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26
V123210 發表於 2018-1-9 23:17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黃雀去又返

    新年過後,寶瓶洲發生了幾樁大事。

    一是神誥宗那位年紀輕輕卻輩分極高的道士,在掌門師兄「天君」祁真的竭力舉薦之下,受邀神誥宗的上宗,位於中土神洲的那座道教大宗門,成為那座上宗的新任掌書真人,掌管那部珍貴異常的道教巨著《洞玄經》,此書被譽為「道法之綱紀」。

    這個消息,比起先前神誥宗慶賀祁真被敕封為天君的慶典,絲毫不遜色。

    二是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在去年新收取的一名弟子,一年之內連破三境,使得原本聲勢略輸風雪廟的真武山,一下子聲勢大漲,隱約有壓過風雪廟的跡象,要知道這還是建立在風雪廟魏晉躋身陸地劍仙的前提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的天賦之高。

    三是一個小道消息,說是北方蠻子的大驪王朝,失心瘋了要在疆域南邊的某座山峰,升格為一國北嶽,頓時議論紛紛,多是譏諷嘲笑,說那土鱉宋氏不但學問淺薄,原來連東南西北都拎不清。唯獨觀湖書院,嚴禁書院學子議論此事,值得玩味。

    其餘幾件事,比不得前三樁那麼驚人,而且多是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暫時真假難測,例如一洲最南邊的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要與南澗國一位豪閥嫡女聯姻,女子所在家族,是寶瓶洲掰手指就數得著的大族,但是傳聞那名女子奇醜無比,是個三十歲的老姑娘了。

    又比如北邊的大隋,動盪不安,不斷有大修士悄然離開國境,選擇向南「遊歷」,據說是為了避其鋒芒,躲避大驪那座虛虛實實的白玉京飛劍樓。

    至於被摘掉七十二書院頭銜的山崖書院,去年在大隋京城紮根,算不得什麼大消息。

    還有大隋對外宣稱,多出一位驚世駭俗的十境武夫,寶瓶洲南方都認為是大隋高氏一次拙劣的障眼法。

    元宵節才過去沒幾天,就已經發生了這麼多大事,東寶瓶洲好像從沒有這麼熱鬧過。

    隨著魏檗每天去往落魄山散心散步,這座山頭跟著熱鬧起來,附近三座山頭的仙家,本來只把遲遲不願建造府邸的落魄山,當個笑話看待,現在就開始經常往落魄山跑,要麼是與北嶽大神偶遇,要麼是去山巔的山神廟供奉一支香火。

    這個舉動可不簡單,仙家入廟燒香,是有大規矩大說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廟,更不會輕易燒香,除非是近似於結盟的「頭香」,例如我在一座山頭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廟,那麼才會去燒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聲招呼,若是香火點燃燒盡,就意味著祠廟內的山水神靈點頭認可,若是插入香爐的香火燒不下去,就說明「火候不到」,至於之後仙家是要撕破臉皮,還是要更加籠絡,得看各自的底氣,或者說得看山下王朝的胳膊有多粗,拳頭有多大。

    只不過小小寶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綻放的中土神洲,相傳那邊曾有一座屹立千年的強大王朝,每當國勢衰敗之際,必出雄才偉略的明君和力挽狂瀾的文臣武將,那個王朝,極力推崇純粹武夫,曾經做過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某位差點斷了國祚的昏聵君王,一怒為紅顏,以舉國之力圍攻一座大岳,除了國內練氣士的法寶、劍修的飛劍等等,還有無數純粹武夫的強弓勁弩,六千架銘刻有道家雲篆符籙的投石機,更擺下了將近萬餘張經由墨家機關師特製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儲備,每一枝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棟樑……最後硬生生將那座大岳射成了一隻刺蝟。

    龍泉小鎮上依舊熱鬧,但是這兩天西邊大山裡,異常安靜寧和,別說是在此落腳的外鄉仙家,就是那些桀驁不馴的妖精鬼怪,全部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因為大驪國師崔瀺開始巡山了。

    聽說這是儒衫老者第一次踏足龍泉郡,老人不苟言笑,只帶著兩名扈從,從北往南走,從北邊的郡守府開始進山。

    因為老人並沒有故意要微服私訪,先給他的得意門生,擔任郡守的吳鳶打過了招呼,因此各大山頭,都早早接到了衙門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做好接駕準備,國師隨時會上山觀景,

    倒不是強人所難,非要端出什麼龍肝鳳髓,搞什麼花裡胡哨的淨土掃街,但是面子上總得有一些,當家的人物,總該最少有一個在山頭待著別亂逛,要不然國師上山後,隨口一問就是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這當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包袱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吳鳶不得不得讓分別擔任縣令和窯務督造官的袁、曹兩位大公子,分別先行入駐兩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紕漏。

    至於披雲山,更不用說,很快皇帝陛下就會御駕親臨,果不其然,國師崔瀺在披雲山那邊短暫居住了兩天,看過了北嶽祠廟以及新書院選址,期間一張面孔的出現,全程陪同在國師身邊,引發軒然大波,竟然是黃庭國的老侍郎「程水東」,這惹來諸多揣測,難道作為大隋附屬藩國的黃庭國洪氏,已經背棄了盟約?

    最後崔瀺走到最南邊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廟,宋煜章現出金身,宋煜章在年少求學之時,便對這位國師推崇至極,如今不但得以見到近距離真容,還能聊上幾句道德學問,這讓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仍是激動萬分。

    從山神廟離開,崔瀺讓宋煜章去往披雲山,與魏檗商議妖物入山一事,讓身邊兩位扈從許弱和劉獄返回小鎮,繼續盯著謝實曹曦。暮色裡,大驪國師獨自緩緩下山,走上一條幽靜小路,最終來到一棟竹樓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在崖畔修行,一個在簷下嗑瓜子吃糕點,結果看到了老人後,粉裙女童眨巴眨巴眼眸,老爺又暈死在藥桶裡,她既不敢擅自關門拒客,又不敢由著陌生老人擅自闖入竹樓。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潛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陳平安離開二樓,幾乎就沒有離開過山崖畔,兩耳不聞山外事。結果這一睜眼,就看到一位修為深不見底的老儒生,看著還是脾氣不太好的那種,青衣小童想要跳崖自盡的心思都有了,走小鎮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見一拳打死自己的,也就罷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嶺路上,又遇見,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門口安靜修行,就門口,也要跑出來個一拳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氣魄,對那老人說道:「我家老爺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興,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老人點點頭,臉色漠然,「你想死對吧?」

    青衣小童剛要說話,粉裙女童已經稚聲稚氣問道:「老先生,你要找誰?」

    崔瀺轉過頭,微笑道:「我名為崔瀺,是大驪國師。不找你家老爺,要找二樓那個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樣,然後瞬間翻白眼,一隻手按住腦袋,一隻手抓瞎似的亂揮,「我剛才說了什麼,我怎麼不記得了,為什麼會這樣……」

    二樓有老人站在欄杆旁,對粉裙女童說道:「讓他上來。你帶著那條小水蛇,先去別的地方玩。放心,跟你們老爺陳平安沒關係。」

    國師崔瀺拎了兩條椅子,走上二樓,輕輕放在廊道,一人一條坐著。

    老人問道:「這麼回事?」

    崔瀺淡然道:「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遺蛻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裝入其中,一分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驪珠洞天,結果算計齊靜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大跌境界,神魂不穩,之後跟此地一位活了極其悠久的餘孽刑徒,做了筆買賣,學了一門秘術,這才好不容易穩住心神。之後老秀才來了趟這裡,他選中了少年皮囊的我,捨棄了身在大驪京城的我,切斷神魂聯繫,徹徹底底一分為二,世上便有兩個崔瀺了……」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錯了,是崔瀺巉。」

    崔瀺對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從離開家鄉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於那個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選擇了一個跟山有關的新名字,崔東山,我看叫崔巉才貼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還能討個好兆頭。」

    老人轉過頭,「你怎麼變得這麼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歲離家,二十四歲去往中土神洲,之後百餘年間,大起大落,叛出師門後又浪蕩三十餘載,雲遊天下,重返寶瓶洲後,在這大驪王朝還待了這麼多年,兩百歲的人了,不年輕了。」

    老人搖頭道:「這不是我印象中的巉瀺。」

    崔瀺笑了笑,雲淡風輕道:「爺爺,知道嗎,你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什麼都是『我覺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圍繞著你轉悠。恐怕只有你瘋了之後,才不這樣。我雖然不清楚這其中緣由和變故,為何崔氏沒有將你禁錮起來,但是我不以為你這趟來找我,於你於我有半點意義。」

    老人還是搖頭,「我是來找你們先生的。」

    崔瀺譏笑道:「老秀才?他早已離開寶瓶洲,去了趟婆娑洲,鬧出很大的動靜,連潁陰陳氏老祖肩頭的一輪太陽,也給老秀才偷走了,如今鬧得整個天下都沸沸揚揚的,只是老秀才現在誰也管不著,很瀟灑的。」

    老人笑著說了一句話,「小時候的巉瀺,不會說這樣的話。他會說某個人的壞話,但是每次最後,都會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對家裡人好好、但是那人詩詞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夠了!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翻來翻去,全是灰塵。」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當了大驪國師、掌握半洲走勢的大人物。」

    崔瀺嘆了口氣。

    老人自嘲道:「難怪當時沒認出你來,我記憶裡的巉瀺,跟你現在太不一樣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欄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動,就是死水了。」

    老人緩緩起身,「看得出來,除去你身邊的劍客,小鎮那邊還有兩個厲害人物,怎麼,是針對你來著?那需不需要我做什麼?」

    崔瀺猶豫片刻,半真半假問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個俱蘆洲的道教天君。」

    老人呵呵笑了兩聲。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老人,一模一樣,年少時的記憶,老人跟現在同樣截然不同,那時候的崔氏老祖,拄著枴杖,老態龍鍾,而且一身儒雅書卷氣。

    老人閉上眼睛。

    開始尋覓小鎮某人的氣機。

    ————

    小鎮桃葉巷,謝家老宅。

    曹曦登門拜訪。

    謝實懶得介紹身份,曹曦又不願自吹自捧,謝家上下就沒能知道這位富家翁,竟是婆娑洲的陸地劍仙。

    謝實一直在等大驪皇帝的確切消息,三個人,神誥宗賀小涼,真武山馬苦玄,小鎮李希聖,最後到底能交出幾個。

    雖然不最清楚曹曦的底細,但既然是謝實這位老祖宗的「朋友」,謝家仍是不敢絲毫怠慢。

    在大堂,曹曦喝著茶水,斜眼瞥向一對玲瓏可愛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額裡頭,朝他探頭探腦。

    謝實不耐煩曹曦的作態,剛要準備趕人,兩人幾乎同時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點幸災樂禍。

    謝實臉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經有些震撼。

    九境巔峰的武夫氣勢。

    由西南大山那邊的某個地方,有人以肆無忌憚的方式,「巡視」整座小鎮。

    最終死死盯住謝實。

    面對面坐著的劍仙曹曦,手腕上還繫著一條江水作為本命飛劍。

    還有一位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桃葉巷的「年輕」劍客,正是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悠然散步。

    他在寶瓶洲名聲不顯。

    但是在中土神洲,卻是大名鼎鼎。但即便是中土神洲,世人仍然大多只知道墨家豪俠許弱的劍,重防禦而不重攻勢,劍招古樸,劍氣深遠,劍意厚重,以防禦著稱於世,但是並不清楚,許弱的通神劍術,到底還是用來殺敵的,怎麼可能是為了「執劍即不敗」?

    墨家遊俠,橫行天下,雖然宗旨是為了鋤強扶弱,可無論是江湖還是沙場,墨家子弟,殺力絕對不低。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場武將所器重依賴的百家修士之一。

    現在突然冒出一個最少九境巔峰的純粹武夫,蠢蠢欲動,對謝實不懷好意。

    再加上一個暫時立場不明的聖人阮邛。

    謝實喝了口茶水,環顧四周。

    在謝實就要將那隻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

    從天井處,一隻小黃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屋頂天井那邊漣漪陣陣,很快就恢復平靜。

    小巧可愛的黃雀,停在謝實肩頭,輕啄漢子的衣衫。

    這只黃雀,陳平安見過,齊靜春見過,事實上許多小鎮百姓都見過。

    曹曦面露疑惑,隨即勃然變色,最後額頭滲出汗水,笑臉慘白,既敬畏,又有一絲慶幸。

    許弱一聲嘆息,鬆開了握住劍柄的那隻手,覺得自己的劍,出不出,結果都是一樣的,還是太慢。

    阮邛只是打鐵動作稍稍停歇,就馬上繼續埋頭鑄劍。

    唯獨落魄山竹樓,老人放聲大笑,戰意昂然。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1 00:46
第二百章死局之死結所在

    在黃雀停肩之後,謝實便放下茶杯,如同徹底放下心,朗聲笑道:「這就是大驪的待客之道?」

    曹曦悻悻然,有些尷尬。

    他是想宰掉這個謝實不假,然後順便牽扯出謝實背後的某位道教大佬,到時候亂成一鍋,婆娑洲的潁陰陳氏,此地聖人阮邛,以及風雪廟、真武山兩座寶瓶洲的兵家祖庭,大驪那棟不知深淺的白玉樓,城府深厚的大驪國師崔瀺,等等等,曹曦既能夠完成醇儒陳氏的約定,成功掌控自己的那隻本命瓷,同時聯姻成為親家,之後找個機會脫身離去,舒舒服服隔岸觀火,天塌下終歸有高個子頂著,一勞永逸,大不了以後都躲在鎮海樓那邊。

    可是曹曦卻不想當出林鳥,首先跟謝實硬碰硬。

    在感知到那隻黃雀的出現後,見多識廣的許弱,本來已放棄出劍的念頭,聽聞謝實這句話後,反而心生不悅,重新握住劍柄,這位在桃葉巷散步的墨家豪俠,緩緩走向謝家老宅那邊,邊走邊說道:「大驪待客如何,無需我許弱多說什麼,若是真是鐵了心對你不利,少女稚圭根本不會出現在小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大驪做得不算差了。倒是你謝實在驛站桌上,口氣不小,全然不把大驪放在眼中。怎麼,如今仗著有你家祖師爺那邊的撐腰,就要繼續抖摟威風?行,我許弱今日就只以許弱的身份,跟你來一場生死之戰。」

    許弱走到謝家門口,笑道:「放心,我墨家子弟,一諾千金,我許弱若今日之事,只在你我生死之間了卻,以後大驪也好,墨家師長也罷,都不會找你謝實的任何麻煩。」

    崔瀺,曹曦,阮邛,許弱,無名氏武夫。小鎮龍盤虎踞,以這五人為尊,構成一張聯手圍剿謝實的無形大網。照理來說,許弱是最不會第一個出手的人物,不曾想到最後反而是這位與誰都好說話的墨家遊俠兒,想要率先出劍,捉對廝殺,獨力領教一位道教天君的通天本事。

    謝實皺了皺眉頭,望向大宅門口那邊,沉聲道:「許弱,你當真要出手?」

    許弱拍了拍劍柄,灑然笑道:「不曾完整遞出一劍,已經甲子光陰,我為此溫養了兩三劍,還算湊合,相信絕不會讓謝天君失望。」

    謝實破天荒有些騎虎難下,若是個人恩怨,在俱蘆洲,他謝實還真就要放開手腳,但是這次跨洲南下,卻沒有這麼簡單。能夠讓他謝實做這些不合心意的事情,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作為一洲道主,怎麼可能單單是被人要挾以本命瓷,就忍氣吞聲,南下返鄉?

    曹曦有些幸災樂禍。

    許弱此人,是出了名的吃軟不吃硬,屬於世間遊俠裡中脾氣最好的那一撮,許弱的本事大小,修為深淺,靠山高低,因為出手極少,所以一直是個謎,但是山上山下,都信奉一件事,能夠活過漫長的歲月,贏得偌大名號,那麼越是脾氣好的修行中人,脾氣不好的時候,一定很驚人。

    就在此時,一個蒼老嗓音如洪鐘大呂響徹謝家老宅,「許弱,你不要跟老夫爭搶,謝實是吧,就交由老夫來練練手,正好慶賀老夫重返武道十境,對手不夠強,打得不會盡興!若是謝實覺得老夫是仗勢凌人,以多欺少,沒關係,老夫就跟你幕後之人,酣暢淋漓打上一架,與許弱一般道理,個人恩怨,生死自負!」

    一直站在謝實肩頭上的粉嫩黃雀,嚶嚶啼鳴,婉轉悅耳。

    謝實豎耳聆聽,會心一笑,抱拳道:「老人家說了,先前是我謝實誠意不夠,沒這麼強買強賣的道理!所以他老人家這趟正在趕往龍泉郡的路上,還說親自幫助你們大驪王朝,拐騙……」

    謝實按照原話一五一十地說到這裡,神色略微僵硬,想著為尊者諱,趕緊改口道:「請來了了寶瓶洲道統『玉女』賀小涼,免去你們大驪日後與神誥宗交惡,以表誠意。所以你們大驪宋氏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只在真武山一處。」

    曹曦想了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從謝實的言語之中,偏偏找不出毛病。

    謝實望向大宅門口方向,抱拳笑道:「若是想要交手,等到這件事情辦完了,我謝實一定奉陪!」

    然後他偏移方向,面朝西南大山之中,正是落魄山竹樓所在, 「想要與我家老爺交手,一樣要先跟我謝實打過才行,還望理解。若是你覺得是我謝實瞧不起你……」

    謝實收起拳頭,雙手負後,冷笑道: 「那就當是我謝實瞧不起你好了!」

    許弱撂下一句,「此間事了,一定奉陪。」

    落魄山那邊,老人轉頭笑望向崔瀺,道:「如何,我應該什麼時候出手?換做平時,真忍不了。」

    崔瀺神色如常,拇指與食指輕輕摩挲,似乎在權衡利弊,緩緩道:「不急。本來就是談生意,他謝實漫天要價,我就想著借你的武道九境,幫助皇帝陛下就地還錢而已。既然幕後大佬露面發話了,退讓了一大步,大驪沒必要跟謝實撕破臉皮,呵,以後還得謝實坐鎮觀湖書院以北的山 ,可不能傷著這位天君老爺,我出山之後,還要勸說許弱暫時不要意氣用事,有點頭疼,許弱這種人,無慾則剛,他認定的事情,唉,頭疼。」

    光腳站在廊道的老人,望著崔瀺的側臉,嘆了口氣,「巉瀺,你不該變成這樣的。」

    崔瀺指了指遠方,譏笑道:「我是崔瀺,你孫子崔巉在大隋,不但是少年模樣,還帶著幼稚的少年心性,應該隨你的喜好。」

    崔瀺心情大壞,突然厲色道:「出來!」

    這聲怒喝,嚇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打了個激靈,青衣小童更是嚇得兩股戰戰,怎麼,在肚子裡偷偷罵幾句娘都不行?這也能聽得見?儒家聖人啥時候這般神通廣大了?

    好在很快竹樓外那條幽靜小徑處,走出一位修長如玉的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英氣勃發,身穿黑衫,渾身散出一股子冰渣子似的生硬氣質,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處的人物。他步伐堅定地走到竹樓外,向二樓低頭抱拳道:「崔氏末席供奉孫叔堅,拜見大驪國師,拜見老祖宗!」

    崔瀺眼神不悅,「那托缽僧人攔阻過你一次,等於救了你一命,你還敢進山來此?!」

    當時崔瀺悄然離開驛站去見老人,其實早就察覺到躲在暗處的男子,那個時候崔瀺就起了殺心,只是僧人先行出手,擋在了崔瀺和那位崔家供奉中間,崔瀺不願節外生枝,才沒有出手殺人。

    孫叔堅臉色沈毅,保持抱拳姿勢,但是抬起頭,與大驪國師對視,「崔氏祖宅專門有人負責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換一人盯梢,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離開南方,也正是在下幫忙傳遞錯誤諜報,謊稱老祖依然滯留在南方一帶。」

    崔瀺瞇眼笑道:「所以你這是跟我討賞來了?」

    男子雖然搖頭,可毫不掩飾自己的眼神炙熱,朗聲道:「不敢!我孫叔堅只希望能夠向老祖學拳!哪怕天資有限,只能學到一點雞毛蒜皮,雖死無憾!」

    光腳老人笑道:「我在這落魄百年的歲月裡,偶爾清醒的時候,記住了很多個你這樣的傢伙,他們大多修為比你高,但全部是繡花枕頭,說起天賦和戰力,還真不如你這麼個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無須妄自菲薄,說不得你選擇自願貶謫到我身邊,燒一個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孫叔堅的私心 劃,對不對?」

    孫叔堅頗有幾分真小人風範,點頭道:「確實是我心存僥倖,希冀著借助老祖的青睞,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邊這位大驪國師,說不定會喜歡你。」

    老人指了指身邊的崔瀺,然後指了指自己,最後指向樓下的那位純粹武夫,「忘恩負義的玩意兒,既然還知道我是崔氏老祖,還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膽肥。你就不怕我清醒的時候,一拳將你打成爛泥?」

    孫叔堅眼神堅毅,「我只知道不搏一搏,賭上一賭,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崔瀺瞇起眼眸,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年輕晚輩。

    有點意思。

    老人眼角餘光將崔瀺的表情盡收眼底,笑了笑,輕輕躍下二樓,飄然站定後,老人身後就是大門緊閉的竹樓一樓,裡頭大藥桶裡還躺著個淒慘少年,老人盯住渾身肌肉緊繃的家族末流供奉,「想跟老夫學拳,沒點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說九境,八境就是你孫叔堅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沒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機緣就在眼前,孫叔堅仍然沒有喪失理智,直截了當問道:「敢問老祖,是以第幾境的修為出拳?」

    二樓崔瀺微笑,確實有資格做自己的棋子。

    一樓老人肆意大笑,歡快至極,「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負人,只以五境賞你一拳,如何?」

    男子一腳前踏,一腳後撤,擺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澗泉水,流淌全身,渾然天成。

    顯而易見,在武道之上,自學成才的孫叔堅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當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極有可能為了走到今天這個高度,六境巔峰武夫,一州之內橫行江湖的武道宗師,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

    孫叔堅屏氣凝神,隱約之間,已有幾分大家風範,「有請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沒來由嘆息一聲。

    光腳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樸無華的一拳,打在了孫叔堅的額頭上。

    根本來不及阻擋老人的孫叔堅,瞬間倒飛出去十數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竅不斷有鮮血湧出,瀕死之際,這個心比天高的年輕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神中充滿了疑惑不解,不甘和憤懣。

    粉裙女童摀住眼睛,不敢看這一幕。

    青衣小童嚥了嚥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二樓崔瀺出聲問道:「為何要如此?」

    老人轉身躍回二樓簷下,「這種人根本不配學我拳法。」

    既然人已死,雖然多少有些惋惜,有望八境甚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純粹武夫,是一顆不容小覷的重要棋子了,但是崔瀺很快就放棄這點情緒,人都死了,多想無益,好在是別人地盤,不用他收屍。

    崔瀺好奇問道:「殺他又是為何?」

    老人坐回板凳,「不是給你看的,是給樓下那個傢伙看的。」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崔瀺低頭望去。

    一樓竹樓外,站著一個臉色難看的少年,正在仰頭朝他們望來。

    不過少年始終沒有說話。

    氣氛極冷。

    片刻之後,老人沒有起身,少年也沒有離去。

    崔瀺覺得有些無聊。

    哪怕樓底下那人,是另一個自己的先生。

    但是崔瀺對於這些,實在提不起興致,如果不是某人還有可能回到人間,既然神魂對半,身軀都已分離,那麼對於自己已經沒有半點裨益的泥瓶巷陳平安,崔瀺不介意送這少年一程,礙眼不說,還有可能會生出諸多變故,這讓習慣了掌控全局的崔瀺很不喜歡,至於「少年崔瀺」的大道如何,是否會因此受挫,眾生無望重返巔峰,管他國師崔瀺何事?

