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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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二百五十八章 群山之巔,上有武神

    陳平安腰間掛了一枚桂樹製成的木牌,正面刻著一句怪話,「生於明月裡,人間次第開」,反面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貴客,也挺奇怪,而且這枚范二親自送給陳平安的桂樹木牌,還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蠅頭小字,這肯定范二的手筆,一個會偷偷往床底下藏兩斤泥土的傢伙,做得出這種事情。

    很快有人露面迎接陳平安,姍姍而來,行走之間,絕無半點妖嬈誘人的意味,是一位中年婦人,雖然不過中人之姿,但是氣質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陳平安觀其氣象,應該是一位中五境的練氣士,她自稱是桂花島的掛名管事之一,笑言佔著年紀大的便宜,陳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陳平安便喊了聲桂姨,說這趟去往倒懸山,多有麻煩。

    婦人微笑搖頭,「我們這些生意人,有貴客臨門,從來不會覺得是什麼麻煩事。」

    她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木牌,解釋道:「憑藉咱們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陳公子在桂花島購買任何東西,一律七折。」

    然後婦人忍俊不禁,笑意多了幾分親暱,「范小子捎了口信給我這個當姨的,所以陳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陳平安雖然點頭,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別一見鍾情的心儀物件,這趟跨洲遠遊,就不要購買任何東西了。畢竟別人把你當朋友,你也得把別人當朋友。所以真正的朋友之間,做買賣,實在不是陳平安的擅長,因為很難拿捏那個分寸火候。

    婦人桂姨領著陳平安走向一座名為桂宮的高門大宅,一路為少年介紹桂花島的風土人情,專門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說一定要多嘗嘗,陳平安的獨棟小院就有,不用客氣,只管跟那位擔任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陳平安沒有拒絕,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笑道:「喝酒我喜歡。」

    婦人瞥了眼那枚「朱紅色酒葫蘆」,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島上有上千棵桂樹,山巔那棵參天古木的祖宗樹,歲數比老龍城還大,是中土神洲的某位農家仙人親手栽下,桂花島能夠成為一艘跨洲渡船,歷經千年而無損,甚至隨著山上桂樹的樹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獨特手法添土,桂花島還會緩慢成長,都要歸功於那棵祖宗桂花樹,而范家售賣的桂花小釀,之所以天價,依然是有價無市的行情,也因為釀酒的桂花,取自千歲高齡的老桂,寶瓶洲與老龍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賈,偶有購得,往往用以送禮或是獨飲。

    過了桂宮大門,婦人帶著陳平安一路穿廊過道,庭院並不顯得富麗堂皇,竟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樣式,婦人最後領著陳平安到了一座叫「圭脈」的院子,看到陳平安仰頭多看了幾眼,解釋道:「桂花因為葉脈如同儒家禮器裡的圭,所以稱為桂,這座院子,雖然佔地不大,卻是桂花島靈氣最為充裕的好地方。」

    陳平安覺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練氣士,靈氣厚薄並無意義,這麼一個洞天福地,還不如讓別人花錢入住,便試探性說道:「桂姨,我是純粹武夫,給我住太浪費了,我換一處院子吧?」

    婦人柔聲笑道:「不是錢的事情,陳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爺的關係,哪怕以後此地成為公子的獨有小院,桂花島不再對外人開放,我都不覺得意外。」

    這兩句話一下戳中陳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陳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這座雅緻寧靜的圭脈小院。

    院中早有一位貌美少女等候,亭亭玉立,氣質偏冷清,哪怕只是安靜站立,都站得極有風韻,但是見到婦人和陳平安後,她立即對著陳平安展顏一笑,嫣然道:「陳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古書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後就由我來照顧公子的飲食起居。」

    清冷少女這一笑,頗有我花開來百花殺的風情。

    陳平安有些拘謹,下意識抱拳還禮,「以後就有勞金粟姑娘了。」

    然後他有些失落,摘下酒壺迅速喝了口酒。

    婦人擅長察言觀色,敏銳察覺到少年的一絲變化,卻也沒有深思,世間百態,少年有些心事,也實屬正常。

    婦人告辭離去,但是在門口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位駕車送兩人前來桂花島的范家老車伕,婦人笑問道:「是范小子還有叮囑要交待?」

    老車伕面對這位桂姨,似乎相當禮敬,搖頭笑道:「是受家主所托,與陳公子一起去往倒懸山,在此期間,我恐怕要住在圭脈小院。」

    桂姨眼神訝異更濃,問道:「需要金粟住在別處嗎?」

    老車伕點了點頭,「最好是這樣,讓她挑一個近一點的院子,每天送些飯菜過來就行,其餘事宜,無需操心。」

    桂姨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多說什麼,轉頭跟臉色如常的金粟打了聲招呼,一起離開。

    老車伕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還得叨擾桂夫人一件事,讓山頂的那株祖宗桂樹,分出一些樹蔭在圭脈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窺探。」

    桂姨點了點頭,在桂花島上,摘得百餘位桂花小娘頭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老車伕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脈院子後,一陣清涼山風吹拂而過此地,同時有樹蔭籠罩院落,只是一閃而逝,之後就依然是陽光燦爛。

    被范二稱呼為馬爺爺的老車伕面朝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叫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劍修,但是天賦不高,殺力不強,哪怕對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陽,一樣不是他的對手。這次我馬致是受家主所托,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塵藥鋪鄭先生所托,要我來陪陳公子試劍。」

    陳平安一聽到鄭先生,就知道這應該是鄭大風的酬勞報答之一,便在這座小院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著點頭,「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廂房,今天陳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島,

    否則明天開始試劍,陳公子就未必有這樣的閒暇時光了。」

    老人走向一間側屋,關上門後,笑道:「如果鄭大先生不是開玩笑,那麼這回范家桂花島的待客之道,有點誇張啊,那個少年武夫當真扛得住?我馬致在金丹同輩劍修之中再不濟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劍修啊。」

    說到這裡,老人氣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餘的墨色飛劍,它現世觜之後,開始縈繞老人緩緩飛旋,劍氣濃厚,拖曳出一條條黑色流螢。

    滿室森寒劍氣,盛夏時分的暑氣,瞬間點滴不存。

    陳平安住在面對院門的正屋,關上門後,這才小心翼翼打開當初鄭大風丟在門口的包袱,

    有一本還帶著新鮮墨香的書籍,刊印精良,書名為《劍術正經》,極有可能是鄭大風通過范家的人脈關係,找了家信得過書坊,由他親自刊印成冊,僅是映入眼簾的書名四字,極見功力,實在無法跟吊兒郎當的鄭大風聯繫在一起。

    這本《劍術正經》之外,還有一隻不起眼的棉布小錢袋,掂量了一下,錢幣數量不多,十數顆,陳平安誤以為是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結果打開一看,嚇得陳平安趕緊摀住錢袋,竟是一袋子能讓穀雨錢喊大爺的金精銅錢!金精銅錢何等珍貴,陳平安無比清楚,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是怎麼到手的?就是一枚枚金精銅錢輕飄飄丟出去的結果!

    陳平安甚至沒有清點數目,沒有辨認金精銅錢的種類,是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還是三者皆有?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後只剩下一塊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沒有任何篆刻雕飾,就只是方方正正的簡單玉牌,但是質地細膩,摸上去如同世間最好的綢緞質感,一看就是很好的老東西,到底有多好,以陳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陳平安打開信封,信上筆跡,果真與《劍術正經》書名相同,必然是鄭大風的親筆手書。信上幾件事說得簡明扼要,這部劍經,道不高,但已是武學的頂點,所載劍術,全是返璞歸真的招式,很適合陳平安這種一根筋的人來研習苦修。十五顆金精銅錢,是償還五文錢。

    至於那塊玉牌,鄭大風在信上只說了三個字,咫尺物。

    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任何介紹,淵源來歷,如何使用,隻字不提。

    但哪怕只有這三個字,份量就已經足夠。

    少年崔瀺當初遠遊大隋,這位大驪國師隨身攜帶,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鄭大風說馬致陪他試劍,只是三筆買賣的一點小綵頭,是為了讓陳平安更好適應劍氣長城對一名純粹武夫的無形「壓勝」,所以金丹劍修馬致,到時候會祭出本命飛劍,既是指點劍術,也能教會陳平安如何對敵一位中五境劍修。

    聊到這件事,鄭大風變得有些不吝筆墨,還加了幾句類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但是陳平安哪怕只是拿著信,看著那些文字,就能想像鄭大風寫信之時滿臉賤兮兮的賊笑。陳平安心知肚明,是鄭大風聽說了自己的三境磨礪,所以沒打算讓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計這會兒鄭大風在灰塵藥鋪正偷著樂,一想到他陳平安要在桂花島吃盡苦頭,那傢伙接下來一定喝涼水都像是在喝酒。

    否則老劍修不會讓陳平安今天就逛完桂花島。

    鄭大風挖的這個坑,陳平安不得不跳。

    收好劍經,以及玉牌,咫尺物一樣可以放入方寸物。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神誥宗賀小涼,她的方寸物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謂琳瑯滿目。

    但是想起這位第一印象原本極好的道姑仙子,陳平安現在心頭唯有濃重的陰霾。

    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出門去遊歷桂花島。

    從山頂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腳還有諸多練氣士在陸續登船。

    收起視線,陳平安平視望向遠方,三面皆是海水無垠的壯麗景象,讓人心曠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陳平安記起一事。

    關於最強二字。

    竹樓崔姓老人說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強三境。

    不是寶瓶洲。

    之後鄭大風在閒談之中,提及此事,也說李二曾是底子最為雄厚的最強九境武夫,只不過如今躋身第十境,陳平安猜測李二暫時應該就失去了最強二字。

    陳平安眺望遠方,聽崔瀺說這座浩然天下極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寶瓶洲、俱蘆洲、皚皚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眾星拱月,圍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數個大王朝,大驪唯有吞併半座寶瓶洲,版圖才能與它們媲美。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一個問題。

    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天底下存在嗎?

    少年崔瀺當時嘿嘿一笑,沒有給出答案。

    ————

    金甲洲。

    一處靈氣稀薄到了極點的古戰場廢墟,一座座「生前」高達數十丈、百餘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無一倖免,綿延開去,如同一條支離破碎的山脈。

    此地就成了一洲練氣士的天然禁地。

    經常有一陣陣毫無徵兆的罡風席捲天地,對於地仙金丹之下的中五境練氣士而言,無異於刀鋒削骨。

    在一座最為巍峨雄壯的倒地殘破佛像處,似乎倒地之前是拈花而笑的佛陀神像,在轟然倒地之時,胳膊齊肩而斷,整條手臂橫在大地之上,佛舵手指所撚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翹起一指,指向天空,僅是一指就高達十數丈,可想而知,這尊神像在完好無損的情況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位赤腳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雙眼緊閉,雙手掐訣,迎風而立。

    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間隨處可見的一位小姑娘。

    有罡風來襲,如潮水撞向這根佛像手指和屹立於指尖的少女。

    少女沒有睜開眼眸,只是嘴唇微動,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輕聲道:「開。」

    罡風一分作二,如同被人當中劈開,從佛像手指兩側呼嘯而過,唯有絲絲縷縷的漏網之魚,成功拂過了少女臉頰,瞬間在她臉上割裂出一條條血槽,但是剎那之間,少女容顏就恢復如初。

    風吹過少女,帶走蘭花香。

    ————

    俱蘆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巔,山勢如錐刺天,唯有山頂是一處圓形窪地,碗口狀,如一口水井,深不見底,卻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在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位全身不著一縷的魁梧漢子,單手托住腮幫,盤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語,四周全是滾動的火焰岩漿,熱浪翻天,男人渾然不覺。

    男子天生重瞳。

    他有些愁眉苦臉,喃喃道:「這金身境門檻有點難破開啊,還得怪自己吃了太多靈丹妙藥,兩百斤?還是三百斤?看來等到躋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把那玩意兒當飯吃了。別的不說,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煩,傳出去真是有損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凌厲飛劍無聲無息地從井口那邊刺下,魁梧男子癱軟在地,頹然滑入火海之中。

    那把與山下劍客大小無異的本命飛劍,猶不罷休,在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飛掠,無數滾石墜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蘆洲的別處,以這把飛劍的主人修為,和本命飛劍的鋒銳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嶽都穿透了。可是在此地,飛劍切割井壁石塊,卻極為受阻。

    有一位背負長劍的長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劍刺中重瞳男子後,老人嗓音如雷鳴響徹井底,「終於找到你了,你這個挨千刀的王八蛋!別裝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沒關係,是你自己選擇這處逃無可逃的死地,葬身於此後,落得個屍骨無存,你一身罪孽說不定還能減輕幾分。」

    老者伸出併攏雙指,繞到肩後,輕輕在劍柄一抹。

    佩劍出鞘,衝入雲霄,然後急速下墜,從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當長劍鑽入火海岩漿之中,轟然巨響,濺起數丈高的火焰浪花。

    火海之中,隱約之間有模糊身影迅猛游曳,那把長劍如同魚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腳四方,各有一人在緩緩登山,有老道人在一塊塊山石上張貼一張張符籙,有僧人雙手結印,然後輕輕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沒有盡頭的畫卷,從山腳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鋪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筆,在對著地面揮毫潑墨,寫下一句句儒家聖人教誨。

    山頂老人在試圖以雙劍斬殺凶人之餘,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劍修,追殺一個尚未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樁樁慘事,不單是他的宗門禍事,還有山上山下無數枉死之人,這位金丹劍修心中怒極,怒容道:「你這種殺人只為取樂的傢伙,死不足惜!百死難贖!」

    ————

    兩軍對峙,擂鼓震天。

    一位大軍之中,一座臨時搭建而成的高台,竟然有一位慵懶斜躺在臥榻之上的錦衣男子,看著還不到三十歲,有兩位國色天香的妙齡女子坐在臥榻兩端,一位為年輕男子揉捏太陽穴,一位用彎腰俯身輕輕敲打男子的小腿。

    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後,豎立著一桿主帥大纛,正在獵獵作響。

    一位姿容絕美卻是這般婢女作態的美人,小心翼翼敲打錦衣男子小腿外側,她瞥了眼另外那位女子,嫵媚笑道:「公子,聽說這次對方陣營,有一位八境劍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幫著壓陣哩。看來咱們擷秀的前夫,真的很愛擷秀,衝冠一怒為紅顏,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擷秀還給人家嘛,破鏡重圓,也是美談,反正……」

    說到這裡,媚態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嬌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們擷秀姑娘品嚐得差不多了,何況她又是小心眼的,從來不願跟姐妹們雨露均霑,豈不是害得公子掃興?天底下哪有這麼蠻橫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稱為擷秀的絕色女子,置若罔聞,只是以雙手拇指輕輕抵住錦衣男子的太陽穴,動作輕柔地小心推揉。

    錦衣男子眯眼笑道:「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於你,是經得起折騰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憐惜,不解風情,你還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滿臉春意,對著那個「擷秀」輕輕挑眉。

    後者渾然不覺對方的挑釁。

    錦衣男子輕輕抬了抬腳,「為公子脫靴!」

    那女子瞬間眼神炙熱起來,跪倒在榻前,雙手顫顫巍巍為錦衣男子摘下雙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咱們扶搖洲,竟然只比那個寶瓶洲大一些,太沒勁了。」

    他光著腳,伸手從女子「擷秀」領口探入,最後取出一枚帶著美人體溫的金色圓球,輕輕一捏,瞬間穿上一副經常會被誤認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銀色寶甲,出奇之處在於這副寶甲佈滿各種傷痕,心口處更是露出一個好似被長劍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寶甲的年輕男子,緩緩向前走出幾步,突然轉頭對名為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萬般事皆不如我,唯獨一件事,我這輩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講笑話。」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遙遠的對方大纛,嘴角翹起,對女子說道:「比如請了劍修還請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點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為年輕男子脫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臥榻,捧腹大笑,風情萬種。

    年輕男人轉向敵軍大陣,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別家寡婦更好!」

    身穿如霜雪寶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躍過己方大軍騎陣,在千軍萬馬的頭頂,如白虹掛空。

    ————

    皚皚洲的最北方,無窮無盡的冰天雪地,風雪洶湧,不見天日。

    有人身披一件雪白貂裘,偶爾被風雪吹拂得貂裘緊緊貼身,才可以發現身材苗條,壓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雙明亮眼眸。

    此人腰間懸佩有只露出一小截的烏鞘長刀。

    她時不時會從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輕輕摩挲刀柄。

    露出一段玉藕似的白皙手腕,好似比白雪還要白,而且還會泛起晶瑩色彩。

    應該是一位年輕女子。

    卻膽敢獨自行走於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在九大洲最北端的皚皚洲,她走在了皚皚洲的最北方。

    一位金丹境練氣士都未必敢如此託大,獨自北遊。

    女子掏出一隻堅硬似鐵的饅頭,輕輕撕咬嚥下,視線始終凝視著前方。

    皚皚洲這片極寒地帶,荒無人煙,但是經常會有大妖出沒,佔據天時地利,極其難纏,金丹境之中,除了劍修,都不願意來此,跟那幫狡黠陰險的大妖畜生們糾纏不休。一旦惹來眾怒,往往會陷入重重包圍,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女子停下腳步,剛好吃完那隻饅頭。

    前方風雪迷霧之中,緩緩探出一顆雪狼的巨大頭顱。

    當它出現後,方圓百丈之內,風雪驟然停歇。

    女子提了提貂帽,揚起腦袋,與那頭高如小山的雪狼對峙。

    她打了個飽嗝。

    然後只是一刀。

    片刻之後,天地之間始終毫無異樣,她就已經開始放刀歸鞘。

    她繼續向前,微笑道:「借你頭顱一用,換點脂粉錢。」

    當她一直走到距離那頭雪狼跟前,那頭大妖才剛好如一座山峰轟然倒塌。

    她看著那顆被一刀斬下的巨大狼頭,有些犯難,這麼大一顆腦袋,難道要自己扛回去?

    所以她轉頭望向遠處風雪之中,抬起手打招呼道:「你,過來,幫我將這顆腦袋帶回去,饒你不死。作為犒勞,雪狼剩下的屍體全部歸你。」

    之後,女子在風雪中返程,身後跟著一頭雙手捧住血淋漓狼頭的搬山猿。

    哪怕那具雪狼的無頭屍體附近,數頭大妖蠢蠢欲動,暗中垂涎不已,但是始終沒有誰敢跨入雷池半步。

    ————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各自疆域廣袤。

    在一座塌陷的「陸沉」版圖上,已經被一座大湖淹沒。

    湖底有一處古戰場遺址,有一位男子在狩獵那些魂魄不散的英靈,捕獲之後,就放入腰間的小魚簍。

    ————

    在一座大海的上空,高到彷彿一抬手就可以觸及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此處分出兩層濤濤雲海,兩者相隔百餘裡,在高處雲海中,有一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雲海缺口,有一位乾瘦長眉的老人,盤腿坐在雲井旁邊,手中持有一根翠綠欲滴的魚竿,卻無魚線。

    在下邊那層雲海上,距離老人大概七八十里,有一大群雲霧鯨飛掠經過。

    老人做了一個拋竿姿勢,青竹魚竿頂端,在陽光映照下,隱約可見一條銀白色絲線,極其細微。

    魚線捆綁住一頭長達數里的巨大雲霧鯨,天生神力的雲霧鯨開始劇烈掙扎。

    老人往後猛拽魚竿,同時站起身,魚竿被拉扯得彎出一個驚人圓弧,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傢伙!力氣還挺大!」

    雙方對峙了一炷香功夫,老人握住魚竿在雲海之上跑來跑去,罵罵咧咧,十分滑稽。

    一名純粹武夫能夠御風遠遊,最少也是八境。

    哪怕只是八境武夫,打死一頭雲霧鯨綽綽有餘,便是與一群雲霧鯨對峙,也是穩操勝券。

    但是老人垂釣的玄機所在,在於以一口真氣凝聚為細若髮絲的魚線,純粹以此對敵一頭雲霧鯨的神力,始終不斷,這才是最驚世駭俗的地方。

    純粹武夫,本身就強大在純粹二字。

    ————

    中土神洲,一座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龐然大物,就此覆滅,國祚斷絕。

    一般而言,能夠覆滅這麼大一個王朝的勢力,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個存在。

    但是這一次,絕非如此。

    亡國之城,硝煙四起的輝煌皇宮之中,有一騎緩緩前行,所過之處,武將士卒紛紛潮水退散。

    這一騎,直接策馬去往那座享譽九洲的大殿。

    戰馬沒有沿著龍璧兩側的台階進入大殿,而是馬蹄直接踩踏在龍璧之上,就像一匹野馬在沿著山野斜坡向上而已。

    騎馬之人,身材高大,身披金黃戰甲,遮覆有隱藏面容的面甲。

    手持一桿符籙遍佈、金光流動的長槍,比起尋常戰陣鐵槍,要長許多。

    坐騎是一匹蛟龍後裔的龍駒,神異非常,世所罕見。

    這名騎將腰間還懸掛有一把無鞘劍,長劍無鋒,鏽跡斑斑,模模糊糊的兩個古篆小字,磨損不堪。

    在騎馬進入大殿之前,這名立下滅國之功的武將,突然高高舉起手臂,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

    騎將做出這個動作後,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應,但是雲淡風輕,勒韁停下片刻後,便輕輕一夾馬腹,繼續前行,馬蹄跨過大殿門檻後,這名騎將視線的盡頭,是那張被稱為天底下最珍稀的龍椅。

    武將低下頭,看了眼無鞘長劍。

    聽說劍鞘遺留在了寶瓶洲那個小地方,是讓人去取回,還是自己跑一趟?

    這名武將摘下面甲和頭盔。

    露出一頭青絲,傾瀉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4 11:59
第二百五十九章 練拳百萬

    桂花島山頂那株祖宗老桂樹,陳平安站在暑氣幾無的樹蔭下,不得不想起家鄉的老槐樹,只是眼前桂樹葉茂如蓋,老槐樹卻已不在,陳平安傷感之後,會心一笑,猶然記得紅棉襖小姑娘扛著槐枝奔跑的畫面,李寶瓶的活波可愛,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龍城范二的無憂無慮,能夠把每一天都過得很美好,都會讓陳平安羨慕不已,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他們這樣的人,不知道這算不算聖賢書上所謂的見賢思齊?

    除了陳平安,老桂樹下站著三三兩兩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來的看客,對著這棵高齡老樹指指點點,還有一些女子挑選位置站定,讓幾位專門候在此地的桂花島畫師,為她們提筆作畫,還有一家三口,要那位丹青妙手的練氣士畫師,幫他們畫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紀念。

    范二先前在馬車上提醒過陳平安,能夠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壞,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這些人都不好惹,七拐八彎,誰都能搬出一兩位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閥。因為範家在桂花島除了自家幾座庫藏物資,許多財大氣粗的客人,也會借助桂花島承載貨物,這批人,不缺背景和財力,甚至有可能會比范家更加富可敵國,只是缺了一艘機緣而得的跨洲渡船,以及一條成熟安穩的航線而已。

    陳平安本就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這份提醒,屬於錦上添花。

    當下陳平安安安靜靜站在遠處,在等一位中年畫師停筆交付畫卷後,陳平安才走上前去,與那位興高采烈手捧畫卷的女子擦肩而過,他瞥了眼一位女子練氣士手中的畫卷,惟妙惟肖,不是家鄉門上那種彩繪門神的死板不動,畫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絲緩緩飄拂,一樹桂葉亦是如漣漪晃動,不過以陳平安的眼力,發現女子真容與畫捲上,略有出入,好像給那位畫師畫得增色幾分,陳平安歎為觀止,比起之前鯤船上的搨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畫師看到這位背劍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後有一位桂花小娘端著小案,擺放有文房四寶。

    畫師笑問道:「公子可是也要作畫?我們桂花島此次跨洲遠遊,到達倒懸山之前,一路上會有十景,每一處都是世間獨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這株祖宗老桂樹,沾了仙桂的光,我們筆下所繪畫卷,會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蟲蟻毀壞。絕不會讓公子失望。」

    陳平安在動身之前,就已經收起那枚桂客木牌,點頭笑道:「我想要畫三幅一樣的,敢問先生,需要多少錢?」

    中年畫師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閥公孫,還是不諳世情的有錢子弟,一般人最多畫一幅,哪裡會一口氣要三幅之多,只不過誰也不嫌自己掙錢多,畫師微笑道:「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位姿色遠遠不如圭脈小院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聲補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島特殊木牌,還可以再打折。」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陳平安掏出二十五枚雪花錢,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著的小案上即可,范家畫師並不過手。然後中年畫師讓陳平安站在桂花樹下,接連換了幾個位置,最後挑中一個景象最佳的地點,陳平安獨自站在樹下,面對畫師的審視,明顯有些拘謹,在畫師和顏悅色地安慰幾句之後,才略微放鬆一些,四肢不再那麼僵硬,但還是有些繃著臉,畫師不敢過多指手畫腳,本想著大不了自己落筆之時,多花點心思。

    那位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這般靦腆的客人,在神仙彙集之地的桂花島可不多見,曾經一些膽大的男女,還要問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樹上,讓畫師乾脆來一幅登高望遠圖,女子則問能否折桂一枝拎在手中,當然不行。

    中年畫師拿起筆,輕輕揮袖,那張出自青鸞國的珍稀宣紙,從小案上滑落,緩緩飛掠到他身前,懸停不動,就像擱放在平整的畫案之上。畫師沒有急於在紙上落筆,而是開始醞釀情緒,寫字入木三分,作人物畫,也當畫出一份精氣神。

    畫師一手負後,一手持筆,凝望著那位樹下少年,背負劍匣,雙拳緊握,垂放在身體兩側,眼眸明亮,膚色微黑,穿著一雙不常見的草鞋,穿著樸素得有點寒酸,但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給人半點邋遢觀感。身高比起南方青壯男子,只是稍矮些許,可能在寶瓶洲北方地帶,會相對顯得更加少年身材一些。

    但是畫技嫻熟的畫師驚訝發現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氣神,不是說少年沒有,而是畫師無法確定,總覺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筆,都很難畫到「十分神似」的境界,畫師不願露怯,以免煮熟的鴨子飛走,二十五枚雪花錢,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數目。

    中年畫師只好硬著頭皮,假裝胸有成竹地開始作畫。

    第一幅少年畫像,只能說是十分形似而已,莫說是他這種練氣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尋常宮廷畫師,都可以做到,畫師自己極其不滿意,但是有苦說不出。

    畫完之後,畫師略作休息,那位少年也摘下了腰間酒壺,喝了口酒,喝酒之後,愈發放鬆,少年轉頭望了一眼北方陸地,臉上多了點會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人或事,少年收回視線後,雙臂環胸,挺起胸膛,笑容燦爛。

    畫師無意間瞥見這一幕,靈光乍現,有了。

    於是第二幅畫就明顯多出幾分靈氣,少年郎離鄉遠遊千萬里的那份複雜情感,在畫師筆端緩緩流瀉而出。

    中年畫師休息的間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後便沒了笑意,不再雙手環胸,而且好似不願腰間的酒葫蘆在畫中出現,隱藏懸掛在了身後,但是少年無形中的氣勢,更加穩重,更像一位離鄉再遠、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畫,畫師也比較滿意。

    桂花小娘已經熟門熟路地將三幅畫卷加上白玉畫軸,在陳平安一路小跑而來,看過了三幅畫後,看上去很高興,沒有半點異議。將畫作交給少年,中年畫師其實有點忐忑,「希望公子能夠滿意。」

