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逆流純真年代 作者:人間武庫 (已完結)

   
pontus 2017-7-28 08:13:47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0 2859555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3:40
第三十章 跟老情人談談

  好一個87年的萬元戶,當年鳳毛麟角的人物。

  不過現在大概已經是氣功大師了。

  趙武亮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心理,是真的跟大眾分享,弘揚我道,順便賺點錢,還是蓄意已久,明知故騙?

  江澈暫時沒法判斷。

  但是如果有心為之,這個做法無疑很聰明,他沒有像此時社會上的很多大師那樣,直接給自己套上創始人的名號。

  大師最怕什麼?最怕扒皮。

  現在大師已經離去,趙武亮頂著韓立唯一親傳弟子的名號行走江湖,他過往的人生經歷就不怕扒,而且盛海小公園有幾百號人可以給他的這場奇遇作證。

  而好處和實際利益,都是他的,除非“已經無法尋覓的世外高人”韓立大師親自站到公眾面前。

  江澈能站出來麼?不能。

  對他而言這是個啞巴虧,他得躲著,躲得越遠越好,否則就算不惹麻煩,他也得一輩子頂著這個帽子。

  等到2000年代,2010年代,他就會成為一個笑話。

  想想萬一有那麼一天,《時代週刊》會怎麼介紹這位偉大的企業家吧,“他本身是一個氣功大師,特異功能可以引雷……”

  記者:請問江總,您真的會引雷嗎?一次引幾顆?

  記者:江總,傳說您的競爭對手有人死於雷擊,請問是您下的手嗎?您覺得這算不算不正當競爭?

  江澈:我一雷劈死你。

  ……

  偏偏就這時候,鄭忻峰還在旁邊一臉嚮往的說了句:“也不知韓立大師雲遊到哪了?要是能見一下本人多好。”

  “我……”江澈正鬱悶著呢,有口難言,一甩手,把秘笈和雜誌都扔地上了。

  “幹嘛,幹嘛?”鄭忻峰連忙俯身撿起來,心疼的拍著灰說:“你這樣下去可不行,以前心態挺好的,結果就那麼點事,就一直調整不過來……要營造平穩氣場知道麼,你得跟我學。這樣,要不晚上你跟我去我們的九轉真功協會?”

  這都……有協會了!

  江澈也已經快要被摧毀了。

  細想一下,韓立大師的體系真的可能很有市場,因為除了玄虛的一部分,他比其他功法多了引導安定生活的理論分支,這樣兩頭討好。

  氣功界不會太過排斥他,畢竟韓大師在故弄玄虛這條路上給它們開啟了一扇沒有最玄虛,只有更玄虛的新大門,相比之下,以前那些變蛇變羊彎勺子之類的,弱爆了。

  他們也排斥不動,只能跟上。

  另外,一部分其實看得明白,其實也在憂慮,卻礙於形勢不能站出來揭開這層皇帝新衣的有識之士,也會反過來支持他……

  因為這樣,以毒攻毒,氣功熱的危害會被降低。

  “但願趙武亮不要偏得太遠,變成禍害吧,若不然其他人我管不了,這個我自己製造出來的禍害,還是得懟下去的。”

  “我給他來一篇《青雲門追緝滅門狂魔棄徒韓立》。”

  鄭忻峰還在興致勃勃地給江澈解釋什麼平穩氣場。

  旁邊的室友笑著擠兌了一句:“老鄭,厲害了啊,你這都快被處分了,你還平穩氣場啊?”

  鄭忻峰整個人突然一下緊張起來,背過身,拼命沖那人使眼色。

  處分?

  江澈發現不對了,追問道:“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避著我?”

  ……

  逼問了好一會兒,江澈才把實際情況問出來。

  事情其實發生在上學期了,上學期期末,江澈缺考,鄭忻峰代請病假是起因。

  “當時老師都沒說什麼了,葉瓊蓁竟然跑來跟我要病假證明,我說回頭補,她還不依不饒”,鄭忻峰憤憤不平道,“你說她有必要嗎?拿你立威啊,撇清關係也不用做到這一步。”

  葉同學不依不饒嗎?從理解的角度,應該是因為她當時剛接手的工作,難免謹慎認真過度一些;至於刻意強調和撇清關係的想法,大概也是有的。

  畢竟她還不是老江湖,而且個性使然,做事容易用力太猛,矯枉過正。

  可是這樣,怎麼是鄭忻峰要被處分?而且我上次回來,正常補考,也沒被為難啊,江澈心裡困惑,忙追問道:“然後呢,之後出什麼事了?”

  “然後老鄭當著很多人的面說了一句話,葉瓊蓁就徹底跟他急了。”一名室友搶著說道。

  “什麼話威力這麼大?”根據江澈的記憶,理性、聰明的葉瓊蓁,克制力一向很好。

  室友猥瑣一笑:“……一夜夫妻百日恩。”

  江澈:“……”

  這可是九十年代初,葉瓊蓁本身是學生,又剛開始以學生科老師的身份出現,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不急才怪了。

  室友繼續道:“然後他們兩個人就吵起來了,吵來吵去,老鄭一急,端起桌上的一瓶藍墨水就潑了過去……我們誰都沒來得及攔住他。”

  這好像是有點過了。

  室友歎了口氣:“這個學期回來就聽說要處分,當時你狀態不好,老鄭不讓跟你說。現在說是快下來了,大概……留校察看。你說這我們都快畢業了,這回老鄭的分配……估計要受影響。”

  江澈很想說鄭忻峰兩句,太衝動了,但是事情起因是自己,鄭忻峰為什麼這麼幹,江澈也猜得到……這時候說他,不管多委婉,多正確,都不仗義,也沒意義。

  他沒開口,倒是鄭忻峰自己先說話了。

  “其實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以前你們談戀愛我還忍她,現在……管它,不就處分嗎,影響分配就影響分配,我還不稀罕呢,本來我就不想教書”,鄭忻峰看一眼江澈,笑一下道,“大不了等老子氣功成了,去深圳辦氣功班去。”

  不管他怎麼硬撐,語氣和眼神裡的虛,江澈都能察覺,他其實也怕,只是死撐著不願意承認。

  難怪他最近練氣功……鄭忻峰不是真的想辦氣功班,而是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想著臨近畢業分配卻頂上一個留校察看,他得瘋,就算他不瘋,他家人也得瘋。

  正好氣功的玄虛能帶他脫離現實進入幻想,韓立大師“平穩氣場”的概念,也符合他自我麻痹的需要,於是就練上了。

  這事必須得解決。

  江澈知道以鄭忻峰的性格,讓他主動去找葉瓊蓁求情是絕無可能的,於是改向其他室友道:“你們有人去找過葉瓊蓁嗎?”

  好幾個點頭,但是都神情無奈。

  “我們好幾個去過,班裡女生也有好幾個去找她說過,但是她說,這件事不是她堅持的,是領導說如果這樣都不處分,老師們的威嚴就沒了。還說,當時那事情太多人看見了,她也沒辦法……而且,她也沒有理由去幫忙想辦法。”

  有道理,但這番話未必盡是實際情況,事情未必真沒法解決,江澈想了想,說:“還是我去吧,她辦公室在哪?”