    終究是兩個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棄老夫濫殺無辜,要為那個死不瞑目的傢伙,跟老夫討要公道?」

    陳平安走到那具屍體旁邊,蹲下去,發現已經死絕了。

    陳平安輕聲道:「我不知道你為何而來,我也不知道他為何殺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幫你下葬了,以後若是知道你的家鄉,儘量幫你的屍骨落葉歸根。」

    既是說給死人聽的,也是說給二樓兩人聽的,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老人驟然之間一聲暴喝,臉上流露出怒極之色,猙獰恐怖,氣勢如虹道:「世上好人萬萬千,如我這般的純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數!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為登頂之人,會分什麼好壞善惡?!陳平安,你跟老夫是學練拳,還是學做人?!」

    陳平安站起身,招手讓青衣小童過來幫忙處理後事,望向二樓,說道:「只學拳!」

    老人站起身,開懷大笑,「好好好!何時練拳?」

    陳平安默然走向竹樓,登上樓梯。

    老人轉身走入屋子,「有事只管喊我。」

    「你放心。」

    崔瀺則轉身走向樓梯,斬釘截鐵道:「不會的!」

    老人腳步微微停頓,很快就大踏步跨過門檻,大門砰然關閉。

    崔瀺在樓梯口子上停步,陳平安走到一半,見他沒有讓出道路的意思,就停下身形。

    這位儒衫老者居高臨下,望著少年,微笑道:「以前在尚未下墜破碎的驪珠洞天之內,就數你陳平安最可憐,氣數單薄,幾近於無,所以只能與一切機緣擦肩而過,淪為其他人的魚餌。

    如今沒了這些玄妙禁制,甚至還有點否極泰來的意味,那麼天上掉下這麼大一個餡餅,就好好接住,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斷,腿被壓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齒盡碎,也要拼盡最後一口氣去爭取,死死拿住嘍!」

    崔瀺往下走,說道:「這些話,是替那個老傢伙說給你聽的,他從來就不喜歡好好說話,做什麼說什麼,都是一副天經地義的德行,其實挺討人厭的。如果是我自己,這次根本不會來見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這你得感謝齊靜春,我那個師弟。當然,如果你陳平安自己不爭氣,齊靜春就死得冤枉了。」

    說到這裡,崔瀺笑意複雜,「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我的眼光比楊老頭要好,但是比齊靜春要差。」

    最終兩人擦肩而過,各自稍稍側身讓出道路。

    在那個時候,崔瀺微微停步,悄聲道:「你知道你這輩子最兇險的時刻,是哪一次嗎?」

    少年幾乎同時放緩腳步。

    崔瀺低聲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給你的那串糖葫蘆。你如果當時接下了,萬事皆空。」

    陳平安心中震驚得無以復加。

    許多往事走馬觀燈,歷歷在目。

    國師崔瀺繼續往下走去,當他跨出最後一階樓梯的瞬間,身影消散,一閃而逝。

    這一天練拳,既錘煉體魄又鍛打神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謂變本加厲。

    不管陳平安如何咬牙支撐,仍是數次昏厥過去,卻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過來,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著陳平安離開屋子的時候,差點以為是今天的第二次收屍,嚇了一大跳,當時陳平安的氣息已經細微如游絲,呼吸比起風燭殘年的老朽之人還要孱弱。

    以至於魏蘗都不得不去二樓叩響門扉,提醒那位老人過猶不及。

    老人隔著一扇門,沒好氣回答道:「老夫教誰練拳,天底下還沒幾個人有資格指手畫腳!」

    魏蘗氣呼呼地下樓,實在不放心,只好親自盯著藥桶裡陳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現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陳平安換上衣衫走出大門。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來小竹椅。

    陳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我沒事。」

    粉裙女童擠出一個笑臉,學著青衣小童拍馬屁,「當然啊,我家老爺最厲害了。」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

    終於把小丫頭給逗樂了。

    陳平安之後便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雙手隨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懶,並不刻意。

    但是。

    現在的陳平安,終於有了一股子無法言說的鋒芒,哪怕他不說話,無論是他坐著躺著站著,他一身流瀉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夠讓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會覺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會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這次練拳,最難能可貴之處,在於老人對陳平安的錘煉,無論如何凶狠殘暴,都不曾改變少年的原本心性絲毫。無論是山上山下,都適用一條規矩,關於傳道授業解惑,名師之上是明師,老人無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師。明師,未必是頂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覺得不過五境武夫的朱河,是當之無愧的明師,但是這位每天把自己鎖在竹樓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師,那才是怪事。

    「九境之上還有大風光」,這種話誰能說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堅信九境的山巔境,就是武學的止境和道路的盡頭了。

    粉裙女童偷偷問道:「老爺,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平安問道:「你是說老前輩暴起殺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轉頭瞥了眼二樓,生怕自己給老爺惹來麻煩。

    陳平安沒有給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輕聲道:「上次遠遊的時候,我曾經在一處地方遇到了一位嫁衣女鬼,喜歡一個讀書人,喜歡得很……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她為此殺了很多無辜的過路書生,我覺得她錯了就是錯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錯,不是可以彌補的那種。但是我能怎麼辦呢,當時寶瓶李槐他們都在我身邊,我總不能由著性子做事,而且我當時也想著,是不是我想的淺了,也不敢確定。」

    粉裙女童好奇問道:「老爺,那你現在覺得呢? 」

    陳平安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清澈,笑道:「那就是錯的啊。下一次見面,我估計還是沒辦法講道理,但是沒關係,下下次!下下下次,總會有機會的!」

    粉裙女童微笑著。

    這樣的老爺,比以前那個悶悶的老爺,不太一樣,但是更好一些。

    陳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

    要先活著。

    ————

    夜幕沉沉,有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推著一輛獨輪車,插著算命攤都會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黃縣的官路上,車輪碾壓在道路上,吱呀作響個不停。

    正是當初那個在小鎮上,當了好些年蹩腳算命先生的陸姓年輕道人。

    一隻黃雀憑空破開夜幕,從漣漪中鑽出,一個急停,站在年輕道人的肩頭,用鳥喙親暱摩挲著道人的臉頰。

    年輕道人笑容燦爛,騰出一隻手,輕拍黃雀的小腦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嘍,要你將一枚枚銅錢啄來啄去的,幫著勘驗文運,沒法子呀,齊靜春下棋那麼厲害,你看,最後咱們兩個不也沒算出齊靜春的後手?好嘛,這輸的,小道我還是服氣的。誰讓老師偏心呢,明明是我這個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結果到最後,不討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來做,這不是難為人嘛。」

    年輕道人像是碎嘴的市井婦人,埋怨這念叨那,沒有半點神仙氣度。

    黃雀突然啄了一下年輕道人的耳垂。

    年輕道人彷彿洞悉黃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

    年輕道人眼睛一亮,嘿嘿笑著,學那僧人單掌豎立在胸口,往輕巧了說是不倫不類,滑稽可笑而已,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說,那就是忤逆道統。

    年輕道人沒個正經,輕聲念叨著:「佛祖菩薩們保佑啊,讓小道這趟重返小鎮,和氣生財,一定要和氣生財。嗯,上回求你們,還是有用的嘛,最後不就沒跟齊靜春打生打死?所以這次再關照關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大家就是朋友了!」

    年輕道人舉目望去。

    夜色下的小鎮,在他眼中,纖毫畢現。

    無論是驪珠洞天下墜之後,失去了大陣護持,還是破碎之前,術法禁製完整,對年輕道人而言,其實一模一樣,並無差別。

    年輕道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打那頂古樸道冠,似乎在思考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名為陸沉的年輕道人。

    正是齊靜春不管當初離不離開驪珠洞天,都必須死的死結所在。

    只是齊靜春出人意料地選擇退了一大步,年輕道人便跟著退了一小步。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4 00:44
劍來 第二百零一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

    喜歡大大咧咧說話的曹曦走後,謝宅頓時就重新恢復了清淨,一家上下,從當家作主的婦人,到一雙子女,再到幾位老僕老嫗,走路都要躡手躡腳,唯恐驚擾到謝實的休息。這段時日,謝家人人過得很不真實,突然從那部甲戌本族譜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個春榮秋枯。

    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長眉少年,心境相對安穩,因為謝實大致跟他解釋過了外邊的世界,並且讓少年暫時跟隨阮邛鑄劍打鐵就是,機緣一事,不是跟著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會更好。長眉少年心性堅韌,哪怕得知老祖謝實馬上就是北邊俱蘆洲的首位天君,無論修為還是地位,其實都要超出師父阮邛一籌,少年仍是沒有流露出絲毫改換門庭的想法,這讓謝實在心中微微讚賞,這才是謝家子孫該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會知曉,若是他這位長眉兒稍稍心志不定,謝實就會放棄栽培他的念頭,甚至會主動對阮邛言語一二,免得家門不幸,遺禍綿延。

    這就意味著長眉兒,幾乎徹底失去了證道長生和重振門風的可能性。

    山上仙師收取弟子,尤其是道教的陸地神仙,極其重視修心,往往不是幾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雲遊四方數十載,才能找到一個能夠繼承香火的滿意弟子。在這期間,很多仙師都會給予種種考驗,富貴,生死,情愛,諸多俗世頭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關隘,是繼續待在江河裡做雜魚,還是鯉魚跳龍門,可能只在一念之間的取捨。

    大道漫漫,每一個躋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練氣士,無一例外,都是驚才絕豔之輩。

    只不過大道三千,登山之路並無定數,故而各有各的緣法,天君謝實不喜歡的性情,落在別家聖賢或是旁門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塊良材璞玉。所以老話又有天無絕人之路的說法。

    當然,謝實的地位崇高,眼光自然高遠,其實以長眉少年的資質天賦,在寶瓶洲的仙家門派當中,都會是極為搶手的修道胚子,什麼都不管,肯定先收了做弟子再說,山門裡頭每多出一位中五境神仙,無論是用來震懾世俗王朝的帝王將相,還是與周邊山上「鄰里」的微妙關係,都會是極大的助力,哪裡會如謝天君這般吹毛求疵。

    謝實緩緩喝著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嗎?」長眉少年坐在桌對面,一對品相極高的香火小人,眼見著沒有外人在家,便從大堂匾額躍下,在少年肩頭、腦袋上追逐打鬧,歡快嬉戲。長眉少年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謝實喝著悶酒,「問心有愧罷了。」

    長眉少年錯愕道:「老祖宗這麼厲害,還需要做違心的事情?」

    謝實笑了笑,「你以後一樣會如此不爽快,用不著大驚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於靈動,學劍挺好的,道家修清淨,聽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實不然,最是需要捫心自問,條條道道,並不輕鬆。」

    謝家長眉兒點點頭。

    謝實看著略顯稚嫩的臉龐,心中喟嘆。

    亂世將至,群雄逐鹿,注定會精彩紛呈,但同樣會多出許多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山上山下差不離的。

    謝實揮揮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

    一雙香火小人兒蹦回匾額待著,相互依偎,竊竊私語。

    謝實閉目養神,呼吸綿綿,坐忘神遊。

    ————

    曹曦離開桃葉巷後,隨便溜躂起來,行走在大街小巷,笑眯眯的富家翁,外人不知他的顯赫身份,曹曦倒是跟誰都能嘮嗑幾句。若非如今驪珠洞天的寶貝都已搜刮殆盡,以曹曦在婆娑洲「雁過拔毛」的脾氣,還不得把小鎮翻個底朝天才盡興,曹曦心中大恨,惱火大驪王朝之前的強買強賣,按照大驪曹氏子孫的密信所言,大驪那趟涸澤而漁似的蒐集法寶,還真是收穫頗豐,哪怕修為高如曹曦,都有些眼饞。

    屠龍一役,三教百家的先賢們在此血戰一場,打得天翻地覆,屍體如雪紛紛落,然後四位聖人從天而降,畫地為牢,所有寶貝就這麼留在了小洞天之內,一甲子一次開門迎客,各憑本事,掏錢進門,靠著眼力撿漏,多有出去之後境界驟然暴漲的幸運兒。

    曹曦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個屁,不提點幾句,我看懸乎。」

    他來到督造官衙署,門房是個眼力勁不好的,又沒資格知曉曹氏家事和山上事,氣勢洶洶地將曹曦擋在門外,曹曦也不生氣,笑呵呵站在衙署門外跟門房閒聊,一來二去,還挺熱絡了。結果搬出曹氏祖宅來此暫居的曹峻,察覺到異樣後,給督造官曹茂提了一嘴,上柱國曹氏的這一代嫡長孫,嚇得立即跑到大門口,見著了朝思暮想的老祖宗,二話不說就撲倒在地,砰砰磕頭。

    把那個門房胥吏給嚇得魂飛魄散。

    別看曹茂在郡守吳鳶那邊談笑風生,心里根本沒把吳鳶這個寒庶出身的國師弟子,如何放在眼裡,更是大驪京城出了名的貴公子,今天到了曹曦跟前,真是毫不含糊,這怪不得曹茂失了分寸,曹曦,家族最大的老祖宗,比為家族贏得上柱國頭銜的祖宗,還來得高高在上,曹氏只有每一代嫡子,才有資格知曉這樁天大密事,用以在危急時刻抖摟出來,自家老祖,婆娑洲的陸地劍仙,鎮海樓的半個主人,這可是比免死鐵券還管用的保命符。

    曹曦走到曹茂身邊,用腳踹了一下,「起來吧,少在這裡丟人現眼。」

    曹茂連忙起身,連官服上的灰塵都不捨得拍一下,年輕人激動得眼眶通紅,發自肺腑。

    上五境的神仙人物,豈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更何況還是自家族譜上清清楚楚寫上大名的祖輩!

    有這麼一座大靠山,以後曹氏子弟莫說是在大驪王朝這一隅之地,便是在整座寶瓶洲,不能橫著走?

    曹曦問道:「關於陳平安的祖籍,查清楚了?」

    曹茂畢恭畢敬道:「啟稟老祖,查清楚了,並無特殊,往上追本溯源數百年,都是小鎮尋常人家,甚至連一位有據可查的練氣士都未出現。」

    曹曦嗯了一聲,「那當下這件事情就簡單了。只是這還是挺奇怪蹊蹺的一件事。要麼是龍尾溪陳氏動了手腳,或是某位老祖的氣運實在太『獨』,寅吃卯糧,預支了數十代子孫的福緣。算了,這些不用管,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曹茂彎著腰,想要領著老祖宗去往衙署大堂,曹曦沒好氣道:「屁大的官身,我坐在那大堂裡頭都嫌害臊。」

    曹茂有些手足無措。

    如何跟神仙祖宗打交道,他委實沒有半點經驗,估計他的爺爺,大驪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在這裡,一樣會進退失據。

    曹曦站在衙署廣場的牌坊樓下,冷笑道:「曹峻,你給我滾出來。」

    沒過多久,懸佩長短雙劍的曹峻懶洋洋走來,瞧見了曹曦也沒個正形,笑道:「怎麼,在謝宅那邊受了氣,想著把我當出氣筒,大老遠趕過來,就為了把我拎出來罵一頓?」

    曹曦斜瞥了一眼曹峻,「鳥樣!」

    曹峻呵呵笑道:「沒法子,隨祖宗。」

    曹茂內心深處,有些羨慕只知姓名、出身同族的年輕劍客,竟然膽敢用這種吊兒郎當的口氣跟老祖說話。

    曹曦沉默片刻,仔細看了眼衙署佈局和風水流轉,毫無徵兆地問道:「衙署是不是剛剛翻新過?誰給出的主意?」

    曹茂環顧四周,這才低聲道:「是爺爺拿著衙署圖紙,去懇請一位京城陸氏高人,幫忙點撥了幾句。老祖宗,怎麼了,不妥嗎?」

    曹曦臉色陰沉不定,「不妥?妥當得很,比起之前更加藏風聚水,稍加改動,就是畫龍點睛的漂亮手筆,多半會成為你曹茂的龍興之地。嗯,別誤會,你沒那好命當真龍天子,你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撐死了就是世襲罔替上柱國的爵位,運氣好的話,將來可能是族譜上的中興之祖。」

    曹茂狂喜,如何都遮掩不住。

    曹峻習慣性眯眼而笑。

    曹曦則有些無奈,自己好不容易弄了個子嗣茂盛的大家族,怎麼到頭來儘是些窩囊廢大草包,一個王朝的上柱國,就能笑得合不攏嘴?

    曹曦一時間心情大惡,只是沒表現在臉上。

    曹曦沒來由想起經由別人修繕過的祖宅,與記憶中是有些不一樣的,比如大雨天氣裡,他小時候的破爛宅子,屋簷天井處的水滴年復一年,早已破敗不堪,又沒錢去縫補,一到下雨天,地上就會濺射得滿地雨水,而富裕門戶裡的天井,無論雨雪,「財運福氣」都往自家天井下邊的水池裡落進來,卻絕不會讓天井四周的地面變得潮濕,那叫乾乾淨淨的接納風水了,按照小鎮老一輩的說法,祖上積德,賞下一百粒米飯,子孫就能用地上水池這個大碗,半點不差地接住整個百粒米,而不是像曹曦小時候的屋子那樣,最多接下個半碗米飯。

    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禍得福,若是信那個神神道道的說法,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蔭了。

    曹曦喃喃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點?」

    一隻坐在牌坊樓上的火紅狐狸譏諷道:「別人信這個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沒抬頭,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寶瓶洲這麼一支沒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點,怕他們哪天說沒就沒了。」

    曹峻調侃道:「真信啊?咋的,老祖要行善積德不成?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曹曦轉頭望向曹峻,「那顆劍胚,你不要動心思了,如果心裡不得勁,回頭我親自補償給你。」

    曹峻笑意趨於冷淡,「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驀然大笑,「就這麼說定!好人有好報,老祖宗一定長命萬歲!」

    火紅狐狸站在牌樓上,使勁拍著爪子慶賀,但是嘴上可說著涼風嗖嗖的風涼話,「哇,父慈子孝似的畫面,老祖宗出手闊綽,做子孫的孝順,真溫馨,不行不行,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曹曦冷哼一聲,懶得理睬那隻嘴賤的狐狸,轉身摔袖,大步離去。

    當老人走出衙署,天陰沉沉的,還真是要下雨了。

    他回到泥瓶巷祖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

    曹曦獨處,坐在小小的大堂,沒有匾額,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給人吃掉。

    就是一棟孤零零的破落宅子了。

    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櫃拿出一隻大白碗,走到天井對應的水池邊,就蹲在邊沿上,雙腳踩在小水池裡頭鋪著的鵝卵石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裝了小半碗雨水後,曹曦喝了口,就立即灑進水池,埋怨道:「讀書人只會瞎扯淡,這故鄉水,哪裡有酒好喝。」

    曹曦嘆了口氣,怔怔出神。

    最後老人端著水碗,回首望去,好似有一位老態婦人在屋內勞作,像是她停下了動作,懷抱掃帚,安安靜靜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的兒子。子欲養而親不待,做娘親的,沒能享著半點福,可只要兒子出息了,便是沒關係的。

    早已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老人,已經不知道幾個一百年,沒有這麼傷感了,淚眼朦朧,輕聲呢喃:「娘親呦,我的傻娘親呦。」

    ————

    披雲山南麓,林鹿書院已經破土動工,彷彿每天都在一棟棟高樓驟起,大驪對於這座書院的重視,宋氏皇帝完全等同於北嶽正神廟的建造,僅是聖旨就下了兩道,分別給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為程水東的黃庭國老蛟,一襲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氣質模樣。

    連同大驪皇帝和國師崔瀺極在內,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數。所以哪怕程水東的著作流傳頗廣,在寶瓶洲以北地帶享譽盛名,但是讓一位黃庭國的小小侍郎,擔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仍是在大驪朝野惹來頗多非議,廟堂上是覺得程水東在儒家學統內並無赫赫頭銜,份量太輕,無法服眾,武臣更是大為不滿,一個黃庭國的糟老頭子,能活命就不錯了,竟然還要當大驪讀書種子們的先生?

    老蛟與魏檗並肩而立,一起望著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書院地址,這還是他們兩位第一次私下見面。

    老蛟唏噓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復燃,出人意料。」

    先是貴為神水國的北嶽正神,然後被大驪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後好不容易被人幫著拼湊出殘破金身,勉強維持香火不斷,不曾想禍從天降,突然又給兩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淪為最底層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還要不如,但是到頭來,竟然是他一舉升為披雲山的北嶽正神。

    估計大驪原有的山嶽正神,想要跟魏檗拚命的心思都不缺。

    老蛟早年遠遊各地,與魏檗其實是老相識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塵土被壓回大地。

    老蛟和魏檗當然不用擔心雨水淋在身上。

    魏檗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搖晃,身前的雨幕隨之晃蕩起來,微笑道:「要不然世人都羨神仙好?何況還是神在前,仙在後嘛。」

    老蛟輕聲問道:「大驪皇帝真要南下龍泉郡?」

    魏檗沒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對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時候你這條老蛟覲見真龍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見面禮,準備得如何了?」

    老蛟笑道:「準備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鎮那邊,問道:「打不打得起來,如果打起來,你會不會出手?」

    老蛟猶豫片刻,不願把這位未來山嶽大神當傻子,「上了賊船,還能如何?」

    魏檗有些頭疼,「可別打壞我的披雲山就好。」

    老蛟大笑道:「這麼快就把這兒當家了?」

    魏檗嘿嘿笑著,「我這個人,喜新不厭舊。」

    老蛟伸手點了點身旁的白衣神人,「不厭舊到了你這個地步,世間罕見。」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見識還不夠多。」

    聞弦知雅意,老蛟立即收斂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別人可做,我們不可說。」

    魏檗點點頭,記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

    龍鬚河上,雨點噼裡啪啦使勁砸在河面上。

    石拱橋下,一位青絲茂如水草的婦人,懸停在河底上邊,嗚嗚咽咽,她想起了自家孫子,再聯想到自己一半金身毀棄的淒慘境遇,就愈發傷心,在自家門口都這般難混,更何況是孫子遠在真武山,在那麼多神仙精怪之中修行?

    她之前還每天開開心心巡視龍鬚河,想著自己靠著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以及不要臉皮的嚇唬人,好不容易攢下那麼多值錢的和不那麼值錢的寶貝,想著總有一天都會全盤交給孫子,讓他不至於在修行路上為了錢而煩惱,可如今承受著巨大痛苦,在河水源頭那裡自毀金身,讓這位尚無神廟香火的河神婦人,真真切切曉得了天道難測、修行艱辛的道理,她最近每天就躲在這座石拱橋下以淚洗面。

    然後婦人猛地停下哽咽,忍著心中驚駭,迅速游曳去了靠近岸邊的地方,乖乖給一位上司讓出河道。

    婦人當然認得那位鐵符江正神,名叫楊花,極有可能是東寶瓶洲最年輕的高品秩江神,她長達一丈的金色長發,臉上覆有面甲,懷抱一柄長劍,脾氣極差,死在她手上的過路精怪,茫茫多。

    龍鬚河是鐵符江的上游水段,當然隸屬於鐵符江水域,所以楊花巡視河道,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楊花升任江神之後,從不登上那條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頭一遭。生前名為馬蘭花的婦人河神,哪怕成了神祇,依然還是那副縮頭縮腦的市井德行,低頭怯生生說了句客套話,再抬起頭,楊花早已迅猛遠去上游的十數里外。

    婦人心中憤憤,覺得這個年輕婆姨太不會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官,可一聲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講究了些。

    於是婦人就又開始自怨自艾,覺得是自己給人欺負了。

    最後婦人就害怕自己的孫子,在外邊也給人這般不當回事,婦人一手摀住心口,一手擦拭淚花,然後如鯉魚擺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幾眼家當寶貝們,想著它們未來都會是孫子的豐厚聘禮,她才能高興幾分,才會覺得這份死了還要遭罪的苦難日子,好歹還有個盼頭。

    ————

    驛站外邊,停著一輛裝有算卦攤子的獨輪車,年輕道人攤子都沒攤開,就開始給一位信命的驛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別的驛站胥吏眼中,那就是一個胡說八道一個小雞啄米,可笑至極。最後年輕道人沒收人銅錢,其實那個驛丁也沒想著要花錢,好在道人很識趣,只討要了一碗熱水,站在車旁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很是痛快。

    年輕道人抹了一把嘴,笑臉燦爛地跟驛站揮手告別,繼續推車前行。

    驛站那邊,有人使勁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騙子身後,憑空多出了一位道姑裝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聲問道:「小師叔,你說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厲害,那誰最厲害?」

    名叫陸沉的道人笑道:「你真正的小師叔,貧道的師兄,一個將來下棋比貧道好,會下贏白帝城那個魔頭,一個算命比貧道好,會讓……唉,不說這個,傷感情。總之這『一個加一個還是一個,再加一個更是一個』的師兄,從來就比貧道厲害。」

    道姑正是被陸沉從神誥宗拐騙而來的賀小涼,那個讓風雪廟魏晉喝了一壺壺斷腸酒的絕情女子。

    她其實之前也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寶瓶洲道統來此,取回祖師爺留在驪珠洞天的那件壓勝法寶。走的時候,他們沒能成功帶走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塊漂亮的蛇膽石,沒辦法,她的福緣之深厚,一洲矚目,像是隨便走在哪裡,好東西都喜歡主動往她身上湊,擋都擋不住。

    道姑猶豫了一下。

    她想詢問一個神誥宗那位小師叔都沒能想透徹的問題。

    為何身邊此人,會是齊靜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結所在。

    憑什麼!

    要知道齊靜春當時表現出來的修為,若非不願打得東寶瓶洲都塌陷入海,不願連累小鎮眾生,只選擇以兩個本命字迎敵,而是傾力出手,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道人,當真能夠抗衡?甚至是能夠保證擊殺齊靜春?!