    陳平安雙手捧住三軸畫卷,笑容燦爛道:「很好了!謝謝啊!」

    中年畫師如釋重負,笑道:「以後公子若是還想作畫,可以跟我預約,之後桂花島九景,我肯定都會準時作畫,價格一律給公子打九折。我叫蘇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任何一位桂花小娘問一下,到時候就可以找到我。」

    陳平安點了點頭,告辭離去。

    其實陳平安沒好意思說,之後海上九景,機會不大了,按照鄭大風不坑死他不罷休的架勢,以及陳平安喜歡自討苦吃的脾氣,此後已經不太可能離開圭脈小院半步。

    回到圭脈小院的屋子,陳平安開始提筆寫信,還是寫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匠氣十足,別說是跟弟子崔東山相比,恐怕連李寶瓶都遠遠比不上。

    之前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陳平安本想給山崖書院和家鄉龍泉各寄一封信,只是生怕橫生枝節,畢竟老龍城姓苻,不敢輕舉妄動。知道范家桂花島上有飛劍傳訊的仙家驛站後,就想著乘船後再說,剛好這次很湊巧,畫了三幅畫像,一幅連同書信送給李寶瓶,一幅家書寄往龍泉,到時候再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傢伙,幫著他去爹娘墳頭上墳,將那幅畫燒掉,好讓爹娘知道如今自己過得很好,所以陳平安當時在桂樹下才會藏起養劍葫,可不能讓爹娘知道他已經是一個小酒鬼了啊。

    寫完了兩封信,帶著兩幅畫卷,陳平安再次離開院子,去往仙家驛站。這次陳平安在門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雖然陳平安堅持自己去驛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堅持要帶路,說她雖然不住在圭脈小院,但還是那座小院的婢女,如果陳平安連這種事情都要獨自處理,她一定會被桂姨和范家責罰,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讓她跟隨,好在之後到了驛站,金粟都只是默不作聲,沒有任何插手,哪怕陳平安還是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雪花錢,女子也只當全然沒有看見。

    金粟將陳平安送回小院門口,就停步告辭。回到住處,桂姨就在一座雅靜小院之中,原來她們住在一處。

    哪怕是桂花島的老人,都並不清楚,金粟是這位婦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婦人對面,婦人笑問道:「怎麼,有心事?跟那個少年有關?」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對這位授業恩師,也沒有太多笑容,「有點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還只是在桂花島這一隅之地,跟著渡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其實跟人打交道的機會很少,會覺得那個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嬌憨神色,賭氣道:「我也下船去過幾趟內城,見識過很多老龍城年輕俊彥。」

    婦人啞然失笑,「然後就對孫嘉樹一見鍾情?甚至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苻南華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與苻南華走得更近一些,只不過范家雖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風一向不錯,哪怕你不懂事,還差點闖出禍事,依然不願強人所難,換一個老龍城大姓試試看?你這會兒早就要吃苦頭了。」

    金粟眼神凌厲,「范家待我不薄,我將來自然會報恩,可若是敢在這種事情上逼人太甚,我……」

    不等女子說完,婦人身體前傾,伸手在弟子額頭上重重一拍,氣笑道:「少說些無用大話,一個跌跌撞撞躋身中五境的洞府練氣士,真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只說天賦,你跟范小子差不多,在老龍城是算驚豔,可在整座寶瓶洲,就算不得最拔尖了,若是再擱在整座浩然天下……」

    說到這裡,婦人嘆了口氣,收取一位合心合意的「得己意」弟子,何其艱難,想要弟子一路破境,步步登天,更是艱難。所以真正的山頂仙家,收取弟子一事,從來都是重中之重,僅次於自身的證道長生,她認識兩位十境地仙和一位玉璞境修士,為了考驗一位未來弟子的心性,耗時最少的十年,最長的長達百年,萬事俱備之後,才會接受弟子的拜師禮。

    心情高傲的年輕女子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這裡沒有外人,起身挪了個位置,坐在婦人身邊,抱住桂姨的手臂,撒嬌道:「金粟不是還有一個好師父嘛。」

    桂姨用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女子,打趣道:「你是有一個好師父,我卻有一個不讓人省心的蹩腳徒弟。」

    年輕女子抱住婦人胳膊,腦袋靠著婦人肩膀,呢喃道:「師父,你說孫嘉樹喜歡我嗎?」

    桂姨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調侃了一句,「春天已去,春心還在。」

    金粟滿臉嬌羞,埋怨道:「師父!」

    婦人轉頭凝視著弟子的臉龐,和藹笑道:「這麼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麼會不喜歡呢?」

    金粟滿心歡喜。

    但是婦人隨即嘆息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孫嘉樹除了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還是老龍城的孫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為孫家中興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門生弟子。就算你們倆最後排除萬難,最終能夠走到一起,一旦嫁為商人婦,你的修行之路,會很難的。」

    年輕女子神色黯然。

    婦人摸著金粟的柔順青絲,「大道風光無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捨,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場苦修。」

    婦人突然笑道:「師父就不明白了,你為何偏偏看不上范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夠真心喜歡他,師父哪怕拼了臉面不要,耗費掉與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們兩個的一段姻緣。」

    金粟哎呦一聲,連忙坐直身體,「師父,千萬別亂點鴛鴦譜,那范小子傻乎乎的,沒有半點豪傑氣魄或是梟雄之姿,整天瞎胡鬧,我要是看上他這麼個小屁孩,那才是真鬼迷心竅。」

    婦人笑著搖頭。

    金粟輕聲道:「師父你瞧瞧,范二結識的這個朋友,多無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麼說什麼都一板一眼,這種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讓范家隆重對待,以後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裡去。」

    婦人略作思索,關於此事,既不認可,也不否定。

    ————

    陳平安回到院子後,暫時便再無閒事掛心頭,就開始在院子裡練習六步走樁。

    金丹老劍修其實不用離開屋子,就可以觀察少年的練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門走出,光明正大地觀看拳樁。

    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只是默默練拳。

    在乘坐梳水國渡船之前,陳平安走樁練拳相對很慢,那條二十萬里路的走龍道,以及之後的羊脂堂渡船上,陳平安當時已經處於一腳跨入四境門檻的狀態,所以出拳極快,總計三十萬拳,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完成了。

    如今徹底打破三境瓶頸,躋身第四境,陳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純粹武夫的煉氣三境,是煉氣,而非修士的練氣,是要在魂、魄、膽三件事上下死功夫。

    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曾經說過陳平安這個最強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後煉氣三境就會走得一馬平川,暢通無阻。

    關於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陳平安總覺得有點飄忽空蕩,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結實地面上,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感觸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夠紮實。

    老人有過建議,四五六的武夫三層境境,最好是在古戰場遺址上尋覓機緣,諸多陰風煞氣,至陽至剛的罡風,各種來歷駁雜的絮亂氣機,全部都是武夫用來淬煉魂魄膽的好東西,歸根結底,還是吃苦二字。

    這是與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戰場殺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戰死戰,越能夠體悟「舉世皆敵」。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對廝殺,將江湖宗師或是中五境練氣士作為磨刀石,砥礪武道修為。

    而那座劍氣長城,劍氣肆意縱橫於天地間,先天排斥劍修之外的所有練氣士,更別提純粹武夫,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護道人的本事不夠大,貪圖境界攀升,暴斃於劍氣長城,所以老人才會要求陳平安必須躋身第四境,才出發去往倒懸山,登上那座城頭,然後再活著走下劍氣長城的城頭。

    至於陳平安需要在城頭熬多久,至於如何拿捏分寸,儘量多爬幾趟城頭,老人沒有多說一個字,應該是覺得這些純屬廢話。

    光腳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經躋身十境巔峰,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最高處。

    故而許多武道「明師」都要重複多次的言語,老人竟是一句也沒有跟陳平安說。

    比如三四、六七之間的破境機緣,隻字不提。

    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強之人的玄機,也不去說。

    老人說得越少,其實是期望越高。

    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九境算什麼?十境都不夠看!

    你陳平安就該直奔那傳說中的武神境!

    要我這個心比天高的崔老兒,也要覺得你陳平安是蒼天在上!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頭說得很少,陳平安反而領會更多。

    孫氏祖宅的接連兩次天大機緣,陳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覺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後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機緣降臨,真到了那一刻,陳平安驀然發現,只覺得自己這一拳還得再出!

    然後毫不猶豫就將那些金色氣流化成的雲海蛟龍,再次給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講理。

    金丹境劍修馬致,起先並未如何驚奇,但是長久觀看少年打拳之後,終於看出了端倪。

    老人搖頭苦笑,只覺得見鬼了。

    一位純粹武夫的魂魄膽,都已有雛形,只待打熬而已。這意味著從第四境到躋身第六境,會很快,堪稱暢通無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嚇破旁人膽。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老人其實不會如此震驚,可明明鄭先生言之鑿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

    天底下哪有如此蠻橫霸道的第四境?

    這位范家清客發現自己氣府之中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

    老人竟有了一絲向少年出劍切磋的念頭。

    練氣士第九境的金丹劍修,對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認真出劍?

    老人滿心悵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不過老劍修很快就釋然,天大地大,自己這只躲在老龍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

    眼前背劍練拳的少年,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老人突發奇想,笑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想成為天底下最強的四境武夫吧?」

    陳平安剛好一次六步走樁走完,返身出拳不停,開口答道:「必須是。」

    老人只當這位能夠動用關係、勞駕自己試劍的少年郎,出身寶瓶洲最頂尖的豪閥仙門,心高氣遠,又是少年心性,故而並不覺得太過突兀,這種朝氣勃勃的年少輕狂,不討厭。

    老人並不知道。

    眼前少年所練之拳,就這麼一個粗淺的拳樁,已經打了數十萬遍。

    ————

    黃昏中,先前被巨大島嶼遮掩的桂花島渡船,緩緩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龍城城頭,登高望遠,就能夠看到這艘渡船的龐大身影。

    當然,如果就在孤懸海外的這座島嶼上,會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孫氏家主孫嘉樹。

    這次離開老龍城,孫嘉樹沒有讓家族供奉跟隨,因為他身邊多了一位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

    風塵僕僕趕來老龍城的劉灞橋,此時蹲在島嶼觀景亭的欄杆上,遠望桂花島,略顯疲憊蕭索,疲憊是因為一路御劍南下,難免心神交瘁,臉上的落寞,則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郁氣從肚子裡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卻又怕傷到了朋友。

    孫嘉樹輕聲道:「為何不去桂花島解釋一下?」

    劉灞橋哪怕是天資卓絕的劍修,這一路火急火燎地離開風雷園,御劍如此之遠,仍是嘴唇乾裂,伸手抹了抹,搖頭道:「我哪有那臉皮去見陳平安。」

    孫嘉樹斜靠著亭柱,坐在劉灞橋旁邊,苦笑道:「這次是我對不住你。」

    劉灞橋擺擺手,「氣歸氣,道理還是道理,陳平安只是我劉灞橋的朋友,不等於就是你孫嘉樹的朋友,我也沒有想到陳平安藏著那麼多秘密,連你孫嘉樹都免不了財帛動人心,其實歸根結底,是我的錯,還是低估了我這位朋友的本事,孫嘉樹,你也別因為我這麼說,就愈發愧疚難當,不需要,也不該如此。」

    孫嘉樹手臂擱在欄杆上,側身望去,清風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愈發飄逸出塵,輕聲道:「理是這個理,可是事情本不該變得這麼糟糕的,你既不罵我也不揍我,這會兒還跟我講道理,你劉灞橋是一個多麼不喜歡嘴上講道理的人,我孫嘉樹比誰都清楚。所以怎麼覺得你這是要跟我絕交的意思?」

    劉灞橋搖頭道:「不會。你想多了。」

    劉灞橋轉頭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

    孫嘉樹笑道:「你這次給我坑得這麼慘,算不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劉灞橋已經繼續望向遠方,咧咧嘴,「酸,比陳平安的醃菜還酸。」

    孫嘉樹笑了起來,只是在心中嘆息一聲。

    兩人起身返回老龍城,孫嘉樹帶著劉灞橋去了孫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針一般的元嬰境孫氏老祖,對劉灞橋這個風雷園後起之秀,第一次見面,就極其喜歡。

    作為地仙,老人如今已經難得動筷子,今天仍是跟兩個年輕人坐在一桌,吃了頓宵夜,全是劉灞橋愛吃的飯菜。

    劉灞橋跟孫氏老祖插科打諢,跟早年一個德性,吹噓吹捧從來不知肉麻是什麼,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劉灞橋還要趕迴風雷園,吃過飯就直接掛上那枚老龍翻雲佩,御劍離去。

    孫嘉樹在夜幕中,獨自手持魚竿,在岸邊默默垂釣。

    深夜時分,孫嘉樹突然抬起頭。

    劉灞橋御劍折返回到這裡,落在孫嘉樹身後,一腳將這位孫氏家主踹到河裡去。

    之後風雷園劍修一言不發,繼續御劍北去。

    孫嘉樹落湯雞似的走上岸,反而開心笑了。

    孫氏老祖憑空出現在孫嘉樹身旁,語重心長道:「劉灞橋這種朋友,人這輩子,不管是甲子歲月還是百年千年,能有一個都是福氣,一定要好好珍惜。」

    孫嘉樹抹了把臉,笑道:「今天才真正曉得了。老祖宗,以後能不能由著我任性一次,做一點孫嘉樹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孫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猶豫,「孫氏列祖列宗,樂見其成。」

    孫嘉樹猛然間向老人一揖到底,「謝老祖宗開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來!不像話!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孫嘉樹提著魚竿魚簍,快步走回孫氏祖宅,當晚就離開,去往內城孫府處理事務。

    孫氏祖宅的一位金丹境供奉,在孫嘉樹離開後沒多久,就找到孫氏老祖,開門見山地笑言道:「孫氏有此家主,我願與孫氏再續百年之約。」

    老人大笑著答應下來。

    最後老人獨自來到祠堂,默默點燃三炷香。

    ————

    灰塵藥鋪。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罰,少年就大大方方來找鄭先生閒聊。

    少年登門的時候,漢子正趴在櫃檯上,調戲一位體態豐腴的鋪子婦人,問她家那個當車伕的男人,一天勞碌,晚上回家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了。婦人在灰塵藥鋪早就習慣了掌櫃漢子的這點伎倆,滿臉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鋪都找木匠修了好幾回。

    范二剛好聽到這句話,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婦人有些嬌羞,畢竟跟掌櫃的胡亂說話,針鋒相對,屬於解悶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還真不敢如此豪放。鄭大風不願放過婦人,對范二笑著說道:「以後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這位姐姐幫你介紹熟人。」

    范二哦了一聲。

    店舖裡頓時響起鋪天蓋地的討伐聲,有揚言要將掌櫃嘴巴用針線縫起來的,有威脅給錢也不再做飯的。鄭大風只當是撓癢癢,笑嘻嘻帶著少年去往後院,兩人落座前,范二已經主動幫鄭大風搗鼓好老煙桿,後者吐出一口煙圈,一想到那小子總算滾出了老龍城,真是神清氣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問道:「鄭先生,苻家成親,你去不去?」

    鄭大風沒好氣道:「如果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聲道:「聽說苻南華尚未過門的媳婦,長得……不是特別好看。」

    鄭大風嗤笑道:「雲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給我當媳婦,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無言以對。

    鄭大先生什麼都好,就是這說話直來直往的,讓他有點吃不消。

    只說跟人聊天一事,還是跟陳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鄭大風突然問道:「陳平安把你當成了朋友?」

    范二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鄭大風仰起頭吞雲吐霧,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難得反駁這位武道境界與天高的傳道恩師,「先生,可不許這麼說陳平安,他不傻的,聰明得很,連我都要佩服他會那麼多事情。我就覺得能認識陳平安,是我的福氣。」

    鄭大風瞥了眼這個缺根筋的傻小子,「難怪你們能成為朋友。」

    鄭大風收斂神色,沉聲道:「我剛剛親自確定了兩件事情。范二,你聽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聽。

    鄭大風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師兄,李二,曾經是天底下最強的九境,而我鄭大風,曾經是最強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對很有出息的兒女,娶了個……這個就不提了,而我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頭來看陳平安的武夫三境,兩次引來天地異象,以及他現在的一身家當,所以有個說法,是對的,千真萬確!」

    范二瞪大眼睛,滿是好奇。

    鄭大風神色凝重,「只要成為整座浩然天下某個武道境界中的最強者,就可以得到一筆源源不斷的福緣,當然,如果想著蹲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該破境還是需要破境,否則有違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問道:「先生,難道你是想說,我現在是天底下最強三境?可是我姐說我資質平平,很不咋的啊,難道是因為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難怪先生說難怪我和陳平安成為好朋友,難怪難怪,原來我們倆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鄭大風氣不打一處來,指向竹簾門口,笑罵道:「滾,去那邊坐著。」

    范二趕緊搬著小板凳去那邊乖乖坐著,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這才跟陳平安相處了幾天,原來挺聰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變得這麼缺心眼了?

    鄭大風狠狠抽了一口旱菸,「你三境馬上就可以順勢破開,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幫你爭一爭那一線機會,雖然很渺茫,但是我鄭大風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宋長鏡差太遠,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認真一次,還有什麼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強第四境?」

    鄭大風點點頭,「總算沒把腦子一起送給姓陳的。」

    鄭大風滿臉正色,心中其實偷著樂,你陳平安在桂花島和劍氣長城吃盡苦頭的同時,無形中還要渡過一個尋常武夫不用奢望、對你而言卻是凶險至極的大關隘,結果到最後,哪怕過了那一關,又歷經了千辛萬苦,最強四境卻是你身邊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話說回來,一座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驕子萬萬千,一個天資並不出奇的范二都敵不過,陳平安根本不用爭什麼最強四境。

    就在這個時候,范二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先生,按照你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當了這個第四境,會不會有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實我當初習武,只是沒有練氣士的天賦,所以就想要到達很高很高的那個第八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遊就行了,什麼最強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麼想要啊……」

    說到最後,少年低下頭,不敢正視鄭大風。

    鄭大風滿腔熱血和雄心壯志,就這麼給當頭一盆涼水澆頭。

    好在鄭大風心智堅韌遠超常人,否則也不會有今日境界,只當是自己的臨時起意,又是一件無聊事而已。

    鄭大風笑了笑,「先別急著否定,等你躋身第四境再說,到時候你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告訴我。」

    范二笑道:「好的。」

    鄭大風揮揮手,「趕緊滾蛋,一點志氣也沒有,看著就煩。」

    少年起身將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簾門口的時候,轉頭嘿嘿笑道:「還不是隨先生,喜歡享福。」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

    少年路過前邊生意冷清的藥鋪,那些婦人少女的道別,少年一一打招呼回應過去。

    跨出灰塵藥鋪後,范二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麼時候回家,萬一這趟去往北方大驪,她不小心給他找了個不喜歡的姐夫,自己可要頭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們好,客卿供奉們好,鄭先生好,剛剛認識的朋友陳平安也好,唯獨姐夫不好?得多彆扭。

    少年甩了甩腦袋,獨自走在小巷之中,趁著四下無人,打了一通他覺得最威風霸氣的王八拳。

    只可惜陳平安不在場,不然他一定要甘拜下風。

    下一次見面,跟陳平安一定要學那江湖豪傑,斬雞頭燒黃紙,稱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開心,出拳越來越像王八拳,還不忘給自己輕輕呼喝助威,停下後,嘖嘖道:「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蕩氣迴腸!」

    少年並不知道身後小巷,灰塵藥鋪門口,站著一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滿臉倦容,好似遠遊歸來,她正喝著酒,瞧著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這名字,爹娘真沒取錯,二到不行了。」

    ————

    泛海遠遊的桂花島上,陳平安在夜色中在圭脈小院,一遍遍練習六步走樁。

    到達劍氣長城之前,當真有望出拳一百萬!

    在走樁之後,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到了後半夜,陳平安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時分,少年躺在那張清涼如水的名貴竹蓆上,習慣性將木匣放在床裡邊,一伸手就能拿到。

    閉上眼睛,緩緩入睡。

    少年臉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劍氣長城,去那座城頭練習拳樁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6 00:00
第二百六十章海上生明月

    在範二走出小巷的時候,那位年紀輕輕的綠袍女子已經步入灰塵藥鋪。

    當她走入其中,爭芳鬥豔的婦人少女,頓時黯然失色,她們面面相覷,與這位女子同處一室,她們心中的自慚形穢,油然而生。

    相比範二的客客氣氣,這位女子就沒那麼平易近人了,大步走向竹簾,去往後院。

    從頭到尾,沒有哪位藥鋪女子敢出聲阻攔。

    鄭大風坐在正屋台階上,抽著旱菸,

    綠袍女子環顧四周,抬手一招,一根小板凳從廂房屋簷下瞬間出現在她身後,她坐著開始喝酒。

    鄭大風當然認得此人,他此次南下進入老龍城,所見第一人,就是這位名聲不顯的范家大小姐,範峻茂。

    老龍城五大姓,符孫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孫家是出了名的底蘊深厚,擁有一位元嬰地仙坐鎮祖宅。

    方家雖無元嬰震懾群雄,卻有兩位七境武道宗師和一位八境金丹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尤其是江湖,方家擁有極大的威勢,遍佈各地的銀莊、鏢局、當鋪客棧,星羅棋布,相比苻家和孫家,方家掙的是蠅頭小利,走的是積少成多的路數。

    侯家的頂尖戰力,那撥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佔任何優勢,但是有一位離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觀湖書院的賢人,雖然那位賢人離家之後,從未返鄉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確確因此受益深遠,每年都會派人去往觀湖書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懸山的那艘跨洲渡船,還擁有老龍城去往北俱蘆洲最多的航線,路程大多不長,從數萬里到三十萬里,例如北段盡頭在梳水國的那條走龍道,侯家就佔據了半壁江山,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小覷。

    侯家與俱蘆洲南部仙家門派多有交集,經過最近兩百年的苦心經營,已經在那邊扶植起數個山上門派。

    丁家原本差點就要從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個虎視眈眈了將近百年的崛起姓氏所頂替,尤其是丁家當初惹惱了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也就是在登龍台結茅修行的那位,元氣大傷,聲勢墜入谷底,

    但是在這個時候,一位來自東南大洲的年輕人,改變了一切,他初次進入老龍城,十分落魄,到最後也沒能在老龍城驚起半點漣漪,離開老龍城之前,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幾乎就要徹底衰敗之際,這個年輕人及時趕到老龍城,帶人帶錢,為丁家力挽狂瀾,到最後不過是帶走了一位女子而已。

    老龍城那時候才得知,年輕人竟是東南桐葉洲最大宗字頭仙家的嫡傳弟子,輩分奇高。

    在那之後,丁家就搭上了桐葉洲這條線,這些年發展勢頭迅猛,隱約間有了跟孫家掰掰手腕的跡象。

    唯獨范家,不溫不火,始終不引人注意。

    家族內既無十境元嬰老祖,也沒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強大金丹,更沒有天資卓絕的後起之秀,從來都是步步緊跟苻家,大樹底下好乘涼,靠著這一層關係,勉強抱住了五大姓氏之一的頭銜。

    所以與范家有間隙的侯家,就敢自言范家不過是城主苻畦的一條看門狗,年復一年吃著殘羹冷炙,吃不飽餓不死,歷代家主都胸無大志,混吃等死。

    鄭大風透過煙霧,凝視著不遠處一襲墨綠長袍的年輕女子,優哉游哉喝著酒。

    關於此人,老頭子沒有細說她的根腳,只說到了老龍城,先找她,只需要打個照面即可,然後才是去跟老龍城城主苻畦商議買賣。

    鄭大風習慣了老頭子的雲遮霧繞,抽旱菸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對名為範峻茂的女子,懶得去刨根問底,當初以八境武夫境界觀察範峻茂,就只是一位尚未躋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躋身九境之後,再來打量一番,鄭大風發現自己當初看錯了,當下範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練氣士。

    女子只喝酒不說話。

    鄭大風就陪著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長得水靈,是他佔便宜。

    鄭大風突然發出一連串嘖嘖嘖,「厲害厲害,以前總覺得在老龍城,就見不到比小鎮更誇張的奇人怪事,今天真是漲了見識。」

    原來那個「範峻茂」在喝酒的時候,就躋身了第十境,元嬰境,一舉成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

    雖然她已經儘量壓制破境流露出的那點蛛絲馬跡,可鄭大風還是抓到了一點端倪,心中驚嘆不已。

    確認無誤了。

    老頭子對於此人,勢在必得。

    甚至說不定此人早就是老頭子心目中的勝負手之一。

    範峻茂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以後在老龍城,你聽命於我。」

    鄭大風皺了皺眉頭。

    綠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後做出一個古怪至極的動作,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拋擲動作,臉上笑意森嚴,雙手朝鄭大風心口輕輕一戳,緩緩道:「嗖,死啦。」

    鄭大風站起身,這一刻,不再是那個嬉皮笑臉的藥鋪掌櫃。

    而是與李二有過五次「求死」之戰的鄭大風,那個曾經在小鎮門外,打死過數十位來到驪珠洞天尋找機緣的看門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現在打不過你。」

    但是她很快補充道:「暫時的。」

    她整個人化為絲絲縷縷的墨綠色霧氣,然後瞬間衝向雲霄,與那片雲海融為一體。

    下一刻,她坐在雲海邊緣,雙腳懸空,輕輕晃蕩起來,以至於整座雲海都隨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蕩著鞦韆,她喝著酒,望向大海。

    海上生明月。

    觀景女子的明亮眼眸之中,亦是此景。

    ————

    拂曉時分,陳平安就已經在小院練習走樁,天地寂寥,唯有晨曦懶洋洋躺在少年的肩頭。

    等到金丹劍修馬致推門而出,陳平安已經走樁完畢,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劍術正經》,陳平安在練拳間隙,讀書其實沒有停過,既有自己沿途購買的雜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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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當初從綵衣國郡守府邸書房「偷來」的山水遊記,當然還有老秀才贈送的那本儒家入門典籍,加上跟弟子崔東山那一路相伴遊歷,早已知道正經二字,不是俗語所謂正兒八經的正經,而是極大的一個說法,一本書能夠稱為經,已是世俗立言之巔,若是再加上一個正字,更是了不得。

    鄭大風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實並不含糊。

    鄭大風不喜歡陳平安,陳平安何嘗就喜歡這個小鎮看門人了?

    但是兩看相厭,不等於可以只看對方惹人厭的地方。兩看歡喜,則一樣不可以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顧璨,小小年紀,性子陰沉,陳平安就很怕他在書簡湖跟隨截江真君六子茂,朝夕相處,最後顧璨變成自己年幼時最討厭的那種人。李槐,剛離開家鄉的時候,典型的窩裡橫,不知道如今變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時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遠遊大隋,次次只敢躲在他陳平安身後?林守一,雖然早熟沉穩,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潛心問道,陳平安就會擔心潛心問道是好事,可若只是一心問道,連患難與共的李寶瓶李槐他們,在大道之前,林守一會不會覺得只是罣礙,從而不念舊情,雙方愈行愈遠,如何是好?

    還有那最好的朋友,劉羨陽,很早就揚言要去看家鄉之外最高的山,最大的江河,他這輩子絕不能死在小鎮這麼個小地方,那麼劉羨陽會不會看慣了雄山峻嶺和山上風光後,乾脆就連家鄉也不願回了?

