”觀察、想像,有一點兒未曾言明的嚮往,卻從未像眼下這般切身體會,且又滿心的理所當然。

格式塔的架構,封閉體系的許可權,更直接地講,是他對蛇語的絕對掌控,就決定了當前的狀態與格局。

他可以接受,可以叫停,但無論如何,都擁著絕對的選擇權。

叫停……挺舒服的,為什麼要停?

笑容自然而然地從羅南唇角溢出來,他的身體在蛇語恰到好處的手法下微微晃動,以至於嗓子也沾染了點兒慵懶的節奏:

“說說吧,有什麼新情況?”

好一池溫湯活水!

殷樂保持著低眉垂眸的姿勢,心神卻是恍惚了下,還好如今室內的氛圍節奏,整個地舒緩下來,她的恍惚並不明顯,很快就回神應答:

“先生,有情報顯示,大澤教團倉促變現資產,是因為他們供奉的禦祭神‘暗龍神’……逃走了。” 本帖最後由 jjyy168 於 2019-3-4 14: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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