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46
V123210 發表於 2018-1-30 00:41
第兩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詩

    年輕道士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繡樓廣場,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大聲道:「諸位先聽小道一言!」

    在場眾人紛紛望向這位外鄉道士,神色各異,神誥宗少年道人,腰間綁縛有一團烏黑繩索,少年見到道士張山後,便有些臉色不悅,摘下了繩索隨手一拋,繩索便如一條靈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間將年輕道人給捆了起來,粽子似的張山搖搖擺擺,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神誥宗少年冷笑道:「憑什麼要聽你廢話?一個來歷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將你丟出院子。」

    道士張山憤怒道:「小道姓張名山,來自俱蘆洲,師從凌霄派火龍真人,小道更是族譜有據可查的龍虎山張家子弟!此次遠遊四方,來到寶瓶洲磨礪道心,是為了完成龍虎山山門的考驗,只要小道返回家鄉,就能夠成為天師府金玉譜牒的在冊道士!你們神誥宗,好大的威風,竟敢如此欺辱龍虎山張家人!」

    江湖經驗不夠的神誥宗少年有些懵,一時間沒了跋扈氣焰。

    顯而易見,是給「龍虎山天師府」給震懾到了。拿神誥宗與之掰手腕,還真沒有底氣。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能夠流傳到寶瓶洲的宗門,就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更是赫赫大名,不隸屬於道家三教任何一脈,是自立門戶的一方道統,神誥宗少年道士當然早有耳聞,但也只限於一些神鬼志怪的傳說,多是見識淺陋的市井百姓以訛傳訛,尋常山上練氣士都不會當真,只當是笑話來聽,不過神誥宗到底是宗字頭的仙家門閥,對於龍虎山天師府的真正底蘊,瞭解得遠比別人更多,張家天師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劍,道法無邊,殺力無窮,那真是在神人輩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夠躋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這有點類似神誥宗掌門、天君祁真在東寶瓶洲的超然地位,所以神誥宗很容易理解龍虎山的仙氣衝天。

    道士張山乘勝追擊,一臉正氣,死死盯住那個眼神陰晴不定的領頭老道,「楊晃作為神誥宗的前弟子,為一個情字,淪落至此,便是小道這些外人看來,也覺得可歌可泣,要為夫婦二人掬一把同情淚,神誥宗作為寶瓶洲道統之首,想必也該有與之匹配的氣度才對?」

    年紀最小、手持古木長條的神誥宗小道童,輕輕扯了扯少女道士的袖子,悄悄問道:「師姐,我覺得那個張天師說得挺對唉,你覺得呢?」

    腰間別有一枝青黃竹鞭的少女搖頭道:「虛頭巴腦的客套話,別當真。」

    陳平安大開眼界。

    但是與此同時,他眼角餘光瞥向繡樓屋脊那邊,有些疑惑。

    道士張山想要伸出手指,指著那個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言語氣勢,但是發現自己被捆綁得結結實實,便乾脆向前蹦跳了一步,冷笑道:「何況老仙長更是楊晃的昔年同輩師兄弟,有多年同門修行之誼,今日相見,他鄉遇故知,為何是刀兵相見,而不是把臂言歡?怎麼,我張家天師,不管在冊還是記名,只要遊方四海,只要相互遇上,必然一見如故,偏偏你們神誥宗就沒有這等氛圍?再說了,小道雖是龍虎山張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卻也曉得法不外乎人情的淺顯道理。」

    年輕道士最後變了語氣,笑呵呵道:「老仙長,該不會是跟楊晃有舊怨,因此不顧宗門氣度,非要將這對夫婦往死路上逼吧?不過小道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老仙長一看就是心胸豁達之人,此間事了,小道張山必然會為老仙長和神誥宗揚名,哪怕是將來到了祖庭正宗的龍虎山,只要提及神誥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雙手負後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語。

    站在牆頭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說了一通誰都聽不懂言語,道士張山有些犯迷糊,不料那負劍提鈴的青年道人,轉回寶瓶洲雅言,居高臨下,伸手指向道士張山,大怒道:「你這騙子,貧道以俱蘆洲官話問你話,為何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在東寶瓶洲膽敢冒充龍虎山張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統,你知道神誥宗一樣有資格將你拿下嗎?!還不跪下認錯!」

    沒想到碰到一個比自己還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道士張山勃然大怒,開始用真正的俱蘆洲雅言大罵那個青年道士,然後轉回寶瓶洲言語,「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好一個神誥宗,好一個寶瓶洲道主!」

    不曾想那牆頭上的青年道士,根本不理睬道士張山,已經轉頭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議道:「師父,已經初步判定此人並非來自俱蘆洲,至於是不是龍虎山張家弟子,還需慢慢確定,不如將其先行拿下,丟在一旁,咱們先行清理門戶,處置了那對倀鬼樹鬼才談其它?」

    老道人似乎有所意動,正要開口說話之間,大髯刀客徐遠霞,終於忍不住心胸間那口惡氣,果真如先前所說那般,手持寶刀,挺身而出,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無名小卒,沒辦法要神誥宗的仙師賣什麼面子,但若是諸位仙師想要責罰楊晃,依法辦事,徐某人便洗耳恭聽,領教一下宗字頭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無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給個說法,就要打殺楊晃夫婦,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幾十斤肉不要,只憑手中一口刀,也要領教領教諸位仙師的通天道法!」

    使出一手縛妖索的神誥宗少年突然問道:「你既然自稱出身於龍虎山位於俱蘆洲的小宗門派,那可有通關文牒?能夠證明你來自俱蘆洲,且是張家子弟?若是證明不了,假冒龍虎山張天師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道士張山面有難色,流露出一絲猶豫。

    大髯刀客有些頭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氣用事,冒充龍虎山上黃紫貴人的遠親,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權利督查一洲道統的神誥宗手中,要吃大苦頭的。一洲道主,職責所在,歸根結底只是四個字,但份量極重,叫做「正本清源」。

    道士張山深呼吸一口氣,轉頭道:「陳平安,幫忙從包袱裡取出通關文牒。」

    古宅倀鬼楊晃苦笑一聲,轉頭看了眼她,她似乎看出夫君的心思,點了點頭,楊晃這才轉過身,朗聲道:「徐俠士,張道長,你們的好意,楊晃心領,若有來世,必當回報!今日神誥宗是以公法定罪,還是以私怨報仇,楊晃與拙荊全部承擔便是,只是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那位姓陳的小哥,可別以為我神誥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絕非如此,絕非如此!」

    說到最後,楊晃笑聲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從未如此輕鬆快意,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誥宗!」

    略作停頓,倀鬼楊晃手指指向那個老道人,「像你這種修道不修心的蠢貨,終究是少數,難怪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你趙鎏還是個五境修為,哈哈,百年之前,我楊晃就已是五境練氣士,如果沒有記錯,你趙鎏當時才三境柳筋境?好一個『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這種心懷不軌的王八蛋了!」

    一番話語,古宅男人說得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卻讓老道人手底下那撥宗門晚輩聽得面面相覷,頗為難堪。尤其是那個稱呼老道為師父的青年道士,殺機畢露,背後長劍在鞘內蠢蠢欲動,竟然是一名劍修。

    不過楊晃的言語,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窩,師父趙鎏在三境滯留數十年之久,年輕劍修在此境界一樣停滯已久,一步步從驚才絕豔的劍修胚子,變成有望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慢慢淪為前途渺茫的繡花枕頭,幾乎終生無望煉出一口本命飛劍的花架子,他在神誥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內,就一落千丈。

    遙想當年,他甚至能夠與那雙享譽一洲的金童玉女,偶爾聊上一兩句話。

    這是何等殊榮?!

    尤其是那位身邊經常有神異白鹿伴隨的道姑女冠,當年閒聊之時,她還曾露出過一絲笑容。

    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禮節性的笑意,又如何?

    要曉得她可是一位陸地劍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風雪廟劍仙,還是寶瓶洲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修。

    到頭來,如今他卻只能跟隨一個大道無望的師父,帶著這群小屁孩在山腳下的爛泥塘裡,摸爬滾打,美其名曰歷練修心,一路上斬殺些靈智未開的陰物,降伏幾頭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後跟什麼亂七八糟的宗門孽徒、樹妖女鬼糾纏不休,這算個什麼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劍。

    反正殺得也是倀鬼樹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濟,也是三境劍修,與數位長老一起,掌管神誥宗外門事務的那位金童,畢竟當年還積攢下些點頭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責罰,也不過是面壁抄書之類的,怕什麼?

    一個促狹嗓音毫無徵兆地響起,「劍可不能隨便出鞘。」

    眾人循著聲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那邊的夜幕漣漪陣陣,輕輕蕩漾,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隱身符籙,其實一直就在屋脊那邊隔岸觀火,此刻緩緩顯出身形,是一位身材不那麼苗條婀娜的少女,倒也談不上臃腫肥胖,她一張紅潤圓臉,身穿紅緞子衣裳,很有福氣相。

    老道人有些驚慌,連忙拱手作揖道:「趙鎏拜見傅師叔。」

    踩在一把長劍之上的圓臉少女疑惑道:「你認得我?」

    老道人滿臉笑容,「神誥宗子弟,無論內門外門,豈會有人不認識傅師叔,那也太過孤陋寡聞了。」

    圓臉少女突然黑著臉,冷笑道:「怎麼,我跟金童告白失敗的糗事,整座宗門都已經知道此事了?是哪個長舌婦或是閒散漢告訴你的,說出來聽聽,我回到宗門後,一定要好好感謝一番。」

    不但是老道人一頭霧水,其實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們之所以認得出這位傅師叔祖,可不是什麼告白不告白,而是這位輩分極高的少女劍修,在神誥宗靠山驚人,平時最喜歡快速御劍,在一座座山峰之間橫衝直撞,而且還是個小胖妞,一年到頭這麼飛來飛去,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筆直御劍衝入雲霞,然後從百丈千丈高空一頭撞下,只在約莫離地兩三丈的高度,緊急御劍拉升高度,貼地飛行,瀟灑遠去,尋常劍修誰敢這麼不要命?誰會不記住這位小祖宗?

    再說了,少女在兩年前試圖在離地一丈的高度轉向,結果就那麼一頭撞入地面,連人帶劍一個乾脆至極的倒栽蔥姿勢,就那麼孤零零杵在那邊,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觀子弟,一個個啞口無聲。

    最後是與她關係極好的玉女賀小涼,對她一番訓斥,才讓這位小祖宗收斂許多。

    少女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就從五境破開瓶頸,成功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後就又開始御劍神誥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門口逛蕩,讓習慣了清淨修行的宗門長輩們一個個不厭其煩,但是少女的太姥爺,生前曾是神誥宗現任掌教祁真的傳道恩師,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唯獨對待這位恩師後裔,甚至比對待金童玉女還要偏愛。

    那少女一看眾人表情,立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並且還說漏嘴了,恨不得當場就御劍遠去千萬里,但是一想到賀姐姐和那個狗屁金童的交待,只好忍著怒火和羞憤,板著臉站在屋脊上,開始醞釀措辭,早早打發了那對無足輕重的古宅男女。

    神誥宗與許多門派一樣,分內外門,在賀小涼脫離神誥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樁極其罕見的盛事,為了歷練兩位天之驕子,掌教祁真專門讓兩位晚輩插手外門事務,當然不是直接丟給他們那麼大一個攤子,由著他們獨斷專權,而是類似世俗王朝的御史台言官,擁有督查百官之權,而且賀小涼他們有些時候,也會被賦予全權處理某些外門俗事的任務,會有硃批之權,就是在以硃筆書寫如何處理事務的具體建議,然後交由外門專門負責山下俗世事務的宗門弟子,作為歷練之一,最後成果如何,賀小涼兩人又有勘驗評定之權。

    所以說賀小涼這位寶瓶洲的道統玉女,的確深受宗門栽培,卻毅然決然選擇離開神誥宗,別說是外人不理解,就是神誥宗內部,許多長老祖師爺都覺得匪夷所思,才有憤然大罵賀小涼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事。

    委實是神誥宗上下,對福緣冠絕一洲的賀小涼,太重視了,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

    楊晃寄往山門的密信,神誥宗在新年初其實早就收到了,當時賀小涼尚未離開宗門,和金童還專門就這封信起了衝突,金童先行提筆硃批,內容大致為妥善處置,不用太過苛責楊晃,實屬情有可原。賀小涼卻是直接給了相反的意見,硃批措辭極為嚴厲,是講楊晃身為神誥宗弟子,竟然淪為倀鬼,應當嚴懲不貸,以儆傚尤。

    不過賀小涼兩人對於那名女鬼的處置,倒是差不多,選擇不理不睬。

    因為雙方爭執,所以楊晃這封密信就被暫時擱置起來,神誥宗外門,關於此事,於情於理,以及還有不可言說的大勢,更多還是傾向於當時的賀小涼,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賀小涼突然就不是神誥宗弟子了,連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棄不要,那位愛慕賀小涼多年的金童,彷彿是覺得那封密信太過晦氣,不願意再理會半點,而且他手邊需要處理的事情,不計其數,就隨手丟給外門一位執法長老,只說是交給下山歷練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慮上邊的自相矛盾的硃批內容。

    後續事情就很明了,趙鎏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下山報私仇。

    但是姓傅的圓臉少女,不知道從哪裡聽聞此事後,就偷偷摸摸一路跟隨,剛好可以散心,不用在神誥宗成天想著那個狗屁金童,她御劍飛過千山萬水,好不痛快,一路上偶有風波,一聽說是神誥宗內門嫡傳之後,個個桀驁不馴的武道宗師、山野大修,恨不得把她當菩薩供奉起來。

    傅姓少女的言語可以作假,但是那頂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蓮花冠,以及和腰間那枚扎眼的金黃玉珮,騙不了人。

    圓臉少女出現之後。

    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就都明白楊晃夫婦的命運,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說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

    一位神誥宗的「長輩」,只說一句話就夠了。

    楊晃握住女鬼的手,抬頭望向那位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楊晃與拙荊,全憑傅師叔發落,不管生死,謹遵師叔法旨。」

    圓臉少女瞥了眼那對夫妻,一個枯槁,一個醜陋,模樣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談不上厭惡。她一想到密信上的兩份硃批,少女嘆了口氣,心想反正賀姐姐都已經不是神誥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個狗屁金童的意思辦?

    她清了清嗓子,發號施令道:「趙鎏帶隊,去搞定那座淫祠,至於是親自動手,還是跟當地朝廷官府聯繫,你們自己看著辦。楊晃夫婦,就這樣吧,以後只要不打著神誥宗的旗號做壞事,總之,從今日起,你們夫婦一切所作所為,都與神誥宗無關。」

    既然看完了熱鬧,圓臉少女就不願再待在這個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劍,破空而去,速度極快。別人御劍飛行,都是沿著一個弧度緩緩爬坡,最後進入高空,傅姓少女卻是恨不得筆直一根直線,直衝雲霄,看得讓人驚心動魄,總覺得她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楊晃記起一事,大聲道:「謝過傅師叔先前退敵之恩!」

    老道人趙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離去,在那之後,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楊晃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對老道人師徒之外的眾位神誥宗小仙師,抱拳歉意道:「楊晃一身污穢,不敢相送諸位仙師。」

    收回縛妖索的少年道士,以及腰掛打鬼竹鞭的同胞姐姐,猶豫了一下,都微微點頭。

    那個手持鎮妖木的小道童,大搖大擺離開,突然轉過頭,作了個鬼臉,對那個樹魅女鬼笑道:「醜八怪呀醜八怪!」

    原本笑意吟吟的女鬼,頓時神色淒然,緩緩扭過頭去,雙手摀住臉龐,再不敢見人。

    剎那之間。

    小道童突然停下腳步,就那麼直愣愣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不敢動彈。

    一行人當中,其實真正最受宗門器重的弟子,是他這個天生直覺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對雙胞胎姐弟,甚至不是那個「趴在三境上曬了好多年太陽」的蠢貨劍修。

    他迅速轉頭望去。

    小道士攥緊那塊篆刻有「萬鬼俯首」的鎮妖木,手心滿是汗水,他緩緩偏移視線,醜八怪女鬼不去說,病秧子的倀鬼楊晃,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風的大髯刀客,極有可能是龍虎山張天師的俱蘆洲道士,最後才是那個面無表情的背匣少年,

    面容稚嫩的小道士,如此作為,落在別人眼中,只當是孩子心性的玩鬧。

    只有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悄悄做了個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勢。

    小道士趕緊眨了眨眼,嚥了口唾沫,最後牽強一笑,他跟那個直覺讓他覺得危險至極的傢伙,客客氣氣地揮手告別。

    小道士一邊飛奔一邊哀怨,媽呀,這傢伙一身凌厲氣勢,怎麼那麼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還是那種經常下山廝殺、身經百戰的修士。

    小道士倒是沒想著上綱上線,慫恿趙鎏師徒殺一個回馬槍,因為毫無意義。

    修行路上,求道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不是什麼廢話。

    小道士跑著跑著,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陰轉多情。

    哇,果真如自己師父說的一模一樣,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這不就給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後,一定要跟師父說,自己遇見的那位,最少是金丹境的老怪物,說不定還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臉,假裝少年模樣,嚇得他差點屁滾尿流……

    小道士歡快奔跑,還來了一個蹦跳,高興道:「呦呵,這趟下山不虧。」

    前邊抄手遊廊裡的姐弟心有靈犀地同時轉頭。

    小道士立即屏氣凝神,落地後,老氣橫秋地繼續穩步前行。

    繡樓那邊,一場風波過後,雖然古宅男女從頭到尾都在擔驚受怕,但總算是劫後餘生,夫婦二人握手,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覺得得償所願,負擔盡散,苦盡甘來。

    道士張山對陳平安笑道:「劍仙劍仙,看到沒,這麼年輕的劍仙,厲害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

    雨已停歇,年輕道士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詩一首啊。」

    大髯刀客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不管如何,事情總算有了個圓滿結局。

    這比平日裡替天行道,斬妖成功,痛飲美酒,還要讓大髯漢子感到喜悅。

    倒地不起的老嫗在三進院落那邊,終於悠悠醒轉過來,立即飛掠而來,結果看到相安無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楊晃對老嫗輕聲笑道:「都過去了,以後不用再擔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嫗先是愕然,隨後喜極而泣,泣不成聲。

    閨名鶯鶯的女鬼緩緩挪動軀幹,「遊蕩」過去,輕輕挽住老嫗的肩頭,溫柔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無事一身輕,再無半點枯槁頹喪神色,倀鬼楊晃大笑道:「徐大俠,張仙師,還有陳公子!若是不嫌棄,就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備上一桌好酒好菜?暢飲一番?」

    大髯刀客徐遠霞笑著點頭,對道士張山和陳平安問道:「意下如何?」

    道士張山笑道:「有何不可?」

    陳平安也是笑著點頭,拍了拍腰間酒葫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們買一點酒。」

    楊晃一揮手,好像恢復了當年那個神誥宗弟子的意氣風發,爽快道:「什麼買酒?家中自釀的窖藏土燒,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錯,宵夜之後,吃飽喝足,陳公子只管搬走!」

    眾人笑聲朗朗,古宅再無半點森森陰氣,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氣了。

    在這之後,老嫗就笑逐顏開,仍是不斷低頭抹著眼淚,快步走去灶房燒菜。

    夫婦二人在三進院落的正房待客,與大髯刀客閒聊江湖事。

    道士張山猶豫片刻,還是喊上陳平安,來到院落遊廊旁,歉意道:「陳平安,小道其實本名張山峰,並不是張山,對不住了,作為朋友,卻瞞了你這麼久,不太厚道。」

    陳平安坐在欄杆上,小道:「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有什麼錯不錯的。」

    年輕道人眼睛一亮,哈哈小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對不對?就說嘛,陳平安這個名字雖然寓意很好,可到底還是有些俗氣……」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是本名!」

    年輕道士頓時有些尷尬,沉默片刻,他想起一事,低聲問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顆圓球做什麼?」

    陳平安在內心說了一聲對不住,然後笑道:「其實先前對面廂房那邊,打鬥動靜很大,我便出門旁觀了一場惡戰,姓楚的書生原來是一頭樹妖,被……劍仙斬殺之後,丟下那顆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寶,那位劍仙瞧不見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撿起來。」

    陳平安伸手遞過去那顆圓球。

    「劍仙應該就是那位神誥宗少女了。」年輕道士恍然,接過手後掂量了一下,並不沉重,低頭細看,在手心輕輕轉動,依稀看見有一條細微裂縫,名叫張山峰的俱蘆洲道士臉色肅穆,遞還給陳平安,「確實跟傳說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這顆甲丸應該遭受過重創,導致上邊出現了一絲破綻,但是退一萬步說,甲丸都是極其珍稀昂貴的寶貝,雖然小道不知道價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價值連城都不誇張的好東西,你好好收起來,千萬別給外人看到,只要以後找高人縫補修繕,就能夠放心穿在身上,相當於一等一的護身符!」

    這顆兵家甲丸,按照楚姓書生自己的說法,是古榆國皇家庫藏裡的地字號法寶,價值三千雪花錢。

    陳平安沒有藏入袖中順勢收進方寸物,而是試探性說道:「你也知道,我是習武之人,而且我所學拳法,講究一往無前,不可以太過依靠外物,否則反而會讓自己的拳意不夠爽利,所以這顆甲丸,我留著用處不大,賣給你吧,三百雪花錢,咋樣?」

    年輕道士使勁搖頭,自嘲笑道:「莫說是三百雪花錢,就是一千兩千雪花錢,這麼個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小道只要有這個家底,砸鍋賣鐵都會買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窮得叮噹響,否則也不至於在鯤船之上吃頓飽飯都難了。」

    陳平安將圓球輕輕拋給道士張山峰,笑道:「那就當你欠我三百雪花錢,別急著拒絕,你想啊,就你這個被雨一淋就昏過去的身子骨,以後我們兩個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還怎麼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說不定咱倆勝算就要大上許多,一旦有所收穫,就都歸我,當你還錢,行不行?」

    年輕道士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收下那枚以往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陳平安肩並肩坐在遊廊欄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輕聲喊了一聲:「陳平安……」

    然後就沒了下文,好像許多言語都說不出口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欄杆上,「你看我這次從頭到尾,都沒幫上什麼忙,你也沒嫌棄我拖後腿啊。」

    年輕道人撓撓頭,這麼一說,好像略微心寬幾分,陳平安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也是把他當朋友的,朋友之間,是不是就別那麼規規矩矩、事事講究了?

    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俠帶寶刀。」

    陳平安笑了笑,得嘞,這是在誇獎大髯漢子徐遠霞。

    年輕道人又說道:「棄文游海岳,辛苦覓全真。」

    好嘛,應該是在說他自己了。

    道士張山峰轉頭道:「陳平安,現在沒想到關於你的詩詞,等以後小道有感而發,一定會有的,放心,小道保證一定很豪邁!」

    陳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擊他的興致,只得點頭附和道:「好的好的。」

    陳平安跳下欄杆,跑向灶房,轉頭喊道:「我去幫忙燒菜。」

    道士張山峰嗯了一聲,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邊,時不時傳出大髯漢子的爽朗大笑。

    年輕道士換了一個坐姿,背靠廊柱,雙臂環胸,想起了家鄉的那座高山,他便閉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詞曲的小調兒,搖頭晃腦,優哉游哉。

    最後睜開眼睛,年輕道人輕聲喃喃道:「要問此歌何人作?武當山上張山峰!」

    陳平安其實想著事情。

    先前與楚姓書生一戰,自己武道三境的斤兩,陳平安心裡大致有數了,光腳老人傳授的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已是威力最大的一種,陳平安當時憑藉縮地符,一拳打中,之後拳拳中,可即便如此,那個古榆國樹精的讀書人,雖說是有甲丸變作光明鎧傍身護體,但是陳平安其實拳法極限,也就是那二十拳神人擂鼓式了,多不出哪怕一拳,所以如果不是養劍葫蘆裡的飛劍斃敵,恐怕就會被那個書生耗盡自己的氣力,一旦神人擂鼓式用盡一口氣,他能夠騰出手來,若是使用出一兩件攻伐法寶,他陳平安怎麼辦?

