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822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7 00:22
第一百七十九章添土

    瞧見了自家的山頭後,陳平安就開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麼走樁立樁,沒有半點近鄉情怯的多愁善感。陳平安只管埋頭奔跑,佔據著大半背簍的一袋袋土壤,層層疊疊,隨著肩頭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響。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前者四處張望,其實臨近大驪龍泉縣地界後,兩位早就察覺到異樣的靈氣,通體舒泰,此刻落入眼簾中的那座大山頭,讓這條水蛇不斷嚥口水,簡直就是垂涎三尺,彷彿瞧見了一大桌子最豐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經無意間提及,他們這類蛟龍之屬,餐霞飲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進展緩慢,唯有融山根吞水運,才是勇猛精進的大道正途。

    只可惜靈氣充沛的名山大川,要麼被仙家坐鎮割據,視為禁臠,要麼早就樹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廟,哪怕是青衣小童這等修為不俗的江澤大妖,也不敢輕易染指,一旦涉及到證道長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別說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連爹娘都不認了。

    反觀自幼浸染書香氣息的火蟒,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許多,顯而易見,同是蛟龍之屬的旁支,兩人的證道契機,大不相同。

    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陳平安放慢腳步,視力極佳的他發現山上多處塵土飛揚,這讓陳平安心一緊,照理說落魄山有聖人阮師傅幫忙看顧,不該有意外才對,棋墩山的土地爺魏蘗,倒是之前就答應要在這座山上搭建竹樓,可是一棟小小竹樓,怎麼都該搭建完畢才對,然後魏蘗就該打道回府,絕不會長久逗留,為何此時此刻落魄山上還是一副大興土木的古怪樣子?

    難道是那條黑蟒惡習不改,在自家山上擇人而噬,惹惱了縣衙派人入山圍剿?

    陳平安正要急匆匆讓青衣小童變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書上看到的一個句子,是講述遇事莫慌的道理,言語說得很漂亮,光是嘴上多讀了兩遍,就能讓陳平安覺得俗氣少了幾分,他之前還特意刻在了竹簡上,於是陳平安當下便深呼吸一口氣,強自鎮定,默默告訴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書上講的,其實跟燒瓷拉坯是一個道理。」

    剛要開始登山,陳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發現一襲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腳,脫口而出道:「魏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聲,傻妞兒倍感驚豔,這是她繼少年崔瀺之後,這輩子見著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沒天理,她隨即有些赧顏,躲在了老爺陳平安身後。

    青衣小童愣在當場,然後氣勢洶洶轉頭問道:「老爺,這傢伙是搶地盤的?」

    「當然不是。」

    陳平安搖頭而笑,望向一身瀟灑氣質遠比在棋墩山更加顯著的土地爺,好奇問道:「怎麼還在落魄山?你們山水神靈,不是不好太長時間離開自己地界嗎?」

    魏蘗笑瞇瞇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雲山,跟你做了鄰居,陳平安,以後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

    說到這裡,這位昔年跌落神壇的神水國北嶽正神,如今即將就要是大驪北嶽共主的尊榮神祇,竟然還玩笑似的給陳平安作了一揖。

    陳平安沒好意思受這一拜,側過身躲掉,笑問道:「竹樓造好了麼?」

    魏蘗直腰點頭道:「做好啦,保管沒有偷工減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領你們去瞅瞅?本來挑了塊最容易讓它紮根的風水寶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廟給佔去了,只得換了塊地盤,不過也不差,視野開闊,天高地遠的,風景很美,我這一年有事沒事就去那邊待著,你以後可不許過河拆橋,趕我走啊。」

    粉裙女童覺得眼前這傢伙模樣長得好,不曾想脾氣也好,然後小丫頭就有些驕傲,自家老爺就是厲害,連交好的朋友都這麼瀟灑絕倫。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虛,突然之間,白衣魏蘗毫無徵兆地張牙舞爪,對他做了個恐嚇姿勢,嚇得青衣小童往後掠出十數丈,魏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條黑蟒,咱們落魄山要熱鬧嘍。」

    陳平安一板一眼糾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蘗無可奈何道:「對對對,你陳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開始登山,魏蘗善解人意地為陳平安解釋道:「如今小鎮西邊這些大大小小的山頭,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動工,忙著開山事宜,除了開闢山上道路,還有建造涼亭等等,

    落魄山這樣有山神廟的,更加任務繁忙,大驪朝廷工部負責一擲千金,除了盧氏王朝的近萬刑徒流民,不要錢就能驅使之外,龍泉郡府和縣衙兩座官府,還僱傭了好多你們當地青壯,幫著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不折騰出人間仙境不罷休的架勢,有些勞民傷財啊。」

    蘗指了指寬闊的黃土地面,「以後這裡會鋪上從外地運來的石板,反正比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陳平安小心問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錢?」

    魏蘗笑著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著在空中建造索橋,跟別處山頭牽連在一起,那就不用開銷一顆銅錢。」

    陳平安震驚道:「難道有人這麼做了?」

    魏蘗點頭道:「有啊,還不止一兩家,在北邊好幾座山頭之間,已經出動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請專門建造洞天福地的練氣士,開始搭建長橋了,其中一座還不是鐵索木板橋,而是石橋,聽說石頭清一色是從湖澤之中打撈出來,估摸著從頭到尾,怎麼都要花出去百來萬兩白銀。不過效果肯定沒得說,行走於石橋上,煙霧繚繞,飄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雲卷雲舒,我都要心動了。」

    陳平安嘖嘖道:「原來他們這麼有錢啊。」

    魏蘗打趣道:「你要是樂意賣掉一座彩雲峰或是仙草山,立馬就是頂有錢的富家翁了,也能這麼窮奢極欲。」

    陳平安沒好氣道:「想什麼呢,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麼,一個個山頭才是立身之本。」

    魏蘗哈哈大笑。

    財迷還是財迷。

    二境還是二境。

    草鞋換了一雙雙,可少年依舊是那個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麼看魏蘗怎麼討厭,恨不得一腳踹在那傢伙屁股上,踹他個狗吃屎!

    一路登山,見到幾撥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有老有幼,有青壯有婦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監工的大驪軍卒,應該得到過朝廷授意,並未對這些亡國之徒刻意刁難,一些暈厥過去的老弱,便由著親朋好友攙扶到熊熊燃燒的火爐旁,餵上幾口吃食一口熱水。

    魏蘗雲淡風輕道:「一開始可沒這麼好的光景,累死凍死摔死的盧氏刑徒,當然還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盡的,短短兩個月之內,就多達六百餘人,後來是就地升任龍泉郡守的吳鳶,不惜冒著丟掉官帽子的風險,向朝廷遞交了一封奏疏,這才止住了流民人數驟減的勢頭。」

    陳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蘗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原先驪珠洞天方圓千里的廣袤地界,哪怕如今邊緣地帶被臨近州郡,搶得頭破血流,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幫著說話求情,然後瓜分劃走了一些,但龍泉如果還只是個縣,仍然管不過來,就算是升格為龍泉郡,其實還是有些牽強。」

    陳平安點了點頭,這一路走來,關於各國州郡縣的版圖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認知,畢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來的,他問道:「棋墩山那條黑蟒到了這裡,沒有闖禍吧?」

    魏蘗搖頭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實實修行,不曾傷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見,都已經見怪不怪了,相安無事。一些個膽大的當地青壯,已經敢拿石頭遠遠丟它了,它也忍著。」

    陳平安皺眉道:「這可不行,我得找人說清楚,魏蘗,知道這裡誰負責嗎?不管結果,我得先說明白,沒理由這麼欺負人的。」

    「哪裡欺負『人』了,那就是條剛剛開竅的山野大蟒。」

    魏蘗先是啞然失笑,隨即調侃道:「再說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給人使勁砍幾刀,都不痛不癢,陳平安,你不用大驚小怪。何況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對黑蟒觀感可不算好,怎麼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開始偏袒起它了?」

    「黑蟒如果敢率先傷人,我這次見面就會請人打死它,花錢請我都願意。」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如果它沒有的話,那麼這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沒關係,換成任何一個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然後這還有人去主動挑釁它,這一點都不好玩,這叫找死。我要是敢這麼做,早死在山裡一百次了。」

    「有道理。」

    魏蘗瞇眼微笑道: 「回頭這件事,我幫你打聲招呼便是,這些山頭的大小關係,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雙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繩子上,充滿好奇。

    這麼大一座山頭,走了這麼久都沒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爺的啊。

    老爺果然沒吹牛,真有錢!

    青衣小童聽著久違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氣爽。當然不是他覺得陳平安說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駁了那個看不出深淺的白衣神仙,讓青衣小童覺得很帶勁。

    陳平安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魏蘗,你認識阮秀嗎?是龍鬚河邊鐵匠鋪的一個姑娘。」

    魏蘗一臉故作思索狀,然後恍然大悟道:「你是說聖人阮邛的親閨女啊,遠遠見過幾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驪朝廷花最大氣力去打造的,她幾次進山去看進程,都會來逛一逛寶籙山啊彩雲峰啊之類的山頭,竹樓造好之前,她也來過一次落魄山,雙手背後,就那麼看著我在竹樓頂上忙碌,還問我要不要幫忙搭手來著,我沒答應,小姑娘就那麼抬頭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後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走了。」

    陳平安轉頭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鎮有兩座鋪子,都是她幫我打理,你們見著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點頭,「好勒!」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願,「我的歲數,當她老祖宗都沒問題,憑啥喊 姐姐,白白掉了十八個輩分……」

    陳平安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青衣小童立即雙手搥胸,跟擂鼓似的,義正辭嚴道:「老爺發話,我喊她娘親都行!」

    陳平安樂了,難得不摳門一次,財大氣粗道:「回頭多給你們倆一顆普通的蛇膽石。」

    粉裙女童雀躍歡呼,原地蹦跳起來。

    青衣小童怔怔問道,「老爺,那我喊她一聲夫人,能不能再多給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到時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會攔著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驚,突然記起魏蘗順嘴一提的「聖人阮邛親閨女」,關於真武山聖人阮邛的行事風格,黃庭國禦江都早有耳聞,那真是跋扈至極不講道理,哪裡有把人拽進自家地界然後當場打殺的聖人?

    青衣小童立即乾笑道:「我對阮姐姐,一定會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我還會幫著老爺盯著傻妞,讓她別不小心措辭不當,惹惱了阮姐姐,到時候惹來殺身之禍,最後讓老爺你難做人……」

    陳平安使勁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紹那位姑娘的溫柔性情,反而板著臉嗯了一聲,點頭道:「見了面,要禮貌客氣。」

    繞繞彎彎,最後魏蘗領頭走在一條青石小徑,自嘲道:「咱們腳下這條小路是我臨時鋪出來的,隨便收集了些山澗石子,陳平安你回頭不妨換了。」

    陳平安走在結實齊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換不換,這就很好。」

    眾人視野豁然開朗,看到了一棟兩層的竹樓,顏色蒼翠欲滴,模樣精巧別緻,關鍵是竹樓正對著大好山河。

    竹樓底層,擺著幾張玲瓏可愛的小竹椅,上頭墊著小小的茅蒲團。

    陳平安眼神呆滯,張大嘴巴,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本以為魏蘗答應自己建造一座竹樓,想像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經很好了。

    哪裡能夠想到是如此之好。

    陳平安回過神後,輕聲問道:「它是我的?」

    魏蘗笑道:「當然。」

    陳平安抱拳道:「魏蘗,以後落魄山就是你半個家,只要想住就隨便住。」

    魏蘗笑道:「呦,這就改口啦?先前是誰說落魄山不是『咱們的』來著?」

    陳平安呵呵笑道:「魏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爺,跟我一般見識多掉價唉。」

    魏蘗哈哈大笑,伸手點了點少年,「到底還是有些變化的嘛,這趟遠遊求學沒白走。」

    之後魏蘗看著一溜煙跑到竹樓二樓的一大二小,然後並排趴在欄杆上舉目遠眺,一顆高一些的大腦袋,兩顆矮點的小腦袋,從魏蘗這裡望去,其實也挺像一座小山頭的。

    「老爺老爺,這兒風光可好啦,以後我們能住在這裡嗎?」

    「當然可以啊。」

    「老爺,把這裡劃給我唄,我可以少要一顆普通蛇膽石,咋樣?」

    「不行。」

    像是被他們的歡快情緒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爺的魏蘗,轉身一同望向遠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矣。

    ————

    陳平安帶著他們下山去往小鎮那邊,魏蘗神出鬼沒,身影已經消逝不見,青衣小童小聲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鳥!老爺,以後少跟那傢伙打交道,我這可是老成持重之論啊。」

    陳平安沒理睬他。

    一路熟門熟路地翻山越嶺,當三人遙遙看到小鎮西邊房舍的時候,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之前專門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陳平安已經眺望了一遍家鄉,給身邊兩個傢伙指出了許多地方的大致位置。

    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齊先生當年教書的學塾,坐擁兩間鋪子的騎龍巷,送信最多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小鎮外邊的鐵匠鋪,東邊的神仙墳和最北邊的老瓷山等等。

    唯獨那座恢復原本面貌的石橋,陳平安只是在望向鐵匠鋪子的時候,眼角餘光一瞥而過,不但沒有介紹什麼詳情,甚至連明顯的眼光停頓都沒有。

    親眼見識過了外邊的世道險惡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道:「老爺,咱們等下是先去那騎龍巷,看看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

    陳平安輕聲道:「先去我爹娘墳頭。」

    三人沒有穿過小鎮,而是沿著河水往下遊走去。

    默默走過那座已經不見老劍條的石橋,經過矗立起一棟棟低矮茅屋、高大劍爐的鐵匠鋪子,最後來到那座小小的墳頭之前,陳平安摘下背簍,拿出那些還不如拳頭大小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

    少年那張黝黑臉龐上,既沒有傷心傷肺的模樣,也沒有衣錦還鄉的神情。

    走過山走過水走過千萬里的少年,回到家鄉後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開那些袋子,為爹娘墳頭添加一抔抔土壤。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18 20:49
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

    一大兩小走下山,返回小鎮,青衣小童見識過了落魄山和竹樓的富貴氣象,覺得入鄉隨俗也不錯,同時對家鄉的眷念淺淡了一些,喜氣洋洋道:「老爺,接下來咱們去哪?泥瓶巷祖宅?老爺,不然咱們把整條泥瓶巷買下來吧,如果老爺手頭緊,沒關係啊,我有錢!大錢不敢誇口,那些家當折算成金子銀子的話,茫茫多哇,老爺可以拿蛇膽石來換,普通的就成!」

    陳平安笑道:「買下泥瓶巷做什麼?沒這麼糟踐銀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氣,倒是沒敢跟陳平安頂嘴,總覺得自己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精明得很,自個兒還不是衝著蛇膽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癟,粉裙女童有些開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想著到了泥瓶巷,就幫老爺把祖宅拾掇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到了由溪升河的龍鬚河沿岸,陳平安給他們說了些之前關於這條溪水的故事,青衣小童聽得心不在焉,猛然睜眼怒視河水某處,一躍而去,青衣小童雖然沒有現出凶悍真身,可一手馭水神通,施展得頗有章法。

    每次出拳擊中河面後,就跟鑿井似的,打出一個個河水激盪的巨大漩渦,原本一條緩緩流淌的祥和河水,給折騰得翻覆無常,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隱匿於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著:「不長眼的蝦兵蟹將,也敢覬覦大爺我的美貌?!」

    陳平安沒有阻止,一來青衣小童的出手毫無徵兆,已經來不及,二來因為離開小鎮之前,有次他在岸邊走樁,確實發現河中好像有東西凝視著自己,讓他感到一陣後背心發涼,透著股讓人不舒服的陰沉氣息,只是當時陳平安剛剛練拳,不敢刨根問底,只能敬而遠之。

    再次見識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氣,粉裙女童有些頭疼,小聲提醒陳平安,「老爺,大驪朝廷有對這條龍鬚河敕封神靈嗎?比如河婆河伯什麼的,如果品秩更高的河神,咱們可別這麼不依不饒的,書上說過,縣官不如現管,書上還說,遠親不如近鄰……」

    這還真把陳平安問住了,環顧四周後,認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應該得有祠廟吧,一路走來,好像沒看到。」

    陳平安心中微微嘆息,想起背簍裡一塊竹簡上,自己親手篆刻的「欲速則不達」,便決定放棄這種沒頭沒腦的旁敲側擊,對那個愈戰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來!」

    遙遠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從袖中掠出一陣陣法寶飛掠帶起的流光溢彩,大笑道:「老爺,稍等片刻,就一會兒,我馬上就可以逮住這條滑不溜秋的小泥鰍!跟我比拚水戰功夫,真是……哎呦,還有點家當的意思啊,這件法寶品相不錯啊,可惜大爺只要沾著水,就天生一副橫練無敵的體魄,臭八婆,你這點本事根本不夠看啊,哇哈哈,抓住你後,就把你往我家老爺床上一丟,保準蛇膽石到手!」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陰物打得有來有往,雙方法寶迭出,龍鬚河上寶光熠熠,當然這是青衣小童心存戲耍的緣故,否則以他的強橫體魄和不俗修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樣能夠以蠻力重創對手。

    片刻之後,青衣小童轉身一路小跑向陳平安,手裡倒拽著一大把……黑色長發?