    打贏一個上五境,與打死一個上五境,是天壤之別。以及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後,爆發出來的恐怖破壞力,無法想像。

    除非是有高出一到兩個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戰場,或是有人能夠搬出一座小洞天作為牢籠。

    謝實為何膽敢單槍匹馬來到小鎮,便是這個道理。

    我謝實可以死在龍泉縣,但是你大驪得先掂量一下後果。

    當時李二在大隋皇宮,亦是同理。

    陸沉卻已經算出她的問題,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麼呢,就是言語文字,可以用來說話,但用來講解大道,份量是遠遠不夠的。至於貧道的意思呢,其實就是你想問的問題,貧道不會回答。」

    賀小涼苦笑不已。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神誥宗的「小師叔」,這一路上說了無數的奇言怪語,她經常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就乾脆不去深思了,他願意說,就會叨叨叨個不停,你閉住耳朵、甚至關上心扉大門都不管用,照樣會在心頭響起他的聲音,可當他不願意說的時候,能夠十天半個月一言不發。

    陸沉望向小鎮那邊,又開始怪話連篇,「世人都羨神仙好,神仙好不好,自然是好的,可你魏檗為何不羨慕,因為你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

    「捫心自問,有愧啊,有愧的話,愧字,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會有點難走啊。」

    「嘖嘖,你家孫兒還給人欺負?他不欺負別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嘍,就是那性子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不過沒辦法,命好就是命好。」

    「說來奇妙,同樣是一個小鎮走出去的人,同時回到家鄉,謝實做了一輩子好神仙,卻要去做一件虧心事。曹曦做了一輩子王八蛋,卻做了一件厚道事。」

    說到這裡,年輕道人突然轉頭望向身後的賀小涼,笑問道:「凡俗夫子的心心唸唸,你聽得見嗎?」

    賀小涼無奈道:「十境練氣士才能依稀聽聞,我如今哪裡做得到。」

    年輕道人哦了一聲,「那你確實需要好好修行啊。」

    賀小涼只得苦笑。

    年輕道人覺得這個可以說,便打開了話匣子,不管賀小涼感不感興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貧道告訴你啊,這種事情很玄乎,但其實又一點不玄乎,一種是心誠至極,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所以聖人有言,惟精惟誠可以動人。凡夫俗子,某些時刻,一樣能夠引來神靈感應。」

    「另外一種當然是修為極高、或是天賦異稟,他們的心聲,自然而然更加響亮。比如貧道想要跟你講話,你想聽不想聽,就都聽得到。」

    「不過吧,我覺得這跟貧道修為無關,還是惟精惟誠使然,你覺得呢?」

    賀小涼可不會溜鬚拍馬,「我覺得是小師叔道法高深的關係。」

    陸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說話了。

    類似李希聖當時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澤二字,立即就能夠讓那位遠在寶瓶洲西海之濱的白老爺聽見,而身邊學生崔賜恐怕張開嘴,破口大罵一百遍,白老爺都聽不到,或者說聽見了也不在意。當然,萬一他一個較真,隔著十萬八千里,崔賜必然會「無緣無故」暴斃當場。

    這類天之驕子,彷彿是一顆顆閃爍在陸地之上的璀璨星辰,當然更加吸引目光。別看世俗習慣性冠以「聖人」頭銜的十境練氣士,躲得跟千年烏龜王八蛋似的,其實在某些一身修為通天徹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覽無餘。

    當然,神人掌觀山河,「袖手」,沒那麼簡單,一國一洲之地,自有其無形屏障的存在,阻滯著別處投來的視線,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說,根源就在於此,如果隔著一座天下,還要窺探內幕,所需修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了。

    小鎮南邊,時不時有金石之聲響徹雲霄,那種極具震懾力的聲響,常人反而絲毫不知,但是對於練氣士來說,動靜不小,事實上,阮邛在劍爐內的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堪比耳畔的春雷陣陣。

    那些心存僥倖滯留在小鎮的妖物,一個個現出原形,氣海劇震,生不如死,瘋癲發狂。然後被早有準備的大驪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先聯手制服,然後丟入大山之中,這份人情,無異於救命之恩。

    與此同時,阮邛的鑄劍氣象,不由得讓旁人感慨一句,聖人就是聖人。

    但是賀小涼有些訝異,「鑄劍已經臨近尾聲,為何動靜還這麼大,使得地界之內,山根水運都有些搖晃了。難道是這把劍的品相之高,能夠名動天下?」

    陸沉笑而不言。

    聖人們一樣也要做買賣啊。

    只是既然齊靜春跟師父談妥了,那他就絕不會再插手此事。

    這既是尊師重道,更是對那位讀書人表達自己的一份敬意。

    遙想當年。

    算命先生陸沉背對著學塾那邊,給人測字算卦。

    身後是一位儒家聖人在為蒙童稚子們傳道授業。

    至於為何齊靜春必須死。

    涉及到一個很大的大道。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之內,遍覽三教典籍。

    齊靜春的「有望立教稱祖」,立的什麼教?

    不管是什麼,總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處去,那麼陸沉作為那個人的師弟,就必須親自下來這裡。

    陸沉望向天空。

    曾經有個讀書人就坐在那裡,以一己之力,對抗三教仙人。

    佩服歸佩服,敬重歸敬重。

    昧著良心的事情還得做啊。

    後來他順勢而為,大致推演算出了齊靜春的真正後手,便給那少年留下了四個字,說是讓他練字,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義,還是放風箏一般,希望藉著少年臨摹那四個字的時候,在某天算出最關鍵的一步棋,純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給了陸沉一次機會。

    而且陸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對此陸沉倒是不介意什麼,畢竟大局已定,他還真不會在齊靜春死後落井下石。

    年輕道人曾經親口對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舉,未必是好人好事情。」

    是有深意的,既是說那幾張藥方那四個字,更是說那一串蓄謀已久的糖葫蘆。

    陸沉鬆開獨輪車的把柄,伸了個懶腰,笑道:「若無閒事掛心頭,後一句是什麼來著。」

    年輕道姑微笑道:「便是人間好時節。」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4 00:44
劍來 第二百零二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

    最近兩天的練拳,光腳老人的出手愈發凌厲,雖然不再讓陳平安做那剝皮抽筋的殘忍行徑,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陳平安的身軀或是神魂上,層層累加,真是讓陳平安欲仙欲死。

    竹樓外邊的粉裙女童嗑瓜子,心不在焉,都磕得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至於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終神色凝重,既要憑藉先天而生的強橫體魄,拚命消化腹中的那顆上等蛇膽石,又要凝聚神意,儘量不被竹樓的瘆人動靜所打攪,就連這條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這其實無異於一場心力皆修的大機緣,既養氣也煉氣,體內氣機景象,如大水沖擊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爾粉裙女童實在坐立不安,便會去伸手摩挲竹樓,當初儒生李希聖寫下的文字,雖然不在竹樓牆壁上顯現,但是她全部牢牢銘記在心,文字內容甚至是筆畫勾勒,都一清二楚,她守不住樓上自家老爺的哀嚎或是撞牆聲響,就會強迫自己去默念牆上的詩詞文章。

    這也是修行。

    關於蛇膽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寶貝,但是也恪守一條「一十百千萬」的潛在規矩。

    魏檗對此洩露過天機,給兩個小傢伙解釋過其中緣由,第一顆幫助破境的上等蛇膽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龍之屬的駁雜遺種給消化,火蟒女童體質不強,耗時稍長,可能需要十三四個月,反觀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顆就沒這麼輕鬆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顆則需要百年光陰的水磨功夫,第四顆是漫長的千年,第五顆需要萬年!其實有無第五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意義已經不大,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寶庫裡的一件珍稀藏品罷了。

    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顆上好蛇膽石,便轉過頭開始垂涎起普通蛇膽石了,無法保證破境,但是能夠十年十年地積攢修為,不斷夯實當下境界的厚度,吃東西就漲修為,嘎嘣脆,豈不美哉?那個時候青衣小童一門心思想著大爺我躺著享福,每天曬著太陽、看看風花雪月就能夠境界攀升,多愜意!

    直到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後,青衣小童才改變想法,埋頭苦修,對於一根筋一根腸子的御江水蛇來說,想法不複雜,他既不想見著誰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陳平安這個泥腿子老爺超過境界,那多沒面子?

    天大地大,我們混江湖的英雄豪傑,面子最大!

    竹樓內,光腳老人雙臂環胸,俯瞰著地上蜷縮起來的少年,疼痛得全身肌肉都在發出黃豆爆裂的聲響,老人先前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陳平安二十八座氣府大門上,打得陳平安這副奄奄一息的慘淡光景。

    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樣,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強的三境!」

    滿身血腥氣的陳平安根本顧不得還嘴,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以及體內自己找到的那條宛如火龍的真氣,再加上阿良說是「無數劍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運氣法門,三者一起,才堪堪讓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腳踹出,踹中陳平安的後背,陳平安整個人撞在牆上,重重摔落在地上,原本好不容易趨於穩定的氣海,前功盡棄,再度興風作浪,躺在地上的陳平安像是犯了羊癲瘋。

    老人大笑道:「一名純粹武夫,想要屹立於群山之巔,靠什麼?就靠一口氣,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靈氣的練氣士!你這口氣,若是吃點小苦頭,就喪失了出拳的能力,還想著龜縮起來療傷換氣?你出拳之人會給你這個機會嗎?所以你陳平安積攢出來的這一口氣,還遠遠不夠!」

    小苦頭。

    滿臉血污的陳平安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老人雖然嘴上歹毒,極盡刻薄挖苦之能,但是如果跟老人有過生死之戰的武道大宗師、或是重創、斃命於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會感到匪夷所思,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再就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

    巔峰之時,以東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憑一副肉身、一雙拳頭縱橫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報姓名,出拳之後,也不報身份,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場架打過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誰,徒子徒孫們有膽子有本事,只管找他報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圍毆,任你法寶迭出機關算盡,他一概靠雙拳接下!

    那會兒,三洲只知道這位脾氣古怪的無名氏神人,極少對手下敗將報以尊重,哪怕是一位旗鼓相當的對手,老人一樣不當回事,更加未有過半點收徒的念頭。

    這棟落魄山竹樓大有玄機,崔姓老人每天能夠清醒一個時辰,如今隨著一步步重返巔峰,在半數時間裡都能夠保持頭腦清明。這位大驪國師崔瀺的爺爺,從巔峰墜入谷底之後,對於家族早已徹底失去好感,當年因為孫子一事,曾經被家族那幫趨炎附勢的龜孫子傷透了心,更無半點香火情了,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樓,時不時站在二樓遠眺山水,老人開始有點喜歡這麼個清淨地兒,不僅僅竹樓是自己的福地那麼簡單。

    魏檗走到竹樓外,剛好聽到老人一聲怒吼,「陳平安,躺著算怎麼回事!站不起來,爬也要爬起來!」

    「你可知道老夫此生遠遊,出拳殺人傷人無數,唯一敬重之人,是誰嗎?!」

    「是一個如今我連名字都忘記的八境武夫,此人瀕死之際,被老夫一腳踩在面門之上,八境武人死前,竭力抬起拳頭,向老夫遞出生平最後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經孱弱得比稚童婦人還不如,但是那一拳,卻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傳說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

    「那一拳,才是我輩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

    砰砰砰一陣陣劇烈的撞擊聲,顯而易見,是好不容易起身後的陳平安,又給打得次次撞在牆壁上。

    「陳平安,再來!這點疼痛算個屁,你要是個帶把的,就站起來再吃一拳……」

    老人安靜片刻,然後驀然大怒,罵罵咧咧,好些罵人的言語,其實都是跟泥瓶巷少年學來的。

    原來陳平安的心弦差點繃斷了。

    過猶不及。

    陳平安不願服輸,不僅靠著那口氣強撐,甚至無意中動用了虛無縹緲的「心氣」,然後被老人一拳打飛之後,心氣都一併下墜,是真正的生死一線之間,這也是老人教拳之後第一次出現意外。

    嘴上不依不饒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趕緊一掌摀住少年心口,低頭望去,是少年一張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臉龐,還有少年一條放在胸膛上的胳膊,拳頭緊握,純粹是下意識的本能動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握住少年肌膚綻裂、露出白骨的拳頭,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輕聲笑道:「小子,不錯。拳招在低處實處,拳意在虛處高處,拳法在心中深處,你已經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只是在此時,不知是夢中還是迷糊,陳平安呢喃說著罵人的髒話。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

    第二天,陳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過去。

    清醒過來後第一件事,陳平安就是艱難走到二樓,問了一句話,「下一次三十拳,我會不會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內睜開眼,「不會。」

    然後陳平安就站在二樓簷下,開始罵罵咧咧,顧粲他娘親曾經號稱小鎮罵街第一人,罵得連杏花巷馬婆婆都得回家總結經驗,汲取教訓之後,仍是屢戰屢敗。那麼陳平安作為經常旁聽罵戰的傢伙,耳濡目染,真要敞開了開罵,功力當然不差。

    明天練拳開始之後,肯定是沒機會罵了。

    今天先罵了再說。

    反正該吃的苦頭,不該遭的罪,都吃足吃飽了,老傢伙又不可能打死自己,那他陳平安怕什麼。

    不罵一罵,陳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拳沒練出大出息,先把自己窩火死了,這不行!

    老人對此根本不以為意。

    事實上這才是好事。

    因為恰恰這就是練拳的一層重要意義所在。

    泥瓶巷少年積攢了太多情緒上的雜質,就像是被陳平安自己一點一點掃在牆腳根的垃圾,不多不少,無礙心境,因為「眼不見心不煩」,但是一旦將來武道攀登,不斷往上登高,那麼這點瑕疵就會不斷被放大,二三境之時,被老人以種種拳法神通錘煉敲打,能夠相對輕鬆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之間的武道大門檻,或是九十之間的天塹,再想回過頭來拔除清掃,就難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薩,哪裡受得了沒完沒了的罵人話,怒喝道:「滾蛋,再廢話半句,現在就打死你。」

    陳平安笑呵呵走了,很心滿意足。

    老人在屋內低聲笑罵道:「跟巉瀺小時候,還真是像。」

    說到這裡,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

    小時候,對於巉瀺,自己這個當爺爺的,是不是太嚴苛無情,過於拔苗助長了?

    儒家第三聖,曾有至理名言,流傳於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老人嘆了口氣。

    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他也曾親身領教過,下場如何,便是現在的模樣了。這還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緣故。

    他之前有一次遊歷無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陽初升,老者在山巔打轉散步,緩緩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畫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來看,看得出來,年邁讀書人看似在原地打轉,其實每一次畫圓圈,都會稍稍往外邊略微拓展。

    他就好奇詢問:「老先生為何不一步跨出去?」

    儒衫老人微笑回答:「壞了規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暢談,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年邁讀書人的身影。

    ————

    第三天,老人在練拳之前,對陳平安笑道:「既然已經在三境站穩了腳跟,那咱們繼續,老夫把你的四境的武道底子給打紮實了。遠遊一事,不耽誤這幾天功夫。」

    陳平安搖頭說不行,遠遊一事,只要阮師傅鑄劍成功,就必須馬上走。

    老人繼續誘惑陳平安練拳,「先前為何老夫以五境修為一拳出去,六境巔峰的孫叔堅就給打死了?就在於同樣的境界,雲泥之別,所以哪怕是最難越過境界殺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輕鬆打死高一層的孫叔堅,因為他的底子打得太鬆散了。」

    「比如科舉一事,同樣是躋身殿試的讀書人,為何有人就是貴不可言的狀元郎探花郎,其餘就是進士,甚至還有那些可憐兮兮的同進士出身?那座金鑾殿,就是一個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還是要分出一個三六九等。」

    「陳平安,你要知道,武道三境四境,差距極大。無異於練氣士的下五境的最後一境,和中五境的第一境,存在著一道巨大的分水嶺。有無老夫幫你打底子,你吃了這麼些苦頭,裨益大小,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如果能夠一鼓作氣,破開四境,只要打破了瓶頸,之後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馬平川,豈不痛快?」

    陳平安毫不猶豫,還是搖頭。

    楊老頭既然說此地不宜久留,拿到了劍就必須離開山頭,一直南下,陳平安就絕對不會拖延一炷香。

    其實內心深處,對於三境之上的練拳,陳平安還是有些心驚膽顫,說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點點頭,「經得起誘惑,也算好事。孫叔堅之流,天資不差,可中途夭折的人,不計其數,就死在了貪心二字上。那今天老夫就破例獎賞你一次,將三十拳,換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會死人,幫你把三境好好夯實牢固了,你不用對老夫感激涕零,誰讓你是巉瀺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說得和顏悅色,可是言語之中的殺氣騰騰,寒意深深,陳平安豈會不知?

    昨天一頓罵人,是罵得酣暢淋漓了,結果今天就要遭報應?

    結果三十一拳之後,陳平安頭回在大藥桶裡睡了一天,然後在床鋪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夜。

    拂曉時分,陳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兩個小傢伙都坐在簷下。

    看到陳平安後,魏檗坐在竹椅上,仰起頭,雙手抱拳,喜氣洋洋道:「恭賀恭賀。」

    陳平安抱拳還禮,苦笑道:「一言難盡。」

    粉裙女童把竹椅讓給自家老爺,魏檗在陳平安壓低嗓音後,「阮邛在這兩天就會開爐,之前跟小蛇閒聊,聽說你想要購買一隻養劍葫,那我就擅作主張,將大驪朝廷原本一座山頭贈送一份彩禮的事情,給折算了五件法寶不要,只收一隻葫蘆,陳平安,你要是覺得虧了,可以更改,繼續收下大驪原先的五件法寶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勸說陳平安別豬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要那隻養劍葫蘆。」

    魏檗爽朗大笑,隨手一揮袖,剎那之間一隻朱紅色的精巧小葫蘆,就被托在手心。

    比起阿良懸掛腰間的銀色小葫蘆,稍小一些,色澤溫潤,樣式古樸,讓人一見鍾情。

    陳平安滿臉驚喜,小心翼翼地雙手拿起朱紅葫蘆,瞪大眼睛,湊近了仔細端詳。

    魏檗笑著解釋道:「這只養劍葫蘆只能算品相中等,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經很難得了,畢竟是在東寶瓶洲,比不得劍修橫行的俱蘆洲,不過就算拿去俱蘆洲,這只小葫蘆,一樣能夠讓中五境的劍修垂涎三尺。」

    魏檗指了指小葫蘆底部,「底款為『姜壺』,與行走江湖的江湖諧音,蠻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劍修的珍愛遺物,才會刻上這個名字。喜不喜歡?」

    陳平安笑得那叫一個開心,忙不迭應聲道:「喜歡喜歡!怎麼會不喜歡!養劍葫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一拍額頭。

    好嘛,關鍵還是識貨,曉得養劍葫蘆的價值連城,才這般心生歡喜,老爺的財迷習性,真是改不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能裝酒不?」

    魏檗點頭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裝上十幾斤酒沒問題,不妨礙溫養飛劍,但是切記,養劍葫內,不可溫養意氣相悖的飛劍,也不講究什麼越多越好,否則會耽擱養劍的進程,最好是同時養育兩三把……」

    說到這裡,魏檗自嘲道:「若是能夠同時溫養兩把飛劍,已經夠嚇人的了。先不談獲得上乘飛劍的機緣,這得需要多大的財力物力啊。」

    陳平安默默記下。

    然後嗖嗖兩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楊老頭換給陳平安的碧綠色「十五」,一前一後從陳平安兩座氣府掠出,一閃而逝,竄入朱紅色的養劍葫蘆,兩柄飛劍似乎極其快活,在其中四處亂竄,不斷撞在葫蘆內壁上,以至於小葫蘆在陳平安手中微微搖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覺得顏面無存,無奈搖頭道:「好嘛,當我什麼都沒說。」

    青衣小童與有榮焉,氣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爺的財力雄厚了吧?」

    魏檗沒跟這條小蛇計較,樂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

    魏檗最後笑道:「對了,葫蘆裡裝了酒的,就你陳平安那點酒量,儘管喝。」

    魏檗離去後,陳平安拎著一條竹椅坐在崖畔那邊,獨自小口小口喝著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著過去,結果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搖頭示意不要去湊熱鬧。

    陳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雙腿伸直,雙手捧住暫時當起酒壺的小葫蘆,幾口酒下了肚子,就覺得臉頰火熱,喉嚨滾燙,整個人都跟著暖和起來。

    陳平安望向遙遠的南方,充滿了憧憬。

    好像那邊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養劍葫蘆諧音的江湖了。

    這是陳平安從未想過的生活。

    活著,還能好好活著,真好。

    ————

    泥瓶巷的孤兒,爹娘都去世後,五歲到七歲的時候,最難熬。

    有些時候餓到腸子打結的時候,那是真能餓到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當吃飯的時候,泥瓶巷附近皆是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哪怕只是走在巷子裡,孩子都能聞著那些誘人的飯香菜香,孩子身上穿著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自己能穿的大小樣式,邊邊角角都丟不得,一塊一塊積攢起來。

    孩子第一次吃上別人家的飯菜,是家底耗盡之後,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六歲的孩子,在一個大冬天,又無法上山採藥掙點銅錢,徹底沒了生計,又不願去偷,飢寒交迫,像一隻小小的孤魂野鬼,走在巷子裡,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直走到了暮色裡,到了炊煙升起的時候,孩子根本不知道怎麼活下去了。

    之前有好心人說小平安,去我家吃飯。孩子總會笑著說不用,家裡還有米的。然後就趕緊跑開了。

    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麼都沒了,白天先去了趟楊家鋪子,想要跟老人賒賬,老人根本就不願意見他。

    然後在那個黃昏裡,孩子就委屈想著,會不會有人見著自己,會不會笑著說,小平安,進來吃飯。

    但是那一天,沒有人開門,大門緊閉,裡邊有歡聲笑語,有罵罵咧咧。

    孩子最後餓著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縟單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訴自己,不餓不餓,睡著了就不餓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餓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4 00:44
劍來 第二百零三章 酒鬼少年郎

    光腳老人不知何時走出了竹樓,站在崖畔,來到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麼,熬過了一個大關隘,在憶苦思甜?」

    陳平安被打斷思緒,回過神後,喝了一口酒,轉頭笑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著一襲素白麻衣,顯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著沒個盼頭,多沒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頭的時候,別見著人就跟人念叨我好苦哇,跟個小娘們似的,享福的時候,就只管心安理得受著,全是自己靠本事掙來的好日子,憑啥只能躲在被窩裡偷著樂?」

    陳平安點點頭,「可能有些話說出來,老前輩會不太高興,但確實是我的心裡話,老前輩,願意聽嗎?我一直沒跟別人說過,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劉羨陽都沒有聽過。」

    光腳老人蹲在竹椅和少年身邊,「哦?小時候那點淒淒慘慘的破爛事?可以啊,說出來讓老夫樂呵樂呵。」

    陳平安喝了口酒,沒有惱火,遞過去朱紅葫蘆,老人擺擺手說是嫌棄酒差,陳平安便打開心扉,緩緩說道:「我哪怕練拳,每天疼得嗷嗷叫,還偷偷哭了幾次,覺得真要被老前輩活活打死了,可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候,是小的時候,一次是頭回自己一個人進山採藥,我記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陽,我就扛著一個差不多有我人那麼高的大背簍,當時心大,想著背簍大,就能裝下很多很多藥材,娘親就會更快好起來,然後走著走著,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給太陽一曬,汗水一流,火辣辣疼,關鍵是那個時候我才剛剛走出小鎮,一想到想這麼疼半天,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

    卻不是笑話陳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的錦衣玉食,世代簪纓,是寶瓶洲的頂尖豪閥,然後那個小崽子們練拳之時,才站樁而已,就個個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開始跟爹娘告刁狀,或是春寒冬凍的時分,裹著狐裘跟裹粽子差不多,上個家塾早課,就覺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頭,除夕夜就想著跟幾位祖宗討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錢,老人看不慣這些,但是其餘幾位同輩份的兄弟,還真就吃這一套,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陳平安繼續說道:「第二次,是餓的,家裡米缸見底了,能賣的東西全賣了,餓了一整天,又沒臉皮去求人,就在巷子裡走來走去,想著別人主動打聲招呼,問我要不要順便吃個飯。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時節還沒事,家裡再窮,少穿衣服又沒關係,而且上山採藥能掙些銅錢,每次採藥還能順便帶回家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鄰居借了鐵鎯頭,去小溪裡敲打石塊,就能把躲在下邊的小魚敲暈,回家貼在牆壁上一曬,完全不用蘸油鹽,曬乾了就能吃,還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沒法子,不求人就要餓死,怎麼辦,一開始臉皮薄,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你答應過自己娘親,以後會好好活著的,怎麼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兒差不多?所以當時躺在床鋪上,覺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餓勁熬沒了,哪裡知道餓就是餓,沒有餓昏過去,反而越餓越清醒,沒辦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裡溜躂,幾次想要敲門,又都縮回手,死活開不了那麼口。後來我就告訴自己,最後走一趟泥瓶巷,從一頭走到最後一頭,如果還是沒人開門,跟我說小平安,這麼晚了吃飯沒,沒有的話,進來隨便吃點。那我就真去敲門跟人求了,只是在肚子裡默默發誓,我長大以後,一定好好報答那戶願意給我飯吃的人家。最後我就從曹家祖宅那頭的巷子開始走,結果一直走到了顧粲他家的巷子盡頭,還是沒有人開門。」

    老人哈哈大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咋的,最後敲開了哪戶人家的大門?人家願意收留你蹭飯沒?」

    陳平安說到這裡,本就沒有多少萎靡悲苦的神色,愈發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著鼻子往回走,但是沒走出去幾步,身後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我一開始沒敢回頭,可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趕緊抹了把臉,轉頭望去,看到一位鄰居手裡拎著一隻火熜,就是裡邊銅皮外邊竹編的小火爐,能夠拎在手裡隨便逛的那種,她見著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嘖嘖道:「天無絕人之路,你小子就這麼白吃一頓飽飯啦?」

    陳平安狠狠抹了把臉,全是淚水,但是滿臉笑意,「沒呢,那個鄰居想了想,笑著問我,小平安,你真的會進山採藥,那些藥材真認得?我當然說認得,而且我真沒吹牛,我那兩年幾乎隔三岔五就會進山採藥,都快比泥瓶巷還熟門熟路了。她就笑了,對我招招手,大聲說『那行啊,小平安,你過來,我跟你求件事情,我身子骨經不起寒,需要幾味草藥熬湯補身子,可是楊家鋪子那邊太黑心,太貴,我可買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開春之後去山裡頭採藥,我給你銅錢,但是價格必須低一點兒。』」

    陳平安輕聲道:「我走過去,跟她商量著事情,她就順手把自己的火熜遞給我,談完了事情後,她看我沒挪步,就笑著問,怎麼,沒吃飯,還想騙吃騙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藥材錢裡頭,不然我可不讓你進這個門!」

    陳平安笑著望向遠方,「我在爹娘走後,什麼樣的眼光沒看到過,很多同齡人,罵我是剋死爹娘的禍胎,哪怕我遠遠看著他們放紙鳶,下河摸魚,都會被一些人拿石頭砸我。還有一些大人,喜歡罵我是雜種,說我這種賤胚子,就算給富貴人家當牛做馬都嫌髒,比老瓷山的破瓷片還礙事。但是那天,那個女人那麼跟我聊著天,說要花錢吃飯才行,老前輩你一定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開心。進屋裡吃著飯的時候,眼淚一下子又不爭氣地滿臉都是了,她就開玩笑說,呦,小平安,我的手藝是太好還是太差啊,還能把人吃出眼淚來?我那會兒就只敢低頭扒飯,說好吃。」

    老人嗯了一聲,提醒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那個鄰居其實是想幫你?不過換了個更好的法子。」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沒想到,後來吃飯結賬的次數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個鄰居,就是後來顧粲的娘親。

    所以每次顧粲娘親跟人吵架,陳平安都在旁邊看著,幾次吵架吵得狠了,她就會被一群抱團的婦人沖上去撓臉揪頭髮,陳平安那個時候就會跑上去,護著她,也不還手,任由婦人們把氣撒在自己頭上。

    所以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爛好人。

    如果顧粲娘親這樣的好人,不管她在泥瓶巷杏花巷口碑有多差,對他陳平安,就是救命恩人,如果這都不想著好好報答,陳平安覺得自己都不是人。

    送給顧粲一條小泥鰍怎麼了,知道了它是一樁大機緣,又怎麼了。

    陳平安根本不心疼。

    當這個世界給予自己善意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珍惜,要惜福,無論大小。

    所以燒窯的半個師傅,姚老頭說過那句話,陳平安當時就覺得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

    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

    天底下沒誰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別人,就別不當回事。

    後來陳平安對待劉羨陽,亦是如此。

    上山採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是劉羨陽教會了陳平安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製造土弓,如何釣魚,到了龍窯燒瓷,還是年紀稍長的劉羨陽在護著陳平安。

    陳平安這麼苦兮兮從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夠自己養活自己,雖說很願意講道理,但是如果牽扯到顧粲或是劉羨陽,例如搬山猿那次,陳平安講個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夠,那就干死為此。

    陳平安曾經對一位外鄉姑娘說過,如果以後自己找著了像娘親為人那麼好的姑娘,哪怕她給什麼道祖欺負了,他一樣要捲起袖子幹架的,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願不願意為媳婦打這場架,又是一回事。娶了那麼好的媳婦,不曉得心疼,陳平安虧心。

    當然了,那樣的好姑娘,陳平安覺得找著了,可是還沒說出口,所以才要走接下來那趟江湖。

    他一定要背著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兩把劍,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氣大聲告訴她,「寧姑娘,寧姚!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很喜歡!」

    至於是挨巴掌,還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厚著臉皮跟她說了再說!