    逃倒是應該不難,可想要勝出並且殺敵,挺難。

    不過能夠將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兩把飛劍的出擊,配合起來,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天衣無縫的意味,也是一樁收穫。

    可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覺得不夠酣暢淋漓,終究是差了一點意思。

    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簡單不過了,還是他陳平安出拳不夠快!不夠猛!

    陳平安收起思緒,練拳也好,將來練劍也罷,急不來的,總之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往前走就是了。

    他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蘆,輕聲笑道:「這次謝了啊。」

    葫蘆內有所感應,十五開始飛來掠去,十分雀躍。

    陳平安突然說道:「但是以後你們倆登場的時候,能不能別那麼……光彩奪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報個名號,亮個兵器啥的。上陣殺敵,咱們就不講究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養劍葫就好了,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

    十五瞬間懸停,靜止不動,似乎有些生悶氣。

    初一更是掠出養劍葫蘆,闖入陳平安氣府之內,興風作浪。

    好在陳平安如今對於這點疼痛,雲淡風輕得很,滿臉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邊幫忙。

    駕馭本命飛劍,只是消耗心神,無需動用真氣,但是飛劍殺敵,存在著距離限制,與劍修境界、或者說神魂凝結程度有直接關係,想要打破飛劍距離瓶頸,也無捷徑可走,對於劍修就是境界上升,對於陳平安這個剛剛贏得「劍仙」美譽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劍氣運轉的那一口真氣,一鼓作氣闖過沿途更多氣府。

    初一的路程瓶頸是方圓十丈,十五則是八丈。

    不遠處就是灶房了,依稀有些光亮。

    「張山峰這個名字,哪裡就比陳平安好了?」

    陳平安放緩腳步,想到這裡,便有些不服氣,只是突然咧嘴,自顧自偷著樂,「嘿,劍仙!」
V123210 發表於 2018-1-30 23:57
第二百二十章山水印

    老嫗正在灶房忙碌,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訝異,君子遠庖廚,這可是聖人教誨,雖然也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講究,但不意味著君子賢人們,會自己動手下廚。不過老嫗很快釋然,眼前少年遠遊四方,風餐露宿,再者看著也不像是書香門第的孩子,但是老嫗還真不覺得陳平安能幫上大忙,便讓他幫著做些擇菜的活計,順便幫著盯著燉菜的火候,陳平安沒有堅持什麼,就幫著打雜,最後溫暖的灶房內,砧板上發出老嫗嫻熟切菜時的清脆聲響,咄咄咄,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剝春筍,帶著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嫗隨口問道:「陳公子,你的左手怎麼了?」

    陳平安瞥了眼包紮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礙事。」

    老嫗難得有人跟自己聊天,便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傷了。咱們這棟宅子啊,本就有些年頭了,先前又是虎狼環視的艱難處境,更不敢大肆張揚,至多就是院牆的縫縫補補,夜間也很少掛燈籠,這麼多年,怕嚇著了老百姓,不敢請磚瓦匠人過來幫忙,都是我胡亂搗鼓的,手藝當然很差,好些個青石地磚,坑坑窪窪,連平整都算不上,這要是在州郡大城裡的大家門戶裡頭,不說自家人瞧著礙眼,若是給別家人看見,會被笑話死的,背後肯定要嚼舌頭的,什麼難聽的話都會有,好在老爺和夫人從來不計較這個,這是我的福分。」

    老嫗的語氣平緩,如靜水流深,百年光陰,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一點點沉澱在心田了。

    這是我的福分。

    這應該就是老嫗最自己人生的蓋棺定論。

    陳平安輕聲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後,也是他們夫婦二人的福氣。」

    老嫗愣了一下,帶著笑意,轉頭打趣道:「你這孩子,瞧著憨厚本分,怎麼也這麼會說話?」

    陳平安已經將所有剝好的春筍,都放在一隻乾淨竹籃裡,抬頭道:「老婆婆,我說的是實話啊。」

    老嫗看著少年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臉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隨口道:「陳公子,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啊,咱們綵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好看漂亮,若是不著急趕路,可以去那邊逛逛廟會什麼的,說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緣嘍。再說公子你雖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這般無正神無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願意紮根在此,當個將軍都尉什麼的,綽綽有餘,到時候娶一位書香門第裡的大家閨秀,不也挺好。」

    陳平安有些羞赧,嚅嚅喏喏,不敢搭話這個話題。

    老嫗轉過頭,瞥了眼眉眼頗為周正秀氣的少年郎,會心一笑,輕聲道:「知道嘍,陳公子肯定是有心愛的姑娘了。」

    陳平安憋了半天,紅著臉問道: 「老婆婆,如果我喜歡的那個姑娘,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她,我當時說不喜歡,結果現在去找她,再跟她說我喜歡她,你說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騙子啊?」

    「陳公子你這話說得可真繞。」

    老嫗情不自禁笑出聲,一鍋菜悶著,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問道:「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說喜歡她?膽子小,難為情?還是覺得點頭說是,會在姑娘面前丟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陳平安自信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誠心誠意的答案,「我傻唄。」

    老嫗這下子是真被逗樂了,笑得整張蒼老臉龐都柔和起來,「我覺得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應該不會生氣的。一個姑娘,如果有被人喜歡,而且那個人喜歡得乾乾淨淨,怎麼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苦惱,將一竹籃子春筍端到灶台旁邊,「可是那個姑娘跟我說過,她只喜歡大劍仙……」

    老嫗忍住笑,「呦,那可真是難為你了,大劍仙,怎麼都該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公子天資多好,曾經還在神誥宗那樣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躋身中五境,達到傳說中的洞府境,陳公子,婆婆給你一個建議,你就跟那個姑娘商量商量,看不能把大劍仙這個要求,變成小劍仙,一般的劍仙?比如洞府境太高了,四境五境怎麼樣?要知道天底下的劍修,境界再低,還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經很了不起。」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姑娘所謂的大劍仙,肯定最少最少也是十二境啊!

    哪怕寧姚真再好商量,答應自己給往下降一降,估計怎麼也得是風雪廟魏晉那種劍仙境界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提醒道:「婆婆,菜好了。」

    老嫗趕緊起身,掀開鍋蓋,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進了菜盤,讓陳平安端著那盤下酒菜,送去三進院子的正房大堂,還讓他送完這碟菜就不用回來,就在那邊吃菜喝酒,之後她來端菜送酒便是,陳平安一溜煙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嫗佯裝生氣的模樣,陳平安笑問道:「老婆婆,我來拿酒,而且我跟楊老爺打過招呼了,他答應送我酒喝……」

    說到這裡,陳平安摘下酒葫蘆,晃了晃,笑容燦爛道:「裝滿為止。」

    老嫗從一隻紅漆老舊櫥櫃拿出酒勺子,然後笑著指了指牆根幾隻大酒罈子,「搬一罈子沒開的過去,邊上有一罈子是開了泥封的,還剩下小半罈子的自釀土燒酒,你可以裝酒葫蘆裡,怎麼都夠的。」

    隨後老嫗便不管蹲在牆角勺酒入葫蘆的少年,自顧自炒菜,最後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就 著一酒罈離開灶房。

    老嫗笑著轉頭看了眼,少年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老舊平常,並不起眼,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是個酒鬼啦?

    就不知道見著了那位心儀的姑娘後,是變成一葫蘆的喜酒,還是斷腸酒嘍。

    不過老嫗當然還是希望少年能夠得償所願,如公子小姐這般成為老爺夫人。

    三進院子的正房,其樂融融。

    古宅男女主人,倀鬼楊晃和名為鶯鶯的樹魅女鬼,坐在左手邊,大髯刀客被請為上座,徐遠霞是豪爽性子,也懶得推脫,道士張山峰坐在右邊,陳平安端菜送酒過去後,便開始暢飲,女鬼便有些滑稽了,極長的樹根從繡樓那邊如青藤蔓延,從房門繞入正堂,為了不掃興,她還有意帶了厚實面紗遮掩容貌。

    大髯刀客先前便問過了是否有什麼仙家法術,能夠幫助那位可憐女子恢復容顏,楊晃苦笑搖頭,並不藏掖真相,詳細說過了其中緣由,原來涉及到神誥宗的青詞寶誥、一樁旁門左道的陣法秘術,以及古榆國祖宗榆樹的木芯,極為駁雜絮亂,最關鍵在於古宅陣法與古榆木芯融為一體,無法挪動了,而此地方圓數百里的山水氣數,本就是一處亂葬崗,兩百年前綵衣國遇上一樁可怕瘟疫,十數萬人染病暴斃,大多胡亂隨意葬在胭脂郡此地,歷代綵衣國皇帝都希望改變此地風水,但是哪怕當初一位觀海境的道家神仙,雲遊經過綵衣國,被皇帝召見,親臨此地,諸多佈置,光是兩次羅天大醮,就耗費了近百萬兩銀子,只可惜好了沒幾年,便又恢復成瘴氣橫生、鬼魂遊蕩的淒厲場景,真是神仙都束手無策。

    根子還在這處地界的風水之上,既是女鬼的救命藥,也無異於飲鴆止渴,終有一天會墮入惡鬼,這一點倀鬼楊晃直言不諱,女鬼亦是坦然,原來夫婦二人早已約好,真到了那一天,便雙雙自盡,以免禍害一方百姓。

    其實古榆木芯天生清潔,只是他當時著急換留住女鬼鶯鶯的魂魄,加上之後病急亂投醫,才使得她只能一步步魂魄惡化,若是能夠持續汲取天地清靈之氣,其實她有望恢復靈性,甚至反哺當地氣運,成為類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為古榆樹的關係,必然與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秦姓山神卻只能是腐壞山水。

    最後楊晃豁達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這棟宅子就該無人無酒也無菜了,所以希望徐遠霞在內三人,最好在這之前多來此地,好歹還能有個乾淨廂房被縟作為歇腳的地方,還能如今夜這般天南地北,相談甚歡。

    涉及到一地數百里山水的龐大氣運,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都無言以對,實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為只有十境練氣士,才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 ,十境可稱聖,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維奉承,因為上五境的神仙實在太過少見,十境修士卻需要牢牢佔據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長時間積攢修為,面壁破境,偶爾也會跟山下的帝王將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聖人,道家的陸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羅漢,這些俗稱,皆在此列。

    陳平安如今喜歡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會太多,大髯刀客卻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格,道士張山峰酒量比陳平安還不如,偏偏臉皮子薄,被楊晃和徐遠霞一勸兩勸,就半碗半碗一口飲盡,使得陳平安最後只敢每次給他倒些許燒酒,即便如此,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還是搖搖晃晃,滿臉紅光,說話嗓音也大了許多,跟大髯漢子聊江湖見聞,跟士族出身的倀鬼楊晃聊詩詞,很是開心。

    老嫗隔三岔五就會端來一盤菜餚,見一罈子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壇過來。

    主賓盡歡。

    在第二罈酒就快要見底的功夫,一聲哀嚎驟然響起,「楚兄楚兄!你上哪裡去了,莫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響起,「小道士,姓陳的,你們怎的也不見了,難道是給惡鬼妖魔抓了吃掉嗎?不要啊,宅子裡的妖怪,你們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後單獨吃我啊……」

    老嫗當時正端來一盤菜,就要去安撫那個姓劉的官家子弟,解釋緣由。

    陳平安趕緊起身說他去好了,老嫗一想也對,若是她去了,估計那個可憐書生就要嚇昏過去了。

    劉姓書生被陳平安拉著走入三進院子的時候,兩腿顫顫,嘴唇鐵青,瞧見了大髯刀客後,稍微好轉,只是當他看見後門繞入正堂的恐怖樹根,兩眼一翻白,差點就要暈厥,被陳平安加重力道握住胳膊,立即給疼醒過來,書生哭喪著臉抱怨道:「讓我暈過去就好了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實在不行,就喝酒壯膽去,醉死拉倒,這點膽量總該有吧?」

    劉姓書生苦兮兮道:「可以沒有嗎?」

    陳平安給氣笑,斬釘截鐵道:「不可以!」

    小心翼翼看著少年的臉色,不像是為虎作倀的,劉姓書生哀嘆一聲,給自己打氣道:「喝就喝!便是斷頭酒也是酒!」

    上了酒桌,劉姓書生便低頭不敢見人,只管喝酒。

    大髯刀客笑問道:「你這書生,運氣怎麼這麼背,交了那麼個不地道的精怪朋友?還一路遊山玩水,把你騙到這裡來,不過你能夠活到現在,跟咱們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著,是綵衣國的富家子弟?」

    劉姓書生顫聲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裡真沒錢,算不得富家子弟。 」

    大髯刀客哭笑不得,「怎麼,我徐某人像是那種劫匪草寇?!」

    讀書人抬起頭瞥了眼大髯漢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大髯刀客不再嚇唬這個文弱書生,突然有些擔憂,「楊兄,那老道士當真會解決了淫祠山神?會不會故意放過,留下來噁心你們?」

    男人搖頭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師叔盯著,神誥宗外門那邊就一定會追查到底,何況每一撥外門子弟的下山磨煉,最終結果的勘驗評定,極為縝密嚴謹,容不得趙鎏擅自主張。」

    楊晃突然臉色微變,「我現在只擔心淫祠山神在官府那邊有靠山,若是趙鎏彎彎腸子,打著不願仗勢欺人的幌子,然後跟州郡高官商議此事,說是商議,其實是私下相授,估計就懸了。一旦趙鎏最後說服綵衣國朝廷和禮部,主動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乾脆轉為正統山神,成為一方山水正神,就會很棘手。雖說綵衣國的五嶽正神,比不得大國王朝的同類,只是六境練氣士的修為,在自家地盤上,才能發揮出觀海境的實力,此地姓秦的那位,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趙鎏從中作梗,幫著他名正言順獲得皇帝敕命,說不定擁有洞府境的實力。來自神誥宗的仙師,隨便說幾句話,綵衣國皇帝都會好好掂量的。」

    說完這些,大髯刀客、道士張山峰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讀書人。

    讀書人有些茫然,什麼五嶽正神、淫祠山神,什麼洞府境觀海境,他一個都聽不明白,怯生生說道:「我爹只是個四品郡守,什麼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計聽說都沒聽說過,他幫不上忙啊。」

    大髯刀客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幫忙,只是防止他幫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馬加鞭去拜見郡守老爺,怎麼都別讓那趙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趙鎏在郡守府見著了我徐某人,就會心裡有數了,曉得他的算盤打不響,便是打響了,也要小心咱們去神誥宗鬧,學那老百姓在官衙門口鳴冤擊鼓,口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啊。」

    說到最後,大髯刀客自己大笑起來。

    倀鬼楊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謝過徐兄!」

    大髯刀客突然臉色古怪,喝了口酒,悶悶道:「徐什麼兄,我這歲數給你當孫子都嫌大了!」

    楊晃哈哈笑道:「英雄不問出身,朋友不論歲數!」

    便是那位女鬼,都有些輕微笑聲從面紗後滲出。

    把好不容易積攢出一點膽氣的文弱書生,又給「淒惻纏綿」的笑聲嚇得臉色慘白。

    當晚,年輕道士喝高了,名叫劉高華的讀書人沒敢敞開了喝,生怕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最後四人同住二進院子,陳平安和張山峰隔壁廂房,讀書人和大髯刀客成為鄰居。

    一夜無事。

    天亮時分,道士張山峰起床推門,看到陳平安已經在院子裡練習走樁,比起初次相逢的時候,感覺像是越來越慢了。

    吃過了老嫗準備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辭離去,因為日頭高昇,而古宅男女主人因為不喜陽光,就沒有出門送行,站在繡樓那邊,遠遠揮手。

    大髯漢子打著哈欠,瞇眼看著越來越耀眼的日頭,懶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道士張山峰在跟書生劉高華聊著胭脂郡的風土人情,劉高華在走出這棟古宅後,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渾然一變,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滔滔不絕,跟年輕道人聊得不亦樂乎。

    陳平安突然轉身走到門檻那邊,對老嫗輕聲說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了麻煩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邊的大驪龍泉縣,寄給披雲山一個叫魏蘗的……人,就說楊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陳平安欠了你們好多酒呢。」

    老嫗笑著點頭,雖然沒有當真,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

    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的陽光一樣,雖說在與不在,差別不是很大,可為什麼要拒絕呢?

    陳平安伸出手,遞過去七八顆雪花錢,「大驪龍泉與綵衣國,路途遙遠,這是到時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錢。」

    這棟宅子,早已耗盡了楊晃所有家底,處處捉襟見肘,故而連酒水都是自釀,菜餚都是老嫗去遠處採摘而得。

    老嫗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那幾枚雪花錢。

    寄信去往寶瓶洲最北邊的大驪王朝,當然花錢不少,可卻也絕對不需要耗費七顆雪花錢的誇張地步。

    但是少年一把錢幣遞過來,它們就跟市井坊間的銅錢似的,就這麼一小把,不多不少的。好像拒絕了,或是故意少收幾顆,略顯不近人情,或是矯情,即便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於如何欠下天大的人情。

    老嫗一時間有些唏噓,年紀這麼小,就曉得照顧別人的感受,也不曉得小時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這份分寸火候。

    道士張山峰笑著招呼道:「陳平安,走啦!」

    陳平安唉了一聲,跟老嫗告別,跑出去一段距離後,突然轉身望向繡樓那邊,大聲喊道:「書上說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繡樓那邊的倀鬼女鬼,相視會心一笑。

    雖然夫婦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背負劍匣腰懸葫蘆的少年,就那麼倒退著跑去,再一次跟老嫗揮手告別,「婆婆,春筍炒肉做得好吃極了!下次我還來啊!」

    老嫗站在門口,笑容溫暖,看著那個沐浴在陽光裡的少年,輕輕唉了一聲。

    ————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郡守大人正在官廳那邊處理政務,大髯刀客和道士張山峰坐在素雅簡樸的客廳,喝著婢女送來的茶水,劉高華則帶著陳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書房,做賊似的,因為陳平安跟他討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輿圖,而且必須是朝廷蓋章的那種地圖,劉高華雖然不明就裡,但是想著這次能夠或者離開古宅,還親眼見識過了精怪鬼魅,還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張酒桌上喝了酒,一想到這個,劉高華就豪氣衝天,看誰誰順眼,便拍胸脯答應下來,要幫陳平安偷出一幅綵衣國胭脂郡的堪輿圖,結果陳平安二話不說給了他五十兩銀子,劉高華原本想要說一場患難之交,談錢傷感情,結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銀錠,頓時覺得傷感情就傷感情吧,反正以後重逢見面的機會也不大了。

    劉高華躡手躡腳領著陳平安來到書房,關上門後,一陣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舊捲軸,正是古色古香的一幅胭脂郡堪輿圖,是一幅候補圖,這也正常,這類朝廷欽天監繪製的形勢圖,兩幅正選圖,一幅必然懸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則是交由當地武將保管,只有這幅候補圖才會放起來吃灰塵。

    陳平安確認無誤後,點頭道:「是這個了。」

    他要花五十兩銀子,來買一個極小極小的可能性。

    齊先生曾經說過,如果看到瞧著舒服的形勢圖,就可以拿出那一對山水印,往上一蓋,無需印泥即可。

    陳平安問過了書生那棟古宅在地圖上的方位後,便找了個藉口,讓劉高華去書架那邊挑幾本山水遊記的書籍,趁著書生轉過身去,陳平安手心瞬間多出一對好似「山水相逢」的對章,正是齊靜春雕刻篆文而成,印章質地,則是最好的驪珠洞天蛇膽石。

    陳平安朝著兩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氣,然後看準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輕輕壓下。

    然後沒看出什麼花頭異樣,陳平安便捲起形勢圖,夾在腋下,對劉高華說道:「行了,咱們趕緊走吧,免得你爹發現,到時候我可不管,給過了錢,不會還你的,你被郡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藥材錢。」

    劉高華隨便拿了兩本書丟給陳平安,一起離開書房。

    陳平安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謀劃,多半是不成的,不過這也正常,哪有隨便蓋個印章,就能改變數百里風水氣運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陳平安算錯了一點。

    他當然不是神仙。

    可是篆刻印章的那位教書先生。

    是神仙中的神仙。

    於是,以古宅為中心的方圓數百里,山水顛倒,污穢退散,轉為清靈。

    淫祠山神所在的那座山神廟,瞬間崩塌,秦姓山神金身粉碎。

    哪怕神誥宗的老道人已經放過他一馬,與他私下會晤,傳授錦囊妙計,這讓山神喜出望外,只覺得真是否極泰來,自己終於要行大運了!不再是那個苟延殘喘的淫祠小山神,馬上就會成為神誥宗神仙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

    所以當他金身粉碎的那一刻,始終沒想明白緣由,只是怔怔高坐於神颱之上,就那麼煙消雲散。

    神誥宗趙鎏當時正帶著一行小祖宗離開小鎮,瞬間感知到了這番天地變色的異樣。

    老道人趙鎏呆若木雞。

    難道是宗門金童親自出馬了?

    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這等神通吧?