    到了臨近陳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邊,青衣小童鬆開手,得意洋洋道:「老爺,這婆娘長得不錯,臀兒滾圓,一個能有傻妞兒兩個大呢,不如收了當丫鬟吧?」

    粉裙女童滿臉漲紅,羞憤難當。

    青衣小童腳邊的河面上,露出一顆腦袋和一段白皙脖頸,這位婦人模樣的河水陰神,面目豐腴,神色楚楚可憐,一頭鴉青色瀑布頭髮,鋪散在水面上,隨著劇烈晃蕩的河水蕩漾搖曳。

    見著了陳平安,好像個子稍高了一點,窮酸依舊,就是不知怎的祖墳冒青煙,竟然收攏了青衣小童這麼厲害的嘍囉,婦人眼神晦暗不明,迅速收斂複雜思緒,微微垂下頭,泫然欲泣道:「我是龍鬚河新晉河神,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徑河岸的各路人等,職責所在,若是無意冒犯了各位,還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莫要跟我一般見識。」

    陳平安讓青衣小童趕緊上岸,對這位面孔陌生的龍鬚河神抱拳道歉道:「是我們冒犯了河神夫人。我叫陳平安,就是龍泉本地人,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

    婦人眼神閃過一抹古怪,很快怯生生道:「既然當了一方山水神靈,就必須斬斷俗緣,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壽,是一樣的道理,所以公子莫要詢問我的來歷了。總之我不但沒有害人之心,反而還會庇護這條龍鬚河的一河水運。」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給臉不要臉是吧,欺負我家老爺好說話是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不讓他重返水中跟一位堂堂河神撕破臉皮,對著婦人點頭笑道:「有勞河神夫人了。」

    婦人連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這次是不打不相識,陳公子無需多心,以後若是有事,公子讓人到河邊知會一聲,我一定不會推脫。」

    陳平安不再跟那位河神繼續生硬地客套寒暄,這本就不是他的強項,而且對方口口聲聲陳公子,讓陳平安渾身不自在,就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離去,很快就走近了那座河畔的鐵匠鋪子,陳平安猶豫是去跟聖人阮邛和阮姑娘打聲招呼問個好,還是先回小鎮泥瓶巷。

    從河婆升為河神卻無祠廟香火的婦人,緩緩潛入河水底,眼神陰森,滿臉怒火,一腳踩死一隻河底爛泥裡的老王八,又補上一腳,踩得龜殼粉碎才罷休,心性不定的婦人隨即有些後悔,磨盤大小的老王八,已經活了小兩百年,加上如今驪珠洞天四散流溢,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一律雨露均霑,已經給老王八生出一絲靈性,說不定兩三百年後,只要它成功開竅,就會成為婦人手底下的一員可用之兵。

    婦人哀嘆一聲,彎腰對著那堆破碎龜甲,「你要怪就怪那個姓陳的小泥腿子,是他牽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禍首。陳公子,我呸!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貨色,怎麼不乾脆死在遊學路上,給人踩得稀巴爛……」

    婦人心中恨極了泥瓶巷少年,罵罵咧咧,身形曼妙地行走於水底,身後拖曳著長達一丈有餘的青絲,如同豪閥貴婦的漫長裙襬。她不知不覺往下遊逛蕩而去,等到她回過神,已經來到龍鬚河和鐵符江的交界處,腳底下就是疾墜而落的迅猛瀑布。

    嚇得她掉頭就跑。

    這一年當中,龍泉郡熱鬧紛紛,無數妖怪精魅從四面八方湧入,希冀著能夠在此修行,汲取靈氣。如果說她這個龍鬚河神,最多只是趁火打劫,跟妖物討要一些過路費,給孫子幫著積攢點家底罷了,那麼下邊鐵符江裡頭的那位凶神煞星,正兒八經的大江正神,真是好大的殺心好重的殺性,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奇怪的是大驪朝廷和龍泉郡府,對此從不過問半句,讓婦人好生羨慕,於是愈發惦念起那座遲遲不來的河神廟了。

    鐵匠鋪那邊,陳平安正猶豫不決要不要登門,卻看到石拱橋那個方向,出現一位青衣少女的身影。

    她瞧見了他,確定無誤是他後,她便停下腳步片刻,這才加快腳步。

    陳平安帶著兩個小傢伙迎向她,笑著遠遠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一個唉字應聲,小跑向陳平安,站定後,柔聲道:「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一時間兩兩無言語。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

    哇,不愧是風雪廟聖人的女兒,長得真是俊。

    可惜可惜,就是人不可貌相,好像脾氣不是很好,極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聲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著眼眸,充滿好奇和仰慕,心想著自己長大以後,也要長得像眼前這位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鋪子喝口熱水,然後放在我家那邊的東西,我幫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陳平安嗯了一聲。

    之後阮秀說著小鎮的瑣碎事情,說泥瓶巷那棟不知主人是誰的屋子,她已經幫著修繕好了。只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的生意,不是太好,她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愧疚和難為情。她還自作主張地把陳平安鄰居家的那籠母雞和雞崽兒,帶回鐵匠鋪子這邊養著,但是不小心給野貓叼走了兩隻,阮秀說起這個,就更加失落。把陳平安給樂呵得不行,趕緊安慰她,這才多大點的事啊,哪裡需要上心,趕明兒殺了老母雞燉鍋雞湯都成,他如今飯菜手藝大漲,肯定好吃。把阮秀給急壞了,說不能殺不能殺,它們乖得很,大大小小的,如今還都有了名字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這才曉得是陳平安故意使壞,性情溫婉的秀秀姑娘,輕輕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這才恍然大悟,敢情老爺一開始就給自己挖了個大坑,這位姐姐哪裡脾氣差了?!

    虧大了,青衣小童覺得這顆失之交臂的蛇膽石,別說撒潑打滾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氣難平!

    走入那座井然有序的鐵匠鋪子,原本走路飄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嚇得臉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陳平安身後。

    七口水井。

    星羅棋布。

    每一口水井,皆有劍氣沖霄而去。

    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覺得雙眼生疼,幾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淚,恨不得現出真身,抵禦那些無形的威壓和磅礴劍意。瑟瑟發抖的兩個小傢伙,之前到了龍泉的那種興奮和激動,立即煙消雲散,只覺得這裡處處凶險,簡直就是一座人間雷池,最是鎮壓他們這些蛟龍之屬的旁支遺種。

    直到陳平安讓他們倆坐在一棟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遠處那棟黃泥房搬東西,兩個小傢伙才略鬆一口氣,面面相覷,發現對方額頭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翹起二郎腿,故作輕鬆,譏諷道:「傻妞兒,膽小鬼,沒出息!」

    粉裙女童小聲道:「你又好到哪裡去了。」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老神在在道:「我這叫示敵以弱,你懂個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個大步走來的中年漢子,其貌不揚,出於禮貌,她趕緊起身道:「叔叔好,我是老爺陳平安家的婢女。」

    漢子點點頭,搬了條椅子坐在不遠處,望向泥屋那邊,臉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沒看出門道,只當是鐵匠鋪子的青壯勞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爺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動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爺叮囑我要與人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漢子臉色愈發難看,沒說話。

    青衣小童自以為看出一點苗頭,因為中間隔著一個礙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過頭望著漢子,「你真對我家老爺的未過門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歲數了,真是氣死我了,大爺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真沒見過你這麼厚顏無恥的腌臢漢子,來來來,咱們過過招,我准許你以大欺小……」

    陳平安身後那隻空去大半的背簍裡,現在已經填入一隻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並肩走來。

    看到中年男人後,陳平安恭謹喊了一聲阮師傅,漢子根本沒搭理。

    阮秀笑著喊了一聲爹,漢子才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爹?

    青衣小童就像被一個晴天霹靂砸在腦袋上,二話不說就蹦跳起來,跑到中年漢子身前的地面上,撲通一下跪下磕頭,「聖人老爺在上,受小的三磕九拜!」

    這條御江水蛇砰砰磕頭,毫不猶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誹不已,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兵家聖人,好歹有點聖人風範行不行?就該在那山嶽之巔吞吐日月才對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結果一聲不吭,跑來我身邊坐著跟塊木頭沒兩樣,鬧哪樣?

    堂堂十一境的風雪廟大佬,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享譽東寶瓶洲的鑄劍師,你不在額頭刻上阮邛兩個大字就算了,咋的長得還這麼普普通通?退一萬步說,走路好歹要龍驤虎步吧?坐著就要有淵渟嶽峙的氣勢吧?

    覺得自己瞎了一雙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頭後,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只是哭喪著臉,眼淚嘩嘩往下流,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爺,希冀著老爺能夠為自己仗義執言一下。

    他這次是真有投水自盡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態,阮秀不明就裡,也不願多問什麼,「爹,我陪著陳平安去趟小鎮。」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點回來打鐵。」

    阮秀問道:「爹,開爐鑄劍的時辰不對啊,怎麼回事?」

    漢子站起身,「我說了算,你別多問。」

    阮秀哦了一聲。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青衣小童這才有膽子站起身,搖搖晃晃,擦拭著滿臉淚水和額頭冷汗,心有餘悸,默默念叨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機的鐵匠鋪子,走過千年又千年橫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橋,陳平安突然跟身邊的青衣姑娘,道了一聲謝。

    阮秀轉頭笑道:「變得這麼客氣啊。」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到了外邊,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氣。」

    阮秀笑問道:「是在誇我嗎?」

    陳平安笑容燦爛,「當然!」

    阮秀凝望著少年的笑臉,收回視線後,望向小鎮那邊,她說了一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沒有變,真好。」

    恐怕只有聖人阮邛才知道這句話的份量和深意。

    或者前一任聖人齊靜春知道一切,可能某個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會說什麼。

    阮邛的女兒阮秀,自幼就是天賦異稟,真正的千年不遇,絕對不是尋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於阮邛不得不自立門戶,脫離風雪廟,跑到驪珠洞天遭罪,為的就是借助這方天地的術法禁絕,來遮掩隱蔽阮秀的出類拔萃,或者說是在儘量拖延女兒「木秀於林,峰秀於山」的時間。

    這位手腕上有一尾火蛟化作鐲子盤踞環繞的青衣少女,不單單是火神之體那麼簡單。

    因為在少女的眼中,她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惡,看出氣數深淺。

    少女眼中,天地之間,色彩斑斕。

    這意味著阮秀的證道之路,會更加坎坷難行,當然一旦證道,阮秀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

    所以當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岸邊少年,之所以沒有退避消失,就是因為看到了陳平安的「乾淨」。

    偌大一座驪珠洞天,世間百態,只有這個陳平安,孤零零一個人,纖塵不染,就像一面嶄新鏡子。

    所以阮秀喜歡跟他待在一起,喜歡偷偷觀察陳平安心湖的細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樂。

    對於這位吃貨姑娘而言。

    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點」了,她很喜歡,喜歡到捨不得吃的那種。

    她很擔心陳平安這趟出門遠遊,人心會變,心湖會變得渾濁,心路會泥濘,沾染那些不好的習氣和繁亂的因果。

    現在看來,陳平安確實變了一些,但還是很好的。

    阮秀如釋重負的同時,就更加喜歡陳平安了。

    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讓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仍是瞠目結舌,自家老爺就在這條破爛巷子里長大的?

    阮秀嫻熟地開鎖推門,打開院門之後的屋門,連同劉羨陽和宋集薪兩家一起,總計三串鑰匙,她一起遞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起後,跨過門檻,看著再熟悉不過的屋子,很整潔,窗檯那邊竟然還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時節綠意鬱鬱,讓人格外意外之喜。

    陳平安正要開口說話,阮秀已經笑道:「可別再說謝謝了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將背簍放在地上,將那沉重行囊拿出擱在桌上,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後拿出一塊小竹簡,站起身後遞向阮秀,赧顏道:「不知道該送你什麼,外邊城鎮吃的東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壓壞了,時間放久了也不好,實在沒辦法,就做了這個,別嫌棄啊。」

    阮秀愣了愣,接過那塊巴掌大小的青綠竹簡,入手沁涼,低頭凝視,發現原來上邊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寫得端端正正,認認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輕輕摩挲那些刻字,低著頭說道:「我很喜歡。」

    青衣小童一臉呆滯,這都行?

    聖人獨女,就這麼一塊破竹簡,一行破字,就喜歡?

    大爺我之前的幾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

    記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位眼高於頂的山上婆姨,送給她成堆的財寶,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寶,可從沒見那娘們咧一下嘴啊,東西全盤笑納,好臉色一個沒有。

    當著阮秀的面打開布囊,露出一大堆石頭,零零散散怎麼都該有八九十顆,裡頭還有一隻稍小的棉布袋子,打開之後,還是石頭,但是色澤絢爛各異,大小不同,只有十餘顆。

    粉裙女童如遭雷擊。

    青衣小童兩眼放光,狂嚥口水,恨不得餓虎撲食,全部吞下肚子,說不定之後走出這條破巷子,自己就已經是真正的大爺了,這麼一座小山的蛇膽石,莫說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邊還站著一位爹是聖人的姑娘,青衣小童這才忍住殺人越貨的衝動。

    陳平安揀選出兩顆上岸後始終未曾褪色的蛇膽石,一顆色澤桃紅,晶瑩剔透,一顆烏青厚重,分別遞給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後再拿出四顆普通的蛇膽石,對半分送給如獲至寶的兩個小傢伙。

    粉裙女童還背著那隻書箱,這會兒一手兜住三顆蛇膽石後,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

    青衣小童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膽石,滿臉陶醉和痴迷。

    陳平安一拍腦袋,笑著又去拿出一對模樣色澤相差無幾的上等蛇膽石,通體鮮嫩黃色,質地細膩如冰凍住的羊脂油水,依舊是一人一顆贈送給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這才想起自己確實應該有兩顆,接過手後,傻呵呵笑著。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爺,說好了,我只有一顆好的蛇膽石啊。」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我是誰,你的老爺唉,送你東西還需要理由?趕緊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後,愈發哭得稀里嘩啦。

    青衣小童一臉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試探性問道:「老爺,也多打賞我一顆唄?」

    陳平安笑道:「以後如果不再欺負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勁點頭:「我今天肯定不欺負傻妞兒,明天就給我唄?後天,最晚大後天送我,老爺,行不行?」

    陳平安反問道:「你說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轉頭對粉裙女童鄭重其事道:「傻妞兒,我接下來一個月都不欺負你。」

    陳平安氣笑,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最少一年時間。」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實在心裡偷著樂,對於咱們這些蛟龍之屬而言,一年算什麼,一百年光陰都不算長的。

    陳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懶得計較青衣小童那點彎彎腸子而已,畢竟這一路行來,有他們相伴,走得一點都不寂寞,陳平安其實很感激他們兩個,轉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後,阮秀也已經收好那份禮物,屋內兩大兩小,圍著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議道:「去鋪子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了鋪子,我剛好去趟福祿街李家大宅,有個東西要送給李寶瓶的大哥。」

    是那條金色的過山鯽。

    鎖好門一起離開院子,那條活蹦亂跳的過山鯽,裝在一隻小陶罐裡,陶罐裡裝滿了阮秀從鐵鎖井那邊挑來的井水,過山鯽總算是名副其實的如魚得水了,在裡頭肆意游竄,歡快異常,不斷濺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剛剛吞下一顆普通蛇膽石,便想著好好表現自己,主動捧過陶罐,被水花濺射到身上後,突然震驚道:「這井水……有講究啊。」

    阮秀點頭道:「可惜鐵鎖井如今被外鄉人買下了,老百姓已經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

    她去挑水,當然沒問題。

    青衣小童在鐵匠鋪子受過驚嚇後,已是風聲鶴唳,再不敢橫行無忌,聽聞噩耗,差點要捶胸頓足,只好碎碎埋怨陳平安為何不早點買下水井。

    阮秀輕聲問道:「不然我去找人談談看?如果你願意的話,說不定可以買下那口鐵鎖井。」

    陳平安趕緊搖頭:「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沒錢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見著陳平安神色堅決,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念頭。

    臨近騎龍巷,陳平安說道:「有個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間鋪子的掌櫃女兒。」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實很多。

    當兩間鋪子的夥計師傅,聽說店舖真正的主人露面後,都過來湊熱鬧,多是老實本分的婦人和少女,見著陳平安後,難免有些失望,陸陸續續返回鋪子幹活。倒是他們對著阮秀喊掌櫃的,讓少女有些羞赧。

    陳平安在壓歲鋪子坐了一會兒,喝了熱茶,有些無地自容,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反而是阮秀有條不紊地詢問相關事宜,入賬多少,盈利多少,陳平安看著臉色認真的青衣少女,他撓撓頭,開始覺得自己的禮物,送得太馬虎不用心了。

    動身去往福祿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陳平安輕聲叮囑了一句,「福祿街和桃葉巷如今大變樣,搬來很多外鄉人,其中李家比較特殊,他們家老祖成功躋身十境,按照大驪先帝頒發的恩賞令,當今天子給李家賜下了兩個恩蔭名額,李氏子孫能夠直接獲得兩個清流官身,不知為何,一個在京城當了官,留在家裡的那個,卻拒絕了,所以福祿街最近氣氛有點怪。」

    陳平安想了想,讓兩個孩子留在鋪子,自己捧著陶罐去往福祿街,而且沒讓阮秀帶路。阮秀也沒堅持什麼,返回鐵匠鋪子。

    少女離開小鎮,走向不知走過多少次的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如今老劍條都已消逝不見,曾經有好事之徒試圖搜尋,希冀著又是一樁聊勝於無的機緣,只是徒勞無功。

    對於忙忙碌碌、暗流湧動的龍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謀劃的千秋大業又是層層疊疊,哪裡顧得上這種小事。

    阮秀走在石橋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塊竹簡,高高舉起。

    五個小字,百看不厭。

    她突然覺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

    比如「陳平安贈阮秀」?

    小鎮上。

    陳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門豪宅如山脈綿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頭再看,陳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陳平安這才剛剛走到李家門口,就看到有個青衫男子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

    不知為何,看到這位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男子,陳平安就會想到那次去學塾送信,回首望去,當時眼中見到,正站在學塾門口的齊先生。

    一模一樣的風采。

    恍如神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1 00:25
劍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值得

    總有些人,一眼看到就會心生好感,道理都講不通。

    陳平安看到那位書生之後,走過半條福祿街積攢下來的沉重心緒,一掃而空,捧著陶罐快步上前。

    年輕書生笑容和煦,沒有站在原地,而是對著陳平安迎面走去,並且率先開口說道:「你就是陳平安吧,我叫李希聖,是寶瓶的大哥。寶瓶在山崖書院寄出的最新一封家書,我已經收到了,我這個當哥哥的,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回報,聽說你一直在讀書,以後不妨經常來我家,我還算有些藏書,請君自取。」

    不但如此,年輕男人從陳平安手中接過陶罐後,還彎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謝了。」

    這讓陳平安有些手足無措,只得指著那隻陶罐,神色拘謹道:「李公子,陶罐裡裝著一條過山鯽,是我在回來的路上,在山上找著的,來送給寶瓶。」

    李希聖低頭看了一眼陶罐裡的金色游魚,在方寸之地猶然優哉游哉,他抬起頭,望向陳平安,感慨道:「曾經在先賢筆札中見到過過山鯽的神奇描繪,金色過山鯽,萬中無一,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親眼見證的機會,放心,我一定會小心飼養,將來寶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興。」

    李希聖這位高門世家子的真誠熱忱,讓陳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雖說當時拖著崔東山一起,眼巴巴盯著那群浩浩蕩蕩的過山鯽,最後瞪得眼睛發酸,好不容易才逮住這條,可不管書上如何記載,不管崔東山說得如何玄妙,對陳平安來說,真談不上什麼珍稀貴重。

    只要是陳平安內心認定的親近人,他就願意掏心窩。

    陳平安實在不擅長熱絡聊天,撓撓頭,告辭一聲,就要轉身離去。

    李希聖連忙喊住陳平安,「怎麼不去家裡坐一會兒,我今天先帶你走一遍,以後就自己來登門看書,我隨後會告知門房。」

    陳平安搖頭道:「下次吧。」

    李希聖無奈笑道:「那好歹讓我放下了過山鯽,將陶罐還給你吧?」

    這次陳平安沒客氣,點頭道:「那我在這裡等著。」

    李希聖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轉過身,捧著陶罐一路小跑。

    這一刻的年輕男人,不再像那在書上說著道理的聖賢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的大哥。

    沒過多久,李希聖就捧著陶罐跑回來,兩邊腋下還夾著好幾本書,陳平安接過陶罐後,彎腰放在地上,使勁擦過了雙手,這才接過那些書籍,有樣學樣夾在腋下,最後動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來還書。」

    李希聖笑如春風,擺手道:「不用著急還書,慢慢看就是了,它們比寶瓶乖多了,可不會自己跑來跑去。」

    李希聖收起玩笑神情,緩緩道:「陳平安,別覺得我邀請你登門看書是客套話,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來,寶瓶雖然很聰明,可終究年紀還小,孩子心性,讓她在家裡安安靜靜看書,那真是比登天還難。所以這麼多年來,感覺家裡好像就我一個人在翻書看書,仔細想一想,其實挺沒意思的。」

    李希聖一口氣說了許多心裡話。

    如果這裡有李家人物在場,一定會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因為這位名聲不顯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寶箴的襯托下,顯得實在太古板無趣了,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但是言語極少,沉悶無趣,每天不是躲在書齋埋頭研究學問,就是在大宅裡獨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風雪明月也看,什麼都看,鬼知道這能看出個啥明堂。好在李希聖到底是李家嫡長孫,人緣不差,府上沒人會討厭一位性情隨和的未來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寶箴,不討喜罷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來的。」

    李希聖嗯了一聲,跟少年揮手告別。

    看著陳平安逐漸遠去的背影,李希聖喃喃道:「我見青山多嫵媚。」

    他會心一笑,「料青山應如是?」

    李希聖轉身走向大門,跨過門檻,滿臉笑意,自言自語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李希聖一想到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他便嘆了口氣,沒辦法,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走著走著,穿廊過棟,年輕男人又自顧自笑了起來,「不耽誤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位妙齡丫鬟與他打了個照面,放緩腳步,側身施了一個萬福,嬌柔道:「大少爺。」

    李希聖習慣性放緩腳步,笑著點點頭,並不說話,就這麼擦肩而過。

    姿色不俗的丫鬟轉頭望去,她難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嘆一聲,大公子人是不錯,可惜不解風情啊。