    老人從陳平安手裡搶過養劍葫,仰起頭灌了一大口,卻沒有馬上丟還給陳平安,沒好氣道:「這酒真不咋的,你繼續說,雞毛蒜皮的腌臢事,也就只配當這壺劣酒的下酒菜了。」

    陳平安想了想,雙手籠在袖中,「那年冬天熬過去後,我好像開了竅,臉皮就厚了,餓得實在不行,就去求人蹭飯,然後一次次都記在心裡,想著開凍之後,可以進山,掙了銅錢就還給他們,也會有好心的老人主動送我舊衣服,我不會再覺得難為情,說家裡不缺東西了,都老老實實收著。那幾年裡,我拼了命進山採藥,但是掙錢還是很少,實在是力氣太小了,楊家鋪子好些藥材又難找,這也很正常,好找的藥材,哪裡能讓我掙這個錢,對吧?所以我就給街坊鄰居們幫忙,早上就幫他們去鐵鎖井提水,一有農活,就去田地裡幫忙,大晚上會蹲在那邊,幫他們搶水,免得給別人截斷了水渠,我不敢硬著幹,需要躲在遠處,等到那些青壯們離開,才敢偷偷刨開,把水源引入鄰居家的水田才行,等到守著夜,看到水田的水滿了,才去將溝渠小壩重新填回去,為此我還被人追著打過很多次,好在我年紀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虧的次數不多。」

    光腳老人悠悠然喝著酒,嘴上說著酒不行,其實一口接著一口,真沒少喝,耳朵裡聽著陳芝麻爛穀子的市井小事,老人倒是也沒覺得如何心煩。

    陳平安毫無遮攔地說過了心裡話,覺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壺,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氣道:「等會兒。」

    老人雙指捻住酒葫蘆,緩緩道:「陳平安,你說了這麼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聽老夫講一些無甚用處的大道理?這些話,便是老夫當年巔峰,已經站在世間武夫的頂點,你說老夫的眼界如何?夠高了吧,也覺得一文不值。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笑道:「說,我就喜歡聽人講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經在一座中土神洲的山頂,偶遇一位氣態儒雅的老書生,當時不知身份,後來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沒領會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後淪為瘋癲老漢的淒慘田地。當時與老書生閒聊,別看老夫是純粹武夫,口口聲聲說著拳理,其實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出身,讀過的書,極多。與老書生閒聊到最後,便向他請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後老書生便大致說了一些他的道理。」

    光腳老人拎著酒壺,開始散步,繞圈而行,「那個老書生說,我們活在一個很複雜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學問極高的讀書人,還是會自相矛盾,我們看多了沒甚道理的事情,難免會問,是不是書上的道理,是錯的,或者說,是那些道理還沒有說透,沒有說全。」

    「那麼問題來了,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看待這個許多嘴上講道理、做事沒道理的世界?辦法是有的,一種是活得純粹,我拳頭很硬,劍術很強,道法很強,就用這些來打破一些東西。複雜問題給簡單解決掉,只要我開心就好。天地有規矩約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間有大道壓我,我有一劍破萬法。哪怕暫時做到如此酣暢淋漓,可總是如此想,堅定不移,一直朝這個方向走在道路上。這種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的。」

    說到這裡,老人停下腳步,望向陳平安,自嘲道:「老夫便是這類人。」

    「老書生繼續說道,一種是活得很聰明,怎麼省心省力怎麼來,規矩二字,就是用來鑽漏洞的。讀書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間作取捨,選擇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間的理,以至於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若是能夠把這個『利』換成『禮』字,世道該有多好?」

    「最後一種是活得很沒勁,把複雜問題往更複雜了想,掰碎道理,仔細梳理,慢慢思量。

    最後想明白一個為什麼。可能做事情,繞了一個大圈,竟然發現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沒有用嗎?還是有的,想通了之後,自己的心裡頭,會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陳釀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們讀書人推崇的儒家聖人們,其實沒世人想得那麼至善至美,是人味十足的,但是儒家的真正學問,卻也絕不是那麼不堪,哪怕不認同人性本善四個字,沒關係,可到底是能夠勸人向善的。」

    光腳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後停下腳步,「老夫不敢確定那個老書生,是不是那個人,但是如今回想起來,如果真是那個人,那麼老書生願意跟我心平氣和說這些,不容易。畢竟老夫當時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場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隨手將那隻養劍葫蘆拋給少年,對著遠方朗聲大笑:「昔年遠遊四方,一肚子豪言壯語,不吐不快!」

    老人站在崖畔,一腳踏出,望向天空,「當我行走於天地間,驕陽烈日,明月當空,得問我一句,天地之間足夠亮堂否?」

    老人轉頭,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夠不夠?!」

    陳平安剛要低頭喝一口酒,聽到問題後,只得抬起頭,迷迷糊糊道:「不太夠?」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當我行走於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滾滾,得問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夠解渴否?」

    陳平安抽空連忙喝了口酒,聽到老人的豪言之後,沒來由也跟著有些豪氣了,一手握酒葫蘆,一手握拳捶在膝蓋上,跟著湊熱鬧瞎起勁,大聲道:「不夠!」

    老人又言,「當我行走於群山巔,瓊樓玉宇,雲海仙人,得問我一句,山頂罡風足夠涼快否?」

    滿臉漲紅的陳平安又喝過了大口酒,藉著後勁十足的酒勁,滿臉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夠不夠!遠遠不夠!酒不夠,江水山風不夠!都不夠!」

    竹樓那邊,兩個小傢伙面面相覷。

    粉裙女童有些擔心自家老爺,會不會就這麼變成一個小酒鬼啊?

    青衣小童則滿腹嘀咕,老爺這是瘋了吧?難道是練拳練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麼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懶幾天?

    最後的最後,陳平安連人帶椅子,一起醉倒。

    從此人間江湖,多出一個酒鬼少年郎。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4 00:44
第兩百零四章 故人來送劍去

    去而復返的年輕道人,讓諸多小鎮少女婦人惺惺唸唸的那個傢伙,又開始在原來的位置擺攤了,只是如今小鎮熱鬧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搶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嶄新道袍,古稀之年的歲數,卻臉色紅潤,十分道骨仙風。

    老道人坐在一張大桌子後,一股神仙氣便撲面而來,桌上擱著一隻油光錚亮的大籤筒,裡頭裝著修剪整齊的漂亮竹籤,桌旁插著一桿豪奢氣派的綢布幡子,上邊寫著一副對聯,「知陰陽曉八卦,識天文明地理,一支籤的事;可以破財消災,能夠積攢功德,幾文錢而已。」

    這張算命攤子,生意火爆,求籤算命的小鎮百姓,絡繹不絕,都說靈驗,一傳十十傳百,加上初來乍到的算命先生攤上了好光景,如今龍泉郡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確定了世上真有神仙,就愈發心誠,說是幾文錢一支籤,可再窮的門戶人家,也願意掏出一大把銅錢,沾沾老神仙的喜氣。

    年輕道人這邊攤子生意冷清,門可羅雀,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門可羅雀,在攤子擺起來的時候,就有一隻黃雀從遠處飛掠而至,然後盤旋離去。年輕道人有些傷心,可憐巴巴望著一些個妙齡少女,曾經可都是熱絡聊過天的熟悉面孔,只是那些聞訊而來的少女們,多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故意眼睜睜看著英俊道人的窘態,反而愈發開心。

    這讓年輕道人就有些傷心了,最後實在無聊,眼見著隔壁攤子暫時沒什麼求籤算命的人,便乾脆厚著臉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雖然滿臉正氣,目不斜視,其實心裡頭相當發虛,拳怕少壯,真要為了生意動起手來,自己這老胳膊老腿的,可經不起眼前這位年輕小夥子的三兩拳伺候,老道人算命是學了點皮毛本事,嘴皮子打架,很擅長,真動手幹架,保管跪地求饒。

    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坐下後,笑眯眯不說話。

    老道人眼角餘光瞥了一下,是以往沒見過的一頂蓮花冠,他們寶瓶洲和東南那邊的大洲,除了寥寥無幾的幾座大型道觀,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幾乎全是魚尾冠,這可亂不得,涉及到一教道統的大事情,誰敢亂戴?不用道觀出面,就會被官府抓起來吃牢飯。

    老道人心中大定,十有八九是個連入門規矩都不懂的雛兒,道聽途說來一些粗淺儀軌,就弄了這麼頂不倫不類的道冠戴著,說不定還沾沾自喜呢,覺得自己鶴立雞群,不與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攤子距離縣衙的路程,覺得自己穩操勝券了,氣勢猛地搖身一變,目露精光,瞬間恢復了世外高人的做派,直愣愣盯著一副好相貌的年輕道人,很能唬人。

    年輕道人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長,難道只看面相,就發現小道這趟遠遊的不順遂了?」

    娘咧,碰到個缺心眼的。這就挺好,真要是個愣頭青,反而不美。憑自己這三寸不爛之舌,保管三句話,就拿下這個剛入行的晚輩。

    老道人心中偷著樂,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攤子的生意,能順遂?

    老道人故作高深,「看在你是晚輩後生的份上,抽一支籤吧,不收銅錢,免費幫你算一卦。」

    年輕道人呵呵笑道:「哪裡好意思勞煩老仙長,只是過來聊聊天而已,一場萍水相逢也是緣嘛……」

    年輕道人嘴上說著客套話,卻早已彎腰前傾,就要伸手去抓取一支竹籤。

    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籤之上,年輕道人悻悻然收回手,輕輕揮動,訕笑道:「哈哈,小道看老仙長的竹籤沾了些灰塵,就想要幫著拂去。」

    老道士皮笑肉不笑著,明擺著是要不關門就謝客了。

    因為不遠處有婦人帶著稚童正往攤子趕來,生意登門,老道人哪裡有功夫跟一個蹩腳同行揮霍光陰。

    年輕道人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攤子,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後仰,望向蔚藍天空。

    更遠處,一個中年漢子帶著長眉少年緩緩而來,少年來之前,只聽老祖宗說是「他這一脈的老爺」,饒是心志遠勝常人的謝家長眉兒,仍是心裡打鼓不停,只想著一定是一位騰雲駕霧的老神仙,白髮蒼蒼,說不定身邊還有靈物跟隨,不是仙鶴就是蛟龍,總之定然是仙氣沖雲霄的大人物。

    可當長眉兒看到是那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後,頓時懵了。

    年輕道人在小鎮百姓這邊不陌生,會給樵夫窯工算卦,會給姑娘婦人看手相,會幫人寫家書,什麼都會做,一些個能夠蹭吃蹭喝的紅白喜事,年輕道人也不含糊,無非就是幫忙念叨幾句吉利話,然後就開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壯漢子,毫不遜色,簡直能讓心疼飯菜錢。

    長眉兒的娘親,那位知書達理的謝宅當家婦人,曾經就帶著少年來算過命,抽出一支上籤,說了一通虛頭巴腦的好話,把他娘親給欣慰得撇過頭去擦拭淚花,結果年輕道人得寸進尺,說要給他娘親也看看手相,一臉笑意賊頭賊腦的,長眉兒氣得當場就拉著娘親回家,心想哪有這麼厚顏無恥的色胚,牽著娘親離去後,少年當時還轉頭狠狠瞪了眼年輕道人。

    謝實剛要恭敬行禮,年輕道人微微搖頭,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謝實坐下便是,謝實便老老實實坐在那根長凳上,長眉少年嚥了嚥口水,站在謝實身邊,低著頭,腦子裡一團漿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發現有人去往隔壁攤子,差點要翻白眼,竟然還有人眼瞎找那嘴上無-毛的後生算命?不是糟踐銅錢是什麼?

    謝實不知如何開口,天君頭銜已是囊中物的一洲道主,竟是坐立難安。

    年輕道人不理會謝實,微微抬頭望向低頭的長眉兒,打趣道:「貧道當年沒騙你吧,你的那支上籤,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少年不知為何,就要下跪磕頭,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在陳平安那邊自稱姓陸名沉的年輕道人,笑道:「不用這麼緊張,當年你又沒做錯什麼,心虛得好沒道理,怎麼,只因為輩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覺得自己錯了?那你這輩子可就有的愁嘍,越往山上走,越是見著誰就覺得自己錯,何苦來哉,白白浪費了貧道的一支上籤。」

    少年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孩子,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而露怯,這讓謝實有些惱火,只是剛要出聲訓斥,就被年輕道人一瞪眼,嚇得謝實噤如寒蟬,閉嘴不言。

    謝實心中苦笑,原來自個兒比起長眉兒,好不到哪裡去。

    陸沉輕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邊雕琢?」

    謝實正襟危坐,深呼吸一口氣,運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腳,回答道:「大樹蔭庇之下,既是福氣,也是壞事,很難長出第二棵高樹。」

    陸沉點頭道:「正解。」

    然後陸沉揉了揉下巴,嘖嘖笑道:「回頭貧道可以把這句話去跟師父說一說,讓他老人家別總嘮叨當徒弟的不成材,當師父的最少有一半錯嘛。」

    謝實好不容易平穩的心緒,立即一團亂麻,苦著臉一言不發。

    還想要當天君,怕不是連個真人名號都保不住吧?

    自家老爺的師父,當然不至於為此生氣,但是誰不知道自家老爺的二師兄,那個難以揣測的脾氣……

    那位若是動了肝火,誰扛得住?

    陸沉對長眉少年招招手,「來來來,幫貧道看著攤子,貧道隨便走走,見一見熟人去。」

    長眉兒哪敢鳩佔鵲巢,真的去坐在那麼個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謝實如釋重負,他是真怕長眉兒傻乎乎去一屁股坐下。

    陸沉也不以為意,對連忙起身的謝實吩咐道:「其他人貧道就不見了,你跟他們打聲招呼,讓他們別熱臉貼冷屁股,貧道最近心情不太好,怕到時候一個收不住手,呵呵……還有啊,以後貧道若是想見你家子孫,哪裡需要你多此一舉地領著過來,他就是躲在下邊的福地裡頭,貧道一樣也能見著,對不對,所以下不為例。」

    謝實壓低嗓音,點頭道:「謹遵法旨!」

    陸沉咳嗽一聲,笑眯眯問道:「這孩子他娘親呢,怎麼有事沒來啊?上會兒手相都沒來得及看呢。」

    第一次親眼見到「本脈老爺」的謝實,嚅嚅喏喏,實在說不出一個字來。

    在諸多天君、大真人之間偷偷流傳的那些個傳聞,原來全他娘是騙人的!

    長眉兒已經徹底呆滯了。

    陸沉大搖大擺離去,經過隔壁攤子的時候,滿臉羨慕道:「老仙長真忙啊。」

    老道士輕輕頷首一笑,心中則腹誹,趕緊滾蛋!

    陸沉一路逛蕩,最後步入泥瓶巷,經過曹家祖宅的時候,大門緊閉,婆娑洲的陸地劍仙,曹曦在屋內默默作揖行禮,火紅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體投地的虔誠姿態,瑟瑟發抖。

    陸沉對此無動於衷,徑直走到一棟院子前,蹦跳著張望院子裡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曬太陽的少女站起身,皺著眉頭,「你幹嘛呢?」

    陸沉視線偏移,手指指著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認不得貧道啦?去年我在這邊待過的,咱們認識啊,再說了,你和你家少爺還在貧道攤子上算過命呢,不記得啦?」

    少女裝模作樣地假裝用心想了想,然後搖頭道:「不記得!」

    陸沉走到陳平安隔壁的院牆外,踮起腳跟扒在牆頭上,使勁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飯呢,香啊。貧道在這兒都聞得見飯香了。」

    稚圭還是一臉天真無邪,搖頭道:「沒有啊。」

    陸沉笑著,微微歪頭,伸手點了點少女,「貧道鼻子靈著呢,姑娘你騙不了人的。」

    少女哦了一聲,去了灶房,將土灶裡頭的柴禾全部夾出來,一個原本火燙的煮飯土灶,立即熄火,成了一鍋夾生飯。

    少女走到灶房門口,拍拍手問道:「現在呢?」

    陸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少女全然沒當回事,問道:「你找陳平安?啥事?我可以幫你捎話。」

    陸沉笑道:「貧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煩姑娘,不然貧道害怕明兒攤子就擺不下去了。」

    稚圭說道:「說吧,我跟陳平安很熟的。」

    說完這句話,她伸手指了指屋門上頭張貼著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樣的,陳平安送我的。」

    小姑娘,沒你這麼睜眼說瞎話的,真當貧道不會算啊。

    陸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齊靜春當年怎麼就受得了這丫頭,還願意百般呵護她。

    陸沉嘆了口氣,「其實貧道今天不找陳平安,是來找你,王朱。」

    稚圭面無表情地看著年輕道人,「雖然我家公子暫時不在小鎮,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頭陳平安會幫我報仇的,還有,我認識齊靜春,他可是儒家聖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過來,打死你?」

    陸沉伸出雙手,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且不說陳平安會不會幫你報仇,齊靜春死了就是死了,不會活過來的。」

    稚圭輕佻柳眉。

    如楊柳依依,被春風吹拂而斜。

    陸沉重新雙手扒在牆頭上,笑道:「王朱,貧道有一樁機緣想要贈送給你,你敢不敢收下?」

    兩隻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麼柔柔鋪在黃泥院牆上。

    如龍盤虎踞。

    稚圭雙臂環胸,像是在護住自己,冷笑道:「色胚,無賴,登徒子,浪蕩子!」

    陸沉收起手,捧腹大笑。

    遙想當年,世間猶有真龍千千萬,論功行賞之後,負責坐鎮所有天下的湖澤江海,其中就有最負盛名的一條雌龍,身份已算貴不可言,對自己是何等痴情?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絕情?

    年輕道人差點笑出眼淚來。

    大道再大,可容不下兒女情長。

    只羨鴛鴦不羨仙,書上有,山上有,山頂沒有。

    陸沉看著眼前這位本不該出現在世上的少女,記得自己當初曾經親口問過師父,為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卻有驪珠洞天的存在。

    老頭子只笑著說了兩句話。

    「疏而不漏即是癥結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經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萬物。」

    當時老頭子蹲在那座蓮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張略微傾斜的荷葉上撒去,灑在了高處,順勢而下,逐漸分流,最後全部重歸池水。

    然後老頭子朝陸沉高高抬起一隻手掌,原來手心猶有一粒水珠,當手掌歪斜,水珠便開始順著細微的掌心紋路緩緩流淌,歪歪扭扭,不斷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頓後的改變方向,都意味著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若是將那粒不起眼的水珠,換成人間行走在光陰長河中的某個人,便意味著成為了不同的人。

    一念之差,一步之別,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將相公卿,販夫走卒。

    陸沉收起思緒,院牆外的年輕道人,對院牆內的少女展顏一笑,「貧道給你的機緣,你不要也得要。」

    少女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陸沉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稚圭臉色陰沉,「你一個臭牛鼻子道士,擔待得起?」

    陸沉微笑道:「貧道俗名陸沉,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稚圭這次是真的沒聽懂,「你說啥?」

    陸沉恢復平時神色,趴在牆頭,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讓貧道看看手相?何時婚配成親,能否早生貴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貧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問道:「能不能只吃飯?不看手相?」

    陸沉翻身越過牆頭,打了個響指,「中!」

    稚圭又問道:「夾生飯,不介意吧?」

    「介意,我來燒灶便是。」年輕道人翻了個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開始重新添加柴禾,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幫開始使勁吹氣。

    稚圭站在灶房門口,很想一掃帚朝著年輕道人的腦袋上狠狠砸下去。

    ————

    鐵匠鋪子的一座劍爐內,阮邛打鐵動作沒有停歇,聲勢比起之前都要驚人,一次次火星四濺,偌大一間屋子,燦爛輝煌,密密麻麻的火星,攢簇在一起的火星不斷累積,一點都不曾消散,更不會流瀉到屋外去,使得屋內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進了屋子,就連魏檗都在,空間有限,一人一山神,只能並肩而立,阮秀手中懷抱著一柄無鞘長劍,劍刃並無開鋒,看上去絲毫不都不顯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劍修眼中,都不過是一根嶄新劍條而已。

    阮邛一邊掄捶,一邊轉頭對魏檗沉聲道:「勞煩你將秀秀送往落魄山,楊老前輩也已經遮蔽了天機,應該不會有意外了。」

    阮邛然後對阮秀叮囑道:「到了落魄山,送了劍後,千萬不要多說什麼,只需讓他趕緊跟著魏檗去往牛角山,乘坐那艘『渡船』去往南方,這把劍在被斬龍台開鋒之前,不會顯現出絲毫崢嶸,但是如果遇到大妖,還是會露出馬腳,所以讓那個姓陳的小子,南下之路,別自己找死,跟那些個山澤大妖不對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機會活著走到倒懸山的。」

    魏檗考慮更加周到,「我手邊還留著一根粗槐枝,到了落魄山,我送陳平安去牛角山包袱齋的路上,可以順便幫他做兩把劍鞘。」

    阮邛欲言又止。

    魏檗會心一笑,「放心,那隻養劍葫蘆,我已經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練氣士才能看穿,問題不大。」

    阮邛繼續埋頭幹活,打鐵如打雷。

    這位兵家聖人早就一肚子火氣,恨不得那個小兔崽子趕緊捲鋪蓋滾蛋。

    魏檗這次不敢託大,不但心中默念,還手指掐訣,悄然運轉自己轄境內的山水氣運。

    兩人很快出現在落魄山竹樓二樓。

    事先得到消息的陳平安已經準備好行李,因為有飛劍十五作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著背簍,比任何一次進山,都要更加輕裝上陣,反而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手裡頭拿慣了開山開路的柴刀,如今只藏著兩把輕飄飄的飛劍,實在不習慣。