  鄭忻峰馬上警惕起來:“你幹嘛?你想去求她?不行,我絕對不會讓你去求她的,就是知道你會這樣,怕你會這樣,我才不讓告訴你……咱哥們不受那鳥氣,你不要去低頭。”

  傻乎乎的義氣,但是挺讓人窩心的。

  “不告訴我,那你以為處分出來,我會看不到嗎?到時候我這良心得多受譴責?”江澈露出一個讓人安心的微笑然後說:“放心吧,不求。”

  “那你去幹嘛?”鄭忻峰慘笑一下道,“你不會是也去鬧吧?別,千萬別,到時候又折進去一個……那娘們心腸硬,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

  江澈笑笑,拍了拍他肩膀,“真的放心吧,我不求,也不鬧,都是要當老師的人了,做事別總像小孩子。就是老同學正常交流,瞭解一下情況,看有沒有辦法解決而已。最多最多,我就為咱倆道個歉。”

  他說咱倆,就沒有把這事當成過鄭忻峰一個人的事。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3:44
第三十一章 江澈的變化

  臨州師範學校面積不大,建築物有限,而且都還保持著上個年代蘇式建築的厚重、笨拙。

  那牆厚的,色調陰冷的,像是隨時準備成為一場巷戰的堡壘。

  行政樓並沒有被獨立出來,葉瓊蓁呆的辦公室在二樓拐角。

  江澈上從樓梯口轉出來,敲了一下門。

  “請進。”她的聲音,但是明顯壓低了,大概這樣顯得更嚴肅。。

  門打開之後,看見是江澈,葉瓊蓁的眼神稍微有點慌亂。

  她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那種有點飄的女士西服,後來你大概還在某位阿姨身上見過的那種,只是後來的顏色普遍更鮮豔些。

  還好,衣服沒有太寬大所以還能看,黑色褲子,黑色皮鞋,馬尾紮得緊緊的,一絲不苟。

  莫名的,葉瓊蓁發現自己站起來了,似乎一下還做不到以老師的姿態和江澈說話,然後她又後悔了,於是雙手撐著桌面,挺直腰板,偏著頭說:“你……來銷假嗎?”

  對哦,差點忘了銷假,不過這個不急。

  江澈其實覺得有趣但是忍住了笑意,看了看,辦公室裡還有另外兩個人在,一個男的,是原來就認識的學生科老師,叫張保有,另一個女的,年輕,生面孔,側臉被長髮擋住了。

  當著別人面說事怕葉瓊蓁介意,江澈問:“方便到門口說話嗎?”

  “你想說什麼?”這句話不是葉瓊蓁說的,是張保有老師,語氣很硬,不是太友善,同時他還做了一個橫身擋在葉瓊蓁身前的動作。

  這,有點沒必要吧。

  “我想問一下關於鄭忻峰處分的事情,有沒有別的解決辦法,或者……”江澈沒辦法,只好開門見山,說話的對象依然是葉瓊蓁。

  “沒有”,張保有第一時間道,“這個事情是我經手的,你不要再找小葉老師,有什麼話,你跟我說。”

  敵意撲面而來,氣氛一下有點僵。

  葉瓊蓁沒辦法,往旁邊繞開兩步,然後問:“事情你都瞭解過了吧?”

  江澈點了點頭。

  “不要為難我,好嗎?”她說。

  這句話的意思江澈大概能懂,她是半學生半老師的身份狀態,既然事情出了,領導要為她這個“新教師”出頭,這種情況下,她反過來去幫忙求情,充好人,不合適。

  而且從她要參與管理工作的角度,她本身大概也認為這個處分是必要的。對同學有點偏狠了,但也符合她理性幾乎佔據一切的性格。

  “說得對,小葉你是新教師,要做學生工作,這首先個威嚴必須建立起來,但是你不要怕什麼為難,這個事交給我來就好……一個學生,他還反了天了他,敢跑到學生科來問東問西。”

  張保有瞟了江澈一眼,拍著胸脯給予了葉瓊蓁充分的肯定。

  但是江澈並不這麼認為,因為就剛剛這一會兒可以捕捉的資訊,簡單分析下來,他可以確定,這並不是一件什麼上頭領導真的那麼關心和重視的事。

  事情應該是下面有人頂到上面,再回饋回來的,至於是誰,很明顯。

  而葉瓊蓁準備借此建立的強硬形象,也未必對她太有利,不管她多理智,在職場而言,還是嫩。

  沒去搭理張保有,江澈看向葉瓊蓁說:“這件事我們是應該向你道歉……”

  話只說了一半,葉瓊蓁接過去道:

  “這件事真的不關你的事。但是江澈,我很坦誠地說,我並不希望看到你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你的情緒……缺考,缺課,還有你看你這學期請的假……如果你是想用這種幼稚的行為來表現什麼,那麼,我想說真的很失望。”

  大概因為張保有一直做學生工作,早就知道葉瓊蓁和江澈曾經的關係,她並沒有因為他在場而回避什麼。

  “謝謝,如果真的是那樣,我自己也會很失望的。但我只是確實有些事耽擱了,沒想到最後給你和鄭忻峰造成這麼大麻煩,我很抱歉。”江城語氣誠懇,但是因為想到前世,自己那種瓊瑤男主的表現,忍不住有些羞愧和苦澀的笑了笑。

  “那……”

  葉瓊蓁支吾了一下,沒說出話來,眼神有些困惑,大概還有那麼點意外,她驚訝於江澈的態度會是這麼的坦誠和平和,仿佛他突然就成熟了。

  這種感覺其實從分手那天開始就一直存在,明明還是那個江澈,卻感覺就是有所不同,後來沒接觸無法驗證,今天,似乎又一次被證明了。

  既然葉瓊蓁不說話,江澈想了想,繼續說:“處分有點重,畢竟已經臨近畢業,有沒有可能……”

  旁邊那位又搶話了,張保有今天似乎特別激動,“我說了,這個事我必須維護小葉老師,處分是我的職責,你有什麼不滿沖我來。”

  張保有只是幹事,沒有職務,“維護”一詞的主語,本來應該說校方或領導,他卻不斷強調“我”。

  以一種有些笨拙和幼稚的方式,他很努力地表現著,這大概因為,葉瓊蓁很快就不是學生,而是他的同事了——20未婚,同辦公室的,漂亮女同事。

  司馬昭之心啊!

  但是江澈很想告訴他,哥們,別激動,你沒戲。

  因為歸根到底,留校成為中專老師對於葉瓊蓁而言,只是她向著目標進發的過程中,其中一塊暫時的墊腳石而已,這姑娘的心思遠了,怎麼可能把終身交付在這裡。

  再說葉姑娘看慣了好看的,一時怕也沒法習慣你。

  場面再次變得有點僵,連葉瓊蓁的神情都無奈了,一種怕被江澈笑話的窘迫。

  江澈抽空回憶了一下,前世的後來,葉瓊蓁一直嘗試出國未果,約兩年後,她好不容易爭取到一次隨團出國考察的機會,竟然選擇鋌而走險,偷偷離團,滯留美國。

  這丫頭執念有多深,決心有多大?!由此可見一斑。

  這個時代有很多人視國外為天堂和實現夢想的地方,葉瓊蓁就是其中之一,她自學英語,甚至因為某段時間聽說義大利簽證好拿,學義大利語,唯一可惜的就是,她的家庭條件並不足以支撐她的野心,才如此曲折、艱辛。

  再能算也算不到張保有……很拙劣的泡妞方式,但他樂此不疲,興奮不已。

  看來今天再聊下去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了,好在也不算沒有收穫,江澈想了想,最後問道:“那這個處分下來還有幾天?急的話,能不能緩兩天。”

  被他的目光注視著,葉瓊蓁神情稍稍有些猶豫,她看起來想答應。

  “不能,就今天,正好領導就批下來了”,張保有示威式的瞪了江澈一眼,說完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攤開一張白紙,又取了墨水,毛筆,“我現在就開始寫,一會兒寫完就貼。”

  江澈看看他,轉頭跟葉瓊蓁點了一下頭,走了。

  葉瓊蓁確定他的眼神裡沒有對自己的仇恨、憤怒之類的情緒,倒是看張保有的那一眼,他似乎第一次有些惱了。

  可是,他變得好沉得住氣啊!為什麼變化這麼大?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4:56
第三十二章 繡花枕頭就是漂亮

  葉瓊蓁有些恍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剛坐下,旁邊的女同事,也是現在葉瓊蓁的室友,就用肘部磕了她一下,然後小聲道:“這個就是江澈,你原來的男朋友?”