    陳平安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所以他才會由衷羨慕範二的無憂無慮。

    陳平安跟鄰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馬苦玄不太一樣,兩位注定要一飛衝天的天之驕子,一個若是看到求而不得的好東西,宋集薪多半會冷嘲熱諷,馬苦玄一個心情不好的話,可能就會乾脆一拳將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要了。

    陳平安略微收起思緒,繼續翻開那本被鄭大風臨時取名為《劍術正經》的劍譜。

    若說正經很大,劍術則就很小了,因為劍術是武夫劍客所學技擊之法,往往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才能言說劍道二字。被馬苦玄活活打死的綵衣國劍神,梳水國劍聖宋雨燒,古榆國劍尊林孤山,松溪國劍仙蘇瑯,就都是山下武夫,大體上還是在混跡江湖,不被山上視為同道。

    那個頭戴斗笠腰掛竹刀的傢伙,是一個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氣的劍修,仍然喜歡自稱劍客,喜歡浪蕩四方。

    這部劍譜上只記載了六招劍術,攻守各二式,攻為雪崩式和鎮神頭,守為山嶽式和披甲式,之外兩招,是用來淬煉劍客體魄神魂的劍術,不在殺敵而在養身,一為煉化,二為入神,煉化有點類似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入神類似劍爐立樁,一動一靜。

    六招劍術之中,陳平安尤其喜歡雪崩式,劍勢極快,人隨劍走,就像一團亂雪,讓人眼花繚亂。

    六招劍術,相對應有六幅圖。

    繪有圖畫的那一頁頗為神異,紙張異於相鄰的雪白書頁,淡銀色,所繪之人,在不停練劍,從起手到收劍,反覆循環,一絲不苟,而且圖畫上的劍客,體內會有一股金色絲線沿著特定軌跡,緩緩流轉。

    天底下再繁瑣複雜的劍招,歸根結底還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幾遍,總能學個八九分形似,關鍵還是在出招時的真氣運轉路徑,這就是一門上乘武學往往成為一姓家學的關鍵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氣,起始於何處氣府,路過哪幾座竅穴,最終停於何處,在這期間,是一鼓作氣逛遍所有氣府,還是快慢有變,都是講究,都是大學問,為何有親傳弟子的說法?就因為往往不會記錄在秘笈紙張上,而是師徒之間,代代承襲,親口相傳。

    封面四字,《劍術正經》。

    序言數十字,大致講述劍譜來源。

    正文,詳細講解六招劍術的運氣方式。

    註解,是鄭大風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塊內容,鄭大風竟然用上了四種術法風格,嫵媚秀氣,端莊文雅,雄邁奔放,以及病懨懨的纖細如柳條。

    有濃墨腴筆,就像灰塵藥鋪的成熟婦人,有枯墨澀筆,有濃淡適中。

    毋庸置疑,這是鄭大風在炫耀他的書法-功底。

    但是不可否認,鄭大風這一手,讓陳平安大為佩服,心想不愧是整天遊手好閒的看門人,每天在地上用樹枝划來畫去,都能練出這麼一手功底紮實的書法。

    金丹老人在陳平安合上劍譜之後,才緩緩坐在少年對面,「此處已經被山頂那株祖宗桂的樹蔭遮蔽氣象,只要動靜不要太多,外邊渡船客人都不會察覺。陳平安,之前已經與你說過我的境界,今天是試劍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說一些,若是說到你已經聽過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於我,我跳過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端正坐姿。

    老人緩緩道:「山上有個說法,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說的就是六十歲才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已經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劍修,哪怕破境之時已經百歲高齡,仍是一位年輕有為、前程似錦的練氣士。為何?」

    不用陳平安開口說話,老人已經自問自答:「很簡單,我們劍修,殺力之大,冠絕天下。成為練氣士已屬不易,成為劍修更加需要天賦,最後能否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又是大門檻,好不容易養出飛劍之後,能否養活得起這位吃金山吞銀山的小祖宗,又是難上加難。我馬致,兩百七十歲,在八十年前就已經躋身金丹境,當時在老龍城還惹出不小的動靜,五大姓氏有四個,同時重金邀請我擔任供奉……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只說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這輩子都不用去想什麼陸地神仙元嬰境 ,為何?」

    老人再次自問自答,「一是天資不夠,二是實在沒錢。」

    老人說到這裡,自嘲笑道:「如果范家願意傾盡家族半數的錢財,幫助我淬煉那把本命飛劍,四處購買天材地寶,鑄造劍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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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定能夠讓我順勢突破九境瓶頸。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為,畢竟我不姓范。」

    老人雖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滿懷失落,滄桑臉龐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

    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老人好像是在說服自己,好讓自己寬心,自言自語道:「就像那與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龍虎山,還要分出一個天師府黃紫貴人和外姓天師,歷代諸多外姓天師,不乏驚才絕豔的上五境神仙,甚至歷史上還有過外姓天師道法壓過天師府大天師的情況,可是那一方天師印,一把仙劍,從來不會落入外姓天師之手。」

    陳平安對此不難理解,點頭道:「兵者,國之凶器也。那些個大的仙家豪閥,其實勢力跟一個國家已經相差不大。單說一個家族或者國家,若是半點規矩不講,哪怕得到當下的一時興盛,卻只會埋下禍根,後世子孫,恐怕就要花費數倍的力氣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

    金丹老人附和點頭,一直將眼前少年誤認為是高門子弟,所以陳平安這番見解,老人沒有感到任何意外。

    金丹老人隨即喟嘆道:「話雖如此,可是這個仙師輩出、妖魔作祟的複雜世道,還是有很多只憑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劍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說他們做得全然不對,說句心裡話,那等無法無天的痛快愜意,旁觀之人,內心難免都會有些艷羨,只是這種人可以有,但是絕不可以人人推崇,尤其看久了熱鬧,真當那一拳那一劍莫名其妙砸在自己頭上的那天,真心苦也。」

    顯而易見,老人肯定遭受過這類禍從天降的無妄之災。

    老人嘆息一聲,金丹境,尤其是劍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會有一席之地,無非是從寶瓶洲的一國狀元郎變成了一位進士,可到底還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遙神仙。

    馬致壓下心境漣漪,微笑道:「陳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練劍,以我作為假想敵,就該知道練氣士的底細……」

    馬致突然停下言語,「想來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嘮叨了?」

    陳平安搖頭道:「馬先生只管說,好話不嫌多。」

    馬致微微一笑,「練氣士中五境,洞府,觀海,龍門,金丹,元嬰。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夠將整座氣海凝聚為一顆金色丹丸,至於金丹的品相、大小和意象,因人而異,一般來說,通過龍門境時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優劣,我正是當初丹室粗糙,僥倖結丹,金丹品相便好不到哪裡去,便知道自己無望元嬰了,若非如此,我馬致一位金丹劍修,為何仍是敵不過登龍台結茅的楚陽?這些年老龍城,背地裡不知道多少金丹同輩,和那些個中五境的小傢伙,以此取笑我馬致。久而久之,便流傳起了一句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馬致是也……」

    馬致說起這樁糗事,哈哈大笑起來,顯然全無心結。

    陳平安突然問道:「馬先生,能不能問一句關於你的修為境界?」

    馬致點頭道:「自無不可。」

    陳平安小心問道:「馬先生什麼歲數躋身龍門境,丹室有幾幅圖畫、幾種場景?」

    馬致心中恍然。

    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則絕對問不出如此問題。

    那些個撞大運躋身中五境的山澤散修,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龍門境的丹室,可以不止一幅畫卷,真正的修道天才,可以有兩幅丹室「壁畫」,馬致這一生接觸過的前輩修士,有數位元嬰地仙,就都是兩幅,一位玉璞境神仙,則是三幅之多,驚世駭俗。

    馬致撫鬚而笑,並不藏掖,坦誠相告,「先前提過一嘴,我馬致是在一百九十歲的時候躋身九境金丹,龍門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一百二十多歲的時候,因為我修道較晚,否則百歲之前鯉魚跳龍門,問題不大。」

    陳平安一臉震驚,嚥了嚥唾沫。

    馬致以為是少年驚訝於自己的修道天資,老人笑意多了幾分。

    殊不知陳平安之所以有此疑問,是記起了當初在泥瓶巷祖宅,一位姑娘充滿懊惱和不滿的自言自語,被當時豎起耳朵的陳平安給一字不差聽了去,「我只達到龍門境」,「丹室之內六府圖案」,「尚未畫龍點睛,尚未天女飛天」……

    陳平安默默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釀,壓壓驚,多喝兩口,趕緊壓壓驚。

    馬致被蒙在鼓裡,反而笑著安慰少年,「陳公子,以你的出眾資質,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來成就,只會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腳踏實地,大道可期!不妨就從今日開始,適應我的劍氣做起。」

    陳平安臉色尷尬,點點頭,「好!」

    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煉氣三境,魂魄膽,其中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就以三種不同的劍氣,先後幫你洗涮、衝盪和砥礪體內三魂。我自會拿捏好分寸,不會傷及你的元氣,在此期間,你大可以同時練習那本劍譜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話……」

    老人笑容玩味。

    雖然不知少年為何早早具備魂魄膽的雛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劍修的劍氣侵入氣府,掃蕩三魂,其中滋味,別說是咬牙練習劍術,能不能站穩腳跟還兩說。話說回來,如果陳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撐一時半刻,劍譜記載的那四招劍術,必定會進步神速。

    「陳公子,小心了,我先以一分劍道真意,試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

    馬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飛劍從老人心口處飛掠而出,懸停在兩人之間,「此劍被我取名為涼蔭,誕生之初,是在一棵參天大樹的樹蔭之下,已經與我相伴兩百多年光陰,算不得如何鋒利,可是與人對敵,悄無聲息傷人神魂,還算不俗。」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使勁拍了兩下,是要裡頭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安靜一點,不用出來跟同行抖摟威風。

    然後陳平安微微皺眉,紋絲不動,就連氣息吐納都與往常一模一樣。

    老人則是心中倍感震撼。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6 00:13
第二百六十一章有劍從雲海來

    鄭大風抬頭看了眼老龍城上空的那座雲海,突然說道:「怎麼不是穿裙子呢。」

    那尊來自小廟的陰神在院中緩緩浮現,哭笑不得。

    鄭大風收回視線,笑問道:「老趙,是不是我問什麼,你都不會說?」

    陰神搖頭道:「關於範峻茂此人,我並不比你知道更多。不過當初在小廟內,聽一位隕落的外鄉劍仙,說起過一個未必屬實的小道傳聞。」

    鄭大風來了興致,「說說看,反正咱哥倆整天遊手好閒……」

    陰神冷笑道:「是你無所事事,我忙得很,穿針引線的活,不比打打殺殺。也不對,你每天其實也挺忙,忙著跟著一幫市井女子說葷話,君子動嘴不動手,你其實該去觀湖書院的。」

    鄭大風笑道:「老趙啊,傷感情的話一定要少說,咱倆能夠共事一場,多大的緣分。」

    陰神頂回去一句,「孽緣罷了。」

    鄭大風搖搖頭,伸手指了指雲海,「她跟我才是孽緣,咱哥倆是善緣。」

    之前範峻茂進入灰塵藥鋪後,陰神就自動退散,這既是禮數,也是規矩。所以並未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但是看得出來,有點不歡而散。而且那位范家嫡長女的突飛猛進,從範鄭二人第一次見面的洞府境,到一趟大驪往返,重回老龍城,站在小巷藥鋪門口的時候,就已經是金丹境,這種境界攀升的速度,已經不可以用什麼不世出的修道天才來解釋,太過駭人聽聞,趙姓陰神難免想到了驪珠洞天內長大的某位少女,山上修行,所有惹人豔羨驚嘆的天賦,可能都敵不過輕飄飄的四個字「生而知之」。

    驚為天人?

    這尊陰神心中微微嘆息。

    好在這種人,放眼五湖四海九大洲,也是屈指可數。

    鄭大風提醒道:「喂喂,老趙,醒醒,別發呆了,繼續說那淒淒慘慘死在驪珠洞天裡的外鄉劍仙,關於苻家這件半仙兵的雲海,到底講了啥內幕?」

    陰神說道:「不想說了,我還有事情要忙。」

    就此消逝。

    鄭大風一臉呆滯,然後怒道:「你大爺啊!」

    枉費我那麼看好跟你同姓的趙繇。

    竹簾掀起,露出一張稚嫩漂亮的少女容顏,正是那位喜歡坐在鄭大風身邊嗑瓜子的小丫頭,她笑瞇瞇道:「掌櫃的,你是要認我做長輩呀?」

    鄭大風收起老煙桿,起身搓手,屁顛屁顛跑向少女,「做啥長輩,顯得多生分。」

    少女眨眨眼,「做了親戚還生分,那得做啥才不生分?」

    鄭大風作勢要摟過少女的肩頭,少女一彎腰,後退兩步,巧笑盼兮,「咋的,要娶我啊?」

    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做兄妹,做兄妹。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也生分的。」

    漢子去趴在櫃檯上,看著一鋪子的婀娜多姿,「春色滿園關得住啊。」

    漢子突然笑道:「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這句老話,姐姐妹妹們,你們聽過嗎?」

    只有那位被鄭大風偷走那本書的少女,認得字能看書,可是她不愛搭理鄭大風。那本書之後又被掌櫃死皮賴臉地借走,借走之後竟然就不打算還了,一個藥鋪掌櫃的,坑店夥計這幾十文錢,也不害臊,後來漢子乾脆就說丟了,氣得她拿起掃帚就一頓打,漢子只好說那本書的錢,回頭一起算在下個月薪水當中,按照一百文錢算。少女這才罷休,反正書也看過了,在家裡放著也是放著,若是給從小就偏心弟弟的爹娘發現,指不定還要罵她敗家呢。

    漢子見沒人響應,只好祭出殺手鐧,「那個經常來咱們藥鋪的范家小子,你們想不想知道叫啥名?」

    所有女子都望向漢子。

    鄭大風幸災樂禍道:「叫範二,一二三的二。這個好名字,是不是跟少年的模樣很搭?」

    沒一個人願意相信,只當是掌櫃漢子在那裡故意捉弄她們。

    鄭大風不再多說範二,自言自語道:「范小子學武,以後還要以庶子身份繼承家業。至於他姐姐,這個小娘們的名字取得不錯,根柢盤深,枝葉峻茂。范家……有點講究啊。」

    鄭大風把一側臉頰貼在桌面上,望向藥鋪外邊的小巷,風雨將至啊。

    雲林姜氏嫡女嫁入老龍城苻家。

    嫁妝之大,絕對會超乎想像。

    就是不知道,苻家會以什麼名頭掀起這場腥風血雨,最終一家獨霸老龍城,也有可能是兩家。

    鄭大風笑了笑,這些烏煙瘴氣,關老子屁事。

    他瞄了眼一位婦人,想著不然自己掏腰包花點錢,購買一些既昂貴又貼身的衣裙?送給她們穿上?大夏天的,稍稍出點汗什麼的,就會愈發曲線畢露,玲瓏有致。鄭大風呵呵笑了起來,抹了把口水。

    這才是神仙日子嘛。

    什麼被一劍釘死在柱子上的天門神將,什麼寶光熠熠的霜雪甲冑,什麼看破天機的範峻茂……事到臨頭再說不遲。

    ————

    金丹境劍修蘊含劍道真意的一縷劍氣,在對方毫無徵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伐一位四境武夫的魂魄。

    馬致哪怕知道陳平安的三境底子打得極好,仍是覺得匪夷所思。

    最少也該有個踉蹌動作吧?

    陳平安誤以為這位將近三百歲高齡的老神仙,此次「偷襲」,太過手下留情,便笑道:「馬先生,沒事,我之前在三境淬煉神魂,吃過不少苦頭,還算熬得住痛,只要劍氣不會傷及武道根本,馬先生只管出手。」

    「小心了。」馬致點點頭,略作思量,伸出一手,雙指從本命飛劍涼蔭中捻出三縷劍氣,先後搓成三粒珍珠大小的小圓球,泛起幽綠寒光,果真如同採擷清涼樹蔭而成,老劍修彎曲手指,飛快輕彈三下,三粒劍氣凝聚而成的涼蔭劍氣珠子,在掠入陳平安身軀的時候,發出細微的叮咚之聲,分別針對胎光、爽靈和幽精三魂。

    陳平安這次早有準備,擺出一個劍爐立樁站定,心扉門外,如同有訪客三次敲門聲,以尖銳利器刺向心扉門戶,冰涼刺骨,釘入神魂,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打寒顫,陳平安臉色認識不變,自有應付之法,那條氣若火龍的武夫純粹真氣,從別處迅猛遊蕩而來,瞬間撫平三處寒冷劍意凝聚的坑窪。

    陳平安說道:「馬先生,再來便是。」

    老劍修神色自若,心中已是犯起了嘀咕,沒有說話,雙指併攏,在本命飛劍上輕輕一抹,這次不再是劍氣凝珠的神仙手筆,而是從涼蔭上直接剝落了一整條劍氣,它沒有急於掠向陳平安,而是微微飄蕩,寒意流溢,讓本就涼爽的圭脈小院一下子從盛夏,倒轉回到春寒時節。

    那條劍氣在兩人之間蓄勢待發。

    馬致緩緩道:「胎光為人之本命元神孕育而出,世間劍修的本命飛劍,多以此作為一座先天劍爐,劍成之後,便將此處作為劍鞘,也是養劍之所。三魂在人體內飄忽不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魂也不例外,各有一條大致魂路。先前我以劍氣珠粒叩響你的心扉,不過是三小碟開胃小菜,現在才是正餐,會稍微加重力道,其中蘊含的劍意份量,要重上不少,陳平安,接好了!」

    陳平安下意識點了點頭。

    就在陳平安做出這個細微動作的瞬間,老人嘴角一扯,劍氣化虛,已經勢如破竹,竄入陳平安體魄,微笑道:「將來與一名劍修對峙,生死之戰,可莫要如此一心兩用……」

    純粹武夫,本就是天地間最走極端的一撥人,先後三煉總計九境,煉體煉氣煉神,由外而內,層層遞進,而且能夠不斷反哺肉身,故而體魄之強健,自然比起練氣士要更加出眾。歸根結底,在山上修士眼中,追的不是大道,而是自身,事實上武夫壽命之短,三百歲,就可謂登峰造極,遠遠比不得練氣士。

    相比練氣士的內外兼修,純粹武夫的肉身「氣量太重」,反而會成為一種累贅,而武學的道太低,武夫又太過執拗,對於魂魄的打熬,竟然就是以一己之力,用那一口純粹真氣,自食其力。

    美其名曰,不向天地借力。

    不像練氣士,是架起一座長生橋,如同溝通內外兩座洞天,以天地大洞天的充沛靈氣,澆灌磨煉人身小洞天的神魂,天地同力,自然更容易長壽不朽。

    此時此刻,陳平安神魂之中出現一陣抽筋之痛,自己動手的那種。

    只可惜陳平安還是劍爐依舊,不動如山。

    馬致一挑眉毛。

    他雖然出手留力極多,可是金丹境的眼光擺在那裡,四境武夫的頂點瑕疵,落在馬致眼中,便會大如簸箕,四處漏水,皆是漏洞。所以陳平安的那一次點頭,就是機會。但是馬致已經高估眼前背劍少年的體魄底子,可還不夠,遠遠不夠,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遭受的捶打,一副皮囊身軀,「享受」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三魂七魄,遭受的是雲蒸大澤式和鐵騎鑿陣式,俱是老人畢生所學的武道精髓,是他走到十境巔峰後仍要引以為傲的招式。

    陳平安當時為了承受更多的神人擂鼓式,每一次呼吸吐納,以及十八停劍氣,早已渾然天成,之後又有抽筋剝皮之苦,無數次刺眼錐心之痛,雖然還遠遠算不得武夫第七境巔峰的無漏金身,可是馬致的那條細微劍氣,還真無法抓住陳平安的破綻,除非是一力降十會,強行破開。

    天下最強三境,含金量之重。

    只是傳授拳法的光腳老人不屑說而已。

    馬致生出一點爭勝之心,再從本命飛劍上撥出三縷劍氣,化虛入體,這一次三劍齊下,他就不信陳平安的三魂路線,當真無懈可擊。

    陳平安只是巋然不動,欲言又止,這一次他不敢再主動要求馬老劍仙增加力道,總覺得會讓老人臉上會掛不住,不太妥當。但是那三縷劍氣雖然凌厲陰沉,好像犛牛翻田,在體內那虛無縹緲的三條驛路上,以劍氣強行犁出三條溝壑,就像心坎上流淌著三條冬日溪澗,透心涼,可是這種苦頭遭罪,陳平安當初在竹樓還是屬於「開胃小菜」。

    馬致也察覺到不對勁,不得不再次拔高陳平安的四境高度,瞥了眼在身前微微顫動的飛劍涼蔭,深呼吸一口氣,「陳平安,我接下來要以涼蔭強行化虛,擠入你神魂之中,這份剖心之痛,你要有心理準備,若是堅持不住,一定要主動開口。因為涼蔭雖是我的本命飛劍,與我心意相通,但畢竟就像是闖入別家的洞天福地,被你的神魂遮蔽,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我與涼蔭的聯繫,尋常殺敵,大可以不管不顧,只要它翻天覆地就行,但是你我之間,另當別論。所以你千萬別逞強。」

    陳平安撤掉劍爐立樁,一步後撤,擺出一個古老拳架,一手握拳貼在心口,一拳高過頭頂,

    若是再抬起一腿,其實有點類似佛教寺廟的一尊天王相,只不過形似而已,真意大不相同,此拳,正是在孫氏祖宅兩次打退金色雲海蛟龍的雲蒸大澤式。

    當陳平安由撼山拳劍爐變為這一拳架後,氣勢渾然一變。

    再不是馬致眼中,那個與少年範二有說有笑的陽光少年,不再是走樁立樁時神氣內斂的沉穩少年。

    而像是一位

    這一拳將出未出。

    拳架而已。

    真是好大的氣魄!若是老龍城的那幾位七境武道宗師,或是那位隱世多年的八境大宗師,有此驚人架勢,數十年乃至百年的千錘百煉,經歷過一次次我活敵死的巔峰之戰,也就罷了,可眼前少年才多大?

    馬致都不知道今天第幾次感到震驚了。

    陳平安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其中,眼前不再有什麼飛劍蔭涼,不再有金丹境劍修。

    只有光腳老人在竹樓內的暴虐大笑,豪氣縱橫,一次次打得他生不如死,一句句罵他是個孬種小娘們,其中夾雜著一些老人根本不是對他陳平安,而是在對整座天地放聲的肺腑之言。

    此拳一出,要將降下天威的神人打回天庭!

    要打得天地有別,由我這一拳來頂天立地!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請出劍!」

    聽到一個晚輩少年如此略帶挑釁嫌疑的言語,老劍修沒有絲毫不悅神色,心意一動,飛劍涼蔭由實化虛,如鐵騎衝殺,為君主開拓疆土。

    陳平安臉色微白,雙拳緊握,拳架微動,只是重重一跺腳。

    小院地面微微震動,一身巍峨山嶽拳意如山根向地底下蔓延開去。

    馬致微微皺眉,對著眼前少年,老人雙指往下一劃,如同武夫以長劍要將敵人開膛破肚。

    陳平安瞪大眼睛,使勁咬牙,腮幫鼓起,拳架再變,還是雲蒸大澤,卻開始收縮,雙拳距離拉近些許。

    與此同時,所有流瀉在身外的拳意迅速歸攏體內,如雙掌猛然合十,拍打一隻的蒼蠅。

    「如此託大,可不明智。」

    馬致冷笑一聲,併攏雙指再向上一提,暗中增加了本命飛劍的劍意重量。

    陳平安肩頭微晃,一拳驟然遞出,拳意洶湧,直衝天空,打得那道遮蔽小院氣象的祖宗桂樹蔭,在這一刻露出了真相,它原來如同水簾覆蓋在圭脈上空,被一拳罡氣轟然砸中,漣漪陣陣,以至於小院外方的景像都開始模糊起來。

    老人在心中憤憤道:「我就不信了,堂堂金丹境劍修,教不了一個小小的四境武夫!」

    老人鄭重其事地後撤一步,一手負後,一手掐劍訣,厲色道:「陳平安,真正的試劍,正式開始!飛劍蔭涼,將會虛實相間,對你的體魄神魂,一併錘煉,用心對敵!」

    少年眼神堅毅,根本不說話,只是收起那古老拳架,向後緩緩寸步倒滑出去,真是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世間劍修,劍意萬千,大不相同。

    金丹劍修馬致悟出的劍道真意,是本命涼蔭一劍出世,願人間再無炎炎酷暑,飛劍過處即是清涼勝地。

    ————

    距離圭脈小院不遠的那座尋常院子,桂花小娘金粟正在吃著一片甜瓜,島上有一口天然泉水,冰鎮瓜果最是美味,金粟的傳道恩師,婦人桂姨,她對於人間美食早已沒有興趣,在一旁看著得意弟子的冷豔容顏,便是這一刻,尋常的吃東西,也流露出一份天然的清麗氣度,心想難怪當年孫嘉樹和苻南華,兩位老龍城最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要對同一位女子心動不已。

    孫嘉樹是否喜歡金粟,當然是喜歡的,只是婦人不願道破天機,因為她並不覺得金粟和孫嘉樹,能夠成為一對神仙眷侶,作為金粟的夫君人選,在婦人心中,才華橫溢、已經走到台前的孫嘉樹最次,苻南華稍好,最好還是范二。

    只可惜世間男女情愛,從來不以男子好壞、雙方合不合適而論。

    這要怪誰呢?