    阮秀送了劍,說過了她爹交待的言語,最後她遞出一隻繡花袋子,笑道:「陳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8 18:45
劍來 第兩百零五章 負劍南渡

    龍鬚河畔的劍爐,氣沖鬥牛,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轟隆隆作響,肝膽欲裂。

    近期龍泉郡內,幾乎所有修士的視線,都情不自禁地投向了鐵匠鋪子,山頂新建的亭台樓閣,兩山之間危乎高哉的索橋,經常會有練氣士扎堆,遙望山外劍爐那邊的鑄劍氣象,便是盧氏王朝的刑徒,以及監督這撥亡國遺民的大驪將士,都在閒暇時議論紛紛,揣測一旦聖人阮邛鑄劍成功,會不會惹來一番天地異象。

    隨著今天那邊鑄劍聲勢驟然暴漲,加上山上野修妖族的心煩意亂,甚至還有一些道行不夠的山澤妖怪,哪怕有著此地山水氣運的無形庇護,仍然只覺得置身於熔爐之中,煎熬難忍,因此所有人都覺得肯定是到了緊要關頭,那把神兵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落魄山竹樓,陳平安早已準備妥當,準備正式出發,去往梧桐山的那座渡口,上回魏檗領著他們巡遊下轄地界,見過那座梧桐山,整座山頭被削掉,方圓四五里的空地,魏檗當時賣了個關子,沒有詳細解釋修士用以悠然遠遊的渡口,那艘大船到底為何物。

    阮秀的臨別贈禮,是一包桃花糕,陳平安當然沒有拒絕她的好心好意。其實他先前託付魏檗,去阮邛那邊提起贈送寶籙山給阮秀一事,結果魏檗回到竹樓的時候灰頭土臉,很狼狽,說阮邛聽說後,遷怒之下,打賞給了他魏檗一個字,滾。然後給陳平安的答覆字數略多,「讓那個小子有多遠滾多遠」。

    陳平安只得作罷。知道這件事想岔了,畢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廂情願就能做好的事情。所以就暫且擱置,青衣小童總說他們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講究一個青山綠水,來日方長。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說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著將來總有報答阮家父女的時候,就不急於一時了。

    不過陳平安還是花了一點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正兒八經地商量了一番,覺得問題不大,這才下定主意,再次麻煩魏檗,讓這位北嶽正神去聘請兩位手藝精湛的糕點師傅,等他離開龍泉郡後,就請到騎龍巷的壓歲鋪子招徠生意,最後讓兩個小傢伙跟阮秀姑娘打聲招呼,就說以後想吃自家鋪子的糕點,一律不收錢。

    關於南下遠遊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隨,一個是怕沒了陳平安罩著,明兒就給誰一拳打爆頭顱,等到陳平安下次返回家鄉,就得給他上墳燒香了。再就是已經破開一境的御江水蛇,希望重返江湖逍遙快活,想要把他在龍泉縣丟光的臉面和英雄氣概,全部從外邊的世界找回來。

    粉裙女童則是完全把自己當做了小丫鬟,擔心自家老爺一年到頭沒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無所事事,會很愧疚。

    只是陳平安都沒有答應。

    青衣小童一哭二鬧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過了,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讓青衣小童繼續留在竹樓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那條棋墩山黑蛇關係不錯,經常跑去吹牛打屁,還強行認了黑蛇做自己兄弟,雖說黑蛇一直沒有幻化人形,但無論是城府還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夠媲美的,說到底這條背井離鄉的御江水蛇,雖然天賦異稟,可年齡擱在蛟龍之屬之中,不過是少年而已,還是沒有「家教」、比較頑劣的那種,從未遇到過明師指點和宗門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義氣,在讀過萬卷書的粉裙女童眼中,也會略顯幼稚任性。

    只不過相處這麼久,青衣小童還是磨去了許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壞,陳平安對他還算放心,只是叮囑他不許欺負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著胸脯砰砰作響,大老爺們一個,欺負小丫頭片子算什麼。

    萬事俱備。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樓屋內,笑問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輩告別一聲?」

    陳平安點點頭,轉身去敲了敲房門,「走了。」

    光腳老人在屋內盤腿而坐,言語之中帶著憤懣,「不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耽擱,必須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陳平安無可奈何,轉頭對魏檗道:「我們動身去梧桐山吧。」

    阮秀站在欄杆旁,輕輕揮手。

    陳平安還是穿著最習慣的草鞋,懷裡抱著棉布包裹嚴實的那柄新鑄長劍,腰間繫著朱紅色的養劍葫,背著一把槐木劍,再無其它物件。

    他對阮秀想要說些什麼,只是都覺得多餘,便撓撓頭,輕聲道:「阮姑娘,保重啊。」

    青衣少女睫毛微顫,微笑著點頭。

    陳平安對兩個小傢伙叮囑道:「以後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衝動,山頭什麼的,我們除了買下來花了錢,其餘都沒什麼開銷的,不用怎麼心疼。我跟魏山神說過了,實在不行,就運用神通將竹樓搬遷到披雲山,你們躲在裡邊,不會有事的。而且老前輩會幫著看護竹樓,所以你們不用太擔心什麼。」

    這麼婆婆媽媽的陳平安,第一次讓青衣小童討厭不起來。

    粉裙女童攥著自家老爺的袖子,粉嫩小臉蛋上,撲簌簌流淚,戀戀不捨極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趟走得太匆忙,沒辦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連爹娘墳頭沒不好去,陳平安若說心頭沒有遺憾,肯定是假的,但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是沒辦法。陳平安知道輕重緩急。

    要知道自己此次出門南下送劍,算是楊老頭,阮邛和魏檗三人聯手佈局,其中楊老頭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緣故,跟陳平安,或者說準確說來是跟齊先生做了一樁買賣,要幫著陳平安遠離是非之地,至於其中緣由,何謂「是非」,因為之前就有李希聖「此地不宜久留」的說法,陳平安對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肩頭,「可能會有些頭暈。」

    陳平安笑道:「好的。」

    經歷過三境的錘煉之後,陳平安每天都在鬼門關打轉,對於吃苦一事,實在是當成了家常便飯。

    就像一想到今天明天、以後都不用練拳,既有一絲人之常情的慶幸,但更多還是心裡頭空落落的。

    陳平安望向阮秀和兩個小傢伙,「走了!」

    魏檗和陳平安的身形驟然消逝不見,無聲無息,甚至連一陣清風都沒有出現在簷下廊道。

    欄杆旁邊,粉裙女童輕聲道:「阮姐姐,我家老爺肯定會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丟了普通顆蛇膽石往嘴裡嚼著,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是,老爺每天做夢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個人。」

    阮秀自然不會當真,但還是開心笑了。

    ————

    魏檗和陳平安出現在梧桐山山腳一處僻靜山林,魏檗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復還,帶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劍鞘,能夠同時插放兩把劍,是一匣雙劍的樣式,讓陳平安將懷中長劍和背後槐木劍都放入其中。

    於是陳平安就變成了背負雙劍的遊俠兒,腰間別著一隻酒葫蘆,確有幾分江湖氣。

    魏檗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呦,還真的好看。」

    陳平安咧嘴而笑。

    跟隨魏檗一起登山。

    因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變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讓陳平安一身拳意逐漸變得內斂沉穩。

    如劍入鞘是一樣的道理。

    魏檗仍舊是一襲大袖白衣,陳平安負劍別葫蘆,一個神仙飄逸,一個少年俠氣。

    陳平安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魏檗,小鎮是不是很危險?」

    魏檗點頭道:「試想一下,好多蛟龍同時湧入一座小池塘,當然隨便擺頭晃尾,就會掀起滔天大浪。隨便一個浪頭砸下來,就能中五境的練氣士粉身碎骨。你呢,雖然不是某些大佬重點關注的人物,但只要在這場棋局裡頭,哪怕是棋盤上再不起眼的一枚棋子,還是會生死不由己,所以楊老頭讓你立即離開龍泉郡,是對的。你能夠想得通,不反對,很好。」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想出去走走,剛好借這個機會磨礪武道,爭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機。」

    魏檗好奇問道:「竹樓裡的老前輩還生著悶氣,是不是你拒絕了什麼?」

    陳平安不願細說,畢竟涉及到老人的隱私,可魏檗這段時日的奔波勞碌,加上有阿良的關係,以及魏檗的開誠布公,陳平安不介意能挑一些可以說的,輕聲道:「我只知道小鎮來了一個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輩說想要送我一場天大機緣,在旁觀戰他與那個神仙的對戰,領悟拳意真諦,能夠領悟幾分就幾分,說不定可以一鼓作氣躋身四境,而且還能打下最結實的四境底子。」

    陳平安停頓片刻,「我問老前輩有幾分勝算,老前輩很開誠布公,說九死一生都沒有,必敗無疑,因為他如今還沒能重返武道巔峰,哪怕到了,一樣毫無勝算。我當時就很奇怪,既然必輸,為何還要去打這一場架,前輩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找某位號稱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場,才算人生無憾。既然那位不速之客,跟那個『真無敵』的道人關係很近,就先打過,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以便知曉雙方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於幫助我躋身四境,贈送機緣,老人也說是順帶的。」

    陳平安自嘲道:「我當然有私心的,不敢因為這場架,打出太大的風波,害得你和楊老頭阮師傅白忙活一場,更不希望……不希望齊先生失望。所以我就也跟老前輩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老人生氣歸生氣,但是倒沒揍我,只是罵我的膽子比米粒還小。他罵他的,我勸我的,勸他不管怎麼樣,返回武道巔峰再打架不遲,要不然會不盡興的。老前輩這些是聽得進去的,雖然他嘴上不說,心裡多半覺得如果沒辦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遺憾。所以最後他就放棄了打架的念頭,不過沒給我好臉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樓,你也聽到了,還在氣頭上呢。」

    陳平安突然會心一笑,「其實老前輩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額頭冷汗,這要是打起來,還真就全部完蛋了。

    虧得陳平安沒貪戀那四境的契機,不然魏檗用屁股想都知道結局,老人死而無憾,這座破碎的驪珠洞天,地動山搖,抖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後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渾水摸魚,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陳平安,絕對沒什麼好下場。

    至於他魏檗,大驪國師崔瀺,阮邛,謝實曹曦,墨家許弱,林鹿書院老蛟程水東,等等,注定沒一個跑得掉,全部裹挾其中,是生是死,跟當下的陳平安一個德行,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運氣了。

    至於三十餘座山頭,到最後能剩下幾座,不好說,但是樹大招風,只差一步就是大驪北嶽的披雲山,則板上釘釘會崩塌殆盡,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詞。

    心有餘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陳平安,早知道如此,藥材錢就不收取你半文錢了!」

    陳平安愣了愣,隨即笑容燦爛道:「現在還我錢,還來得及。」

    魏檗裝模作樣在那裡翻袖口。

    陳平安就安安靜靜等著他掏錢,半點推托的意思都沒有。

    魏檗氣笑道:「陳平安,這就沒勁了啊!」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這就夠了!」

    魏檗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肩頭,就這麼登山,「我就說嘛,你陳平安對自己朋友從不摳門小氣的。」

    陳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皺巴巴的「謝了」二字。

    魏檗故作閨閣女子的幽怨狀,「朋友之間提謝字,多傷感情,這就跟男女之間談一個錢字,是一樣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

    覺得這個道理得好好記下來,回頭就刻在竹簡上。

    以後到了倒懸山見著了寧姑娘,千萬別提什麼錢不錢的。

    這叫學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權柄的山上神仙,有幾個如魏檗這麼好說話的?所以人緣極好,就連陳平安都看出那些跟魏檗打招呼的練氣士和開山修士,都對魏檗心生親近,而且發自肺腑。

    一路登山,招呼不斷,魏檗沒怎麼停步,但是都會笑著應酬幾句打趣幾句,惹來笑聲不斷。

    期間還有一個溜鬚拍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給魏大山神領路,結果被魏檗笑罵著一腳踹遠了,那野修絲毫不惱,反而引以為傲,望著白衣山神的瀟灑背影,滿臉喜慶。

    但是臨近梧桐山頂渡口的時候,魏檗輕聲笑道:「陳平安,這種看似很真誠的和和氣氣,其實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絕,但是別太當真。如果我魏檗還是棋墩山的土地爺,想要跟他們說上一句話都難。當然了,能夠這麼一團和氣,終歸是好事。」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梧桐山的渡口邊緣地帶,是一座剛剛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潔白玉石築造而成,已經聚集了數十號打扮各異的練氣士,還有一些裝束鮮亮的婦孺老幼,後者應該都是買下山頭後、前來觀摩的仙家勢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兩撥人看到了魏檗和陳平安,還是主動上前熱絡招呼,魏檗對每個人的姓名、家族如數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一直沒有刻意說話,只是將點點滴滴看在眼裡,心中有些羨慕和欽佩,這種與人為善和相談甚歡,絕不是魏檗說自己是「北嶽山神」可以解釋一切。

    關於陳平安的南下遠遊,魏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一筆帶過,說是陳平安在南邊有個親戚,順便去探望幾個朋友,比如南澗國神誥宗的賀小涼,還有風雷園的劉灞橋。陳平安聽得滿頭冷汗,這哪跟哪啊,如果說拜訪親戚是個正當幌子,那麼隨便跟那兩位道姑和劍修攀交情,陳平安實在是難為情,與賀仙師在青牛背那邊是有一面之緣,可他只不過送了她一塊蛇膽石,跟劉灞橋稍微熟悉一點,與陳對和陳松風一起入山,劉灞橋的性子很外向,還喜歡跟人稱兄道弟,但真實情況,恐怕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結果魏檗這麼胡吹法螺,陳平安他又不好拆台,差點憋出內傷。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賀小涼和劉灞橋是一洲有名的天才俊彥,尤其是賀小涼那可是一洲道統的玉女,僅此一人,跟她有丁點兒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緣了。山上山下,誰敢不賣神誥宗朋友的面子?何況還有個風雷園的劉灞橋,所以那些擱在家鄉王朝都不容小覷的人物,對其貌不揚的背劍少年,一個個愈發熱情,甚至還有人主動遞交了製作華美的名牒,把陳平安臊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魏檗樂見其成,笑得高深莫測。

    關於魏山神跟手握五座山頭的本土少年之間,到底是什麼淵源交情,無人知曉,眾多紛紜。

    突然有人高呼一聲,「鯤船來了。」

    陳平安順著眾人視線望去,一頭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破開,緩緩向梧桐山這邊滑落。

    陳平安張大嘴巴,那個生有魚鰭的大傢伙,竟是活物,而且真不是一般的大,像是一座巍峨大山從天而降,往梧桐山渡口這邊壓過來,隨著「鯤船」的不斷下降,帶給陳平安一股巨大的壓迫感,愈發感覺自己的渺小。

    陳平安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尋常,氣勢驚人。

    一艘鯤船,能夠跨洲浮游千萬里,而且這個「千萬里」絕不是虛指。在龍泉郡梧桐山建成這座嶄新渡口之前,整個寶瓶洲北方都沒資格讓鯤船降落停靠,只有南澗國和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兩處,有渡口以供鯤船靠岸。

    一些個國力雄厚的王朝,當然也有承載練氣士遠遊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體型較小,登船乘客有限,貨物吞吐量遠遠遜色於這種北俱蘆洲獨有的鯤船,鯤船載人只是生財有道的小頭,主要還是販賣從各處蒐集而來的天材地寶,還會有各色奇珍異獸。而鯤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鯤船,鯤魚的背脊之大,可以龐大到媲美一座大驪郡城的誇張地步,在墨家機關師在內的諸多流派練氣士精心打造之下,能夠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樓,有街道坊市,應有盡有,成千上萬的練氣士,可以終年生活在上邊,而不會感到有絲毫的不方便。

    魏檗輕聲笑道:「鯤魚性情溫馴,在經過專門練氣士的訓練之後,哪怕遭受攻擊重創,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撲騰,所以鯤船比起其它一些大型渡船,相對平穩安全,一些個山嶽龜、吞寶鯨,也是渡船的上佳選擇,只是一來數量稀少,二來還是會有一些自己的脾氣,歷史上不是沒有山嶽龜擅自潛入海底的慘劇。」

    陳平安張大嘴巴一直就沒合攏。

    鯤魚背脊之上,不僅平坦寬闊,竟然還有一圈圍欄,有一棟棟高樓比鄰而建。而這艘幾乎佔據大半山頭渡口的鯤船,並未貼在地面上,而是離地數丈高度,懸停空中,魚鰭微微晃動,就扇起一陣陣山風,塵土飛揚,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剛好位於魚鰭之間,並無異樣,自然不至於被一陣大風給吹到山腳去。

    在鯤船徹底懸停穩當之後,從圍欄缺口處,落下一座寬如桃葉巷街道的階梯,階梯底部剛好嵌入高台的一處凹陷機關中,使得這架掛空的階梯,給人穩如磐石的良好感覺。階梯上走下一撥人,跟梧桐山這邊的渡口主事人,一番交談之後,便對魏檗一行人用醇正的寶瓶洲雅言笑道:「諸位,你們登船之後,牛角山包袱齋的貨物往來,會在鯤船那邊的兩架階梯上,耗費半個時辰,若是稍有延誤,無法準時發船,我們『打醮山』,作為俱蘆洲一家屹立千年的老字號門派,就會返還各位所有乘船開銷。」

    說完這些,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眯眯道:「不敢當不敢當。」

    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鯤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賀魏大山神!下次若是無法準時登門慶祝,事後也定然會略備薄禮,還希望魏大山神別推辭啊。」

    魏檗雙手攏袖,笑容濃郁,玩笑道:「不推辭不推辭,可如果發現禮物輕了,下次就來這邊撒潑,要你們無法準時發船。」

    錦衣老人哈哈大笑,「輕不了!拜山頭拜山頭,這麼大一座山頭,豈能不當回事!退一萬步說,門派若是出手小氣了,老夫都會自己添補一番!」

    魏檗笑著點頭,「這感情好。」

    然後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陳平安,是咱們這兒的土財主,他在南澗國下船,還望船主幫著照顧,陳平安在這艘鯤船上的所有開銷,全部記在我魏檗頭上,下次我再跟你們結賬。」

    老人大手一揮,「結什麼賬,包在我身上了。」

    魏檗笑眯眯道:「這麼客氣啊?」

    老人還是大笑。

    這番場景,羨煞旁人。

    陳平安跟隨眾人登船之前,在階梯口那邊,轉身對魏檗抱拳行禮,沒有說什麼。

    魏檗抱拳,微微彎腰。

    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幕,落在遠處跟人商議正經事務的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最後獨自一人,緩緩走在階梯上。

    背負雙劍,降妖除魔。

    腰懸養劍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

    用一支普通玉簪子換來的飛劍「十五」,作為可遇不可求的珍稀方寸物,不起眼的「方寸」之間,長寬高都跟那把取名為「降魔」的槐木劍差不多,陳平安喜歡得一塌糊塗,如今以心意御劍略微熟稔,裝東西取東西,已經熟能生巧,那種掌心憑空多出物件的感覺,已經讓陳平安這個泥腿子小酒鬼,覺得比喝酒微醺的感覺還要好了。

    方寸物裡頭如今裝下了齊先生贈送的靜字印,和一對山水印。

    一部撼山拳譜,屬於暫時幫著顧粲保管。

    文聖老秀才贈送的幾本儒家典籍。

    李希聖贈送的那支竹管毛筆,篆刻有「風雪小錐」和「下筆有神」四個字,除了毛筆,還有李希聖托弟子崔賜送來的大量空白符紙,大致分三種,數量最多的黃紙,繪有雲篆的金色符紙,以及數量最為稀少的泛黃書頁似的符紙。還有一部入門的符籙道書。

    年輕道士陸沉留下的那幾張藥方。

    一大摞寶瓶洲各國疆域的輿圖,是魏檗轉贈,作為陳平安以蛇膽石償還藥材錢的一點小添頭。

    數百枚玉質「銅錢」,陳平安用剩餘普通蛇膽石,跟青衣小童兌換而來,這些山下市井絕對瞧不見的錢幣,是山上神仙做買賣用的。只不過當然沒有金精銅錢那麼價值連城,但老百姓所謂的真金白銀,在這些只會裝在練氣士錢囊中的玉幣面前,不值一提。

    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簡,小刻刀。

    還有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飯的瓶瓶罐罐,裝著油鹽。一大把魚鉤,一把新買的開山柴刀、換洗衣衫、兩雙新編草鞋等零散物件。

    當然還有碎銀子和金葉子,出門在外,一文錢難死英雄漢的道理,陳平安在第一趟遠遊大隋的時候,就感觸頗深。

    陳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頭望去。

    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著揮手。

    陳平安揮手作別,繼續往上走去,只是摘下了朱紅葫蘆,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無比希望下次重逢,故鄉的朋友和山水都無恙。

    都平平安安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8 18:46
劍來 第兩百零六章 月兒圓月兒彎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馬無夜草不肥。

    理事這個理,話是這麼說,可憐起早摸黑的年輕道人,哪怕算命攤子開得比隔壁同行早,撤得晚,仍是既沒有的吃,更不肥。

    因為如今小鎮百姓更相信頭頂魚尾冠的老道人,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命准,還不會一有機會就登門蹭吃蹭喝,而且無論前來求籤之人,對象無論是妙齡少女還是貌美婦人,老真人從來目不斜視,滿身正氣,更不會像某位,成天變著法子坑騙稚童的糕點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貨比貨。

    所以年輕道人最近這段日子,可謂飽嘗人情冷暖,別說發財,估計都快揭不開鍋了,就連以前聊得很投機的小姑娘們,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經過攤子的時候,還會假裝不認識。

    年輕道人只好安慰自己,這些沾著鄉野草木香氣的可愛小姑娘們,哪怕表面上對自己很生分,可無非是羞赧的緣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而已,實則情竇滿滿呢,要不然每次路過,每次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帶重樣的?年輕道人次次都不願意辜負了這些少女情懷,眼尖的他,總會連名帶姓地誇上幾句今兒髮釵真好看呀,衣裳可合身啦……姑娘們大多腳步慌張幾分,快步走開。至於一些個膽大的婦人,要麼回拋一個媚眼,要麼罵一句死樣,只可惜就是沒誰照顧算命攤子的生意。

    這讓年輕道人有些憂傷,每天枯坐在攤子後邊,不是用袖子擦拭籤筒,就是對著竹籤哈一口熱氣,要不就是抱著後腦勺前後晃蕩,或者乾脆趴在桌上,側頭望向隔壁攤子的熱熱鬧鬧,人比人氣死個人。

    好在年輕道人一天到晚坐冷板凳,倒是沒惱羞成怒,時不時就主動跟老道士聊幾句有的沒的,這讓琢磨著是不是要換個風水寶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寬心,最後就連老道士都覺得有些於心不忍,有點心疼這麼個缺心眼的晚輩後生,想著這趟小鎮之行,收穫頗豐,差不多足夠半年開銷,就想著提點幾句,在沒有生意上門的間隙,招手讓蓮花冠道士過去坐,年輕人屁顛屁顛跑過去坐在長凳上,滿臉熱枕和期待,「老仙長何以教我?可是有錦囊妙計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邊的小茶壺,喝了口涼茶,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是不是剛入行沒多久?」

    年輕道人愁眉苦臉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別人。」

    道家道統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不但在某座天下開枝散葉,勢力之大,宛如浩然天下的儒家獨尊,哪怕是大驪王朝所在的這座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來各大宗門,也是根深蒂固,天下道觀林立,香火旺盛,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佔據著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點了點這位滿臉晦氣樣的「晚輩」,然後指了指自己頭頂,「你入行還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還沒被抓去吃官家牢飯!貧道問你,戴著這麼個蓮花冠幹啥?你曉不曉得,咱們寶瓶洲有資格戴這麼個樣式道冠的道觀門派,屈指可數!為首就是南澗國的神誥宗,掌門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剛剛晉陞了天君老爺!其餘幾座道觀,哪個不是當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個需要下山當算命先生,然後在這兒擺著破爛攤子,跟一群渾身土腥味的鄉野村夫市井婦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難不成是神誥宗的玉牒神仙,還是那幾座大道觀的在冊道士?」

    年輕道人擺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名為陸沉的他,當然不會是。

    老道人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好好訓斥幾句這個冒失鬼,突然咦了一聲,神色滿是訝異,原來隔壁攤子那邊站著一大一少兩人,中年男子雖然臉色病容,但是氣勢挺足,一看就像是個當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帶,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貴門庭裡熏陶出來的公子哥。

    兩人安安靜靜站在那邊攤子,像是在耐心等待年輕道人。

    老道人那點憐憫心,頓時一掃而空,再看那個走了狗屎運的年輕道人,就倍覺礙眼了。

    年輕道人笑著道謝告辭,走回自家攤子後邊坐著,「怎麼,是求籤還是看相?」

    男人坐在凳子上,搖頭笑道:「既不抽籤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著。」

    男人望著這位年輕道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生平首次的抱拳禮,坦然道:「我是人間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禮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駕光臨我們大驪龍泉,我既不用下跪磕頭,又不能用儒家揖禮相迎,就當做是山下江湖的一場萍水相逢,我斗膽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陸掌教,還望陸掌教不要見怪。」