  女同事叫做蘇楚,一樣是新來的,年紀比葉瓊蓁大三歲,盛海的一所大學畢業。

  據她自己說,是大學畢業後不喜歡分配的單位,在家玩了半年之後感覺無聊,才同意家人的建議來臨州師範玩一段時間的。

  換一個表述,她就是一句話擠掉了江澈留校名額的那個人——而她只是想玩一段時間而已。

  最初聽到她這麼說的時候,葉瓊蓁愣了半天沒說出話來,要知道這兩年她硬拉著江澈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蘇楚的家庭條件和背景沒有具體說過,但是從她日常的生活習慣,和這種無聊來臨州師範玩一下的態度就可以判斷,都很好。

  對於蘇楚,偶爾會有那麼一兩個瞬間,葉瓊蓁無法否認自己會羡慕和妒忌。

  比如當她和國外的堂哥什麼的通電話,笑著嚷著:“別又來誘惑我,我才不要去國外,跟風,沒意思,而且港城不也一樣遍地老外,我都呆厭了。”

  比如當張保有現在對蘇楚連一點念頭都不敢有,對自己卻一副噁心的,勢在必得的架勢。

  葉瓊蓁就會覺得,人生、社會,真的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但越是如此,她就越不能放棄,越要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

  “到底是不是啊?”她恍惚這一下,蘇楚又催了一句,明知故問的惡趣味。

  “嗯。”這件事能保持的只有距離,能撇清的只有現在,關於和江澈過去的關係,她遮掩不了,無奈,葉瓊蓁點了點頭。

  蘇楚興奮地靠過來,在葉瓊蓁耳邊小聲說:“很好看啊,而且看他剛剛的表現,給人印象感覺很沉穩,很舒服……有點可惜了哦。”

  “而且笑起來特別好看。”她又加了一句。

  遲疑了一下,葉瓊蓁沒接話。

  對面寫字的張保有大概聽見了蘇楚對江澈的讚揚,抬起頭,嗤笑一下說:“就一繡花枕頭,你看他剛才有骨氣頂我一句嗎?”

  “難道不是張老師全程咆哮,被無視了嗎?”

  大概肆無忌憚慣了的蘇楚笑嘻嘻回了一句,因為她剛來那會兒,張保有不瞭解背景,很是死皮賴臉地糾纏、噁心了她幾天,之後才退縮放棄,轉向葉瓊蓁,所以這姑娘一直挺噁心他的,時不時擺明面上懟。

  “你……”

  張保有臉色一下變得有點難看,眼中也有凶光閃過,但是只一瞬,想想傳言中蘇楚的背景,微笑一下,和藹道:“你一個小丫頭,不懂。”

  這就叫色厲內荏吧……

  葉瓊蓁想著,她在旁邊看得很清楚,明明都是不接話,但是這麼一對比,感覺上的差距,真的好明顯。

  “不過結果還是一樣啊,今天鄭忻峰的問題,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希望你失望過後會懂,這就是為什麼,人要往上走,要有野心。”

  對面,張保有帶著怒意寫壞了一張紙,用力撕了,換了一張繼續。

  ……

  ……

  葉瓊蓁沒有去計算時間,但是當江澈再次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張保有剛把通告上的墨蹟吹乾,所以時間過去絕對沒多久。

  “你……”葉瓊蓁猜測著,最後江澈還是選擇求她,或者說為難她。

  “我來銷假,剛才忘了。”

  “你……哦,銷假,對,銷假。”已經準備好應對的葉瓊蓁有些措手不及,愣了愣,才從抽屜裡取出登記本,查找江澈的請假登記資訊。

  電話響,蘇楚接了,從她到辦公室,電話機就搬到了她面前。有一次張保有問她,“以你的條件,怎麼不配個大哥大?”蘇楚說:“不好看。”

  是的,這姑娘就喜歡好看的東西。

  三個人裡兩個在忙,張保有左右看看,又看看江澈,突然冒出個自己覺得很帶勁的想法,他把吹乾了墨蹟的通告紙舉起來,笑著沖江澈說:

  “這位同學,要不你去幫老師按個邊角?好張貼。”

  鄭忻峰的處分通告,叫剛剛還在嘗試努力的江澈一起去張貼,這簡直是按著江澈踩,當著葉瓊蓁這個他前女友的面,照臉踩……

  葉瓊蓁眉頭微皺,手從桌下伸過來,輕輕扯了扯江澈的衣角,暗示他忍耐。

  同時抬頭有些擔心的看著他。

  “好,我來拿吧。”江澈笑著點頭,然後伸手把通告接了過來,小心地卷好。

  “……”張保有已經空了的雙手就這麼伸著,愣住了忘記收回來,看起來很可笑的畫面。

  他這麼做,當然是挑釁。

  一方面他覺得鄭忻峰的事明明已經被他強勢一錘定音,江澈轉頭立即又來找葉瓊蓁銷假,是對他的蓄意挑釁,這讓他很不舒服。

  另一方面,他也是想做給蘇楚看看,現場給她展示一下繡花枕頭的無能無力。

  這情況江澈不接,也就不接了,反正張保有一樣可以繼續得意,而如果江澈控制不了情緒,當場撕掉通告跟他鬧一場,張保有會更高興——再處分一個。

  但是他就這麼答應了,接過去了,卷起來了,動作小心,態度好到完全沒錯可挑。

  這畫面轉變,就連葉瓊蓁都有點兒哭笑不得。

  “小葉,接電話。”蘇楚看了十幾秒的“好戲”,這才笑著把電話交給葉瓊蓁。

  “喂,嗯,李主任……是的,鄭忻峰是我同班同學。”

  葉瓊蓁對著電話說話,因為開頭是李主任,學生科就一個李主任,管事的,然後她又提到了鄭忻峰,於是剛要發作的張保有也暫時安靜了下來。

  話筒對面的聲音,斷斷續續可以聽見。

  “你現在畢竟還有一重學生的身份在……處分一旦實施,同學們很可能產生對抗情緒和大量非議,這對你後續這一個學期的工作,勢必造成很大的壓力……所以,我認為這個處分決定,還是暫緩一下,我再做細緻一點的考慮。”

  葉瓊蓁對著電話點頭:“嗯,李主任,我同意的……不會,不會有情緒……對,我也覺得這樣處理更好。”

  說完她一手握著電話,抬起頭,看著江澈,有些遲鈍地說道:“主任說,處分暫緩,再做考慮。”

  江澈笑了一下沒激動。

  但是張保有激動了,他一把將還未掛斷的電話接了過去,對著話筒急切道:“可是主任,這個事情它影響非常惡劣,如果我們不維護教師的威嚴……”

  “威嚴,你的威嚴吧?你是主任,還是我是主任?”電話對面傳來一聲質問。

  “……對不起,主任。”張保有蔫了。

  放下電話,他扭頭瞪著江澈,卻因為腦中混亂不敢發作。

  葉瓊蓁本來就看著。

  蘇楚也看,因為好看。

  三雙眼睛的注視下,江澈平靜地沖葉瓊蓁點了點頭,同時揚了揚卷著手裡的通告,“謝謝,那我先走了。”

  至於他到底是謝謝葉瓊蓁幫忙銷假還是謝謝張保有的墨寶,很難區分,大概都有。

  總之他已經轉身出門了,把通告也帶走了。

  “幹得漂亮,繡花枕頭就是漂亮。”蘇楚在身後喊。

  江澈沒聽懂,困惑回頭,然後對她笑了一下,走了。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5:08
第三十三章 低級生態

  腳步聲再一次從身後傳來的時候,江澈想著,葉同學這一世有一點倒是變了,變得愛玩這種瓊瑤戲,“總有話必須等到追上去才說”的戲碼了。

  她本身記得是不看瓊瑤的。

  “怎麼了?”江澈轉身。

  葉瓊蓁猶豫了一下,抬頭說:“我,如果我說,這件事真的不是我堅持要為難鄭忻峰,你相信嗎?”