    其餘神誥宗晚輩更是惶恐不安。

    只有那個看似惶恐的小道士,低下頭,眼眸裡滿是笑意,孩子正在竊竊自喜偷著樂,「他娘的他娘的,我就說吧,那傢伙是活了幾百歲的老王八蛋,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時候回到山門見著師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噓,這次我見著了上五境的仙人才行!」

    繡樓那邊,倀鬼楊晃顧不得什麼陽光普照、灼燒神魂,迅猛飛掠來到繡樓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機盎然,靈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匯聚而來,男人滿臉震驚和狂喜。

    女鬼更是直接破開屋頂,任由衣裙下邊的醜陋身軀暴露在陽光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百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順暢。

    楊晃紅著眼睛,無比激動道:「必有聖人相助!說不得就是因為傅師叔的出現,此處景象,落入了神誥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捨大恩下來。不管如何,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男子哽咽起來,猛然驚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記響頭。

    女鬼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誠作揖。

    ————

    站在三進院子的老嫗也是拜了拜天地四方。

    這輩子幾乎從不喝酒的老嫗,沒來由想起去給自己倒上一碗酒,難喝就難喝吧,這輩子活得足夠久了,已是別人的兩輩子。

    老嫗去灶房牆腳根,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勺子探入一隻早已開泥封的酒罈,酒水怎麼只剩下這麼點了,沒道理啊。老嫗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後皺緊眉頭,最後竟是一陣頭皮發麻,老嫗丟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突然笑了起來,重新去勺了小半碗酒水,然後走出灶房,坐在遊廊長椅上,望著安安靜靜灑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陽光,老嫗小口小口喝著酒,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得這麼閒適無事,手頭無事,心頭也無事。

    之前也是這般陽光和煦的日子裡,有個名叫陳平安的北方少年,背著木匣,倒退著小跑,笑著與老嫗揮手告別。

    腰間掛個朱紅小葫蘆,裡頭有酒有劍有江湖。

    原來是一位酒鬼劍仙少年郎。

    老嫗喝著酒,笑著想著,這麼好的一位少年,那麼他喜歡著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 07:45
第二百二十一章看熱鬧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過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輿候選圖,家賊劉高華有些心虛,覺得五十兩銀子有些燙手,便想著補救一二,就將大髯刀客三人晾在客廳,自己跑去他爹處理政務的官廳,說是自己這趟出門遊歷,遇上了書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漢子,是一位名動江湖的江湖豪俠,便是郡內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敵,萬萬怠慢不得。還有一位龍虎山張天師,背負一把桃木劍,家學淵源,殺妖降魔,手到擒來。最後一位姓陳的,更是了不得,別瞧著少年模樣,其實是八九十歲的高齡了,只是「修道有成,顏如少童」而已。

    兒子劉高華這番天花亂墜的吹捧,把郡守大人給說得將信將疑,略帶著一絲忐忑,帶上了一位見多識廣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廳招待貴客,結果劉郡守大失所望,男人確實沒見過諸多神怪精魅,可是看人的眼光,真不差勁,打過招呼之後,落座喝了杯茶,就興致缺缺,讓劉高華好生款待三位貴客,就找了個由頭返回官廳。

    一路上,劉郡守搖頭道:「什麼豪俠天師,名不副實,坑蒙拐騙到了我家府上,真是膽大包天,若是之後膽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讓他們牢底坐穿,把牢獄飯吃飽。 」

    老幕僚輕聲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於,年輕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說,那名刀客是確有幾分真本事的,府上護院肯定不是對手,劉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經遊歷江湖二十餘年,見識過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師,在咱們綵衣國南方,都是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僅論氣度,大髯漢子毫不遜色,目露精光,氣度森嚴。」

    郡守點了點頭,「如此說來,還真有幾分道理。」

    老幕僚小聲提醒道:「劉大人,你想一想,駐守本州的那位將軍大人,是公認的四境大宗師,咱們曾經在筵席上遠遠觀望,當時就覺得哪怕喝酒談笑,卻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概,很是嚇人,仔細回想,那位自稱姓 的江湖人,是不是與之有幾分相似?」

    劉郡守皺了皺眉頭,「聽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攏一番?可是聽說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擲千金才算英雄氣概,若是只拿出幾兩銀子做盤纏什麼的,不是客套情誼,反而是羞辱,會得罪那幫江湖莽夫,本官向來為官清廉,並無盈餘,能夠出手,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還要跟郡城富豪借銀子?」

    說到這裡,一郡父母官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這般滿是銅臭氣的關係,本官不要也罷。」

    讀書人看待江湖漢,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讀書人,其實心底還是瞧不上眼的。

    老幕僚心中嘆息,自己送上門的江湖關係,這位劉郡守都接不住,也怨不得一手好文章卻只是四品官了,更何況劉郡守的座師房師,如今還是綵衣國的公卿高官。如果換成他是郡守,別說是跟富人借錢,就是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假設那位大髯刀客,是一位三境小宗師的江湖高手,只要關係到了,那麼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再說了,人情人情,沒有人情往來怎麼有人情,想著事事別人求己,可不是為官之道啊,與郡城豪閥大族有點往來,借幾百兩銀子而已,真是你劉郡守丟了面子?錯啦,是你給那戶人家面子呢。只是這些事情,劉郡守不愛聽,覺得有辱斯文,老幕僚一次兩次說過之後,就心裡有數。

    一想到這裡,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場如此彎彎曲曲,江湖上何嘗不是如此?他在隱姓埋名之前,事實上曾經為一位綵衣國南方江湖的盟主擔任心腹謀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還是人間細事多如毛,任你英雄蓋世,滿腔意氣,用不了幾年就會被磨損殆盡。想當年老盟主何等豪氣幹雲,最後不一樣落得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劉郡守不冷不熱地離開後,劉高華有些尷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幾間客房都騰不出來,大髯刀客便讓劉高華帶著去往最近的客棧落腳,只要那神誥宗老道人進入郡城府邸,就趕緊通知他們三人,劉高華連連應下。

    因為地段好,又是老字號,客棧生意興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還值點錢,硬是拿出了三間客房出來,而且沒敢坐地起價,而劉高華從頭到尾也領這份情,全然沒意識到客棧掌櫃的心疼割肉,這讓大髯刀客看得好笑,就連道士張山峰都直搖頭。

    人情世故,也是學問。這些學問,聖賢書上教的不多,但是江湖裡頭有,陳平安便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其實之前泥瓶巷杏花巷這樣的市井坊間,也有。

    三人在大髯漢子房間閒聊,自然而然聊起了這趟古宅之行,說起了張山峰的那張神行符,徐遠霞問過了價格之後,得知竟然如此昂貴,便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俱蘆洲道士,笑言下趟斬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穫才行,張山峰雖然窮怕了,但是絲毫沒有怨天尤人,這倒是讓徐遠霞刮目相看,漢子可是知道修行路上,練氣士積攢家底,何等重要,對於一些個山上仙家的門道規矩,闖蕩南北的徐遠霞所知甚詳,練氣士修來修去,修心修力,修的更是真金白銀,如果年輕道士一直這麼入不敷出,肯定很難往高處走,再好的心性,都經不起這種鈍刀子割肉。

    經過閒聊,陳平安第一次具體瞭解練氣士下五境的風光。

    之前那次跟「弟子學生」崔瀺作伴從大隋返回,因為當時林守一已經是半個山上神仙,陳平安就有些好奇這些,一次難得的兩人閒聊,陳平安破天荒主動問起了修行練氣的事情。

    結果少年崔瀺當時直翻白眼,撂下一句,下五境?都是垃圾啊,聊那個多沒勁,簡直就是有損先生的高山流水,先生,咱們來聊聊上五境吧?想當年學生我好歹是十二境……

    當時陳平安對他成見頗深,就不願意聽白衣少年誇誇其談,起身去遠處練習立樁劍爐了。

    陳平安如今想來,是不是挺傷崔瀺自尊的?「好歹」曾經當過十二境的仙人,還跟白帝城的城主在彩雲間下過棋……

    陳平安撓撓頭,低頭喝了口茶,但是心裡想著的,卻是後悔連同信一起寄給「崔東山」的那兩千兩銀票,跟當過仙人的學生弟子這麼客氣,不講究,這不是侮辱人嘛。

    練氣士的下五境,登山五境,銅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氣境,築廬境,其中前四境,分別修煉皮肉筋骨,說是練氣士,其實養育出一副堅韌的體魄,也很重視,道理倒也淺顯,人身若是一隻水碗,煉出一斤氣,若是水碗只能裝下八兩,其餘二兩就成了空談。最後一境,則是融會貫通,熔鑄一爐,是為人身這具練氣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說,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為倀鬼楊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說成是「留人境」,大髯漢子便著重給陳平安這個外行解釋了一番,說起來津津有味,充滿了純粹武夫對山上神仙的調侃,讓剛好停滯在三境的年輕道士十分無奈。

    「曾經有一位驚才絕豔的柳姓修士,單憑煉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無上仙身,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故而專門以柳筋命名此境。又有留人境的說法,因為許多奢望走捷徑的修士,誤入歧途,在這個境界上對柳姓修士遺留的殘缺秘籍,去鑽牛角尖,耽擱太久,貽誤終身。」

    大髯漢子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邁,言語之中頗多調侃,「咱們武人總被山上修士看輕,可有一點怎麼都比練氣士強,就是步步紮實,沒那亂七八糟的捷徑可走,最為腳踏實地,所以這柳筋境,留住了天底下不知道多少心懷僥倖的年輕修士,而且下五境的練氣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劍修之流,遇上了咱們第三境的純粹武夫,可討不了半點便宜!」

    年輕道士身為在座唯一一位練氣士,悶悶道:「你們武夫躋身煉氣三境,咱們練氣士躋身中五境之後,再來比比看?肯定是咱們 氣士勝算更大。」

    大髯漢子嘿嘿笑道:「咱們只做同境之爭,第九境的金丹境練氣士,夠神仙了吧?遇上咱們山巔境的純粹武夫試試看?那大驪藩王宋長鏡,你們幾個十境練氣士敢在他面前橫?這個宋長鏡,是咱們寶瓶洲純粹武夫裡頭的這個!」

    大髯漢子伸出大拇指。

    他始終不願收起大拇指,大為稱讚道:「這等武夫,才是世間真豪傑,身處山下,卻能傲視山上,只恨我徐遠霞不能見他一面,否則死皮賴臉也要敬他一碗酒!」

    陳平安臉色古怪。

    藩王宋長鏡,可不就是宋集薪的親叔叔,曾經在泥瓶巷路過,陳平安還跟宋長鏡還打過照面來著。

    再說了,跟宋長鏡差不多境界的純粹武夫,只是家鄉小鎮,就還有李槐他爹,更別提還有崔瀺的爺爺……

    陳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後三人去客棧一樓吃飯,大堂酒桌上議論紛紛,原來有位老神仙,即將大駕光臨胭脂郡,一手神通,變化莫測,書上的神仙可以撒豆成兵,他則是能夠丟紙為美人,那些個儀態萬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張張黃紙落地現身之後,一個個與大活人完全無異,能歌善舞,對答如流。

    老神仙這一路南下,已經讓綵衣國沿途各地的達官顯貴,都忍不住歎為觀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駕到胭脂郡,這座以美女著稱於世的綵衣國郡城,就已經翹首以盼,男子期盼那些由紙張變化而來的神異美人,是否別有韻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則是都起了爭勝心,豈有一張薄紙勝過她們真人的道理?

    陳平安興趣不大。

    大髯漢子和道士張山峰則是躍躍欲試,說是一定要去瞅瞅,一個信誓旦旦,說那老神仙說不定就是披著人皮的精怪妖魔,一個使勁點頭附和,說決不允許妖魔蠱惑人心。

    陳平安看著兩個滿身正氣的傢伙,心想你們兩個能不能擦乾淨口水再說話,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嗎,直說啊,我又不會笑話你們。

    唉,說到底他們就是沒見過真正好看的姑娘,這一點,陳平安底氣很足。

    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見過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她眉如遠山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8-2-4 00:29
劍來 第二百二十二章有些離別可以再會

    落魄山,竹樓後邊新開闢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無魚,空蕩蕩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麼。魏蘗卻經常在此蹲著,一看就能看上半個時辰,還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著水塘,切莫讓外人靠近,約莫是不太放心這兩個傢伙,魏蘗甚至讓那條腹下生出金線的黑蛇,從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樓附近盤踞守候。

    陳平安離開之後,青衣小童沒了對比,何況春寒漸退,每天的日頭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來,粉裙女童提醒了兩次,青衣小童振振有詞,這叫鬆弛有度,厚積薄發,可不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今天魏蘗又來到竹樓後,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之前不管如何詢問,魏蘗只說讓他拭目以待,就是不願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撓心撓肺,恨不得現出真身,跳入水塘掀個底朝天,只是忌憚魏蘗的身份修為,以及這位山嶽大神那笑裡藏刀的陰柔脾性,這條禦江水蛇才硬生生壓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籬下的同時,還要被穿小鞋。

    魏蘗今天還是蹲在池塘邊,仔細凝視著水塘裡的細微水流,看似死水一潭,實則不然,腳下這座落魄山的山水氣運之根本,其實不在山巔的山神廟,山根在於竹樓,水運在於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交惡了這位北嶽正神,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為大驪宋氏賣命,便一五一十將這樁密事稟報給禮部和欽天監,得到的答覆卻是讓他守口如瓶,不許洩露絲毫。既然是大驪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糾纏,至於自身修為因此受到禁錮約束,無法完整統轄落魄山,宋煜章反而看得很淡。

    不過宋煜章跟頂頭上司魏蘗的關係,算是愈行愈遠了。

    青衣小童同樣蹲在池塘邊,他甚至不知道這一池塘清水,是從哪裡搬運過來,不過以魏蘗的身份,只要是「大驪北嶽」轄境之內,搬山運水,實在輕而易舉。

    青衣小童眼巴巴瞪著池塘清水,只恨無法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他全然沒有察覺身邊蹲著的魏蘗,在自家地盤上,竟是臉色緊繃,額頭滲出汗水,肩頭如負山嶽,想要起身都沒有辦法。

    光陰如水流逝,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這才發現魏蘗身邊站著個陌生人,正彎著腰,雙手負後,笑瞇瞇凝視著水塘,他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年紀輕輕,長得還挺俊,就是笑起來不太正經,一看就像是會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機偷摸姑娘們的小手,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爆脾氣,早就讓這個年輕道士有多遠滾多遠了,如今在龍泉郡見多了風風雨雨,青衣小童收斂許多,只是一想到身邊有一尊金身燦燦的北嶽正神,竹樓裡頭還有一位可怕至極的武道巔峰大宗師,咱這還怕什麼?

    青衣小童趕緊站起身,潤了潤嗓子,「喂喂餵,你這道士,咋這麼不地道呢,不打聲招呼就闖了進來?你曉不曉得我家老爺陳平安,是整座山頭的主人?而且竹樓附近就有條賊兇的大黑蛇,最喜歡吃人,你能活下來,得虧大爺我每天苦口婆心,勸那條大黑蛇要吃齋要吃齋,否則你這會兒,哼哼!」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鼻孔朝天。

    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這麼久,總算碰到個自己能夠訓斥幾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這個,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輕道人越順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稱兄道弟一番。

    「這樣啊,如此說來貧道託你的福,逃過一劫了。」年輕道人笑容燦爛,連忙道謝。

    陌生道人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蘗那種綿裡藏針的陰森笑容,這哥們可就真誠太多了,不過青衣小童在這狗屁龍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道人,確定沒有半點練氣士的氣象後,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一路晃蕩過去,跳起來就在年輕道人肩頭上一拍,「謝什麼,我家老爺陳平安下山前就說了,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要挑起重擔,當家作主,你作為客人,哪有讓你受到驚嚇的道理。」

    竹樓後窗那邊,光腳老人看到這一幕後,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這位道人的肩頭。」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頭望向那個年輕道人,又看了幾眼二樓窗口那邊的瘋老頭,再看了看道人頭戴著的蓮花冠,試探性問道:「咱們有話好好說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還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年輕道人笑 搖頭,「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聲道:「這位仁兄,咱們行走江湖,無論輩分高低修為深淺,都講究一個以誠待人,可不許騙人啊?」

    年輕道人點頭道: 「真不騙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過,這不還有魏蘗和瘋老頭嘛,這要還畏畏縮縮,就真說不過去了!

    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覺得自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頓時眉開眼笑,又是跳起來拍了一下道人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別灰心,道家元嬰境的陸地神仙而已,你努力個幾百年,總歸還是有點希望的,實在不行,以後給人欺負,就報上我的名號,就說你認識……禦江浪裡小白條,或是落魄山小龍王,這兩個綽號怎麼樣?一個風流,一個威風……」

    二樓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後夠你吹噓一輩子了! 」

    青衣小童嚥了嚥口水,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耷拉著腦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著「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擱了」。

    年輕道人笑了笑,點頭溫聲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貧道對於修行略有心得,你問我答,可以幫你參謀參謀。」

    然後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發現有人與自己並肩而行,這還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蘗那邊,也有個人蹲在那邊,更奇怪的是二樓窗口,還有人與光腳瘋老頭相對而立,而在竹樓那邊朝這邊探頭探腦的傻妞身後,還有個人陪著她一起鬼鬼祟祟望過來。

    一個個全是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

    青衣小童閉上眼睛,假裝瞎子往前邊摸去,「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我在夢遊,我又在夢遊……」

    竹樓那邊,粉裙女童眨著水靈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於畏懼,站在她身邊的「那一個」年輕道人,雙手攏袖,看著牆壁上顯現出來的一個個符籙文字,嘖嘖稱奇道: 「字還是這般有意思,不愧是幫著……哈哈,天機不可洩露。」

    二樓那邊,年輕道人斜靠窗檯,笑問道:「聽說你想要打架?」

    光腳老人先以儒家長揖,以崔氏讀書人的身份恭敬行了一禮,然後直起身,後退兩步,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禮,再無半點敬畏,眼神炙熱道:「還望陸掌教賜教一二!」

    年輕道人故作恍然和釋然,笑哈哈道:「好說好說,只是一二就好,討教三四五六的話,貧道還真為難,畢竟如今身在你們浩然天下,兩條腿跟蹚泥似的,走的不快,蹦 不高。」

    水塘旁邊,年輕道人跟魏蘗並肩蹲著,問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訴貧道,這池塘裡的積水,以及裡頭種下的那粒金蓮種子,都是什麼來歷?」

    魏蘗仍是無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稟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國覆滅前夕,我偷偷讓人取出的三萬斤泉水。那粒金蓮種子,則是神水國皇庫裡頭的老古董,當年就連皇室和欽天監老人都說不清楚,只是一代代都作為珍藏傳承下來,神水國亡國之後,逃難經過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後便有了這粒種子。便想著能不能靠著靈泉之水,孕育出一株傳說中唯有小蓮花洞天,才有的那種紫金蓮花。」

    因為魏蘗是北嶽正神,是所有山脈的主人,命運一體,但這既是天時地利人和,但有些時候天災地禍,就會成為山水正神的負擔,當身邊這個蓮花冠道人出現後,魏蘗就被道人一腳踩得無法動彈了,哪怕道人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實卻與踩在魏蘗頭頂無異。

    如果道人一腳踩得落魄山塌陷,那麼魏蘗可能在披雲山之巔的那尊金身,就會斷掉大半條胳膊。

    年輕道人搖頭反駁道:「不是只有小蓮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也有三株品相極好的紫金蓮花,長勢還不錯,高達十數丈呢。」

    魏蘗無言以對。

    道人正是道教坐鎮的青冥天下,道祖座下三弟子陸沉。

    青冥天下道教又分三教,這三教掌教,地位之崇高超然,相當於浩然天下的禮聖、亞聖、文聖。

    陸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微笑道:「行了,別裝聾作啞了,貧道若是真想把你怎麼樣,你覺得這樣有用嗎?」

    青衣小童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陸沉的身份,但是僅憑蓮花冠道人這一手神通,關鍵是當著魏蘗和老瘋子的面施展出來,青衣小童就曉得自己又撞上鐵板了,而且極有可能,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這位」陸沉陪著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問道:「掩耳盜鈴這個典故聽說過嗎?」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哽咽道:「聽說過。」

    陸沉又問道:「覺得如何?說心裡話。」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覺得好玩兒。」

    陸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痴痴望向遠方,滿臉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

    有點想念陳平安了,他如果在身邊,哪怕這個老爺的境界根本不夠看,可是青衣小童就是會覺得更心安一些。

    陸沉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慈祥神色,側身低頭望向呆呆的小傢伙,輕聲問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隨貧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淚水,皺著一張臉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就會抬起一腳踩爛我的腦袋?」

    陸沉笑著搖頭,「當然不會,貧道只會搬走那座水塘,因為裡頭的泉水也好,金蓮種子也罷,都算是貧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東西,那麼陳平安就算失去一樁很大的機緣了。你不是經常自詡為英雄好漢嗎,這一路混吃混喝,不講點義氣?好歹為陳平安做點什麼?」

    青衣小童緩緩搖頭,淚眼朦朧,「我不講義氣一兩次,陳平安也不會怪我的。」

    陸沉扶住額頭,碰上這麼個不開竅的呆貨,也是沒轍,罷了,機緣未到,就先這樣吧。

    他嘆了口氣,對青衣小童說道:「回頭跟陳平安說一聲,水塘一事,他欠我一個人情,以後是要還的。至於你,走江化蛟之時,可以去往貫穿俱蘆洲東西的那條大瀆,如果能夠支撐著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時候可以讓陳平安幫你保駕護航,嗯,這就是他需要還給貧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問道:「仙長為何對我這麼好?」

    陸沉看穿小傢伙的心思,沒好氣道:「一,貧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或者老祖宗。二,貧道對你化蛟之後的蛟龍皮囊看不上眼。三,貧道之所以點化你一次,是因為你的出身比較特殊,而且以後說不得還要再問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這個陸沉一閃而逝。

    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和魏蘗身邊也都沒了蓮花冠道人。

    瞬間破涕為笑,大搖大擺走向竹樓那邊的粉裙女童,趾高氣昂道:「傻妞兒,曉得不!老仙長誇我天賦太好了,差點就要跪下來收我為徒,還說要帶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誰啊,既然認了陳平安當老爺,就要講點江湖道義對不對?便毫不猶豫拒絕了,你是沒看到老仙長當時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水,唉,可憐老仙長一片赤誠之心,要怪都怪陳平安運氣太好,收了我這麼個小書僮,也怪我太講義氣了!哦對了,傻妞兒,老仙長跟你說了啥?」

    粉裙女童揚起一隻小手,上邊金光熠熠生輝,她尷尬道:「老仙長跟我聊了些寫字的規矩,最後說你一定會胡說八道,要我代勞,賞你一耳光。」

    清脆悅耳的啪一下。

    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摔在臉上,整個人在空中旋轉數圈才墜地,青衣小童趴在地上,乾脆裝死算了。

    魏蘗站在水塘邊,望向靜謐竹樓二樓,憂心忡忡。

    ————

    古榆國,一座名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書生,臉上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正在吃著一尾清蒸出來的桃花鱖魚,左手一支特製銀鉤,右手一雙綠竹筷子,慢悠悠吃著這餐時令美味,手邊還有一壺古榆國貢品佳釀,時不時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書生餐桌前,站著四位古榆國最頂尖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名震一方,

    一位武道四境巔峰的劍道宗師,自學成才,殺心極重,在古榆國和周邊數個國家的江湖上,毀譽參半,公認此人有功高而無德,崇拜者則堅信這位宗師,只要是對上任何一位宗門之外的下五境的劍修,可以穩操勝券。

    一位四境的刺客,並未蒙面,是一位不起眼的粗樸漢子,但是明顯臉上覆有假的面皮,此人是古榆國買櫝樓樓主,買櫝樓是名動數國的刺客機構,意思是價格公道,僱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錢,就能收到明珠的回報。

    他曾經親自接下一單生意,刺殺中五境練氣士,差點就成功,若非對方擁有一件密不外傳的師門法寶,恐怕他就要得手。在那之後,買櫝樓遭受到一輪雷霆萬鈞的報復,差點就要銷聲匿跡,不過在這期間,買櫝樓也展現出足夠的江湖血性,不惜代價,專門刺殺那座仙家的下山遊歷弟子,長達二十餘年的漫長糾纏,一個幾近覆滅,一個傷筋動骨,最終在古榆國國師的親自調停下,雙方停戰。

    如此說來,江湖門派,不止有苟延殘喘和仰人鼻息,也有這般捨得一身剮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邁氣概。

    其餘兩名練氣士,妖嬈婦人是散修出身,擅長使毒,手段層出不窮,讓人防不勝防,能夠使人的神魂腐敗,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山上神仙,都不願招惹這位「蛇蠍夫人」。

    但是另外一位練氣士,則是一張從未在古榆國朝野現身的陌生面孔。

    能夠讓這四位大人物齊聚一堂,原因很簡單,那位瞧著像是進京趕考書生的年輕人,是古榆國國師。

    吃過了肥美鮮香的那盤桃花鱖魚,他從袖中掏出三張紙,各自繪有一幅人物畫像,彎曲手指,敲了敲中間一位背負木匣的少年,笑道:「國庫裡有一件玄字號法寶,誰成功截殺了此人,就可以一併拿走。事先說好,這位少年極有可能是六境劍修,三境純粹武夫只是假象,千萬不要被他矇蔽。我只管收取頭顱,至於是怎麼殺的,我不在乎。其餘兩人,若是殺了,也會有些綵頭,諸位儘管放心。」

    三人先後離去,只剩下那位名聲不顯的練氣士。

    他譏笑道:「楚國師,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書生微笑問道:「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語。

    書生笑道:「只要是你拿回頭顱,不就行了?東西仍歸楚氏國庫,不過是在我這邊轉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

    在南澗國稍作停留之後,那艘打醮山鯤船繼續升空,禦風南下。

    鯤船航行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雲淡風輕的好時節。

    這一天黃昏,那位磕掉一顆牙齒的貂帽老儒生,走出獨門獨棟的豪奢院子,來到船頭,視野所及,大日墜入西方,景象壯闊。

    老儒生一直這麼看著,不知不覺,身旁站著一位同樣是出門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動俱蘆洲的小巧飛劍「掣電」,作為釵子,她也真是奇思異想,當然更是無比闊綽的大手筆。

    掣電尾端掛有一粒珠墜子,理由更奇怪,是女子的父親,怕掣電的速度太快,女兒無法駕馭,所以才找來一粒從某座龍宮祕境當中獲得的螭珠,為此他不惜重新煉劍一番,以便穿孔懸珠,用以滯緩飛掠速度。

    老儒生沒有轉頭望向前不久才「結仇」的年輕女子,老人臉上笑呵呵,嘴唇不動,只是悄悄傳遞心聲:「小丫頭,你不該來見我的,小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爹再寵溺你,也輕饒不了。」