    桂姨有些自嘲,她還真知道最早應該怪誰,只是如今,就不好說了。

    她微微訝異出聲,忍不住轉頭望向圭脈小院那邊。

    金粟疑惑道:「師父,怎麼了?」

    桂姨笑道:「你好像看低了那位姓陳的少年郎。」

    金粟又拿起一片甘冽去暑的甜瓜,無所謂道:「就算他比天還高,跟我也沒關係。」

    桂姨好似聽到了一些心聲,點了點頭,然後對金粟說道:「你有事情做了,先去山腳鋪子拿回藥材,你馬爺爺留了口信在那邊的,應該是早就準備妥當了。你回來後,等到馬爺爺開口,再給圭脈小院準備一隻大水桶。」

    金粟茫然道:「怎麼,那個少年客人要浸泡藥水、打熬體魄?這不是煉體境武夫才需要經常做的事情嗎?」

    女子有些不情願,「給一個少年做這些事情,師父,我有些彆扭。這可真不是我是什麼小姐身子丫鬟命,平時給客人煮茶撫琴、清掃院落,與他們對弈、詩詞唱和,我也勤快的,但是給人準備洗浴之事,我……」

    婦人笑道:「那麼師父親自去做?」

    金粟嘆了口氣,細擦拭手指之後,「我去還不行嘛。」

    在金粟離開小院沒多久,很快就返回,帶了一撥氣勢驚人的別洲客人,她原本還有些忐忑,不知為何這些人執意要拜訪「桂姨」,但是當她看到師父已經站在小院門口,便有些定下心來,在金粟內心深處,師父無所不能,絕非尋常的范家客卿。雖然師父對於自身師承、以及修道歷程,從來諱莫如深,但是金粟可以確定一件事,以師父的眼光和口氣,哪怕不是一位元嬰地仙,最少也該是一位金丹境練氣士。

    不單是桂花島這艘跨洲渡船,六艘渡船每次往返老龍城和倒懸山,都必須最少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坐鎮,桂姨對外示人只是桂花島管事之一,觀海境練氣士而已,如今再加上馬爺爺,其實桂花島現在擁有三位金丹境。

    金粟還真不信天能塌下來。

    那一行人,總計六人,老小男女皆有,全部來自東南桐葉洲,是此次范家桂花島航程最大的合作夥伴,桂花島將近半數秘庫地窖,都給他們大包大攬拿下,至於那些貨物是桐葉洲哪些獨有物產,金粟一個桂花小娘,當然無法知道,她只聽說是桐葉洲一個宗字頭仙家的大人物。

    不管如何,既然師父親自出面了,金粟也就安心去往桂花島山腳取藥材。

    她離開之後,忍不住回望一眼,一位身材極其高瘦的老人,比起老龍城男子要高出大半個頭,鶴髮童顏,最為矚目,一襲濃黑如墨的長袍,纖塵不染,必然是一件上乘法袍。

    老人貼身護衛著一位年輕男子,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但是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瞇起眼看人的時候,哪怕是洞府境的金粟,都要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不敢與其對視。

    桂姨微笑問道:「不知諸位點名找我,是有何事?」

    年輕男人瞇起眼眸,凝視著「你就是桂夫人?」

    桂姨神色淡然,「正是。」

    男人眼神炙熱起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北海,來自玉圭宗,如今我們宗門剛好欠缺一艘跨洲渡船,不知道桂夫人有沒有興趣,加入玉圭宗?」

    桂姨默不作聲。

    男人哈哈笑道:「范家一切損失,桂花島所有收入,以百年計算,我自會一顆銅錢不少,全部補償給范家!相信范家不敢、不願也不會拒絕我的提議,桂夫人,你覺得呢?」

    東寶瓶洲是九大洲中最小的一個,相鄰東南方的桐葉洲,卻是不小,比起那座扶搖洲都要大上不少,而且桐葉洲的洞天福地,在九大洲當中數量算是多的,尤其是其中有兩座福地的品秩,極高。好到許多婆娑洲、俱蘆洲的修士,都會萬里迢迢趕往桐葉洲,各有所求,最終這些以「謫仙人」身份降落福地的修士,收益之高,要遠遠超過許多福地。

    而桐葉洲版圖上,桐葉宗和玉圭宗,一北一南,雙峰並峙。

    幫助丁家逃過一劫的那位桐葉洲年輕人,正是出自桐葉宗,一座宗門,能夠一洲稱號命名,屹立數千年不倒,本身就是一種實力的最佳展露。這一點,與東北方的俱蘆洲,卻敢從皚皚洲搶走那個北字,以北俱蘆洲自居,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位宮裝婦人笑道:「姜少爺,你在宗門一向深居簡出,咱們玉圭宗又不像那喜歡顯擺的桐葉宗,一向與人為善,想必是桂夫人聽說得少了。」

    桂姨搖頭道:「玉圭宗,我如雷貫耳,玉圭宗內掌握雲窟福地的薑家,以及姜氏最近十數代,皆是一脈單傳,我都有所耳聞。」

    姜氏男子笑了笑,「既然桂夫人都知道,還是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想必是覺得玉圭宗與老龍城范家,不在一洲,又隔著一個桐葉洲,所以鞭長莫及?」

    說到最後,姜氏男子此地無銀三百兩,彎腰賠罪,臉上卻是笑容陰冷,道:「失禮了失禮了,措辭不當,桂夫人莫要怪罪。」

    桂姨還是雲淡風輕的模樣氣度,輕聲道:「有關大道誓約,涉及修道本心,不可輕易違背。姜公子的美意,我心領了。」

    男子直起身,「哦?」

    桂姨突然笑道:「那樁誓約,還有甲子期限,姜公子如果真有誠意,不妨等等?」

    年輕男子驀然大笑,「邀請桂夫人加入玉圭宗,算不得我姜北海的誠意,只要桂夫人願意,嫁入都可以。」

    然後他自顧自擺擺手,哈哈笑道:「玩笑話,當不得真。桂夫人且放心,咱們玉圭宗宗主和我姜氏家主,都對夫人仰慕已久,由不得我姜北海隨心所欲,冒犯夫人。」

    桂姨還是笑臉以對,挑不出半點毛病。

    女子姿色的高低,面容是否長得傾國傾城,未必決定一切。

    那位瘦高老者目露激賞之意,只是天生語氣淡然,緩緩道:「桂夫人好氣度,如我家公子所言,玉圭宗確實極有誠意相邀,懇請夫人認真考慮,希望六十年後,能夠在玉圭宗山門內,喝上一杯桂夫人親手釀造的桂子酒。」

    桂姨輕輕點頭。

    雙方就此別過。

    她緩緩走回小院,抬頭看了眼老龍城方向,有些無奈,不知是否錯覺,這位婦人似乎還有一點小小的委屈。

    老龍城雲海之上,一位綠袍女子向後倒去,躺在雲海之中,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找死之人,何其多也。無趣無趣,喝酒喝酒……」

    她拿起那隻普通的酒壺,抬臂舉起,結果發現滴酒不剩了,這讓女子沒來由想起那條地下河走龍道,自己取笑那個手握養劍葫仰頭喝酒的小酒鬼,怎的,這麼快就遭了報應?女子一想到這個,便有憤懣,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隨手從雲海拈起一把蘊含雨水真意的小雲朵,丟進嘴裡,將就著當做酒水嚥下,狠狠嚼著寡淡無味的「雲酒」,她心情糟糕至極。

    她眼神陰冷地望向大海上的桂花島,倒退著蹦蹦跳跳,從最南端的雲海,就這麼好似市井巷弄的稚童,跳著方格子,一直跳到了雲海最北段,站定後,然後開始迅猛前衝,高高揚起腦袋,擺出一個手持槍矛即將丟擲而出的姿勢,驟然停下身形,暴喝道:「去!」

    雲海翻湧如沸水。

    隨著女子做出這個拋擲動作後,一道被她從雲海中撕扯而出的雪白長劍,長達十數丈,在老龍城上空一閃而逝。

    大海上,距離老龍城已經十分遙遠的桂花島渡船。

    那名玉圭宗的高瘦老人,突然一掌拍飛身邊的薑氏嫡子。

    代替姜北海站在原地後,雙臂格擋在頭頂,那件法袍劇烈鼓盪,雙袖之中有電閃雷鳴。

    整座桃花島轟然劇震,晃動不已,濺起巨大海浪。

    姜北海轉頭怔怔望去,元嬰老人那件法袍已經銷毀大半,幸好還有修復的可能性,但是雙臂血肉皆無,白骨裸露。

    老人嘔出一口鮮血,死死盯住老龍城上空,伸出一隻慘不忍睹的手臂,沉聲道:「少爺,待在原地別動,不要靠近我,但也不要隨意走動。」

    陳平安懸掛腰間的養劍葫內,飛劍初一嗡嗡作響,如遇故友,雀躍不已。

    那個原本已經打算收手的女子,看到老人那個伸出一臂的動作後,「呦呵,這是再討要一劍的意思嘍?」

    這位名叫範峻茂的綠袍女子,身體後仰,腳尖一點,向後暴掠而去,然後她再重複了先前的動作一遍,丟出一劍之前,大笑道:「走你!」

    然後她雙臂環胸,笑望向桂花島,嘖嘖道:「哪怕再過一千年,我還是最喜歡這種硬氣的英雄好漢,好像成天伸長脖子嚷嚷著來砍死我啊來砍死我啊……」

    桂花島上,陳平安悄然按住養劍葫,先前那次根本來不及,這次總算抬頭及時,抓到了一點點蛛絲馬跡。

    在一位金丹境老劍修都只有心神搖曳的時候。

    陳平安已經閉上眼睛,用心感受那一劍的精彩。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9 00:26
第二百六十二章一葉扁舟,翩翩少年

    洶洶一劍從陸地來到大海中央的桂花島,再有一劍緊隨其後,仍是從老龍城雲海之巔破空而至。

    兩劍之威,驚天動地。

    在老龍城和桂花島之間的海面上,先後兩次被天上劍氣斬出溝壑。

    在陳平安閉眼體悟劍意的同時,金丹老劍修已經回過神,之所以沒有像陳平安這樣去抓住一閃而逝的劍意,試圖以他山之石攻玉,不是老劍修的閱歷還不如一個四境武夫,而是老人深知,當自己的劍意塑造成型後,其它劍仙一劍之中蘊含的意氣精神,若是旁觀者胡亂借鑑和汲取,反而容易自相矛盾,使得自身純粹劍意變得駁雜。

    不過如果兩者劍意大致相近,當然是好事。

    馬致那把本命飛劍蔭涼的劍意根柢,為樹蔭乘涼,故而劍意近春寒、大雪、清泉等等,而遠大火、酷暑、熔爐等,與那雲海兩劍類似取自沙場真意的「絞殺、攻伐」,大不相同,因此老劍修不會去循著蛛絲馬跡,去採擷兩劍劍意,化為己用。反倒是一些初入中五境的晚輩劍修,劍意尚未穩固,哪怕兩種劍意截然相反,一樣會有所裨益。

    陳平安站在原地,下意識擺出了劍爐立樁。

    馬致何等老辣,當然不會去打攪少年的這份小機緣,甚至刻意抬手一拂袖,不但打散了一些祖宗樹涼蔭的遮蔽,還主動抓取了一些稍縱即逝的絲絲縷縷劍氣,讓其滲入圭脈小院,讓陳平安感受劍意更深。

    馬致在這個過程中,對那名老龍城劍修的敬畏更濃,地仙一劍,威力大到摧山倒海,是一種震懾,算不得如何出奇,真正決定地仙劍修距離上五境到底有多遠,其實已經不在表面威勢,而是考驗劍意的凝聚程度,若是劍氣渙散,精神絮亂,一劍遞出,威力大,劍意卻是四處流溢,說明劍修對劍意的掌控,還稱不上盡善盡美。

    而那位從老龍城悍然出手的劍修,哪怕一劍遞出,跨海如此遙遠,劍意之凝聚,幾乎等同於馬致的百丈出劍,這讓馬致如何不驚嘆佩服?

    被譽為地仙境的十境劍修,只差一步就可以破開瓶頸,躋身上五境,由於劍修殺力太大,在此之前的整個中五境生涯,往往鋒芒畢露,所以比起尋常十境元嬰的陸地神仙,反而要更加「出世」,就像風雪廟魏晉,成為玉璞境劍仙之前,就徹底離開江湖,一直在閉生死關。

    看來這位老龍城的老劍修,一定是被范家桂花島上某人惹惱得厲害,否則絕不會冒著惹來天劫的風險,如此凌厲出劍。

    馬致以心聲相問於那位桂姨,「桂夫人,是何方神聖出手了?是針對我們范家的手段,還是跟外鄉客人起了糾紛?」

    桂姨猶豫了一下,含糊回答:「應該是一位老龍城的世外高人,跟桐葉洲玉圭宗的薑氏子弟,出現了一些衝突,咱們范家和桂花島不用理會,保持中立即可。」

    馬致感慨道:「既然是山頂兩撥神仙打架,咱們看戲就成。」

    桂姨微微一笑,「理該如此。」

    馬致突然驚訝道:「玉圭宗姜氏?可是那個手握雲窟福地的薑氏?」

    桂姨卻已經早早關閉心扉,掐斷心聲,不再理睬老劍修的詢問。

    馬致對此不以為意,只當是那位身份特殊的桂夫人,擔心桂花島本體會被殃及池魚,需要她分心應對。

    馬致眼見著少年還在立樁,便乾脆收起了蔭涼飛劍,坐在石桌旁,世間的洞天福地,總計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為幾座天下所共有,分三六九等,品秩高低有別,寶瓶洲神誥宗掌握的那塊清潭福地,品秩就很低,而桐葉洲姜氏手中那塊雲窟福地,就極其不俗。

    在陳平安睜眼後,老人笑問道:「如何?」

    陳平安笑道:「只知道這一劍很厲害,到底怎麼個厲害,說不上來。琢磨了半天,只模模糊糊抓到丁點兒意思,太可惜了,若是這一劍能夠再慢一點,就好了。」

    馬致打趣道:「一位元嬰境地仙劍修,出劍的快慢,事先還要跟你陳平安打聲招呼?」

    陳平安撓撓頭,「這哪裡敢。」

    陳平安突然憂心忡忡問道:「難道是有劍修想對桂花島不利?」

    馬致擺擺手,神態閒適,笑著解釋道:「不是,只是跟島上的桐葉洲客人有過節,便出了兩劍示威,兩劍很有講究,不曾傷及桂花島半點根本,這其實無異於在對桂花島表達善意,否則地仙之間的過招,除非是在人跡罕至的偏遠地帶,否則一個收不住手,多多少少會有些氣機流散,很正常。」

    馬致說得比較淺淡,老人想得更加深遠。

    這位不知名的地仙劍修,要麼是一個極其講規矩的存在,要麼就是跟老龍城范家有舊,後者可能性顯然更大。

    在桂花島別處,可就沒有圭脈小院這麼融洽和氣的氛圍了。

    姜北海臉色陰沉得能夠滴出水來。

    家族十境元嬰供奉老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墨竹林」,已經算是銷毀殆盡,想要完全修復的開銷之巨,恐怕還不如直接買一件新的上乘法袍。老人受傷不重,很快就搖搖晃晃站起身,只是瞧著淒涼滲人,因為第二劍的威勢,大多被身上這件姜氏老祖賜下的珍貴法袍所抵消。

    高瘦老人死死盯住陸地上的那座老龍城,咬牙切齒道:「賊子先後兩劍暗算偷襲,欺人太甚!」

    「蘇老,到底怎麼回事?」姜北海輕聲詢問,身體則一動不動,雙腳紮根站在原地,不但是他這位姜氏嫡子,其餘家族扈從和玉圭宗嫡系,如出一轍,個個紋絲不動,大氣都不敢喘。

    老供奉氣急敗壞,語氣卻頗為無奈,道:「只知道那兩劍,出自同一人之手,出劍之地,在老龍城上空的那座雲海。難道是某位苻家老祖,手持一件半仙兵,向我們示威?」

    姜北海思量片刻,「苻家向來不喜歡丁家,而丁家跟桐葉宗關係不錯,丁家之前正是靠著那個傢伙才能在老龍城屹立不倒,我們玉圭宗跟桐葉宗那是千年之久的死對頭了,照理來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哪怕我們這次選擇范家的桂花島去往倒懸山,沒有選擇苻家的吞寶鯨

    也不該對我們有這麼大的怨氣,苻家不蠢,不會不知道玉圭宗的實力,也不會不清楚我們姜氏在玉圭宗的地位。而且苻家一向跟范家關係很好……」

    那位宮裝婦人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桂夫人的緣故?有可能是某位苻家老祖,心儀於她?」

    姜北海壓低嗓音,氣笑道:「咱們又不是明著搶奪桂夫人?只是開誠布 談買賣而已,若說桂花島是苻畦的產業,桂夫人是那苻畦的姘頭,那麼有此風波,還勉強算過得去,這座桂花島,是范家先祖當年憑藉運氣得來的,苻家為此出頭?真當我們玉圭宗是吃素的?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咱們玉圭宗那兩位脾氣火爆的老祖,馬上就會殺到老龍城興師問罪?」

    女子總愛在情愛一事上動腦筋,男子喜好在江山一事上花心思。

    高瘦老人目露厲色,以心聲告誡姜北海:「少爺,我們此次去往倒懸山,不可稟告宗門!」

    姜北海在心中點頭苦笑道:「蘇老,我知道輕重利害。」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我馬上去趟老龍城,親自去見一見那位劍仙,總得把這件事情瞭解和了結,咱們才能安心去往倒懸山。我儘量早點返回桂花島。」

    姜北海輕聲道: 「蘇老小心行事。」

    「放心,絕不會辱沒玉圭宗和雲窟姜氏的名頭。」

    老人撂下這句話後,拔地而起,禦風去往老龍城。在此之前,老人已經收起那件價值連城的法袍「墨竹林」,血肉模糊的傷口,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真正是白骨生肉的神仙手段,不愧是桐葉洲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大佬。

    風雲跌宕的兩劍過後,桂花島上,無論是范家人還是乘客,都議論紛紛,好在幾乎人人都是走南闖北的山上人氏,見多識廣,既然有資格親自去往倒懸山,不管是去做生意還是遊歷,都不會簡單,雖然震驚,卻也談不上驚嚇恐慌,加上桂花島很快就出面安撫,風波很快就平息下去。

    金粟給圭脈小院送去了山腳取回的藥材,飛快返回師父桂姨身邊,看到雲淡風輕的婦人,難得有好心情煮了一壺茶水,見到弟子歸來,遞給金粟一杯熱茶,金粟落座後,尚未喝茶品嚐師父的手藝,就已經跟著心境沉靜下來。

    婦人知道金粟一肚子疑問,卻不想多說什麼,只是微笑道:「對於那位姜氏大少爺,無疑是飛來橫禍,對於你我師徒二人,則是喜從天降,金粟,你不用多問,此次出海,從倒懸山返回後,我會儘量爭取讓你與出劍之人,見一次面。」

    桂姨輕聲笑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可不是什麼廢話,以後你獨自行走四方,還是收斂一點為妙。」

    最後一句老成之見的金玉良言,金粟並未如何上心,早已轉頭眺望老龍城方向,充滿了期待。

    一座與世無爭的圭脈小院,根本無需計較這些山頂風雲。

    陳平安之後每天就是與金丹老劍修練劍,後者做三件事,一是祭出本命飛劍,化虛入體,幫助陳平安淬煉三魂,夯實胎光、爽靈和幽精三條魂路的路基,再就是馬致會壓境,以劍修手段駕馭飛劍涼蔭,跟陳平安對敵,最後則是旁觀陳平安練習《劍術正經》的劍招,指點一二,矯正陳平安出劍姿勢上的瑕疵。

    但是陳平安練劍,很有意思,並沒有抽出背後木匣裡任何一把劍,每次只是做握劍式,假想自己單手持劍。對此馬致有所疑問,結果陳平安給出的答案,比較荒誕不經,說是背後雙劍,被他取名為「降妖」的那一把,是別人的劍,不能使用,名為「除魔」的槐木劍,曾經在沙場戰陣上拔出劍鞘一次,但是事後發現木劍實在太輕了,他覺得自己開始練劍用的劍,最好去找一把份量足夠的鐵劍之流,否則手上輕飄飄的,拿劍跟沒拿差不多,總覺得不對勁。

    只有手握重劍,做到出劍猶然極快,那麼才有可能在將來某一天,遇上重劍不敵的強敵,他陳平安才會換上一把木劍,以出劍最快的一劍對敵。

    馬致身為一名世俗眼中的天上神仙,對於武學劍術本就興致平平,對於陳平安這種江湖劍客的執拗追求,其實談不上有何感觸,甚至內心深處還有一絲不屑,莊稼地裡刨食吃,能刨出什麼天材地寶?可若說陳平安是在劍意大道上下功夫,鑽牛角尖,馬致恐怕就要情不自禁,滔滔不絕給陳平安說上三天三夜都不難。

    桂花小娘金粟會定時送來一日三餐,讓這位女子如釋重負的是陳平安沒有得寸進尺,真將她當做了端茶送水的婢女丫鬟,非要讓她服侍沐浴更衣之事,要不然她還真要頭疼。哪怕是水桶藥水的更換,還是陳平安自力更生,這讓金粟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范氏桂客,總算生出一絲好感。

    再就是圭脈小院儲藏的桂花小釀,需要隔三差五就補充一次。

    以金粟的身份,不是不可以一口氣給小院搬來數十壺醇酒,但是她最後還是放棄了這種一勞永逸的打算,未嘗不是希望藉著多見一次面的機會,看出那位外鄉少年的深淺。畢竟一次跨海遠遊,對於她們這些早已熟悉航線的桂花小娘而言,略顯枯燥乏味,所謂的桂花島十景,例如明月共潮生、依稀可見月中生桂樹,幻化出古代宮闕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樓,海上飛魚群的環繞桂花島,等等,初看會倍覺驚豔,甚至會讓人主動掏錢聘請畫師在筆下留下一幅幅美景,可真正看多了,也就很難引人入勝。一些發生在桂花島身邊的奇人怪事,反而更能讓她們這些桂花小娘覺得有趣。

    陳平安現在每天卯時之初起床,天未亮,先練習六步走樁約莫一個時辰,老劍修馬致會在辰時左右露面,優哉游哉喝上一壺桂花小娘,等到陳平安練完那個平淡無奇的拳樁,或者準確說是陳平安等老人喝完一壺酒,差不多剛好是金粟送來早餐食盒,耗時兩刻鐘左右,期間馬致會大致說一下今天出劍的力道輕重、劍意側重的緣由,和一些有關天下劍修的奇聞趣事。

    之後陳平安將食盒交還給等在院門口的金粟,大多是道一聲謝而已,若是圭脈小院需要添酒,也不會難為情,跟那位年輕女子直說便是。

    一天修行,在馬致的提議下,由易到難,陳平安先練習那本《劍術正經》的劍招,上午兩個時辰,期間馬致會毫無徵兆地出劍,故意破壞陳平安一氣呵成的劍招,所以陳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鎮神頭在內四種劍招,更需要時刻留心一位金丹劍修的襲擾,偶爾馬致會乾脆就將下午的陪同試劍提前到上午。

    午時末尾之前,兩人一定會解決午餐,然後開始下午的切磋試劍,如今馬致已經默默將境界從洞府境劍修提升到第七觀海境,坐在石桌旁,自飲自酌,出劍不斷,駕馭本命飛劍涼蔭刺殺陳平安,隨便陳平安以什麼手段迎敵,是那些氣勢嚇人的古樸拳架,還是從《劍術正經》新學來的攻守四招,或是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馬致從來不管這些,只要你陳平安躲得掉滿院子迅猛飛逝的涼蔭,或是一拳打得退那把本命飛劍,都成。

    往往一個下午不等練劍完畢,陳平安就已經皮開肉綻,衣衫襤褸。

    有些時候馬致會放緩出劍速度,放過狼狽不堪的陳平安一馬,多喝幾口酒,桌上那些小菜碟裡的酒鬼花生、蒜香花甲、油炸小雜魚、涼拌豬耳朵,足夠老人下酒了。但是每次陳平安難得喘口氣之後,老人下一次驟然出劍,必然雷霆萬鈞,可能當時老人嘴裡還嚼著清脆的雜魚乾,陳平安卻要被迅猛一劍刺入心臟,飛劍畫弧返回,又從後背刺穿陳平安後心,然後老人就會嗤笑道:「若非飛劍化虛,你已經死了兩次。就再也嘗不到這份椒鹽小魚乾,陳平安,哪怕只是為了這份佐酒美食,你也該多努力啊。」

    為了保證練劍的延續性,圭脈小院沒有晚餐一說,只有宵夜,金粟只需要將食盒放在院門口就行。

    一般在酉時過後,陳平安就要站著挨打,借助飛劍涼蔭在神魂之中的「穿廊過棟」、「馳騁驛路」,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韌性。

    老劍修最近已經不再詳細解釋他的出劍法門,只是小心拿捏分寸,讓陳平安細細咀嚼那份苦楚便是。

    陳平安喜歡又最不喜歡這段時光,喜歡是知道這份磨礪,武道修行收益最大,不喜歡是總會讓他記起落魄山竹樓的磨難,好在老劍修出手比較含蓄,比起光腳老人的大開大合,好似天庭神人捶殺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要輕鬆許多,陳平安不但熬得住,而且還能趁此機會,練習六步走樁和《劍術正經》的兩個劍招守勢,山嶽式和披甲式,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燉,有了老劍修的幫忙,無異於武火大煮,事半功倍。

    但是久而久之,給苦中作樂的陳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那就是出劍迅猛且繁雜的雪崩式,配合老劍修飛劍淬煉帶來的開膛破肚、錐心剁肝之痛,只要咬牙堅持,出劍就會更快,對於這一劍術攻招的領會,陳平安進展神速,越到後來,陳平安每次「握劍」遞出雪崩式,連他自己都覺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當真要有幾分劍氣光寒衝天的氣象,說不定還真可以凜凜照徹小院。

    一天練劍完畢,多在戌時亥時之交,然後陳平安就去燒水,將藥材放入水桶,在等水燒開之前,陳平安去院門口拿食盒,一老一少將石桌當作餐桌,吃過宵夜,若是有些時候陳平安傷得比較重,或是一身血跡太過淒慘,就會先去水桶浸泡,沐浴更衣後再吃宵夜,老劍修馬致哪怕先行吃過,也會坐在石桌旁等著陳平安,在後者進餐期間,為陳平安講解今日練劍的得失,如同棋局的復盤,馬致到底是一位金丹劍修,眼光獨到,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馬致雖然境界相差懸殊,但是更願意仔仔細細說清楚一件事情,陳平安所有疑問,大多能夠得到答案。

    收拾過食盒,陳平安就會繼續練習撼山拳譜的走樁,哪怕再過十年百年,不管到時候自己境界到了何種高度,陳平安可能都不會落下這個堪稱武道最入門的粗陋拳架。

    在子時過半,陳平安就會回到屋子睡覺。

    幾乎每天就是這樣循環往復,不知不覺之中,桂花島已經日出日落三十多次,海上九景也已悄然過去三景。

    又過去一旬,關於桂花島在航線上的海上第四景,老劍修建議陳平安可以適當停下修行,去祖宗桂樹那邊賞景。

    既然老人都這麼講了,陳平安就照做,剛好是在一個拂曉時分,陳平安來到人頭攢動的桂花島山頂,舉目遠眺,看到一處巨大的豁口,桂花島航線筆直穿過,兩側是山勢由高到低、依次下降的兩座島嶼山脈,山峰之上,一座座建築鱗次櫛比,依山而建,雲霧裊繞。

    這處景象之奇,不在島上那座孤懸海外、與世隔絕的仙家門派,而在於桂花島途徑兩座對峙的懸崖峭壁之間,兩側峭壁之巔,各有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神像聳立,巍峨非凡,而且神像在經歷過無數年的光陰流水沖刷,依然金光燦爛,哪怕是練氣士,都要望之生畏。

    傳聞那兩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一位曾是鎮守南天門的神將,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瀆水運的神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著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天門神將拄劍於身前,雙手疊放抵住劍柄,是一位好似正在俯瞰人間的巨大神靈。

    那尊雨師神祇,面容模糊,雲遮霧繞,分不出性別,有不知何種材質鑄造的五彩飄帶,縈繞身軀四周,緩緩飄蕩,活靈活現,襯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萬年的神祇,彷彿猶在人間施展神威,掌管著整個南方水運的流轉。

    陳平安挑了山頂一處欄杆的長凳上坐著,盤腿而坐,面朝兩尊神像,緩緩喝酒。

    身邊練氣士交談所用言語,多是俱蘆洲和桐葉洲的雅言,偶爾夾雜一些老龍城方言,陳平安自然都聽不懂,好在不遠處有一位桂花島范家練氣士,少女模樣,卻不是桂花小娘的裝束,她嗓音清脆,應該是專門為乘客講解此處海景的奇異所在,正在以寶瓶洲雅言闡述「兩神對峙」景象,說了兩尊神像的淵源,還順帶說了那座仙家門派的悠久歷史,似乎有人詢問為何桂花島渡船不在島嶼靠岸,那位范家練氣士便笑著解釋雖然渡船能夠從中穿過,但是這座門派卻從不接納還是任何一艘渡船,若有人膽敢擅自登陸,輕則被當場驅逐出境,重則被囚禁在島上牢獄,歷史上甚至還有過被那座仙門直接斬殺的慘劇。