    陸沉笑問道:「奇了怪了,你一個皇帝,為何不自稱朕,或是寡人?」

    男人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實不敢。」

    陸沉打趣道:「貧道還以為大驪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漢,當初阿良一路殺到你們皇宮白玉樓前,你膽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貧道當時在南澗國那邊遠遠看戲,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大驪皇帝自嘲道:「這一跪,大驪宋氏列祖列宗積攢下來的精神氣,就會全部垮掉,我如何能跪?所以死也不能下跪的。」

    陸沉點了點頭,突然笑道:「你是因為擅自仿造白玉樓一事,來跟貧道搖尾乞憐呢,還是因為陸家術士坑了你一把,來這裡興師問罪?」

    大驪皇帝笑道:「當然都不是,一個不願意,一個沒膽子。我本就需要為敕封大驪北嶽一事,親自露面,其實來的半路上,墨家許弱就不惜以本命飛劍傳訊,勸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現,國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兩人話說得都很直接,半點不客氣,尤其是咱們那位大驪國師,最清楚我的脾氣,怕我一個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陸沉隨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大驪皇帝,嘖嘖道:「貧道很好奇一件事情,阿良那一拳打斷了你的長生橋,既幫你擺脫了傀儡命運,卻也讓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還是怨恨?」

    大驪皇帝坦誠道:「兩者皆有,甚至說不上感激多還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規矩約束君王,中五境練氣士一律不得擔任一國之主,下五境練氣士,不可坐龍椅超過一甲子。加上當皇帝的人,確實先天就不適合修行,所以我當初經不起誘惑,被那位幫忙打造白玉樓的陸氏先生所蠱惑,走了旁門左道的捷徑,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實本來就是大錯特錯,因為我太想太想親耳聽到大驪的馬蹄聲,在老龍城外的南海之濱響起了。」

    大驪皇帝說到這裡,神采煥發,如迴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相信一定會比天上的春雷聲還要響!」

    陸沉對此不置可否,「你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清理門戶,還有魄力拒絕中土神洲的陸氏家族,很不容易。當然,這跟墨家主支突然選定你們大驪王朝,有著莫大關係,可不管怎麼說,你這個皇帝當的……很是跌宕起伏啊。」

    大驪皇帝毫不意外,雖然仙人下來,一樣需要恪守當初禮聖訂立的複雜規矩,但是眼前這位年輕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仙人。

    大驪這趟之所以執意前來小鎮,要親眼見一見「年輕」道人,何嘗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情緒。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如果真的能夠走到跟前,親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樁天大幸事。

    大驪皇帝突然流露出一絲僥倖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過一劫?」

    陸沉笑著搖頭,「流淌在人間的璀璨星河之中,你本就屬於比較明亮的那種,貧道當然能夠延長你的壽命,別說是十年百年,千年都不難,但是只要貧道出手改變命數,恐怕你就得放棄祖業,跟著貧道去往別處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則你真當禮聖的規矩是擺設,文廟裡頭的那些個神像,一個個全是死人?」

    大驪皇帝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陸沉斜眼打量那位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這麼巧,咱倆又見面啦,那麼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很看重你?當初繼承文脈香火的關鍵人物,你是有一份的?可不單單是齊靜春對貧道施展的障眼法,那麼簡單,否則我家雀兒,絕不會叼走你丟出的那枚銅錢。只可惜,你的命不錯,差了一點點運氣,就這麼一丟丟。」

    陸沉伸出彎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條縫隙,譏諷道:「齊靜春送給你的幾本書,真正的一脈文運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願意帶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氣,可虛無縹緲的正氣,那是自有其靈性的,別人給你的東西,你自己雙手接不住,怨不得誰啊。」

    宋集薪心境大亂,汗流浹背。

    大驪皇帝輕聲喝道:「宋睦!」

    宋集薪總算恢復一絲清明,但還是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陸沉繼續調侃道:「小子,這就慌啦?悔青腸子了?宋集薪,那你有沒有想過,雙手捧住了好東西,你承擔得起那份後果嗎?驪珠洞天一事,齊靜春為何而死,拋開你的齊先生自己求死之外,不願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給他的洞天,這些不提,最主要是那天道反撲。你小子只要沾上一點,就意味著很長的歲月裡,不得安寧。就算你當上了大驪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驪鐵騎的馬蹄聲把南海之濱踩爛了,又能如何?」

    大驪皇帝一隻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聲道:「不要多想什麼!」

    陸沉不再咄咄逼人,懶洋洋道:「世人總是喜歡悔恨擦肩而過的好事,忙著羨慕別人的際遇和福緣,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大驪皇帝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滿是汗水,臉色愈發慘白,「陸掌教,能否放過大驪一馬?」

    陸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語成讖!」

    陸沉先是環顧四周,最後眯眼望向高處,微笑道:「如何?這可不是貧道強人所難。放心,以後如何,就靠『順其自然』四個字了,貧道沒功夫在這邊空耗光陰,說句難聽的,如果不是齊靜春,貧道才不樂意在你們的地盤寄人籬下。」

    隔壁攤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年輕道人在自己攤子落座後,老道人便一直在犯困打盹,而且也沒生意臨門了,所以老人就那麼獨自坐著,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掌心紋路悄然更改,壽命隨著一條紋路悄然綿延開來而增長,這即是渾然不知的福緣加身了。

    因為年輕道人被陸家導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總算有了好轉,便隨手「法外開恩」了一次。

    大驪皇帝帶著宋集薪告辭離去,男人百感交集,不敢回頭望去。

    陸沉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聖人們,以及千年豪閥中的豪傑梟雄,其實都很忙碌的,為了這即將到來的大爭之世,各自落子佈局。

    這一切,春風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惡有報,福禍自招。

    年輕道人打了個響指,天地清明,轉頭望向西邊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後一切都跟你無關了。」

    老道人打了個激靈,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並沒發現異樣,便唏噓歲數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這倒春寒的冷風凍骨嘍。然後老道人發現那個年輕人又笑嘻嘻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欠揍模樣,老道人想著先前好大一樁生意給狗叼走了,哪裡再願意給這後生傳授金玉良言,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以後給搶了生意找誰哭去,便很不耐煩地揮動袖子,「滾滾滾,你小子沒啥慧根悟性,貧道教不了你,趕緊讓開,別耽誤貧道做生意!」

    陸沉雙手死死按住攤子,厚著臉皮道:「別啊,老仙長給說道說道,以後小道好去自家地盤吆喝。」

    老道人皺緊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千金難買老人言,規矩懂不懂?」

    「啊?」

    陸沉驚訝出聲,「能不能先欠著?」

    老道人眼見著四周無人,便顧不得仙風道骨了,瞪眼道:「滾蛋!」

    陸沉一臉頭疼地掏出一粒碎銀子,實打實的銀子而已,放在桌上,「老仙長,你這也太不神仙中人了,怎麼還有銅臭氣呢?」

    老道人一把抓過收入袖中,咳嗽一聲,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了江湖經驗,只挑虛的講,大而無當,聽了也沒屁用,堅決不說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語。只不過桌對面那個年輕後生,彷彿全然沒聽明白,聽著老道人的誇誇其談,還很一驚一乍,滿臉敬意,深以為然。時不時年輕道人還會猛然一拍大腿,擺出受益匪淺的恍然狀,把老道人給嚇得不輕。

    不知不覺,老道人原本已經改變的掌心紋路,重新恢復原貌,一絲不差。

    世間得與失,不知也不覺。

    ————

    大隋京城的元宵節,滿城燈火,亮如白晝。

    山崖書院的求學讀書人,那晚幾乎都紛紛下山去湊熱鬧了,書院夫子先生們對此並不反感。年輕人總待在書齋裡搖頭晃腦,就沒了朝氣,沒有這樣的傳道授業,若是太過拘謹死板,良田裡的讀書種子,是斷然無法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的。

    李槐想要去,結果喊來喊去,只喊動了於祿一人,李寶瓶說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這會兒去山下哪裡是看燈,分明是看人,沒勁,再說了她還欠著授業先生的好幾篇罰抄文章,她得挑燈夜戰!

    林守一說他要繼續去藏書樓看書,謝謝如今成了謝靈越,還搖身一變,成了崔東山的徒子徒孫,吉星高照,一大堆神仙才能用的法寶,李槐糾纏不休,謝謝便拿出來給他瞧過,李槐真的看過之後,就覺得那就那樣唄,還不如自己的彩繪木偶可愛呢,他就半點不豔羨了。謝謝那晚說要修行,也沒辦法陪李槐去看燈會。

    到最後,就只有最好說話又最沒事情做的於祿,跟著李槐一起下山。

    結果山腳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結伴而行,高煊之前就經常來山崖書院逛蕩,聊來聊去,高煊實在跟不上紅棉襖小姑娘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謝謝經常被那位「蔡家老祖宗」呼來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掃地,哪裡像是一個修行天才該有的待遇,簡直比丫鬟婢女還不如,於是高煊就跟於祿最熟悉了,時不時會陪著於祿一起在湖邊釣魚。

    大隋的這個元宵節,君臣共歡,普天同樂。

    李槐為此專程別上了那根刻有「槐蔭」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時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氣昂。

    於祿和高煊一左一右護在李槐身邊,倒不是害怕如今還有人欺負李槐,不過是李槐這個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奇怪的獨有氣質,土鱉歸土鱉,可就是運氣好,比如像現在,能夠讓一位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如今的大隋洪氏皇子,為他保駕護航。

    李槐這燈會看得值了。

    山崖書院的書樓內,林守一挑燈夜讀書,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放下書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位楊柳依依的動人少女。

    林守一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將來……

    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場景,平日裡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張臉龐都漾起了溫暖笑意。

    英俊少年愈發英俊。

    紅棉襖小姑娘所在的學舍,也在挑燈,只不過她除了看書,還需要抄書,蘸了蘸墨汁後,李寶瓶滿臉肅穆,高高提起持筆的胳膊,輕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迅猛開工!唰唰唰,能夠把楷體字寫得那麼快若奔雷,也夠可以了,一看就是抄書抄出熟稔技巧的傢伙,寫滿了一張紙後,她就會隨手抹開到一旁,默念「走你」兩個字。

    一位負責今夜巡視書院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這一幕後,哭笑不得,即無奈又心疼,老夫子剛好是小姑娘的授業恩師之一,悄悄轉身離去,沒有打攪小姑娘的抄書大業,只是老人想著以後是不是讓小寶瓶少抄些書?

    書院副山主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裡默默打譜,其實這麼多年顛沛流離,老人最恨自己的幾件事之一,就是捨不得丟了這份愛好。好幾次戒了下棋的癮頭,可每次無意間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開步子,在旁觀戰,往往會越看越不得勁,偷偷腹誹這一手下得真臭,瞧見了妙手,更是心癢癢,一回去就忍不住復盤全局,然後就繼續一邊罵自己沒定力,一邊樂哉樂哉下了棋,一些個多年棋友總喜歡拿這個開玩笑,將茅小冬的戒棋調侃為「閉關」,復出為「出關」。

    茅小冬今夜拒絕了皇帝陛下的邀請,沒有趕赴皇宮觀看那場火樹銀花燈會,默默打譜。

    老人下棋,是某個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氣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尋找最頂尖的棋譜,跟國手切磋棋藝,潛心鑽研各個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漲得還是慢悠悠,怎麼都下不過崔瀺。

    老人收起棋譜和棋子,摘下腰間戒尺,細細摩挲。

    以少年皮囊示人的書院崔瀺,先前找過他談了一次,再去找大驪皇帝談了一次,最後找那名說書先生的十一境練氣士談了一次,找茅小冬的時候,老人勸他不要痴心妄想,這麼早就抖摟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時候連累書院被殃及池魚,茅小冬說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誤以為山崖書院參與其中,然後雙方沒能談攏,那麼他茅小冬第一個出手殺人,將大驪國師絞殺於大隋國境之內。

    茅小冬喟嘆道:「讀書人,怎麼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棟幽靜別院內,白衣少年崔東山坐在簷下,聽著新掛上去的一串簷下鐵馬,在安靜祥和的春風夜幕裡,叮咚作響。

    崔東山突然轉頭望向跪坐於一旁的少女謝謝,「你有爺爺嗎?」

    少女愕然,這個問題怎麼回答?難道暗藏玄機?要不然天底下誰會沒有爺爺?

    她覺得肯定是一場考驗心志的陷阱,正當少女小心醞釀措辭的時候,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你也有啊?」

    謝謝有些無言以對。

    好冷的笑話。

    最後兩人一起抬頭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

    極慰人心。

    ————

    作為李家主婦,家主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聖三兄妹的母親,算不得如何好說話,但是賞罰分明,在家族內極有威信,已經是十境神仙的李氏老祖,對這位持家有道的兒媳婦,也從不拿捏架子,挑不出毛病。

    富貴且內斂的李家大宅內,僕役丫鬟眾多,各種姓氏的家生子都有,祖祖輩輩都是李氏的體己人,而且李氏歷代當家人,對於下人從來都體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這對父女,就是一個例子,以至於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的命。

    家主李虹是萬事不上心的人,喜歡收藏瓷片和讀書註疏,除了跟長子李希聖偶爾聊天,不太露面,操持家族大小事務的當家婦人,她沒有讀過多少書,識得字,因為需要查賬。李家有個傳承已久的習俗,就是每當逢年過節,蒙童歲數的孩子,就要死記硬背帶某個字的成語俗語,若是李家長輩見到的時候問起,孩子們能夠順暢地回答出來,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錢,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則是桃字。

    當家婦人在元宵節這天,讓貼身丫鬟拿著一摞紅包喜錢,路上遇見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會開口笑問,然後就有了孩子們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一個個稚聲稚氣,清脆悅耳,讓氣度雍容的婦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之夭夭,桃腮杏臉,等等,都是很美好動人的說法,哪怕有一個孩子,脫口而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凡桃俗李」,是一個很貶義的成語,婦人也沒生氣,一樣笑著給出喜錢。

    只是當婦人聽到投桃報李的時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聽到李代桃僵之後,分明是一個略帶褒義的說辭,雖然寓意算不得如何美滿,但比起凡桃俗李,其實還是要強上一些的,可婦人滿臉怒氣,嚇得那個孩子不知所措,語氣生硬地問過了孩子姓氏後,姓陳,婦人雖然最後還是讓丫鬟給了孩子喜錢,可是離去的時候,她臉色冷若冰霜,並不常見。

    李家上下,都知道家主李虹最偏愛幼女李寶瓶,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嘛。

    對於長子李希聖和次子李寶箴,下人們看不出明顯的私心,李虹也跟李希聖一起看書,也跟李寶箴沒大沒小一起喝酒。不過李虹妻子可能因為李寶箴是小兒子的緣故,加上李寶箴又是天生討喜的性子,對誰都知冷知暖,反觀李希聖則沉默古板許多,從小就不太愛說話,所以婦人跟李寶箴就要親近許多。

    自從李寶箴離家遠遊京城後,婦人就經常寄信去往京城,詢問何時回家,家書往來頻繁,每當李寶箴說起了京城趣事,婦人拿著書信就會笑出聲,只是每當放下書信後,又會惆悵憂心,總擔心小兒子會在大驪京城那麼個大地方受委屈。一封封次子寄回家中的書信,都會整整齊齊疊放在紅漆小匣內,李虹為此還調侃過妻子,就寶箴那麼聰明的孩子,哪怕出門在外,也是萬萬吃不了虧的,你擔心別人才對。

    今天李希聖從學塾返回,回到自己院子,發現爺爺站在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會兒,連忙快步走去。

    老人率先走向屋內,「去你書房說。」

    到了佈置素潔的「結廬」小書齋,老人示意李希聖一同坐下說話,笑道:「寶箴性子太跳脫,離開家鄉那麼遠,又是小兒子,你娘親擔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別覺得她偏心,為此傷感。」

    李希聖微笑道:「當然不會。」

    老人緩緩道:「那謝實點名要三個人,其中有你,我並不奇怪,你爹不曉得你的天賦,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覺得你半點不比那個神誥宗賀小涼差,一洲道統的玉女怎麼了,了不起啊?我孫子也就是沒有宗門栽培,否則說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時候結成神仙眷侶,呵呵,這倒是不錯……」

    說到最後,老人自己樂呵起來。

    李希聖有些無奈。爺爺這喜歡跟人較勁的脾氣,是改不掉了。為了成為驪珠洞天四大姓十族當中,第一位十境修士,這次破境過程其實相當凶險,可是誰勸都沒用,李希聖同樣勸不動,若非偷偷算卦,算出了一個上中卦,李希聖還真不敢就由著爺爺一頭撞進去,閉生死關。

    老人冷笑道:「至於馬苦玄那個小子,真不是我背後說人壞話,他家本來就是一窩子賊胚壞種,哼,我可不覺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剛易折,自古而然,半點不懂得藏拙,鋒芒畢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觀海境後,再來一次連破三境!」

    李希聖沉默不語。

    老人突然問道:「你怎麼把那支『風雪小錐』和那些符紙,一併送給陳平安了?」

    老人氣笑道:「你倒是留一半給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紙筆的金貴?」

    李希聖笑道:「看來爺爺其實還不算心疼寶瓶。」

    老人吃癟,惱羞成怒道:「誰說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誰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過就是隨口一提,你看我會讓你把東西要回來嗎?」

    李希聖會心一笑。

    老人瞅見了嫡長孫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點了兩下,「傳家寶說送就送,爺爺不攔著,也不會逼著你反悔,但是不耽誤我罵你一句敗家子。」

    李希聖嘴角滿是笑意。

    老人雙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憊,感慨道:「「爺爺就這麼點本事,當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驚險萬分地躋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聖,以後爺爺就沒辦法為你做什麼了。」

    李希聖趕緊站起身,輕聲道:「爺爺,別這麼想。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

    老人站起身,繞過桌子,幫著這個嫡長孫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了俱蘆洲,不管你以後是不是會棄儒從道,你都是爺爺的好孫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講不盡,可我相信我的孫子,做人會很正,一直會!」

    李希聖有些眼睛發澀,使勁點了點頭,後退兩步,長揖到底,朗聲道:「言傳身教,誠心正意,我李家不輸任何人!」

    老人喃喃道:「你當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獨漏掉了一個公認最聰慧的李寶箴。

    ————

    大驪長春宮,這是大驪王朝唯一一個女子修士居多的頂尖門派。

    所以那位曾經大權在握的大驪娘娘,選擇在此結茅修行,深居簡出,皇子宋和陪伴左右。

    大驪皇帝子嗣數量並不出奇,子女十餘人,既不算多,也不用擔心香火。自從大驪皇后病逝後,皇帝陛下就一直空懸著皇后位置,對此朝野上下不是沒有異議,尤其是禮部官員,私底下有過數次諫言,但全部被皇帝隨手擱置在案頭,加上這些年大驪邊軍南征北戰,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轉移了廟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點點的言論,關於大驪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選,朝堂上始終沒有大規模議論。

    但是隨著南下之勢已成定局,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文武不敢說唾手可得,但是確實有資格去想一想了,那麼選取皇后冊立太子兩件事,就難免讓人人心浮動起來。這既是為大驪的江山社稷考慮,也是一樁極大的賭局,誰的眼光更準,越早押對注,誰在未來的大驪廟堂上,就能夠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

    但是如今大驪宋氏的家務事,實在是有點撲朔迷離,以至於最精明幹練的廟堂老狐狸,都不敢輕易出手。

    藩王宋長鏡本就在軍中威望極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監國」了,還是陛下自己的意思,這簡直就是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難不成皇帝陛下是打算禪位給弟弟,而不傳位任何一位皇子?

    但是陛下這些年雖說不算如何事必躬親,勤勉執政,諸多重要政務和軍機大事,願意分權下去,可絕對不是什麼懈怠朝政的憊懶昏君,誰要敢這麼想,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群星薈萃的大驪朝堂之上,還真沒有一個瘋癲傻子。

    然後在新年味道還很濃郁的正月十五,就在元宵節的晚上,在萬人空巷、家家戶戶出去趕燈會的嘉慶時節,大驪京城迎來了一場毫無徵兆的變故,宮城,皇城,內城,外城,整個大驪京城,在一些個富貴華麗的豪閥宅門外,一些個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還有諸多老字號的酒樓、店舖和道觀,幾乎同時湧現出一撥撥大驪精銳將士,擅長近身搏殺的高品武秘書郎,禮部衙門秘密豢養的死士,以及欽天監在內眾多練氣士,每一處都是聯袂出現,強行闖入,若有人膽敢阻擋,殺無赦,斬立決,若是無人露面,就在欽天監官員的指點下,開始拆去各種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懸掛門外的桃符,門口的石獅子,祠堂的匾額、牌位,等等,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藩王宋長鏡那一夜,從夜幕降臨到天亮時分,親自坐鎮於外城走馬道之上,放了張椅子,大馬金刀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宋長鏡身邊還站著那位離開白玉樓的墨家鉅子。

    宋長鏡當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殺試圖潛逃的一抹虹光,大驪藩王一拳砸散了那道白虹。

    之後宋長鏡與那抹身影在西北外城一帶,酣戰一場,拳罡恢弘,一陣陣寶光四起,照徹夜幕,甚至比起萬千燈火加在一起還要光明,一戰過後,房屋建築毀去千餘棟,死傷近萬人,哀嚎遍地。

    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之後,皇帝陛下已經去往披雲山的大驪京城,變得氣氛微妙至極,恐怕就算當天藩王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我宋長鏡就是大驪新帝,都不會有太多中樞重臣感到震撼。

    京城之內,人人自危。

    距離大驪京城並不遠的長春宮,陸陸續續有祖師輩分的大練氣士,從京城返回門內,雖然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氣,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長春宮大體上依舊安詳如舊。一座高山半山腰處的茅屋內,某位脫去一襲華貴宮裝的婦人,望著一道道飛掠身影落入長春宮各處,她有些哀怨和憤懣,是哀怨自己從下棋人淪為了旁觀者,而且還是那種遠離棋盤的那種可憐人,更憤懣自己竟然錯過了這樁注定會名垂青史的盛事。

    婦人咬牙切齒,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郎笑著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邊風這麼大,屋子裡才暖和,等到風小了,再看看也不遲。」

    婦人反手握緊兒子的手,眯起那雙充滿鋒芒銳氣的漂亮眼眸,低聲道:「和兒,娘親一定把本該屬於你的東西,加倍拿回來!」

    少年有一張彷彿天生稚氣純真的容顏,看似天真無邪道:「可是娘親,陛下不是告訴過我們,東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給,沒有我們想不想拿的份嗎?」

    婦人嘴唇微顫,似乎在悲苦欲哭,長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悅。

    ————

    同樣是長春宮,在另外一座山頭的高樓內,一位船家女出身的卑賤少女,正在聽著師父講述大驪京城內剛剛發生的慘烈戰況。

    少女托著腮幫,趴在桌子上,聽得聚精會神,桌上擱著一隻瓷瓶,裝有少女剛從樹上剪下的兩三枝桃花。

    可是最後,少女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在家鄉遇見的那位青衫讀書郎,他的模樣幹乾淨淨,像是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的紅燭鎮大泥塘水面上,飄過的一片春葉。

    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過的白衣男子,只記得當時好像他走得些悲傷。

    少女心不在焉,然後被長春宮的那位太上長老,輕輕敲了一下額頭,駐顏有術的婦人微笑道:「想念家鄉了?」

    少女有些心虛,便紅了臉。

    人面桃花相映紅。

    ————

    在寶瓶洲和俱蘆洲之間的廣袤大海上,有大魚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處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魚之上,哪怕只是住著最簡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當扎眼,加上母女二人,一個體態豐腴,是熟透了的世俗婦人,少女婀娜多姿,眼眸靈氣,哪怕做不得明媒正娶、需要山盟海誓的神仙道侶,在一般宗門當個丫鬟僕人肯定綽綽有餘。

    所以佔地廣闊如一座小鎮的大魚背脊之上,哪怕一家三口幾乎從不出門欣賞海景,仍是讓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起了覬覦之心,跨越兩洲的旅程相當漫長,若是能夠找點趣事,何樂不為?