    年輕女子臉色冷漠,以心聲答覆道:「劍甕先生,你為何要如此行事,你無親無故,並無子嗣,也無弟子門生……」

    老儒生抬手揉了揉貂帽,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語出聲,笑道:「小姑娘,若是真不喜歡那位斛律公子,便是直接說了,不用覺得一個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歡的。以後若是遇上了喜歡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壞男人,就非要不喜歡的。」

    年輕女子臉色微紅。

    老人感慨道:「顛簸了一輩子,四海為家,臨了反而覺得還是這鯤船上的小院落,能夠讓人心靜,所幸上船之前帶了一箱子書,每天一推開門,就是這雲海滔滔,山河日月,賞心悅目啊。回去了關上門,就是一桌子書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輕女子輕輕嘆息一聲。

    這趟南下遊歷,是她爹的安排,說是要她出門散心。

    一開始以為父親是想要撮合她跟那位斛律公子,直到大驪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沒這麼簡單。

    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內幕,才知道這位劍甕先生,竟然是那枚關鍵棋子。

    好大的一盤棋。

    她甚至都要以為自己都會淪為棄子。

    貂帽老人揮揮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麼俊小夥,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陪著一個糟老頭在這邊看日落,你不覺得尷尬,我還覺得不自在呢。」

    年輕女子默然離去,返回院子,屏氣凝神,安靜等待變局的到來。

    綽號為劍甕先生的俱蘆洲老修士,砸吧砸吧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兩下,隨手丟出鯤船之外,隨風而逝,「走吧,老夥計。」

    老人回首望向北方,年少時曾是俱蘆洲君子資質的讀書種子,但是脾氣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都在罵罵咧咧,罵朝臣尸位素餐,是罵武將酒囊飯袋,罵皇帝是個昏君,罵來罵去,還不是罵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

    後來等到家國皆無,老人便再也罵不出口了。

    沒了貂帽的老儒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執事雜役對他畢恭畢敬,老人心中有些愧疚,不過臉上笑容如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讓人倍覺親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陰鷙的青骨夫人,這位劍甕先生,實在要「可愛」多了。

    暮色裡,老人回到屋子,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裡,也不去翻書看書,只是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鯤船下方的寶瓶洲版圖,為一個朱熒王朝的疆土,是寶瓶洲劍修最多的一個強大王朝,相傳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當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熒王朝逗留時間最久,幾次生死搏殺,對手都是與朱熒王朝的成名劍修。

    朱熒王朝是寶瓶洲中南部首屈一指的鼎盛勢力,藩屬小國多達十數個,僅就國土面積而言,僅次於北方吞併了盧氏王朝的大驪,而朱熒老皇帝的諸多龍子龍孫當中,光是早早決意捨棄皇位的九境劍修就有兩人,四大皇家供奉當中,一名十境劍修,曾經與那位號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風雷園李摶景,三次交手,三次落敗,但是差距有限,否則李摶景也不會答應後邊的兩次挑戰。

    先前觀湖書院以北的兩大王朝,拚死鏖戰,雙方皆是大傷元氣,南邊不遠處的朱熒王朝,隔岸觀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災樂禍。

    寶瓶洲國家林立,可是名副其實的「王朝」,雙手之數而已。

    北方盧氏王朝,已是過眼雲煙,據說皇族子弟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活下來的也都淪為刑徒遺民,被逼著給大驪宋氏去開山吃土了。大隋高氏孤掌難鳴,再往南,就是那兩個打得熱火朝天的宿敵王朝,連老祖宗留下來的最後那點家底都投入了戰場,拼了個兩敗俱傷,屍橫遍野,血流千里,兩國決戰之地,注定要成為一座載入史冊的戰場遺址。

    南澗國和觀湖書院以北的寶瓶洲北方,殺得很熱鬧。

    南邊依舊歌舞昇平。

    但是今天暮色裡,朱熒王朝境內一座不知名山巔之上,驀然綻裂綻放出千萬縷劍氣,照耀得方圓數十里都亮如白晝,劍氣直衝雲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撲而去,剛好洶湧傾瀉向了一艘浮空鯤船。

    一個瞬間,跨洲遠遊的龐大鯤船就千瘡百孔,數百人當場斃命,遭遇重創的鯤魚哀嚎,劇烈翻騰,用以穩固鯤魚背脊上諸多建築的陣法,本就在劍氣衝擊之下毀於一旦,鯤魚這麼一晃蕩,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強勁罡風吹拂,又有數百人直接被摔下鯤船背脊,摔死在朱熒王朝的大地上。

    鯤船毀滅,已是定居,船主在內的打醮山練氣士,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垂死掙扎的鯤魚,不斷衝向地面。

    期間不斷有大修士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人就在此列。

    身材修長枯瘦的青骨夫人臉色鐵青,眼眸狹長,瞇起之後更是如鋒芒一般,她一手捧著兒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著那艘迅猛下墜的鯤船,然後視線掠向那些劍氣的起始處,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禍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斷升空,火速離開鯤船。

    可是那些無法禦空飛掠的練氣士,注定要聽天由命了,而且那條鯤魚若是翻身撞入大地,必然全部喪命,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就在此時,從北方高空掛起一道極其漫長的金色長虹。

    金色虹光來到鯤魚頭部底下。

    竟是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只見他雙手撐住鯤魚,一聲怒喝,雙膝微蹲,腳下浮現出一大片金色蓮花。

    可是鯤船下墜之勢,何等強大,簡直就是山嶽壓頂。

    僧人被壓得身形不斷下沉,腳下的金色蓮花紛紛崩碎,他的出現,雖然稍微滯緩了鯤魚下墜速度,可按照這個勢頭,僧人恐怕仍要被鯤魚頭顱直接撞入地下十數丈。

    中年僧人七竅滲出血水,但不是鮮紅顏色,而是金黃色。

    竟然是一尊佛門金身羅漢。

    僧人沒有絲毫放棄的念頭,暴喝一聲,猛然轉過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騰出來的雙手開始在胸口結印。

    這位佛門行者右手前臂上舉豎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巒,手心向外。

    正是佛家無畏印。

    中年僧人一身金色鮮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靜,對於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積攢而來的修為流逝,彷彿全然無動於衷,渾然不覺。

    當僧人雙腳觸及大地之時,鯤船的下沉勢頭已經趨於平穩,但是僧人最終還是被壓得身陷大地,當鯤船轟隆隆停靠之時,僧人已經不見身影,過了許久,土壤鬆動,滿身塵土和金色鮮血的僧人才刨開泥地,走出鯤魚底部,中年僧人滿臉悲憫之色,轉過身,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阿彌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經死亡鯤魚的背脊之上,建築倒塌,瓦礫廢墟,俱是屍體和傷殘。

    僧人一一竭盡所能地照顧過去,最後他來到一位滿臉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嘆息一聲,見她並無,雙手合十,默默離去。

    雙眼無神的少女,懷中抱著一位同齡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屍體,腰間頹然懸掛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繡袋。

    還活著的少女,輕輕拍著屍體的後背,重複呢喃道:「不怕不怕。」

    ————

    綵衣國,胭脂郡。

    艷陽高照,郡城內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賈旅人如織。

    老神仙下榻於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廣發請帖,邀請城內大小權貴去他家裡做客。為此專門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綵燈高掛,陸陸續續的客人魚貫而入,拖家帶口,估計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徐高華的光,陳平安三人得以進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邊一條遊廊內,安排了兩條長凳,不過好歹有一張拜訪瓜果點心的小案几,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無款待的客人,還是要風光幾分,案几是因為徐高華不去陪著郡守大人,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才會臨時添置。

    陳平安本想練習劍爐,只是擔心太過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蘆慢慢喝酒。

    徐高華坐在大髯漢子和道士張山峰之間,跟兩人小聲說著這戶人家的財力雄厚,以及跟綵衣國一位大將軍千絲萬縷的隱秘關係。

    老神仙和他的黃紙美人如約而至,先是從遠處一座高樓飛掠而至,緩緩飄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時,好似蜻蜓點水,大袖翻搖,盡顯仙人丰姿,這一手就贏來震天響的喝彩,拍手叫好聲,在湖邊此起彼伏。

    老神仙滿臉紅光,清瘦儒雅,一襲清談名士的裝束,落地之後,也不廢話,就連跟郡守大人和駐軍武將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併攏雙指就多出一張黃色符籙,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師,就能夠看到上邊繪有女子模樣的線條,遠遠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輕輕彈指,指縫間的那張黃紙激射而出,觸及地面之時,炸出一團青色煙霧,緩緩蔓延開來。

    一位身著綵衣的婀娜女子,從青煙之中姍姍走出,向主要貴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個萬福。

    大髯刀客和年輕道士看得嘖嘖稱奇,劉高華更是拚命拍手叫好。

    陳平安卻突然抬高視線。

    剛好有人同時望過來。

    那人半蹲在遠處的庭院牆頭之上,正朝著陳平安咧嘴而笑。

    陳平安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跟張山峰說去找茅廁,年輕道士讓他快去快回,可別錯過了精彩畫面,陳平安笑著點頭。

    當陳平安走出遊廊走下台階的時候,那個與陳平安差不多歲數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牆頭之上。

    雙方距離不斷拉近。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如臨大敵。

    有些離別,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經意間就不期而遇了。

    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馬苦玄的傢伙。

    有些明明希望可以再見的分別,卻偏偏不會有再會了,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秋實的少女。
V123210 發表於 2018-2-4 00:30
第二百二十三章小街一戰

    湖心高台之上,黃紙符籙落地而成的綵衣女子,環顧四周,眉眼靈動,顧盼傳神,她哪裡是什麼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才對。

    站在高台邊緣的老神仙,眾目睽睽之下,從袖中掏出一隻粉彩小瓷瓶,打開瓶塞,隨手丟向高台中央,滾落在綵衣女子腳邊,片刻寂靜過後,便有琴聲從瓷瓶當中悠揚傳出,簡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場撫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聽出琴聲以慢角調開指,而綵衣女子隨著琴聲,緩緩舒展身姿,長袖如七彩流雲。

    琴聲微頓,綵衣女子隨之停下身形,保持一個翹腳的俏皮姿勢。

    那隻粉色繡鞋輕輕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後琴聲由慢轉快,美人的舞姿就隨之加速,腰肢擰轉如風,一個回眸,風情萬種。

    當琴聲變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傾倒在玉盤之中,

    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兩袖,每隻大袖分別飄出四張黃紙符籙,落地之後青煙瀰漫,將那位綵衣女子籠罩其中,眾人只聞琴聲愈發急促,卻不見美人身影,便有些著急,愈發期待。

    剎那之間,琴聲驟然高昂,如銀瓶乍破。

    就在那一瞬間,只見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有八位白衣飄飄的妙齡女子,毫無徵兆地迅猛現身,以綵衣女子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躍而出,手持長劍,與此同時,那些身形輕靈的白衣持劍女子,齊齊發出一聲呼喝,類似古老蠻夷祭祀神靈時的怪聲,但是非但沒有折損她們的風采,反而生出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獨到氣勢。

    臨湖水榭內,領兵駐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將,眼前一亮,大為意外,他原本受邀來此,只是礙於情面而已,此刻親眼見到這一幕後,情不自禁地拍掌讚賞道:「好一個鐵騎突出!尤其是幾個女子持劍前衝,便有此氣勢,殊為不易。」

    郡守劉大人撫鬚而笑,點頭附和道:「確實不俗。」

    之後琴聲愈發直入雲霄,如春雷在雲海翻滾,而八位持劍白衣少女始終圍繞著居中的綵衣女子,飛快旋轉,出劍如虹,綵衣女子則故意放緩輾轉騰挪的速度,與快若奔雷的持劍少女,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很多次持劍少女的後仰出劍,劍尖距離綵衣女子不過寸餘而已,真是險之又險,綵衣女子始終笑顏如花。

    湖心高台這幅畫面,既有行雲流水的美感,又有驚心動魄的魅力。

    老神仙微微一笑,輕聲道:「收!」

    在高台少女身姿堪稱快若驚鴻的時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劍光,紛紛向四方濺射出去,時不時映照在湖邊看客們的臉上,許多人嚇得趕緊摀住臉龐。然後就在此時,當老神仙說出那個「收」字後,

    八位白衣少女驟然停歇,變成了一張張黃紙符籙,懸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黃紙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歸巢。

    綵衣女子彎腰拾起那隻瓷瓶,姍姍而行,當面遞給老神仙后,朝水榭主位那邊嫣然一笑,這才與白衣少女如出一轍,重新變作一張符文粗糙的黃紙,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遠道而來的老神仙這一手,技驚四座,當場震懾住了胭脂郡所有趕來湊熱鬧的有錢人,讓一些個先前心存挑釁的本土「仙師」,實在是沒那臉皮喝倒彩。

    年輕道士繞過中間的郡守嫡子,輕聲問道:「徐大哥,看出底細沒?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聽妖鈴鐺是沒有動靜。」

    大髯漢子置若罔聞,揉著下巴嘀咕道:「其中一個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綵衣女子遜色。」

    劉高華在沉浸在心神震撼當中,自言自語道:「真是神通廣大,難怪讀書筆札上總有人要入山訪仙,我要是學會了這個神仙術法,以後哪裡需要去青樓喝花酒。」

    大髯漢子回過神,對年輕道士問道:「陳平安還沒回來?不會掉茅坑裡吧?」

    年輕道士無奈道:「陳平安對這些沒啥興趣,說不定就偷偷跑去練習拳樁了。」

    大髯漢子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情,陳平安絕對做得出來。其實回頭讓劉大公子請咱們去趟胭脂水粉窩,保管陳平安下次再遇到這種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台邊上。」

    劉高華為難道:「徐大俠,我可窮得家徒四壁了,我家府上的光景,你們又不是沒看到,以往偶有風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著去,說句難聽的,一開始姑娘們還唸著我是什麼郡守之子,願意說上幾句奉承話,主動投懷送抱,後來人人背後罵我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只差沒給我臉色看了。」

    大髯漢子調侃道:「好好一個官宦子弟,竟然當成你這個鳥樣,也算你劉高華的本事了。咋的,讀書沒出息,無法繼承父業,又拉不下面子生財有道,到最後兩頭不靠,就這麼成天遊山玩水,不務 業?」

    劉高華臉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裡就我這麼一根獨苗,爹還想著我傳承香火,不然我死在古宅裡頭,他最多也就是寫出一篇名動士林的祭子稿吧,文字一定寫得血淚錐心,實則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大髯漢子剝了顆柑橘,遞給劉高華一半,也未說什麼安慰之語。

    衣食無憂的太平歲月裡,年輕人才會覺得事事不如意。

    等到真正的事情臨頭,才會知道之前的種種不幸,亦是萬幸。

    年輕道士有些不放心陳平安,就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原來早已人頭攢動,水洩不通,只得作罷。

    ————

    到了僻靜地方,陳平安站在牆根下,離著宅子外牆還有七八步距離,就不再往前走。

    黑衣少年蹲在牆頭上,眼神玩味,打量著陳平安,用地地道道的龍泉方言說道:「以前在溪邊,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淺,現在回頭再看,神仙墳那一架,我確實是打得大意了,輸得不算太冤枉。」

    他鄉聞鄉音。

    可是陳平安一點都不高興。

    這個傢伙,正是杏花巷的馬苦玄,被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收為弟子。

    當時在神仙墳,馬苦玄一心想要通殺兩人,故意蓄力,希望一口氣把他和寧姚都解決掉,才被陳平安抓住機會,差點以寧姚暫借的壓裙刀宰掉這個傢伙。只是真武山高人當時出手阻攔,陳平安沒能成功。

    馬苦玄手裡端著一捧鹽水黃豆,一顆顆丟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

    他原本在真武山,還擔心這個泥瓶巷的傢伙,會死翹翹,或是淪為不值一提的凡俗夫子,那麼神仙墳的仇,將來就會報得很沒勁了。這一年多來,他馬苦玄,跟隨第二任師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後出盡風頭,不敢說名動一洲,真武山週邊大小數十國,誰不知道真武山有個百年不遇的天才,橫空出世?山上那些個兵家老祖老怪物,誰敢仗著境界高輩分高就斜眼看他?

    短短一年破三境,勢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築廬境巔峰,嚇死個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戰,大大小小十六場架,他馬苦玄無一敗績。

    只可惜這趟下山尋仇,快意恩仇,勉強能算,但是仍然沒能破開五境瓶頸,一舉躋身中五境,所以馬苦玄的心情不太好,讓那位陪同自己下山的師父先行回山,他說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幾個煉氣三境的江湖宗師練練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獎勵、賞賜、賭贏而來的諸多法寶,馬苦玄獨自走遍五六小國的山下江湖,愣是沒找到一個名副其實的宗師,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釣譽,根本受不住他幾拳。

    馬苦玄吃著那把鹽水黃豆,笑呵呵道:「陳平安,看你的樣子,是鐵了心要走純粹武夫的路數?其實也無所謂,運氣好的話,六境武夫就能夠讓咱們大驪看上眼了,到時候撈個有點實權的沙場武將噹噹,你陳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你來找我?還是路過?」

    馬苦玄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笑話,笑得合不攏嘴,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後,將僅剩黃豆一把丟入嘴中,譏笑道:「路過而已,你陳平安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呢,是因為之前聽說綵衣國有一位不世出的劍神,歸隱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說他劍術通神,比山上神仙還要厲害,什麼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吹捧得很厲害,我花了好大的氣力才找到他,結果他不願出手,說是已經退出江湖了,把我給氣死了,找了他大半個月,哪有一句話把我打發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 是退避不戰,一味遠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個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孫,提著兩顆頭顱去找這位劍神,總算願意跟我打了一架。只不過一名用劍的五境武夫,如何當得起『劍神』二字,你說是不是,陳平安?」

    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實沉默寡言,絕不是這般滔滔不絕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門找人捉對廝殺,其餘時間一直都在閉關苦修,除去名義上的那個師父不提,真武山上僅是給他餵拳和傳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兩個,一位是真武山的宗門安排,一位是對馬苦玄青眼相加,主動現身,將馬苦玄視為自家的衣缽繼承之人。

    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在這個泥瓶巷同齡人面前,就挺想說話的,當然說完想說的話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再打一場!

    馬苦玄自登山之後,就立下誓言,同境之爭,無論是跟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務必全勝,毫無懸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將到來的中五境也該如此,以後上五境更要如此!

    所以家鄉少年陳平安,就是一個小小的心結所在,兵家修行,這點心結遠遠算不得什麼,但是噁心人啊,馬苦玄心裡當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殺四方,當初竟然輸給了一個會點武夫爛把式的小泥腿子?

    陳平安問道:「見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沒事,哪怕是以三境對三境,不欺負你陳平安,可念在同鄉之情的份上,我還是會儘量收住手,爭取別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傷了殘了,以後的歲月裡頭,等我一步步登頂上五境,神仙墳一戰,就足夠讓你引以為傲了,只不過我在這裡先勸你一句,你在心裡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洩,被我聽到一點風言風語,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馬苦玄低頭看著下邊那個神色自若的同齡人,心中隱隱不悅,呦呵,還學會了故作鎮定,看來這次出門遠遊,一路走到這綵衣國,還是有所歷練的,馬苦玄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告訴自己稍後幾拳將其打趴下,這小子也就曉得天高地厚了。

    馬苦玄剛要起身跳下牆頭,陳平安已經說道:「去外邊打。」

    蹲在牆頭的馬苦玄一個後仰,就那麼消失身影,像是摔落在牆外街道上。

    陳平安環顧四周,然後腳尖一點,掠上牆頭,看到馬苦玄緩緩行走於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當陳平安雙腳踩在街面上,馬苦玄一手負後,一手撓頭,瞥了眼陳平安身後劍匣,笑瞇瞇道:「你可以隨便使用兵器,不算你佔便宜。」

    陳平安二話不說,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樁「緩緩」前行。

    水深必然無聲。

    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氣內斂,返璞歸真,拳理即道理。

    馬苦玄雖然看似言語輕佻,一直把陳平安當做一隻井底之蛙,但是真當他潛下心來,正式迎敵之時,黑衣少年氣勢渾然一變,一手握拳貼在腹部,一手攤開手掌負於身後,握拳之手,習慣性指尖輕輕戳在手心。

    雙方十數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

    馬苦玄驟然間一步踏出,鞋底板的街面處,微微震動,勁道往下滲透極深,卻沒有半點向周邊流散的跡象,黑衣少年轉瞬就來到陳平安身前,右手當頭一拳。

    陳平安卻是雙手同時遞出,腦袋傾斜,左手拍掉馬苦玄右手拳頭,一手握住對方刁鑽的斜撩勾拳,同時身體前傾,以左手肘部撞向馬苦玄的面門。

    不曾想馬苦玄抬起膝蓋,猛然彈出一腿,擋住了陳平安前衝勢頭,並且身體後仰,順勢拉開雙方距離,躲過肘擊,但是就在馬苦玄即將爆發寸勁的那一刻,這一腳結結實實給他踢出力道,恐怕就真是肝腸盡斷了,行走江湖這段時日,挑戰四方宗師,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淬體猶勝純粹武夫的兵家修士馬苦玄打中,無論是拳打還是腳踢,幾乎都要嘔出好幾兩鮮血。

    但是馬苦玄卻沒能得逞,發現陳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將他橫摔了出去。

    馬苦玄整個人在空中迅速更換姿態,最終雙腳踩在牆壁上,甚至就那麼身軀與街面持平,保持一個詭譎的姿勢,向前行走,如履平地。

    陳平安與他「並肩而行」,並未追擊,以雙拳捶向馬苦玄的那顆頭顱。

    更沒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樓傳授的幾招拳法。

    初次試探,雙方都不知道真正的底細,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還是蓄力,更多還是掂量對手的斤兩,而不是傾盡全力,一上來就打得大開大合,陳平安如此小心謹慎,並不奇怪,可馬苦玄在真武山見過了山上風光,也在江湖領教過武道宗師的實力,還是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顯而易見,馬苦玄對待唯一一個贏過自己的陳平安,內心深處,有著難以言喻的忌憚。

    來了!