  江澈點頭,“當然相信。”

  他應得乾脆果斷,葉瓊蓁反倒愣了一下,才說:“為什麼?”

  “因為你又不是壞人。”

  “我……”葉瓊蓁嘴角動了動,想笑但是沒笑出來,有些慘澹地說道:“我對你做的,還不夠壞嗎?”

  江澈想了想,緩緩說:“是有點狠,但是主要還是人生方向和道路的選擇不同吧,讓你為難自己,其實一樣不對。”

  聽完這個回答,葉瓊蓁很想沖上去檢查一下,面前站著的這個到底是不是江澈,還是他其實戴了一張面具,但是畢竟曾經那麼熟悉的人啊,她又怎麼需要呢……這就是他。

  “不管怎麼樣,我都希望你好,江澈。”她說話時看著他的眼睛。

  “我也是,葉姑娘。”

  江澈微笑著說話,他不想去深究這種希望你好的程度到底到哪裡,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有人可以愛別人勝過自己,而另一些人,哪怕再愛某個人,也做不到,就像水杯的容量各有不同,這其實無關對錯,只看選擇,不是你想要的那款,不選就好。

  或因為江澈的魔力讓原本很可能尷尬生硬的對話變得平和而自然,葉瓊蓁也放開了不少。

  “其實,我現在有一種感覺很奇怪”,隔一會兒她笑著說,“我突然覺得你好特別啊,而我以前,竟然一直沒發現……是不是,是不是這就叫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又或者,其實以前是我束縛了你?”

  說完這一句,期待著答案,葉瓊蓁突然發現一直平靜的江澈竟然緊張的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距離。

  這是怎麼了?她正想著……

  “不是,你不會是要說你後悔了吧?”江澈神情超級慌張。

  理性的葉姑娘想打人。

  “你,你這叫什麼態度……就好像,怕死了我後悔一樣。”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甚至跺了一下腳,這是葉瓊蓁很少有的一面。

  “你自己說好的,絕不後悔。”

  江澈接了一句,葉姑娘照他小腿踢了一腳,小拳頭握著,胸膛起伏,呼吸冒煙。

  “好好好,這樣,我們假設一下,現在如果讓你再選一次……記住只是假設啊!假設,現在一邊是我,一邊是美國簽證,你會選?”

  葉瓊蓁低頭想了想,抬頭說:“大概還是……簽證。”

  “對嘛,這才是你,好好做你自己就好”,江澈長出一口氣,輕鬆的笑著說,“其實對我也不必太刻意去撇清什麼,太刻意了反而矯枉過正。要想別人忘記這件事情,首先你自己得忽略它。”

  “嗯。”葉瓊蓁眼神認真,用力點頭。

  “另外在職場上……”

  “什麼……職場?”

  用詞疏忽了,這年代還沒流行這個說法,江澈轉換一下道:“就是指工作當中,我是想說,剛參加工作,不要用力過猛,與同事、領導相處也是一樣……細水長流,慢慢來。”

  葉瓊蓁是聰明人,想了想,明白江澈在提示自己,有些感動地看著江澈,說:“謝謝你。”

  “那就這樣,我先回去。”

  江澈轉身走出沒多遠。

  身後葉瓊蓁說:“對了,那個支教報名的事……”

  “那個再說吧。”

  江澈沒停步,拐過一個彎,消失在視線裡。

  葉瓊蓁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因為剛剛,江澈和簽證剛在她腦海裡打了一架,戰況激烈,而這個選擇,原來從來都是不需要猶豫的。

  “竟然叫我葉姑娘……”

  “竟然因為怕我後悔,慌張成那樣……”

  “竟然因為我選簽證,長出一口氣……”

  葉姑娘好氣啊!

  她回去的時候在門口撞上了蘇楚。

  “走了啊?”蘇楚看著遠處,有些失望道,“好可惜,本來還想叫你介紹認識一下呢,交個朋友……算了下回吧,枕頭同學。”

  “枕頭?”

  “那個江澈呀,漂亮枕頭。”

  葉瓊蓁心裡莫名一陣強烈的不舒服,看看蘇楚,冷不丁的說了一句:“你大概不知道,他的留校名額,就是被你擠掉的。”

  說完她冷著臉,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身後傳來聲音,蘇楚開心說:“哇,這麼有緣。”

  ……

  ……

  江澈在路口遇見了出來找他的鄭忻峰。

  “送你個禮物”,江澈把處分通告往他懷裡一拍,說,“珍藏起來,警示自己以後做事不能再這麼衝動。”

  “什麼啊?”鄭忻峰打開看了一眼,激動不已地追了上來。

  江澈帶著點小得意,等他說話。

  老鄭激動加感動說:“你,你去把它偷來了啊?”

  ……我偷你妹啊!

  江澈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覺得偷這個有用嗎?”

  好不容易,鄭忻峰才算掌握了基本情況,一路緊追著江澈問東問西。

  這就是他的事,對他江澈自然不必隱瞞什麼。

  “那逼樣的,這麼賤,當時要是我也在場,管他什麼老師,一定抽他。”聽到張保有最初的表現,鄭忻峰憤怒不已,疑惑說:“你就不理他?你不氣?”

  “氣啊,氣得想懟死他,可是當場撲上去打一架,沒意義,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更麻煩,會留更大的把柄在他手裡,然後你徹底完了,我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幹嘛把憤怒給敵人欣賞?。”

  鄭忻峰想了想,點頭,鄭重道:“也對,那等畢業了套他麻袋。”

  “……這個可以考慮。”

  “那之後呢,你接著是怎麼做到的,整個不超過十分鐘吧?”

  “你是不是覺得這十分鐘內我做的事一定很精彩,很高明?”

  “難道不是?”鄭忻峰示意了一下他已經折好的處分通告,“不是的話,這麼短時間,這個怎麼會到我手裡?”

  “其實一點都不高明,時間太緊,我其實也急,所以,就是最低級的做法,當一個人沒辦法的時候,就只能是最低級和直接的辦法”,江澈說,“當時出來,我直接轉身就上了三樓,敲開了學生科李主任辦公室的門,進去跟他說你的事……”

  江澈把自己說的話,一條條的理由大致都重複了一遍。

  其中包括那位李主任對葉瓊蓁解釋的那番話,就都是江澈的原話,此外,還有一堆警示效果已經達到,學生們能體會學校的良苦用心等等。

  鄭忻峰聽完感慨道:“老江你怎麼變這麼能說了?……難怪他被你說服了。”

  “說服?”

  “不是嗎?”

  “你太小看這個年代我們的基層幹部了。”江澈苦笑一下,然後說:“我說第一個理由的時候,往桌上壓了4張一百的,他看了一眼沒說話,說第二個理由的時候,加了兩張,他說事情有點複雜,最後第三個理由,我又加了兩張……”

  “這就八百了啊?!呃,我要是他,我就不說話,等你一直加……”鄭忻峰同學的腦回路讓江澈哭笑不得。

  “他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江澈笑一下說,“加到八百,他不鬆口,我去攏錢,說,看來李主任實在為難,那我去樓上問問。”

  “樓上?樓上是校長副校長他們吧,什麼意思?”