    最後少女練氣士跟山頂眾人笑著說,半旬之後的下一處景象,尤為壯觀,不可錯過。

    在桂花島緩緩駛過峭壁之間,突然有一顆繡球模樣的物件,急墜直下,掠向山頂賞景的某位年輕人。

    那人下意識伸手握住那隻繡球,痴痴抬頭,不知為何那座仙家門第要如此行事。

    那位范氏少女練氣士一臉震驚,然後火急火燎喊道:「公子,聽我們桂花島老前輩說,這是那座仙家有女子在招婿,獨獨相中了你,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天大機遇!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一定要答應下來,哪怕已經……總之,只有這座仙家的嫡傳仙子,才能夠向途徑渡船拋下繡球,這等福緣,實在是不容錯過,公子一定要謹慎對待……」

    顯而易見,年輕練氣士手握繡球,抬頭望向峭壁某處,他正在經歷一場心湖之間的問答。

    然後年輕男人好像通過了考驗,以一根綵帶裹成的繡球驀然舒展開來,綵帶一頭繫住了男子手腕,另外一端飛掠向山巔,就這樣帶著男子飄向了山頂一座位於神像腳下的綵樓,綵樓之中,有位國色天香的女子,臉頰緋紅,手中攥緊著那根綵帶一端,身邊有數位氣度不凡、仙師之姿的女子婦人,面帶微笑,似乎在祝福這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

    陳平安將這一切看在心中,望向那位年輕男子的一步登天,既沒有羨慕嫉妒,也沒有感慨唏噓這份世間奇遇,只是有點眼神恍惚,先前那名年輕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數步外,當范氏練氣士說到是否娶妻的時候,男子明顯神色微變,多半是福緣臨頭,便果斷捨棄了家中糟糠之妻不去管了。

    陳平安仰頭瞥了眼綵樓方向,覺得那個拋出繡球的神仙女子,修為可能很高,可眼神真的不太好。

    回到圭脈小院,老劍修哈哈大笑,喝著酒就著小菜,「沒想到還真有繡球拋下,只可惜不是你小子,可惜,太可惜了!要知道桂花島歷史上,遇到山頂綵樓拋下繡球的光景,說是百年一遇,半點也不過分,只可惜你小子沒這份豔遇福分……」

    陳平安呲牙咧嘴,老人收斂神色,輕聲道:「桂花島十景,其實都蘊藏著大大小小的機緣,當然可遇不可求,只能看命,就像這海外仙島的綵樓繡球,誰能想到一位洞府境的山澤野修,修道資質平平,反而成了最終的幸運兒?」

    老人正色道:「若說其餘九景,可以不用在意,哪怕是去碰碰運氣的念頭都沒有,沒關係,唯獨接下來這一景象,必須親身去桂花島山腳走一趟,距離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因為這份運氣,萬一真給誰碰上了,那就是金丹元嬰也要豔羨不已的一份洪福。」

    陳平安無奈道:「碰運氣這種事 ,我就不去了,還是在院子裡練劍比較實在。」

    老劍修瞪眼道:「去,必須去,哪怕是萬中無一的渺茫機會,你小子也要去湊個熱鬧,修行路上,是不該奢望事事順遂,可總該有點念想才行,你跑一趟,既能欣賞奇景,還能碰碰運氣,便是沒有撞大運,又少了你什麼?你這小子!切記,『萬一』二字,既是練氣士最怕的,也是練氣士最夢寐以求的……」

    陳平安小心翼翼道:「馬先生,我不是練氣士,是純粹武夫。」

    老劍修一拍額頭,起身道:「氣煞老夫!這兩天你自個兒練劍,我需要四處走走,散散心,成天對著你這麼悶葫蘆,忒沒意思。」

    之後兩天,老劍修果然沒有露面,陳平安便自己練劍。

    再之後,老人只是風塵僕仆地返回圭脈小院,見了陳平安一面,說陳平安練得不錯,繼續努力便是,然後就又消失不見。

    陳平安只當老人自己有應酬,並不奇怪。

    然後就到了那處桂花島跨洲航線的海上第五景,蛟龍溝。

    因為老人又提醒了一次,陳平安就當休息半天,先跟金粟打了一聲招呼,然後當天正午時分,金粟就來到小院門口,提醒陳平安可以下山觀景。因為是范氏桂客,桂宮有專門的僻靜道路下山,路上客人稀少,陳平安和金粟並肩走在路上,桂花小娘為陳平安解釋那條蛟龍溝的由來。

    那條海溝之中,棲息著數目眾多的蛟龍之屬,多是血統雜亂的蛟龍後裔,而它們當中一部分名副其實的水蛟,會憑藉本能,去往陸地大洲的上空,翻雲覆雨,一次往返,不知道要禦風多少萬里,等到返回巢穴,已是筋疲力盡,而且經常有蛟龍沒有了規矩約束,又沒有上邊神祇的部署旨意,施展神通,降下雨露,往往容易氾濫成災,所以經常會淪為世人眼中的「惡蛟」,被當地練氣士瘋狂追殺,既是替天行道為民伸張,也為蛟龍那一身價值連城的先天至寶。

    陳平安聽得一驚一乍,趕緊加快腳步,去往桂花島山腳,他出身於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隕落的驪珠洞天,當然一定要親眼看看蛟龍之屬的真正模樣,蛟龍溝裡的那些靈物,算不算是真龍的徒子徒孫?

    很快陳平安就來到山腳,渡口處停泊有一艘艘小舟,舟子皆是經常擺渡蛟龍溝的范家練氣士,桂花島保證泛舟遊歷海溝,只要乘客不大聲喧嘩、不擅自運用神通驚擾水底蛟龍,絕不會有任何意外,即便有危險發生,桂花島的金丹修士也會第一時間出手相救。

    桂客登船,無需掏錢。

    其實哪怕需要支付雪花錢,陳平安也會掏這個腰包,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撐船的舟子是一位老者,陳平安發現老人手中丈餘長度的竹篙,篆刻有一連串的符籙,其中四個好似蚯蚓的古體字,有點類似《丹書真跡》上記載的「作甚務甚」,符籙名為《斬鎖符》,品秩極高,而且《丹書》在此符末尾,告訴後人,一旦成符,符紙自會滲出斑斑血跡,畫符之人無需擔心,此乃符籙大成之彰顯。

    陳平安便詢問金粟,竹篙上的符籙名稱,她一臉茫然,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便去問舟子,老人笑道:「這可說真不明白嘍,自范家航線開闢第一天起,竹篙上好像就有這些丹字符文了,就沒個準確說法,我師父將小舟和竹篙一併傳到我手裡的時候,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咱們桂花島只說成是打龍篙,能夠嚇退水底蛟龍,其實我們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咱們啊,還是更信這個……」

    老人從腳邊口袋抓起一堆雪白銀箔摺疊而成的紙人紙馬,「若是遇上蛟龍在船底下游曳而過,只要抓起一把,丟入水底,它們就會很快散去,百試百靈。沒辦法,若是繞過蛟龍溝,咱們這條航線就要多出二十多萬里。不過好在蛟龍溝瞧著嚇人,讓人心驚膽顫,可其實數百年來,咱們桂花島跟那些蛟龍一直相安無事,所以公子無須擔心。」

    舟子哈哈大笑,明顯是個耿直老 ,「話說回來,真要出了事情,那就真是滅頂之災,別說是咱們這艘小船,恐怕整個桂花島,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那麼多蛟龍之屬,若是一起掀風作浪,何等可怕?要我說啊,恐怕就算一位元嬰境的劍仙,如果真敢在此出劍,惹來蛟龍反撲,一樣難逃一劫。」

    金粟臉色不悅,埋怨道: 「客人就在船上,你說這晦氣話作甚?」

    撐船老漢汗顏道:「不說了,不說了,公子坐好,咱們這就去欣賞蛟龍溝的水中奇景,保證平平安安的……」

    蛟龍溝,是一處海水清澈見底的古怪深壑,寬達十餘裡,長達數千里,下邊盤踞潛伏著一條條海中蛟龍之屬,色彩不一,身軀蜿蜒,大小不一,有細如水盆,粗如井口,相傳更有最大者,僅是蛟龍之目,就大如甕,水底之下,鱗甲熠熠,歷歷在目,讓人悚然不敢言語,唯恐驚擾到那些蛟龍,惹來殺身之禍。

    舟子老漢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處,「公子你瞧,那就是一條去往陸地佈雨歸來的疲龍,呦,好像還受了不輕的傷勢,多半是給婆娑洲的練氣士當做了箭靶子,追剿了很長一段路程,可不是每條水蛟都有這般運氣活著回來的,一些個死於歸途的蛟龍屍體,往往成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穫,只是咱們桂花島厚道,遇上水蛟漂浮海面的屍體,不會打撈上岸,反而拖拽在桂花島礁石上,一路送到這蛟龍溝……」

    陳平安和金粟順著老漢手指方向,看到一條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墜下,摔入遠處大海之中,濺起巨大水花。所幸布雨疲龍墜落之地距離桂花島有十數里遠,對於泛海小舟沒有什麼影響,只是左右搖晃幅度稍大而已。

    小舟就在桂花島兩側緩緩向前航行,幾乎都不會離開桂花島岸邊太遠,最多兩三里,海水清澈,一艘艘小舟,如同御風懸停於空中的一把把飛劍,而水底深處,許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戲的蛟龍之屬,如同蜿蜒盤踞在起伏的山脈之上,讓人渾然忘卻當下是航行於海面之上。

    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

    伸手握住身後劍匣中的一把劍,沉聲問道:「這蛟龍之屬,算不算山澤精怪之一?」

    老漢只當是少年見識不多,此刻小舟離開桂花島已經有兩里路之遠,即將到達蛟龍溝的最深處,低頭望去深不見底,少年便有了幾分懼意,舟子便笑道:「若是遠古時代,這蛟龍之屬還算天地之間的天潢貴冑呢,不過如今嘛,時過境遷,公子所說不差,這些傢伙,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嘍。」

    舟子笑道:「公子莫怕,桂花島是此地的熟客,根據咱們范家的家譜記載,先祖還曾親眼見到兩位元嬰境練氣士,大戰於此,兩位神仙腳下的蛟龍溝雖有蠢蠢欲動,可到最後都沒有一條水蛟躍出水面,所以說那些不可大聲喧嘩的規矩,其實是咱們故意嚇唬尋常客人的,公子既然懸掛桂客木牌,老漢我也就不故弄玄虛了… …」

    金粟沒好氣地瞪了眼舟子,這些范氏家族內幕,豈能輕易道破天機。

    老漢縮了縮脖子,繼續撐起竹篙,老實划船,時不時往水底拋下一把雪白的銀箔摺紙,除了紙人紙馬,其中還有摺疊精妙的紙質高樓和車輛。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前方一處,「不好!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島!」

    桂姨幾乎同時從山巔桂宮,一掠來到這艘小舟,與舟子老漢一起望向最前邊的一艘小船,怒容道:「是有人拿出了一隻龍王簍,私自捕捉一條淺水嬉鬧的小水蛟!」

    老人站起身,「可是姜北海故意報復?他們當初選擇中途下船,我們讓馬致暗中跟隨了差不多一旬時光,並無異樣。還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壞?可是丁家不該有龍王簍才對,苻家?苻家是有一隻,可是沒有理由坑害我們才對……」

    桂姨搖頭道:「暫時還不好說,當務之急,是安撫這條蛟龍溝,一旦引發眾怒,便是上五境修士願意相助,也要束手無策,有心無力!整座桂花島,數千條性命… …唉,這可如何是好?糟糕,所有人都已經被盯上了!此時誰敢御風升空……」

    舟子神色凜然,立即放聲道:「所有小舟立即靠岸,花島所有練氣士,不可擅自升空離去,否則就會被蛟龍溝視為挑釁,馬致,勞煩你展示一手,免得客人以為我們在危言聳聽!」

    金丹境劍修馬致,取出一柄長劍,迅猛丟向高空,趨勢之快,快若奔雷,肯定要比一位金丹境的御風速度還要快速,但是這把飛劍在呼嘯遠去的途中,才剛剛離開桂花島幾里路,就被一隻從雲海之中的虛幻爪子重重按下,飛劍瞬間在高空爆裂。

    之後又是一劍丟擲而出,還是如出一轍的下場。

    那位桂姨轉頭對金粟和陳平安柔聲道:「你們倆先回圭脈小院,不管發生什麼,一定要記住死死抓牢桂花樹根,才有一線生機。」

    金粟腳尖一點,已經離開小舟,身形飄落在岸邊渡口,回頭一看。

    那背劍少年好像竟然還站在小舟之中,最後返回的時候,手中多了一根竹篙。

    金粟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回答道:「打龍篙,說不定真有用。」

    金粟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瞥了眼少年,轉身掠向山頂。

    剎那之間,好似山崩地裂,整艘桂花島驟然隨著海面下沉百餘丈。

    以桂花島為圓心的方圓數里距離,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時下降。

    如此一來,四周原本在桂花島和小舟之下的蛟龍溝,一下由海底景象,變成了隱沒在水中的高大山脈。

    所有蛟龍之屬的靈物,紛紛凝視著那座桂花島,這才叫做真正的暗流湧動。

    桂姨飄掠向前,最終懸停空中,以一種所有人都晦暗難明的古老言語,在跟遠處一條金色鱗甲的水蛟交流著什麼,後者眼神冷漠。

    陳平安背後那把聖人阮邛所鑄之劍,「降妖」,已經在劍鞘中顫鳴不已。

    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遇上這等大妖,陳平安就該能跑多遠跑多遠,可這會兒陳平安能跑到哪裡去?

    他既沒有跑向山頂圭脈小院躲起來,也沒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斃。

    陳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桿依舊保持翠綠顏色的竹篙,想了想,盤腿而坐,將竹篙橫放在膝蓋上,以手指使勁抹去上邊那些不合《丹書真跡》的符籙文字,然後憑藉記憶,陳平安掏出那支李希聖贈送的毛筆小雪錐,呵了一口氣,潤筆之後,毫尖朱紅,如染濃墨,陳平安笑了笑,將竹篙放在地上左側,左撇子少年屏氣凝神,懸臂空中,手持筆管刻有「下筆有神」的毛筆,開始在竹篙上一筆一劃篆刻《真跡》上所謂的「斬鎖符」。

    這叫死馬當活馬醫。

    實在不行,就只能抽出背後那把聖人鑄造的名劍,來一場古書記載的壯舉,學那上古劍仙做那有蛟龍處斬蛟龍了。

    符成之後,那根翠綠竹篙之上,果真浮現出血跡斑斑的景象。

    陳平安心中微定,手持竹篙,腳尖一點,躍向一艘來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獨自站在其中,深呼吸一口氣,伸出手掌往小舟兩側各自一拍,小舟如箭矢迅猛向前激射而去。

    陳平安一肩扛著竹篙,一手摘下養劍葫,仰頭喝著酒,在心中默念道:「斬鎖符,斬什麼鎖什麼,最好是上古劍仙的斬龍,咱們家鄉鐵鎖井的鎖龍,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大海之中,蛟龍環伺,分明已是大難臨頭,神仙難逃。

    落在桂花島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則是極其瀟灑的一幕。

    一葉扁舟,悠哉前行。

    肩挑竹篙,少年飲酒。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9 22:41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道符

    一座桂花島就像位於一隻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

    所有乘客,極有可能成為那些蛟龍後裔的盤中餐。

    將是一場久違的盛宴。

    桂花島與渡船下邊的海水已經懸停靜止,四周全是蛟龍溝投來的陰冷視線。

    當下的形勢極其微妙,桂花島上寂靜無聲,既有對桂花島的憤懣埋怨,也有天降橫禍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著小算盤,各自掂量著自己的護身符,試圖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後,不說桂花島庫藏,便是隨手撈取幾具練氣士的屍體,就已是一筆天大的財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懸停在海水峭壁之前,與那頭金色老蛟對峙,雙方言語晦澀,絕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極有可能是遠古蛟龍的特有言語,在當時被諸子百家雅稱為「水聲」,至於桂姨為何精通此言,為何膽敢孤軍深入,獨自與眾多蛟龍對峙,桂花島乘客已經已經懶得深思,恨不得這位姿色平平的婦人搖身一變,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瀾,然後帶領桂花島駛出這片該死的蛟龍溝。

    婦人似乎與金色蛟龍的溝通並不順利,她有些壓抑很辛苦的怒意,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緩緩道︰「難道就沒有半點迴旋的餘地?根據記載,範家僅是幫你們拖回布雨之蛟的屍體,就多達十二條。這麼多年來,只要經過你們蛟龍溝,範家的擺渡舟子,必然會撒下大量的銀箔摺紙,作為禮敬於你們行雲布雨的貢品,一次都不曾錯過……」

    這條渾身金色鱗甲的老蛟,眼眸果真大如簸箕,眼神充滿了冷漠,「規矩就是規矩。如果可以不講規矩,世上又豈會有這條蛟龍溝?」

    桂姨還想辯駁解釋什麼,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時間水流洶湧,狂風大作,御風而立的桂姨,臉頰被迎面而來的風浪拍打得一陣火辣辣疼痛,但是她從頭到尾沒有伸手阻擋,更沒有憑藉地仙境的神通進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老蛟這次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島,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規矩就是規矩,你們桂花島自己識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龍王簍,捕捉幼蛟,壞了我們雙方的規矩。桂夫人你可以獨自離去,其餘渡船上所有活人,必須死在此地。」

    桂姨搖頭道︰「我不會拋下他們。」

    老蛟那雙眼眸充滿了冰冷意味的譏諷,還有一種類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熱眼神,一冷一熱,交替浮現,「我知道,所以才會有此一說。桂夫人,你知不知,每次你路過我頭頂,我必須老老實實恪守規矩,尊奉那幾條破爛鐵律,只能忍著不吃掉你,需要多大的毅力嗎?」

    桂姨最後問道︰「沒得談?」

    金色老蛟緩緩挪動長如山脊的身軀,兩縷龍鬚緩緩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寶光流轉,它瞥了眼婦人身後不遠處的一艘小舟,上邊的舟子早已慘遭斃命,那名船客是位賊眉鼠眼的漢子,看似畏畏縮縮,左右張望,手中拎了一隻好似蛐蛐籠的小簍,象牙材質,袖珍可愛。

    一條原本長達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獲後,在那隻龍王簍內體型縮小如泥鰍,在其中撲騰掙扎,不斷發出哀鳴聲。

    當時為金粟和陳平安撐船的舟子老漢,此刻就站在漢子那艘小舟旁邊的水面上,嚴防死守,絕不能讓這名罪魁禍首逃離。

    至於為何真實身份是桂花島常駐金丹的舟子老漢,沒有果斷出手搶奪龍王簍,原因有二,看似獐頭鼠目的猥瑣漢子,四周有一把本命飛劍緩緩環繞,劍長一尺,通體如墨,不斷有濃稠黑煙湧出,境界最低也該是一位龍門境劍修。再就是舟子老漢害怕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龍王簍和幼蛟一起毀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花島都給這傢伙陪葬了。

    老舟子質問那漢子為何要做此等損人不利己的勾當,釀下大禍的漢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並不回答。老舟子幾次試探,試圖通過漢子的三言兩語,推算出此人的幕後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還是與範家勢同水火的老龍城丁家?可惜漢子始終置若罔聞,惜字如金,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老舟子對此無可奈何,一切事宜,他還需要等待桂夫人與那條老蛟的談判結果,若確定真是死結無疑,那就只能先將眼前漢子打殺,竭力搶奪龍王簍,桂花島能少死一人是一人!範家千年家業,絕不能毀在今天,毀在這幫上古時代的刑徒餘孽嘴中!

    老舟子平穩心境,不再奢望那個來歷古怪的漢子能夠開口說話,淡然問道︰「你以為自己還能跑?在那條老蛟的眼皮子底下,從這條蛟龍溝逃脫?」

    其貌不揚的漢子終於咧嘴笑道︰「那我就試試看?」

    「這只小簍可值好些穀雨錢的,送你了!接住嘍!」漢子突然高高拋出那隻品相不高的龍王簍,多半是上古蜀國某個山上割據勢力,大量製造的低劣次品,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在漫長的歲月裡,龍王簍經過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銷毀,變得越來越罕見,龍王簍幾乎成為媲美養劍葫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沒有立即伸手去接龍王簍,以免中了歹毒算計,而是駕馭靈氣將其懸停在身前,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來那漢子不知暗中使了什麼手段,簍中幼蛟竟然已經瀕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而那漢子大笑一聲,本命飛劍化作滾滾黑煙護住全身,雙指捻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回頭給你們上墳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間再無桂花小釀……」

    符金光一閃,漢子從小舟之上瞬間消逝不見。

    鱗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頭顱,一根龍鬚如長鞭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龍鬚擊打在身軀附近的空處。

    但是下一刻,一道,或者說兩截身影,從蛟龍溝上空的雲霄之中頹然墜落,正是先前那位祭出符逃離蛟龍溝的劍修男子,哪怕那張符是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方寸符,品秩是世間方寸符的第二等,能夠一瞬遠遁百里,即便贈送此符的人言之鑿鑿,蛟龍溝那幫畜生,絕對不會有誰能夠阻擋此符,這名劍修男子生前自認算無遺策,拋出龍王簍,幼蛟將死未死,桂花島與蛟龍溝如同兩軍對峙,桂夫人正在牽扯那頭老蛟的注意力,加上這張號稱能夠躲避陸地劍仙一劍的金色方寸符,他藉機逃離戰場,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一根龍鬚凌空拍打一記,海水中響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悶炸響。

    那名被攔腰斬斷的金丹劍修,一顆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齏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紛紛灑入蛟龍溝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金丹連同兩截身軀,一起緩緩下沉,引來無數條蛟龍之屬洶湧躍向水面,一時間浪花洶湧,如豺狼爭搶食物。

    劍修死不瞑目。

    一名沒有根基的山澤散修,修出一個金丹境劍修,何其艱難?

    此人生前還想著這單大買賣做成之後,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處山清水秀靈氣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門派的開山鼻祖,開枝散葉,百年千年,世代安穩,學那些羨慕已久的仙家苗子,只管潛心問道,再也不用次次劍走偏鋒了……

    老舟子確認龍王簍並沒有被動手腳後,輕輕握住手中,轉頭望去,嘆息一聲,「小傢伙,你來這做什麼?這場禍事,不是你可以摻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島。運氣好的話,還能見著倒懸山,運氣不好的話……」

    老舟子不再繼續說下去,這些個喪氣話,哪怕是天大的實話,大戰在即,多說無益。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後,已經將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

    老舟子沒有看出異樣,一直面對老蛟、背對桂花島的婦人同樣如此。

    可是那條金色老蛟那雙瞳孔豎立的銀色眼眸之中,卻泛起一絲玩味,並未當場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戲,只當是閒來無事,不如貓逗耗子一番。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咱們桂花島當下的形勢,是不是已經不能再壞了?」

    「壞到了極點。」

    老舟子點點頭,不願在此事上說謊,沒有任何遮掩,輕聲道︰「傳聞那條老蛟當初跟範家先祖簽訂契約的時候,境界就相當於元嬰境練氣士,老蛟這類天生異種,修行往往極為緩慢,可一旦給它們爬到高處,真實戰力,往往要高出所處境界一大截。更別提一條海溝的千百條蛟龍之屬,不弱於寶瓶洲的一座宗字頭仙家,關鍵是有那頭老蛟負責壓陣,最為棘手。」

    陳平安有點無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嬰境地仙?」

    老舟子點點頭,不知道眼前肩扛竹篙的背劍少年,為何有此問。

    陳平安抬頭望向遠處那條金色老蛟。

    後者也隨之與他對視,銀色眼眸之中充滿了濃郁的嘲諷,它還故意瞥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

    陳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經看穿了自己那點小伎倆。

    親手遞交這只「姜壺」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練氣士之下,無法看破他施展在養劍葫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麼陳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牽引初一、十五化虛入體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視野。那麼陳平安壓箱底的殺手 之一,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勸說道︰「小傢伙,走吧。你這份少年俠氣,很不錯,可是注定於事無補,又何必逞英雄?還不如返回桂花島,乖乖等著那一線生機。你留在這裡,我肯定顧不上你的生死,所以談不上幫倒忙,只是以你現在的修為,跟送死沒區別。」

    老舟子本想說就算返回桂花島,無非等死,可總好過在海中被蛟龍分屍吞食要好,但這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嚥回肚子。

    陳平安拿下那根打龍篙,將竹篙遞向老舟子,解釋道︰「前輩,這是我做了修改的斬鎖符,出自一本《丹書真跡》,根據記載,完整符,應該有八個古篆,你們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務甚』四字,其實你們漏掉了雨師敕令,而且符的雲紋也偏差不小,我便重新畫了這道斬鎖符。」

    老漢定楮一看,愣在當場,隨後二話不說,伸手奪過那桿世代相傳的打龍篙,細細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符紋理,「本名是叫斬鎖符?缺了雨師敕令四個字?此符丹書字體、雲篆紋路、以及壓勝真意,確實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難道是符派道人?師從某位宗門大家?」

    陳平安輕輕搖頭。

    並沒有說自己是位武夫,只是以體內一口純粹真氣,學那福祿街的讀書人李希聖,一氣呵成提筆畫符。

    老舟子喟然長嘆道︰「可惜了,咱們只有這一根恢復原貌的打龍篙,若是數十根竹篙,皆畫有這道斬鎖符,再配合一位精通奇門遁甲的陣法宗師,說不定還真可以震懾這條蛟龍溝。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經飄掠退回,看到這根竹篙後,同樣有些訝異,只不過沒有老舟子那般扼腕痛惜,淡然搖頭道︰「沒有用的,雖然此符淵源頗深,往往篆刻在鎖龍柱或是刀劍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獲罪蛟龍的工具之一,便是我早年也只是粗略看過幾眼,確實能夠壓勝蛟龍之屬,可是那頭老蛟道行高深,已經不太忌憚這個,一來這些竹篙材質不高,二來此符對筆墨要求同樣極高……」

    陳平安遞出竹篙之後,就在竭盡目力,偷偷觀察那條老蛟。

    後者銀色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一絲深沉的緬懷,很快就恢復如常,兩根龍鬚緩緩飄蕩,在海水中流光溢彩。

    傳聞千年老蛟之金須,製成的捆妖索,堪稱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收回視線,突然說道︰「桂姨,老前輩,你們能不能幫我拖住一時半刻,我要重新畫一道符。如果兩位前輩另有打算,就當我沒說,放心,我會儘量靠自己畫完這道符。」

    陳平安嗓音很輕,但是眼神中的堅忍不拔,令人動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

    桂花島上,山頂桂宮中,一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頂,抬頭眺望四方,身邊有一位老嫗憂心忡忡。

    少年身穿一襲明黃色長衫,初看並不起眼,而且類似陳平安的養劍葫,同樣有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夠破開那道術法,仔細端詳,就會發現其中門道,長衫不是什麼綾羅綢緞,而是由不計其數的泛黃竹片,精緻巧妙編制而成,巧奪天工,竹片縴薄卻異常堅韌,身披此衣,冬暖夏涼,算不得奇怪,而且能夠讓主人時時刻刻,如同置身於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補修行,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筆。

    此衣名為「清涼」,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經是中土神洲一位大王朝君主的心頭好,隨著王朝覆滅,寶衣便失傳已久,不曾想穿在了這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說道︰「柳婆婆,金丹劍修那張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懸了?」

    老嫗嘆息道︰「那頭老蛟自身修為其實不嚇人,元嬰境巔峰而已,不過有高人相助,已經將這條海溝營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聖人,坐鎮其中,戰力相當於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時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少年皺眉道︰「那咱們咋辦?」

    老嫗笑道︰「少主不用太過擔憂,我便是拼了性命,也會將少主送出這條蛟龍溝,不過事後,少主記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拋下繡球的峭壁綵樓,與那座自報名號,他們一定不敢怠慢,到時候少主就可以順順當當返回皚皚洲,將此事說與老祖聽,到時候自有天罰降落,將此地夷為平地,為我這個老婆子報仇。」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麼說得如此輕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這裡,咱們還要一起回家呢。」

    老嫗臉色依舊雲淡風輕,眼神慈祥望向少年,微笑道︰「也是無奈之舉,總不能當著少主的面,滿腹愁腸,哭哭啼啼,這麼大把歲數了,委實是做不出來。」

    老嫗記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輕聲道︰「少主,這件祖傳的咫尺物,千萬記得藏好,不要輕易當著外人的面取出裡頭的寶貝,出門在外,不要輕易試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經不起推敲的。」

    說到這裡,老嫗那張乾枯褶皺的滄桑臉龐上,有些恍惚,畢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婦人,也都是從少女一路走來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葉扁舟,「柳婆婆,你瞧瞧能那個扛著竹篙的少年,跟我差不多歲數吧,真的好厲害,有膽識,帥氣!比我強多了,回頭我一定要找位丹青聖手,將這幅場景畫下來。」

    老嫗搖頭笑道︰「可莫要學那少年意氣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千金之子,萬金之子,你若是在這寶瓶洲和婆娑洲之間的地帶,真出了點什麼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少年無奈道︰「柳婆婆,我已經經歷過好多次歷練了,別總把我當孩子啊?」

    老嫗笑而不語。

    那些場看似險象環生的歷練,哪次沒有某位老祖親自盯著。

    其實這次出門遠遊,從皚皚洲先去了一趟俱蘆洲,再南下寶瓶洲,神誥宗,觀湖書院,雲林姜氏,最後到達老龍城,之後又繼續南下,登陸桐葉洲,北方桐葉洲和南邊玉圭宗都去拜訪過,少主還差點要進入那座雲窟福地,一路無風無雨,但是老嫗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是自己單獨一人擔任少主的扈從,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一位元嬰境練氣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何等金貴?