    牆面被馬苦玄踩出兩個坑窪。

    黑衣少年如一枝凌厲箭矢激射而至,陳平安一口真氣下沉丹室,一腳劃出弧度,向後輕盈滑去,然後猛然發力,砰然一聲,腳邊的街面塵土飛揚,草鞋觸及的地面深處,更是磚石碎裂。

    馬苦玄出拳如暴雨,陳平安且戰且退,硬碰硬,拳對拳,馬苦玄出拳勢大力沉,且連綿不絕,氣息銜接,一路綿延彷彿沒有盡頭,哪怕身體懸空,雙腳沒有落足點,可是馬苦玄一樣打出了剛猛至極的渾厚氣象。

    兩人之間的空中砰然作響。

    就像有人在兩人之間瘋狂擂鼓。

    陳平安被黑衣少年一鼓作氣打退了十數步,打得陳平安幾乎就要背靠那邊的牆壁。

    可是無形中佔了地利的陳平安,能夠不斷從地面借力和卸力,點點滴滴,就積攢出了微妙的優勢,此消彼長,正是此時,在這第二回合仍留有餘力、以防不測的陳平安,一腳重踏大地,這還不夠,又是一腳紮根地面,擋下馬苦玄一拳後,加倍還以顏色,一拳轟然擊中馬苦玄臉頰,打得黑衣少年橫飛出去。

    但是就在陳平安準備換取一口新氣的同時,橫飛出去的馬苦玄一腿橫掃而至,一報還一報,也是重重鞭打在陳平安脖子上。

    一個被陳平安打得橫飛出去,身形顛倒方向,雙腳觸地,只是身形仍是向後倒滑出去。

    一個被馬苦玄踢得整個人旋轉一圈,雙膝微蹲,站穩身形後,立即向後退去,像是需要調整呼吸。

    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陳平安拳法輕重、出拳速度和真氣運轉路程,一個前掠,快到了像是用上了道家符籙當中的神行符。

    陳平安被迫擺出一個貌似防禦的拳架,馬苦玄瞳孔微縮,就在雙方即將對撞的時候,馬苦玄身形一轉,腳步急促緊密地一點一點踩出,如陀螺一般圍繞著陳平安轉動,身體始終後傾,欲倒不倒,與陳平安拉開一臂半的距離。

    陳平安並未輕易遞出那一拳。

    在繞出一個圓圈之後,馬苦玄站直身體,再次圍著陳平安飄然遊走,好奇問道:「這一拳,很危險啊,有名頭說法嗎?」

    陳平安自然不會開口說話,輕輕挪動腳步,始終跟馬苦玄面對面,雙手拳架依舊,拳意流淌全身,體內一股真氣若火龍遊走。

    馬苦玄沒有等到答案,腳步不停,瀟灑遊蕩在陳平安附近,突然自顧自笑起來,「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說來好笑,我這次行走江湖,見識到很多所謂的豪俠宗師,對戰之時,打得你來我往,還有無數傻子在旁邊拍手叫好,打得跟小雞互啄似的,出手之前,還總喜歡嚷嚷吃我這一招,要麼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稱,恨不得對手不知道那一劍或者那一拳的根腳和精髓。」

    馬苦玄笑得瞇起雙眼,笑意慵懶。

    可是說好了只分勝負的黑衣少年,此刻殺心之重,已經不輸給神仙墳之戰。

    馬苦玄站定,問道:「咱們總這麼對峙不出手,也不是個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個平手,陳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點?」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佔便宜。」

    之前馬苦玄說過類似的話,現在陳平安這個悶葫蘆,直接丟還給心高氣傲的馬苦玄,簡直就比一拳捶中馬苦玄腦袋還要可恨。

    馬苦玄呵呵笑著。

    黑衣少年笑臉燦爛,心中怒極,一隻手不斷握拳又鬆開,五指之間,有一條條雪白閃電縈繞銜接,呲呲作響。

    原來之前的這場三境之戰,馬苦玄放棄了兵家練氣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氣,很不高明。

    陳平安竟是沒有絲毫怯意,反而拳意隨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漲。

    只不過這一次將那個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換做了鋒芒畢露的鐵騎鑿陣式。

    最後陳平安說了一句讓馬苦玄鐵了心要打死他的話。

    「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別叨叨個沒完。」

    馬苦玄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有任何懶散神色,眼神寂靜,即無倨傲,也無喜怒。

    馬苦玄臉色平靜,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剛才走出的第二圈當中,分出勝負?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輸。」

    陳平安點了點頭。

    馬苦玄毫不猶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個圓圈地界。

    泥瓶巷陳平安,杏花巷馬苦玄。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馬苦玄不但要分勝負,更要分生死。

    陳平安則是不願意逃避,或者說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馬苦玄這種境界越高、殺人越多的王八蛋,陳平安不虧心。

    今夜在別國他鄉的相逢,是偶然。

    兩人無形之中的大道之爭,早在家鄉就是必然。

    更何況還有馬苦玄知曉、陳平安尚未知道的一樁父輩仇怨。

    寶瓶洲綵衣國,胭脂郡城內的這條寂靜街道上。

    陳平安以鐵騎鑿陣式對敵,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為真正的殺招,神人擂鼓式,來一場雪中送炭。

    五境兵家修士的馬苦玄,雙手的掌心指間,俱是大有淵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間,方寸之地。

    皆是兩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驚人雷電。

    這一場近身廝殺。

    只論境界,一個三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個五境巔峰的練氣士,如果用馬苦玄的話說,其實也算是小雞互啄。

    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而出的兵家魂魄,別說是山下江湖,就是擱在山上仙家,都是駭人聽聞。

    馬苦玄先打散了陳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鐵騎鑿陣式。

    但是馬苦玄很快就結結實實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黑衣少年滿臉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術強行截斷那古怪拳勢的順流直下,隨後馬苦玄就打得陳平安太陽穴滲出血絲,一張臉龐光是被電光雷球就砸了兩次,那份滋味,如春雷響徹耳畔,如大鎚砸中面門。只是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吃盡苦頭,對此最是熟悉不過!

    馬苦玄愈戰愈勇,瘋魔一般。

    兩位同鄉人同齡人,往往是互換拳腿,直來直往,只求一個快字,以及追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那兩百「盈餘」,以兩個少年分別堅韌和狠辣都到了極點的心性,莫說是兩百的賺頭,就是二十,都不會放過。

    以至於分明可以一拳擋下對方的拳頭,仍是執意選擇你打我一拳之前,我這一拳先打到你!

    陳平安早已五臟六腑震盪不已,七竅流血。

    馬苦玄也是氣機絮亂,痛如心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經所剩不多,

    但是雙方反而愈發心神沉穩。

    各為磨石,砥礪大道。

    兩人最後一次以傷勢互換傷勢,是陳平安心有靈犀,以滋養神魂的立樁劍爐,臨時變作攻勢,雙手拆分開來,但是一氣相連,一手雙指戳中馬苦玄眉心,一手雙指彎曲,叩在馬苦玄心口。

    陳平安自己則被馬苦玄雙拳一前一後捶在心口處。

    兩人完全同時踉蹌後退,當馬苦玄踩在圈外的時候,嚥下一口鮮血,獰笑道:「陳平安,這次是你輸了,咱倆一勝一負!」

    陳平安默不作聲,擰了擰腳尖,死死盯住馬苦玄,抬起手背緩緩擦拭臉上鮮血,不敢有絲毫的遮掩視線。

    就在此時,城牆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馬苦玄嘆了口氣,轉身就走,轉頭伸手點了點陳平安,「下次,勝負生死會一起分出。」

    轉過身去,黑衣少年緩緩前行,滿臉痛苦之色,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陳平安站在原地,抬頭望向那個熟悉的身影。

    真武山兵家修士,帶著馬苦玄離開神仙墳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強行打斷之後,陳平安其實就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或者說是那個人故意讓他知道。

    所以陳平安沒有使用兩把本命飛劍。

    那人以心聲告訴陳平安,不用擔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對戰即可,他會保證兩人只分出勝負,不管是陳平安有機會殺死馬苦玄,還是馬苦玄即將殺死陳平安,那人都會攔阻。

    那位當初代替真武山去往驪珠洞天的男人,一步踏出,與痛得滿臉淚水的馬苦玄並肩而行,男人轉頭對陳平安說道:「為表歉意和謝意,我已經幫你解決掉了一名躲在暗中的刺客,否則你心弦一鬆,短時間內再難繃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鑽了空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

    所謂的謝意。

    是因為那個人看出了陳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腳,其實並未真正觸及地面,而是懸停空中,只是當時馬苦玄是強弩之末,沒能看出真相。

    至於為何如此謹慎。

    因為陳平安根本信不過那個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話。

    齊先生只有一個,阿良也只有一個。
V123210 發表於 2018-2-5 00:39
第二百二十四章才子佳人

    湖心高台那邊,老神仙又出奇招,以四張黃紙符籙變化出四位美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氣度,不輸先前那位綵衣女子。

    然後讓早有準備的宅子雜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書案和琳瑯滿目的文房四寶。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名士風流,當然是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袖袖清風。

    老神仙指了指嫻靜坐於棋盤前的女子,抱拳朗聲道:「胭脂郡城內可有圍棋高手?只要下贏了她,價值千金的棋墩和兩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這棟宅子裡的物件,可沒有便宜貨色。

    膽敢當著一郡富豪拿出來的東西,當然絕非凡品。

    綵衣國胭脂郡文風頗盛,熱衷於下棋的手談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位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台,當老人露面之後,一些個自視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能乖乖坐下,由此可見,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認的胭脂郡棋壇第一人。

    老神仙與青衫老人相互點頭致意,後者徑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對弈之前,雙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負七品段位,還是同段之間的長者為先,當仁不讓地抓起一把白子,黃紙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彎腰捻起兩顆黑子,結果是老人先行。

    喝彩聲頓時響徹湖邊。

    青衫老者作為綵衣國屈指可數的弈林國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驕傲,看客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當然幫著自家人。

    然後老神仙指向端坐在書案前的兩位女子,指著左手邊那位,「聽聞郡守大人最近在憂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廟,還缺一幅楹聯。她寫完之後,用與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燦爛文章,享譽朝野,眼光獨到,大可以看過內容再做定奪。」

    郡守大人撫鬚點頭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神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劉郡守旁邊的武將,大笑道:「馬將軍,是功勛卓著的沙場悍將,曾是綵衣國的邊關砥柱之一,百戰而還,老夫雖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極,特意讓她獻醜,為將軍畫一幅大雪滿弓圖!」

    武將一口飲盡杯中酒,肆意大笑道:「若是畫得好,當真能夠畫出沙場之蒼茫氣,老神仙出城之日,我馬某人親自為老神仙送行三十里!」

    老神仙抱拳先行謝過武將,最後走到琴台之前,從袖中滑出一炷香,在空蕩蕩的黃銅香爐內插上,親手點燃,香霧裊裊,紫氣縈繞。

    對那撫琴女子點了點頭,後者嫣然一笑,開始低頭醞釀情緒。

    當悠揚空靈的琴聲響起之時,數百聽眾的心神隨之舒緩起來。

    蠻荒遠古,聖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謂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遊廊內,大髯漢子嗑著瓜子,嘖嘖道:「花樣挺多啊,只是溫吞吞的,差了點意思。」

    他對於琴棋書畫沒啥講究,興致缺缺,還是更願意看女子舞劍,綵衣美人和白衣少女們那小腰肢兒扭的,那若隱若現的臀型,才是他愛看的美景。

    書生劉高華也是個棋痴,很好奇青衫老人和那位女子的手談局勢,只恨自己是個沒出息的宦官子弟,沒機會親眼去湖心高台瞧一瞧。

    道士張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陳平安就是沒出現,總不能是真掉進茅坑裡了,便顧不得給人白眼,跟兩人知會一聲,就起身去找陳平安。

    老神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顯得高深莫測,他將那湖邊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這樁謀劃,已經成了大半。

    ————

    小街上,馬苦玄取出一隻瓷瓶,倒出兩粒銀色丹藥,丟入嘴中後,無奈道:「師父,你很陰魂不散唉。」

    看來這趟江湖遊歷,師父就在暗中盯梢,這讓馬苦玄很是無奈,身邊男子的性情,他大致瞭解,是臭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認定的事情,就會一條道走到黑。馬苦玄倒是不曾心虛什麼,真武山一位傳授兵家秘法、還賜下法寶重器的老祖,就跟馬苦玄解釋過宗門規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餘都不是真正的規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閉關百年,所以就愈發鬆散隨意。

    男子一言不發。

    這趟下山,是護送馬苦玄去尋找海潮鐵騎主帥的麻煩,涉及到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鐵騎所在王朝,剛好跟死敵大戰一場,雙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就連百丈金身神靈都動用,另一方也出動了一尊鎮國地牛,原來是上古時代,仙人用以鎮壓大瀆水運的水邊鐵牛。海潮鐵騎在這場戰事中,折損嚴重,馬苦玄潛入其中,一夜之間,刺殺了三位中層武將,揚長而去。

    之後馬苦玄說要闖蕩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礪體魄,男人沒有拒絕,但仍然偷偷尾隨,以防不測。

    馬苦玄伸手抹去淚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雙手抱住後腦勺,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啊,陳平安有機會殺我,師父你會不會出手殺他?」

    男人終於說話, 「我不敢殺他,也不想殺他。」

    不敢,是因為曾經有人去往大驪皇宮,讓飛劍白玉樓損失慘重,而那個人,顯然跟陳平安關係不淺。如果只是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是會有人蠢蠢欲動,但是沒有想到,飛昇之後的上五境劍修,竟然這麼快就返回人間一趟,雖說是給道祖二弟子,那位「真無敵」一拳打回浩然天下,但是說句難聽的,天底下誰幾個人,有資格挨上道老二傾力一拳?

    不想,是因為男人對陳平安印像不錯,如果不是宗門規矩使然,他覺得早早悟出拳法真意的泥瓶巷少年,其實更適合做自己的弟子。

    只是收取馬苦玄作為嫡傳弟子,是宗主在至關重要的閉關期間,發出的一道措辭嚴厲的法旨,要真武山上下鄭重對待,不可出現絲毫紕漏,否則他出關之際,就是問責之時。所以真武山才會派遣他去驪珠洞天,跟神誥宗金童玉女爭搶馬苦玄的過程當中,男人始終半步不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顯得極為桀驁。

    不過男人被視為馬苦玄名義上的師父,其實對也不對,佛家有講經師,苦行僧,還有傳法僧,護法僧等等,而他的真實身份,是護道人,是真武山弟子馬苦玄大道之行的看護之人。至於馬苦玄的道路,與他是不是一致,不重要。

    男人突然說道:「但是你可以殺陳平安,前提是你能做到。」

    這當然不是男人在慫恿人心,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馬苦玄嗤笑道:「做到?我怎麼就做不到了!一件咫尺物,裡頭法寶有多少,別人不清楚,師父你還不清楚?」

    男人笑道:「你有,別人就沒有? 」

    馬苦玄咧嘴,滿臉不屑,「就算他也有,能跟我比?一副真武山祖傳的金身仙蛻且不提,只說我體內的那兩尊英靈坐鎮神魂,便是殺力最大的劍修,只要不曾躋身中五境,任他飛劍刺我千百次,能傷我分毫?」

    男人問道:「那你怎麼不用,非要給人打得這麼慘?」

    「這場打架,比起真武山上的那種小打小鬧,有意思太多了,我哪裡捨得仗著狗屁法寶,讓那個傢伙輸得死不瞑目。這不對我的脾氣,我也不願意這麼欺負他陳平安。所以我要在他自以為最強的地方,徹徹底底擊敗他。他不是純粹武夫嗎,擁有體魄上的先天優勢嗎,我就只以兵家淬煉而成的肉身,跟他硬碰硬,師父,你真當我畫地為牢,是不知 道陳平安那一拳的古怪?」

    馬苦玄笑道,「我知道的,否則最早那一次,也不會故意繞開陳平安,避其鋒芒。但是回頭一想,三境武夫,我都要繞過,以後六境,九境山巔境的大宗師,甚至是宋長鏡之流的止境宗師,我哪怕佔著境界優勢,是不是也要繞一繞?」

    男人問道:「那麼你的答案是什麼?」

    馬苦玄回頭望去,師徒二人走出去很遠,馬上就要到達城門口,早已看不到背匣少年的人影,馬苦玄收回視線,眼神堅毅,「將來對陣別的人,可以看情況,決定是否繞過他們的最強手,只要我最後贏了就行。但是那個傢伙,不行!我就是要以五境練氣士的體魄,跟三境武夫的體魄,狠狠打上一架!」

    男人不置可否。

    馬苦玄皺眉問道:「陳平安的三境體魄,為何如此堅韌?我雖然淬煉體魄一事,做得不夠好,更多功夫還是用在招徠真武山的祖宗英靈一事上,但是我所謂的不夠好,只是相對自己而言,陳平安是怎麼有這麼不講道理的體魄?」

    男人搖頭道:「各有機緣,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被你馬苦玄一個人佔盡。」

    馬苦玄嗤笑道:「只要我視野所及,好事情好東西,就該是我馬苦玄一人獨佔!」

    男人一笑置之。

    很多道理不講,不是馬苦玄做得對。很多誇獎不說,也不是馬苦玄做的不夠好。

    護道人,只需要保證自己護送之人的腳下大道,走得更高更遠,絕對不可中途夭折。

    而馬苦玄,注定會走得很高很遠。

    至於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跟歷史上的哪個人並肩而立,如今寶瓶洲許多幕後大人物,其實都在拭目以待。

    走著走著,黑衣少年伸手一手摀住腹部,一手扶住臉頰,罵罵咧咧道:「他娘的真疼!」

    ————

    陳平安強提一口氣,不讓自己的精神氣鬆垮下去,然後在四處尋找那個所謂的刺客,街道上並無那具屍體的蹤跡,只得掠上牆頭,弓腰而奔,驀然停下腳步,往下飄落而去,就在他和馬苦玄對峙的牆頭下方,有一攤灰燼,裡頭安安靜靜擱著一隻小白碗,和一小截焦炭似的烏木,陳平安沒有靠近,站在原地定睛望去,小巧白碗外邊繪有五嶽真形圖,烏木這瞧不出端倪。

    這名刺客應該是被那位兵家修士瞬間斬殺,然後被真武山秘法燒成了灰燼,只是那個男人故意留下了刺客隨身珍藏的兩件寶貝,沒有一併銷毀,難不成這就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過去蹲下,拿起那截不過尺餘長的烏木,極有份量,竟有八九斤重,再拿起小白碗,手指擰轉小碗,仔細凝視,白碗所繪五座山嶽,看名字,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古榆國的五嶽圖。

    刺客的身份,陳平安其實不難猜測,多半是古宅楚氏書生的手下,那人言語之中,便是古榆國皇帝都要與他平起平坐,死前身軀又化作朽木,分明是用了替死之法,更撂下狠話,要找他陳平安的麻煩,後來倀鬼楊晃聊起了妻子的雌榆木芯一事,這就很簡單明了,楚氏書生的大道根本,一是一截古榆所化身軀,二是古宅女鬼的雌榆木芯,故而那個樹妖精魅用了「接連」二字。

    既然是仇家死敵的遺物,陳平安拿得心安理得,不但如此,還有些埋怨這名刺客的家底,也太薄了些,怎麼連幾十顆雪花錢都不帶在身上?

    陳平安將輕巧小碗和沈重烏木一併收入方寸物中,實在是走不動路了,蹣跚著走出十數步,來到一棵牆邊的粗壯杏樹下,背靠牆壁,緩緩坐下,從飛劍十五當中取出一件潔淨衣衫,仔細擦拭血跡。

    總不能跟人說去了趟茅廁,然後跑回去的時候渾身是血,不說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會起疑心,恐怕整條遊廊都要起鬨,今天這麼個熱鬧日子,陳平安不希望自己成為焦點,更不願意因此給劉高華惹麻煩。

    陳平安能吃苦扛痛,可不意味著這份滋味好受,與馬苦玄在圓圈裡拚死一戰,陳平安內臟受傷不輕,現在就只想這麼坐著,什麼都不用多想,湖心高台那邊,還沒有落下帷幕,喝彩聲不斷,視野被一條遊廊和擁擠看客遮擋,陳平安在這邊看不到什麼,便只好抬頭望了眼。

    他身旁這棵老杏樹,冠大枝茂,杏花盛放,佔盡春風。

    人和人,太不一樣了。

    同樣是小鎮出身,馬苦玄不在乎的事情,會格外不在乎,比如別人罵他是傻子,踩髒他的鞋子,但是在他在乎的事情上,馬苦玄見不得別人比他好半點。

    劉羨陽會在陳平安做得比他好的事情上,直接選擇放棄,比如做竹弓、下套子等等。

    泥瓶巷的鼻涕蟲顧粲,則巴不得陳平安做得更好,那麼他顧粲就只需要跟在屁股後頭沾光了。

    當然,這些除了天生性情之外,也跟遠近親疏有關係。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灌了口烈酒,這讓體內氣府的灼燒之感,愈發雪上加霜,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疼得不行,齜牙咧嘴的陳平安,反而越想喝酒,不再大口喝酒,就小口小口喝著,囊中羞澀的酒鬼,酒糟都是人間美食,更何況陳平安酒葫蘆裡的燒酒,味道本來就很好。

    今天小街一戰,憋屈有不少,痛快更多。

    雖然馬苦玄此次還是託大,兩人才勉強打了個平手,但是陳平安對於勝負,一向看的不重,就像阿良說的,千萬別死,要先活著,才能好好活著。陳平安覺得阿良這句話,真是話糙理不糙。

    於是陳平安提起酒葫蘆,高高舉起,高過頭頂,晃了晃,然後愣了一下,哭喪著臉,悻悻然收回酒壺,以至於一些個即將脫口而出的豪言壯語,都給嚥回肚子。

    原來是酒沒了。

    陳平安低頭在腰間別好酒葫蘆,突然記起一事,與飛劍十五心意相通,很快手中就多出一隻繡花袋子,打開後,裡頭有三塊桃花糕,陳平安低頭嗅了嗅,半點沒壞,方寸物真是神奇,過了這麼久,糕點還是跟落魄山接手時差不多新鮮。

    陳平安一手托住袋子,一手捻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細細咀嚼,腦袋靠著牆壁,仰頭望向滿樹杏花。

    吃過了一整塊糕點,就捨不得再吃,小心包好繡袋。

    陳平安滿臉笑意,心想自家鋪子的桃花糕,就是好吃!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讓寧姑娘嘗嘗看,想像著下次見面的場景,陳平安自顧自傻樂呵了一會兒,突然給了自己一耳光,「你傻啊。」

    —— ——

    沒有魏蘗精心搭配的藥桶可以浸泡,當下陳平安身體的痊癒速度,簡直就是御劍和步行的差距,不過休息片刻後,正常行走沒有任何障礙,就在陳平安準備起身返迴遊廊座位的時候,遠處一陣稀稀疏疏的腳步聲響起,一深一淺,多半是男女。

    陳平安想了想,便選擇繼續坐在牆腳根,有杏樹遮掩,只需等到他們離開之後再動身不遲。

    但是讓陳平安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男女二人,似乎男子不是綵衣國人氏,雙方便以寶瓶洲雅言對話,到了光線昏暗的杏樹附近,便開始摟抱在一起,男女踹著粗氣,女子嬌柔婉拒,欲拒卻還迎,男子倒是個臉皮厚的,對著女子的臉龐一頓狂啃,估計兩隻手也沒安分守己。

    陳平安有些坐立不安,這咋辦?出聲提醒一下那對野鴛鴦?還是盼著他們見好就收,差不多就離開此地?

    這種熱鬧還是別湊了,萬一被人察覺,就真是褲襠裡掉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陳平安稍作猶豫,還是決定起身,咳嗽一聲。

    杏樹那一邊的年輕女子尖叫一聲,然後躲在了男子身後。

    男人大踏步繞過杏樹,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面容模糊的陳平安,一看是個兒子不高、清清瘦瘦的少年郎,立即膽氣十足,「別怕啊,這等覬覦你美色的採花賊,便是他打死我,我也不會舍你遠去,總之他想要佔你的便宜,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女子泫然欲泣,不知是害怕,還是感動,肩頭依偎在男子寬闊溫暖的後背上,痴情呢喃道:「柳郎,你真好。」

    陳平安愣在當場,談不上生氣,只是覺得哭笑不得,心想你們兩個小時候也被牛尾巴砸過吧?