    好在人多眼雜,因為這條承載著無數貨物的跨洲大魚,又有一位九境仙師和七境武夫聯袂坐鎮,所以一些個蠢蠢欲動的青壯練氣士,吃相不敢太過難看,一開始想著財帛動人心,怎麼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師的親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否則也不至於住著最廉價的房間,因此有人就藉著客套寒暄的機會,敲響房門,坐下喝茶的時候,洩露出一些隱晦的暗示,結果把那個婦人嚇得臉色慘白,倒是婦人的女兒,滿臉冷笑,說等她爹回來再說。

    當時門外廊道還站著好些個同道中人,其中還有一位中五境的資深練氣士,而且還是腰間懸劍的劍修!這種事情當然不需要他親自出面,太跌價,至於兩碟野菜的第一口,肯定是他來品嚐,至於之後如何,看他心情,要不要賞給身邊的狗腿幫閒們。

    結果等到去買吃食的憨厚漢子回來,聽到這麼個事後,既沒有戰戰兢兢,也沒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裝著最簡單午餐的食盒後,只說出去聊。

    婦人欲哭無淚,少女握住娘親的手,說沒事兒,有爹在呢。

    婦人一下子就哭出來,說了句讓少女心酸的言語,「我是怕你爹給人打啊。」

    漢子跨過門檻後,輕輕關上門,抓雞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頸,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撥臉色微變的俱蘆洲練氣士,那名最不動聲色的六境劍修身邊,有人剛要說些恫嚇言語,卻發現自己喉嚨滾燙,像是被塞進去了一塊炭火,滿臉漲紅,雙手摀住脖子,嗚嗚呀呀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漢子隨便丟了奄奄一息的手中練氣士,對那名劍修問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甚,宗門名字是什麼?」

    劍修冷笑道:「我們可是什麼都沒做,擅自啟釁私鬥,按照這艘渡船的規矩,你是會被丟下海的。」

    漢子根本懶得廢話,一拳打斷那名劍修的長生橋,將那把根本來不及出招的本命飛劍,強行「連根拔出」氣府,在手心輕輕握拳,將其瞬間捏爆。

    劍修七竅流血地倒地不起。

    其餘修士幾乎同時跪地求饒。

    但是一切動靜聲響,早已被漢子運用武道神通,全部隔絕在那座房屋的門外。

    漢子淡然道:「將這名劍修的根腳來歷,還有你們各自姓名幫派一起報上來,吃過我一拳之後,我以後自會找你們老祖宗的麻煩。」

    有人心思微動,故意胡說瞎謅了一個名字幫派,漢子武道修為近乎通神,對於練氣士的心湖漣漪,觀若洞火,一清二楚,當場就一拳打碎那名練氣士長生證道的根本,漢子沒好氣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還願意好好跟你說話,那你們就好好聽。」

    其餘人等一個個如喪考妣。

    坐鎮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趕來。

    修士是一位氣勢威嚴的老者。九境為練氣士金丹境,山上俗語,「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是成功破開八境龍門境的天之驕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譽為鯉魚跳龍門後,化腐朽為神奇的「點睛之筆」,整座氣海凝聚濃縮為一顆滴溜溜旋轉各處氣府的金丹,結丹的體內意境,修士之間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結丹時氣勢宏偉,甚至會引來天地異象。

    金丹境大修士各自的「丹室」之間,大小有著巨大差異,優劣也有雲泥之別。但也存在著「大而空」、「小卻妙」等特殊情況,天意難測,莫過於此。

    七境純粹武夫則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懸佩一柄大腰刀。

    金丹境老修士看著廊道理的慘況,勃然大怒,正要拿規矩壓人。

    七境武夫輕聲提醒道:「洪老,此人最少八境武夫。」

    魁梧老人還不忘加重語氣,重複了兩個字,「最少!」

    老修士迅速觀察了一下自己與那漢子的間距,反正絕不會超過十丈,這讓他有些為難。

    十丈之內,跟一位最少八境的純粹武夫廝殺搏命,一點都不有趣。

    好在漢子沒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說了一遍。

    然後有不長眼的傢伙覺得有了底子,悲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劍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風,他的本命飛劍都給那瘋子,從唐休風的體內硬生生拔出來,給徹底捏爆了!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會放過他的!」

    若是沒有這個提醒,金丹境老修士還不好下定決心,結果這麼一說,趕緊打量了一下地上劍修的慘淡氣象,老修士嚥了嚥口水,這下子終於可以確定,那個出手狠辣的漢子,不但是最少八境遠遊境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最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極有可能摸著了山巔境的門檻,否則無法將一名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輕鬆毀掉。

    老修士行禮道:「放心,此事我們秉公處理,一定給前輩一個公道。」

    漢子點點頭,然後想了想,對那些呆若木雞的傢伙說道:「那一拳先欠著,我回頭找你們老祖宗收賬好了。」

    漢子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皺眉道;「你們可別殺人滅口,這樁事情,我自有計較。」

    老修士無奈笑道:「我們不會如此行事。」

    漢子不再說話,走回自己房門前,敲了敲女兒故意栓上、用來安慰娘親的屋門,說道:「柳兒,是爹。」

    少女腳步輕盈地打開房門,漢子進屋後就帶上了門,婦人快步上前,臉上還有淚痕,「李二,怎麼樣,沒被人欺負吧?有沒有哪裡被打了?需不需要擦點藥膏?」

    漢子撓撓頭,憨憨笑道:「沒呢,船上那邊管事情的人剛好路過,我就趕緊把事兒跟人家一說,嘿,你猜怎麼著,人家很講道理,就把那些人趕走了,還要他們以後不許靠近咱們仨,所以沒事了,我就說嘛,出門在外,還是好人多一些。」

    少女李柳忍住笑意。

    爹這趟遠遊沒白走,都學會滿嘴瞎話了。

    婦人這才微微放下心,使勁拍著胸脯,顫顫巍巍的,「幸好幸好。」

    漢子只是笑著,安安靜靜凝視著自己的媳婦。

    婦人想歪了,狠狠擰了一把漢子的腰間硬肉,低聲埋怨道:「女兒還在呢,也管不住狗眼!」

    漢子悻悻然,還是撓頭。

    晚上,海上生明月。

    少女李柳站在欄杆旁,遠眺那輪圓月。

    楊老頭曾經說過,她天資好,李槐有洪福。

    何謂天資?

    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

    她當初在山崖書院對大驪國師做出那個挑釁動作,不是少女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少女最知道天高地厚。

    在少女單獨房間的隔壁。

    婦人也是個心大的,事情過去後,立即就沒覺得啥委屈了,該吃吃該睡睡,這會兒就已經呼呼大睡了。

    李二躺在她身邊,聽著聽著婦人的鼾聲如雷,輕輕握住她的手。

    漢子緩緩閉上眼睛。從來不會說什麼膩人的情話,他也說不出口那些,好在媳婦也不愛聽那些。

    媳婦好,兒子好,女兒好,就是他這個當爹的不咋的,漢子閉著眼睛笑起來,偷著樂呢。

    ————

    以靈氣充沛著稱於世的書簡湖,碧波萬里,風景宜人,湖內有千餘島嶼,星羅棋布,約莫半數都有品秩高低不一的練氣士佔據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峽島,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府邸所在。

    劉志茂修的是旁門道法,他的真君頭銜,雖然不是王朝的正統敕封而來,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劉志茂的道法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戰中得到證明,由於劉志茂的口碑實在不堪,所謂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卻只能算是泛泛之交,而門內弟子,良莠不齊,並無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輕俊彥,可劉志茂仍然能夠佔據書簡湖的青峽島,完全可以說是以一己之力,在虎狼環視當中,屹立不倒。

    劉志茂在那趟北上遠遊之後,可謂春風得意。

    因為他帶回了一位對外宣稱是關門弟子的小傢伙,屁大一個孩子,虎頭虎腦的,一開始誰都把他當做一隻走了狗屎運的小土鱉,孩子也嘻嘻哈哈,彷彿渾然不覺那些或鄙夷或陰森的眼神視線。尤其是劉志茂的開山大弟子,對這個師父的關門弟子,最是不順眼。

    後來青峽島上上下下,跟孩子相處久了,才知道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壞種,不但小小年紀就擅長裝痴扮傻,而且極其記仇,頗有師父劉志茂的風範,驗了那句老話,上樑不正下樑歪。

    在去年年末,青峽島就惹出了一樁驚動整個書簡湖的大禍事,而這個孩子正是罪魁禍首之一。

    青峽島上雖然是劉志茂一家獨大,但是也有幾個附庸小門派,除此之外,截江真君還盛情邀請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終年享樂,可一旦出手,必然斬草除根。

    至於附近幾座島嶼的島主,也是一撥正邪不定的狠辣貨色,全是硬生生殺出血路的野修散修,名叫顧粲的孩子身邊,還跟著他的娘親,是個資質平平、無法修行的尋常婦人,但是生得委實誘人,於是劉志茂的客卿當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取婦人做通房女子,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戰力極強,百餘年經營拉攏,隱約之間自成山頭,便是劉志茂都要忍讓三分。

    此人生平最喜歡以美婦雙峰作為取暖火爐,所以他的婢女,所穿衣衫與其她女子都不一樣,衣襟領口處開得極大,以便他伸手入內,那些嫵媚女子,被笑稱為「開襟小娘」。

    劉志茂對此表現得十分微妙,既不拒絕也沒贊成,就裝聾作啞。

    然後一天藉著酒勁,此人大步闖入婦人所在的宅院,一腳踹開大門,入了屋子,扛起婦人就要回家雲雨快活一番,肆意大笑,無人膽敢阻攔。

    那會兒,劉志茂的大弟子,剛好找了個由頭將婦人的獨子顧粲支開,騙到了青峽島後山,說是要在瀑布處代師授藝,要傳授給他一門密不外傳的道家高深口訣。

    結果當那名老客卿剛扛著美婦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將肉感十足的美人丟到床上生吞活剝了。

    那一刻,不僅僅是他,甚至不光是青峽島,整個書簡湖的大練氣士,都察覺到了異樣。

    一時間湖水翻騰,大浪拍天,氣機絮亂,駭人至極。

    以至於兩位閉關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關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敢不惜犯眾怒,興風作浪,打亂書簡湖渾厚異常的山水大氣運。

    然後所有練氣士都目瞪口呆望向青峽島那邊,心神震撼。

    一頭渾身龍氣的蛟龍之屬,從書簡湖青峽島附近緩緩抬起一顆巨大頭顱,死死凝視著某座宅院。

    青峽島山頂,有個滿臉戾氣的孩子,與他應該尊稱一聲二師姐的女子並肩而立,孩子眼神充滿了恨意,望向那條頭一次浮水出面的恐怖蛟龍,發號施令道:「小泥鰍!吃吃吃,把他們全部吃了!一個都不要留,一個都不要逃了!我娘親要是受了丁點兒委屈,我就打死你!」

    然後那天,那個客卿在內的一棟豪宅大院,連同數十位嬌媚動人的開襟小娘,百餘人,全部被那頭土黃色的蛟龍給吞入腹中,滿地鮮血,不計其數的殘肢斷骸,簡直就是人間煉獄。堂堂九境大修士的客卿,一開始還不信邪,在府邸上空與那條龐然大物一番拚死抵禦,仍是力戰不敵,法寶盡出,竟是無法撼動那條畜生絲毫,只惹來畜生更加暴躁的殺意,最後將整條身軀躍出湖水,掠向天空,將那名試圖逃竄的客卿一口咬斷身軀,攔腰截斷的上半身軀哀嚎著墜入湖中,又被尾隨而至的土黃蛟龍張嘴咬住,最後它的身軀大半潛入湖水,頭顱和脖頸浮出水面,大嘴緩緩咀嚼,發出一陣陣瘆人的聲響,這個動作,對整座青峽島都充滿了挑釁。

    它那一雙比燈籠還要大的冰冷眼眸之中,散發出近似人類的促狹笑意。

    山巔的孩子獰笑道:「好好好,小泥鰍,再去將那個王八蛋大師兄一併吃了,誰敢攔你,一併吃掉!」

    哪怕是給顧粲通風報信的女子,站在孩子身邊,也感到了一陣寒意,被小師弟顧粲的殺性之大,給結結實實嚇到了。

    截江真君劉志茂突然出現在山巔,和顏悅色道:「你的大師兄雖然有錯,但是師父會好好責罰他的,你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顧粲笑了,「師父,你要麼打死我,然後由著小泥鰍在這裡胡鬧,要麼就少個徒弟而已,師父你老人家弟子幾十個,差一個不算什麼嘛,以後我有幫著師父揚名立萬,莫說是死了個大師兄,便是二師姐一起沒了,也不重要嘛。」

    笑臉燦爛的孩子,高高揚起腦袋,直直跟老人對視,笑問道:「師父,你說呢?」

    劉志茂臉色陰沉不定,最後驀然哈哈大笑,臉色慈祥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這孩子,有師父當年的風采,好,很好。」

    顧粲笑眯起眼,「放心,師父,你以後想要殺誰,我是你的關門弟子,肯定都聽師父的,反正小泥鰍也喜歡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來特別大補,小泥鰍高興得很呢。唉,小泥鰍也真是的,出了家鄉就長得這麼快,就連師父你老人家的那隻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養在大湖裡,師父,你還有沒有更大的碗啊?」

    劉志茂笑著搖頭。

    孩子呵呵乖巧笑著。

    唯獨那個二師姐,毛骨悚然。

    被顧粲暱稱為小泥鰍的龐然大物,隨後又將苦苦哀求的青峽島大師兄吃掉,巨大身軀在島上犁出一道道溝壑,蛟龍不但吃掉了那人,附近一些不怕死的看客,或是來不及逃脫的僕役丫鬟,一起吃掉,約莫是嫌棄一些凡夫俗子不好吃,撕碎身軀後便丟在一旁,它盡興而歸,搖搖擺擺返回書簡湖,滿嘴鮮血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那一晚,孩子陪著心驚膽顫的婦人一起在院子裡賞月。

    顧粲吃著月餅,含糊不清道:「娘,別怕啊,以後沒人敢欺負你的。」

    婦人環顧四週一番,然後眉眼低斂,將孩子摟過抱在懷中,壓低嗓音道:「粲粲,以後跟你的小泥鰍說話,別那麼凶。」

    顧粲依偎在娘親溫暖的懷抱裡,只有在這個時候,孩子才會沒那麼戾氣陰沉,才略微像個正常孩子,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鰍跟我心意相通,我對它的好,它曉得的,我們關係好著呢。就算是姓劉的……」

    婦人趕緊伸手摀住孩子嘴巴,一手拿起月餅,柔聲道:「吃月餅,少說話。」

    顧粲拍了拍肚子,「娘親,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鰍,整天就想著吃吃吃,跟一隻大飯桶似的。」

    婦人柔柔笑著,輕輕撫摸孩子的腦袋,抬頭望著月色,婦人的眼眶有些濕潤,「粲粲長大啦,能夠保護娘親啦。」

    孩子突然有些委屈,撅起嘴巴,自言自語道:「陳平安,我就說嘛,小鎮裡和小鎮外,除了你,都是壞人,你還不信!」

    顧粲掙脫開婦人的懷抱,跳到地上,雙手環胸,老氣橫秋道:「娘親!我可是答應過陳平安,要給他找十七八個稚圭那麼模樣的女子,下次他來青峽島,我就一起送給他,娘親,你說好不好?」

    想起那個泥瓶巷少年,心底既有愧疚又有暖意的婦人,掩嘴嬌笑,嫵媚動人,「好好好,你高興就好。」

    顧粲一下子病懨懨沒了先前氣勢,「娘親,如果陳平安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生氣,我咋辦啊?」

    婦人打趣道:「呦,我家粲粲還有怕的人啊?」

    顧粲紅著臉,哼哼道:「我可不怕陳平安,我是……」

    說到這裡,到底還是孩子的顧粲,一下子紅了眼睛,低著頭,狠狠抹著眼睛哽咽道:「就是覺得陳平安在的話,才不會讓人欺負我們……我就是想陳平安了,他什麼都會幫著我的,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是好人……」

    婦人不知如何安慰兒子,因為她自己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

    ————

    ————

    天下牌坊集大成者,潁陰陳氏是也,以至於天下儒家將「醇儒」二字,單單給了潁陰陳氏。

    這一支由中土神洲遷往南婆娑洲的陳氏,在當初那場浩浩蕩蕩的衣冠四渡中,其實並不矚目,因為當時這一支潁陰陳氏,只是中土「義門陳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葉最少,這一切等到紮根婆娑洲後,尤其是當那位兩袖清風、肩挑日月的老祖橫空出世,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座學宮,一座書院,全部建造在潁陰陳氏的家族土地之上。

    一座座牌坊樓,隨著一代代潁陰陳氏子弟的出類拔萃,建功立業,著書立言,得以連綿不絕地矗立起來。

    所以每一位進入潁陰陳氏的客人,或是遊學至此的讀書人,或是慕名而來的碩儒文豪,或是下榻於此的帝王將相,必然要首先經過那條佈滿牌坊樓的道路,無一例外,面對這份輝煌家業,都會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

    潁陰陳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了哪怕老祖宗親口傳下,他讀書讀出來的那輪肩頭大日,給人借走百年,仍是無一人覺得丟人。

    一位家鄉遠在寶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學,是家族嫡系女子陳對親自帶來的,家族上下,沒有人因為少年的貧寒出身而嘲笑,甚至沒有知曉少年原來天賦異稟後,而刻意熱情,從頭到尾,心平氣和,以禮相待。

    這讓姓劉的高大少年心安了幾分。

    少年就是劉羨陽,那個曾經對著最要好的朋友,揚言要一定不要死在家鄉那麼小地方的陽光少年。然後他離開家鄉後,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還要高的大山,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會有無數長有翅膀的五彩飛魚在海上翱翔,會有各種精怪出沒在雲海之中,甚至還有浩浩蕩蕩的御劍仙人,在空中瀟灑遠遊。

    他一開始不是沒有擔心,擔心這個什麼醇儒陳氏,是跟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一樣,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劍經,那部能夠讓他醒也練劍、夢也練劍的奇怪劍經。

    但是劉羨陽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當他踏足陳氏家族後,一位氣度儒雅的老人,據說是潁陰陳氏的掌寶老祖,就一口氣送給他一把由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摺扇,這種神霄竹珍稀至極,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間生長於底下的精怪鬼魅,全部畏懼神霄竹製成的法器。

    一隻品相極高的吃墨魚,此物被世族仙家飼養在筆洗之中,吃墨為生。百年後背脊生出一條金絲脊線,五百年後有望成為墨龍,成為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墨寶」,幾乎所有書香門第都會豢養此物,但是吃墨魚對墨汁的要求極高,否則寧肯餓死自己也不願遷就。

    最後還有一縷翻書風。

    劉羨陽清楚記得,當時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家族嫡女陳對,在看到那縷清風後,也大為意外,甚至還有些淡淡的嫉妒。

    對於這些,劉羨陽當然很喜歡,但是遠遠談不上欣喜若狂。

    劉羨陽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還是那部劍經,所以劉羨陽每天除了按時去陳氏學塾聽課,就是待在宅院內修行劍法。

    高大少年既然見過了高山和大水。

    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去御劍越過大山之巔,去御劍走到大水盡頭!

    他總有一天,會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傢伙,可以跟他吹噓外邊的天大地大。

    劉羨陽有些時候會有些擔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鎮,陳平安會不會已經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莊稼漢,早已娶妻生子?劉羨陽當然不會這樣就不認他這個兄弟,但是劉羨陽很怕很怕那個時候,兩人可能是坐在青牛背上,聊著聊著,聊過了兒時的糗事,最後就變得沒話說了。

    有些心裡話,當時劉羨陽故意走得很匆忙,刻意避開了陳平安,因為害怕自己在分別的時候,會不爭氣地流眼淚,給陳對這些外人笑話,會瞧不起他劉羨陽,而且那些心裡話,是一些服輸的言語,劉羨陽當時還是有些彆扭的,所以到最後什麼都沒有說。

    現在劉羨陽很後悔。

    他應該大大方方告訴陳平安,除了燒瓷一事,你不如我,其餘我劉羨陽教給你陳平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釣魚,木弓,上山下套子,翻山越嶺,哪一件事情,你陳平安最後都比我劉羨陽做的更好?

    潁陰陳氏的家族,方圓百里之大,劉羨陽有空的時候,就會去一口氣走到那條道路,經過一座座牌坊樓,走到一條大江之畔,在一處類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著獨自發呆,一坐就能坐上半天光陰,這對於發奮練劍的高大少年而言,實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這天暮色裡,劉羨陽又枯坐了兩個時辰,猛然回神後,打算起身返回,返程還有十數里路要走,而且方圓千里之內,如果沒有意外,不許任何人御風凌空,將相公卿需要下馬而行,這條雷打不動的陳氏規矩,已經傳承了千年之久。

    出了家族,可能還是會有一些陳氏子弟,在外邊有著驕縱之氣,甚至會做一些違背禮儀的壞事,畢竟家族太大了,難免魚龍混雜,但只要是在家族內,全部不敢有絲毫踰越規矩。尤其是每年祭祖時分,無數陳氏子孫紛紛趕回,道路之上,全是行人,對,就是行人,而且大人幾乎全是讀書人的儒衫,腰懸玉珮,簡簡單單的裝束。

    劉羨陽遠遠看過一次,玉珮敲擊,聲音琅琅。

    這讓少年大開眼界,比起看到高山大水,還要來得震撼人心。

    劉羨陽剛站起身,就發現一位身材消瘦的白髮儒士緩緩走上石崖,劉羨陽作揖行禮,看不出是否君子、賢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後笑著還禮。若是在婆娑洲別的地方,君子賢人那是相當稀罕的存在,可在這人才輩出的潁陰陳氏,若是沒有一個賢人之身,簡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老人站在劉羨陽身旁,望向大江滾滾而流,輕輕跺腳,踩在石崖上,笑著開口道:「知道這塊石崖的名字嗎?」

    劉羨陽只得停下腳步,搖頭道:「不知。」

    老人笑道:「書上記載,潁陰陳氏江崖有石,狀甚怪,名為山鬼。曾經有一位詩仙在此吟過詩詞的,只可惜沒有流傳開來,實為憾事。一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

    老人自顧自吟誦著那篇不曾傳世的詩詞,滿臉惆悵,充滿了緬懷意味,「『神交心許,待萬里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其實這篇詩詞,在那位詩仙的眾多詩篇當中,算不得最上乘,可是我當時就站在你那裡,詩仙就站在我這裡,我那會兒年紀小嘛,聽過之後,就覺得真是好,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覺得好。」

    劉羨陽可沒聽出什麼好壞,又不願壞了老人的興致,只好沉默。

    偏偏老人轉頭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劉羨陽只好老實回答:「不知道。」

    老人笑著點頭。

    劉羨陽繼續沉默。

    老人又問,「你是在這裡求學吧?覺得氛圍如何?」

    劉羨陽想了想,「很好。」

    老人還是問,「好在哪裡?」

    劉羨陽有些無奈,敷衍道:「什麼都好。」

    老人開懷大笑。

    劉羨陽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剛要行禮告別,老人像是個天底下最喜歡問問題的人,「我看你是練劍之人,那麼練劍可有疑惑之處?」

    劉羨陽倒是沒怎麼害怕和猜疑,畢竟這裡是潁陰陳氏的地盤,但是交淺言深是忌諱,放之四海而皆準,這個他當然懂得,所以笑著搖頭:「不曾有。」

    老人微笑道:「善。」

    說出這個字後,老人有些感慨,自己作為不計其數的亞聖門生之一,說此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個傢伙如今把這個字當做了口頭禪,那真就有點荒誕不經了,偏偏說得好像比自己還順溜。

    劉羨陽告辭離去。

    老人目送高大少年離去,收回視線後,望向江水,兩袖有清風,微微扶搖。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劍遠遊他鄉。

    夜幕降臨,月牙掛枝頭。

    老人肩頭亦有一輪小小的明月。

    老人姓陳名淳安。

    ————

    一堵高聳入雲的城牆之中,一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橫就是一條寬敞大道。

    在這條「道路」上,燃起一堆熊熊篝火,圍著六位年輕人,最大的不過是及冠之年,更多只能算是少年少女。

    無一例外,全部是劍修,或者懸佩腰間,或者橫劍在膝,或者背負身後。

    火光映照出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人人神采煥發,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人人劍氣流瀉,一身遮掩不住的洶湧殺意。

    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歲數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跡斑斑的長衫,卻給人素潔之感,雖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干乾淨淨的溫厚氣質,配合幾乎凝如實質的滿身劍氣,讓人倍覺驚豔。

    少女英氣勃勃,眉如狹刀,鋒芒畢露。

    她盤腿而坐,橫劍在膝,單手托著腮幫,眺望高牆以南,眼神凌厲。

    雙方大戰暫且告一段落。

    下一場攻守,必然會更加慘烈。

    一位胖子少年劍修,圓嘟嘟的臉龐,笑起來雙眼就會眯成一絲縫,看似人畜無害,但是殺氣之重,屬他最濃,喝著烈酒,隨手遞給身旁的獨臂少女後,抹嘴笑道:「如果不是阿良丟過來的六把劍,咱們這次未必活得下來,嘿嘿,下次便是阿良要我暖被窩,小爺我也洗乾淨屁股答應下來!」

    胖子少年重重拍了一下腰間佩劍,劍身篆刻有二字劍名,紫電,出劍之時,紫電縈繞,銳利無匹,極為不凡。

    其餘五把,分別名為經書,鎮嶽,浩然氣,紅妝,雲紋。

    胖子身邊的那位,神色木訥的斷臂少女,默然喝酒,纖細身姿卻背著一把大劍,她沒有挑選那把名字秀氣、劍身也漂亮的「紅妝」,而是選擇了最為寬厚巨大的「鎮嶽」。

    年紀最長的那位,不像劍修更像是讀書人的傢伙,則是選擇了一見鍾情的「浩然氣」。

    獨臂少女將酒壺拋給坐在對面的少年,他臉色黝黑,滿臉疤痕,他懸佩著那把「紅妝」。

    面容猙獰醜陋的少年接過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馬上被一個面容俊美的少年罵道:「姓董的,幹你娘咧,給你祖宗留點行不行?」

    醜陋少年還犟上了,就要打算喝第三口,身邊那俊美少年氣得就要打賞一記老拳,他是唯一一個擁有兩把佩劍的傢伙,一把經書,一把雲紋,一同疊放在大腿上,只是雲紋劍好像失去了劍鞘。

    醜陋少年抬起胳膊,擋住拳頭,可是被一拳砸中後,身體搖晃,灑了滿臉酒水,一下子就凶性爆發,轉頭怒目相視,俊美少年亦是針鋒相對,「怎麼,想要干架?!要他娘的不是你廢物,小蛐蛐會為了你死在南邊?」

    醜陋少年瞬間紅了眼睛,氣得嘴唇鐵青。

    眉如狹刀的少女輕喝道:「都閉嘴!」

    當她出聲後,醜陋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還默默將酒壺遞給後者。

    少女站起身,冷聲道:「雲紋和酒壺一起給我。」

    俊美少年悻悻然遞過去劍和酒。

    她走到「道路」邊緣,下邊就是懸崖萬丈,罡風猛烈,充斥於天地之間的絮亂劍氣、凶悍劍意,更是無處不在。

    而且在這座仁義道德沒半點用的蠻荒天下,空中懸掛著三個月亮,有圓月,有半月,還有月牙,所以說在這裡,道理是講不通的。

    一切只靠手中劍!