    就像這次蛟龍溝遇險,如果換成一位玉璞境劍修在少主身邊護衛,少主都不用皺一下眉頭,更不用擔驚受怕,只需要隔岸觀火就行了。

    ————

    在桂花島半山腰一棟普通屋舍外,有座小涼亭,一位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坐在其中,身穿短衫長裙,腰間繫有綵帶,她面對這場莫名其妙的劫難,雖然滿臉怒容,對那個老龍城範家生出一肚子火氣,可仍是耐著性子煮完茶,飲過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這才開始思量對策,可是當她看到那名金丹劍修身死道消的慘烈畫面後,就有些灰心喪氣,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滿面,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喃喃自語︰「沒理由運氣這麼差啊,在老龍城還給自己算了一卦,才推掉山海龜,選擇的桂花島,照理說不會有錯,應該順路撈取一兩筆機緣才對。怎麼可能在此夭折?」

    年輕女子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涼亭頂部,居高臨下,頓時視野開闊,她嚥了口口水,由站姿緩緩變成蹲在屋頂上,開始掐指推算演化,「難道有高人隱藏其中,還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現?總之,絕對不會是死局才對,絕對不會……容我來算一算你,能夠跟金色老蛟對峙的婦人,呦,原來你就是桂花島啊,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再來瞧瞧這位深藏不露的擺渡船伕,咦?竟然是從元嬰境跌回金丹境的練氣士?至今傷勢還未痊癒,不愧是個有故事的舟子老漢,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至於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還是算了吧,扛著竹篙也就罷了,嘖嘖,還喝酒?太喜歡顯擺了,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劍仙吶,傻了吧唧的……這樣的話,破局關鍵,難道是在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觀?只等那條老蛟鬆懈,就會給予致命一擊?容我算一算,還真有一位有意遮蔽氣機的世外高人,只可惜……還不是!」

    女子雙手撓頭,兩頰通紅,她顯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時間髮髻間的珠釵歪斜,青絲絮亂。

    「莫慌莫慌,師父親口說過,天下任何大勢,其中始終藏著一個衍化萬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這個字。那條真龍是如此,驪珠洞天的真正玄機,亦是如此,劍氣長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在這位年輕女子心神失守的時候,圭脈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頭,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師父跟金色老蛟的凶險對峙,看到了那位多半就是桂花島金丹修士的舟子老漢,當然還看到那個泛舟前行、跑去添亂的背劍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該怨懟那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為何,她對這位少年的惱火,愈演愈烈,以至於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難,都要歸咎於這個傢伙,才能讓她內心稍稍好受一點。

    金粟不願多想,更不願承認,之所以這般惱羞成怒,不是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外鄉客人,做得不好不對,而是恰恰他的「一意孤行」,無形中襯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縮,她甚至連站在師父身邊,師徒並肩而立的勇氣都沒有。

    生死一線之間,有人貪生而怕死,審時度勢,避難而退;有人捨生而取義,迎難而上,死中求活。

    對於腳下那條長生道路才剛剛起步的年輕人而言,一個未必錯,一個未必對。

    桂花島外的海面上,兩艘小舟比鄰而泊。

    老舟子幾次勸說無果,加上內心深處,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這個少年喪命於此,便有些惱火,氣道︰「既然桂夫人都說了老蛟的厲害,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胡鬧!」

    婦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圍,除了魚死網破,其實沒有什麼機會了。」

    老漢突然低聲道︰「桂夫人,你必須要活下去,範家……」

    婦人搖搖頭,「我意已決。」

    她轉頭望向少年,柔聲問道︰「陳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陳平安使勁點頭。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反正事已至此,還能如何。那頭老蛟鐵了心不念情分,處處以規矩二字來壓我,事出無常必有妖,既然陳平安你願意做點什麼,那就做吧,我們兩人幫你拖延一點時間,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對金色蛟龍,與身為方寸物的飛劍十五心意相連,很快從袖中滑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好似從某部聖賢書籍上撕下來的書頁,陳平安左手持筆小雪錐,輕輕呵了口氣,但是當那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伸向那張符紙的時候,陳平安內心震撼不已,筆尖好像大雪時節,行人雙腳深陷積雪,寸步難移!

    陳平安竟是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直接就此斷掉!

    之前數次書寫金色材質符紙的寶塔鎮妖符,以及陽氣挑燈符,陳平安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

    陳平安反而生出驚喜。

    寧願身手內傷,震盪神魂,陳平安依然強行提起一口新氣,手臂下沉,小雪錐的筆尖不斷移向那張書頁符紙。

    你可以做點什麼,但是必須保證不會將局勢變得更壞。

    在黃庭國破敗寺廟前,那些鮮衣怒馬的年輕江湖兒女,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古道熱腸,行俠仗義,差點壞了那幫正道練氣士的大事,差點讓那頭作祟多年的山野狐妖趁機逃脫。

    這是好心辦壞事的前車之鑑。

    若是這個前提能夠保證,陳平安覺得自己就必須做點什麼。

    在綵衣國胭脂郡的城隍廟,那位手腳系銀質鈴鐺的郡守之女,同樣是出手相助,因為她的點到為止,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夠幫助陳平安適當分擔壓力,這就很好。

    同樣是渡船,一艘老龍城桂花島,一艘打醮山鯤船。

    這座桂花島,是他好朋友範二及冠後會繼承的家業。

    而那艘鯤船,曾經有兩位朝夕相處的少女,名叫春水秋實,都是很好的姑娘,陳平安一直以為他們這麼年輕的歲數,不管是幾年幾十年後,不管是隔著千山萬水,離別之後總能重逢的。

    陳平安不斷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納和劍氣十八停,迅猛流轉,這一口在體內勢如破竹的純粹真氣,必須既快且穩。

    氣穩則神定,神定則符靈。

    歸根結底,遙想當年,燒瓷拉坯也是一個穩,心穩才能手穩。

    小雪錐的毫尖,終於緩緩觸及青色符紙。

    由一小粒光點瞬間炸裂開來。

    恰似海上生明月。

    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心神完全沉浸於那道斬鎖符,要在青色符紙上寫足八個字︰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此時此刻的少年,盤腿而坐於小舟之中,渾然忘我。

    對著一張古老書頁,陳平安手持毛筆,不像是什麼純粹武夫,也不像是什麼劍客,倒像是個在山水間抄書寫字的讀書郎。

    這道符,成與不成,畫完之後再說。

    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練完一百萬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點什麼,陳平安覺得對不起自己練的拳,學的劍,喝的酒,認識的那麼多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8-4-1 00:38
第二百六十四章大道之上

    在陳平安提筆畫符的第一時間,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龍溝就已經有所動作,而且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潛伏在這道溝壑的成百上千條蛟龍之屬,與原本高聳空中的海水一起湧向桂花島。

    唯獨金色老蛟盤踞的那個方向,顯得格外平靜。

    舟子老漢將手中龍王簍丟在腳邊,一條幼蛟的生死,已經無關大局,老漢瞥了眼背對自己的背劍少年,整個人好似籠罩在素潔月輝之中,一人一筆一符紙,渾然一體,就像一座方丈之間的小天地。

    老漢心中讚嘆一聲,小傢伙倒是有點大氣象,雖然與境界高低、修為深淺關係不大,可老舟子自認自己年輕時候,可沒有這份氣度。

    老漢快速收回視線,輕聲道:「桂夫人,桂花島危在旦夕,陳平安和這道符,暫時就交由我來保護,桂夫人只管去坐鎮渡船,再讓馬致和幾位管事,趕緊對山上所有客人曉以利害,莫要再藏掖修為了,所有私人恩怨,以及報酬和賠償,等桂花島渡過此劫再談。」

    「老蛟這次出手,很是古怪,而且看它擊殺那名金丹劍修的手段,要麼已經破境,躋身上五境,要麼就是有人在蛟龍溝暗中佈陣,將此地變成類似儒家學宮書院的存在。說不定就某位旁門左道的高人,看中了這塊飛地,才讓老蛟有了與婆娑洲儒家聖人叫板的底氣。可無論是玉璞境,還是一位偽聖,它一旦全力出手,沒有我在,你一個人很難應付。」

    桂夫人有些猶豫,沒有匆忙趕往桂花島,甚至刻意放慢了語速,在此期間權衡利弊,在漫長的修道生涯當中,桂夫人知道置身於四顧茫然的困境之 中,做十件事百件事,都不如做對一件事。

    三面海水如決堤,砸向「碗底」的渡船。

    桂花島上,除去山頂的那株祖宗桂,其餘一千多棵桂樹,同時落葉紛紛,一片片落葉不等墜地,就一起飛向空中,並非雜亂無章,桂葉陸續懸虛空停後,形成一個半圓形,籠罩住桂花島,之後桂葉瞬間燒成灰燼,煙消雲散,只留下一團碧綠靈氣在原地,凝聚成一粒大小圓球,這些大如野栗的桂葉靈球之間,向四周衍生出去絲絲縷縷的幽綠絲線,相互牽引銜接。

    海水洶湧,渡船如一葉扁舟,桂葉蘊含的靈氣相互聯結,如同舟子使勁拋撒出去的一張大網,只是這次「撒網」,不為捕魚,只為遮雨。

    當海水砸在大網之上,浪花激盪,但是沒有一滴水滲透大網落在桂花島,渡船僅是微微搖晃,而且當那棵祖宗桂呈現出枝葉急速生長的玄妙姿態後,山頂地面開裂,出現眾多溝壑,露出老桂樹盤曲的樹根。整座桂花島隨之開始緩緩上升,竟像是要頂住海水的衝擊,懸空禦風,強行脫離蛟龍溝。

    許多額頭生角的水虯,衝殺勢頭最兇,一條條落在那張大網上,以利爪撕扯那座桂葉大陣,或是以頭顱撞擊。

    這類水虯,算是蛟龍之屬裡的勳貴成員,與最早掌管五湖四海的真龍,關係相對親近,比起蛇鯉之流,天壤之別。只不過多了一個水字,就要比單個字稱呼的虯,比起這種名副其實的皇親國戚,還是要差上一截,水虯是上古大虯與海中青蛇交-媾的種類,故而又被稱為青虯,與喜好藏身於雄山峻嶺的白螭,一在深海一在陸地,經常出現在文人騷客的文章之中,更是遊仙詩的常客。

    諸多蛟龍後裔尾隨其後,凶悍撞擊大網,還施展天賦異稟的水術神通,一條條裹挾萬鈞海水,一起衝擊大網。

    舟子老漢看到這一幕後,心疼不已,這可是桂夫人拼著一身來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真身的根本元氣急劇損耗,在為所有人謀取一線生機。

    待在島上的馬致應該已經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眾志成城,一起合力渡過難關。

    在陳平安竭力書寫那張斬鎖符的時刻,金色老蛟除了發號施令,讓蛟龍溝一鼓作氣攻破桂花島,可是它自己卻沒有出手的意思,只是略作思量,搖晃百丈金鱗身軀,緩緩游向清澈海水的邊緣,最後從漣漪之中走出一位身穿金色長袍的威嚴老人,雙眉極長,垂掛到胸前,他凌空前行,這條化為人形的老蛟,沒有理睬需要分心去駕馭桂花島的桂夫人,就連那條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者一樣漠不關心,他像是一位緩緩走下山坡的登山遊客,居高臨下,俯瞰山腳的那兩條小舟和三人。

    老蛟望向那個少年的背影,腳步不停,微笑道:「小傢伙,在那桿打龍篙上動手腳,擅自書寫斬鎖符,我只當你年少無知,由著你偷偷摸摸藏好兩把飛劍,可若是再得寸進尺……」

    舟子老漢駕馭腳下小船,擋在陳平安一人一舟身後,仰頭望向那條性情大變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進尺又如何,難道引頸就戮,討一個舒服一點的死法?求你們這幫孽畜囫圇吞下,別細嚼慢嚥?」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們壞了規矩,死都是要死的,至於怎麼個死法嘛,其實不重要,難道你忘了,你們死後的魂魄,若是一點一點被我手下抽絲剝繭,給做成幾十支燭火明燈,點燃後,放在蛟龍溝最深處,承受那陰冷之苦,這份罪,可比人間刑場上的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更加難熬,尤其是你這種金丹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燭品相越高……」

    說到這裡,金袍老者 了口氣,停下身形,一手負後,一手雙指捻動垂掛胸前的金色長眉,無奈道:「小傢伙,我和這范家舟子都幫你拖延了這麼久,一張雨師敕令的斬鎖符而已,還沒有畫好?是道家的符籙派弟子,如今越來越不濟事了?還是你自己學藝不精,畫符本事不濟?還是這張符籙威力太大,符紙太過珍貴,害得你下筆有些……澀?無妨,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識和領教過斬鎖符了,很是懷念,所以這點時間,還等得起,少年郎慢慢來,莫要急。」

    桂夫人哀嘆一聲。

    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

    這就是聖人管轄一方天地的恐怖之處。

    如同儒聖坐鎮學宮書院,真君身處道觀,羅漢坐鎮寺廟,武聖統轄沙場。

    臉色蒼白的桂夫人厲色道:「如此暴虐行兇,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聖人問責於你?!」

    老蛟眼神憐憫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該待在老龍城這麼一座爛泥塘的,作繭自縛而已,這麼多年碌碌無為,兩耳不聞窗外事,哪裡曉得大勢之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雖然覬覦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歸順於我,與蛟龍溝共襄盛舉,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真不知道若是儒家聖人在此,你還敢不敢大放厥詞!別說聖人,恐怕只是一位君子,就足夠讓你戰戰兢兢了吧?」

    金袍老人笑著搖頭,「今時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說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吃掉你之後,我便可以順利躋身玉璞境,到時候就算潁陰陳氏的儒家聖人,離開書院,來此問責,又能奈我何?」

    老人咧嘴一笑,笑意森森 「知道你還不死心,以為我先前是在故弄玄虛,還心存僥倖,讓那少年畫出那道斬鎖符,好嚇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龍之屬,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願,現在還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嗎?」

    老人一步踏出,瞬間來到陳平安乘坐小舟一側十數丈外。

    陳平安好似不問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緩緩畫符。

    桂夫人和舟子老漢同時有所動作,她丟出一截桂花枝,落在小舟船頭,婦人默念一句「結根依青天」,桂枝瞬間生長成一棵小桂樹,枝葉婆娑,開出了一叢叢金黃桂花,芬香撲鼻,桂樹高達一丈,樹蔭覆蓋住陳平安。

    老漢則雙手快速掐訣,默誦咒語,一腳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雙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錯,從指縫間綻放出絢爛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當老漢掐訣之後,有鮮紅火光縈繞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紅袍的天官神靈,額頭佈滿猩紅篆文,怒喝道:「金烏振翅,火神煮水!」

    從老漢腳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間的海面,如同熱鍋沸水,霧氣騰騰,然後從中飛出一頭頭金色烏鴉,它們拖著一道道滾滾火焰,飛快撲向老蛟。

    但是金袍老蛟只是隨手一揮袖,從身側兩處海水中扯出兩條碧水蒼龍,與金色烏鴉雙方碰撞在一起,數十隻金烏瞬間被兩頭蒼老吞噬殆盡,雖然碧水蒼龍飽餐一頓,腹中時不時閃爍火光,最終同歸於盡,身軀崩碎,重歸大海,可是老漢手掐法訣,出手迅猛,可謂聲勢浩蕩,相較金袍老蛟的輕描淡寫,高下立判,懸殊極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這類上古神祇太雜了,而且因為一樁天大禍事,繼承這份大統的神靈,往往名不正言不順,比起歷來傳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實在不值一提。你這小小金丹,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話要煮幹四海、燒光五湖作天上雲霧的,後世火部神靈,就只敢說煮水了,什麼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澗是水,煮開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漢這一道法訣被金袍老蛟輕鬆破去,並不氣餒,在後者絮絮叨叨的話語期間,又換一訣,雙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雙腳踩出獨門罡步,之前火部天官的形像不見,怒目相視,有護法力士之容,老漢四周有一顆顆縈繞電光的雷珠環繞飛旋。

    老漢最終雙拳分離,一拳重鎚心口至腹部接連三下,三處氣府的靈氣激盪不已,另外一拳恢復手掌,手心朝向天空,「驚蟄鼓腹,雷澤洞開,聽我敕令,代天施罰!」

    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憑空出現一座電閃雷鳴的巨大漩渦,一道雪白雷電突顯,在空中幾次轉折,劈向那位金袍老蛟的頭頂。

    金袍老者身形在原地消逝不見,但是那道劈空的雷電並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龍溝深處後,彈射而返,映照得這一處海底雪白茫茫,諸多隱藏在海底的蛟龍之屬,它們沒有參與此次圍剿,被這道雷法驚擾之後,全部下意識閉上眼眸,不敢與之正視。

    雷電掠出海面,飛向一處,金袍老蛟顯出真身,面對這條不太合常理的雷電,老蛟似乎終於有些惱火,這次沒了先前閒適神態,也沒有繼續躲閃,站在原地,微微皺眉,雙指併攏,分別夾住一條金色長眉,迅速抹過,從手指尖滑出兩抹金色劍芒,約莫三尺,與世間利劍等長,一劍迎向那道雷電,一劍直刺頭頂那座與某座小雷澤相通的漩渦。

    金袍老蛟的長眉兩劍皆成功,與雷電和漩渦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兩處,炸裂出絢爛光彩。

    舟子老漢不愧是曾經親身領略過地仙風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層出不窮,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桿銀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舟子老漢這一矛去勢並未絲毫減弱,反而加重力道,矛尖處竟是出現了一陣黑色漣漪,雪白矛尖沒有任何凝滯,長矛勢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現了視覺上的偏移歪斜。

    之後出現古怪一幕,老人周圍站立著數十位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頭頂,或者長達一丈,或者短不過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幾乎所有金袍老蛟異口同聲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擊,難為你這個金丹境了。」

    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

    電光四濺,天地雪白。

    唯獨一位金袍,並未開口說話,他站在陳平安那條小舟的正後方,剛好能夠看清楚坐在桂花樹蔭中的陳平安,看不出具體根腳的青色符紙,但是充滿了浩然正氣,那支毛筆倒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張斬鎖符的符紙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毫尖雖然尚未顫抖,可是心神已經不穩,由此可見,書寫此符,還是太過牽強,老蛟愈發好奇,斬鎖符雖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經成功畫符,說明這道符籙的本身沒有問題,而是那張青色材質的符紙,讓那個少年難以下筆,恰如稚童負重登山,說是嘔心瀝血,都不誇張了。

    一張書寫有雨師敕令的上品斬鎖符。

    若是在自己成為一方聖人之前,金袍老蛟還會有所忌憚,畢竟這屬於天生相剋,在雨師河伯水君之流,還屬於正統神靈的那段歲月中,蛟龍都會禮敬這類好似衙門上司的存在。

    只是如今哪怕這張符籙再「硬氣」,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見到斬鎖符。

    畢竟某段漫漫無期的屈辱歲月,老蛟當時年幼,但是所見所聞,無比刻骨銘心。

    老蛟就是要蛟龍溝深處,某些不願跟隨自己的同齡老傢伙,都再次親眼見識到這張意義深遠的符籙,說不定可以讓這些萎靡不振的老傢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氣。

    完完整整的蛟龍溝,只要擰成一股繩,絕不是一兩座宗字頭仙家府邸可以媲美。

    數十位金袍老蛟同時捏爆了那根長矛的矛尖。

    這是舟子老漢的本命之物,頓時跌坐在小船上,嘔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發凝視著陳平安畫符的那條老蛟,其餘被激起濃重兇性的老蛟們哈哈大笑,幾乎同時一腳狠狠踩下,他們腳下並無太大動靜,但是庇護桂花島的那座桂葉陣法,卻像是一道孱弱城門被無數輛攻城車重重鎚擊,震盪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陣破損,那些蛟龍之屬瞬間就會衝入島嶼,與這些天生體魄渾厚的孽畜近身肉搏?

    別說尋常練氣士不願意,就是殺力最大的劍修,和橫煉最強的兵家修士,一樣都不願意。

    許多原本馬致說得口乾舌燥也不願拿出壓箱底法寶的中五境練氣士,頓時臉色巨變,再不敢藏私,紛紛祭出法寶靈器,一時間,桂花島上流光溢彩,紛紛向高空掠去,幫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一起抵禦金色老蛟的踩踏陣勢。

    但是當島上練氣士傾力出手之後,一些個之前始終袖手遠觀的蛟龍溝大物,也終於運用水術神通,如一陣箭雨灑向桂花島。

    因此桂花島哪怕有了練氣士助陣,竟是依然處於下風。

    這個危急時候,竟然還有一位高瘦老者,從蛟龍溝之外的海面飛掠而來,只是他顯然在猶豫要不要涉險深入。

    正是那位玉圭宗姜氏公子身邊的元嬰扈從。

    他最終選擇靜觀其變。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島,她實在沒有想到大陣如此脆弱不堪,陳平安那道符已經顧不上了,一旦她始終本身和魂魄相離,桂花島大陣經不起下一次衝擊,到時候就算畫符成功,桂花島已經被攻破,肆無忌憚的蛟龍之屬,如入無人之境,只會是兵敗如山倒的淒慘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轉頭對老漢無奈道:「照顧好陳平安!」

    老漢苦笑點頭,掙紮著站起身。

    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緩緩走向兩條小舟。

    只有那條始終站在原地的金色老蛟,從頭到尾凝視著陳平安,以心聲告知道:「小傢伙,你再不畫完這道符,趕緊扭轉戰局,你們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務甚,雨師敕令。總計八字的一張斬鎖符,陳平安到最後只寫了六個字,而且極其不講規矩,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經算是作廢了。

    其實陳平安寫完最早四個字,雖然耗時很久,比起以前畫符要漫長許多,但是在那個雨字上,陳平安不管如何運轉氣機,就連那一筆橫都寫不出,青色材質的符紙,好像根本就不願意接納這個字眼,兩軍對峙,陳平安孤軍奮戰,面對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麼?

    人力終有窮盡時,不以什麼雄心壯志和堅韌毅力所改變。

    陳平安死撐半天,仍是無法落筆,當陳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現顫抖,一大口心頭血,湧至喉嚨口,被他強行嚥下,迫於無奈,陳平安直接跳過了雨字,師字關隘,又是一道天塹,陳平安再次繞過,好在敕令二字,勉強為之,在那口純粹真氣的強弩之末,終於寫完了。

    陳平安這一口氣用完之後,已經筋疲力盡,持有小雪錐的那條手臂頹然垂下,本就是強提一口氣,這次畫符不成,無異於雪上加霜,這會兒體內氣血翻湧,除了那口已經傷及本元的心頭血,還有無數從內而外滲出的血珠子,極其細微,從神魂、氣府、筋骨、皮肉一點一點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動怒,憤然罵道:「沒用的廢物!等了你這麼久,你竟然連『雨師』二字都寫不出來?!」

    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動筆!重新再畫一道符!」

    陳平安怔怔看著那張青色符紙,局勢沒有變得更壞。

    但是也沒有變得更好。

    好像跟神誥宗的那位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揚鑣後,離開驪珠洞天后一路好運的陳平安,運氣就開始走下坡路,彷彿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墜之前的驪珠洞天。

    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陳平安抬起頭道:「你這麼想我寫完這道斬鎖符?是在圖謀什麼吧?」

    金袍老蛟仔細打量了一番少年,笑著點頭道:「自然。只不過現在說這些沒意義了,浪費我這麼多時間,你稍後的三魂七魄會被製成一枝枝蠟燭燈芯,在蛟龍溝水底燃燒上百年。」

    陳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錐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提起,不單是這條胳膊,滿身鮮血從七竅和肌膚滲出,潺潺而流,「死之前,我一定要寫完這兩個字。」

    金袍老蛟眼神陰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氣,我拭目以待,而且不惜親自為你護法,可莫要再讓我失望了啊。」

    陳平安咧咧嘴。

    抬起右手手臂,胡亂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視線的血污,大致看清楚「雨師」空白處的符紙位置,然後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務甚……作甚務甚……」

    一瞬間。

    陳平安開始落筆於符紙。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這可不是什麼雨字啊,是不是受傷太重,腦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間。

    金袍老蛟再無半點笑意。

    符紙之上,不再是所謂的符籙一點靈光。

    而是一縷神光在迅猛凝聚。

    陳平安只是保持那個姿勢,不是不想動,而是實在無法動彈了。

    這張斬鎖符,已經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斬鎖符。

    因為不是「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而是「作甚務甚,陸沉敕令」。

    陸沉敕令!