    若是換成二少爺,一定停下身形,與自己閒聊,還會誇獎幾句自己新買的漂亮頭飾。

    她自然不知。

    這位李家嫡長孫,確實不解此處風情,但卻深諳別處風情。

    如驟雨打枯荷,春風吹鐵馬,美人照銅鏡,將軍佩寶刀,大雪滿青山。

    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間美好。

    李希聖回到自己院子,院內有一座各色鵝卵石堆砌起來的小水池。

    李希聖蹲在水池旁邊,低頭望著清澈的池水,裡頭就有那尾金色過山鯽,搖頭擺尾,逍遙忘憂。

    很難想像,這座有模有樣的水池,全是李寶瓶一個人的功勞,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門,大多會去龍鬚溪那邊撿取石頭,日積月累,幾塊幾塊往家裡搬,後來有天李寶瓶突發奇想,看著角落堆積成山的石頭,就要給大哥打造出一座可以養魚養螃蟹的水池,李希聖對此阻攔不成,只好幫著出謀劃策,但是從頭到尾,幹活全是李寶瓶一個人,李希聖這個大哥想幫忙,她還死活不樂意。

    李希聖看見一塊青石板底下,有個探頭探腦的小傢伙,笑眯眯道:「你們兩個,好好相處,不許打架。」

    李希聖站起身,去往懸掛匾額為「結廬」的小書齋,開始鋪紙研磨,提筆作畫。

    是一幅古意濃濃的雪壓青松圖。

    放下毛筆後,李希聖抖了抖手腕,開始低頭端詳著這幅畫,墨汁未乾,墨香撲鼻。

    最後他朝著那幅畫輕輕吹了一口氣。

    畫中青松如遇強勁罡風,竟是颯颯作響,枝頭積雪瞬間消散。

    ————

    阮秀歡快回到鐵匠鋪子,沒在劍爐找到她爹的打鐵身影,找了一遍,發現他竟然在簷下竹椅上喝悶酒。

    阮秀奇怪問道:「爹,不打鐵嗎?」

    中年漢子搖搖頭。

    打個屁的鐵,今日不宜鑄劍。但如果是打陳平安,漢子倒是一百個願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給你捎壺酒回來,明天去鎮上,我肯定給你買壺好的。」

    雪上加霜。

    少女自然不知道這句話一出口,無異於在她爹傷口上撒鹽。

    阮邛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悶酒,怔怔望向遠方的龍鬚河,低聲問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歡陳平安?」

    阮秀笑道:「喜歡啊。」

    聽到自己閨女回答得如此乾淨利落,阮邛反倒是鬆了口氣,看來還有懸崖勒馬的補救機會,這位兵家聖人問道:「知道我為什麼不答應收陳平安為徒嗎?」

    阮秀愣了愣,納悶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你說對陳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們倆不適合當師徒,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陳平安……不太一樣,所以爹擔心我因為跟他走得太近,會吸引許多幕後勢力的注意力,所以看到我和陳平安做朋友,你其實不太高興,我是能理解的。」

    感覺所有道理都給閨女早早說完了,阮邛頓時啞口無言,強忍住跑到嘴邊的言語,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漢子借酒澆愁愁更愁啊,心想著既然道理都曉得,那以後就少跟陳平安那傢伙廝混啊,傻閨女你又不缺那點狗屁機緣,再說了如今陳平安也喪失了引誘「飛蛾撲火」的本事,更何況閨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機緣!結果如何?一聽說人家回鄉了,就從騎龍巷一路飛奔到石拱橋那邊,然後就假裝閒庭散步,慢悠悠慢悠悠走向自家鋪子,你到底騙誰呢?

    阮邛放下酒壺,淡然道:「齊靜春一走,就等於收官了,可如今這座龍泉郡,雖然沒了什麼大的凶險,驪珠洞天這麼大一塊肥肉,從天上掉下來,說是豺狼環伺,絲毫不過分,很多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爹還是那句話,陳平安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好解決,你一摻和,就很不好解決。」

    阮秀伸長雙腿,身體後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懶道:「知道啦。總之我會好好修行的,到時候我看誰敢不老實,都不用爹你幫忙,我自己就能解決。」

    又是好大一把鹽,下雪似的落在漢子傷口上。

    害得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這位兵家聖人氣呼呼站起身,經過女兒身後的時候,打賞了一個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少女轉過頭,看著她爹的背影,嘴角翹起。

    既不打鐵,又不用照看鋪子,少女有些無所事事,便輕輕晃動手腕。

    手鐲「活」了過來,那條從瞌睡中清醒過來的小火龍,開始圍繞著少女的白嫩手臂,緩緩轉動。

    ————

    阮邛走向一座新築劍爐,如今除了數量眾多的青壯勞工,他在今年新收了三位徒弟,暫時只是記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位在井邊體悟劍意的長眉少年,突然睜開眼,小跑來到阮邛身邊,輕聲問道:「師父,要打鐵?」

    阮邛搖搖頭,改變主意,不去劍爐,走向龍鬚河,他要去親自掂量掂量陰沉河水的份量,如果足夠,就可以按照約定開爐鑄造那把劍了。

    雙眉極長的少年緊跟其後。

    師徒雖然有先後,可是兩人同走一路。

    ————

    陳平安回到騎龍巷的鋪子,把那隻陶罐交給青衣小童,再把鑰匙和書籍交給粉裙女童,讓他們先回泥瓶巷祖宅。

    他則獨自走到了楊家藥鋪子,不管風吹雨打日曬,年復一年,鋪子兩邊懸掛的春聯每年都會換,但是所寫內容從來沒有改過,都是「但願世間人無病,寧可架上藥成灰」。

    陳平安問過一位新面孔的年輕店夥計,得知楊老頭就在後院,走過側門,看到老人就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彎著腰翹著腿,在那裡吞雲吐霧。

    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有些罕見的坐立不安。

    楊老頭開門見山道:「是想問你爹娘的事情?有沒有可能跟顧粲他爹一樣,死後魂魄還能留在小鎮?」

    陳平安瞬間呼吸沉重起來。

    「沒有。」

    老人吐出一大口煙霧,直截了當地給出了答案和緣由:「因為不值得。」

    少年低下頭,更不說話了。

    地上只有那雙磨損厲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1 00:26
劍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的時候,粉裙女童在拎著掃帚打掃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邊沿上,對著水面張大嘴巴,還隔著兩尺距離,卻有一條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裡,這幅畫面,如龍汲水。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粉裙女童發現自家老爺有些異樣,善解人意地開沒有開口打擾。其實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掃得很乾淨,只是粉裙女童總覺得如果不做點什麼,就會良心難安,對不住老爺慷慨餽贈的蛇膽石。

    陳平安神遊萬里,突然想起崔東山說起過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離開小鎮之際,偷偷丟在自家院子的那串鑰匙,跑去打開隔壁宅子的院門屋門,果然在書房桌上看到三本疊放的書籍,《小學》,《禮樂》,《觀止》。

    陳平安搬來椅子,坐著翻閱那部《小學》。

    這趟遠遊求學的後半段,跟崔東山同行,經常會聽他誦讀經典,才知道《小學》的不簡單,只看書名,乍看之下,可能覺得這就是一門「很小的學問」,可按照崔東山閒聊時的說法,在世俗學塾和教書先生之中,《小學》絕不會被當做蒙學典籍,大概也只有齊先生能夠將這麼艱深晦澀的聖賢心血,傳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淺出,以至於李寶瓶他們從沒覺得那部《小學》之大。

    陳平安沒有將三本書拿回自家祖宅,翻過十數頁《小學》之後,覺得僅憑他那點雞毛蒜皮的學問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處想,只覺得四顧茫然,頭腦發脹,如墜雲霧,沒有立錐之地。

    陳平安只得合上書籍,從袖中拿出那顆銀色劍胚,輕輕攥在手心,繼續像先前坐在自家門檻上發呆。

    兩次路過石拱橋,毫無感應,冥冥之中,陳平安意識到她真的會消失一整個甲子光陰,用半座斬龍台去砥礪劍鋒。至於斬龍台早已一分為三,被阮邛、風雪廟和真武山三方勢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會不會惹來麻煩,陳平安無從揣測,更加無法插手。

    當初在那個寒冬時節的風雪夜,少女暈厥在自家院門口,陳平安救了她,她最後卻成為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為稚圭,最後還跟著真實身份是大驪皇子的宋集薪,一起去往京城。

    窯務督造官衙署,廊橋匾額「風生水起」,深不見底的鎖龍井,每一張槐葉都蘊含著祖蔭的老槐樹,神仙墳老瓷山……

    更別提小鎮上,還有那麼多的地頭蛇和過江龍。

    一團亂麻。

    難怪楊老頭會說,總有一天,你陳平安會發現這座小鎮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個推崇公平買賣的藥鋪老人,陳平安神色黯然,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下意識握緊手心的劍胚,站起身後,將劍胚藏入袖袋,離開這座被宋集薪遺棄的宅子。回到自己家,陳平安交給粉裙女童那串劉羨陽家的鑰匙,要他們兩個搬去住在那邊,畢竟泥瓶巷這棟宅子實在太小。

    青衣小童還沒喝飽井水,絮絮叨叨地從水缸那邊站起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老爺,你不是用一顆普通蛇膽石,跟我換了一大堆破爛……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關係這麼親近,為啥不送她那些雲霞瓶月華瓶當禮物?老爺,以我馳騁江湖數百年的豐富經驗來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歡花裡胡哨的玩意兒,不比一塊破竹簡更好?」

    青衣小童賊眉鼠眼笑嘻嘻道:「怎麼,難道是老爺捨不得那堆寶貝瓶子,不願意送給阮秀?那我可得斗膽說老爺幾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聖人的獨女,老爺就是一萬隻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陳平安幫著粉裙女童背好書箱,沒好氣道:「你沒看出阮師傅不喜歡我?」

    青衣小童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好像那個悶鱉似的聖人老爺,確實對陳平安不冷不熱,青衣小童打抱不平道:「他眼瞎啊,才看不出老爺你的前程似錦,老爺你別生氣,氣壞了身體不值當……」

    猛然記起那阮邛是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轄境之內,如皇帝坐了龍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擁有諸多無法想像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趕緊摔了自己一耳光,「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聖人老爺打瞌睡,啥都沒聽到,聽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問道:「可這送不送瓶子給阮秀,跟阮聖人喜不喜歡老爺有啥關係?」

    陳平安隨口解釋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腦都送出去,到時候阮姑娘揣著這麼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會被阮師傅發現,我就會更加惹人厭,指不定還會被他誤以為居心不良,而且萬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爭執,終歸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點頭道:「老爺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滿臉震驚,「老爺,啥叫誤以為居心不良,你對那阮秀,不是明擺著居心叵測嗎?」

    「瞎扯什麼!」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後腦勺上,拍得他一個踉蹌跨出門檻,青衣小童順勢跑到院子裡,站在院門口那邊,轉身嬉皮笑臉道:「老爺可別殺人滅口,我保證守口如瓶,比李寶瓶還瓶,比繞樑瓶還瓶!」

    陳平安伸手扶住額頭,覺得沒臉見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門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覺得自己大開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龍泉郡的充沛靈氣,第二次是親眼見識到那座落魄山潛在的山嶽之資,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棟能夠凝聚山水氣運的漂亮竹樓。

    現在是第五次,落在粉裙女童的眼簾之中,是一位神采飄逸的讀書人,站在光線陰暗的小巷之中,此時此景,宛如朝陽初升。

    那個青衫男人笑眯眯問道:「我家寶瓶怎麼了?」

    青衣小童驟然身體緊繃,僵硬轉頭,看到年輕男人後,左右張望,再無別人,滿腹狐疑,眼前這個士子書生,觀其氣象,平淡無奇啊。

    粉裙女童使勁眨了眨眼,這位成長於芝蘭曹氏書樓的火蟒,此刻發現那個讀書人,好像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神異,不管怎麼看,就只是尋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塹長一智,哪怕沒看出年輕男子的蛛絲馬跡,仍是沒有信口開河,笑呵呵裝傻扮痴,「李寶瓶是我家老爺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對那位小姑娘可仰慕啦,請問你是?」

    「李大哥,你怎麼來了?」

    陳平安已經揭開謎底,生怕青衣小童鬧出幺蛾子,走到院門口。

    李希聖略帶愧疚道:「我忘記說了,先前送你那些書,書頁空白處,多有我個人感悟的註解和疑問,墨批為一些粗淺的註疏心得,硃批則是一些很希望當面詢問聖賢的問題。我這趟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些文字你暫時不用管,能不看就別看,看過就算了,千萬別因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書原有的宗旨本義。」

    陳平安點頭道:「我記下了。」

    李希聖笑著轉頭望向青衣小童,輕聲道:「開玩笑沒關係,但是切記言多必失。世間一個個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組合成詞,詞彙串聯成句,語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著頭目不轉睛,盯著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讀書人,一肚子冷嘲熱諷,就是沒有脫口而出,忍得有點辛苦。如果不是在鐵匠鋪子那邊剛剛吃過苦頭,青衣小童都想開口詢問你這傢伙如此好為人師,怎麼不去儒家當學宮書院當聖人啊?

    李希聖彷彿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聽到了他的心聲,笑容和煦,耐心解釋道:道:「佛家有次第之說,道家有長生橋一階階、登天梯一步步的講法,我們儒家則有循序漸進的規矩,所以我得先參加科舉,至於以後能否成為儒家聖人,太過遙遠,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喪考妣,不敢再看那個讀書人,只是轉過頭,求助地望向陳平安,神色淒涼,生無可戀,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感覺像是在跟自家老爺訴苦,這龍泉郡,實在太可怕了,隨隨便便一個人走過來坐在竹椅上,就是個兵家聖人,又隨隨便便一個人跑來站在巷子裡,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賢人?

    那麼下一次,會不會還有人隨隨便便就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滿臉漲紅,鼓足勇氣,大聲問道:「先生,為何我們讀書之時,經常會突然就不認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們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動不動待在書頁上,可是我們就是會覺得很陌生?」

    李希聖略微驚訝,望向嬌小可愛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瞭然,流露出一絲讚賞,這位李家讀書人彎下腰,對著她眨了眨眼睛,輕輕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為在某時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聖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氣,她在書籍學問一事上,會有一種特別的執拗,竟是破天荒教訓起了別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確答案,就不要胡亂解惑,天底下哪裡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越往後,粉裙女童氣勢越弱,嗓音越來越低,以至於最後細弱蚊蠅,恐怕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腦袋,對李希聖說道:「李大哥,別生氣,她一般情況不這樣的。」

    李希聖爽朗大笑,開懷道:「這樣才好。」

    聽說陳平安要去往別處,李希聖就跟著一起離開泥瓶巷。

    陳平安突然發現前方巷子裡,站著一個雙手負後的年輕……劍客?

    靠近陳平安他們這邊的劍客腰側,懸掛一柄只比匕首稍長的短劍,另外一側,則懸掛一把遠比尋常長劍更長的佩劍。

    短劍劍鞘雪白,長劍劍鞘漆黑。

    年輕劍客的側臉輪廓陰柔,嘴角先天習慣性翹起,給人感覺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微笑,以至於他的相貌,挺像一隻狐狸。他此時眯起眼眸,凝望著那棟遠比他想像中更加完整的老宅,這讓年輕劍客非但沒有覺得慶幸欣喜,反而有些不高興。

    年輕劍客轉過頭,「笑著」望向陳平安一行人,語氣柔和,嗓音溫暖道:「知道是誰修好了這棟宅子嗎?」

    陳平安臉色看不出絲毫變化,問道:「怎麼了,房子破了,不應該修嗎?」

    年輕劍客搖頭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說,但是『太歲頭上動土』這個說法,在你們大驪龍泉郡,有沒有的?」

    雖然那個年輕劍客一直在笑,可是陳平安一點都不敢掉以輕心,甚至覺得心頭直冒寒氣。

    這個看似很好說話的年輕外鄉人,很危險!

    李希聖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攔住身後的陳平安三人,輕聲道:「站在我身後,接下來不要說不要做,看著就是了。」

    年輕劍客笑意更濃,雙手扶住長短不一的佩劍劍柄,搖了搖腦袋,試圖尋找青衫讀書人身後的陳平安,最後站定,「怎麼,這麼巧,剛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於你,是想要做什麼,找死?」

    李希聖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講,劍,不要隨便出鞘。」

    年輕劍客聳聳肩,一臉無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劍鞘裡啊。」

    李希聖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

    年輕劍客笑道:「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連你姓甚名甚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順眼,聽了你一通胡說八道之後,更加不舒服了。剛好歪打正著,一箭雙鵰,連你和那個小傢伙一起教訓了,豈不美哉?」

    年輕劍客手心抵住短劍的劍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劍,很少殺人。」

    李希聖皺眉問道:「你家先祖是劍仙曹曦?」

    年輕劍客嘆了口氣,答非所問道:「你這讀書人,何苦來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為,就算看那少年不順眼,還能如何欺負他不成?最多最多,不過是打爛他的那點武道底子而已,結果你非要當出頭鳥,若是你本事夠大,或者太小,都還好說,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輸了我一籌半籌,到時候少年被我遷怒,你不是害他嗎?」

    年輕劍客說完這些,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好了,不繞圈子了,實話實說吧,我曹峻天賦異稟,能夠感知到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塊劍胚。其餘一切,什麼擅自動我祖宅,什麼看你這讀書人礙眼,都是……真的。不過你們放心,關於劍胚,我會出價的,而且價格絕對不低。至於你們會不會覺得強買強賣,就不關我的事情了。」

    李希聖問道:「在你準備動手之前,我能否問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問這個的,不過你既然這麼有趣,我還真就不介意回答你。」年輕劍客眯眼成縫,嗤笑出聲,言語輕佻的他在提及劍道和境界的時候,一下子變得惜字如金,「劍,八,九,之間。」

    李希聖點點頭,「知道了。」

    陳平安袖中的那塊劍胚,逐漸滾燙起來,陳平安把左手繞到背後,擰轉手腕,死死握住它。

    ————

    阮邛最近時不時就來到龍鬚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蘊含的陰氣重量。

    長眉少年經常跟在漢子身後。

    阮邛今天蹲在河畔,突然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聲,「仗著有個好祖宗,就敢壞我規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漸浮現出泥瓶巷內的對峙場景。

    長眉少年看著那個懸佩長短劍的年輕男子,伸手指了指,「師父,是他嗎?」

    阮邛點點頭,洩露天機道:「他祖輩中出過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跟你的老祖宗謝實,算是咱們寶瓶洲屈指可數的人物,在別的大洲,都能站穩腳跟,開宗立派,割據一方,確實了得。」

    長眉少年對此似乎不太感興趣,只是盯著河水上的畫面,「師父,怎麼說?你要不要阻攔那個曹氏子弟。」

    「阻攔個屁!」

    阮邛冷笑道:「等他打傷了人,我就打死他,這才合規矩。」

    長眉少年問過了這場衝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說過之後,少年訝異道:「在師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見財起意,還敢強買強賣,外邊的人,都這麼蠻橫無理嗎?」

    阮邛面無表情道:「欲求天上寶,需用世間財。有什麼好奇怪的,既然那塊劍胚,之前連我都看不出玄機,卻被曹峻如此重視,這說明曹峻眼光獨到,以及那塊劍胚一旦顯露真容,必然極為驚世駭俗,如果不是在這裡,曹峻還算有所收斂,別說出價了,直接殺人就走。」

    剛剛踏足修行,登山沒多久的長眉少年,覺得這個世道太過匪夷所思,問道:「師父,這種惡人,如何成為這麼厲害的練氣士?」

    「你又沒讀過書,談什麼善惡?記住,山上不講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話後,身形一閃而逝。

    ————

    李家大宅,一位老人逗弄著籠中鳥,其實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滿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亂,喃喃道:「趕緊打趕緊打,一鼓作氣,鯉魚跳龍門,天下誰人不識君……」