  “意思就這麼多了,嫌不夠的話,我去別的地方試試”,江澈解釋說,“這麼做,是基於我之前的判斷,這件事本身,其實上頭並不非常重視,只是那個張保有用力在折騰而已,所以,八百,很夠了。”

  “那他?”

  “他拿起一本書,蓋在了錢上,跟我說,可是他都已經批下去了。”

  “嘛拉個逼啊,他都拿錢了,還推脫、拒絕啊?”

  “不是,你要是經歷過或者接觸過官場……哦,我是聽說的”,江澈簡單圓了一下,跟著解釋,“反正像這種話,其實不是拒絕,它等於跟你說,現在情況是這樣,有點為難,你來幫我想想怎麼處理,如果辦法妥當,事情我就辦了。”

  “那你……”

  “我跟他說,其實不用直接說取消處分,李主任只需要突然有點猶豫,覺得這件事不能太武斷,最好再作仔細考慮……然後,一直考慮到我們畢業就好了。”

  “……”鄭忻峰若有所感地點了點頭,又在心裡算了算道,難得認真道,“這麼多門道,連主意都得咱們自己替他想好,唉,要是我自己去,肯定想送都送不出去……謝謝兄弟,八百,我慢慢還你。”

  “還個屁啊,不是跟你說過了,我上學期和這學期兩次出去,賺了點錢。”對於鄭忻峰,江澈沒打算完全隱瞞。

  “可那是八百啊!要是少,我才不跟你說還呢。”

  “是啊,八百,肉疼死我了”,江澈自從經歷過盛海睡火車站,整天做夢都是三十塊的那段日子之後,他的金錢概念就已經回到了92年,800塊,其實是真心疼,“可是,誰讓你是哥們呢,一個說寧願背著處分,也不要我去低頭的哥們。”

  鄭忻峰怔了怔,轉過頭去,沒說話。

  等到換了嬉皮笑臉才轉回來……

  “隨便他媽一個有點權力的小人物,都能這樣為難和拿捏咱們,真操蛋。”

  江澈點了點頭,“這就是現在的生態,出去做事的話,感受會更深。因為我們還弱小,還在最底層,對於當下這種低級生態,就只能適應和接受,就像一個人還沒有工具,需要徒手在河裡抓魚,那麼至少小腿要下到水裡,不沒胸沒頂就算幸運了……反正至少先做到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叫事吧,至於將來……”

  “將來怎麼樣?”

  江澈想說刷臉,怕老鄭同學聽不懂,有點彆扭道:“將來希望別人看到咱們這張臉,就把問題解決了……再將來,最好一個名字放在那裡,別人聽說,就能解決問題,甚至,就不會有問題。”

  鄭忻峰怔怔地看著江澈。

  看來他有所領悟,江澈感覺有些欣慰。

  結果他激動說:”平穩氣場,江澈,你這平穩氣場啊,厲害,太厲害了,你要是跟我修煉九轉金身訣,一定能到先天築基。”

  “……”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5:18
第三十四章 方向不好找

  江澈沒有太過擔心鄭忻峰的氣功狂熱是因為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格,現在事情解決了,好友回來了,他慢慢自己就會鬆懈下來。

  兩個人蹲在這個年代以灰暗色調為主的臨州街頭,手裡各抱著一大疊高中教材。

  書是舊的,在廢品站淘來的,但是前主人很用心,就連包的書皮都只是起了毛邊而已,加上裡面字跡娟秀而清晰的筆記,江澈很滿意。

  路邊被車輪碾得柔軟細膩的薄塵揚了起來,鄭忻峰瞇著眼睛苦著臉說:“你買書就買書吧,咱們這都走了幾條街了,你也不說你到底看什麼。”

  “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啊,就瞎看。”

  江澈其實也鬱悶,如果按計劃八月份離開臨州去南關省報到支教,那麼他接下來的時間就真的很緊了。

  只剩五個月,很多行業都插不進去腳,錢,很可能也不夠。

  92年可以賺錢的項目很多,乍一看遍地都是,但是成體系的不多,排除掉那些江澈暫時還參與不了的,剩下要符合要求就很難。

  他要這份收入持續穩定,而且不能少。最好,這份產業投入除了是一台印鈔機,持續產生資金,還要對未來的發展有益。

  對了,這一年他本人還不在。

  把這些要求列一遍,連江澈自己都覺得是癡人說夢,當然他也不是非要如此,前世今生看慣了世間不如意,他懂得退而求其次。

  今天一路看下來沒收穫任何啟發,江澈想著鄭忻峰被拉來陪逛確實也挺苦逼的,就問:“如果現在決定權給你,你想去幹嘛?”

  “那我肯定去遊戲廳啊,我要玩那家的新機,街頭霸王……阿杜給……豪尤根。”鄭忻峰比劃著動作,眉飛色舞了一下,轉而苦著臉說,“不過現在去肯定等不到位子,我喜歡那兩家更等不到。”

  “臨州現在遊戲廳很少嗎?”江澈把書一攏,站起來問。

  “搞得你沒跟我去過似的,就那麼幾家,遊戲還都差不多,每次想玩個喜歡的機子,鞋底都快走掉了,還得等半天。”鄭忻峰一臉的鄙視。

  乍聽還行啊,記憶中也確實火爆過,火爆到能納入時代印記範疇……另外,現在還沒到鼎盛期吧?

  “怎麼不玩拳皇?”江澈記憶中最出名就是拳皇。

  “什麼……拳皇?”鄭忻峰搖頭,表示沒聽說過。

  看來是了,拳皇都還沒出來,那就證明遠沒到衰落期,江澈撞一下他說:“走,把書放飯館等晚上吃飯再來拿,咱們去遊戲廳。”

  “真去啊,我倒是想去,可是真等不到機子的。”

  “那就隨便看看。”

  江澈本來就不是準備去玩的,他是乖孩子出身,學生時代對遊戲廳就不熱衷,瞭解不多,如今時隔那麼多年,更是缺乏記憶。

  他決定實地去看看。

  鄭忻峰想了想說:“也行,反正我肯定是能玩上的,等那些小孩打不過了,接手過來,一般就不還了……就是這樣蹭不到好機子,好機那些小孩搶不到,搶得到的人我也搶不了他……”

  江澈吐槽說:“敢情你就敢搶小孩子的啊?”

  老鄭同學恬不知恥道:“可不是?我也就蹭兩把,有的人還搶幣呢,那些小孩連告爸媽都不敢。”

  搶機子的,搶幣的……

  江澈開始有那麼一點回憶了,當初他就是因為總聽說這些事,才對遊戲廳有種排斥感的,“原來就是這些貨啊,但是這樣,對生意不利吧?”

  兩人坐了一路公車,下車又走了快二十分鐘,鄭忻峰才帶江澈到了第一家遊戲廳。

  土坯房,木板門臉,一眼看去差不多十來台機子,連個店名都沒有……

  “這生意看起來不怎麼樣啊?”江澈指著說,“就七八台機子有人,看的人更少。”

  “怎麼可能?這家有一台新出的街頭霸王啊”,鄭忻峰探頭看了一眼,很快轉身拍一下江澈後背說,“走,換一家。”

  “怎麼了,這老遠的過來。”江澈眼神中透露出疑問。

  鄭忻峰扭頭看了一眼,轉回來小聲解釋:“看到那幾個小流氓了吧?這幫子不光搶機子,搶幣,連錢都搶,帶小刀的……他們在裡面蹲著,一般人不敢來玩的。”

  “老闆不管嗎?”

  “一般的都行,但這家老闆外地人,沒什麼靠山,管不動這幫子。”

  江澈想了想,又問:“他不打點公安?”

  鄭忻峰撓撓頭,“那我猜肯定是要的吧,但是打點的錢不多的話,估計公安不找你麻煩就不錯了,還替你看場子啊?”