    就這麼僵持不下也不是個事兒,陳平安便找了個藉口,故作羞赧道:「公子,小姐,你們可能誤會了,我比你們先到此地,因為第一次進入宅子,不知道茅廁在哪裡,只好……」

    不曾想那個男子一聲暴喝,「登徒子,採花賊,還不把褲腰帶繫上,你這是要做什麼,噁心不噁心,世間竟有你這等色迷心竅之輩!」

    與此同時,他還不忘安慰身後花容失色的女子,「劉姑娘,躲在我身後便是,別被這種傢伙髒了眼睛。」

    最後男人偷偷朝陳平安擠眉弄眼,充滿了得意神色,一臉欠揍表情,好像寫滿了「老子今天就要來一回英雄救美,剛好趁熱打鐵,拿下這個小娘們,有種你小子來打我啊!」

    陳平安看著他。

    挺英俊一年輕男人,身材修長,面如冠玉,典型的文弱書生。難怪大髯漢子經常念叨,讀書人沒幾個好東西,天底下的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也沒幾個是不眼瞎的,竟然瞧不上他徐某人,反而個個喜歡那些病秧子似的書生。

    然後陳平安就一步跨出,瞬間走到那書生面前,一巴掌扇過去,打得橫著倒地,直挺挺昏死過去。

    年輕女子站在原地,張大嘴巴,眼神呆滯,想要尖叫,又不敢,苦苦壓抑,唯恐這個出手行兇的歹人,連自己一併打殺了,到時候自己與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心愛柳郎,豈不是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可是才子佳人的書上,不都是應該父母反對,種種坎坷,跌宕起伏,但最終必然是苦盡甘來,良人美眷嗎?沒有哪本書上寫著書生佳人會給匪人活活打死啊。

    陳平安大踏步離開,顛了顛背後劍匣,頭也不回。
V123210 發表於 2018-2-7 07:54
第二百二十五章夜路

    陳平安回到遊廊坐下沒多久,沒看到張山峰,大髯漢子是個愛說笑話的,便說道士與一位妙齡佳人對上眼,夜遊去了。劉高華跟著瞎起鬨,陳平安當然不信,不過此刻看著郡守嫡子的面容,陳平安眼神有些古怪,心想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吧,猶豫片刻,問道:「你有沒有已經婚配的姐妹?」

    劉高華一頭霧水,「沒啊,姐妹各一人,如今我沒娶妻,她們沒嫁人,全在家裡混吃混喝著,我爹整天埋怨我們是一群酒囊飯袋,俸祿都給咱們仨糟踐了,尤其是準備嫁妝聘禮,害得他好些年沒購置案頭清供。」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有婚嫁就好,否則那個相貌與劉高華有幾分相似的女子,若真是劉高華的姐妹,那麼她一枝紅杏出牆去,說與不說,陳平安都挺為難。

    湖心亭高台那邊很快就落下帷幕,掌聲雷動,劉郡守和馬將軍沒有仗著官身,親自走出水榭,去往高台跟老神仙噓寒問暖,老神仙對答得體,一文一武兩位父母官,都覺得如沐春風,期間還有一個士族弟子模樣的年輕人,死活要跟老神仙拜師學藝,結果很快就被宅子裡頭的管事雜役拖走。

    道士張山峰比陳平安晚回來幾步,看到陳平安就平平安安地坐在原地,如釋重負,玩笑道:「我還以為你掉茅坑裡了。」

    陳平安不願洩露小街一戰,低聲道:「沒找著茅坑,又不好意思去問宅子裡的管事,就想著偷偷找個僻靜地兒,結果找了很久,回來的時候見遊廊人多,不好意思擠進來,就在外邊待了一會兒。」

    大髯漢子促狹問道:「一個勁往陰暗處鑽,就沒見著些卿卿我我的畫面?我可跟你說,這綵衣國尤其是胭脂郡,書生美人最多,閒來無事,就都喜歡看點豔俗禁書,看多了,可不就按照書上寫的路數……」

    漢子說到這裡,劉高華忍俊不禁,使勁點頭道:「就像我家那個小丫頭,十三歲而已,就因為偷看了幾本煙柳書,倒也不是看男女情愛,性子野著呢,從小就嚮往江湖俠義,總嚷嚷著胭脂郡的男子都是娘們,不爽利,她只學書上那些偷溜出繡樓、架梯子翻牆的伎倆,好在她精明,我娘親比她更精明,小丫頭片子就沒一次是得手的。」

    大髯漢子眼前一亮,拍胸脯道:「嚮往江湖好啊,徐某人裝著一肚子江湖水,隨便拎出一兩個故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劉高華白眼道:「別啊,我妹妹歲數還小,徐大俠,咋哥倆交情歸交情,只在江湖裡談,再說了,成了我妹夫,你輩分不虧?」

    漢子笑瞇瞇道:「你不還有個姐姐?」

    劉高華不敢多說什麼,似乎有難言之隱。

    陳平安欲言又止。

    大髯漢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劉高華肩膀上,「看把你嚇的,我徐某人闖蕩江湖這麼多年,紅顏知己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對繡樓閨閣裡的女子,從來不感興趣!」

    筵席散去,在人流中走出宅子,三人返回客棧,劉高華被父親派人逮去應酬關係,雖然兒子不成器,制藝不精,基本上斷了仕途前程,可到底是家中獨子,劉郡守還是希望劉高華將來能夠撐起門面,混得別太難看。

    回去的路上,因為到手兩件東西,陳平安便跟徐遠霞和張山峰詢問法寶一事。

    要怪就怪陳平安以前遇上的人,太不江湖了,阿良腰間就隨便挎了把竹刀,至於少年崔瀺偶然聊起境界和法寶,口氣大到嚇人,好像上五境和中五境的練氣士,和他們攜帶的法寶,都是小孩子玩爛泥巴,不值一提。竹樓裡光腳老人,更直截了當,說我輩武夫,若是依仗身外物,才能行走天下,還不如待在家裡下地干活,當個莊稼漢好了。

    陳平安也很無奈。

    好在經過徐遠霞和張山峰的介紹,才大致瞭解「法寶」的劃分,原來同樣等級森嚴,不比官場品秩遜色多少。「法寶」,是一個很籠統的說法,最底下的物件,是匠器,只能算是鑄造精良的死物,吹毛斷髮、削鐵如泥這些江湖說法,多是形容這個範疇的兵器,以及山上仙家象徵性賜予入門弟子的物件,往往是賣相不錯的匠器,就像道士張山峰的那把桃木劍。

    當然如果是龍虎山天師府賜予下山天師的桃木劍,可就遠遠不止如此了。

    匠器再往上是重器,江湖宗師的神兵利器,大多隸屬此類,材質稀罕,一般練氣士,尤其是無根浮萍、沒有師門傳承的野修散仙,被視為大道門外漢的純粹武夫,修行路上的山腰人,運氣好的話,就有一兩件「重器」,實屬不易,像道士張山峰,就對重器夢寐以求,希冀著以後能夠擁有一件趁手的法劍。

    大髯漢子那把佩刀,其實就是重器當中的佼佼者。

    接下去的靈器和法器,才是真正的「法寶」,靈器分先天后天,先天靈器,更為珍稀,天地所鍾情,孕育出充沛的靈氣,讓修行之人操控起來,事半功倍。關鍵時刻,還能以毀壞根基的代價、反哺主人。小雪錢其實勉強能算此類,只是一顆雪花錢蘊含的靈氣,太過稀少,可以忽略不計,沒有練氣士傻乎乎到汲取小雪錢的靈氣,來助長修行境界。

    後天靈器,例如高品相的黃紙符籙,以及一些被練氣士雕刻、打造而成的神異器物,比如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的那枚玉珮,名為「老龍布雨」,就是靈器之中的頭等物件,價值連城,還有他從宋集薪那邊購買而得的「山魈壺」,更是珍貴異常。

    相比「老龍布雨佩」和「山魈壺」,神誥宗那些練氣士隨身攜帶的縛妖索、鎮妖木,打鬼竹鞭等,雖然同樣是後天靈器,無論是價格還是價值,都是天壤之別。

    靈器之上是法器。

    法,從來都是一個很大的字。

    否則就不會有道法佛法之說。

    法器,蘊含著天地大道的無形規矩。

    專門用以溫養飛劍的養劍葫,穩穩佔據一席之地。當然阿良從魏晉那邊取來的銀色養劍葫,還有正陽山蘇稼腰間懸掛的那枚葫蘆,是養劍葫當中的天潢貴冑,相傳是道祖飛昇之前親手栽下的一串葫蘆藤,結出的六顆葫蘆,再被山巔高人打造成六件養劍容器,自然不是尋常養劍葫可以媲美。

    法器之上還有仙兵。

    十之八九的山上練氣士,終其一生,都無法親眼看到一件仙兵。哪怕是宗字頭的仙家府邸,都未必每一個都擁有仙兵坐鎮山頭。一洲道統執牛耳者的神誥宗,掌門祁真這次破境成功,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上宗賜下一件仙兵。

    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手腕所繫的那把本命飛劍,是他遇上一場天大的機緣際會,以一條大江之水煉化而來,能夠算是一件半仙兵,這才是曹曦最讓人忌憚的地方。

    但是世間最拔尖的仙兵,無一不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存在,擁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享譽浩然天下,比如龍虎山天師府的天師印和那把仙劍,還有潁陰陳氏老祖年少時遊歷天下,偶然所得的一隻青銅小鼎,相傳曾是遠古聖人懸掛腰間的山河大鼎之仿品。

    而本已鳳毛麟角的仙兵之中,又有一種更為傳奇,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澱,孕育出擁有自我意識的「神靈」。

    此神靈,絕非是世俗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之流,所謂的正神不朽金身,在這一類高高在上的「神靈」之前,恐怕就是連土雞瓦狗都不如。

    陳平安心中有數了。

    哪怕拋開五座山頭不說,自己還是很有錢!

    自己當下這一身家當,殷實!

    今晚剛剛從路邊「白撿來」的瓷碗和烏木。

    槐木製成的木劍「除魔」。

    陸沉通過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哪怕撇開世間蛟龍之屬的心頭愛不提,也肯定屬於最上等的靈器材質。

    而齊先生留給自己的三方印章,都是最好的蛇膽石篆刻而成。

    李希聖餽贈的風雪小錐筆,以及一大摞材質珍貴的符紙。

    腰間那枚在法器中極為特殊的養劍葫,是絕大多數中五境劍修都要垂涎三尺的寶貝。

    兩把暫時認可他作為主人的本命飛劍,初一和十五。

    所以陳平安獨自走回屋子的時候,腳下帶風,像極了沒在路上遇見某某某的青衣小童。

    雖然暫時無法斷定

    喝酒喝酒!

    養劍葫蘆已經沒了酒,陳平安就去跟客棧店夥計詢問酒水價格,一聽最差的胭脂郡土釀,一斤最少也要八錢銀子,至於客棧的招牌胭脂酒,一斤要價十兩,而且絕不還價!陳平安的酒葫蘆能裝下十來斤酒水,十斤最貴的胭脂酒,也才一百兩銀子而已!又不是一百顆山上神仙專用的雪花錢,不喝這樣的美酒,對得起自己身上那一座座金山銀山的靈器法器?

    於是陳平安果斷要了十斤土釀燒酒。

    原本三人已經各自回屋,結果劉高華又來了客棧,先敲了張山峰的屋門,這位胭脂郡的天字號官宦子弟,當時滿臉尷尬,身後還跟著一對郎才女貌的年輕男女,女子面容與劉高華有些相似,估計就是他姐了。把事情跟張山峰一說,原來是跟他們來討要一點江湖兒郎的跌打藥,說是柳公子今夜去看老神仙,人太多,又是夜路,就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腦袋了,腦子到現在還暈乎乎的,郡城內的藥鋪早已關門,他姐實在不放心柳公子,聽說弟弟認識江湖豪傑和山上神仙后,就想著幫忙看看,千萬別落下病根子,一切開銷,她來付錢。

    道士張山峰便領著三人去了徐遠霞的屋子,大髯漢子也爽氣,給那位文弱書生看了看,說不礙事,看那女子不太情願,漢子何等老辣,便笑著從包袱裡掏出一貼清涼膏,讓姓柳的書生貼在太陽穴上,保證藥到病除,而且絕無後遺症。

    女子這才放下心來,坐在凳子上,柔柔的眼神,痴痴望向讀書人,滿是愛憐疼惜。書生就安慰他不用擔心,咬文嚼字,文縐縐的。

    大髯漢子最受不了這些,看得直牙酸。

    張山峰雖然是出家人,但是湊熱鬧一點不含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立即跑去把陳平安扯過來。說是劉高華的姐姐,模樣挺端正一姑娘,今夜帶了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估摸著很快就會是郡守府的乘龍快婿了。陳平安剛倒完酒,裝滿養劍葫,一屋子酒味和空酒壺,見張山峰不把自己抓去看好戲就誓不罷休的架勢,因為不願在酒的事情上露出馬腳,就只好放棄練習劍爐的念頭,跟著他去往徐遠霞的屋子,等陳平安一進去,月下幽會的那對才子佳人,就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氣。

    敵不動我不動。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屁股坐在桌旁,摘下酒葫蘆開始喝酒。

    姓柳的書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劉高華的姐姐,那個被才子佳人小說毒還不輕的女子,更是心虛,畢竟一個富貴門庭裡的黃花大閨女,跟陌生男子私定終身只差一步,怎麼看都不是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好事,雖說胭脂郡民風開放,可是一郡太守的嫡長女跟外鄉書生摟摟抱抱,給人撞了個正著,若是熟人,恐怕明天半座郡城都要傳開了。

    劉高華納悶道:「怎麼,你們仨認識?」

    還是姓柳的書生會瞎編,咳嗽一聲,解釋道:「今夜我與你姐姐在湖邊散步,恰好遇上了這位公子,背負劍匣,真真正正是龍驤虎步,氣概非凡,頓時被公子的氣度折服,自然過目難忘,此時再會,榮幸之至!」

    書生對陳平安拱手行禮,眼神之中充滿了祈求和可憐。當時他不過是見杏樹底下的少年,小胳膊細腿的,便想著老天爺賞賜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自己英雄救美,若是錯過,豈不是枉費了月老牽紅線?於是就有了那麼一場結局不太美好的「誤會」。

    陳平安對此人談不上太多喜惡,好感肯定是沒有,便呵呵一笑,倒是沒有揭穿書生的老底,算是留了迴旋餘地。

    說到底,陳平安還是不願意摻和劉高華的家務事。

    這樁姻緣是好是壞,是良人美眷,天作之合,還是注定一場露水鴛鴦的孽緣,跟他沒關係。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劉高華換成被陳平安當做真正朋友的道士張山峰,陳平安肯定要直言不諱,哪怕不當面說破,私底下也會跟張山峰提醒一聲,就說你的未來姐夫,做人不太地道,不像是書香門第走出來的翩翩公子。

    到最後,據說是一路遠遊求學至此,這個姓柳的書生,在一場廟會偶遇劉姑娘的落魄寒士,竟是窮酸到了要跟人蹭住的份上,因為客棧已經實在騰不出空屋子,劉高華就在那邊賠笑臉,求著大髯漢子和張山峰他們收留,這讓徐遠霞大開眼界,當小舅子當到這個份上,也算少見,不但沒有嫌棄柳姓書生的家世,反而幫著姐姐隱瞞這段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

    柳姓書生不敢跟陳平安住一間屋子,也不願意跟大髯漢子待一起,總覺得自己細皮嫩肉的,大髯漢子這葷素不忌的模樣,太嚇人。就挑了那個最正常最順眼的年輕道士,張山峰對此倒是沒有意見。

    劉高華帶著依依不捨的姐姐離開客棧。

    姐弟二人走在即將夜禁的寂寥大街上,劉高華在快到郡府家門口的時候,輕聲道:「姐,我不太喜歡那個人,但是既然你喜歡他,我能做的都會做。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錯了,也別覺得有什麼,天塌不下來,爹打罵也好,氣急了做出了過火的事情也罷,到時候你都別怕,有我呢,我是你弟弟嘛。」

    女子輕輕踢了一腳弟弟,惱羞成怒道:「劉高華!你就不能念一點姐姐的好啊,說什麼晦氣話!」

    劉高華轉頭做了個鬼臉。

    女子故作驚嚇狀,嚷嚷著鬼呀,拎起裙襬,碎步跑向郡守府大門。

    劉高華嘆了口氣,快步跟上。

    劉高華突然停下腳步,猛然間轉過頭去,空落落的街道,再環顧四周,還是沒看到任何異樣,他搖搖頭,繼續前行。

    因為剛才這一刻,他覺得脖子後邊和背脊都涼颼颼的。

    劉高華心裡不斷安慰自己,怕什麼,自己是跟爹一起見過老神仙的人,還跟那位仙風道骨的老仙長當面聊過幾句天,沾了那麼些仙氣,就算世間真有污穢的髒東西,比如古宅裡的樹妖那般,如今肯定也近不了身。

    在雜役關上府邸側門的那一刻,遠處一條僻靜的空曠街道上,剛好有巡夜更夫開始敲更,只是不知為何,明明是三更天的時辰,卻打著四更天的鑼。

    在這座胭脂郡郡內的街上,沙啞聲響幽幽響起,「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巡夜多年的目盲老更夫,手持銅鑼,原本應該帶著一位負責持梆敲更的啞巴同伴,多年配合,熟稔至極。

    但是老更夫並不知道,同伴換成了一位白衣女子,她一次次敲鑼,鑼面上都會有鮮血四濺,但是不等鮮血濺落在街面,就化作縷縷黑煙,迅速散去。

    目盲老更夫還是一聲聲嘶啞喊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V123210 發表於 2018-2-10 00:38
劍來 第二百二十六章匣有兩劍,降妖除魔

    客棧這邊一夜無事。

    陳平安獨自住在廊道盡頭的屋子,入睡前,練習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各一個時辰,最後拿出那隻繪有五嶽真形圖的瓷碗,以及燒成焦炭似的烏木,翻來倒去,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半點眉目。

    希冀著兩樣東西能夠價值一兩百顆雪花錢,陳平安收起沉甸甸的烏木,將養劍葫蘆裡的土燒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後在燈下翻看劉高華送給自己的兩本山水遊記,時不時小酌幾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燈上床之後,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回味跟馬苦玄的小街一戰,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光腳老人傳授的幾招拳法,陳平安當時哪裡敢藏私,大戰酣暢,時時刻刻生死一線,只得傾囊盡出,無形中對於鐵騎鑿陣在內的那幾式拳法,感悟更深一層。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的神人擂鼓式,直覺告訴陳平安,如果再讓自己一口氣打出二十拳,就像古宅對付身披甲丸光明鎧的樹妖書生,馬苦玄極有可能早早就要認輸。

    但是,陳平安思來想去,都覺得讓馬苦玄自以為險勝一招,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不過跟這位真武山天之驕子,勉強算是打個平手,陳平安其實沒有太多勝負之外的感觸,一來是根本不知道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義,二來馬苦玄厭惡泥瓶巷的陳平安,陳平安何嘗不是討厭這個杏花巷的同齡人。

    人和人之間確實講究緣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會心生好感,就像春寒嚴冬裡的陽光,比如齊先生、李希聖和張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則是酷暑時節的日頭,怎麼看怎麼刺眼,就像馬苦玄,還有老龍城的苻南華、清風城許氏婦人。

    陳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頭,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壓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氣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會不會一條大江都會被攔腰斬斷,劈出道路?會不會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開出一條峽谷?

    天濛濛亮,陳平安就起床在屋內練習六步走樁,沒過多久,發現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綠樹的庭院朗誦,正是那個姓柳的書生,頗有幾分寒窗苦讀的風範,抑揚頓挫,所讀內容都是聖人教誨。

    陳平安繼續練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就有客棧各個屋子的住客,開始破口大罵,一些個脾氣暴躁的江湖豪客,乾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開窗去,就砸下去。雞飛狗跳,那個姓柳的讀書人也起了犟脾氣,蹦跳著四處躲閃,口中朗讀聖賢經典的嗓門越來越大,這一下就惹了眾怒,好些用被縟矇住腦袋都沒用的客人,罵罵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那邊開始跟柳姓書生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

    雞飛狗跳。

    一炷香後,陳平安和大髯漢子坐在張山峰屋內,年輕道士正在幫著柳姓書生包紮腦袋。

    客棧掌櫃剛剛黑著臉走出去,氣得咬牙切齒,攤上這樣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還打罵不得,畢竟是郡守之子帶來的貴客,啞巴吃黃連,真是一肚子憋屈。問題在於下榻這座客棧的人物,身份都不簡單,不是腰纏萬貫的各地商賈,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俠,全部是不容小覷的過江龍,給這個讀書人這麼大清早一折騰,以後生意還怎麼做?還要不要回頭客了?

    柳姓書生名叫柳赤誠,是白山國人氏,書生介紹自己家鄉的時候,著重說了「觀湖書院附近」六個字,好像這比龍尾溪陳氏的那個前綴還要榮光。

    之後他們在客棧閒來無事,柳赤誠還是會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是跟劉高華姐姐幽會踏春,大髯漢子帶著陳平安和張山峰去往郡城裡的名勝古蹟,文武廟是必去之地,胭脂郡的城隍閣的集會也要去,回來的時候徐遠霞眉宇之間有些陰霾,張山峰問起也只說是舟車勞頓。

    這次南澗國渡口的下船,南下路程,道士張山峰是要往老龍城去,跟陳平安一路,大髯漢子是要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說是給朋友護送一樣東西,那位朋友是江湖裡認識的,很投緣,跟兩人暫時同路,至於雙方何時分道,得看下一處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沒有等到神誥宗那伙下山歷練的老少仙師,倒是等到了那位古宅老嫗,她一路尋到了郡守府邸,見著了劉高華,然後劉高華帶路來到客棧,給眾人報了喜訊,原來不知為何古宅週邊的山水氣運,好似天地翻轉、乾坤顛倒,污濁之氣全部換成了清靈之氣,如今女主人不但永絕後患,不用擔心墮為惡鬼,身體肌膚也開始痊癒,反哺倀鬼身份的楊晃之後,順帶著男主人也開始溫補神魂,境界逐漸攀升,竟然有了一絲破開瓶頸躋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連連。

    至於其中緣由,老嫗只說猜測是神誥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

    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覺得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出理由。

    陳平安從頭到尾聽著,雖然一肚子驚濤駭浪,可是臉色如常。

    老嫗臨行前,說是幫陳平安拎了一壇路上買的好酒,兩人便回到陳平安房間,陳平安剛關上門,老淚縱橫的老嫗就要下跪,嚇得陳平安趕緊攙扶住老嫗,死活都不受這一大禮。因為當時在灶房裝酒入葫蘆的關係,陳平安故意洩露天機,所以老嫗知曉一些內幕,生出一些揣測,也不奇怪。

    老嫗沒有多問什麼,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

    老嫗只是在離去之前,掏出一包用絲絹包裹的東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輕聲解釋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盡,從此世間便沒了這位禍害一地山水的神祇,當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爺當時趕緊聞訊趕去,趕在那幫神誥宗仙師到來之前,偷偷撿了秦姓山神的大半金身碎片過來,大小總計八塊,按照老爺的說法,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遺物,不該有這麼多才對,想來姓秦的生前也有過一番古怪機緣,不管如何,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東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國朝廷密庫,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陳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們主僕三人報恩了。」

    說到這裡,老嫗又紅了眼眶,「事實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裡是幾塊金身碎片能夠償還,只是宅子如今實在沒什麼家底,我家夫人便為陳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懇請公子以後只要路過綵衣國,一定要去宅子裡坐 ……」

    陳平安只得點頭。

    老嫗最後悄聲道:「夫人如今相當於半個淫祠神靈,遠觀胭脂郡城的氣象,發現這兩天,每夜總有縷縷陰氣在城中裊裊升起,讓夫人心神不寧,還望公子早點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廣大,老爺經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駛得萬年船,莫要事事摻和,哪怕次次有驚無險,可畢竟難免耽誤修行,總是不美。」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把老嫗送到客棧門口,老嫗笑道:「惟願公子遠遊順遂,平平安安。」

    從始至終,老嫗都沒有去看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

    陳平安目送老嫗身影消失於人海,轉身小跑回大髯漢子的屋子,喊上張山峰,陳平安將老嫗發現胭脂郡城內的氣象異樣,大致說了一通。漢子握住腰間刀柄,點頭道:「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訴你們,是害怕你們兩個年輕人熱血上頭,非要趟這渾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膽敢公然在郡城內行兇,全然不把城隍閣和文武廟在內三尊神靈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頭,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說不得給人打牙祭都不夠塞牙縫,不過一國郡城,這麼大的地盤,往往藏龍臥虎,更有高手坐鎮,真要打起來,佔據天時地利,未必沒有勝算。說到底,還是要看綵衣國朝廷跟山上關係如何。」

    陳平安問道:「距離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嶽神祇,大概有多遠?真出了事情,他們能夠第一時間趕到嗎?」

    大髯漢子略作思量,盤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嶽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綵衣國的山嶽神祇,修為都不會太高,畢竟疆域太小了,遠遠比不得那些版圖遼闊的王朝,恐 撐死了就是中五境裡的洞府境。」

    張山峰皺眉道:「那麼一旦離開山嶽地界,戰力豈不就只相當於第五境的練氣士?」

    徐遠霞無奈道:「天地規矩就是如此,沒辦法。」

    張山峰問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劉高華的父親,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位駐軍在郡城附近的馬將軍,看著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準備,說不得能夠讓暗中潛伏的妖魔邪祟知難而退。」