    ————

    披雲山之巔,白衣飄飄的魏檗盤腿坐在一團雲霧之上,離地不足一丈,魏檗酣睡沉沉,時不時腦袋就下墜一下,好似小雞啄米。

    雲霧之下,擠滿了飛禽走獸,都希望靠近那團雲霧,儘可能接近那位耳畔垂掛一枚金色圓環的白衣神靈。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頂真是呈現出鳥獸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臉茫然,發現那個漢子的身影后,雲霧散去,他飄然落地,「稀客稀客,榮幸榮幸。」

    阮邛語氣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劍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殺到這裡來,到時候你可以袖手旁觀,但是別煽風點火。」

    魏檗瞥了眼小鎮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來做你和大驪的文章?大隋高氏?觀湖書院?南澗國?還是另有高人?」

    阮邛臉色凝重。

    其餘都好,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就怕是針對他女兒。

    阮邛望向小鎮,卻不是大戰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座楊家鋪子。

    他鬆了口氣。

    阮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魏檗哀怨道:「煩死啦,算計來算計去,就沒個消停。」

    他也一閃而逝,下一刻來到落魄山竹樓,躺在二樓廊道,繼續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來蛟龍盤踞。風吹草動,已是虎視眈眈。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1 00:26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有春葉夏雷秋風冬雪

    臨近年關,天寒地凍,泥瓶巷的狹窄泥路,變得十分堅硬。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望向那個高大背影,輕聲喊道:「李大哥。」

    李希聖沒有轉身,微笑道:「不用擔心,我能夠應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對手,小鎮有小鎮的規矩,不會由著他亂來。」

    自稱曹峻的年輕劍客笑呵呵道:「你是說大驪朝廷,還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大驪宋氏如果真有骨氣,就不會當縮頭烏龜。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賣個關子,你們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著那位貌如冠玉的青衫書生,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輕,對方是貨真價實的年紀輕輕,這讓曹峻有點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間短劍劍柄,「真要打?有些虧,認了就認了,說不定事後發現因禍得福。」

    李希聖微笑道:「既然你說你的的道理,全在劍鞘裡,那我可以聽聽看。」

    「聽聞驪珠洞天之前術法禁絕,如今洞天破碎下墜,才一年功夫,你就已經躋身中五境,很不錯了。」

    曹峻目露讚賞,但是很快搖了搖頭,嘖嘖道:「可惜了。」

    李希聖伸出一隻手掌,「請。」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們不算生死之戰,那我就把境界壓一壓,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戰,輸得太過不甘心。」

    李希聖笑而不言。

    「等你以後出了井口,就會發現我這樣的人物,當得起……」曹峻腳尖一點,彎腰前衝,大笑出聲,一旦選擇出手,這個笑意吟吟的年輕劍客,氣勢驟變,狹窄逼仄的巷弄迴蕩起後續言語,「厚道兩字啊!」

    一道絢爛白光爆炸開口,瘋狂四散的劍氣,瞬間瀰漫整條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過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覺,讓人錯以為像一條暴雨過後的山澗洪水,以巷弄為河床,瘋狂湧向處於下游的李希聖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氣勢洶洶的劍氣流水之中,依稀可見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魚悄然遊走於溪水。

    流水停滯。

    李希聖看似不急不緩,側過身,抬手揮袖,伸向那尾彷彿白魚的雪亮短劍。

    然後輕輕精準握住了曹峻的持劍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鬆開手指,距離李希聖胸膛尚有兩三尺的短劍,嗖一下,直刺李希聖心口。

    李希聖神色從容,左手雙指併攏於身前。

    竟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剛好夾住了那條白魚。

    白魚翻身滾動。

    劍刃隨之擰轉。

    李希聖只得後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劍之手已經出拳,直擊李希聖脖頸。

    李希聖以手肘抵住曹峻拳頭的同時,那尾白魚已經激射而至,李希聖抖了抖另外一隻手的手腕,大袖搖晃。

    那尾白魚,自投羅網。

    曹峻嗤笑一聲,一腳踹中李希聖腹部,踹得青衫書生後退四五步。

    他沒有趁勢追擊,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負後,一手瀟灑絕倫。

    李希聖止住後退頹勢,臉色微白,曹峻雖是劍修,可這一腳勢大力沉,絲毫不遜色五境巔峰的純粹武夫,這本就是劍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處,煉氣淬體兩不誤,所以李希聖挨了這麼一下,並不好受,體內氣機的流轉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聖那隻兜住曹峻飛劍的大袖之內,砰砰作響,連綿不絕,然後發出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之後絲絲縷縷的雪白劍光,從縫隙之間滲透而出。

    袖有乾坤的李希聖那隻手,五指或彎曲如弓,或筆直如劍戟,飛快掐出一個道家法訣,在心中默念一個字:「鎮!」

    原本已經鼓蕩緊繃、紛亂異常的袖口,頓時安靜下來。

    飛劍疾速撞擊衣袖的聲響,變作微微顫抖的嗡嗡嘶鳴。

    曹峻對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聖整隻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間破碎,手腕附近,劍光大震。

    好似月光滿手的絕美風景,卻蘊含著莫大的凶險殺機。

    李希聖掐訣的五指隨之變換,成為名副其實的握訣,在所有人看不見的手心,掌紋如水流微微晃動,改變軌跡。

    李希聖這條胳膊瞬間煥發出一陣霧濛濛的青紫光彩。

    劍鋒瘋狂縈繞李希聖手臂的那條白色游魚,它帶起的劍氣跟李希聖的散發出的青紫之氣,相互敲擊出清脆的金石聲,密集攢簇,震人耳膜。

    以至於泥瓶巷一側的高牆,和另一側老宅的院門矮牆,不斷有灰塵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細眯如縫的那雙丹鳳眼眸,睜開些許,調侃道:「有點意思,道家法訣號稱千千萬,我見識過就不下兩百種,還真沒見過你這麼簡單又好用的。姓李的,你這六境修為,也太厚實了些,從來只有六境劍修欺負七境練氣士,哪裡有你這種六境練氣士硬扛七境劍修的道理,傳出去,我曹峻豈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劍修笑話啊。」

    李希聖在經歷過初期的生疏之後,當下已經顯得猶有餘力,甚至還可以開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還不夠……高?」

    曹峻點點頭,深以為然,所以滿臉笑意地說出一個字,「八!」

    宛如靈活白魚的飛劍,往主人曹峻那邊倒掠回去,然後靜止懸停,飛劍瞬間黯淡無光,短劍就只是短劍,沒有絲毫劍氣流溢,再沒有之前的煌煌氣勢。

    之前給人詭譎感覺的陰冷劍意,搖身一變,變得光明正大。

    飛劍剎那之間憑空消失。

    兩人之間的小巷一處院牆上,出現極其細微的痕跡,不過是丁點兒粉末碎屑飄落。

    李希聖右手伸出雙指,試圖再次握住那柄繞出一個弧度的短劍。

    李希聖突然一扭頭。

    下一刻,飛劍在李希聖左側高牆上鑽出一個窟窿。

    飛劍再度消失。

    但是李希聖左側臉頰上,開始出現一粒血珠,然後逐漸擴大為一條寸餘長的血痕。

    果然是如傳聞一般,與劍修廝殺,生死只在一線之間。

    李希聖心中默念,「原來這就是八,確實厲害。」

    劍修之戰力,之所以能夠被公認冠絕於百家練氣士,就在於一把溫養得當的飛劍,凌厲之處在於「點」,以及最多就是一條線。

    不管一座山嶽如何巍峨,何等雄偉,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釘入一顆釘子,或是鑿出一條溝壑來,其實不難。

    同樣是練氣士當中的異類,即便是既修體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劍修與人廝殺,來得乾脆利落。

    任你法寶萬千,任你神通廣大, 我劍修追求一擊致命,一劍破萬法。

    曹峻始終保持一手負後的自負姿勢,一手輕拍長劍劍柄,「你這樣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沒有幾件防身的寶貝?我可不信。事先說好,不管你出於何種目的,如果繼續藏藏掖掖,不願公之於眾,會真的死人,因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興了,收不住手,到時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對敵人的冷嘲熱諷,李希聖並不生氣,嗓音依舊溫醇柔和,「陳平安,可能需要麻煩你們再後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是最好。」

    曹峻抬手使勁一拍額頭,滿臉委屈道:「大敵當前,還有閒情逸致說廢話,我很生氣。」

    年輕劍修的談笑之間,暗藏殺機。

    在曹峻手拍額頭發出聲響的同時,飛劍已經在那點聲響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無聲息,殺到了李希聖的後背心。

    叮!

    一聲空靈悅耳的響動,響徹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道:「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氣啦。」

    李希聖背後浮現出一片青翠竹葉,抵擋住了飛劍的刺殺。

    叮叮叮叮……

    小巷內,李希聖四周響起一大串類似動靜。

    除了一張張竹葉,還有桃葉,柳葉,槐葉……

    各種樹葉皆青綠。

    曹峻眯眼凝視那處戰場。

    李希聖巋然不動,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飄蕩起伏的樹葉,名為白魚的短劍則穿梭其中,不斷破陣,但是次次無功而返。

    雖然不斷有綠葉墜地,瞬間枯黃,可是曹峻著實有些無奈,因為粗略估計那個讀書人的樹葉,最少也該有百餘張。

    所以曹峻心情不太好。

    你這傢伙的家裡,是賣樹葉的啊?就算賣,有人買嗎?

    曹峻不願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六境練氣士,能夠支撐到最後。同時駕馭這麼多張樹葉,本來就不簡單,練氣士需要耗費的心神,極其可觀。於是曹峻暗中告訴自己,雖然勝之不武,可勉強當做是一場砥礪劍鋒的蠢笨氣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個讀書人能夠支撐多久。

    那柄短小卻凌厲的飛劍,開始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

    小巷內,落葉紛紛,墜地之後便由綠轉黃。

    李希聖突然出聲提醒道:「咱們如果只是這麼打下去,能夠打到明年。不然你說過了這把劍的道理,再說說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話,一併祭出本命飛劍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個勝負。因為我朋友還要趕路。」

    曹峻驀然瞪大眼睛,終於不再笑臉示人,「你不吹牛會死啊?」

    李希聖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他只是抖了抖那隻僅存的袖子,從袖子裡抖落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兒。

    有所剩不多的春葉,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粒粒指甲蓋大小的夏雷,有一縷縷長不過手指的秋風,有一片片鵝毛大小的冬雪。

    對手有一劍可破萬法。

    怎麼辦?

    我是不是可以積攢出一萬零一法?

    於是這個名為李希聖的年輕書生,哪怕他如今不過是剛剛躋身中五境,卻已經有了春葉夏雷秋風冬雪,更何況他還有其它,而且很多。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2 18:08
劍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別有洞天

    曹峻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如同沙場上的重甲步卒方陣,將主帥李希聖圍成鐵桶一塊。

    曹峻看出一絲端倪,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厲害,而且肯定精通陰陽家的卜卦。」

    因為以六境練氣士的修為,青衫書生除非是三教鼻祖級別的謫仙轉世,才能夠一口氣駕馭那麼多的物件,但是眼前書生明顯是投機取巧了,每次防禦白魚飛劍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飛劍的軌跡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維持春葉、秋風諸物不墜,書生真正需要灌注靈氣的區域,並不算太大。

    這就像一場城池攻守之戰,曹峻一方戰力強悍,但是兵力不夠,只能專攻一面城牆,書生看似在四面城牆上都佈滿了守城甲士,實則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未卜先知,次次算準曹峻的進攻方向,防守起來就顯得遊刃有餘。

    曹峻心意一動,雪白飛劍撤出戰場,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輕輕瞥了一眼,劍尖和劍刃都有些磨損,損耗比預期要多,好在白魚短劍蘊含的劍意,在數百次砥礪打磨之下,劍意有所提升,說到底還是做了一筆賺錢買賣。

    曹峻內心有些糾結,大驪皇帝是不敢為了一個齊靜春,跟三教幕後勢力掰手腕,但是為了一個有望躋身上五境的自家練氣士,跟早已在別洲紮根立業的曹氏撕破臉皮,多半願意。

    曹峻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將白魚收回劍鞘,同時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劍的劍柄,劍名墨螭。

    他故意一臉惱火,道:「有本事別當縮頭烏龜!」

    李希聖笑著反問道:「你有本事當縮頭烏龜?」

    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經是被一洲劍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劍修,追求的是天下無匹的銳氣和殺力,當然沒本事也沒興趣跟眼前青衫書生一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靠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爛貨,死守城牆,堅決不主動出擊。

    曾有人形容劍修本身是輕騎,來去如風,風馳電掣,飛劍則像弓弩,與人狹路相逢,小規模廝殺,往往一個照面,敵人就死了。至於一位上五境陸地劍仙的飛劍,擱在沙場上的殺傷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它只是被安靜擺放在城頭而已,可對於敵人而言,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力。

    兵家修士是重騎,一旦被他將氣勢和精氣神提升到巔峰,就等於是展開衝鋒的重騎兵,攻守兼備,破陣無敵。

    至於被山上視為大道無望的純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殺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遠遊境的宗師,能夠御風而行,如果在短距離爆發中,沒有成功斃敵,那麼一旦被練氣士拉開距離,陷入持久戰,遠遠無法媲美練氣士。

    李希聖見曹峻不說話,伸手輕輕撥動,身前的一些小雷、秋風緩緩挪動,使得他視野開朗,李希聖主動開口道:「你這把劍所講的道理,沒講透。」

    言下之意,他願意聽一聽那把墨螭的道理。

    曹峻雙手輕輕揉了揉臉頰,「你這人說話真是不中聽,不過我承認你有這個資格,我有個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咱們來一場生死之戰,所有後果自負,與家國無關,如何?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李希聖搖頭道:「你已經看出來,我根本就不擅長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實從頭到尾,立於不敗之地。」

    絲毫不介意洩露底細。

    曹峻無奈道:「你是坦誠還是缺心眼啊?」

    曹峻看著那個年輕書生,沒來由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讀書人,是醇儒陳氏這一代的家主。

    傳聞那位讀書讀出莫大學問的陳氏老人,兩袖藏清風,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紅日。

    曹峻收起思緒,轉頭望去,只見一隻通體鮮紅的小狐狸,雙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棟老宅的屋簷上,對曹峻說道:「老祖宗讓我告訴你,要你適可而止,若是給阮邛打死了,他就隨便在這邊找個地兒,幫你葬了,好歹算是葉落歸根。」

    曹峻一臉嫌棄,「啥?你再說一遍!」

    小狐狸咳嗽一聲,從溫文爾雅的模樣,瞬間變得凶神惡煞,擺出雙手叉腰狀,罵罵咧咧,「曹曦那個老王八蛋,告訴你這個龜孫子,趕緊收手,如果惹惱了姓阮的鐵匠,被打成一灘肉泥,他不會幫你報仇的,有幾百個嫡系子孫呢,幫不過來,還說可惜你那媳婦還沒娶進門,否則他就不會讓我勸你收手了,給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機而入。」

    曹峻一臉雲淡風輕,點頭道:「這就對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氣。」

    李希聖不管這些,「如果不打,就請讓路。」

    「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沒勁。」

    曹峻笑道:「去鐵匠鋪子瞅瞅,瞻仰瞻仰聖人。」

    曹峻身形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然後向鐵匠鋪子急急墜去。

    至於龍泉郡內,不得擅自御風凌空的狗屁規矩,曹峻真不放在心上。

    結果砰然一聲巨響。

    曹峻頓時如同一顆流星倒掠出去,最後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經是數百里之外,之前已經在雲海之中翻滾了無數次,在空中盤腿而坐,嘔血不止,曹峻面如金紙,沒有惱羞成怒或是氣急敗壞,反而泛起那張習慣性的笑臉,「從風雪廟出來的傢伙,果然一個個脾氣都不太好。就是不知道神仙台魏晉,會不會給人驚喜?」

    那隻皮毛鮮紅的狐狸繞著曹峻打轉,幸災樂禍道:「吃苦頭了吧?」

    曹峻笑道:「又沒死。」

    狐狸嘖嘖道:「欺軟怕硬的本事,倒是隨曹曦。」

    曹峻說道:「不欺軟怕硬,難道還要欺硬怕軟?你腦子有病吧?」

    狐狸不以為意,抬起一隻爪子撓著下巴,踮起腳跟,眺望小鎮,「那塊沒能搶到手的古怪劍胚,咋說?」

    曹峻黑著臉道:「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你在一邊慫恿我殺人奪寶,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買賣。」

    火紅狐狸板起臉教訓道:「做人呢,要堅守本心,你在外邊如何,到了小小龍泉郡,就該繼續保持,不過就是有個十一境的兵家聖人,你屁股後頭不也跟著個十一境的劍修老祖?一個有天時地利,一個有趁手神兵,都是練氣士裡不講道理的貨色,旗鼓相當,他們打一架,你在旁觀戰,說不定還可以有所明悟,何樂而不為?」

    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氣,我算計他一寸,他能討回去一尺。」

    火紅狐狸哪壺不開提哪壺,老調重彈道:「大不了讓他將來睡幾次你的媳婦,怕個卵?!」

    曹峻默不作聲,保持微笑,凝視著那隻狐狸,年輕劍客的笑臉沒有半點波動。

    狐狸故作驚訝道:「哇,真生氣了啊,吊兒郎當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較真的時候?」

    曹峻微笑道:「閒來打蚊蠅,忽起殺盡蚊蠅心。」

    白魚出鞘,虹光乍現。

    火紅狐狸的頭顱高高拋起,但是卻不見絲毫鮮血濺射。

    那顆頭顱仍然在開口說話:「哎呦,這出劍速度,慢得跟烏龜搬家似的,還天才劍修呢,真是丟人現眼。」

    無頭之身則大搖大擺走路,扭著屁股,根本無視白魚飛劍的一次次穿透身軀,空中頭顱繼續挑釁道:「你這繡花針是撓癢癢啊,」

    這一片空中,劍光暴濺,白虹縱橫。

    別說被切分出十七八塊的身軀,就是那顆頭顱都已經變作八瓣,但是當白魚飛劍出現一絲凝滯,一瞬間狐狸就恢復完整。

    如此反覆循環。

    最後曹峻嘆息一聲,收劍入鞘。

    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邊坐下,「年輕人,多大的本事,就說多大口氣的話。」

    曹峻點頭道:「有道理。聽你的。」

    「既然如此,等你把媳婦娶進門,借我睡一睡?反正她是女的,我是母的,誰佔誰便宜還不好說呢。」

    狐狸又開始作妖,譏諷道:「哇,咱們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個頭號劍仙胚子,如今的九境大劍修,今天突然這麼聽話?」

    「年紀輕輕」曹峻,原來早已百歲高齡,他此時舉目遠望,嘴唇抿起,對於那頭狐狸在耳邊的挖苦,置若罔聞。

    ————

    陳平安快步跑到李希聖身邊,憂心忡忡道:「沒事吧?」

    李希聖微笑道:「頭一回打架,於是遇上了劍修,其實心裡挺慌的,不過結果還不錯。」

    陳平安如釋重負。

    袖中那枚銀錠劍胚已經恢復寂靜,在曹峻離去之後,就不再滾燙顫動。

    青衣小童突然一個飛身直撲,抱住陳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沒錯,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鎮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爺,你行行好,放我滾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證,我發誓從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別說是餐霞飲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爛泥,我都幹!」

    李希聖忍俊不禁,趕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終究是極少數。我雖然不曾走出小鎮,不過可以確定,曹峻這樣修為高、脾氣怪的人物,屈指可數,你不用太緊張。」

    青衣小童沒有理會李希聖,只顧著跟陳平安哀求不已,被陳平安推開腦袋後,就轉為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胳膊,身體後傾倒去,死活不讓陳平安繼續前行,「老爺,發發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還你一顆普通蛇膽石,行不行?!老爺你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從來就膽子小,走個夜路都會兩腿打顫,結果這才到了小鎮多久?咱們不過是出個門,劍氣就嗖嗖嗖的亂竄,我是真怕啊……」