  鄭忻峰用了一個港片帶來的新鮮表述方式。

  江澈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剛準備走,眼睛一掃,指著牆角一個正雙臂張開,抱住一台機子不放的中年人道:“他又是什麼情況?守著機子,然後也不玩。”

  “不是,你前幾次跟我都白來了是吧?”鄭忻峰有些鬱悶、焦躁道:“賭博機啊,遊戲廳最賺錢就是這個,不然老闆打點公安幹嘛?那傢伙……估計是投進去不少錢,覺得快出了,又沒錢繼續投,怕被別人撿了便宜,不甘心占著。”

  “哦。”江澈哦了一聲。

  公安、混混、賭博機……一堆麻煩列下來,他基本已經沒什麼想法了,要不是鄭忻峰看見了玩不著,犯癮,硬拖著他要再找一家,江澈當場就會回去。

  第二家的情況不同,一樣是小破屋,十來台機子,長條板凳,簡陋無比……

  但是這家火爆得有些嚇人,裡面不光小孩子,連成年人都有不少,還有穿西裝的,夾著皮包的……

  姑娘不多,但也有幾個,都有人帶著。

  狹小的空間裡,玩的,看的,指點江山的,噪音值幾乎掩蓋了遊戲聲效。

  江澈轉了兩圈,站下來仔細看了一會兒。

  生意好,老闆很忙,小混混模樣的年輕人還是有,看起來多數十六七歲,搶錢、搶幣什麼的沒發現,搶機子的不少見——包括鄭忻峰。

  “欸,吃那個彈藥啊,這個都不吃,你傻啊?”鄭忻峰站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身後,大聲嚷著,“來來來,我幫你把彈藥吃好再還你,要不你這關就過不去。”

  一邊說著,一邊他已經直接握住了操控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男孩在一旁站著,看著,欲哭無淚,敢怒不敢言……

  一直到顯示幕上的戰機分崩離析,鄭忻峰才站起來,說:“你看,我幫你打了兩關。”

  江澈在旁看得哭笑不得。

  鄭忻峰以為江澈嘲笑他的技術,還解釋:“雷電我不喜歡,不太熟,要是街頭霸王,我選個小rb,至少打五關……就是現在等不到那台機子。”

  幼稚,但是幼稚才對啊,這個年代,學生時代,在乎的不就是這個?從比誰皮筋跳得好,到誰彈珠多和畫片多,至於某款街機能通關,懂秘笈的同學,簡直校園傳說。

  江澈笑著點頭,說:“好,下回看,今天先回去,我請你吃飯。”

  把他手裡自己買了沒花掉的三個幣摳出來遞給小男孩,江澈硬拽著還沒過癮的鄭忻峰走出遊戲廳。

  身後依然熱鬧,他回頭看了一眼。

  “遊戲廳,好吧,遊戲廳算一個。”

  江澈決定記下來備選,他現在已經有了一些基本判斷,遊戲廳這幾年會很火爆,而且能保持一定時間的生命力,但問題第一感覺:挺低端的。

  破破落落一間小遊戲廳,看著火爆,到底能有多賺?

  他要幹,可就不是一兩家,也不是一個月目標一兩萬那麼簡單,因為若不然,93年下半年才歸來的他,就很可能沒有足夠的資金,去追逐90年代中後期開始的那些超級投資機會。

  而且搞遊戲廳,未來的方向性是問題。

  還有,賭博機放不放?人手怎麼辦?開幾家,得多少人手,什麼樣的人能合適又放心?

  反正像爸媽這種,是絕對看不了遊戲廳的。

  隨便一想就是一堆問題,這個方案已經被否定了九成。只是江澈仍將它記在了本子上,等待調查完善,或者機緣巧合。

  92、93,市場經濟摸爬滾打上路,其實挺晦澀的,想想什麼都賺錢,但要明確抓住一個方向,卻並不容易。

  江澈不敢仗著模糊的先知胡來,真要做一個項目,他會先做一個細緻的計畫書,考慮方方面面。

  既然是在浪潮裡行走,腳步,最好堅實些。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5:23
第三十五章 純真年代的姑娘

  抱回來了一堆高中教材,卻基本上只是堆在那裡。

  時間慢慢已經走到了三月的尾巴,屬於襯衫的季節開始了,男孩子裡頭穿一件t恤或背心打底,外面的襯衫扣子不扣,騎車的時候,風帶起衣袂翻飛。

  白衣飄飄的年代,自行車後座的姑娘,沒忘吧,多少年後她依然在心裡,依然是春風十裡,不能及。

  只可惜連衣裙還得晚一些才會拿出來,而且這年頭裙子太長,對於這點,江澈很失望,因為他的審美是腿。

  總體而言這段時間日子很悠閒,每天保持聽收音機,關注報紙,平常跟好友同學混混、鬧鬧,上課下課,餐廳和小館,心態變得年輕不少。

  就連隔壁醫護學校的舞會,江澈都去了兩場。

  事實證明,重新單身的江澈同學,其實還是挺有市場的,別人多數是請姑娘跳舞,他在醫護學校那邊遇上了兩回主動的,一個純看臉,一個出於同情,因為瓊瑤劇的關係,“悲劇”色彩濃重的江澈同學,得到了小護士同情的安慰和柔軟的腰肢——要是制服就更好了。

  江澈的風生水起氣得鄭忻峰不得不現場“擦玻璃”(霹靂舞)挽回顏面,用港片裡的話說,附近每所學校的舞會,都是他鎮的場子。

  當然,江澈也在這段時間裡不可避免的認識了蘇楚。

  蘇楚叫江澈枕頭,這個綽號慢慢被她叫開了。

  怎麼說呢,這姑娘別說江澈沒那個心思,就是他有,也跟她曖昧不起來,這是一個自來熟的哥們,外加惹人厭的毒舌,身上還帶著一身嬌生慣養寵出來的毛病。

  在這個時代她的個性初接觸會被很多人討厭,被絕大多數人難以接受。

  毒舌當有趣這件事,這個時候還不行,善意的都不行,你說一句別人是“吃貨”,別人會當你罵她是飯桶,你說一句“你個妖豔賤貨”,人就得為了人格尊嚴跟你拼了。

  江澈還算好,畢竟是見過了10年代新新人類和網路時代個性張揚的人,包容性大一些,交往不多的情況下,相處得還行。

  此外,他和葉瓊蓁之間,也可以正常點頭打招呼了。

  不避人,一次,兩次,三次,確如江澈所說,很快就沒有人再在意和特意關心。

  然後僅此而已,葉同學依舊繼續為了她遙遠的出國夢,一步一步堅實地走著。

  ……

  ……

  相比江澈的這邊毫無進展,江爸江媽倒是以一個農民的勤懇和惜時,雷厲風行地開出了他們的店。

  店址距離江澈的學校不遠,步行20分鐘左右。

  這家店就如江爸之前計畫的那樣,投資不大,江澈參與得也很少……就兩次。

  第一次,是爸媽拿出了兩個備選方案,服裝店和小賣鋪,問他的意見。

  這就是這個年代一般人都會想到的生意開端,如果我們去給九十年代做生意過來的人做個調查問卷,就會發現,其中半數開過服裝店。

  江澈當時想了想,對爸媽說,從與人接觸、交流,豐富進貨管道,價格談判等角度,小賣鋪的鍛煉意義可能會小一點。

  於是江爸果斷選擇了服裝店,搭配賣鞋,新興的旅遊鞋。

  其實小賣鋪也可以慢慢往超市方向去做,說不定還能有突破性的效果,但是目前而言,讓爸媽積累經驗還是首要的,他們的能力,也還沒辦法建立起一間獨立超市,因為這個年代不同後來,管道性的東西還沒建立,選貨和進貨,都不夠便捷。

  第二次,是江爸想了一個店名問江澈的意見。

  這個店名叫“一家衣”,江爸的意思是男的、女的,再從老的到小的,所有年齡層的衣服鞋子都賣,這樣客戶面廣,生意容易好。

  老實說這想法一聽就是下了心思的,包括店名,但是關於這點,江澈否定了。

  倒不是說江爸的想法不能實現,這個年代的服裝店基本都還沒有品牌概念,自主批發進貨的情況下,想來什麼來什麼,一點都不為難。

  但是這樣沒有定位意識,做不出忠誠客戶群和指向性。

  “我們只賣十二三歲到十六七歲孩子的衣服、鞋子。”

  江澈最後提了自己的建議,陳述原因有三點。

  第一是因為這個時候年紀稍大些的那批人,大多都還保留著自己買布裁衣服的習慣,買成衣的少,而年齡太小的孩子,由爸媽做主,基本也都這麼幹。

  說到第二點,江澈乾脆直接問爸媽:“你們之前有幾年沒買過年的衣服了?”