    徐遠霞嘆了口氣,「並非我嚇唬你們,也絕不是我徐某人貪生怕死,這件事很棘手,且不說郡城那邊一定不會相信,哪怕太守和將軍都信了,願意冒著謊報軍情、事後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風險,火速通知朝廷,那麼你們知不知道,從郡城的消息傳遞到綵衣國京城,再到六部衙門的審核、禦書房的決議,最後到朝廷頒布聖旨,秘密號令山水神靈救援郡城,這期間需要耗費多長時間?再退一步說,聖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練氣士,山水神靈都離開地盤趕來,一旦有所風吹草動,郡城給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動,大掠一番,揚長離去,那麼到最後,秋後算賬,算誰的帳?」

    徐遠霞指了指年輕道士和木匣少年,「你們信不信,到時候我們三個,會被當成跟妖魔串通一氣的同黨?揭發彈劾我們的人物,不是劉郡守,就是那位馬將軍,更壞的結果,是妖魔一開始 另有謀劃,是想要調虎離山,到時候我們這邊風平浪靜,某個仙家門派,或是別處州郡大城給掀了個底朝天,我們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別人揭發,當場就會淪為綵衣國殺無赦的賊人。」

    道士張山峰一臉呆滯,有些不敢相信。

    徐遠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這般讓人欲哭無淚的事情,我不但親眼見過,也曾親身親歷過,好幾個朋友就死於『好心』兩個字上頭……」

    徐遠霞指了指不遠處的包袱,淡然道:「具體事情就不說了,反正四個朋友,最後只活下來一個徐遠霞,其中一人連屍體都沒了,其餘兩人好歹還能讓我幫著收屍,兩隻骨灰罈,一隻已經送給他家人,還餘下一個,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鸞國的原因了。」

    難怪當時古宅,大髯漢子兩次讓張山峰和陳平安趕緊離開。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問題,「徐大俠,你後悔那次選擇嗎?」

    漢子低頭悶悶喝了口酒,抬起頭後,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著的,都快要後悔死了。」

    這可能是這位滿腔豪氣的刀客,頭一次如此不豪氣。

    陳平安沒有直白無誤地開口說留下,或者離開。

    當初帶著李寶瓶他們遠赴大隋遊學,陳平安事事做決定,是需要他這麼做,容不得他流露出絲毫的怯懦和猶豫。

    如今孑然一身遊歷江湖,已經不需要陳平安一定要為了別人去做什麼。

    張山峰顯然束手無策,左右張望,問道:「那咋辦?」

    徐遠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個不停。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留下來,遇上事情,我們三個強行出頭,是不是極有可能自保都成問題?」

    徐遠霞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怕就怕對方裡應外合,以有心勝無心,換成是我,一定會設法壓製文武兩廟的神靈,更何況看樣子,此地文武神靈受古宅陣法和淫祠山神的影響,早已實力不濟,很容易出現紕漏,好在之前我進入城隍廟,觀其香火、建築格局和氣象,似乎不差……」

    陳平安問道:「我們能不能直接找到這位城隍爺?把事情跟他說清楚?郡守和將軍不瞭解這些神神怪怪的厲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計能用官場上的那一套推脫責任,可是這位城隍爺可是與郡城安危慼慼相關,說句難聽的,劉太守能躲起來,馬將軍可以按兵不動,城隍爺是絕對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圖謀,肯定會第一個針對本地城隍爺,所以城隍爺肯定比當官的更 心。」

    大髯漢子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聲道:「可行!」

    道士張山峰笑著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陳平安開門後,看到柳姓書生和劉高華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劉高華一屁股坐下後,倒了滿滿一杯酒,「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剛才城隍閣那邊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個身子都裂了,還滲出鮮血來,淌了一地,不但如此,城隍廟裡邊,滿地的蛇鼠蠍子,噁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經派人關了城隍廟大門,免得嚇到老百姓。」

    大髯漢子滿臉凝重,默不作聲,跟陳平安和張山峰對視一眼。

    陳平安問道:「文武兩廟有什麼狀況嗎?」

    劉高華愣了愣,搖頭道:「這個倒是不太清楚。那邊我們當地人都不愛去,沒啥好看的。」

    面對陳平安,女子還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離陳平安最遠的柳郎身邊,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聽父親跟一位來府上做客的老道長提起過,兩廟的香火雖然鼎盛,可卻是屬於有人供奉沒誰吃的,老道長也頗為無奈,說朝廷對此也是實在沒法子,綵衣國就這麼點份額,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嶽正神坐鎮此地,還說若是胭脂郡能夠出現一位讀書種子,成功進入觀湖書院,此處風水,說不定可以有所改觀。我爹便長吁短嘆,直搖頭,說這樣的讀書種子,哪裡是胭脂郡能夠求來的。」

    柳赤誠一臉茫然,疑惑道:「你們在聊什麼?什麼文武廟什麼山嶽正神?觀湖書院我倒是熟悉,就在咱們白山國邊境嘛,我還曾經 次進去遊覽過,那我能不能算半個讀書種子?劉姑娘,你放心,觀湖書院每年都會從白山國招收一名讀書人,算是對白山國的優待,說不定哪天我柳赤誠就可以……」

    劉高華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裡那點墨水,比我多不了幾兩。」

    柳赤誠悻悻然不再說話。

    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家學問,對付女子管用,對付讀書人不太管用。

    閒聊之後,姐弟二人離開,臨走前,劉高華記起一事,提醒道:「在城隍閣那邊,聽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開始戒嚴,出城容易進城難。但是保不齊後天就連出城都難了,所以柳赤誠打算今天就離開,你們三人呢?事先說好,如果真的戒嚴,肯定是馬將軍那邊親自插手,到時候我這個郡守之子,可沒本事幫你們網開一面,要走最晚明天就走。」

    柳赤誠已經帶著劉高華姐姐離開屋子,在張山峰屋子那邊依依惜別,好在有劉高華在旁邊等著,這對年輕男女沒敢如何卿卿我我。

    徐遠霞關上門後,手指輕叩桌面,「城隍閣十有八九是已經出現問題了。看來這幫邪魔外道所謀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爺,目前是修為下降,給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閣內,還是已經徹底遭了毒手。現在形勢惡劣,但是也趨於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駐軍應該有所警惕,我們如果這個時候通風報信,可信度就會高出許多。」

    年輕道士望向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不然咱們知會一聲郡守府,再離開郡城?」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和徐大俠一起跟上劉高華他們,一起去往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閣,探探虛實,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都利於我們做出正確的決定。」

    張山峰不疑惑為何要分道揚鑣,而是想不明白為何不是自己代替陳平安,去往危機重重的城隍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你和徐大俠一個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風陣陣,好顯示自己的宗師風範,一個需要駕馭桃木劍亂飛,表明自己是龍虎山最擅長降妖除魔的張天師,我去做什麼?打拳給太守大人看啊?」

    大髯漢子哈哈大笑,張山峰也想通關節,說是讓陳平安稍等,然後起身去屋子包袱取出三張符籙,兩張是品相最低、卻最為實用的邪風點火符,一有邪祟陰煞之氣,黃紙就會自行燃燒起來。最下邊那張則是又名甲馬符的神行符,澆灌靈氣或是真氣,一炷香內就可以飛奔如馬,禦風而行,不耗體力。

    陳平安沒有拒絕,將三張符籙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年輕道士瞪眼道:「陳平安,你可不能跑!」

    陳平安趕緊擺手。

    張山峰自顧自笑起來。

    陳平安獨自跑路的話,道士張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張價格不菲的神行符,但是他最心疼的,還是自己少了一個好朋友。

    三人在客棧門口分開,徐遠霞帶著張山峰,跟隨劉高華去往郡城西邊的郡守府邸。

    陳平安剛好跟往東出城的柳姓書生順路,只不過一個徑直去城東門,一個去往東北邊的城隍閣。

    沒了劉姑娘在場,柳姓書生就沒有讀書人的心理包袱了,低頭哈腰跟在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陳公子?你是不是傳說中的武道宗師?雖然年紀輕輕,初出茅廬,但是因為天資太好,出身名門,所以其實在江湖上已經是屈指可數的高手?所以那天夜裡的那一巴掌,才能那麼虛無縹緲,讓我看都沒看見你的出手,半點煙火氣都沒有,算不算臻於化境?」

    陳平安無奈道:「只要是個練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對方出手。」

    柳姓書生覺得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陳公子你一定是隱於市井的江湖宗師,要我猜測啊,說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譽數國的綵衣國劍神,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要不然誰會出門的時候攜帶兩把劍?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劍神當年行走江湖的佩劍『燭陽』,對不對?給我摸一摸唄?」

    陳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像力,不願跟他糾纏不休,板著臉點頭道:「對對對,就是燭陽,你可得小心,鞘內充滿了凌厲劍氣,只要你一拔出劍鞘,就會立即被劍氣削得皮開肉綻,你怕不怕?」

    「不怕。」

    柳赤誠搖頭道,原本想要摸一摸劍匣的雙手,此刻已經乖乖放在身後。

    兩人分開後,柳赤誠繼續沿著街道去往城門,這位文弱書生突然抬頭,瞥了眼站在城樓上的一抹身影,正是湖心高台上的那位老神仙,老神仙此刻身邊還站著身披鎧甲的馬將軍,以及兩位歲數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對著郡城指指點點。

    柳赤誠嘖嘖道:「引賊入室而不自知啊。」

    那邊,陳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閣外的廣場,凝神望去,因為不是練氣士,看不出什麼氣象端倪,但是純粹武夫的直覺,告訴陳平安,那棟紅牆綠瓦、龍火琉璃頂的城隍閣,比起先前遊歷之時的安靜祥和,多出了一絲血腥陰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丟了一塊木炭上去,可能尋常路人不會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夠好,就能看得到,而且無比扎眼。

    城隍閣門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經不准許香客進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環顧四周,尋找一處相對僻靜的高牆,悄悄走去,同時捻出一張邪氣點火符。

    到了那邊,趁著四下無人,腳尖一點,陳平安越過牆頭,翻身落在牆內,雙腳才落地,指尖符籙就燃燒殆盡。

    這明擺著是不用如何試探虛實了,已經是實打實的妖魔作祟。

    陳平安一手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燒酒。

    一手繞過頭後,拍了拍身後木匣,槐木劍被取名為除魔,阮師傅鑄造的那把,暫時命名為降妖。

    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麼瞧不上眼,說什麼爛大街啊俗不可耐啊,陳平安還是覺得降妖除魔這兩把劍的命名,很好。

    既然自己取了這麼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負了。

    陳平安一腳輕輕挑開猛竄而來的毒蛇,看似輕描淡寫的挑開,那條毒蛇在空中就已經骨碎肉爛。

    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遠處矗立於朱漆大門外的兩尊天官泥塑彩繪神像,一左一右,滿身鮮血流淌不已,還有無數色彩斑斕的毒蛇纏繞蠕動,更有大如手掌的蠍子,立於神像頭頂或是手臂之上,通體漆黑如墨,耀武揚威,甚至還有老鼠從破碎的神像腹部、臉頰鑽進鑽出,大膽至極。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家鄉神仙墳的慘淡光景,頓時火冒三丈,沿著牆根緩緩而行,儘量讓自己頭腦清明,呼吸平穩,畢竟出拳強弱,以及一身真氣厚薄和運轉快慢,跟肚子裡的火氣大小,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邊走邊在心中默念:「陳平安,確定打不過的話,就要跑得足夠快!」
V123210 發表於 2018-2-10 00:39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出劍了

    胭脂郡城隍閣供奉的城隍爺名為沈溫,生前曾是綵衣國的御史台大夫,以剛正不阿享譽朝野,留下過「生為忠臣,死為直鬼」的名言,三百年間一直香火鼎盛。

    因為之前和徐遠霞張山峰來過一趟城隍閣,陳平安熟門熟路,胭脂郡城隍閣分四殿,兩尊原本威風凜凜的彩繪泥塑天官像,立於儀門之前,只是當下已經慘不忍睹,蛇鼠成災。

    陳平安沿著圍牆走了數十步,城隍閣廣場仍是沒有邪祟之物露面,陳平安便不再猶豫,祭出一張袖中所藏的陽氣挑燈符,黃紙符籙在陳平安身前一臂距離外懸停,微微飄蕩,當陳平安踏出一步後,它便自動往儀門那邊緩緩飛去,陳平安心中大定,城隍閣雖然遭難,整座廣場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閣後方建築,肯定尚有靈氣殘餘,否則挑燈符不會前行,注定會往高牆那邊退去。

    挑燈符散發出淡淡的昏黃光暈,素潔光輝將陳平安整個人籠罩其中,雙腳所過之處,地上那些蜈蚣蠍子在內的五毒之物,紛紛避散,經過儀門的時候,大概是被那張挑燈符的光線漣漪波及,左右那兩尊道家天官像身上的蛇鼠蠍子,全部從正面繞到泥塑神像的背後,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陳平安屏氣凝神,繼續緩緩前行,儀門之後是大殿,懸掛金字匾額,大殿祭祀神靈不是城隍爺,而是綵衣國一位開國功勛武將的坐像,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總計八位屬官。那塊綵衣國先帝親筆題名的匾額,此刻金漆剝落大半,有一條碗口粗細的黑色大蛇,盤曲其上,身軀下掛,探出頭顱朝陳平安吐出蛇信,呲呲作響,像是在示威和警告。

    當陳平安跨過門檻,黑蛇驟然間一躍而至,張開血盤大口,被陳平安頭也不抬地擰腰側身,以五指攥住黑蛇頭顱,手腕輕抖,這條畜生頓時酥軟無骨,當它被扔出去後重重摔落在地上,早已斃命。

    陳平安跟隨晃晃悠悠的挑燈符繼續前行,過了大殿,又是一片廣場,只是佔地較小,古樹森森,矗立有一塊石碑,是綵衣國皇帝冊封一國城隍神靈的誥文勒石,當時陳平安還專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字寫的真一般,甚至比不得少年崔瀺。

    也虧得已經改名為崔東山的大驪國師不在身邊,否則肯定要氣得不輕。

    廣場左右各有財神殿和太歲殿,一個燒香磕頭,祈求財源廣進求,一個禮拜本命太歲,希望無災無禍,所以老百姓在這裡磕頭,似乎比在大殿叩拜來得更加虔誠。

    挑燈符筆直向前飛掠,陳平安就緊緊跟隨,不做絲毫停留。

    陳平安猛然回頭望去,那塊矗立在古柏樹下的高大石碑,似乎有白影一閃而逝。

    兩側財神殿太歲殿,依稀傳出鶯鶯燕燕的女子嗓音,極其細微,似乎在相互調笑,嫵媚背後,透著一股陰寒,就像是陰間的女鬼在向陽間發聲,笑聲就那麼一點點滲過陰陽界線,藉著有古樹樹蔭的遮蔽,從兩殿透過窗戶,進入廣場,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陽光照射,如雪消融,輕淡許多,可仍是傳入了陳平安的耳朵。

    陳平安皺了皺眉,轉頭前行。

    只要再往前走十數步,就能夠走入這座城隍閣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溫的城隍殿。

    除去暫時只是做樣子的木匣雙劍,養劍葫蘆裡的兩把飛劍,可謂一身拳法之外的絕對主力。

    但是外物當中,與陽氣挑燈符一樣,出自李希聖贈送的那本古籍,《丹書真跡》,陳平安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是當初在古宅消滅油紙傘內的銅錢陰物之後,陳平安怕有意外,臨時畫符而成,後來與姓楚的古榆國樹妖一戰,沒來得及用出,就已經被初一十五先後兩劍斃命,擊殺了一截古榆樹化身。

    再就是剩下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三張縮地符,後者主要是配合神人擂鼓式,當然用來跑路逃命,肯定不比道士張山峰借給他的神行符遜色。

    在陳平安轉頭的瞬間。

    石碑之上,就出現一位白衣女子,坐在石碑頂部,披頭散髮,一頭青絲遮覆臉龐,看不清面容。

    但是她伸出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無血肉,骨指輕輕敲擊石碑頂端,瞬間出現一個鮮血噴湧的泉眼,往下流淌滑落,很快石碑上邊洋洋灑灑千餘字的古樸碑文,就彷彿變成了一封鮮紅血書。

    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襲白衣依舊纖塵不染,沒有沾上哪怕一滴鮮血。

    女子抬起頭,依舊是青絲覆面,開始婉轉歌唱,不知是否一首綵衣國早已失傳的古老鄉謠,咿咿呀呀,白衣女子一邊低聲唱著,一邊抬起手臂,伸出兩根白骨手指,捻起一卷青絲,輕輕搖晃,雙腳不穿鞋靴,骨肉相間,倒是比起手指要多出些血肉來,雙腳晃蕩,濺起一陣陣石碑上流淌著的血花。

    相較於左右兩殿歡聲笑語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聲清晰可聞,頭頂古柏隨風颯颯作響,像是在與之唱和。

    女子好似唱到了開心處,又抬起一隻枯骨手掌,輕柔翻轉。

    兩側財神殿太歲殿的緊閉房門,啪一下打開,各自搖搖晃晃走出一位男子,財神殿那邊走出的男子,年紀輕輕,一條胳膊被齊肩砍斷,不知所蹤,但是已經止血,剩餘那隻手倒拖著一把青鋒長劍,臉色雪白,雙眼無神。

    太歲殿那邊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跨過門檻,細看之下,此人竟是給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頭顱只靠著一點皮肉牽連才沒有離開身體。

    隨著石碑上白衣女子的手腕轉動,兩位步履蹣跚的男子,剎那之間,動作變得靈活矯健,開始在廣場上起舞。原來白衣女子枯骨手指的指尖,有一絲絲透明的光線掛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絲,蛛絲纏繞住兩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們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開了門的兩座大殿內,不斷有白衣女子拖曳著滾滾黑煙,在門口附近迅速飄蕩,望向男子的模樣,她們吃吃而笑,充滿了譏諷和仇恨,只是門外的陽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塹,讓她們不敢輕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位白衣女子按奈不住,帶著陣陣黑煙,迅猛衝出,圍繞著兩名男子的屍體飛旋,不斷用手指撩撥男子的慘白臉龐,從他們背後繞過,從腋下向上飛掠,但是她們也為這一時之歡愉,付出了陽光曝曬之後,徹底煙消雲散的代價。

    陳平安站在主殿的門檻外,那張陽氣挑燈符像是撞上了一堵牆壁,一次次磕碰晃蕩,止步不前。

    黃紙符籙蘊含的陽氣逐漸消逝。

    陳平安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貼在一層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無法破開。

    陳平安雙指併攏,轉過身的同時手腕猛然一擰,靈氣所剩不多的那張挑燈符,急急飛掠向廣場,在兩名傀儡屍體的頭頂繞行一圈,兩位男子啪啦一聲,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線一根根繃斷,屍體倒地後,鮮血橫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並不動怒,倒是兩殿內的那些女子們張牙舞爪,望向陳平安的視線中滿是刻骨恨意。

    只要墮入惡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腸,便再無儒家亞聖所謂的人性本善,竹籃打水,最終點滴不剩。

    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輕聲道:「這位小姐,死者為大,不管你們生前有什麼恩怨,就這麼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聞,繼續歌唱,這次用上了寶瓶洲雅言,陳平安聽得懂了。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女子聲調平緩,竟然帶著一點平靜祥和之意,聽不出半點憤懣恨意。

    陳平安聽得懂文字大概,卻聽不明白其中蘊含的深意。

    陳平安也沒心思去揣測這些,如今被城隍閣主殿與外邊被某種術法隔絕,應該是城隍爺被拘押其中,不得外出巡守郡城,幫助胭脂郡渡過這場即將到來的浩劫。

    陳平安背後大殿之內,就是供奉城隍爺沈溫在內三尊神像的城隍殿,沈溫神像高達三丈有餘,需要香客遊人抬頭仰望,左右文武神像也有兩丈高,分別手持鐵鐧和官印。

    傳聞在兩百年前,有一位別洲的張姓道士遊歷至此,有感於胭脂郡的民風淳樸,返回家鄉後,很快龍虎山當代天師就賜下一枚「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那個時候眾人才知曉,原來年輕道士竟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這樁美談,半洲皆知,市井傳言,那枚來歷顯赫的金質印章,早已被綵衣國皇帝秘密珍藏在國庫當中。

    裡頭還有一幅巨大壁畫,畫有九九八十一位大袖飛舞的美人。

    被後世譽為「墨彩如生,吹氣如活」。

    陳平安見那白衣女子無動於衷,便不再多說什麼,悄悄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蘆。

    轉身就是一拳砸在那層「冰面」上,陣陣漣漪蕩漾而起,門檻內城隍閣的三座神像都像是在搖晃。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一拳一拳砸在冰面上,正是神人擂鼓式。

    當然還要提防石碑那邊女子的暴起行兇。

    一聲嘆息在一棵參天古樹上邊響起,是少女嗓音,「傻瓜,那是兩位五境大修士聯手布下的陣法,便是我師父一時半會都奈何不得,否則城隍老爺怎麼可能出不來。你一個武把式,也想硬生生鎚破?省點力氣吧,趁著那女鬼對你還沒起殺心,早點離開此地,不然下一次又有傻瓜闖進來,你就是翩翩起舞的牽線木偶了。」

    可能是陳平安打拳打得太過「隨心所欲」,所以彰顯不出半點威勢。

    讓躲在樹上的奇怪少女難免心存輕視。

    跟馬苦玄在小街一戰後,如今陳平安的拳意愈發內斂,平時練拳的走樁更慢,更加契合「溫養」二字,一般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外家拳之所以會出現「招邪鬼上身」的結果,就是不得其法,沒有登堂入室,以至於練拳越勤快,越傷體魄神魂。

    不過陳平安雖然走樁慢,練習立樁劍爐時的氣機運轉速度,卻是快了無數,如果以前只能是尋常的驛站傳訊,快馬加鞭,那麼如今就是八百里加急。

    這種「收起來」的玄妙狀態,不是紮紮實實的六七境武道宗師,絕對看不出深淺。

    白衣女子驀然停下歌聲,轉過頭去,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第十八拳。

    一拳下去,如洪鐘大呂,整座廣場的氣機都轟然而動,被鮮血浸透碑文的石碑,頓時發出龜裂聲響。

    她尖叫一聲,刺破耳膜,如將軍發號施令,在兩殿內的飄蕩女子們化作兩道滾滾濃煙,一道融入那層冰面,以她們殘餘的陰物神魂加固那座污穢陣法,一道黑煙直撲陳平安,竭力打斷陳平安連綿拳意,不讓他遞出神人擂鼓式的第十九拳。

    「被你這個冒失鬼害死了!如果我今天死在這裡,到時候咱倆一起走在黃泉路上,看我不把你罵死……死都死了……本姑娘還沒死,就已經煩死了!」

    古樹頂上,少女氣咻咻埋怨完畢,不再猶豫,竄出一道曼妙身影,發出一連串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隨著響聲縈繞身軀四周,也帶起了一圈圈淡金色的花朵,身姿之婀娜,堪稱賞心悅目。

    白衣女子被濃密青絲遮掩下的那張面容,嘴角微微翹起,眼神帶著冷冷的譏諷。

    她伸出兩隻枯骨手掌輕輕一拍。

    那座城隍閣主殿之內,隨侍於城隍爺左右的文武神像,吱吱呀呀,像是活了過來,抖落出巨大的四濺塵土,同時一步踏出神台,轟然踩在主殿青石地板上,然後兩尊高達兩丈的泥塑神像大踏步衝向門檻,其中手持鐵鐧的神像一鐧對著出拳少年當頭砸下,另外一尊手持精鐵官印的文官神像則毫無凝滯地一步跨出門檻,手攥巨大鐵印,拍向少女。

    原本打破陣法,就能夠讓城隍爺恢復自由之身,這才是合情合理的形勢發展。哪裡想到真正的殺機,根本不在城隍殿外的廣場,不在陰氣森森的白衣女子,而在希望所在的城隍殿內?那麼本該擁有神祇金身的城隍爺沈溫,到底去哪裡了?