    陳平安只好停下腳步,無奈道:「你認識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難得認了一回孫子,「老爺,都這個時候了,我哪怕不認識也裝著認識啊。」

    粉裙女童輕聲道:「老爺,我認識路。」

    陳平安想了想,「那你們兩個去落魄山好了,暫時住在竹樓那裡,但是必須跟我保證,不許惹事。我這邊盡快忙完,就會馬上去看你們,爭取年前就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彎腰鞠躬道:「老爺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輕聲道:「老爺,我把他送到就趕回來。」

    陳平安笑道:「不用,竹樓適宜修行,你就跟著一起待在山上。別怕他,他如果敢反悔違約,偷偷欺負你,到時候我來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腳道:「老爺,傻妞,你們兩個就不能念我一點好?我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嗎?黃庭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御劍水神有個言出必行的兄弟?說斬草除根絕不漏掉一個,說干他祖宗絕不殺他孫子……」

    陳平安呵呵笑道:「這麼厲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過腦袋,一臉矯揉做作的赧顏羞澀,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老爺,我跟你吹牛壯膽呢,千萬別當真啊。」

    陳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腦袋,一手伸出,「拿來。」

    青衣小童有些發蒙,抬起腦袋,「啥?」

    粉裙女童小聲提醒道:「你先前答應老爺,只要讓你回落魄山,就交出一顆普通蛇膽石。」

    青衣小童擠出笑臉:「老爺你家大業大,別這樣。」

    陳平安沒收回手。

    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顆最小的蛇膽石,放在陳平安手掌上。

    陳平安將這顆蛇膽石遞給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負你,到時候你可以當做獎勵,送給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收起蛇膽石。

    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們趕緊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兩個小傢伙剛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開口說話,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顆蛇膽石拋給他。

    青衣小童收起失而復得的蛇膽石,點頭笑道:「傻妞你累不累啊,我幫你背書箱吧。」

    粉裙女童使勁搖頭。

    青衣小童唉聲嘆氣道:「你就是勞碌命,好在還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帶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邊,既然不用去劉羨陽家了,陳平安就把李希聖送到巷口。

    李希聖停下身形,猶豫片刻,仍是說道:「接下來這些話,可能現在說,為時過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書上的批註,你只需要看過就算數,那麼這些話你也只需要聽過就行。」

    陳平安點頭道:「李大哥,你說。」

    李希聖緩緩道:「白馬非馬這樁公案,可曾聽說過?」

    陳平安撓頭道:「求學路上,寶瓶和李槐曾經為此吵過架,我越聽越迷糊。」

    李希聖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作深處想,我換一個說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幾粒?」

    陳平安疑惑道:「不是兩粒嗎?」

    李希聖笑道:「當然是。那麼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幾堆沙子?」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還是一堆吧?」

    李希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傳言遠古聖人發明文字的時候,天地間的鬼神為之驚懼哭泣。這當然是一樁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文字在有些時候,恰恰會是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無形障礙。所以你以後讀書的時候,不要時時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頸,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數步,儘量往高處走一走,不登山峰,不顯平地。」

    陳平安聽得雲遮霧繞,一陣頭疼,就跟先前翻閱那本《小學》差不多,茫茫然之間,覺得前路已無,退無可退。

    李希聖安慰道:「慢慢來,不要急。」

    陳平安嗯了一聲,「明白了。」

    ————

    沒了一隻袖管的李希聖,獨自走回福祿街大宅,府上僕役丫鬟看到這位大少爺的窘況後,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少爺長這麼大,除了跟隨長輩一起上墳之外,幾乎從不出門,怎麼好不容易出去散個步,就這麼坎坷?總不會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聖回到自己院子,先看過了相安無事的螃蟹和過山鯽,再去換上一件衣衫,然後「結廬」書齋看了一會兒書,最後去了一間經常鎖住門的屋子,開鎖推門,當李希聖這個主人舉目望去,視野之中,全是貼牆豎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寶閣,而百寶閣上頭,沒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龍泉郡盛產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質不同的印章。

    屋內除了堆滿印章的百寶閣,就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桌面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質分別是木,黃玉和青銅。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還有幾本材質珍稀的古老書籍。

    李希聖輕輕關上門,坐在桌後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個字,銅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個道字。黃玉印章篆刻有「都天主」,中間少了一個法字。木印篆刻有「氣化生」,最開始少了一個青字。

    刻印如畫符,講究一氣呵成。

    李希聖顯然不是這樣。

    他非但沒有捉刀刻字,反而閉上眼睛,開始睡覺,呼吸綿延,如溪澗潺潺,細水流長。

    小小房間,別有洞天。

    ————

    陳平安回到祖宅,發現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劍,出現了一絲不明顯的細微傾斜。

    陳平安雖然內心震動,仍是不露聲色地坐在桌旁。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3 00:32
第一百八十五章劍胚在手心

    當初齊靜春用李寶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出、又悄悄放在陳平安背簍裡的那把槐木劍,住著一位來歷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

    只是在秋蘆客棧和曹氏芝蘭府兩次短暫現身之後,性情靦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沒有出現過,陳平安對此任其自然,並不強求什麼。

    夜幕深沉,楊家鋪子,老人吧唧吧唧抽著旱菸,皺了皺眉頭,伸出一抓,香火小人從虛空處墜落在地。

    楊老頭冷冷道:「齊靜春苦心孤詣地把你藏起來,想要做什麼?」

    她怯生生站在地面上,似乎很畏懼這個老頭,雙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動。

    楊老頭越聽越皺著臉,沉思許久,「我答應了。」

    他拿煙桿子一敲地面,滾出一座小廟,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滿臉雀躍,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頭,欲言又止。

    楊老頭臉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當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這點,就乾脆什麼都不要知道。這樣才能好好活著。」

    香火小人似乎還是有些猶豫不決,想要返回一趟泥瓶巷,好歹跟那位少年道一聲別。

    楊老頭重新提起煙桿,吐出濃重的煙霧,「把全部聰明放在肚皮裡頭,才叫真聰明。你真以為那小子萬事不想,除了練拳,成天就知道樂善好施,當那善財童子?虧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撅起嘴,有些洩氣,只是當她走入那座小廟後,頓時驚呆。

    她如同一顆渺小至極的米粒,置身於一座大缸內。

    小廟內的高大牆壁上,一個個名字,熠熠生輝,散發出不同顏色的光彩。

    香火小人的頭頂,群星璀璨,光明輝煌。

    老人收起煙桿,雙手負後,佝僂著走出藥鋪,一直走出小鎮,經過石拱橋的時候,嘆息一聲,充滿遺憾和不解,緩緩下了石橋,沿著龍鬚河來到鐵匠鋪子外,沒有走入其中,而是來到河邊,輕輕一跺腳,河神婦人立即從河底一路倒飛而來,神魂震動,有些暈頭轉向,發現是楊老頭後,立即諂媚笑道:「大仙何須運用無上神通,隨便喊上一聲便是。」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你馬上去龍鬚河源頭,主動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幫著阮邛增加水性的陰沉份量。」

    年輕婦人呆若木雞。

    削掉半數金身,老人說得輕巧,可無論是期間遭受的痛楚,還是大道折損,不可估量。

    婦人恨不得逃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只可惜她逃不掉。

    楊老頭補充道:「做成了,回頭阮邛開爐鑄劍成功,我幫你討要一座河神廟,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夠恢復完整金身,之後百年千年,香火不絕,這是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你肯定賺。」

    婦人唯唯諾諾,聲弱不可聞,「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老人不說話,只是望著波光粼粼的龍鬚河面。

    婦人小心翼翼問道:「大仙,我能拒絕嗎?」

    楊老頭點頭道:「可以。」

    婦人竊喜之餘,大感意外,什麼時候這位大仙如此通情達理了?

    楊老頭冷笑道:「我打爛你整個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煙消雲散之後,我將來會在你子孫身上做出補償。」

    婦人有些絕望,一番掂量之後,顫聲問道:「大仙,福報只落在我孫子一人頭上,行不行?」

    她內心充滿了僥倖,因為她知道,不管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獨對於她的孫子馬苦玄,其實不太一樣。

    但是楊老頭依舊當場拒絕,「不行。」

    婦人面如死灰,慘然道:「那我還是去往龍鬚河的源頭吧。」

    楊老頭不置可否。

    河神婦人一咬牙,開始沿著河水逆流而上,穿過那座再無半點異樣的石拱橋,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來到岸邊,站在老人身旁,問道:「幫那個少女鑄劍一事,成與不成,我根本不著急,沒有跟你做買賣的想法。」

    「鑄劍一事,不是買賣。 」

    楊老頭搖頭道: 「不過你女兒的真實身份,我可以幫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確保盡快打造出那把劍,這才是我要做的買賣。」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實身份?」

    老人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點了點頭。

    老人笑了笑,「回頭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問了一個古怪問題,「那什麼算是『不值得』?」

    老人笑道:「阮邛,偷聽別人說話,不是什麼好習慣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家嫡長孫,魏蘗,你們三個,我必須盯著。」

    老人點了點頭,又搖頭道:「把我跟李希聖位置顛倒一下,可能會更好。」

    阮邛笑問道:「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之後?」

    老人不再說話。

    一旦進入百家爭鳴的亂世,梟雄豪傑,天才異端,就會像雨後春筍,瘋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間,就是改天換地的嶄新景象。

    老人見過那幅波瀾壯闊的畫面,並且不止一次。

    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聖人,而不是陰陽家這類聖人,雖然已經看得很遠,比如他女兒阮秀的成長,但還是不夠遠。

    老人突然冒出一句,「當然不值得,兩個凡夫俗子,收攏了魂魄有何用,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倒是不小。如果換成是馬苦玄,當然兩說。」

    阮邛笑問道:「前輩一開始就不看好陳平安?」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

    北上驛路重新開闢通行,使得原本就熱鬧的紅燭鎮,更加歌舞昇平。

    夜間,一艘懸掛青竹簾子的畫舫,悠悠然駛出水灣,駛向小鎮,才剛剛進入那條將小鎮一分二的河水,就有生意臨門,是一位身穿錦緞的富家翁老者,和一位粗布麻衣的中年壯漢,瞧著像是有錢老爺帶著護院家丁,出門來喝花酒了。

    畫舫屬於中等規模,有五名船家女,兩人撐船,兩位彈琴煮酒,剩下一位姿色最出眾的美嬌娘,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如小鳥依人,這讓錦衣老人開懷大笑,伸手指著對面的粗樸漢子,「怎麼樣,老謝,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老話說得沒錯吧?」

    那漢子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為人耿直,從煮酒女子手中接過一杯酒,道了一聲謝後,對老人說道:「別老謝老謝的,我跟你不熟。」

    老人是個臉皮厚的,接過酒水的時候,趁機摸了一把船家女的手背,還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把那船家女給噁心得不行,只是不得不強顏歡笑罷了,老人才不管這些,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你跟我不熟,可我跟你熟啊,你老謝的名頭,可是從東北邊一直傳到了咱們南邊。每次跟老友說起你,他們得知你跟我是同鄉後,一個個求著我幫忙引薦,說是這等大英雄大豪傑,見一面,實在遺憾。」

    漢子只是皺眉不語,低頭喝酒。

    老人留著兩撇鬍須,此時盤腿而坐,腦袋歪斜,望向岸上的燈紅酒綠,一手旋轉酒杯,一手手指摩挲著鬍鬚,這幅尊容,旁人怎麼看怎麼猥瑣下作,更何況老人盤腿而坐,膝蓋故意抵住身邊女子的豐滿臀部,就連那位見慣風花雪月的女子,都有後悔沒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漢子旁邊。

    老人抬臂撫鬚的時候,露出一截袖管,畫舫裡頭善於察言觀色的船家女們,都有些失望,原來老人手腕上繫著一根幽綠色長繩,若是戴在稚童手上,還算有幾分纖細可愛,可戴在老頭子手上,實在是不倫不類。

    老人突然收回視線,詢問身邊的漂亮女子,「你們歡場女子,信不信山盟海誓?」

    不但是她不知如何作答,其餘船家女們也都有些面面相覷,不知老頭子葫蘆裡賣什麼藥。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對面的漢子,「找他,真管用。他可是一位山大王,管著好些大山,山盟海誓,山盟海誓,這裡頭的山盟……」

    漢子皺眉不語,緩緩喝著酒,心不在焉。

    老人指了指自己,「其實找我也有用,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樓,名字老霸氣了,叫鎮海樓,在海邊,我家就在鎮海樓附近。」

    漢子終於忍不住,滿臉不悅,「姓曹的,你跟她們顯擺這些做什麼?」

    老人喝了口小酒,夾了一筷子下酒菜,斜眼那漢子,「正是跟聽不懂啥的她們聊這個,才有意思。跟山上人顯擺這些,那才叫沒勁。」

    漢子眉宇之間充滿陰霾,悶頭喝酒。

    山盟海誓,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間,如今多被行走四方的說書先生們提起,多用於男女之間的情愛,其真實含義,尋常老百姓早已不知。

    事實上這個說法,對於山上人頗為重要,是指修行之人,可以分別對山、海起誓,誓言擁有妙不可言的約束力,比起山下百姓買賣之間的黑紙白字,還要管用。

    山只要是國境內朝廷敕封的五嶽正山,就可以,練氣士境界越高,對於山嶽的品秩要求就會越高,多是大國之間的同盟,或是生意上的契約,隨著時間的推移,媒妁婚約逐漸佔據多數。海誓,則已經失去絕大部分意義。因為隨著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圖,都已無主,世俗王朝又沒有權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因此再沒有名正言順的水神,能夠出面統禦那五座巨湖、以及那四座廣袤無邊的海面。

    相傳日出東方而落於西山,這個日出之地,就在東海某處。

    曹姓老人絲毫不顧及漢子的感受,吃著下酒菜,嚼出很大的聲響,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笑瞇瞇問道:「這位美人姐姐,曉得雄鎮樓吧?」

    女子搖頭。

    「這怎麼行!」老人輕輕拍打女子結實彈性的大腿,「容小弟我給你說道說道,咱們這人世間啊,存在著九座不知道由誰建造的氣運大樓,分別矗立在九個地方。分別是鎮山、鎮國、鎮海、鎮魔、鎮妖、鎮仙、鎮劍,鎮龍,這八座高聳入雲、幾乎通天的雄偉高樓,都是兩字名稱,唯獨最後一座,是三個字,最為古怪,叫做……」

    漢子一拍筷子,怒色道:「夠了,曹曦你有完沒完?!」

    隨著筷子拍在案几上,與此同時,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種古怪狀態,並不妨礙她們呼吸,手上動作也嫻熟無礙,可是好像對於船上近在咫尺的兩位外鄉客人,完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既然都到了這裡,咱們倆的身份很快就會被看穿,你謝實好歹是從驪珠洞天出去的人物,若是刻意隱蔽身份,反而讓人懷疑,還不如像我這樣,大搖大擺走入小鎮,說不得還要打一架,讓大驪見識見識,省得他們不把一位陸地劍仙當回事。」

    曹曦說到這裡,看了眼對面漢子,笑嘻嘻道:「都說俱蘆洲的謝實,光明磊落,如頭頂懸空的大日驕陽,平生不做半點虧心事,怎麼,這次要破例啦?」

    曹曦身體前傾,從一隻粉綠色小瓷碟中,夾起一粒醃蘿蔔,丟入嘴中,「不就一件破爛瓷器嘛,只要你開口,再點個頭,我幫你出面解決。謝實啊謝實,真不是我說你,你說咱們好歹混到這個份上了,你怎麼還給人牽著鼻子走?不窩囊啊?」

    漢子嗤笑道:「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買了你本命瓷的傢伙,就是什麼好說話的貨色?」

    曹曦一臉驚訝道:「怎麼,老謝 消息不夠靈通啊,沒聽說我家裡一個晚輩,剛剛跟醇儒陳氏一位嫡系女子,訂了一樁婚?陳氏請一位陸家高人幫著算了一卦,你猜怎麼樣,八個大字!良人美眷,天作之合!這事情真不是我吹噓什麼,在咱們那個洲,真不是什麼小事情。」

    謝實冷笑道:「這種事情,你曹曦不害臊就罷了,怎麼還能一臉得意?誰給你的臉皮?」

    曹曦皮厚如牆,反問道:「咋就丟臉了?我家子孫憑真本事拐騙來的媳婦,我這個當老祖宗的,為何不樂呵? 」

    謝實雙手環胸,瞇眼沉聲道:「說吧,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喊到這裡來?如果是關於那件瓷器的事情,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會答應你,自家事自己了,更何況我信不過你曹曦。」

    曹曦哎呦一聲,去揉眼睛,「不愧是享譽一洲的謝大俠,這一身凜然正氣,真是光彩奪目,我得趕緊揉揉眼睛,要不然經受不住……」

    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老頭子,手腕上的那根綠色絲繩再度顯現出來。

    南婆娑洲皆知,曹曦的劍術在陸地劍仙之中,不算拔尖,可是他那把佩劍,作為一件法器,足可躋身一洲前十。

    曹曦手腕上其實係掛著一條名副其實的大江之水,滾滾而流。

    這條江水,就是曹曦的佩劍。

    謝實對於這些算不得秘聞的別洲消息,早有耳聞,可即便如此,仍是直接問道:「你是需要打一場,才能閉嘴?」

    曹曦只是吃菜喝酒,搖頭晃腦道:「婆娑洲都說我曹曦喜怒無常,性情乖張。謝實,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很難打交道?」

    謝實開始閉目養神。

    每當畫舫有客登船後,談攏生意之後,船家女就會摘下一盞懸掛於船頭固定位置的燈籠,示意這艘畫舫客滿,不再接客。

    曹曦晃了晃筷子,「錯啊,大錯特錯,世上最難打交道的人,是你謝實這種人,太難交心。」

    謝實閉著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白眼道:「好吧,說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驪宋氏崛起,你謝實偏偏死腦筋,信守承諾,不得不出山,以至於那倒懸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擱下來。」

    「不湊巧,醇儒陳氏見不得齊靜春的好,之前連帶著對大驪也印像極差,只是如今變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陳氏不但在小鎮,以寶瓶洲龍尾郡陳氏的名義,開辦學塾,還讓我走這一趟遠門,算是給我家那位子孫出的彩禮錢,為的就是攔下你謝實。」

    「雖然不知具體謀劃,但是我繼續出現在這裡,接下來就會好好盯著你。」

    謝實沒有睜眼,嘴角有些譏諷,「你確定攔得住?」

    曹曦總算吃完了一盞盞小碟裡的各色菜餚,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確定能不能打過你,但是確定我攔得住你。」

    謝實猛然睜開眼,轉頭望去。

    一位相貌年輕的劍客,沒有懸佩長劍,或是背負長劍,而是橫放長劍於身後,雙手手肘懶洋洋抵在劍鞘之上,就這麼微笑著與謝實對視。

    此人在那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出鞘不過寸餘,就以一條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脈,硬生生擋下陸地劍仙魏晉的凌厲一劍。

    在紅燭鎮,他跟阿良見過面喝過酒。在繡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陳平安打過招呼,當時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抱拳行禮。最後也是他和一名屬下劉獄,帶著棋墩山魏蘗去往龍泉。

    神仙台魏晉當時對他的稱呼是「墨家的那個誰」。

    ————

    陳平安對著那把槐木劍,在屋子裡坐了很久,最後他發現如何都靜不下心來,看書不行,練字不行,甚至就連走樁和劍爐都不行。

    陳平安於是背著背簍,裝好槐木劍,離開祖宅,走出泥瓶巷後,徑直趕往落魄山。

    等到他出現在竹樓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驚。

    陳平安走上竹樓二樓,心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粉裙女童想要跟上,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他輕聲教訓道:「你真是傻啊,沒瞧出來老爺心情不太好?」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