    而那位金袍老蛟同樣是紋絲不動,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陳平安嘴唇微動,默默感受著筆下紙上的那些溫暖神意,福至心靈,嗓音顫抖,輕聲道:「我見到書上有說過,聖人有雲……」

    陳平安咳嗽不止,總算說出後半句話,「潛龍在淵。」

    這口頭上的八個字,彷彿比起符紙上的八個字,絲毫不遜色。

    總計十六字,落在蛟龍溝當中,簡直就是一陣晴天霹靂,五雷轟頂。

    「諾!」

    「謹遵法旨!」

    一聲聲從蛟龍溝深處響起,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天地寂靜。

    數十位金袍老蛟融入一個身形當中,他低下頭,拱手抱拳,但是滿臉獰笑,「領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龍溝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劍芒從天而降。

    直直落向少年頭頂。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願意,例如那位竹衣少年身邊的元嬰老嫗。

    有人想要救,但是為了范家大業,只能選擇退縮不前,比如桂夫人。

    有人是無可奈何,不惜換命給少年,比如那位近在咫尺的老舟子。

    更多人是看熱鬧而已,大局已定,還需要緊張什麼?

    陳平安在這一刻,好似一切人心世情都已洞悉,可是神色不悲不喜。

    袖中滑出一對印章,山水印,停在頭頂上空。

    那道金色劍光崩碎之後,一對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無。

    大道之上。

    一人直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 07:12
第二百六十五章大師兄姓左

    陳平安寫錯了一道斬鎖符,若說之前小雪錐觸及符紙的瞬間,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麼當這道符畫成之後,就如一輪紅日,與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並無灼燒感覺,反而溫暖和煦,這張符在陳平安說出那八個字後,好像失去了真氣牽引,晃晃悠悠,飄落在海面上,然後緩緩沉入蛟龍溝,再沒有在海上引起什麼異象。

    可那些在蛟龍溝底蜿蜒盤踞的大物,無一例外化為人形,或老翁或老婦,離開各自巢穴,站在海溝石壁,對那張符籙作揖行禮,隨著這些與金袍老蛟輩分相當的老傢伙們,如此興師動眾,許多年幼懵懂的蛟龍之屬,戰力孱弱,此次沒有機會參與桂花島大戰,或是被祖輩強行拘押在海底,這些小傢伙們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樣依葫蘆畫瓢,向那張符籙使勁點頭致禮。

    然後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紛紛施展秘術神通,以遠古水聲訓斥那些攻擊桂花島的蛟龍後裔,措辭極其嚴厲。

    那些「青壯」水虯、蛇蟒面面相覷之後,眼神中皆是疑惑、震驚和不甘,只是各家老祖揚言膽敢半炷香內不回到蛟龍溝,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後受剝皮之苦,最後丟在海面漂泊,曝曬三年,活下來才有機會認祖歸宗。

    它們這次跟隨金袍老蛟,老祖之前都是默認許可,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陸地吃過苦頭的年輕後裔,為的就是跟隨那條金袍老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去婆娑洲大殺四方,將那些醇儒陳氏子弟和沿海佈防的練氣士,殺個精光。但是現在老祖發號施令,而那位金袍老蛟又無異議,他們只得紛紛縱身一躍,離開桂花島上空,撲向海面,入水之後,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討要一個公道說法。

    在那之後,就是金袍老蛟在領取法旨之前,對著那壞了他百年謀劃的少年,一劍斬下。

    陸沉敕令?

    陸沉是誰,老蛟當然聽說過,聽他的祖輩說,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飛昇之前,最喜歡一葉扁舟遊歷四海,好像不太喜歡待在陸地上。還傳言有一位專門為陸沉駕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時還是而立之年,等到陸沉在北海飛昇,他才獨自駕舟回到陸地,等他回到家,發現熟悉的家國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只是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家譜上,在那之後,姓名無據可查的舟子便重新出海,尋訪陸沉,從此杳無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陸沉?

    怕當然怕,但是絕對不會怕到一聽名字就打顫的地步。

    因為他在這座浩然天下,陸沉卻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陸沉這種尊貴無比的身份,想要蒞臨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規矩繁複,一舉一動,都會被儒家聖人盯著。

    一旦陸沉要親自出手,就會壞了規矩,到時候自己深惡痛絕的儒家聖人,反而是他和蛟龍溝的護身符,甚至有可能出手相助之人,就會是那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氏老祖。

    只不過不如何畏懼,也別太不當回事,挑釁聖人,哪怕隔著一座天下,也絕不是什麼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這位出身浩然天下,卻在別處天下執掌一脈道統的掌教,真是取了個好名字啊。

    至於那位祭出一對山水印,擋下劍氣的礙事少年。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這種事情可一不可二,雖然恨極了眼前少年,可是老蛟已經準備收手,真正的得失,不在朝夕之間。今日之事,超乎預期太多,說不定已經惹來婆娑洲南海之濱的巡狩視線,還是小心為妙,若是給抓住把柄,會壞了大事。

    老蛟嘖嘖笑道:「可惜了這方印章,能夠擋下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劍,可不是一隻破魚簍能比的,小傢伙,這會兒心不心疼?」

    陳平安答非所問,「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驪珠洞天的上等蛇膽石,需要多少顆,才能換回一座桂花島的安穩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說寶瓶洲背部上空的那座驪珠洞天?若是靈氣盎然的頭等蛇膽石,對於我們而言,不亞於一塊斬龍台對一名劍修的重要性,元嬰之下的蛟龍之屬,一顆就是換取穩穩當當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島,一位桂夫人,兩千條練氣士的人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膽石才行啊。」

    金袍老者伸出一雙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顆。你有嗎?」

    陳平安搖搖頭,「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經沒有這麼多了。」

    他掙紮著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樹,已經在老蛟劍氣的衝擊下,毀於一旦。

    陳平安收起毛筆小雪錐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放入方寸物之中,心領神會之下,飛劍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動盪的陳平安,重歸養劍葫,這次沒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瞇起眼。

    少年背後木匣其中一把劍,帶給他不小的威脅感覺。

    一張顛倒乾坤的陸沉敕令,一堆驪珠洞天蛇膽石,一對山水印,一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一枚品相不錯的養劍葫蘆,而且還姓陳。

    金袍老蛟心中愈發確定自己適時收手,是明智之舉。

    可惜可惜,這種傢伙,若是方才一劍打殺了,才是最無後患的。至於之後引發的種種波折,他完全不怕。

    比拚修為境界,他這位偽聖,尚且不敢有任何託大,可若是比拚靠山,他還真不覺得自己輸給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位傷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漢,站在少年身後,滿臉戒備,他笑道:「放心,那張斬鎖符,面子很大,我的膽子,只能支撐我出手一次。 」

    老蛟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陳平安,「你既然有蛇膽石,為何不一開始就說?又何須有此一戰,傷了雙方和氣?」

    陳平安反問道:「你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金袍老蛟臉色陰沉。

    舟子老漢冷笑道:「當時情景,你勝券在握,殺人奪寶還來不及,還會跟一個少年坐下來好好談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會金丹老漢的冷嘲熱諷,死死盯住少年,「太聰明了,活不長久。」

    陳平安轉頭道:「老前輩,你先回桂花島,我有些話要單獨跟這畜……跟這條老蛟前輩說。」

    老舟子搖搖頭,沉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陳平安,你還年輕,大道修行,這些挫折,現在福禍還難說,不用難以釋懷……」

    不知是否錯覺,老漢總覺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籙的神意之中,遲遲沒有從中拔出。

    陳平安笑了笑,「老前輩,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謝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寫字的左手整條胳膊都彎不起來,陳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輕輕敲打心口,「我稍後回到桂花島,請老前輩喝酒。」

    老人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返回相鄰那條小舟,緩緩駛向桂花島。

    在老舟子遠離後,陳平安一拍養劍葫,初一十五各自懸停在少年肩頭,然後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色老蛟笑道:「怎麼,要跟我拚命?」

    陳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傢伙講話,拳頭不硬,再好的道理都聽不進去。先前那道斬鎖符,就是明證,由此可見,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這個道理,對你們是管用的。我問一個問題,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訂了什麼規矩,可以讓你理直氣壯地殺掉兩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煩,陰沉道:「覺得這個規矩不合理?」

    他有無無意地輕輕跺腳,隔絕了此地與外邊的聯繫。

    然後笑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蛟龍之屬,蛟龍溝這一脈,被流徙之初,到紮根此地,你知道中途死了多少條性命嗎?這麼多年來,又被儒家聖人訂立的那些狗屁規矩,枉死多少條性命嗎?」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儒家的規矩不對,跟你訂立的規矩對不對,有關係嗎?退一步說,即便真是聖人做的不對,你就可以跟著犯錯?再說了,你有本事,去跟儒家聖人吵架也好,打架也罷,遷怒於桂花島渡船,算什麼?」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麼?吐出一口怨氣而已,遠遠不夠。」

    陳平安說道:「如此看來,儒家聖人沒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錯。」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這裡繞來繞去,到底想做什麼?是想要跟我抖摟你的靠山,威脅我以後總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業恩師,會來找我和蛟龍溝的麻煩?」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裡沒親 ,也沒有……一個師父。」

    老蛟突然覺得有點迷糊,「你這是在找死?」

    老蛟點點頭,「很奇怪,你說的話,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沒有長輩和師父撐腰,那我又有點膽子了,足夠殺你。」

    老蛟行事果然雷厲風行,一襲金袍無風而鼓蕩,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現一粒金光,然後緩緩向下,拉扯出一條金色絲線。

    陳平安對此渾然不覺,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頭望向海水深處,似乎在尋找那張斬鎖符,輕聲道:「陸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觀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但是我借你的名字退敵,你反過來以此算計我,在這件事上,咱倆就算扯平了。不過麻煩你告訴一聲天上的阿良,殺陳平安者,南海蛟龍溝。」

    說完這句話後。

    陳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與舟子老漢那一拳敲打心口,是為了平穩心境,好與陸沉說出這番話,現在則是一拳下去,打得心湖波濤洶湧,興風作浪,甚至連自己的一身符籙神意都給徹底打散,重新轉為撼山拳意。歸根結底,陳平安是完全不給陸沉機會去施展無上道法,與自己對話。

    陳平安左手依舊抬不起來,那隻握拳的右手,鬆開五指後,繞過肩頭,伸手握住那把本該送給某位姑娘的劍。

    陳平安突然鬆開手,摘下腰間的那隻姜壺,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為了沙場軍陣之上的武夫換氣,不再是為了遮掩初一十五的蹤影,陳平安喝酒之後,將養劍葫隨手丟在腳邊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齊先生,寧姑娘,都對不起了。」

    他一開始想著書寫一張斬鎖符,讓自己有資格跟金色老蛟講一講條件,用所有蛇膽石換取桂花島的駛出蛟龍溝。

    他之前想著到了倒懸山,一定要多給金丹劍修馬致幾顆穀雨錢。

    還想著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討要一張桂花島堪輿圖,到時候下了船,去了倒懸山,再偷偷摸摸拿去齊先生贈予的山水印,輕輕一蓋。

    諸多種種,在陳平安腦海中走馬觀燈。

    ————

    不知何時,天空中那縷細如髮絲的金色劍氣,已經消逝一空。

    金色老蛟臉色微白,雖然心中狐疑不定,極其不願相信少年所說的那些言語,可是萬一呢?

    萬一呢?

    他不由得轉頭望向倒懸山方向,欲言又止。

    但是下一刻,金袍老蛟滿臉驚喜,微微點頭之後,放聲大笑,空中金色劍氣再度浮現,只是這一次不再是一縷而已,而是絲絲縷縷,如同懸浮雲海之中的一株株纖細水荷,搖曳生姿。

    一座倒懸之山嶽。

    有位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舉目遠眺,視線所及,不是那條他隨手佈局的蛟龍溝,甚至不是那座雙神對峙的峭壁之巔,不是那個身穿綠袍、坐在雨師神仙肩頭喝酒的年輕女子,而是雲海之中,一位身穿青衫、腰佩長劍的儒雅男子,先前從老龍城附近的海域動身,很快就會趕到蛟龍溝。

    此人已經遠離人間太多年,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劍氣太濃,濃鬱到他如何壓制,都無法阻止劍氣的傾瀉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為齏粉。

    所以此人只會遊歷世間種種人煙罕至的地方,雲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嶺,蠻瘴之地……

    高大道士眼神炙熱,此人值得一戰!

    只是他很快皺了皺眉,在那名儒衫劍客腳下的海面上,有個木訥漢子正在以竹篙撐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絲毫不輸給頭頂那名享譽天下的劍仙。

    木訥漢子悶悶道:「我家先生說了,這次算計陳平安,是為他好,若是拿著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以那位二師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氣,陳平安是要吃大苦頭的。再說了,我家先生是誠心希望陳平安能夠另闢蹊徑,去往青冥天下,他願意收取陳平安作為閉門弟子。」

    那名氣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劍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遠方那處蛟龍溝,只說了一句話,「你一個陸沉的記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齊搶小師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劍?」

    漢子倒是也不惱,還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悶神色和語氣,「不打架,我只會划船。」

    劍修所過之處,若有雲海,便會被自行一斬而開,片刻之後,他有些不悅,「那你跟著我做什麼?」

    那名舟子老實說道:「去當面跟陳平安說清楚,免得他誤會我家先生。」

    劍修突然很認真說道:「可我覺得你很礙眼,怎麼辦?」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

    果真那一葉扁舟驟然停下。

    男子點點頭,「你倒是不傻。」

    他禦風揚長而去,滿臉怨氣,喃喃自語,自問自答。

    「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豈會答應?小齊是讀書讀傻了的,我又不是。」

    「所以不會答應的。」

    劍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開始加速前掠,以至於身後氣機震盪,轟隆隆作響,就像一串雷鳴響徹雲海。

    即將路過那座雨師和神將兩座神像的時候,有人朗聲訓斥,不許這名劍修擅自飛掠宗門上空,必須繞道而行。

    劍修低頭隨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劍柄,輕輕一推,長劍墜向海面,距離海面只有數丈高度後,剎那之間拔地而起,一劍如虹而去,直接將那尊神將神像給一劍劈成兩半,金光炸裂,如旭日東昇。

    長劍一閃而逝,跟上主人,悄然歸鞘。

    劍修繼續前行。

    講道理?

    他從來不喜歡。

    要與人講道理,還練劍做什麼?

    劍修猛然間舉目望去,「當著我的面抖摟劍氣,你真當自己是阿良啊?」

    距離蛟龍溝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遙的雲上劍修,手腕一翻,然後一巴掌摔出去。

    一座桂花島,整個在空中顛倒一圈,重重砸在十數里外的海面上,劇烈搖晃不已。然後好似被大風吹拂,迎風破浪,迅猛前行,瞬間就遠離了蛟龍溝。

    然後劍修輕輕一彈指。

    蛟龍溝上方,如開天門一座座。

    不斷有雪白劍氣大如瀑布,一道道傾瀉而下。

    一座蛟龍溝,距離海面較近的那些盤踞蛟龍之屬,一開始還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為何物。

    然後等到他們回過神的時候,已是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勢的骸骨。

    至於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劍氣,如幾根枯枝面對決堤的洪水,早就被一沖而散,點滴不剩。

    一條條劍氣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斷流入蛟龍溝。

    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陳平安,始終安然無恙。

    蛟龍溝內,劍氣壓頂,可謂屍橫遍野。

    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這不是萬一?

    這算不算一萬?

    一名儒衫劍修來到蛟龍溝邊緣,踩在海面,緩緩前行,海水被劍氣侵襲,瞬間沸騰,化作雲霧,所以劍修依舊是御風凌空。

    他瞥了眼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沒答應。就像先生當初要我保護小齊,我還是沒答應。自己挑選的腳下大道,要什麼護道人。」

    他有些無奈神色,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個小師弟,這個我沒辦法否認。而且你這次敢於生死自負,說死則死,我覺得挺好,反正對我的胃口,所以就來見你了。先生和小齊,一個那麼老了,一個年紀也不小了,被人欺負,只能怪他們兩個死腦筋,可你嘛,年紀還小,給人這麼欺負,說不過去。」

    劍修雲淡風輕的言語之中。

    那位金袍老蛟從身體三百多座氣府內,一點點滲出雪白光芒,臉色猙獰,滿臉痛苦,但是這位戰力相當於玉璞境的老蛟,竟然從頭到尾,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的劍意不如阿良,但是劍術比他高一點。」

    劍修望向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後指向自己,笑道:「哦對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齊的大師兄。」
V123210 發表於 2018-4-4 00:13
劍來 第二百六十六章磨損心中萬古刀

    蛟龍溝海面之上,陳平安愣愣看著那個自稱大師兄的青衫劍修。

    少年皺著臉,嘴唇顫抖,然後低下頭去。

    名字古怪的劍修沒好氣道:「要哭鼻子了?怎麼跟小齊當年一個德行,難怪會挑中你,講道理行不通,又打不過別人,次次都會躲起來哭鼻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劍修驀然厲色道:「抬起頭!」

    陳平安呆呆抬起頭。

    男子質問道:「為何事到臨頭,還要改變主意,不選擇出劍而是出拳?大聲回答,彆扭扭捏捏!」

    陳平安下意識脫口而出:「劍術太差,不丟那個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這點武道拳意,也敢說尚可?」

    男子一臉怒容,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既沒有齊靜春那種儒雅氣度,也沒有阿良的那種和氣,看上去這個名叫左右的劍仙,昔年文聖門下最離經叛道的弟子,真是一點也不像個讀書人,只是男子眼底深處的隱藏笑意,愈來愈濃,但是臉色轉為冷漠,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後,「不說這條蛟龍溝,只說那座島嶼上的神像,我嫌它擋住我的路,就一劍劈了它,你覺得如何?再說這條臭水溝,我覺得那些孽畜礙眼,就以劍氣洗了它,你又覺得如何?」

    陳平安誠實回答,「應該算是蠻不講理。」

    但是一想到此人是齊先生的師兄,很 快補上一個字,「吧?」

    男人嗤笑道:「你說話倒是客氣,什麼算是,本來就是!」

    他以手心抵住腰間長劍的劍柄,問道:「知道我一介書生,學劍比讀書更用心,是為什麼?」

    陳平安搖頭。

    他只聽說阿良和少年崔瀺偶爾提到過一些此人,前者沒說太多,只說是老秀才弟子中劍術最高的,後者則咬牙切齒,一個欺師滅祖的,對一個離經叛道的,昔年的同門師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最後,「姓左的」,在陳平安心目中,就如雲中隱龍,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這名出身儒家正統的劍修擺擺手,「這裡沒你的事了,以後好好修行,別辜負了小齊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說不定我會來找你的麻煩。」

    懸停在蛟龍溝之中的男子,對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劍的事情。」

    對他而言,師兄教訓師弟,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道理不道理的?他從來懶得多想,做師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時,雲海驟然低垂,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現而出,是一位頭頂魚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聖座下弟子,劍修左右?聽說很多人推舉你為人間劍術第一?就連倒懸山和劍氣長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青衫劍修抬頭望去,「聽你的口氣,是有點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 「你劍術第幾,貧道根本無所謂,只是純粹看你不爽而已,怎麼樣,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

    劍修微笑道:「你這臭牛鼻子道士,別的都不行,就屬運氣比我好,攤上了道老二當師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會耍些嘴皮子功夫。但是我家先生萬般不如你師父,有一點比道老二強,就是老秀才有我這麼個弟子,連你在內,道老二的十幾位弟子……」

    青衫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高高舉起,輕輕搖晃,「不行。」

    他猶不罷休,仰起頭,「比如你搬出這麼大一尊法相,又如 ?還不是在我劍前……不夠看?!」

    不等男子言語落定。

    從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島還要粗壯的磅礴劍氣,以光柱形態沖霄而起,硬生生將那尊金身法相給瞬間打碎。

    陳平安腳下被殃及池魚的一葉扁舟,隨波起伏,顛簸不已。

    他轉頭望去,望著那道氣沖鬥牛的雪白劍氣。

    之前覺得風雪廟魏晉破開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劍,已經是世上飛劍的極致。

    這一刻才發現,還是自己太過孤陋寡聞。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鐘大呂從空中落下,「貧道不願佔你半點便宜,有那個小子在場,你我雙方都放不開手腳,不如去往風神島海域,如何?」

    不知何時,那位被劍氣充盈三百多氣府的金色老蛟,已經連苦苦支撐氣府不炸的機會都沒了。

    原來被那位千萬里之遙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種神通,趁著金身法相被劍氣銷毀的瞬間,從虛空中探出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額頭一點,後者剎那之間形若枯槁,然後字面意思上的心如死灰,由內而外,絕大部分身軀都化作一陣陣灰燼,煙消雲散,只剩下一件飄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長袍,和一些元嬰凝結的半步不朽之物。

    劍修對此根本無動於衷。

    他只是隨手一揮,將金袍老蛟那些殘餘拍入陳平安的小舟之中,「這點破爛收好了。這趟倒懸山之行,以及之後的劍氣長城,自求多福吧。」

    陳平安彎腰作揖。

    劍修點了點頭,坦然受之,然後也不再多說一句,禦風向西南方向遠去,然後自言自語了一句話,餘音裊裊,不知劍修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陳平安。

    「長生不朽,逍遙山海,餐霞飲露,不食五穀,已是異類也。」

    陳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將劍修左右丟到他腳邊的三件東西,收入飛劍十五當中,分別是一件金色長袍,兩根糾纏在一起的金色龍鬚,和一塊拳頭大小的珠子,光澤暗淡,微黃色,有點類似人老珠黃的那個說法。

    陳平安環顧四周,逐漸風平浪靜,抬頭望去,風和日麗。

    陳平安休息片刻,拿起那根刻畫有真正斬鎖符的竹篙,起身撐船去追桂花島,一時間有些尷尬,渡船可千萬別一鼓作氣駛向倒懸山,把自己撂在這茫茫大海之上。陳平安瞪大眼睛,使勁望向遠方。

    若是以前,陳平安會覺得桂花島怎麼可能如此行事?

    可是現在,陳平安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會有這種念頭。

    心猿意馬,不知不覺也。

    那位瀟灑禦風遠遊、不為天地拘束的劍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個陳平安注定無法看到他的地方,回頭望去。

    男子眼中所見,是大驪少年。

    但是心中所想,卻是一位故人。

    那人曾說,我也不願找你當陳平安的護道人,也知道師兄你多半不會答應。可是我齊靜春這輩子,就沒幾個朋友,整個天下,我只能找你了。

    就只能找你了!

    男子一想到這句混賬話,就一肚子憋屈,盤腿坐下,懸停海面之上,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一身凌厲劍氣愈發流瀉,腳下海水劇烈翻湧沸騰,但是那些霧氣一樣無法靠近這位劍修。

    世間練氣士,都羨慕那種天生資質驚豔的劍道天才,冠以先天劍胚的頭銜,可是這個男人卻是很晚學劍,而且從來不是什麼劍胚,所以等到此人在中土神洲橫空出世,不是力壓,而是碾壓無數前輩劍修,對於那些所謂的劍胚,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肆嘲諷,傳遍天下,不知有多少天賦異稟的劍道天才,從此劍心崩碎,大道斷絕。

    以至於所有年紀輕輕的中土天才劍修,在被人讚譽為先天劍胚後,都難免犯嘀咕,總覺得這句話是在罵人。

    這名劍修,就叫左右。

    天下劍術無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男子哪怕怔怔出神,眼神依舊一如既往的熠熠生輝。

    他先前凝望著少年那雙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時熟悉的那個臭屁師弟了,仗著自己讀書聰明,被先生寵溺,說起一套套的聖賢道理來,環環相扣,無懈可擊,還偏要在左右承認辯論輸了後,還要補上一句,「我覺得師兄你不是真心服輸,這樣是不對的」,真是煩死人。

    他這輩子最煩先生吹牛自己打架如何厲害,再就是看書極快的小齊,他的翻書聲,以及他講道理的話語聲。

    他只喜歡先生兩次參加三教辯論的盛況,那種夫子遺世獨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氣勢。

    喜歡齊靜春每次與自己一起遠遊名山大川,他喝酒之後就會登高作賦,會讓人覺得,山嶽再高,千丈萬丈,也高不過此人的學問!

    可哪怕到了今天,老秀才已經沒了任何退路,散入天地,小齊已經不在人世,阿良也離開了浩然天下,男人還是始終認為,先生也好,小齊也罷,甚至是那個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都活得太累。

    不如自己。

    因為他左右從來懶得跟人講道理。

    打不過人家,講道理不管用,打得過人家,講道理好像沒必要。

    有劍即可。

    男子嘆息一聲,站起身,繼續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風神島。

    有些話,他覺得矯情了,便一樣「懶得」說出口。

    小師弟,你一定要替小齊多看幾眼這座天下。

    以後有機會就去別處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齊這輩子還沒走出過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眾多弟子當中,最憧憬遠方的那個人,到頭來,偏偏是待在書齋和學塾最多的一個。

    小齊這輩子哭了幾次,我一清二楚。因為都是少年歲數被我揍哭的,沒辦法,我講道理講不過他,打架他打不過我。

    小子,你能想像你的齊先生,苦兮兮哭鼻子的模樣嗎?