    少女一手持無鞘長劍,一手抬臂提著酒壺,壺口朝下,澆在那把長劍身上,輕聲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後五人,幾乎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傷感之後,很快就驅散心頭愁緒。

    在這裡,只要戰事一起,哪天不死人?!

    他試探性問道:「寧姚,先前咱們一人一把劍,六個人剛剛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著那把雲紋?」

    「不用。」嘴唇乾裂卻難掩容顏的少女,將手中飲過酒的長劍拋還給俊美少年,她面朝南方,一路往南,就是蝗群一般的妖族大軍,不斷從這座天下蜂擁而至,駐紮在一起,而且很快就會對這堵高牆展開下一輪攻勢。

    少女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來。

    「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哈,這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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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二百零七章 天上掉下個……人

    沾魏檗的光,陳平安住在了一處盡顯豪奢的地方,雕樑玉棟,房間之多,裝飾之精,讓陳平安覺得莫不是皇帝老爺住的地兒,也不過如此?

    除此之外,鯤船那邊還安排了兩位婢女,名為春水、秋實,一個體態豐腴,一個纖細苗條,截然不同的身段,卻是同胞姐妹,有著形似且神似的容顏。

    她們負責伺候貴客陳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順眼,言語輕柔,讓陳平安十分不適,陳平安哪裡消受得起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兩位少女如何勸說,陳平安還是堅持己見,以至於夜幕降臨,陳平安討要了洗腳盆,將佈滿老繭的雙腳放入滾燙熱水當中,兩位少女就站在不遠處,眼神幽怨,陳平安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好說歹說才勸服她們去外邊屋子休息,陳平安如釋重負,踩在洗腳盆裡,環顧四周。

    兩位少女坐在外屋,湊近腦袋,輕輕柔柔的嘰嘰喳喳,用俱蘆洲的家鄉方言,軟軟糯糯說著閨房話,好奇猜測少年的身份,為何能夠讓管事老爺如此刮目相看,賞賜下了一塊天字號腰牌;說著道聽途說而來的大驪風土人情,以及腳下這座東寶瓶洲在今年新春裡的奇人趣事;說著某些府邸仙子今年露面時,身上所穿的衣裳霞帔、青神山綠衣,是如何契合她們的氣質,頭頂戴著的龍宮出產的珠釵,真是珠光寶氣,是怎麼個好看。

    桌上擱著一隻青瓷盆,層層疊疊裝滿了新鮮瓜果,清香瀰漫,來自北俱蘆洲各大山頭,高價購得,還散發出淡淡的靈氣。

    風韻迥異的孿生少女,只敢偷瞥幾眼,萬萬不敢擅自伸手去拿。

    當陳平安的腳步聲響起,春水、秋實兩位少女立即站起身,恭敬肅立,等待吩咐,瞥見少年還是踩著那雙草鞋,哪怕在屋內仍是不願摘下背後劍匣,少女眼角餘光微微交匯,雙方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譏諷。

    再說了,這艘打醮山鯤船,每年載人載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兩位少女作為天字房的頭等丫鬟,見多了奇奇怪怪的練氣士老爺,她們甚至會覺得少年容貌的大驪貴客,說不定就是四五十歲的年齡了,這在山上實在太常見,出門遠遊,瞧著年紀越小的角色,越要小心,千萬別輕易挑釁。

    秋實去端起洗腳盆出門倒水,春水笑著詢問陳平安是否去聽琴,今夜鯤船有一位師門與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黃粱閣仙子,會應邀撫琴,天字房的貴客無需花錢便能去往單獨廂房。陳平安當下還背著那把阮邛鑄造的「降妖」,當然不願拋頭露面,婉言拒絕。這讓春水有些失落,畢竟若是貴客陳平安願意動身,哪怕附庸風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實可是真的喜歡那些位仙子的琴曲,就能夠順勢「洗耳」了。

    俱蘆洲黃粱閣多是女子修士,幾乎人人擅長琴棋書畫茶,將某一門手藝鑽研到精絕境界的仙子,就會獲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譽,鯤船上這位仙子的琴聲,便能「洗耳」,一是讚譽她手底下流瀉而出的琴聲,悅耳動聽,二是「洗耳」一事,貨真價實,琴聲入耳,確實可以洗滌耳部竅穴的陳年積垢。

    春水與秋實涉足修行已經七年,受限於資質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練氣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記名弟子,所以哪怕琴聲「洗耳」效果微小,但是兩位少女仍是不願錯過一絲積攢修為的機會。

    陳平安不知其中關節,或者說以他的謹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實情,多半也不會因此去聽什麼琴聲,他一個連古琴都沒見過的純粹武夫,又有重寶在身,哪敢招搖過市。

    兩位少女什麼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這間天字號房的一座廂房,然後三個人就這麼面面相覷,陳平安便愈發羨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位置上,雙方一定談笑風生了,哪裡會有如此尷尬的氛圍。

    其實春水秋實並不尷尬,反而覺得新奇,畢竟眼前少年這種客人,還是少見,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屬於那種性情乖張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掃每個房屋死角,棟樑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還不願意她們幫忙,好像有一點兒灰塵,都會落在了心坎上。

    還有客人很怕黑,會自己從方寸物裡掏出一顆顆碩大皎珠,桌上也擺,床上也放,光線亮得刺眼。

    更有乾枯老叟,帶著一群臭氣熏天的乾屍,乾屍俱是婦人,偏偏個個穿紅戴綠,塗抹脂粉,行動自如,只是不會言語。場景無比瘆人,嚇得兩位婢女睡在廂房內,一晚上沒敢閉眼睡覺,生怕一個不留神,天亮時分自己就成了乾屍之一。

    陳平安總覺得乾瞪眼不是事兒,又不好當著外人練習劍爐立樁,只好硬著頭皮率先打破沉默,用並不流利的寶瓶洲雅言問道:「春水、秋實姑娘,你們打醮山在俱蘆洲的哪裡?」

    一開話匣子,陳平安就發現氣氛融洽了許多,因為那兩位少女彷彿天生就是擅長閒聊的,之後幾乎就輪不到他插嘴,只需要豎耳聆聽就行了,以至於陳平安客氣邀請她們拿瓜果解渴,少女都紅著臉答應了,一個低頭側臉吃著,另外一個便給陳平安解釋打醮山,一個說累了,另外一位少女便接上話頭,讓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打醮山是俱蘆洲的本土大派,位於西南方,雖然如今並無上五境大練氣士坐鎮,長達兩甲子光陰,以至於按照規矩,自己摘掉了宗字頭銜,從打醮宗降為祖師開山時的打醮山,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闊過的,巔峰時期,曾經有兩位上五境神仙,呼風喚雨,名動一洲,雖然兩位宗門中興的祖師爺,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即俗稱的十一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兩玉璞,仍是極為光耀的存在。

    兩位少女雖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卻有著極為旺盛的榮譽感,跟陳平安說了許多宗門祖師的傳奇事蹟,有人在跨洲航程過程中,遇上成群結隊的深海凶獸,力戰退之,劍光燦爛,勝過了海上明月。歷史上還有一位祖師爺最擅長雷法,從西南一路遠遊至俱蘆洲的東北邊境,贏得了「神霄天君」的綽號,斬妖除魔無數,至今俱蘆洲還有無數百姓感恩,家中豎立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斷。

    陳平安對於那些光輝事蹟,聽過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並不深思,但是對於十一境玉璞境這個說法,很感興趣,就忍不住開口詢問。因為宗門出現過上五境,婢女春水哪怕是二境練氣士,仍是曉得諸多事情,她便說了些自己知道的內容,說那傳說中的玉璞境玉璞境可謂練氣大成,返璞歸真,身軀體魄趨於圓滿,渾如金玉之資,無需法寶傍身,天然能夠水火不懼、邪祟不侵,正常情況下,壽命從五百年到千年不等。

    故而人間的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對玉璞境修士而言,實在很難提起興趣。

    春水說到這裡,吃完一顆翠綠瓜果的秋實,不小心打了個飽嗝,臉色微紅,羞赧難當,給姐姐春水輕輕瞪了眼,為了將功補過,秋實趕緊接著為陳平安解釋道:「陳公子,奴婢還聽人說起,躋身上五境之後,練氣士已經不用擔心離開洞天福地,被天地間的污濁之氣,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蝕體魄,自身靈氣的累積逐漸達到一個瓶頸,所以山上修行山下修行,已經區別不大,遠比第十境元嬰境界修士的『不動如山』,要更為靈活隨意。」

    說到這裡,秋實眼神痴迷道:「世間所有女子練氣士,最夢想著躋身這個境界啦,因為只要到了第十一境,就能夠擁有一次改變,或者說美化原貌的機會,並且保證『不壞氣數』,所以許多原本十境的女子,哪怕本是白發蒼蒼的老嫗婦人,都可以重返年輕,而且之後青春常駐,容顏至死不變。」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老百姓忌諱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證『不壞氣數』?」

    婢女秋實無言以對,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風光,哪裡是她一個二境練氣士能夠知道的。

    姐姐春水心思更加細膩,也更願意多想一個為什麼,便笑道:「陳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斷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說出來僅供公子參考,世俗凡人,打從娘胎起就成為『定式』的面相,確實涉及到一個人氣數,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諱破相,並非沒有理由。但是練氣士的破相,在躋身中五境後,其實就已經不太容易出現了。至於玉璞境為何能夠改變面相,而不破壞氣數命理,我覺得是……」

    說到這裡,婢女春水伸出雙手,在桌上做了一個搭建房屋的姿勢,「奴婢和秋實這樣的下五境修士,練氣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兩根棟樑,萬事才開頭,若是『破相』了,就等於是斷了一根樑柱,房屋倒塌都會有可能。」

    然後春水做了一個波浪陣陣的手勢,「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們,他們已經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間皇宮一般的建築群,那麼一次破相,即便斷了幾根房屋棟樑,想必也是影響不大的。而玉璞境女子練氣士的改變容顏,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築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頂覆蓋上一層嶄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這麼說,陳公子能夠理解嗎?」

    陳平安點頭道:「說得通。」

    春水微微羞赧,「這些只是奴婢的胡思亂想,讓公子笑話了。」

    陳平安笑道:「我覺得很有道理。」

    秋實眨著眼眸,滿臉遺憾道:「可是玉璞境的老神仙,奴婢和姐姐這輩子都沒能見著一回呢,哪怕是遠遠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過。」

    春水眼神微微深沉,「不見好才好。上五境的神仙一旦打起架來,哪怕是中五境了,比凡夫俗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秋實嘟起嘴,「遠遠看一眼就好嘛。」

    春水無奈道:「咱們的眼力就那麼點,總遠不過上五境神仙的法寶威力吧?一不小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煙消雲散的。」

    對此陳平安沒有插話,人各有喜好憧憬,而且關係一點不熟,沒必要指手畫腳。

    鯤船的船頭那邊,突然有人猛然間張大嘴巴,伸手指向天下極西方向,回過神後,趕緊招呼同伴們,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之上,被強行破開一個不知大小的窟窿,有東西墜落,像是被人一拳從天上打了下來。

    雖然下墜速度極快,快過了任何上乘法寶,但是因為天幕穹頂距離陸地實在太高,所以只要無意間望向那邊的人,都可以發現這驚世駭俗的壯觀一幕。

    就像一顆彗星拖曳著璀璨的雪亮長尾,急速衝向人間大地。

    整座鯤魚渡船都轟動了,以至於秋實跑出去一問之後,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訴陳平安,趕緊去天字房自帶的觀景台那邊去看看,千萬不可以錯過。陳平安便帶著春水秋實穿過書房,推門來到外邊的觀景台,果然看到了遙遠西方,那抹無比耀眼奪目的墜落流星。

    天幕破開處,有一個洪亮嗓音帶著無比暢快之意,重重響起,緩緩傳遍人間的練氣士心湖之間,「阿良?貧道這一拳如何?!」

    這些言語,你們浩然天下想聽也得聽,不想聽也得聽。

    真是霸氣。

    相信世上無數練氣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神祇,在這一刻,都會仰起脖子,扭向西邊,震驚那個「貧道」的道法之高、那一拳之強。

    陳平安同樣張大嘴巴。

    怎麼,阿良你給人打下來了?

    那抹流星在西邊某座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個巨大的大坑,然後一個反彈,由於那一拳的勁道之大,以至於這次反彈的高度,幾乎要與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等高,那個身影在空中頂點處,像是在尋覓方向,最終一閃而逝,天地之間幾乎無人能夠捕捉到身影。有實力跟蹤身影之人,是名副其實的屈指可數,但無一例外,對此見怪不怪,全部懶得計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天機變數。

    背負雙劍的少年喃喃道:「這一拳,有點……猛?」

    結果有人一巴掌拍在少年腦袋上,氣急敗壞道:「猛個屁的猛!」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8 18:46
第二百零八章 去也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

    男人沒有斗笠了。

    陳平安呆呆看著這個男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春水秋實兩位婢女嚇了一大跳,一時間有些惱火此人的不講規矩,太胡來了。

    鯤船就是一座「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規矩的,比如不可私鬥,若有糾紛,必須通報鯤船執事;不可擅自運用術法神通;若有凡俗夫子登船,不可隨意欺辱,等等。條條框框,稱得上是繁文縟節,只不過有實力購置鯤船進行跨洲商貿的門派,無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勢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階修士和純粹武夫,同時僱傭大批擅長搏殺的散修,這才是重中之重,歸根結底,規矩是死的,拳頭是活的。

    因此各條廊道之中,牆壁上有裝飾模樣的粉綠樹枝,棲息有一種名為光陰蟬的靈物,日夜不眠,能夠將捕獲景象儲藏起來,極其細微的氣機漣漪,都逃不過它們的感知,若是光陰蟬被人打死,會綻放出刺耳的淒切蟬鳴,所以鯤船用以監督蟊賊小偷。

    要知道練氣士當中,也是魚龍混雜,況且修行一事,心湖漣漪被無窮擴大,若是野修散修,沒有上乘正統的法訣凝神靜心,往往會善惡皆極端,只憑喜好肆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個無底洞,金山銀山也要掏空,人無橫財不富,再來一個富貴險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陳平安嘿了一聲,然後開心笑了起來。

    他就是阿良。

    男人風塵僕僕,光腳,袖子捲起,有些疲憊神色,但是眼神熠熠,鬥志昂揚。

    這跟當時牽著毛驢腰佩竹刀的那個男人,很不一樣,那會兒自稱阿良的男人,吊兒郎當,說著不著調的言語,總給人喜歡吹牛、靠不住的無賴感覺。而此時此刻,男人沒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沒了銀色養劍葫,甚至連竹刀都沒有了,當他突兀地出現在陳平安身前,二境的時候,陳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淺,甚至會覺得朱河和阿良都能過過招。

    但是二境到三境,只是純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來看阿良,陳平安覺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樓內氣勢震撼的崔瀺爺爺,只強不弱,但是到底阿良強出多少,陳平安仍然看不出來。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能夠這麼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陳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視野開闊的觀景台上,瞧見了春水謝實這一雙孿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欄杆,擺出一個自認瀟灑絕倫的姿勢,伸手按住額頭,然後往上一抹,捋了捋頭髮,「姑娘,你們好,我叫阿良,我是一名劍客。」

    春水性情沉穩,一言不發,妹妹秋實卻是潑辣一些的脾氣,而且是眼前男人違例在前,名為「秋實」卻身材纖細的苗條少女,底氣十足,皺著眉頭問道:「我不管你是誰,咱們這艘鯤船,除非在雲海之中遇見突發狀況,否則不允許任何乘客使用術法,更不允許擅自闖入別人房間!」

    說完這些,少女嗤笑道:「還阿良,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個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應收我為徒弟?我求你啊。」

    阿良壞笑道:「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真沒收過一個真正的弟子,沒辦法,劍術高了點,確實容易讓人自慚形穢,連跟我拜師學藝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小姑娘,你是頭一個這麼直接開口的,我喜歡!」

    秋實剛要出言譏諷,被姐姐春水一把輕輕握住胳膊,秋實到底是調教有序的天字號房婢女,雖然氣惱眼前男子的不守規矩和滿嘴油滑,但還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邊的言語。春水比起秋實要心思縝密許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貴客陳平安的朋友,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規矩一事,她們打醮山鯤船當然要講,但絕不會講得很生硬刻板,否則打醮山這筆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給別家搶走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是顛簸不破的道理。

    春水先望向陳平安,笑問道:「公子,這位……阿良是你朋友吧?是住在鯤船別處房間的客人嗎?」

    說到阿良的時候,春水心裡也有些彆扭。

    至於說此阿良就是彼阿良,春水打死都不信,這就像滿是雞糞狗屎的一條市井巷弄,來了個與一洲首富同名的傢伙,有天走入巷子登門做客,誰會覺得他是那個高不可攀的首富?

    陳平安只是說道:「是我朋友。」

    發現春水還在等待另外一個關鍵問題的答案,陳平安靈光一閃,笑道:「他跟我們大驪北嶽正神魏檗也是朋友。」

    壓在兩位少女心底的那個謎題,豁然開朗。

    原來是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北嶽正神牽線搭橋,難怪打醮山都要賣面子。

    由於大驪吞併了整個寶瓶洲的北方疆域,展露出霸主之姿,便是俱蘆洲都多有聽聞,加上鯤船在大驪梧桐山設立渡口之前,也要經過大驪版圖的上方,春水秋實作為打醮山精心栽培出來的少女,更多不是在修行方面,而是作為打醮山的門面之一,用以滴水不漏地待人接物,廣結善緣,說不定哪天就會被哪位山上神仙相中,一旦收為美妾,雙方門派就有了一樁香火情,這也是打醮山的初衷之一。

    所以春水對於大驪王朝的形勢,瞭解頗多。

    對於大驪北嶽正神的份量,不但春水知道輕重,性子跳脫的妹妹秋實一樣清楚。

    既然有這麼一層關係,那麼鯤船本就彈性較多的規矩,就可以更加鬆動了,春水拉著秋實施了個婀娜多姿的萬福,一起告辭去往正廳,把觀景台讓給陳平安和那個不速之客。秋實在跨出書房門檻後,輕聲問道:「姐,要不要給馬管事知會一聲?」

    春水搖頭道:「不用。別畫蛇添足,如果馬管事覺得這份關係可以運作,肯定會大張旗鼓,那個男人如果真是大驪北嶽正神的朋友,跟船主老爺可能會相談甚歡,但是多半會嫌棄咱倆的不懂事,你想啊,誰喜歡背後嚼舌頭的人?」

    秋實聽出了言外之意,悶悶道:「姐,你是不是想要離開打醮山啊?」

    春水眼神溫柔,笑著擰了擰妹妹的精緻耳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以後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報答一些宗門的養育之恩,否則成天給奇奇怪怪的人端茶送水、疊被洗衣,總歸不是個事。難道你忘了,我們也是練氣士啊。」

    秋實滿臉發愁,趴在桌子上,哀嘆一聲:「姐,反正我聽你的,我懶得想那麼多。」

    春水俯身在妹妹耳畔竊竊私語,不知是什麼難為情的言語,說得秋實立即滿臉通紅,羞得她直起腰,去撓姐姐的咯吱窩,姐妹二人便嬉戲打鬧起來,時不時轉頭望向書房那邊,以免被那位陳公子瞧見了她們的胡鬧,這雙姐妹哪怕是真情流露,仍是輕輕怯怯的,溫柔似水。

    觀景台那邊。

    阿良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尋覓那對姐妹少女的誘人身影,過過眼癮也好嘛。

    陳平安忍住笑意,問道:「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聲,「對啊,一個臭不要臉的傢伙,是道教裡頭除了道祖,最能打的一隻老王八,我呸,仗著天時地利和護身法器而已,沒事,我這就回去還他一拳!」

    陳平安積攢了一肚子的心裡話,全部被嚇回去。

    阿良收回鬼鬼祟祟的視線,轉身走到欄杆旁,打量了一番陳平安,嘖嘖道:「小子,這才幾天沒見面,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風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不知道說什麼,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氣話,「有空常下來玩啊?」

    阿良吃癟,沒好氣道:「你大爺啊……」

    沒你小子這麼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就只有我阿良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個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無數頭化外天魔,只是這些內幕,阿良沒好意思說,畢竟當下一拳是輸了,他阿良可不是那個老秀才,沒臉皮說這些有的沒的。一切等他打贏了對手再說!

    到時候就跟這個小子只說一句,想當年我打得一位掌教老道屁滾尿流,陳平安,真不騙你,我阿良從不吹牛嘛。

    話說回來,那個臭不要臉的老道人,還真笑納了「真無敵」稱號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慣歸看不慣,打起架來,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沒帶劍,就也捨棄了那把四大仙劍之一的神兵利器,兩人就純粹以拳頭和道法過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處,一邊相互打架,一邊斬殺天魔,確實痛快!

    遲早有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認「真有敵」才行。

    阿良瞥見陳平安腰間的朱紅酒葫蘆,哈哈笑道:「呦,如今還會喝酒啦?」

    陳平安點了點頭,「還是不太能喝,每次只能喝一點。」

    阿良瞥了眼天上,「陳平安,咱們還能聊一會兒,你挑重要的說。」

    然後陳平安大致說了近況。

    阿良伸出大拇指, 「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這趟江湖,好好走著。趕緊變得更強,將來來天上玩,人間很好,天上的天上,強敵如林,也很精彩的!」

    陳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雖然背著劍了,可我還沒開始正式練劍。」

    阿良咧嘴笑道:「練拳到了極致,就等於是在練劍,莫著急!」

    陳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別這麼想,石拱橋老劍條一事,最早確實是齊靜春捎了消息給我,但是之後他又反悔,說另外選了一個比我更適合的人,我倒是不生氣,齊靜春什麼脾氣,天底下我最清楚,但是不生氣,我當然也奇怪啊,是何方神聖,能夠讓齊靜春這個榆木疙瘩開了竅,所以才有後邊我們那趟相逢,事後我也就釋然了,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們小鎮那座石拱橋,她也不一定會選我,當時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說了『囊中之物』四個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陳平安呆呆的。

    阿良也會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張臉龐都擠在一起,像是把一團和煦陽光摺疊了起來,開懷大笑道:「怎麼,還不允許我吹牛一次啊?就像這次我給人一拳打落人間,丟不丟人?丟死人了!但我阿良還不是來見你陳平安?為啥?」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強者不在於什麼無敵,而在於活著,輸得再慘都別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夠站起來,再次憤然出拳出劍!」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呵呵道:「過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懸山,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阿良在那邊砥礪劍道很多年,你以為次次風光無限,所向披靡嗎?絕對不是的,給人攆得比喪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數,多了去!當然了,單對單捉對廝殺,我阿良不懼天下任何人,扛不住那些個大妖臭不要臉地圍毆老子嘛,我就該跑跑,該罵罵,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後偷偷殺回去,摘了頭顱,揚長而去,把大妖腦袋往長城那幫小兔崽子面前一丟,都不用我阿良說什麼,一個個就已經嗷嗷叫了,你是不曉得那邊的小姑娘和漂亮婦人,那眼神能吃人哇!我怪難為情的……」

    陳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後這個,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尷尬道:「看破不說破嘛。」

    一時間,有些沉默。

    阿良抬頭望向西邊天幕破開的大洞,正在緩緩合攏。

    陳平安突然高聲問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著!」

    「那就先這樣,哪天等你走到了劍氣長城那邊,如果有兔崽子拿這樁糗事笑話我,你記得告訴他,就說阿良保證很快就會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個人砸入青冥天下!」

    阿良輕喝一聲,「去也!」

    鯤船劇震一下,緩緩下沉十數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勢頭。

    上空傳出一陣轟隆隆作響,然後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鯤船練氣士都望不見的頂點,爆發出一陣聲勢更加驚人的炸裂聲,以至於數百里雲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這麼徹底消失,下一刻出現在了寶瓶洲與中土神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響,便一鼓作氣掠過了中土神洲的東海之濱,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有盤腿坐於虛空之中的金甲神靈睜開眼:還有路過了黃河小洞天外的彩雲間白帝城,有一位魔道巨擘立於城頭,望向一閃而過的身影;

    如此反覆,在天幕破洞下方,迅猛升起,在天幕併攏的前一刻,阿良來而復去,就此破空而去。

    陳平安站在觀景台上,久久不願挪步。

    阿良無敵不無敵,暫且不好說,瀟灑是真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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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