    青衣小童拽著她坐在一樓的小竹椅上,信誓旦旦道:「就咱們老爺這種脾氣,就只有兩種情況,才能讓他這麼不對勁。」

    粉裙女童豎起耳朵,認真凝聽。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壓低嗓音道:「一種情況,是丟了錢,而且數目不小。」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

    青衣小童壞笑道:「再就是老爺受了很重的情傷,比如一個人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突發奇想,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結果被她拒絕了。或是跟心愛姑娘表白的時候,得寸進尺,想要親個嘴兒,狠狠抱一下,然後就給阮姑娘打了一耳光,罵了句臭流氓,害得咱們老爺一肚子火氣,只好來竹樓這邊清涼清涼。」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道:「老爺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青衣小童哀嘆一聲,「你不懂我們男人啊。」

    陳平安在二樓盤腿而坐,透過欄杆間隙望向遠方。

    槐木劍橫放在膝蓋上。

    他掏出那塊銀色劍胚,低頭凝視著它,不同於泥瓶巷內的異樣動靜,此時劍胚安靜如死物。

    不知為何,陳平安已經心境祥和,甚至比平時練拳的時候還要心穩,頭腦清明,思緒清澈。

    陳平安重新抬起頭,攥緊手心的劍胚,語氣平靜道:「不是我的,哪怕在我腳底下,我撿起來後,只會主動找到失主,還給別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哪裡都不能去,就算你逃到了天邊,我都會把你抓回來。」

    銀色劍胚逐漸變得溫熱,沒過多久就滾燙。

    陳平安咬緊牙關,只是單手握緊它,另外一手輕輕放在槐木劍上,作為某種情緒上的支撐,到後來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劍身。

    手心早已被灼燒得通紅一片。

    痛徹心扉,神魂顫動。

    劍胚灼燒帶來的疼痛,除了肌膚血肉,更多是一種類似融化銅汁澆灌在心坎上的恐怖。

    十八停劍氣運轉之法,自然而然開始流淌,一次次衝擊著那些命名迥異於當今的氣府竅穴,拚死抵禦著那股火燙帶來的震盪。

    之前陳平安一直停滯在六七之間,死活無法突破那道門檻。

    無論陳平安如何練拳練樁,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煉體魄,都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為了儘量減輕對疼痛的感知程度,身軀劇烈顫抖的他,開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別處,去想崔東山大聲朗誦的聖賢典籍內容,去想年輕道人陸沉的藥方字體,想風雪廟魏晉的一劍破空破萬法,想像今天泥瓶巷內白虹飛劍敲擊春葉秋風的奇異景象……

    一件件事情,想了依舊皆是毫無益處。

    陳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與劍胚黏在一起,還開始七竅流血,這還不止,全身肌膚的細微毛孔,開始滲出血絲,最後凝聚出一粒粒觸目驚心的血珠。

    表象淒慘,內裡更加不堪,體內氣府之間的經脈,如同被鐵騎馬蹄踐踏得泥濘四濺。

    陳平安最後想到了一位姑娘。

    他會心一笑。

    也只能會心一笑了。

    因為陳平安的臉龐,早已扭曲出一個僵硬死板的猙獰神色,不可能再有絲毫變化。

    陳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著巨大的傷痛。

    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他已經意識模糊,渾渾噩噩,迷迷糊糊之中,陳平安想到了一個個人名,走馬觀花,熟悉的,景像畫面會相對清晰長久一些,不那麼熟悉的,就會一閃而逝。

    有喜歡,有仰慕,有尊敬,有畏懼,有厭惡,有反感,有可憐,有仇恨,有疑惑……

    咚咚咚……

    如有人在用手指叩響少年心扉。

    像是在在詢問著什麼。

    直至本心。

    僅存一絲意識支撐著不願認輸的少年,只能以心聲作答,答案連他自己都不會知道。

    人力有盡時。

    陳平安終於支撐不住,向後倒去,後腦勺一磕綠竹地面,略微清醒幾分。

    嗡嗡嗡。

    只覺得肚子裡傳來一陣古怪的動靜。

    人身即為小天地,忽起劍鳴不平聲!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5 17:31
劍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守夜

    在陳平安徹底昏死過去後,在一二樓之間的樓梯口,青衣小童終於鬆開粉裙女童的胳膊,後者飛奔過去,滿臉淚水,哭成了一隻小花貓,她一邊為陳平安把脈,查看神魂動向,一邊扭頭抽泣道:「你為什麼要攔著我,你忘恩負義,狼心狗肺……若是老爺死了,我就跟你拚命……」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說你傻妞還不服氣,冒冒失失打攪陳平安的氣機運轉,你會被那股劍氣視為敵人,將你打個半死不說,還會耽誤了陳平安的證道契機,說不定就要害死他,本來好好的一樁機緣,愣是被你變成一樁禍事。」

    粉裙女童傷心哽咽道:「老爺全身都是血,老爺都快死了,這下你滿足了吧?我不傻!你就是貪圖老爺的蛇膽石,老爺就不該帶你回來,你太沒有良心了,老爺對我們這麼好……」

    青衣小童輕輕一跳,蹲在青竹欄杆上,沒好氣道:「陳平安死沒死,你說了不算,就你那點道行,知道個屁。」

    粉裙女童哭聲越來越小,因為她發現陳平安體內的兩股氣機,初期顯得絮亂且狂躁,但是逐漸趨於穩定,如同一場山水相逢,雖然一開始水石相擊,濺起千層浪,激盪不已,氣象險峻,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變得平穩安寧,因為痛苦而劇烈顫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撫下來,開始由哀嚎變作嗚咽。

    陳平安睡意深沉,那張扭曲猙獰的黝黑臉龐,一點一點恢復正常,最後竟是如同襁褓裡的嬰兒,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萬分,滿臉淚痕,對青衣小童低聲說道:「老爺沒事了,就是真的睡著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站起身,把欄杆當做過道,開始散步。

    陳平安暈厥後,粉裙女童徹底沒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來怎麼辦?」

    青衣小童在欄杆上走來走去,沉吟不語,說實話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個大概,之後如何處置陳平安,還真不敢妄下斷論。他是垂涎陳平安的蛇膽石不假,可要說讓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當,還真小覷了他這位御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寧肯正面一拳打死陳平安後,光明正大地搶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膽石,也不會鬼祟行事。

    出來混江湖,要講點道義。

    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規矩。

    水神兄弟曾經在一次酩酊大醉後,對他說了一句賊有學問的言語,「江湖道義不能太多,可總該有那麼點兒,半點不講,就是條真龍,遲早也得淹死在江湖裡。」

    青衣小童心神一凜,然後眼前一暗,抬頭望去,發現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邊,一臉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視著自己。

    那個名叫魏檗的傢伙,對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你沒有想殺你家老爺,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這個傢伙的那張英俊笑臉,好像兩人天然相沖,尤其是當魏檗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調侃自己,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老子當初沒幹你娘,我很後悔!」

    魏檗大袖扶搖,瀟灑跳下欄杆,期間輕輕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呵呵道:「調皮。」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拍,卻被青衣小童拍得兩腳趴開,一屁股跌坐在了欄杆上,疼得他摀住褲襠,齜牙咧嘴。

    如果換成別的地方,就是一座銅山鐵山,也能給他坐塌,可這座小竹樓是真不是一般的結實牢固。

    魏檗坐在陳平安身邊,一手搭住陳平安的手腕,脈象沉穩,是個好兆頭。

    粉裙女童低聲問道:「魏仙師,外邊天涼,要不要把我家老爺搬到屋裡頭?」

    魏檗笑道:「你是蛟龍之屬,先天對酷暑嚴寒有著極好的抵禦,所以可能感覺不深,其實這棟竹樓有一個好處,就是冬暖夏涼,即便是一個常人,大雪天在竹樓脫光了衣服,也不會凍傷筋骨。所以任由你家老爺在這裡躺著睡覺,不去動他分毫,更加妥當。」

    粉裙女童鬆了口氣,趕緊給魏檗鞠躬致謝。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笑問道:「陳平安有沒有帶上換洗的乾淨衣物?」

    粉裙女童搖頭道:「老爺這趟上山,應該沒想著待多久,背簍裡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皺了皺眉頭,看著陳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裡浸泡過的,等下醒過來,還穿著這麼一身,肯定不是個事兒,就提議道:「你們去小鎮那邊買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行,速去速回,陳平安應該不需要太久就會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一聲,就要離開。

    青衣小童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過你。」

    魏檗想了想,「那你留下。」

    青衣小童拋給粉裙女童一顆金錠,「除了給老爺買新衣服,給咱們倆也準備幾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著臉道:「我就跟你客氣一下。」

    粉裙女童有些傷心,一溜煙跑下竹樓,飛奔下山。

    之後青衣小童就坐在欄杆上,背對著地上躺著的陳平安,和坐著的魏檗,思緒萬千。

    陳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一番清洗之後換上乾淨衣服,整個人神清氣爽,沒有穿草鞋,他光著腳站在竹樓二層的廊道中,腳底板佈滿著一層厚如鐵石的老繭,年幼時最早的老繭,是被粗糙草鞋磨出來的,後來又被山石砂礫、草木荊棘一點點加厚。

    陳平安髮髻間,還別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親手篆刻的八個小字。

    他懷抱著槐木劍,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復還,帶了一些藥材,讓粉裙女童幫著煮藥,用來給陳平安溫補元氣,陳平安習慣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決,就想著自己動手,她死活不讓,皺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風雨欲來的可憐模樣,陳平安受不得這些,只得悻悻然作罷。

    青衣小童跑去四處逛蕩了,像是一國之主在巡視版圖,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頂那邊有座山神廟,供奉著一尊黃金頭顱的奇怪山神,祠廟尚未竣工,還剩下點收尾事項,所以那邊有大驪工部衙門的官吏,聽從朝廷調令負責幫忙的修士,加上小鎮青壯百姓和刑徒遺民,魚龍混雜。

    魏檗此刻站在陳平安身邊,笑道:「那麼一通胡亂衝撞,好歹沒白白遭罪,總算快要三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比我想像中要快很多,本以為最少最少還要個三五年。」

    「難聊,沒勁,走了。」

    魏檗啞然失笑,搖頭晃腦地走了,這次沒有飛來飛去,一步步走下樓梯,晃悠悠離去。

    陳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後,拍了拍心口處,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有不甘心,不太情願跟我待在一起。」

    陳平安低聲道:「那個劍修曹峻,一定有過人之處,才會讓你這麼激動。確實正常,八境九境的劍修,那麼大的一位山上神仙,當然比我要強太多了。但是沒辦法,你是文聖老爺送給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哪裡都不能去……」

    陳平安心口傳來一陣錐心之痛,喉結微動,就要噴出一口鮮血。

    陳平安咬緊牙關,強行嚥下那口鮮血,含糊不清道:「我雖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來,你能夠輕輕鬆鬆殺了我,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不可以殺我。所以你的處境很尷尬,對吧?」

    片刻之後,陳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兩條血跡,「沒關係,山上我還有好幾身乾淨衣服,而且我個小丫鬟是條火蟒,衣服脫了馬上洗掉,就能當場曬乾,繼續穿。你有本事就繼續在氣府之間亂竄,這點苦頭,呵呵,我陳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麼,我五歲的時候就嘗過更厲害的了。」

    一陣腹部絞痛,翻江倒海。

    光腳站在廊道的陳平安,只是抱住懷中槐木劍,眼神堅毅,只是嗓音難免微顫,「我要是喊出口一聲痛,以後你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氣府,十八座關隘,其中在六七之間,十二、十三之間,彷彿存在著兩道不可踰越的天塹。

    之前陳平安運轉氣息,只能一口氣經過六座竅穴,雖然氣機還沒有達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經沒了前路,只能一頭撞在牆壁上,次次無功而返。這次莫名其妙將銀色劍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後,仍是無法一氣呵成觸碰到第七座雄關險隘,但是在六七之間,似乎某種瓶頸有所鬆動。

    就像有人在兢兢業業修路鋪橋,對岸的光景,開始依稀可見,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練拳走樁的錘煉體魄,劍氣在體內的肆意縱橫,效果更加顯著,有點迫使陳平安不得不內外兼修的意思。

    就像一座大山,陳平安之前一直想要開山造路,但是無從下手,披荊斬棘,進展極慢。

    結果劍胚入竅後,就像青衣小童現出真身,遊走於山嶺之間,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條粗糙不堪的「山路」,陳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後頭,不斷修修補補、挖挖填填就行了。

    陳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沒幾個人真喜歡吃苦,陳平安當然不例外。

    可如果吃苦能夠換來好處,陳平安會毫不猶豫地自討苦吃。

    因為這麼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著,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得看喜歡打盹的老天爺答應不答應。

    還是要把大部分家當,放在阮姑娘家的鐵匠鋪子,落魄山人太雜,陳平安實在不放心。

    之前如果不是李希聖,陳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門口,恐怕就要吃大虧。

    難怪青衣小童有事沒事就念叨那句口頭禪,江湖險惡啊。

    陳平安腦袋往側面一晃蕩,猛然伸手摀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滲透而出。

    陳平安大口呼吸,攤開手心,一灘猩紅。

    陳平安憤憤道:「接下來我要下山,去給我爹娘修建墳墓,這段時間,我們暫時休戰,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衝撞一座氣府竅壁的劍胚,緩緩歸於平靜,像是默認了陳平安的請求。

    之後陳平安獨自下山,背著背簍,裝著大部分物件,在鐵匠鋪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讓她幫忙,幫著將東西放回那棟黃泥屋裡。

    聽說陳平安要修墳後,阮秀要幫忙,陳平安搖頭沒答應,說事情不大,他花錢請些工匠就夠了,而且這筆錢出得起。

    阮秀倒是沒有堅持,只說如果需要幫忙,就知會一聲,不用客氣。

    陳平安苦笑著說,如果真跟她客氣,就不會跑這趟了。

    少女笑了。

    陳平安再沒有後顧之憂,就帶著銀子去了小鎮,很快就找到人,之後跟老工匠問過一些關於修墳的規矩和禮節,談好了價格,挑了個黃道吉日,就開始動工。陳平安從頭到尾都盯著,能幫忙搭手就幫忙,不方便摻和的絕不插手,一切聽從老匠人們的吩咐安排。

    約莫是少年給的銀子夠多,而且平時相處勞作的點點滴滴,少年給匠人們的感覺,心也足夠誠,所以一切順利,並無波折。

    最後仔仔細細、小小心心修好的墳墓,不比尋常人家更好,談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陳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結完賬後,陳平安跟那一行人彎腰感謝。

    最後一個人帶著祭品重返墳頭,陳平安置辦祭品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捎帶上了一壺好酒,在墳頭給爹敬酒的時候,望向娘親那邊的墳頭,撓撓頭道:「娘,爹好像沒喝過酒,你讓他喝一回。」

    然後微微轉頭,對毗鄰的另外一座墳頭笑道:「爹,如果喝不慣酒,或是惹娘親不高興了,就托個夢給我,下回就不給你帶酒了。」

    陳平安倒完了那壺酒,抹了把臉,咧嘴道:「爹,娘,你們不說話,那我就當你們答應了啊。」

    ————

    在那之後,陳平安去了趟神仙墳,熟門熟路地拜了拜幾尊神像。

    陳平安沒有大肆修路鋪橋,而是選擇了這座神仙墳,以阮秀的名義,僱用工匠修繕那些橫七豎八的破敗神像,他出錢,她出面。阮秀不知為何,但也沒追問什麼,只是點頭答應下來。在經歷過上次的浩劫之後,那次夜幕裡,所有小鎮百姓都能夠聽到神仙墳的爆裂聲響,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神像愈發稀少,也更加殘破,陳平安聽從阮秀的建議,這次大規模修繕,原則上是修舊如舊,儘量保持原貌,若是無法保證還原,就只確保重新豎立起來的神像,不會再次倒塌,絕不隨意篡改,所以為此臨時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風擋雨。

    偶爾陳平安會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一坐,然後就這樣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陳平安專程進了一趟落魄山,去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這個消息後,說是剛好要去盯著盯著神秀山的建府事宜,於是跟陳平安一同進山,然後並未分道揚鑣,而是中途改變主意,說是想去看看陳平安家的竹樓,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在陳平安和阮秀出現在山腳的時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欄杆上嘖嘖稱奇,「雙峰雄偉對峙,風景絕美壯觀。」

    粉裙女童踮起腳跟,望向遠方,納悶道:「落魄山以南,沒啥山峰啊。」

    青衣小童轉頭瞥了眼她,一臉壞笑道:「你還小嘛。」

    他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腳紮根不動,身體在欄杆上前後晃悠蕩起了鞦韆,喃喃道:「這樣的好姑娘,上哪兒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獨一份!老爺你如果不知道珍惜,會遭天譴的。真的,這話我說得對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陳平安和阮秀緩緩登山,阮秀說她之前收到了枕頭驛送來的信,之後確實有目盲老道人帶著瘸腿少年和圓臉小姑娘,進入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找過她,但是師徒三人很快就繼續北上,說是想去大驪京城碰碰運氣。

    陳平安記起那位曾經共患難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雲上琅琅書》,便跟她問了一些有關五雷正法的事情,只可惜阮秀對這些從來不感興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說些道聽途說的東西。

    一路閒聊之中,陳平安得知阮師傅在今年收了三位記名弟子,一位長眉少年,姓謝,雖然世代居住於桃葉巷,但是到了他這一輩,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進入鐵匠鋪子,就要賣出祖宅,搬往其餘巷弄。他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

    一位不愛說話的年輕男子, 最晚成為阮秀她爹的記名弟子。

    在入冬的第一場大雪,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懇求阮邛的收徒。他紋絲不動,滿身白雪。

    可能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阮邛答應他進入鋪子鑄劍打鐵。

    在謝姓少年之後,一個來自風雪廟的少女,成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說法,那個姑娘在風雪廟中,屬於天資平平,好像犯了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就找到了自立山頭的阮師。

    然後阮邛說她其實心志不定,做什麼事情,下意識都想先找到一條退路。她可以留下來,甚至可以指點她劍術,但是不會收她為徒。

    她在鐵匠鋪子當了很久的雜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劍之手的一根大拇指。

    她臉色慘白地找到阮邛,說她從今天起,開始左手練劍,重頭再來。

    說起這些,阮秀始終神色平靜,就像是在說老母雞和那窩毛茸茸的雞崽兒。

    陳平安燈下黑,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在他的印象當中,這位姑娘很好,好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當時更多是在思考有關「山上」的事情。

    陳平安知道,只要能夠成為修行中人,就沒有誰是簡簡單單的。

    他自己身邊就有林守一。

    於祿,謝靈越,那更是天之驕子。

    但是通過崔東山的隻言片語,以及阮秀的閒聊當中,陳平安大抵上曉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實仍然會被分出三六九等,等級森嚴。

    原來修行一事,開頭難,中間難,會一直難到最後的。

    對此,陳平安最近還算有點體會。

    因為在修完墳頭之後,劍胚就開始使壞了。

    更加來勢洶洶,在陳平安竅穴內,簡直就是橫衝直撞,勢如破竹。

    所以在小鎮泥瓶巷這邊,就多出一個經常走路踉蹌的傢伙,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墳那邊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裡閉門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滾。

    臨近竹樓,阮秀問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過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邊過年,那天先上完墳,回到祖宅還要貼春聯、福字、門神,吃過年夜飯,就是守夜,清晨開始放爆竹,而且騎龍巷的兩間鋪子,也一樣需要張貼,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時候肯定會很忙。」

    阮秀問道:「我來幫你?」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用不用,只是聽上去很忙,其實事情很簡單。」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聽說要下山去泥瓶巷過年,沒什麼意見。

    陳平安收拾行李的時候,突然問道:「在這棟竹樓貼對聯門神,會不會很難看?」

    青衣小童斬釘截鐵道:「當然難看!紅配綠,簡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爺,這件事我堅決不答應!」