    男人哈哈大笑,推劍出鞘,腳下附近數十座海上島嶼,無論大小,全部被一切為二。

    人間挺無趣。

    唯有打架才能讓左右稍微提起一點勁。

    ————

    在匆忙趕路的一葉扁舟和緩緩前行的桂花島之間,有位其實已經身受重傷的老人,在海上等待陳平安。

    陳平安咧嘴一笑,是那個神通廣大的舟子老漢。

    兩人一起乘坐小舟,泛海而遊,很快就趕上桂花島,停船靠岸,桂夫人獨自站在渡口,滿臉歉意,對陳平安說道:「今日之事,我會向范氏祠堂稟明清楚,陳公子救命之恩,我沒齒難忘!」

    陳平安笑意苦澀,搖頭道:「自救而已。」

    桂夫人無言以對,嘆了口氣,與一老一少並肩走上桂花島山巔。

    老舟子需要靜養,與陳平安告別,去了自己住處,陳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脈小院,桂夫人猶豫了一下,解釋道:「馬致在先前守護桂花島的大戰之中,身先士卒,所以也受了傷,近期可能無法陪你試劍了,讓我捎話,希望陳公子見諒。」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馬前輩養傷要緊。」

    桂夫人有些無奈,「如今桂花島形勢有些微妙,我實在不放心外人進入這座院子,哪怕是金粟都不妥,如果陳公子不嫌棄的話,就由我來負責圭脈小院的飲食起居。」

    陳平安連忙擺手道: 「不用不用,只需要像先前那樣,送來一日三餐就行了,如果不是這邊沒有灶房,我其實都可以自己燒飯做菜。」

    桂夫人笑著告辭,「諸多事務,需要解決,陳公子你好好休息,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院子附近,會有一位桂花小娘專門等候公子。」

    陳平安獨自坐在院中石凳上,開始 目養神。

    很快有人敲門,是一位桂花小娘在門外柔聲道:「陳公子,有兩位來自皚皚洲的客人,見與不見,桂夫人先前說只看公子的意思。」

    陳平安起身去開門,除了桂花島少女,還有一位滿臉笑意的綠衣少年,一位臉色肅穆的白髮老嫗。

    那少年開門見山道:「嗯人,我叫劉幽州,來自最北邊的皚皚洲,我就不進院子打攪你清修了,只是過來當面跟你道謝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

    然後兩兩無言。

    竹衣少年是滿臉好奇打量著陳平安,陳平安是想著少年什麼時候走。

    老嫗打破沉默,「先前那條金袍惡蛟兩次對你出劍,一次是太過出人意料,我擋不住,之後一次還是我擋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這趟出門,需要照顧我家少爺,所以這件事,少爺需要跟你道謝,我這個糟老婆子,則是需要跟你道歉。」

    陳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領了!」

    老嫗點點頭,有了些笑意,「公子仁義,以後若是去了皚皚洲,一定要來咱們劉家做客。」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嫗帶著身穿竹衣「避暑」的劉姓少年,告辭離去。

    兩人與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擦肩而過,她與陳平安對視後,笑道:「原來是你。」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經轉身離開。

    陳平安這才能夠轉身走向院子,突然停步轉頭對那位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麻煩姑娘,之後如果還有人找我,就幫我擋下來吧。」

    桂花小娘使勁點頭。

    之後兩天,陳平安破天荒沒有練拳練劍,只是翻出那些書籍和竹簡,曬著太陽看著上邊的內容。

    深夜時分,已經躺在床上的陳平安睜開眼,起床走出屋子,一躍來到屋頂,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他突然轉過頭去,很快有一道身影飛掠而至,就坐在他身邊,這位不速之客,手裡拎著兩壇陳釀醇酒。

    陳平安真誠笑道:「老前輩,喝酒找個伴兒?」

    正是那位與金袍老蛟死戰不退的老舟子。

    一直以舟子身份掩飾世人的老漢,爽朗笑道:「怎麼,嫌棄老漢邋遢?」

    陳平安擺手道:「哪裡會。」

    老漢揭了酒罈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後,沉默許久,才輕聲知道:「桂花島上,經此浩劫,就像一池塘水,本來魚龍混雜,但是大體上還算井然有序,各不打擾,結果給竹篙亂打一通,已經變得渾濁不堪,你這段時間,待在這座小院是對的,小心為妙。雖然絕大部分人,只知道是你攔下了那條老畜生,還讓整條蛟龍溝都安靜了下去,可我要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了,斗米恩升米仇。」

    老人無奈道:「更何況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別人風光的人,可不少。」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就跟街坊鄰居,見不得別家有錢,會眼紅,其實都一樣。」

    老人嘆了口氣,灌了一大口酒。

    陳平安問道:「桂花島到底是什麼,老前輩可以說嗎?」

    老人笑道:「如何說不得,其實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陳平安恍然大悟。

    老人笑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桂花島上,所有人是什麼人?」

    陳平安試探性道:「山上人,練氣士?」

    老人搖頭道:「桂花島是一艘渡船,渡船乘客能是什麼人,生意人。」

    陳平安愣了愣,點頭道:「確實如此。」

    老人又問:「生意人走南闖北,圖什麼?」

    這一次陳平安回答很快,「掙錢。」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掙了錢求什麼?」

    陳平安笑道:「花錢。」

    老人感慨道:「對嘍,辛苦掙錢,就是為了花錢享福,所以必須要有命花錢。練氣士,天底下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陳平安撓撓頭,有了些笑意,開始喝酒,這次喝得有點多且快,乾脆就向後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輩,我跟你說點心裡話,能不能不外傳?而且如果我說了,你聽了,可能會有點麻煩,不是什麼好事……」

    老人盤腿而坐,身體前傾,雙手搖晃起酒罈子,裡頭還剩半罈子的酒水嘩啦啦作響,老人笑道:「只管說,喝了酒,不說點酒話,多不像話,那還喝啥酒?小子,別看我歲數比你大了無數,其實缺根筋,傻大膽。再說了,活了這麼大把歲數,如果不是熬著想要見師父一面,早就堅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說與不說,其實差不太多了,我當時就在你身邊,聽得一清二楚,這不就來騙你的酒話了?」

    陳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鄉遇到過一位年輕道長,當時關係還挺好的,就是那個陸沉。之前那場大戰,他算計了我兩次,也 可能是三次。我只說我確定的兩次,一次是我『福至心靈』,寫不出雨師二字,便乾脆一發狠寫了陸沉。第二次是我在獨自一人面對金袍老蛟的時候,我當時……」

    陳平安把養劍葫擱放在肚子上,雙手放在腦袋下邊當枕頭,「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聲,我都看到了、聽到了。就像老前輩你說的那樣,升米恩斗米仇,我當時發現十之八九的桂花島乘客,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災樂禍,甚至是彷彿恨不得我死在當場,當然還有很多的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直到剛才老前輩你說了,這裡是桂花島,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著,我回頭一想,對啊,我長這麼大,就是靠想要活著,才能走到今天的。」

    陳平安咧嘴而笑,「我有個朋友,是一名劍客,很了不起。陸沉算計我,我就坑他,故意要他幫我轉告 言,陸沉要麼不顧面子假裝沒聽到,要麼就只能捏著鼻子轉告我那個朋友,然後被我朋友揍一頓,一想到這個場景,我當時就沒那麼怕死了。」

    有些事情,陳平安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

    因為涉及到齊先生。

    齊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但是當時,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這就是陸沉真正的算計,至於具體涉及到什麼,陳平安只有一種模糊的直覺。

    此刻躺在屋頂,陳平安最後就只是說道:「要對這個世界不失望,很難啊。」

    老人喝著酒,緩緩說道:「你一口一個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還有你那個能揍他的朋友……老漢我心裡頭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說了,好歹當年也是一位陸地神仙,這點臉皮還是要的。但是既然你說過了醉話,那麼老漢肚子裡頭也攢了些心裡話,必須要跟你說一說。」

    陳平安剛要坐起身,老漢轉頭笑道:「躺著便是,一點牢騷話,幾百年了都沒人聽,不需要你這麼嚴肅認真。」

    陳平安還是坐起身,解釋道:「躺著不好喝酒。」

    老漢笑了笑,抱住酒罈,望向遠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勝收。

    老漢緩緩道:「我當年啊,也是個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脾氣臭得很,說不定如果當年碰上你,就會是你失望的幾種人之一,如今性子當年已經不太一樣了,否則也不會坐這兒跟你喝這個酒,陳平安,桂花島上的客人,且不去說什麼好壞善惡,能夠像你所說的『走到這一步』,他們每個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處。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對了,別人沒做,他們就是不對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錯了,別人做了,他們就也是錯的。說得有點繞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明白!」

    老漢伸出大拇指,笑道:「當然了,之前那一架,是你最對的,挑不出半點毛病,是這個! 」

    陳平安開心笑了。

    被自己認可的人認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

    所以陳平安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滿臉笑意,隨口說道:「老前輩說得也很對,我不該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可能對,有可能不對,還有可能對了卻不太對,還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點繞!對吧,老前輩?」

    老漢打趣道:「繞得很。」

    陳平安指向遠處,滿身酒氣的少年郎,搖頭晃腦,看來是真喝多了,滿臉毫不掩飾的雀躍和驕傲,笑呵呵道:「老前輩,我認識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之後那位厲害至極的劍仙,我本來可以喊他大師兄的,我也挺厲害吧?」

    老漢點頭笑道:「對對對,都厲害。」

    陳平安醉眼朦朧,轉過頭,迷迷糊糊問道:「老前輩,你這話好像不太誠心啊?」

    老漢哈哈大笑,難怪自己跟這小子處得來,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後醉倒,喃喃自語。

    老漢幫著少年放好酒壺,無意間聽到陳平安的那幾句醉話,老人點點頭,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邊。

    少年當時的醉話酒話是:齊先生,我想明白了,對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著之外,其實還有一層意思,就是當我們對這個世界給予善意後,如果非但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甚至只有惡意,這個時候,能夠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齊先生,我現在道理已經想明白了,但是暫時還做不到,我喝過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實已經將近五百歲高齡,見過無數人,經歷過無數事,聽過無數話,還是覺得少年這番話,說得很有嚼頭,用來下酒正好,兩壇不太夠。

    ————

    養劍葫內,飛劍十五內。

    有一本老酒鬼贈送給陳平安的一部儒家入門典籍,那些粗淺文字開始自己遊走起來。

    最後扉頁上,出現了一列列嶄新文字。

    順序。第一篇,分先後。第二篇,審大小。第三篇,定善惡。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南婆娑洲一條大河之畔,一塊大石崖上,兩位儒衫老人並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圓日。

    那個手掌左右晃動、轉動一輪小小圓日的窮酸老儒,笑瞇瞇道:「陳淳安,你覺得我收取的這個關門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輪袖珍圓月的儒雅文士,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問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旁邊老人淡然道:「反正你臉皮厚,你說什麼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適嗎?難道你已經認輸了?覺得自己是錯的,我家先生是對的?」

    窮酸老秀才搖頭笑道:「唉,陳淳安啊,為何如此,陳平安不是已經回答你了嗎?同樣是姓陳,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暫時高出一點點,可這悟性嘛,算了,不說不說,真是說出口就要沒朋友了。」

    儒雅老人冷笑道:「我陳淳安跟你文聖,可從來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臉深以為然,點頭道:「對,差了輩分不說,學問懸殊得厲害,正如那舟子所說,還是要一點臉皮的。」

    正是潁陰陳氏家主的老人,「有話直說。」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輪圓日,不再開玩笑,語氣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點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陳淳安收起圓日,懸停在一肩之上,於是日 同輝,老人平靜道:「都一樣。」

    老秀才唏噓道:「讀書人,都一樣。」

    ————

    青冥天下,一座天下中樞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頂樓。

    一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竟然一手負後,一手掌向上攤開,低頭凝視掌心,慢悠悠行走在白玉瑩瑩的危聳欄杆上。

    欄杆下的廊道之中,站著兩位飛昇境的道家仙人,屏氣凝神,畢恭畢敬,絕不敢開口驚擾掌教的神遊天外。

    年輕道人收起手,哀嘆著死了算數,身體向外一歪斜,就那麼墜入白玉京外的濤濤雲海,筆直墜落。

    兩位飛昇境仙人紋絲不動,相視一笑,習慣就好。
V123210 發表於 2018-4-4 00:13
第二百六十七章臨近倒懸山

    陳平安在屋頂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衣服,養劍葫蘆就放在身邊,若是以往,陳平安醉酒昏睡一整宿,第一時間肯定是跳下屋頂,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內桌上的槐木劍匣,但是今天,陳平安只是緩緩收起那件衣服,細細摺疊,不著急,因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裡。

    陳平安相信那位老舟子。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盤腿而坐,轉頭望向東方,朝霞燦若綺。

    相較於先前陳平安離開蛟龍溝追趕桂花島時的心境,天壤之別,一個心猿意馬,飄忽不定,一個心有拴馬樁。

    陳平安站起身,伸手遮在眼前,欣賞著朝霞景象,他曾經在一本山水遊記裡看到,朝霞散彩羞衣架,真不知道讀書人怎麼能想出這麼美好的意象。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圭脈小院外邊,有一位桂花小娘裝束的妙齡少女,正站在一棵綠蔭稀疏的桂樹下,正百無聊賴,仰頭對著一枝桂葉,伸手指指點點,估計是在猜測樹葉的單雙數,陳平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聲道:「姑娘,是三十二片葉子!」

    少女茫然轉頭,看到屋頂上那位背匣小劍仙后,臉頰緋紅,看來天上的朝霞也會多眷顧一些美人。

    被發現自己偷懶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嬌羞,問道:「公子這會兒要吃早餐嗎?」

    陳平安笑道:「好咧,勞煩姑娘多拿些,餓著呢。」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那個身形飄落小院,倏忽不見蹤影,少女心情也驀然好了起來。

    之前幾天,雖然這位小劍仙也客客氣氣的,可她還是怕得很,總覺得自己做了丁點兒錯事紕漏,哪怕他肯定不會去桂姨那邊告狀,可一定會被他看在眼中記在心裡。所以她有些怕他,他當初叮囑她,不見任何人,她便老老實實擋下了許多前來拜訪的客人,硬著頭皮拒絕了一撥撥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掛落。

    陳平安吃過了早餐,開始在院中練拳,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樁,下午是獨自練劍,依然是假象握劍,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為陳平安覺得這一招劍術很暢快,躋身第四境之後,精神氣開始內斂,六步走樁行走之間,看著輕飄飄,好似飛鴻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頓,拳意罡氣傾瀉,尤為迅猛。

    轉入練劍,陳平安發現雙方的運氣路線截然不同,但是那點「意思」是共通的,這讓陳平安愈發心安,因為他發現勤勉練拳,就是修行,而且是可以修很多行。李希聖當時在落魄山竹樓前畫符的時候,就說過畫符即修行,阿良給人一拳打落人間,在鯤船上也說過練拳到了極致,就是練劍。

    那麼武道第四境就這麼走下去,之前陳平安還會覺得茫茫然如蹈虛空,摸不著頭腦,現在已經堅定許多。

    晚上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

    吃宵夜的時候,桂夫人沒有讓那位桂花小娘出面,婦人親自拿來食盒。

    這位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開口,陳平安已經率先開口說道:「桂姨,這次我幫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島,你能不能幫我飛劍傳訊給他,就說我很喜歡這座圭脈小院,以後就歸我了?桂姨,我覺得范小子不會太小氣,但是范家長輩多半不會答應,到時候你幫我說說?」

    桂姨滿腹狐疑,仔細打量了一眼少年,神色不似作偽,一時間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邊,敢不答應的話,那桂姨就拖著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個潑婦罵街,一個滿地打滾,肯定能成。」

    桂姨坐在陳平安身邊,一直看他狼吞虎嚥,似乎被自己逗樂,她掩嘴而笑,「桂花島單獨劃拉出一座小院,這可是以前沒有過的稀罕事,桂姨這就去親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門規矩,一式兩份,咱倆先畫押,先斬後奏,到時候讓范小子往祖宗祠堂裡頭一丟,撒腿就跑,管那幫老頭子願不願意 」

    陳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跟你們不需要這個。」

    桂姨凝視著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陳平安對她對視,點頭道:「真的。」

    婦人微微嘆息一聲,突然一把摟過少年,摟在懷裡,這位姿色雖然平平卻氣度雍容的桂夫人,柔聲笑道:「雖然跟范小子差不多的歲數,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氣概,今天又這般……唉,真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心腸都要酥了。」

    陳平安還拿著筷子,身體歪斜,有點像是鐵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他倒是沒多想,只覺得桂夫人說了自己的好話,可好在哪裡,陳平安還真不懂,尤其是女子心腸酥不酥的,是個啥講究?又是文人書生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這種表達朋友善意和長輩慈祥的方式,確實有點不妥,好在他倆輩分歲數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見了,也不會多想……

    婦人已經鬆開陳平安,微微一笑,看著少年臉不紅心不跳,只有雙眼茫然的可愛模樣,桂姨瞇眼,素來端莊的婦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嬌俏嫵媚的動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來還是跟範小子一樣,是個孩子。」

    從頭到尾,陳平安有些尷尬,就只好低頭吃飯,偶爾喝酒。

    桂姨笑著起身離開。

    結果在門口看到一個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漢,滿身酒氣,晃蕩著酒壺,大步走入院子,嚷嚷著什麼酒為歡伯,除憂來樂,蟾兔動色,桂樹搖蔭。

    桂夫人無奈一笑,不以為意,姍姍而去,桂花樹蔭一路相隨。

    舟子老漢突然醺醺醉態一掃而空,正色道:「陳平安,我師父突然來到了桂花島,點名道姓要找你,說是要捎話給你,你見不見?我只能確定師父老人家,不是壞人,從來慈悲心腸,但是我同樣不能確定,這麼一個大好人會不會做一次壞事。之所以不願登山來到這座小院……」

    老漢突然有些難為情,「照理說,我這個當徒弟的,應該為尊者諱,只不過這種事情,算了,還是說給你聽好了,師父他老人家,曾經算是桂花島渡船的第一位舟子,打龍篙也好,那些摺紙車馬高樓,都是他傳授下來的規矩,只是在那之後,師父很快就消逝不見了,只在五百年前出現過一次,順手收了我這麼個記名弟子,看得出來……師父他老人家對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如何惹惱了桂夫人,不准師父這輩子踏足桂花島半步。」

    老舟子突然說道:「我猜測師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裡記載的那位撐船人,一次出海就數百年,給……你說的那個人撐船的。所以這次他來找你,我只幫著通風報信,去不去,陳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陳平安略作思量,點頭道:「去。那個陸……」

    老舟子趕緊擠眉弄眼,攔下陳平安的話頭,壓低嗓音道:「被 些人直呼名諱的話,道法通天的聖人便可以心生感應。你想一想,市井尋常門戶,為何經常被告誡,不許喊逝去長輩的姓名?難道只是出於禮儀?沒這麼簡單。」

    陳平安嗯了一聲,與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漢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懷不軌?」

    陳平安故作神秘,輕聲道:「別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應。前輩,這莫不是說我有聖人潛質?」

    老漢忍俊不禁,聖人與上五境練氣士,其實算是兩種人,想要成為聖人,尤其是諸子百家中的三教聖人,哪怕只是十境修為的聖人,恐怕比起其他練氣士躋身玉璞境還要難。

    下山之後,靠近那座熟悉的渡口,陳平安和老舟子有些意外,又覺得情理之中。

    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飄飄,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位中年漢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曉兩人的靠近,不願再跟此人糾纏不休,便疾言厲色,對那個神色木訥的中年舟子怒道:「趕緊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島!否則我便與你拚命了。」

    相貌粗樸的中年漢子,正是先前在劍修左右腳下撐船遠遊的船伕,應該也是陳平安身邊那位老舟子的傳道恩師。

    中年漢子本是雷打不動的悶葫蘆性子,可渡口這位桂夫人卻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見著婦人如此不近人情,甚至是頭一遭如此兇他,這讓憨厚漢子只覺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沒滋味了,便也急眼了,丟了竹篙,連連跺腳,哀嚎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絕後,受了恁大情傷,喝醉了酒後,酒壯慫人膽,偷偷跑去抱了幾下那棵桂樹嘛,那也是情難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還不清楚啊,連我家先生都說我老實憨厚。」

    桂夫人給氣得不行,冷笑道:「呦呦呦,環環相扣,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後搬出靠山,厲害啊,這套措辭誰教你的?」

    漢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乾二淨,沉悶道:「神誥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有沒有一點擔當和義氣,人家祁真幫你出謀劃策,你就這麼出賣人家?連猶豫一下 沒有?!滾!」

    中年漢子如遭天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腳亂晃,嚷嚷道:「麼法活了!人生麼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腳步,死活不願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摀住臉,打死不去看師父他老人家這一幕,恩師如此喪心病狂,實在是當弟子的天大恥辱。

    老舟子猛然轉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這點破碎道心,哪怕先前運氣好,沒被老蛟打爛,反而要還給師父了。」

    漢子對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見著了師父,也不打聲招呼?」

    被喊破幼時綽號的老舟子停下腳步,唉了一聲,只是轉身後堅決不與師父對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作揖行禮,說了句「師父萬壽,弟子拜別」,就趕緊跑路登山了。

    陳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邊,雙方點頭一笑,陳平安蹲在渡口岸邊,望向那個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漢子,陳平安有點毛骨悚然,心想這漢子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啊,怎麼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婦人,在看自家男人和顧璨娘親的眼神?陳平安有點恍然大悟,瞧著挺老實一人,怎麼這麼小肚雞腸呢?難怪桂夫人不喜歡。

    陳平安問道:「找我有事?」

    中年漢子便將之前對劍修左右說的那番話,再大致重複了一遍。

    開誠佈公之前,漢子輕輕跺腳,竹篙彈跳而起,被他握在手心,重重一敲船板,一瞬間,漢子以驚世駭俗的神通,臨時造就了兩座小天地,小的那座,是他和陳平安,咫尺之間,更大一些的,則一口氣囊括了整座桂花島,如此一來,恐怕就算是倒懸山的某些道士,和南婆娑洲的聖人都無法查探此處。

    畢竟是掌教陸沉的記名大弟子。

    不願接下劍修左右一劍,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無賴漢子差不多,在一座浩然天下就只有生僻典籍上的舟子稱呼而已,卻不意味著此人的實力不強,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曉此人的根腳,所以並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兩人身影模糊,雙方言語嗓音更是不會洩露絲毫。

    陳平安聽完之後,點頭道:「好的。」

    中年漢子緩緩道:「你不願成為我家先生的關門弟子?你若是答應下來,我便謝你,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陳平安看著這個漢子,乾脆坐在渡口邊沿上,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不說話。

    漢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頭望向高空,輕聲道:「先生從未將我當做他的弟子,一個早年幫他撐船的僕人而已,雖然他的幾位嫡傳弟子,來此天地遊歷的時候,都會主動找我,還願意喊我一聲大師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來嫌棄我駑鈍,資質不好,連一個情字都割捨不掉,所以我在大海上找了無數年,想要循著先生的足跡,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師學藝,可是先生不願見我,但是你今天如果願意答應先生,先生只要心情好了,會見我的,我確定。」

    陳平安懶洋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現在的我,而不是成為他弟子後的我。」

    漢子伸手拍了拍腦袋,還是想不明白,惱火道:「我給你說得糊塗了。怎的,你們這些先生的弟子門生,為何說話都是這般稀奇古怪的,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蘆洲的謝實,說話也文 縐,罵人的話都藏在誇人裡頭,害我過了一百多年才回過味來,曉得當時他原來是在罵我不開竅,所以才會被桂夫人不喜歡。」

    漢子隨即唉聲嘆氣, 「還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別人太聰明。」

    陳平安停下喝酒,笑了,「怎麼不怪這個世道呢?」

    漢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邊。

    兩人剛好平視。

    漢子咧嘴一笑。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你弟子受了這麼重的傷,你不管管?好像之前還到過元嬰境,後來跌回了金丹……」

    漢子沒好氣道:「我是他師父,又不是他爹,五百歲的人了,還要我一把屎一把尿不成?」

    陳平安將養劍葫放下,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懸停空中,然後右手往右一拉,然後停住,兩指之間,像是一把看不見的尺子,「我說的道理,在這一頭,你說的道理,在這一頭,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實無法反駁我的道理,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道理,不該一下子走這麼遠。」

    陳平安右手緩緩向左移動,在中間點了一下,然後左右又各點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這裡附近,站在這兒,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許… …但是當道理站定在對的位置上,又該如何衡量道理的份量輕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術家?不是陰陽術的術,而是術算的術,再加上法家,有了這兩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漢子淡然道:「你別想壞我大道!」

    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陳平安笑容燦爛。

    因為自己又對了。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虛和無中生有,昨夜夢中,他做了一個夢,讀了一夜書,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好像也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漢子有些懊惱,撓頭,倒也沒有拿陳平安撒氣。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著呢,你這麼對待自己弟子,你覺得她會怎麼看你?是不是這個理兒?」

    漢子好像頓時開竅,眼睛一亮,猶猶豫豫,從懷中掏出一疊用簡陋草繩穿孔串聯在一起的金冊,「好不容易才從一處海底撿來的,交給小水桶,記得一定要當著桂夫人的面交給他,能做到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我再幫你說幾句好話都成。」

    漢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計我的事情,我就不記在賬本上了。」

    陳平安接過金冊,看也不看,小心翼翼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遙、實則根本不在一座小天地的婦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離,陳平安收回視線,有些好奇,小聲問道:「你輩分這麼高,活了這麼多年,為啥獨獨鍾情於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礙,是那個情字,看你竟然還樂在其中?」

    漢子給戳中了心窩,沒好氣道:「關你屁事!」

    陳平安提著酒壺在岸邊踱步,問道:「我們說話,桂夫人聽不見吧?」

    漢子點頭。

    陳平安仍是壓低嗓音道:「桂夫人氣質當然好極了,可容嘛貌……應該算不得太……出彩吧?你倆之間的故事,給說道說道?你當初為何喜歡她,她為何嫌棄你,如何才算喜歡一個人,又是怎麼個分分合合,是哪裡惹惱了桂夫人,我好引以為戒……哦不對,我是想說幫你出謀劃策!你是不知道,我認識許多的姑娘,對於男女情愛,十分瞭解!」

    漢子白眼道:「喜歡一個人,若是能說出恁多門道來,還算個屁的喜歡,跟你這俗人說話,真是沒勁,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願意跟你喝酒。」

    陳平安呲牙咧嘴。

    漢子突然伸手使勁捶打胸膛,信誓旦旦道:「還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傾國傾城的姿色,天底下誰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後說話給我小心點,再敢說她的壞話,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

    漢子對陳平安吐了口唾沫,「什麼眼光,看不出半點美醜!」

    中年舟子以竹篙撥轉船頭,獨自撐船離開,一瞬遠去千百丈。

    陳平安拍了拍胸口,高興喊了聲桂姨後,「走,我給老前輩從他師父那邊,討要了一本秘笈。」

    陳平安不忘給那中年男子說好話,而且是兩句,「是個大氣的男人。就是有點太實誠。」

    桂夫人點頭笑瞇瞇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彩。」

    陳平安嚥了口口水,僵硬轉頭望向早已不見蹤蹟的一人一舟,那漢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輕輕一拍少年腦袋,顯然沒有真的生氣,柔聲道:「看什麼,走了。」

    兩人沿著山路並肩前行,桂夫人隨口問道:「再過一個月,就要到達目的地,陳平安,你在倒懸山你有熟人嗎?沒有的話,想要去劍氣長城會有些麻煩,我們范家和桂花島的招牌,在那邊不太管用。而且倒懸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錢,還就真沒辦法讓鬼推磨。因為……」

    說到這裡,桂夫人略作停頓,無奈道:「那位道老二,訂立了一些古怪規矩,千年萬年,從未有人能夠越過雷池半步。」

    陳平安不太相信,「從來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桂夫人嘆氣道:「歷史上很多人嘗試過,事後屍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丟入倒懸山的一座小 澤當中,那些人當中,幾乎人人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閥子弟,宗門仙家,諸子百家的高人……沒一個有好下場,誰都改變不了那位道人的決定。」

    看來當初那尊金身法相出現在蛟龍溝,道人那副遠在倒懸山的真身,也施展神通隔絕了天地,好讓桂花島看不出半點真相。

    陳平安憂心忡忡,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樣,桂夫人一臉驚訝,「你是如何認得這位倒懸山大天君的?」

    陳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時,一道白虹劃破夜空,從桂花島上空掠過,撂下一句話,「桂花島所有人登上倒懸山,一律免去過路錢,若是有人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一樣不用花錢。」

    陳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緊拳頭,開懷笑道:「他贏了!」

    一月之後,桂花島乘客,已經可以遠遠看到那座空中倒懸山嶽的雄偉輪廓。

    而且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遠的距離,就有各式各樣的跨洲渡船,身形壯觀。

    隨著時間的推移,倒懸山顯得越來越巍峨。

    經過桂夫人的點頭答應,陳平安這天天未亮,就偷偷摸摸離開圭脈小院,最後坐在山頂那株桂花樹的高枝上,晃蕩著雙腳,使勁仰頭望去。

    聽說倒懸山,是兩座天下的接壤關隘。

    他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又不是能夠御風的遠遊境宗師,只能一步步走,或是乘坐渡船。

    從寶瓶洲最北方的大驪,到了最南邊的老龍城,已經那麼遠。如果從一座天下,走到了另一座天下,聽上去就很遠更遠了。

    陳平安坐在高枝上,笑著隨意出拳,身體左歪右扭。

    樹底下有個一大早就來到山頂的年輕女子,嘆了口氣,喃喃道:「我還是覺得這個傢伙傻了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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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