    城隍殿內,居中那座最為高大威嚴的神像,原本金光熠熠的城隍爺,此刻黯淡無光,滿地的金色碎屑,只剩下一雙眼眸之中,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任何一個胭脂郡本地人,都不敢相信這是那尊引以為傲的胭脂郡「金城隍」。

    因為根據胭脂郡縣誌記載,用了將近一百兩黃金金箔貼覆這尊神像,那一代的郡守大人,為此跟郡內權貴富賈求爺爺告奶奶,募捐成功後,還專門篆刻了一塊善人碑,記錄下所有出資之人的姓名家族。

    滿身金箔十不存一的主神像,艱難出聲,沙啞嗓音傳到門檻那邊,「你們兩個快走,這些來歷不明的邪魔外道,人數眾多,此地只是白衣鬼魅一位而已,你們若是能夠逃出生天,一定要去找神誥宗的仙師,或是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就說綵衣國有大難,一旦滅國,古榆國在內的周邊六國,無一倖免!」

    原來這座本該庇護一郡百姓的城隍閣,分明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主殿門檻外,

    先是手臂腳踝都系有銀色鈴鐺的少女,幫著陳平安擋住了那道黑煙,四枚鈴鐺聲響處,綻放出不計其數的淡金色花朵,眼花繚亂,原本氣勢洶洶的黑煙被切割粉碎,但是少女也被絲絲縷縷的絮亂黑煙撞到身上幾處,嘔出鮮血,可還是執意不退,站在那個冒失鬼附近,手腕搖晃,鈴聲陣陣,金花瓣瓣,繼續一點點消去那些夾雜著哀嚎的黑煙。

    陳平安則雲淡風輕地打出了第十九拳。

    然後就是剩餘一道黑煙,瘋狂湧入隔絕主殿內外的「冰面」,幫著陣法卸去了神人擂鼓式的十九拳累加之威。

    再就是兩尊「叛變」泥塑神像,一位揮動鐵鐧砸向陳平安的頭顱,一人手持精鐵官印拍向少女後腦勺。

    陳平安神色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遞出第二十拳,打得那座陣法劇烈晃蕩,雖然尚未打破,但是已經搖搖欲墜,最多只差一拳而已。但是陳平安心中無奈,神人擂鼓式,是沒辦法遞出第二十一拳了,但是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位少女,給衝出門檻的文官神像一印拍死,否則他是有機會遞出最後一拳的。

    陳平安腳下石板崩裂,整個人瞬間消失,躲過了武將神像當頭砸下的那記鐵鐧,瞬間就來到文官神像側面,以鐵騎鑿陣式一拳砸在神像腰部,這一拳是為了救人性命,所以陳平安不敢有任何藏掖,以至於出拳之時,手臂環繞著雪白之色的充沛拳意,拳罡大振,隱約有浩浩蕩蕩的風雷聲。

    一尊兩丈高的泥塑神像,愣是被陳平安一拳打得橫移出去,龐大神像的雙腳,在地面上犁出一條溝壑。

    少女聽到身後動靜,轉頭一看,才大致猜出緣由,再往向那個貌不驚人的負匣少年,便有些眼神呆滯。

    陳平安可不管少女心中所想,雙手胳膊一頓,看似是要出拳,其實是從兩袖滑出了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悄然貼在手心,手持鐵鐧的武將神像一招落空後,砸得地面磚石炸裂,直起腰後再度朝陳平安揮動鐵鐧,陳平安這趟南下遊歷,走了無數次的緩慢拳樁,可當他要快的時候。

    那是真的快!

    鐵鐧依然落空,陳平安不知何時就已經來到了武將神像身前,腳尖一點,身形躍起,手心重重拍在神像額頭處。

    金光燦爛!

    武將泥塑神像四周,憑空出現一座比它略高略大的金色寶塔,雷電閃爍如游龍。

    神像就像是被「供奉」在這座寶塔內。

    可具體滋味如何,從泥塑神像巨大身軀的寸寸崩碎就看得出來,不管它如何掙扎,如何揮動鐵鐧敲打猛擊,寶塔鎮妖符始終將其牢牢鎮壓其中。

    陳平安在祭出第一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後,當時雙腳在武將神像胸口一點,借勢反彈出去,又是一閃而逝,以更快的速度來到疾速奔向少女的文官神像面前,又是啪一下,剛好將金色符籙貼在了精鐵官印之上。

    高大神像如山嶽壓頂,雙膝彎曲,膝蓋處不斷有碎屑飄落,差點就要踉蹌摔倒。

    陳平安雙腳還是沒有落地,祭出金光綻放的符籙之後,身形繼續攀升,在神像頭頂一踩,望向已經站立於石碑頂部的白衣女子,兩兩對峙。

    陳平安沒有任何停滯,御風凌空一般,向古柏樹下的石碑一沖而去,在空中伸手輕拍劍匣,輕聲道:「除魔!」

    槐木劍彈出木匣,被陳平安單手握住。

    一劍而去。

    一氣呵成,有些瀟灑。
V123210 發表於 2018-2-10 23:31
第二百二十八章初一十五,隨我除魔

    陳平安手持槐木劍,對著石碑上的白衣女子一劍劈下。

    不講劍法招式,木劍上邊,也沒有足夠震懾陰物的濃鬱靈光。

    青絲覆面的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雖然心存輕視,但是既然那少年能夠成功鎮壓兩尊神像,她也不願意太過託大,陪他玩玩也好,反正城隍閣此處,守住是最好,丟了也無妨,自有高人會再次奪過來。

    只見她伸手在腰間迅速一抹,浮現出一把無鞘長劍,劍身呈現出猩紅色,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之前她應該是使用了障眼法。

    當她的枯骨手心在抹過長劍的時候,接觸到了劍刃,發出一串火石電光。不但如此,她手腕上滑落了一隻碧綠鐲子,滴溜溜圍繞著她飛速旋轉,毫無軌跡可循,極其之快,以至於瞬間就看不到鐲子,只能看到一陣陣碧綠色的流螢。

    世間修士,法寶器物當然是越多越好,這跟老百姓誰也不嫌錢壓手是一個道理,可畢竟名副其實的靈器法器,太過珍稀罕見,如果能夠僥倖擁有兩件,一般都是儘可能追求攻守兼備,一件用來殺伐退敵,一件用來防身保命,進可攻退可守,萬無一失。

    例如古宅楚姓樹妖的那顆兵家甲丸,可以化作一具光明鎧,就是防禦法寶中的佼佼者。

    白衣女子的猩紅佩劍,以及碧綠鐲子,一攻一守,正是此理。

    從背負劍匣的外鄉少年,以品相極高的古怪符籙,強勢鎮壓文官神像,再到踩在神像頭頂,手持那把出匣木劍撲殺而來,其實只是一個眨眼功夫。

    槐木劍轉瞬即至。

    白衣女子迅猛提劍,簡簡單單一劍橫掃,在她頭頂就出現一道猩紅劍氣,若是少年躲避不及,就要被劍氣攔腰斬斷。

    但是那個少年突然不見了。

    方寸符!

    白衣女子心知不妙。

    叮!

    一點金石聲毫無徵兆地響徹廣場。

    之後是一連串的敲擊聲響,細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臉色微變,腰肢擰動,迅速飛離石碑頂部。白衣紅劍,一紅一白,圍繞著那棵綠意濃鬱的古柏旋轉向上,似乎在躲避什麼。女子已經刻意與碧玉鐲子拉開距離,約莫兩丈,既能夠隨心駕馭,又能夠避免被殃及池魚。

    是飛劍!

    少年竟是一名能夠飛劍殺敵的劍修!

    什麼木劍什麼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殺招,是那把尚未顯出真身的陰險飛劍。

    小小年紀,心思倒是縝密且歹毒!難怪能夠成為練氣士中最難修出結果的劍修。

    憑藉那些連綿不絕的聲響,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鐲子再有靈性,也經不起這麼一把飛劍如此欺負,無異於一場辣手摧花。

    名為「冰糯」的鐲子,是老祖宗親自賜下的一件上等靈器,並不以堅韌牢固見長,主要還是為了抵禦那些所謂正道仙師出其不意的殺手鐧,畢竟老祖早有預言,此次密謀奪取綵衣國的鎮國之寶,必然是一場傷亡慘重的血戰,名門仙家的練氣士,廝殺拚命的膽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術神通,和代代相傳的法寶器物,層出不窮,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暫時無法推算出那把飛劍的軌跡,又不敢收回鐲子,這讓她憤懣至極,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鐲子就此崩碎,那麼這趟綵衣國之行,不說其他盟友,她是注定要得不償失了,哪怕最終大功告成,論功行賞,她拿到手的獎勵,恐怕還不如這只鐲子值錢。

    白衣女子一頭青絲瘋狂飛舞,露出真容。

    竟是那晚湖心高台上,率先登場的綵衣女子,她當時不知讓多少胭脂郡男子驚為天人,只恨無法摟入懷中憐愛一番。

    如此說來,那個看上去很仙風道骨的老神仙,最少是主謀之一。

    但是這夥人如此招搖過市,綵衣國就沒有一個修士看穿真相?

    站在廣場上的陳平安愣了一下,心情沉重,將槐木劍放回木匣,習慣性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還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氣極反笑,衣袂飄飄,露出手腕和腳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邊的「嬌軀」,也是如此光景。

    唯獨一張臉龐,血肉俱在,而且美豔異常。

    原來是一位枯骨美人,不對,是枯骨豔鬼才是。

    大致確定了飛劍無法突破鐲子,近身糾纏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賊先擒王,先宰了那個少年郎再說,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本來還想著逗他玩一會兒的,哪裡想到是這麼個紮手的硬點子。

    劍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種虛無縹緲的大劍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劍仙,在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頭就都得死!

    無形之中,城隍殿外的這座小廣場,分割成了三處戰場,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正在一點點消耗兩尊泥塑神像的魔氣,碎屑四濺,塵土飛揚,不斷傳出碎裂聲,無論兩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鎮妖符顯化而出的寶塔,閃電交織,如雷部天君手持電鞭,鞭笞邪祟,始終穩穩將它們壓勝其中。

    再就是陳平安請出山的飛劍初一,這次總算不講究離開養劍葫的排場了,悄無聲息地飛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覺,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鐲子護身,幫她擋下了一劍穿透頭顱的災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還是頑劣稚童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陳平安的心意,專心致志糾纏那隻碧綠鐲子,打鐵似的,一下一下,飛劍還故意放慢了飛掠速度,每次牽扯著鐲子的運轉範圍。

    最後當然是殺機重重的白衣女子,決意要先解決掉陳平安這位「劍修」。

    她手持鮮豔欲滴的猩紅長劍,撲殺而下,在此之前,向兩座側殿怒喝一聲,早已蠢蠢欲動的陰物女鬼蜂擁而出,一時間黑煙滾滾,遮天蔽日,全部湧向孑然一身站立廣場的陳平安。手腳都繫掛銀色鈴鐺的少女,本想入場救援,卻被陳平安在第一時間就眼神示意,要她別摻和。

    少女沒有意氣用事,老老實實站在第一處戰場,只是手舞足蹈,不斷搖晃出陣陣清靈鈴聲,竭盡全力,讓金色花朵不斷飄出大殿屋簷,哪怕她面無血色,還是堅持幫著陳平安能夠消滅一頭女鬼是一頭。

    對於陳平安來說,少女能夠這麼做,就已經足夠了。

    陳平安雙手迅猛一掄,雙臂拳罡洶湧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傳授的那一招雲蒸大澤式,瞬間外洩的充沛氣機,震盪四周,十數頭衝出側殿的猙獰女鬼頓時被一掃而空,她們本就頭頂太陽,灼燒厲害,加上這一拳,走的是一夫當關的跋扈路數,無異於雪上加霜,她們長如手指的尖銳指甲,根本無法靠近陳平安一丈之內。

    陳平安可不是只有一拳的能耐,身體後傾,腳尖一點,頓時倒掠出去數丈,躲過白衣豔鬼飄落下來的那一劍,枯骨豔鬼亦是如同附骨之疽,腳尖甚至沒有觸及地面,凌空一點,蜻蜓點水,身體前傾,追隨陳平安,一劍直直刺出。

    但是在這個間隙當中,陳平安又是雙拳一掄,擺出先前那個古意無雙的拳架,一下子又將十數頭亂竄陰物惡鬼,當場打得魂飛魄散。

    滿頭青絲肆意飄拂的白衣豔鬼厲色道,雙腳凌空微步,越來越快,「你真是該死!」

    她手中長劍只差幾寸就要刺入陳平安心口。

    陳平安腳尖一擰,學那小街一戰的馬苦玄,身體如陀螺旋轉開來,恰巧躲過了那一劍不說,還趁機欺身而近,一拳砸向枯骨豔鬼的側臉,後者竟是能夠瞬間化為白霧消散四方,下一刻出現在數丈外,五指一扯,沒有跟隨她一起消失的猩紅長劍,旋轉半圈,割向陳平安的胳膊。

    陳平安毫不猶豫地用掉最後一張方寸符,剎那之間就再次來到豔鬼身側,一身磅礴拳罡如烈陽,讓那枯骨豔鬼痛苦尖叫一聲,顧不得牽引駕馭遠處那把長劍,故技重施,再次白霧繚繞,飛快消逝。

    陳平安臉色沈毅,心中默念,「初一!」

    雖然不情不願,飛劍初一還是脫離原先戰場,一抹白虹劃破長空,直刺剛剛現出原形的枯骨豔鬼,碧綠鐲子與猩紅長劍在她第二次消逝的瞬間,本就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像是失去主人心意聯繫,便有些猶豫不決,

    當飛劍初一刺向她眉心處,豔鬼終於徹底驚慌失措,雙手護住臉龐,一頭青絲瘋狂倒捲,遮覆在臉上。

    那柄雪白色的袖珍飛劍安安靜靜懸停在她眼前,沒有繼續前衝。

    但是。

    她後腦勺一涼。

    枯骨豔鬼像是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滿臉的匪夷所思,僵硬轉頭,痴痴望向那個衝向自己的少年,你是劍修也就罷了,為何會有兩把飛劍?又為何假裝是一位純粹武夫?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不過即便她已經被飛劍十五從後邊一穿而過,陳平安仍是沒有半點掉以輕心,再也不管那些陰物的糾纏,任由她們近身出手也不管,陳平安只是以最快速度來到枯骨豔鬼的身前,當機立斷,就是乾脆利落的一拳神人擂鼓式,一拳到,拳拳到,之後二十拳,打得白衣之下的枯骨一根根粉碎。

    最終枯骨豔鬼連同身軀和白衣一起炸裂開來,然後空中飄落一張繪有女子體態的黃符。

    當她一死,那些陰物頓時失去了主心骨,紛紛躲入兩側殿內,相當一部分尚未逃回,就已經被太陽曝曬得徹底消亡,這次側殿內再沒有嫵媚笑聲傳出,轉為一聲聲嗚咽。

    猩紅長劍墜落在地,那隻碧綠鐲子如同迷路之人,在枯骨豔鬼消失的地方,不停緩緩旋轉。

    陳平安站在原地,既沒有著急去逮住鐲子,沒有伸手去接那張黃符。

    環顧四周,再無異樣,陳平安拍了拍養劍葫,初一和十五掠入其中。

    蹲下身,陳平安仔細凝視著那張黃符。

    陳平安捻出張山峰贈送的另一張邪氣點火符,放到地面黃符附近,晃了晃,點火符不是沒有動靜,但是動靜極小,只是燒掉了符籙一角,就不再燃燒。

    陳平安這才將那張黃符捻起,真正將黃符捏在指尖,陳平安才發現不是普通的黃紙符籙,紙張質地,極為細膩柔滑,而且韌性極佳,估計都不怕青壯男子的用力撕扯。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將這張美人符籙收入袖中,實則是藏在方寸物當中。

    方寸物之所以珍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正是能夠隔絕與外界的感應,雖說事無絕對,但大體上還是這麼個規矩。

    當陳平安收起黃符的時候,那隻碧綠鐲子也主動黏上來,陳平安一手持點火符,發現沒有半點動靜,就順勢握住鐲子,一併收入囊中。只是去撿取那把猩紅長劍的時候,點火符稍微靠近,就熊熊燃燒殆盡,陳平安有些猶豫,這把劍肯定能賣不少錢,但是更擔心貿然收入方寸物,會不會給飛劍十五造成影響。

    最終陳平安拿起長劍,左右張望一番,抬頭看著石碑旁那棵古柏,助跑向前,腳尖一點,掠向古柏,暫時將長劍藏在高枝樹蔭當中。

    少女怯生生喊道:「這位神仙……」

    陳平安低頭望去,少女指了指腳邊的地上,泥塑神像已經轟然倒塌粉碎,堆積出一個尖尖的小土堆,有幾枚銀色碎片在泥土當中熠熠生輝,十分扎眼,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就那麼安安靜靜漂浮在土堆旁,除了金色光澤略微暗淡之外,並無半點損毀。

    另外一處的泥土堆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但是不同於武將神像手中的鐵鐧,在雷電之下消融殆盡,文官神像那邊除了金色鎮妖符、銀色碎片之外,四四方方的精鐵官印沒了,卻多出一隻古樸無華的青色小木盒,稚童五指恰好能握住。

    陳平安心中泛起驚喜,迅速飄落下去,先將兩張金色符籙和總計六枚銀色碎片收入方寸物,最後小心翼翼提起那隻散發出溫暖氣息的青色木盒,哪怕只是輕輕握住,陳平安都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

    將不知裝有何物的小木盒收入袖中,卻沒有藏入方寸物,陳平安鬆了口氣。

    一旁少女始終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這位斬妖除魔、大展神通的「劍仙」。

    暗中教她仙術的師父說過,世上有許多修道大成、顏若稚童的老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逍遙仙人,全然不被天地拘束。

    今天見過的怪事多了去,就數眼前這位看著是少年郎模樣的神仙,身上的怪事最多。

    比如說天底下還有用完了收回去的符籙?

    她的師父雖然是大半個江湖中人,小半個山上神仙,山下山上的事情都講過不少,還真沒聽說過這種事情。

    陳平安對少女印像不錯,一邊走向城隍殿正門,要以神人擂鼓式徹底打破術法禁制,一邊轉頭輕聲問道:「這裡很危險,早先為什麼要進來?」

    哇,神仙跟我說話了!

    關鍵是還挺和氣。

    少女開心極了,晃了晃手腕,鈴鐺聲悠揚響起,「神仙老爺,我身上這四盞鈴鐺,能夠保護我的,師父說過,哪怕是洞府境的神仙要殺我,我也能支撐一時半刻。但是有個最大的問題……」

    「這種涉及法寶秘密的事情,別對誰都說。」陳平安趕緊擺手,打斷少女傻乎乎的言語,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趕緊離開吧,而且最好馬上出城。」

    少女搖頭道:「我爹娘都在郡城裡,我哪裡都不會去,我既然學了仙術,就要保護他們。」

    陳平安只得作罷,不再勉強,只是讓少女躲得遠一點,然後開始對著那道秘術禁制迅猛出拳,

    二十一拳之後,「冰面」砰然炸裂,黑煙翻滾,其中夾雜著無數哀嚎、幽怨、憤懣和仇恨情緒,陳平安全部以雲蒸大澤式的激盪拳罡,將其清掃乾淨,偶有漏網之魚,也有後邊的鈴鐺少女幫忙絞殺。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東邊城牆,雖然看不清那邊的城樓景象,但似乎一瞬間感受到了那邊的某種凝視。

    多半是城隍閣此地陣法毀壞,牽一髮而動全身,被幕後主謀的大妖魔頭,發現了自己的存在。

    陳平安小心起見,跨過門檻之前,祭出僅剩一張陽氣挑燈符。陳平安剛抬腳,發現身邊的少女欲言又止,陳平安不得不問道:「怎麼了,你知道里邊有古怪?」

    少女有些難為情,似乎覺得自己太幼稚,可既然神仙老爺問了,只好硬著頭皮悶悶道:「我爹娘說過,進門寺廟道觀燒香,男左女右,你們男人是左腳跨入門檻,我們是右腳。」

    陳平安笑著說道:「好的,謝謝啊。」

    他便左腳跨過門檻,跟隨那張飄飄蕩蕩的挑燈符,走到城隍爺沈溫的神像下方,只是不等陳平安開口說話,城隍爺就威嚴開口,說了一句讓少女勃然大怒的話語。只是實在敬畏城隍老爺的數百年積威,少女敢怒不敢言,只好在肚子裡腹誹不已。

    灑落地面的一點點金色碎屑,全部倒飛回神像身上,從陳平安打破陣法禁制,到走到這裡,神像金身已經補上了七八分金箔,神像一雙眼眸,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彩,宛如一尊高達三丈的神人,正在俯瞰一郡眾生。

    這位城隍爺的第一句話,就不太客氣,「年輕人,趕緊將精鐵官印交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就要從袖中掏出那隻外邊精鐵官印熔化掉的青色木盒,同時解釋道:「官印已經被我的符籙消融……」

    陳平安話只說了一半。

    「休得胡言!」

    那尊城隍爺神像就震怒而動,一陣陣灰塵晃散,隨著地上金色碎屑幾乎全部縫補完整,神像一身金色,不愧是享譽數國的「金城隍」,只見神像一腳高高抬起,厲色沉聲道:「真以為收拾幾隻小雜碎,就能夠在本官面前任意妄為了?!若不是對方三人聯手,加上屬官叛變,裡應外合,才將本官壓制在城隍殿內,豈有他們放肆的機會,速速交出精鐵官印,莫要浪費時間,形勢嚴峻,本官還要去城內鎮壓群魔!」

    在陣法被破開之前,城隍爺沈溫忙著維持最後一點靈光神性不滅,而且加上那道充滿污穢的術法隔絕天地,城隍殿內無法知曉外邊發生的事情,在他看來,走了三頭大妖和魔道巨擘,對方不知此地真正的玄機,就不會留下重要戰力了。所以那負匣少年唯一讓城隍爺感到意外的事情,是如何破開門口的陣法,難道是一位精通奇門遁甲和仙家陣法的宗門子弟?

    只不過不管怎樣,綵衣國的江山社稷,胭脂郡城內十數萬百姓的生死,都跟這座城隍閣的那件東西緊密相連,容不得有絲毫紕漏。

    巨大神像一腳重重跨出神颱,一腳踩在陳平安身前一丈處,踩得青石地板碎裂不堪,彎腰伸手,「速速交出官印!」

    陳平安紋絲不動,問道:「別人幫了你,說聲謝謝很難嗎?」

    神像明顯一愣,憋了半天,嘆息一聲,點頭道:「是本官太過心急,做得不對,此事確實是要謝過你。 」

    陳平安掏出那隻青色木盒,「精鐵官印熔化了,跟文官神像的泥土化為一體,但是露出了這隻小木盒。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神像緩緩點了點頭。

    陳平安高高拋起木盒,那尊城隍爺神像伸手接住,微笑道:「正是此物。」

    陳平安轉身就走,少女連忙跟上。

    身後風聲驟然呼嘯而來,陳平安心知不妙,瞬間運轉氣機,真氣若火龍,一氣流轉數百里路途,經過一座座氣府竅穴。

    剛走到門檻附近的少女呆若木雞。

    轉過頭,只見城隍爺一條神像大腿,狠狠踩在了那位負匣劍仙的後背上,少年被壓彎了腰,幾乎就要跪下,強撐著一口氣,才沒有被三丈神像一腳踩得陷入地面。

    陳平安滿臉漲紅,顫聲道:「你先走!」

    少女不敢有任何猶豫,趕緊掠出門檻,落在廣場上,轉頭望去,只見城隍爺神像四周,縈繞著一條條漆黑如墨的濃煙,從神像臉部的七竅進進出出,而那尊城隍爺雙眼,也變做了詭譎的暗金顏色。

    少女驚聲尖叫道:「小心,城隍爺入魔了!」

    陳平安雙膝微蹲,咬著牙弓著腰,背脊上是不斷加重力道的神像大足,他一點點站直腰桿,伸手迅速一拍養劍葫,同時袖中滑出兩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分別拈在指間,低頭無意間看到自己腳上那雙草鞋,陳平安頓時覺得真是痛快,這趟山下人間走得真是精彩,大笑道:「初一,十五,隨我除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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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