    粉裙女童也輕輕點頭,認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陳平安無奈道:「我就隨口一說,你們不喜歡就算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道:「最多貼個春字或者倒福。」

    陳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虛,「老爺你沒記我仇吧?如果真想搗鼓得有些年味兒,咱們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爺你只要送我一顆不那麼普通的蛇膽石,我就主動幫忙貼春聯,竹樓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貼滿都沒問題!」

    陳平安打賞了一顆板栗過去,「我謝謝你啊。」

    下山後,阮秀跟他們分別,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覺,就已經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過了墳頭,回到泥瓶巷,往門口張貼春聯的時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說貼歪了,一個說沒歪,讓陳平安有些手忙腳亂。

    吃年夜飯的時候,做了一桌豐盛飯菜的陳平安,不忘給了他們一人一顆普通蛇膽石,青衣小童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兒。

    粉裙女童矜持地低頭吃著,滿臉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著一盆木炭足夠的小火爐,三人都將腿架在火盆邊沿上,而且全都換上了嶄新的衣服。

    桌上擺著一大堆自家鋪子拿來的吃食糕點,陳平安身前放著一本書,竹簡和刻刀。

    他要守夜。

    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樣,陳平安不再是一個人。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青衣小童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陳平安,笑問道:「老爺老爺,大過年的,你會不會一高興,就又賞給我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藉著比往年要更加明亮,頭也不抬,「不會。」

    青衣小童沒有懊惱,反而笑得挺開心,又問道道:「老爺,明早放爆竹,讓我來唄?」

    陳平安抬起頭,笑著點頭,「好啊。」

    他轉頭望向粉裙女童,她趕緊放下手裡的瓜子,做了個雙手摀住耳朵的俏皮姿勢。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後,繼續低頭看書。

    兩個小傢伙相視一笑,然後心有靈犀地一起望向少年頭頂。

    那裡別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寫著八個小字,內容跟讀書人有關。

    關於這個,就像春聯到底貼歪了沒有一樣,他們之間私底下是有爭執的,青衣小童覺得跟老爺半點不搭,粉裙女童則覺得不能再合適了。

    過了子時,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頭大睡,粉裙女童在陳平安的勸說下,後來也趴在桌上打瞌睡。

    陳平安就這麼獨自守夜,屋內唯有輕微的書頁翻動聲。

    當天地間出現第一縷朝霞曙光。

    陳平安輕輕起身,去打開屋門,仰頭望向東方。

    突然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然後陳平安張口一吐,就被他吐出了一抹長約寸餘的雪白虹光。

    原來是一口小小的清亮飛劍。

    它安安靜靜懸停在院子裡。

    鋒芒畢露。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5 17:31
劍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

    這一口飛劍,不再是一顆銀錠的粗俗模樣,除了極其纖小之外,與劍無異,只是它介於虛幻和實質之間,晶瑩剔透,仙氣盎然。

    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緻的飛劍閃爍出層層光暈,光彩奪目。

    陳平安愣了半天,終於開口說道:「幹嘛,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來透口氣?怎麼,你們飛劍也講究逢年過節?」

    它劍尖微動,緩緩旋轉。

    陳平安心弦緊繃,隨時準備逃跑。

    它轉動一圈後,劍尖微微翹起,劍柄下墜,像是在認識這個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內傳來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聲響,飛劍嗖一下,自掠陳平安眉心處,速度之快,以至於原地還留著它的殘影,在空中拖拽出一抹纖細如長繩的光彩,遠遠超乎陳平安的想像,根本就是躲無可躲,下一刻,陳平安只覺得眉心一涼,伸手去摸,非但沒有給飛劍刺出一個窟窿,就連半點印痕都沒有。

    掠入身軀,重返竅穴,輕而易舉。

    彷彿一名陸地劍仙在沙場上仗劍開路,如入無人之境。

    陳平安打算回頭問問阮姑娘,世間飛劍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門口那邊,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懷抱著早就準備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門檻,他輕輕踹了她一腳,粉裙女童趕緊拍了拍,這可是老爺給她買的新衣裳,然後對他怒目相向,「做什麼?」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裡,嘆氣道:「你傻不傻,你身為一條火蟒,先天精通火術神通,所以趕緊點火燒爆竹啊?」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來火術神通還能這麼用?

    這一路行來,煮飯煲湯,老爺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風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茬。

    陳平安是從來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計是懶得說。

    在兩個小傢伙的搭檔下,點燃爆竹,聲聲辭舊歲。

    泥瓶巷這邊很快就有別處響起爆竹聲,遙相呼應。

    青衣小童玩得樂此不疲,粉裙女童等到最後一支竹節燒完,就要去屋子拿了掃帚,準備掃地,陳平安笑著接過掃帚,貼著牆壁,將那把掃帚倒豎起來。原來按照龍泉小鎮的習俗,正月初一這天,家家戶戶掃帚倒立,表示今天什麼事情都不會做,就是休息。

    陳平安站在牆邊,看著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複雜。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拿來自家多出的一幅春聯和兩個福字,去隔壁貼上。

    青衣小童笑問道:「是老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輕聲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陳平安站在門口巷子裡,望向門上那兩張彩繪門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鐵鐧,陳平安覺得怎麼看怎麼奇怪,以往小鎮在年關販賣紙質門神,各色各樣,除了文武門神,還有財神門神在內眾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鎮所有門神,一律是這個規制,聽店舖掌櫃說是衙署那邊訂立的規矩,而且將來小鎮新建的文廟武廟,裡頭供奉的金身老爺,就是紙上繪畫的這兩位。

    陳平安想起楊老頭說過的那句話,感觸越來越深。

    陳平安掃去心頭陰霾,坐在院子裡開始曬太陽,什麼都不去想。

    粉裙女童繼續坐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雙手負後,在院子裡兜圈,滿懷雄心壯志,嚷嚷著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讓老爺和傻妞刮目相看,那麼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鎮橫著走,再也不怕什麼八九境的狗屁劍修。

    說到最後,青衣小童諂媚笑道:「老爺,你只要再給我幾顆好一點的蛇膽石,別說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鎮無敵手,到時候老爺你帶著我上街去欺男霸女,做那無法無天的土豪劣紳,見著哪家姑娘漂亮,就拖來泥瓶巷,哇哈哈哈哈,老爺,是不是想一想就開心?!」

    陳平安從粉裙女童那邊抓了一把瓜子,點頭道:「你開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臉,一下子垮下去,長吁短嘆地坐在陳平安身邊,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兩尊小門神,只是他覺得今年的新年第一天,沒有開一個好頭,有些晦氣,所以他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咯嘣嘎嘣咬著吃起來,只能自己給自己討一個好綵頭。

    就在這個時候,陳平安突然從袖子裡拿出兩隻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騎龍巷壓歲鋪子售賣的年貨之一,遞給他們倆,打趣道:「都拿著,老爺給你們的壓歲錢。」

    青衣小童沒覺得會有什麼驚喜,結果一打開,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圓了,竟然是一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色彩絢爛如晚霞。

    粉裙女童手上那顆也是極好的蛇膽石。

    青衣小童當時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八九十顆普通石頭,陳平安回到這棟祖宅後,當時包裹裡還剩下十一顆價值連城的蛇膽石,然後一下子就給了他們一人兩顆,這就是沒了四顆,如今又掏出來兩顆,豈不是嘩啦啦一下子半數沒了?

    陳平安你真當自己是廣結善緣的送財童子啊?

    雖然死死攥緊手中蛇膽石,可是青衣小童實在忍不住開口提醒道:「老爺,你這麼送東西,攢不出一份豐厚家底的,以後娶媳婦咋辦?」

    粉裙女童雙手捧著「壓歲錢」,低著頭沉默不語,粉嫩白皙的小臉蛋上,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實在是不吐不快,問道:「老爺,你就不怕我吃了這三顆蛇膽石,修為暴漲,結果老爺你這輩子都趕不上我?」

    陳平安反問道:「如果你有個朋友,他過得好,你會不會高興?」

    青衣小童點頭道:「當然高興,我這輩子結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

    陳平安又問道:「那如果你的朋友,過得比你好很多,你會不會高興?」

    青衣小童有些猶豫。

    陳平安嗑著瓜子,笑道:「我會更高興。」

    青衣小童在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覺得自己混了幾百年的那座江湖,似乎跟陳平安根本就不是一座,是自己的江湖太深?還是陳平安的江湖太淺?

    陳平安說過了之後,就沒多想什麼,本就是隨口一聊而已。

    倒是青衣小童一直悶悶不樂,粉裙女童收了石頭後,也有些沉默。

    陳平安有些後悔,難道這筆壓歲錢送錯了?或者應該晚一點送出手?

    愁啊。

    就在這條泥瓶巷,走了宋集薪稚圭、顧粲和他娘親,卻多出一戶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動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給龍泉縣衙,衙門那邊還想仔細勘驗一番,因為如今小鎮寸土寸金,外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擠進來,即便無法購置房舍,都願意在這邊租房住下,所以縣衙戶房就想著一定要慎重,千萬別給奸猾之輩鑽了空子。

    但是很快,從龍泉縣第一任縣令升為龍泉郡首任太守的吳鳶,親自殺到縣衙,全盤接手此事。

    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一個名叫曹峻的年輕人,祖輩從此地搬遷出去,如今回鄉打拚。

    曹峻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街坊鄰居對此頗為好奇,由於開山建府一事,小鎮當地百姓,多有參與,而且出自縣衙、郡府的一份份條例公示,對於世上確有神仙一事,龍泉百姓已經不得不相信,一開始也猜測容貌俊美、異於凡人的曹峻,會不是仙人之一,只是回頭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錢了些。

    然後今天泥瓶巷來了兩位陌生人。

    一位手纏綠色絲繩的富家翁老者,一位身後橫放長劍的年輕人,一起走向泥瓶巷,從顧粲家宅子那邊走入,所以途徑宋集薪和陳平安兩家的院子,院牆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沒當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在心中祈禱默念,不會又是某個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輕劍客笑著伸手打招呼:「陳平安,咱們又見面了。」

    陳平安站起身打開院門,笑問道:「是來我們這邊跟人拜年?」

    年輕劍客搖頭道:「有點事情要處理,不過順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

    老人笑眯眯出聲道:「聽說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給一頭搬山猿踩踏了屋頂,然後又是你幫著出錢修好的?」

    劍修曹峻的家族長輩?

    陳平安心一緊,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這件事確實怪我。」

    老人擺擺手,「我心裡有數,就那麼一棟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道什麼歉,應該是我們曹家感謝你才對。之前曹峻那個傢伙想要搶你東西,對吧?你放心,我這就去教訓他……哈哈,忘了說,新年好新年好。」

    說到最後,和藹可親的老人竟然主動抱拳拱手,微微搖晃,算是拜年禮。

    陳平安趕緊還禮。

    年輕劍客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剛好擋在老人和陳平安之間,摟住後者肩膀,笑著走向院門,轉頭對老人說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後登門拜訪。」

    老人眯眼點頭,對此不以為意,獨自緩緩離去,不知道經過了幾個一百年之後,終於故地重遊。

    院門上的兩尊彩繪門神,在陳平安和年輕劍客跨過門檻後,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點點靈光,已經煙消雲散。

    年輕劍客進門後,輕聲道:「以後行走江湖,抱拳行禮,記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這叫吉拜,反之則犯忌諱,容易害得對方觸霉頭。」

    陳平安猛然望向年輕劍客,他看似漫不經心道:「這些講究,記在心裡就好。」

    家裡就三條小板凳,粉裙女童就趕緊讓出,年輕劍客沒有著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門,空手不像話,就送兩件小玩意兒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疊放著兩塊無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驪宋氏獨有的雲籙花紋,「它們叫太平無事牌,平時可以懸掛腰間,對你們兩個將來在此落腳,算是有點用處。如果出遠門,那麼行走於大驪版圖,會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點眼饞,因為他知道這東西的珍貴。

    粉裙女童不明就裡,只是望向陳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爺的意思。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過手後,同時向年輕劍客鞠躬致謝。

    年輕劍客送過了見面禮,就馬上告辭離開。

    陳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門口。

    在曹家老宅那邊,富家翁站在屋內的水池旁邊,屋頂天井的口子上,坐著一隻紅色狐狸,曹峻翹著二郎他坐在椅子上,斜眼看著自家老祖,他一聲招呼都懶得打。

    年輕劍客走入後,老人笑問道:「你跟那少年關係不錯?」

    年輕劍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為和地位,竟然還會對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懲而已,最多不過是一年晦氣纏繞家門,不算什麼,便是祖蔭稍多、陽氣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經受得起。再說了,你不也從中作梗,幫著少年祛除了那點災厄嘛。」

    年輕劍客搖搖頭,不再說話。

    世事就是如此荒誕,同樣是驪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謝實性格忠厚,名聲傳遍數個大洲,是公認的宗師風範,能夠在劍修遍地、道家式微的俱蘆洲,脫穎而出,有望成為一位份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謝實的敵對修士,都會心存欽佩。反觀曹曦,性格古怪,名聲一直不好,都說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機緣太好,才一路攀升,勢不可擋。

    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劍仙曹曦,如今選擇跟大驪站在同一個陣營,謝實卻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許弱。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氣很大,有人間蛟龍的美譽,我覺得寶瓶洲的魏晉,之所以常年廝混江湖,不喜歡待在山上,說不定是學你年輕時候。」

    劍客想起風雪廟那名意氣風發的年輕劍仙,搖頭笑道:「他沒學我。」

    曹曦突然記起一事,跳入乾涸的水池,翻動一塊青石板,裡邊藏有一枚鏽跡斑斑的普通銅錢,這位享譽一洲的陸地劍仙,爽朗大笑,收起那枚銅錢入袖,嘖嘖道:「好兆頭,好兆頭。」

    曹曦抬頭望向年輕劍客,「要我看啊,當年那隻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們大驪和龍泉的有錯在先,導致出了紕漏,不過當初大驪就做出了補償,對方也接受了,照理來說,這件事情就算結完賬兩清了,如今卻由那個買家往幕後層層遞進,最終搬出了謝實這尊大菩薩來嚇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當不講究。其實很好解決,一鼓作氣打死謝實,有我在,你在,加上聖人阮邛,咱們三個聯手,謝實不但會輸,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謝實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

    年輕劍客問道:「就算打死了謝實,可這座破碎下墜的驪珠洞天,給徹底打沒了,我們大驪怎麼辦?」

    曹曦站著說話不腰疼,「打死一個謝實,敲山震虎的效果,太好了,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遜色。」

    年輕劍客不搭話。

    曹曦繼續蠱惑人心,「你們大驪不是馬上要南下嗎?打死謝實之後,你看看大隋境內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時候還能剩下幾隻?我敢打賭絕對不會超出一隻手。我曹曦如果輸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給我來解決,如何?」

    年輕劍客疑惑道:「你跟謝實有深仇大恨?」

    曹曦搖頭道:「沒啊,只是老鄉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輩人,從沒見過面,兩家祖上也沒啥糾葛。我就是看不慣謝實仗著修為欺負大驪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驪出身,不唸著養育之恩也就罷了,還跟大驪對著干,這種人,我曹曦看不順眼。」

    「放你娘的臭屁!」

    屋頂上的火紅狐狸一語道破天機,譏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是當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陳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對付,打死一個謝實,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禮,別說是把醇儒陳氏嫡系女子嫁給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個女子給他曹曦都無妨。」

    「你這個碎嘴婆姨。」曹曦笑罵一句,抬手揮袖。

    火紅狐狸砰然炸裂,化作齏粉。

    它恢復完整原貌的時間,明顯之前比起被曹峻飛劍分屍,要長很多。

    它掀起一塊瓦片,狠狠丟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後它掉頭就跑。

    曹曦輕輕接住瓦片,往上一拋,丟回原先位置。

    其實那塊瓦片已經支離破碎。

    名為許弱的墨家豪俠,拒絕了曹曦的建議,「這種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白眼道:「那你們大驪到底誰能做主?」

    許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長鏡,國師崔瀺,就這三個。」

    曹曦氣憤道:「那倒是來一個啊,你許弱來了光看戲不出手,有啥意思?謝實這趟既然膽敢孤身趕來,肯定有所憑仗,一個萬一,我們三人聯手都會讓他跑掉,到時候給他達成目的,還給他跑回俱蘆洲,到時候我們三個可憐蟲,加上你們大驪宋氏,全部完蛋!」

    許弱點頭道:「會來的。」

    曹曦瞬間沉默下去。

    因為他從來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驪收拾了謝實,再來收拾自己。

    何況大驪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個比他曹曦加上謝實都要厲害的傢伙,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死在這裡。

    這件事情當然怪不得大驪王朝不仗義,怨不得宋氏皇帝當縮頭烏龜。

    但是曹曦就是覺得太晦氣,不吉利。

    加上來的路上,收到大驪關於驪珠洞天的諜報,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繕一事,就讓曹曦更加心情不快意了。

    如果不是醇儒陳氏開口,他其實根本不願意當這過江龍。

    尤其是曹曦如今仍然沒有推算出來,齊靜春那場必死之局的死結所在,這讓他一走入龍泉郡就渾身不自在。

    所以他希望謝實之死,能夠將其勾引出來,到時候即便是猜想中那個最壞的結果,還有大驪宋氏、聖人阮邛和背後的風雪廟、以及自己身後的醇儒陳氏、中土本家陳氏,一起來分攤風險。

    富貴險中求。

    山下山上都一樣。

    ————

    謝家老宅在桃葉巷,家族子嗣談不上枝繁葉茂,到了這一代,其實已經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長眉少年成為阮邛的記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賣出祖宅維持生計的慘淡地步。

    一個中年漢子開始敲門。

    是一位少女開的門,問道:「你是?」

    漢子正兒八經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約,其實性子潑辣,頓時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麼開口就罵人呢?信不信我拿掃帚抽你?」

    漢子神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譜,找到那部甲戌本,上邊會有個叫謝實的人,就是我。『實』字缺了一點。」

    一炷香之後,謝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謝實不理睬那些戰戰兢兢的家族晚輩,一言不發地推開祠堂大門,進去燒了三炷香。

    然後他沉聲道:「那個眉毛比常人長一點的,可以進來燒香,其餘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們見著你們,不用你們燒香,就有一肚子火氣了。」

    祠堂外一位婦人滿臉驚喜,激動得淚流滿面,一把抓住身邊兒子的手臂,一手摀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長眉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在他娘親鬆開手後,站起身,戰戰兢兢跨過祠堂門檻,一步一步走向那個背影。

    ————

    小鎮外邊的驛路上,一輛馬車緩緩而行。

    馬伕是在棋墩山阻攔過某位劍客的劉獄,車廂內坐著一位老夫子模樣的儒雅老者,和一位眉眼天然清冷凌厲的少女。

    國師崔瀺,宮女稚圭。

    或者說是老崔瀺,和王朱?