  江媽想了想說:“我還買過兩次,你爸是真沒有。”

  “那我的呢?”江澈反問。

  江媽氣起來說:“你的不年年給你買啊?!一年還不止一身。”

  江澈笑著說:“懂了吧?而且針對一個年齡段,只要他們準備買衣服,就會想到咱們家的店,慢慢形成名氣。”

  江爸點頭贊許。

  江媽依然如故的感慨著,“我家澈兒怎麼這麼聰明”。

  最後一點,是基於選貨和進貨的考慮,剛出農村,爸媽的眼光是大問題。

  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靠從跟著別人進貨開始,慢慢培養眼光,這方面江澈不準備操心,他相信老爸一貫的鑽研和學習能力。

  而目前,要先儘量回避這個問題。

  那麼從父母的角度給孩子選衣服,也算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不論怎樣,總比讓爸媽去給二十來歲,三十歲的人群選衣服要靠譜得多。

  畢竟這年頭孩子們的自主權還遠沒有後來那麼大,很多時候,爸媽的眼光和判斷才是最終的選擇標準,比如孩子要買好看的,爸媽就要選牢固的,孩子想的是合身,而爸媽會希望衣服寬大些,好多穿兩年……

  總之接近三月底,這家名字很土,出自江澈之手,叫做“花季雨季”的服裝店就這麼開了起來。

  沒有太過分的裝潢,沒有什麼新潮設計,也沒有盛大、創新的開業儀式……

  爸媽不讓江澈經常去店裡,口口聲聲說著:“你以後是要捧公家鐵飯碗的人,別耽擱時間,也免得被同學看見了,瞧不起你。”

  這個時候人們對於開店做生意,評價還是有部分很貶低的。

  所以有一件事,江澈好幾天之後才知道——鄭忻峰這傢伙跟江澈打聽了個店名,自己偷偷跑到江爸江媽店門口去表演霹靂舞,一跳就是兩天,從早到晚。

  他的霹靂舞可是省裡比賽拿獎的水準。

  年輕人群的目光很快被聚集了起來……

  “你這同學我們之前也沒見過,剛開始還以為是來搗亂的呢,綁個紅色月子帶,戴個奇怪的手套,在咱家店門口,奇奇怪怪的亂跳亂蹦。剛開始你爸不在,我又不敢上去趕人,氣得我呀……結果就看見好多人圍過來,圍過來,他就一個勁地往咱們店裡招呼人……叫他歇他都不歇……”

  江媽後來是這麼跟江澈描述的,一家人一邊笑,一邊感動、感慨。

  江澈說:“難怪他後來連續好幾天連走路都困難。”

  江爸說:“這種朋友難得,你要對得起這份情義。”

  總之“花季雨季”的生意就這麼在一定程度上火了起來。

  第一個晚上數完營業額,算出來利潤,400多,江爸和江媽一夜沒睡著。

  後來的人常說,90年代傻子開個店都能賺錢,這話不完全對,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對的,這個年代確實比較容易做生意……

  其中競爭小、選擇少,是最主要的原因。

  這個時候的供求關係相比八十年代雖然已經平衡了很多,但還沒徹底逆轉,同時沒有網路,實體店的日子還在盛世開端。

  生意好起來的“後果”就是江爸不得不頻繁去補貨、進貨。

  江媽一個人忙不過來,於是江澈課餘時間或星期天去幫忙,基本就不太會被趕出來了。

  ……

  那天是一個傍晚,江澈和老媽在店裡忙了一天,拖著一身疲憊坐在店門外吃飯,江爸進貨回來,只吃了兩口的一碗飯擱在了小折桌上,人在店裡陪一個客人挑衣服……

  只要他在,老婆孩子就永遠是被照顧的物件,這個男人在努力適應生活的變化,唯一不變的,是他作為一個農民的勤懇。

  一個身影從破落街道的盡頭,夕陽的金輝裡走出來。

  時隔兩個多月,江澈再一次見到了廠花姑娘,唐玥。

  她還是穿著那身藍色的紡織廠工作服,也可能換了一身,只是制服這東西,本來就一模一樣,藍色工作服乾淨而整潔,也許洗磨久了,偶有幾塊泛白,有些舊,但是穿在她身上,就像是特意的裝點,舊也舊得90年代。

  她在店門外的梧桐樹下站了下來。

  這一刻。

  你可以從她抿著的微微泛白的嘴唇上,還有,藏著淡淡的艱難的目光裡,幾次張口欲言卻又說不出口的艱澀中,看見,純真年代。

  江澈不得不承認自己癡迷了一下,就如同那天,兩人隔著車窗對望了一眼,她慌亂偏過頭去,一樣的感覺……

  畢竟作為一個“後來”的人,總是會懷念並渴望這樣一個帶著質樸氣息,有著寧靜面龐和清澈眼神的姑娘。

  畢竟她漂亮。

  而且看起來很好欺負——只要她不出“大招”。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5:39
三十六章 生活艱難笑容燦爛

  這姑娘真是看一眼都舒心,所以……就放那看看吧。

  江澈好不容易才撿回來舊時光,十九歲,逆流搏浪。他還不打算像小說裡那樣,莫名就深情地愛上某個人,死去活來,非她不娶,然後早早過上結婚生子的生活。

  他兩世為人的心態,也不至於這樣……哪怕唐玥,唉,真他媽漂亮啊,尤其氣質動人,要不動心太難了。

  放過,這感覺就像是要求看見了兔子的鷹撤爪子一樣……

  可是江澈還有大把的時光,有才有貌,而且幾乎註定有財,所以,他有一路的風景要去觀賞,有前世錯過的七年,婆娑的人間,等著去品嘗。

  愛上一個人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需要太多碰撞和契合,而之後的相處,也許更難。

  他和她不熟,不瞭解。

  本來泡著試試倒也沒什麼,但是唐玥這種姑娘大概不會這麼想,這個階段是有一部分女孩慢慢變開放,但也還有一大批,你萬一泡著了,反悔,不結婚,就是真個的耍流氓。

  江澈大概可以想像萬一有那一天,唐玥會怎樣,還有唐連招袖子裡的刀,自己三刀六洞橫屍街頭的慘像,所以,這妞……放生了。

  至少這一刻,他是這麼想的。

  而唐玥也並不清楚,就這麼十秒鐘,自己已經被泡了一遍,又拋棄了一遍……

  她現在為難著嘞,在家練了許多遍的話,怎麼說不出口。

  江媽看了這些天的店,看人的眼光已經慢慢養成了一些,面前這姑娘一看就不是來買衣服的,她放下碗筷,樸實的笑著說:“姑娘,啥事為難,你說。”