    ————

    小院裡,青衣小童又開始抱頭哀嚎。

    怎麼這座山下的小鎮這麼煩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來了跑來兩個看不出深淺的厲害角色,用膝蓋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種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總覺得自己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如今到了這裡,才知道之前的風浪,簡直都比不過門外泥瓶巷裡一灘小水窪啊。

    他開始由衷佩服陳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夠成為他的老爺,不會是簡單人,難怪當初身邊跟著一個那麼凶殘的弟子。

    於是青衣小童淚眼婆娑地抓住陳平安的手,發自肺腑道:「老爺,以後我肯定對你好一點。」

    陳平安一把推開他的腦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丟不丟人。」

    青衣小童眼角餘光打量著沒心沒肺的傻妞,覺得自己是挺丟臉的,默默坐回板凳生悶氣。

    粉裙女童確實比他更加心大,捧著那塊細膩溫潤的太平無事牌,愛不釋手。

    當然心最大的,還是他們的老爺陳平安。

    他搬出了一塊塊刻有文字的竹簡,放在兩家院子中間的黃泥矮牆上,算是曬書簡了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25 17:32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

    竹簡們安安靜靜躺在院牆上,跟主人一起曬著初春時分的溫暖陽光。

    然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董水井。

    當初不願意跟隨李寶瓶三位同窗,一起遠遊大隋的質樸少年,董水井選擇留在小鎮,而石春嘉,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則選擇跟隨家族一起遷去大驪京城。

    留在齊先生學塾的最後五人,就此分道揚鑣,天各一方。

    見到是董水井後,陳平安趕緊讓他進院子坐下,粉裙女童手腳伶俐地搬出了點心吃食,董水井有些拘謹,還有些難為情,像是個犯了錯的蒙童,坐在學塾等待先生的責罰。

    陳平安真沒覺得董水井當時留在小鎮,就是錯的。

    遠遊路上,有次晚上被膽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聽李槐閒聊說起過董水井的身世,都說之所以取名為董水井,是因為他娘親懷著他的時候,挺著大肚子去鐵鎖井那邊挑水,結果一彎腰就把董水井給生了下來,因此淪為學塾同窗們的笑柄,董水井從來不刻意解釋什麼,別人說笑就隨他們去。

    至於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歡李槐姐姐的事情,陳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於真假,陳平安不太感興趣。

    隔壁宋集薪早早說過,小鎮像他們這麼大的傢伙,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少爺們,早就有了通房丫鬟,騎龍巷杏花巷那邊的,說不定媒婆都已經幫著物色對象了,再大個一兩歲就當了爹,在小鎮實屬正常。至於泥瓶巷這類最底層窮困的巷子,男人打光棍到三四十歲都有可能。

    董水井簡單聊了一些小鎮新學塾的事情,陳平安就跟著說了些遊學趣事,沒敢說太光怪陸離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畢竟人老實,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鎮將來會有自己的驛站,他就跟陳平安討要了大隋山崖書院的寄信地址,少年很高興,說一定要給李寶瓶他們三個寫信。陳平安有些猶豫,他知道驛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書信件,更是真金白銀,董水井如今孤苦無依,未必承擔得起,但是陳平安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把這件事情默默記在心裡。

    董水井開心離去。

    青衣小童嘖嘖道:「這傻大個還算不錯,我還以為是跑來找老爺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開口……」

    他下意識望向陳平安,把到嘴邊的話嚥回肚子,改口道:「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定好好跟他講道理,說做人要將心比心。」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難為你了。」

    正月初二,小鎮風俗是開始拜年走親戚。

    陳平安沒親戚可走,就乾脆帶著兩個小傢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於大郡龍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頭大小不一,只是規模都遠遠比不過落魄山,分別叫跳魚山,扶搖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驪以外的仙家勢力買下,為了營造出別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熱火朝天,晝夜不息。

    今天陳平安三人路過天都峰的時候,山峰總算安靜了。

    這一年時間裡,各大山頭,一座座府邸宮觀,亭台樓榭,庭院高閣,山巔觀景大坪,懸浮於兩山之間的索道長橋,等等,一處處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築,在山林之間拔地而起,讓人歎為觀止。

    至於陳平安名下落魄山的開山,因為幾乎全是大驪工部的既定開銷,加上他這位山主,並沒有額外的建造需要,所以雖然山大地大,反而顯得比較寂寥,有山神坐鎮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麼寶籙山和彩雲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氣沉沉,讓附近山頭負責監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鄰居,都覺得好笑。

    有大錢買山,沒小錢開山,這也太荒誕了。

    在陳平安他們臨近自家山頭後,魏檗又神出鬼沒地出現。

    陳平安遞給魏檗一個小袋子,裡頭裝著一顆上等蛇膽石,讓魏檗幫忙送給那條來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魏檗笑著收下這筆壓歲錢,說一定送到,絕不貪墨。

    一起登山,陳平安問了魏檗關於學塾的事情,魏檗當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內幕,娓娓道來,原來是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家族學塾,不過對所有人都開放,而且不收取任何費用,便是許多年幼的盧氏刑徒遺民,都可以進入學塾讀書,這就等於一下子挽救了數十條性命,否則那些體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過去年的寒冬,還真不好說。

    隨著龍泉郡的蒸蒸日上,還有大量從附近州郡遷移而來的家族,多是不缺錢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鎮和周邊大肆購買宅屋、土地,一擲千金,福祿街、桃葉巷的大宅院,當然是首選,如今就連騎龍巷、杏花巷一帶,許多老宅都紛紛更換了主人。

    短短一年時間,學塾就有了一百多位學子,教書先生俱是聲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說到這裡,魏檗笑問道:「是不是覺得殺雞焉用宰牛刀?那些平時架子極大的讀書人,為何願意背井離鄉,跑來這裡吃苦頭,而且他們傳道授業的對象,還只是一幫孩子和少年?」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是龍尾溪陳氏花了很多錢?」

    魏檗哈哈大笑,擺手道:「還真不是錢的事情,那些飽讀詩書的先生當中,賢人就有兩個,怎麼可能圖錢。他們啊,是希冀著進入披雲山,因為山上即將出現一個名為林鹿書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問道:「你之前說住在披雲山,該不會是林鹿書院打雜的吧?」

    「去去去,一邊待著涼快去,我跟你家老爺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揮袖驅趕的姿態,然後繼續跟陳平安說道:「其實瞎子都看得出來,大驪所謀甚大,林鹿書院明擺著是要跟大隋山崖書院唱對台戲的,一旦大驪南下順利,大隋洪氏覆滅亡族,觀湖書「所以越早進入林鹿書院,就越有可能躋身為『從龍之臣』。」

    「沒辦法,讀書人想要施展抱負,經國濟民,你得在廟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則就全是紙上談兵。當然,擠不進官場,退一步,窮則獨善其身,做好學問也不差,在地方上傳道授業,教化百姓,引導民風, 也行,可比起前者,畢竟寂寞了些。」

    院之外,寶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額,必然要落在林鹿書院頭上。」

    魏檗一席話說得雲淡風輕,登山的時候,兩隻大袖搖晃不已,如兩朵白雲飄往山巔。

    看得背著書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轉睛,她想像著以後自家老爺也會是這般風姿卓然。

    陳平安突然問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嗎?」

    魏檗會心笑道:「陳平安,我一直在等你問這個問題。」

    青衣小童撇撇嘴,滿臉不屑。

    山神?

    我還有一個統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雲山那邊,「我如今暫時是披雲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並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搖頭晃腦,作妖作怪。

    魏檗補充了一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披雲山很快會破格升為大驪的北嶽。」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北嶽?不是南嶽嗎?」

    魏檗搖頭,「就是北嶽。」

    粉裙女童哇了一聲,眼神中流露出滿滿的仰慕,五嶽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況還是大驪王朝的大岳神靈。

    青衣小童嚥了嚥口水,潤了潤嗓子後,快步走到魏檗身邊,抬頭微笑道:「魏仙師,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來歇息?我幫你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呦呵,怎麼不跟我抬槓啦?」

    青衣小童一臉正氣道:「魏仙師!你是我家老爺的好哥們好兄弟,我跟老爺是一家人,那麼咱倆就是半個朋友,這麼說合適不合適,魏仙師?」

    魏檗伸手擰著這條小水蛇的臉頰,勁道不小,「調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沒法子,如果魏檗沒騙人,那麼如今他和老爺都算是寄人籬下,哪怕陳平安擁有山頭再多,只要還是身處龍泉郡,一樣需要仰人鼻息。作為高高在上的山嶽正神,打個噴嚏都能讓轄境內的山峰抖一抖,截留靈氣、挖掘山根等等行徑,信手拈來,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魏檗笑問道:「神秀山那邊,動靜很大,哪怕今天還沒有中斷開山事宜,陳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幾眼,很有意思的。」

    陳平安有些期待,使勁點頭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山上傳來一陣聲響,動靜越來越大,最終一條腹部生出一根金線的巨大黑蛇,游曳而至,出現在他們視野當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緊張,蛟龍之屬,同類相殘再正常不過,而且這條黑蛇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嶄露頭角,展現出走江化蛟的資質。

    譜系龐雜的蛟龍之屬遺種,許多修出人身並且躋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強悍大妖,甚至連半點化蛟的跡象都沒有。

    青衣小童經常念叨它們修行靠天賦,並非全是自身懶惰的藉口,他最少有一半是對的。

    魏檗將那隻袋子拋給黑蛇,「陳平安送你的壓歲錢,不用急著吃進肚子。接下來你載著我們去往神秀山。」

    黑蛇一雙眼眸極為平靜,沒有半點掙扎抗拒,緩緩垂下頭顱,表現出足夠的溫馴善意。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軀上,翻過落魄山,從北麓下山,期間黑蛇小心翼翼繞過了山神廟。

    離開棋墩山到達落魄山之後,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經收斂了太多。

    顯而易見,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進,白衣飄飄的魏檗指著遠處山腳的一群人,笑著解釋道:「那些是精於機關術的墨家子弟,還有幾個擅長堪輿風水的陰陽家術士,都被聘請來到龍泉郡大山之中。這兩幫人經常一起出現,配合得天衣無縫,是開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必須用得著的關鍵人物。」

    之後在一處半山腰,他們看到幾頭龐然大物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緩緩向山上挪動。

    原來它們是能夠在肚子裡容納數萬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對著開鑿完畢的水池,張開大嘴,水源就會源源不斷地湧入池塘。

    還有一種體型稍小的蟾蜍,被稱呼為開路蟾,肚皮堅韌至極,一路爬行,可以碾壓出一條寬度適宜的平整山路。

    不過魏檗所說那幾頭大驪朝廷豢養的年幼搬山猿,沒能看到。

    然後在黃花峰一帶,陳平安他們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揮著一尊尊身高兩丈的黃巾力士,開山破土,搬運巨石。

    原來打造洞天福地,幾乎繞不過道家符籙派修士,在他們手中,一張張符紙落地即化為傀儡,靈智稍開,能夠聽從一些最粗淺簡單的指令,聽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覺,直到耗盡靈氣為止,就自動變作一堆符紙灰燼。

    魏檗帶著陳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腳遠遠望去,仍是會讓人覺得蔚為壯觀,因為這條綿延山脈的整個山頭,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載著他們登上那塊塵土飛揚的大坪,聽人介紹,才知道這塊山坪佔地得有方圓四五里,將來會成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雲海的海。至於「大船」為何物,魏檗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過了梧桐山,距離神秀山就不遠了,中間只隔著一座掛在陳平安名下的寶籙山,和一位南澗國修士買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勢顯得很惇厚,從山腳到山頂,一棟棟建築依次綿延遞進。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讓陳平安都下來,然後吩咐黑蛇留在山腳別亂動。

    山腳牌坊懸掛「包袱齋」三字匾額,金光燦燦。

    魏檗是內裡行家,邊走邊說:「此處既是典當行,又是古玩店,無奇不有,什麼都可以賣,什麼都可以買,只要價格談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創始人最早是個窮酸野修,只能背著個包袱,裝著一堆破爛各地奔波,倒買倒賣,賺取差價,飛黃騰達之後,就乾脆取了名字叫包袱齋。牛角山是他們一家分鋪,每棟樓出售的古董珍玩,種類都不同。如今樓蓋得差不多了,就是貨物才運來很小一部分,應該是等梧桐山渡口的建成,才好大規模運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齋的實權管事,還是來此遊歷觀光的散修野修,見到了這位即將成為大驪山嶽大神的白衣男子後,畢恭畢敬,客氣得近乎諂媚卑微。所以一路暢通無阻,包袱齋甚至專門走出一位氣態雍容的婦人,親自為他們帶路,講解一棟棟藏寶樓的珍玩。

    陳平安大開眼界,在「一片樓」內,其中擱放有一種特殊的青詞詩文罐,篆刻有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詞文章,有七個,高的約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長,據說裡頭裝有泉水,全部是從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來,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適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無谷,不可一日無水,水為食精。所以世人所謂的入鄉隨俗,飲水第一。」

    「我們包袱齋,有專門修士去精準測量各地泉水,用銀製小方斗,和一桿小秤,稱其重量,輕、清、甘甜,三者具備,才能收納儲藏於這些青詞罐,不敢說是瓊漿玉液,但是可以保證靈氣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絕不流於世俗。」

    婦人雖不姿容絕美,但是嗓音溫柔,宛如泉水叮咚,悅耳動聽。

    在「壯觀樓」內,他們剛剛跨入門檻,就看到一組等人高的畫卷屏風,上邊繪有十二位絕色美人,俱是揀選一洲或是一國之地的絕色美人,出自丹青聖手的筆下,更加出奇的地方,在於那些美人活靈活現,或低頭撫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來,或持扇撲蝶,嬌憨動人。

    一眼望去,滿屏絕色,各有千秋,美不勝收。

    還有繪有二十節氣的氣候屏風,那幅驚蟄,即是電閃雷鳴的景象,清明時節,則小雨紛紛,中秋時分滿月懸空,光輝素潔。

    種種奇思妙想,讓旁觀者忍不住拍案叫絕。

    因為有魏檗在,婦人破例帶著陳平安他們參觀了私家靈圃,當時還有懷揣著奇花異草的農家修士,正在田間勞作。培植靈圃一事,除了能夠販賣名貴花草樹木之外,還能夠留住山水氣運,同時可以賞心悅目,所以歷來被仙家勢力所青睞。

    看過了這些匪夷所思的畫面,陳平安才知道什麼叫真正有錢。

    跟那位一直沒有自報家門的婦人感謝告辭,下山走出牌坊樓,魏檗先讓陳平安轉頭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笑道:「再看看,有什麼不同。」

    陳平安凝神望去,發現整座牛角山籠罩在一層青灰色的霧氣當中,時不時有一絲絲雪白電光飛掠而過。

    魏檗解釋道:「這就是所謂的護山大陣,牛角山的這座陣法,出自陣圖當中著名的《氣蒸雲夢澤》,原本是一位儒家聖人的山水畫,後來被人不斷推演完善,最終變成了一幅陣圖,除了起到庇護山頭、抵禦攻勢的作用,還兼具了擺放風水石的功效,抵擋邪穢煞氣,將濁氣轉為清氣。」

    陳平安感嘆道:「真厲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覺得自己太窮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覺得窮,但是會覺得不富裕。」

    魏檗開懷大笑,一行人重新躍上黑蛇背脊,繼續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訴陳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銀不是沒有,但基本上只是一個數目而已。因為除非雙方都擁有珍稀罕見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則太麻煩,這件法寶八十萬兩黃金,咋辦?折算成白銀,注定更加誇張。所以山上的大宗買賣,會有專門的「錢幣」。

    他們很快就近距離看到了那座神秀山。

    神秀山太高了。

    若非還有一座披雲山,就屬這座高山最為挺拔俊美,足以力壓群山。

    陳平安問道:「阮姑娘在山上嗎?」

    魏檗搖頭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雲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個大字,「天開神秀」。

    除非御風飛行,哪怕是練氣士抬頭仰視,恐怕都無法窺見真容。

    因為阮師當初訂立下的規矩,在龍泉郡轄境內,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風掠空。使得大驪周邊的練氣士憑空多出很多麻煩,說是怨聲載道,都不為過。

    當初寶瓶洲之外的遙遠北方,浩浩蕩蕩的劍修南下,路過當時的小鎮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

    除了對鑄劍師阮邛的表示認可,更多是尊重這座浩然天下的兩個字,規矩。

    這無形中為阮邛增加了一層威勢,那撥去往倒懸山的劍修之中,陸地劍仙可不止一位,尚且如此,所以阮邛在大驪王朝的地位,水漲船高,一些本來就嗓門不大的異議,徹底消失。

    在這座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當然可以十分逍遙,可以不遵守許多世俗禮儀。

    但是別忘了還有儒教三大學宮,七十二座書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鎮樓的存在。

    山海妖魔劍仙,九座雄鎮樓,無不可鎮之物。

    阮邛個人訂立的規矩,哪怕他是風雪廟出身,並非儒教門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規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麼儒家的統治力,反過來就會餽贈阮邛,最終幫助阮邛的小規矩,形成一種無言的威懾,雙方相輔相成,最終相得益彰。

    這就是當初禮聖親自訂立的天地大規矩。

    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無處不在。

    魏檗沒有登山,而是讓黑蛇原路折返,盤腿而坐,感慨道:「就像這裡,任何一個王朝的版圖上,山頭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個個幫派宗門,在山為山長,在水為龍王。有的君王,將其視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認為是聽宣不聽調的割據勢力,是一位位異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礙於山上勢大,不得不虛與委蛇。但是歸根結底,山上山下,能夠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還是歸功於那位禮聖的造化之功。」

    陳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輕聲道:「這些離我太遠了。」

    魏檗笑了笑,「說遠很遠,說近很近。」

    陳平安回望神秀山,喃喃道:「這樣啊。」

    ————

    泥瓶巷,一位青衣少女站在陳平安祖宅外邊,看著院門緊閉的場景,她打量了幾眼春聯和門神,就打算轉身回家。

    然後有三位婦人快步走來,身邊還拖拽著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她們瞧見了少女後,笑道:「秀秀姑娘也來了啊。」

    阮秀置若罔聞,沒有理睬,其實她心底有些厭煩。

    市井婦人們不以為意,她們雖然不知道少女的爹,鐵匠鋪的那個阮師傅,到底是何方神聖,但是大致曉得阮師傅的了不得,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什麼縣令老爺都跟那漢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她們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

    只不過很多次去騎龍巷那兩間鋪子,跟少女打交道多了,就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變成了心安理得,沒覺得她如何小姐脾氣,就是沒啥笑臉罷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樣,忍住不說話,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們,冷聲道:「你們去鋪子白買東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訴陳平安,幫你們算在我自己的賬上,可你們怎麼還來陳平安家裡鬧?」

    「哎呦,我的秀秀姑娘唉,你是不曉得我們跟小平安的關係,我們幾個婦道人家,年輕的時候跟他娘親關係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後,不說其它,光是兩場葬禮,我們誰不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後來小平安孤零零一個人,如果不是我們這些好心的街坊鄰居幫襯著,那麼點大的孩子,早就餓死了,哪裡有今天大富大貴的光景呦……」

    「就是就是,小平安見著我,還得喊一聲二嬸哩,當年在我家蹭飯,我可是大魚大肉捨不得自己吃,捨不得自己娃兒吃,都要夾到小平安碗裡去的,這份恩情,是不值錢,可如今小平安發達了,不但有了兩間那麼大鋪子,聽說連山頭都有好幾座,總不能過河拆橋吧?就不唸著咱們這些嬸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沒良心才做得出來……」

    「秀秀姑娘,我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咱們對你也是客客氣氣的,你不能否認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咱們窮苦人家的難處,娃兒要上學塾,龍窯那邊又不景氣,咱們苦啊,再說了咱們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幾千幾萬兩銀子,這不新年了,給娃兒們向小平安這個當哥哥的,討要幾十兩銀子的壓歲錢,秀秀姑娘,你摸著良心說,這不過分吧?」

    阮秀臉色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覺得很過分。」

    嘰嘰喳喳的小巷子,氣氛頓時無比尷尬。

    一位婦人一拍大腿,「秀秀姑娘,話可不能這麼說啊,小平安上次離開小鎮後,秀秀姑娘是託人給咱們送了些謝禮,我們也不昧著良心說話,對,是多少收了些東西物件,可那些玩意兒換不了銅錢啊,貧苦人家過日子,沒錢買米,揭不開鍋,怎麼活啊,我們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還這麼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兒子這胳膊細的,一點不比小平安當年好啊,你怎麼忍心?」

    阮秀板著臉點頭道:「我忍心的。」

    婦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

    一位婦人回過神,輕聲道:「咱們不跟她聊,就找陳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摳摳搜搜,我們就戳他的脊樑骨,看他還要不要名聲了。」

    其餘兩位婦人點點頭,這個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飛色舞,壓低嗓音笑道:「陳平安最怕別人說他爹娘的不好了,這個最管用。」

    「滾!」

    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無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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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