  唐玥應了聲“嗯”,燦爛而喜悅地笑了一下,點頭。

  “那個,我看見你家生意熱鬧,想問一下,客人萬一要改個衣服大小什麼的,或補個扣子拉鍊,會不會來不及?……我,我會。”

  她側身指了個方向,“我家有縫紉機,很近……就在那片房子後面。”

  依然動聽的聲音,但是帶點怯,整段話說得有些艱難,窘迫,淩亂。

  這其實不難理解——如果你知道,國企工人曾經是這個國家多麼驕傲和自豪的一個群體,曾經過著多麼體面的生活,抱著怎樣崇高的觀念。

  曾經紡織二廠的女工們下班,都是挺胸抬頭的,就連片腿上自行車的動作,都帶著一股瀟灑俐落。

  深藍色的工作服是驕傲,甚至系在脖子上的白汗巾,工廠發的雪白勞保手套,都是光鮮的,讓人羡慕的。

  一家幾個孩子為了誰給老父親頂崗打破頭這種事,很常見。

  誰家孩子考進國企,得擺宴席。

  嫁給工人,那是曾經多少姑娘的夢想,甚至手裡握著幾個單身工人介紹相親的媒婆,都跟縣太爺似的風光無限。

  轉變突如其來,也許後來的有心理和輿論鋪墊,還好一些,但是唐玥這些人,是第一批,你要她們樂呵呵就放下舊觀念,輕鬆就放低心態,從容地低下頭去適應……並不現實。

  想想,時間其實也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大概這段時間既是一個心理緩衝期,也終於,把她們逼到了再不做點事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縫補我也可以。”江媽還沒說話,唐玥又加了一句,猶豫一下接著道:“店裡多收,我賺一點就好。”

  她說著把一塊縫補破洞,扣子,拉鍊的布打開,當成樣品放在凳子上,說:“阿姨你看看。”

  江澈看了一眼,真是好精緻的手藝。

  到這,唐姑娘的想法其實已經很明確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外包一些店裡散碎的活,店裡拿大頭,她賺點手藝錢糊口。

  她能主動邁出這一步,不容易,店裡其實也需要人做這些活。

  但是,江澈仍然認為,唐姑娘今天要失望了。

  因為老媽自己的手藝也不差,而且……她是個死摳的!哪怕自己天天忙到半夜,也不可能捨得把自己能賺的錢錢讓給別人賺……

  這事,之前並不是沒人來打聽過。

  “行。”江媽說,“姑娘你這手藝真好,比我都好。正好我這今天就有好幾件呢,我給你拿去……對了,錢怎麼算?”

  “謝謝。”謝謝兩個字說得有點緩慢,想來唐玥沒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心頭的忐忑稍安,艱難的大石落下,她眸中水光閃動一下,忍住了,綻開笑容說:“阿姨每件看著給我一毛,一毛五,都行。”

  “行,那你坐下等會,我去拿。”江媽說著搬了條凳子,遞到唐玥身前。

  唐玥連忙說:“阿姨你先吃飯吧,我等等沒事的。”

  “不礙事,很快,你先坐著。”江媽熱情而且滿面笑容。

  這什麼情況?!

  不合理啊,江澈都懵了——我滴母親大人,她這是怎麼了?!

  ……

  “欸,姑娘,除了縫補,衣服洗嗎?”隔了兩間門臉,一顆大腦袋探出來,沖這邊喊道。

  那是一家生意火爆的小飯館,飯館嘛,可想而知衣服全是油污,很難洗,而且這可不是手藝活,性質不一樣……江澈估計唐玥接受不了。

  很明顯的,她臉上為難了一下,牙齒在嘴裡頭咬了咬下嘴唇……隨著放在腿邊的修長手指握成小拳頭,緊了緊,唐玥站起來,點頭清脆道:“洗。”

  “行,那你一會兒過來,咱們看看怎麼算錢。”

  “嗯。”

  好堅強的姑娘。

  “靚女,辣內褲洗不洗啦?”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好一通雜燴粵語,這回說話的是一個推車叫賣的生人,一邊問,他一邊吊兒郎當地晃著腦袋和一條腿,笑容猥瑣——全套都是港片反派身上學來的。

  “這傢伙作死啊。”

  這是江澈這一刻腦海裡的條件反射,因為唐玥看起來好欺負,可是她有個弟弟,叫唐大招……不,唐連招。傳說中附近幾條街的小霸王,憑氣勢一個人能沖一群,戰績彪炳的超級猛人!

  還笑,江澈很想也用一句港片粵語告訴那人,“你撲街啦,還不快跑路。”

  當唐玥轉過身去的時候,江澈在心裡喊著:懟他,懟他。

  可是沒有,唐姑娘搖了搖頭,沒說話,轉回身來,坐下。

  “你弟呢?”江澈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這大概不算搭訕。

  “說是要跟朋友出去闖生意試試,我看他整天遊手好閒的,又怕他留在這反而惹事,就答應了”,唐玥說,“就那天……”

  就那天?這意思唐姑娘記得那天?

  唐玥跟著做了一個動作,手掌橫著在面前一抹,“那天後來,他就走了,這也有一陣了。”

  江澈猜那個手掌橫著一抹的動作代表車窗,所以,唐玥記得那一眼,所以……帥,真是讓人無奈。

  難怪沒辦法開裁縫鋪了,應該是家裡剩下那點錢,都讓唐連招帶走去闖蕩了吧。

  “你認識我弟弟對吧?”正想著,唐玥主動問了一句。

  江澈果斷點頭說:“不光我,這附近幾所學校的學生加上開店的,擺攤的,閑晃的,各種各樣……應該有幾萬人認識他吧。”

  “呃……這個,倒也是哦。”唐玥說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帶著點尷尬、慚愧,但是笑容燦爛。

  要死了。

  江澈心說唐姑娘你可不許這樣對我笑了啊,這要出事的。

  因為這笑太好看,尤其當生活這般艱難,而她的笑,依然純真燦爛。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5:43
第三十七章 活在1992

  批發市場掃尾貨或搶貨的時候,有點小瑕疵的衣服不少見,釘個扣子,換個拉鍊,只要配套,未必不比原先更好。

  這些活之前都是江媽自己幹的,熬夜也不在乎。

  這會兒她一氣兒拿了七八件客人要改,或需要補換個扣子、拉鍊的衣服褲子出來……

  至於扣子、拉鍊之類的,自然都附帶著,若不然唐玥一件一毛,一毛五,連本錢都不夠。

  “閨女,那以後你看挑個時間每天來一趟,或者客人急,不怕跑的,我就直接指去找你,反正近對吧?我這只要生意不太差,每天總有幾件的……錢,阿姨按費工不一樣,一件兩毛、三毛的,每天給你結。”

  江媽親切而和藹,關鍵她還突然大方了。

  這不對勁啊,要知道她自己原來在集體廠也就一天賺個三四塊,金錢概念早已經固定住了。

  死摳。

  唐玥早就已經站起來了,此刻有些慌張地擺手說:“阿姨你給太多了,真的。”

  “多什麼多?又不是每天都有這麼多衣服要修要改的,你總要吃飯吧。”江媽不容分說的把衣服塞到唐玥懷裡,說:“不多說了,你手藝好,我店裡還賺名聲嘞。”

  大概這就叫雪中送炭吧……

  唐玥轉身的時候,眼眶已經有些發紅。

  抱著衣服,沒手,她低頭把鼻尖在胳膊上蹭了蹭,轉頭跟江媽說阿姨再見,又跟江澈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

  之後江澈看見,她把小飯館的一堆髒衣服也抱著,握著小拳頭,不懼各種意味的目光,堂堂正正,過街回去。

  “媽,你什麼時候這麼大方了?”母子倆繼續吃飯,江澈假裝隨意問道。

  “說了都叫人掉眼淚”,江媽夾了一塊肉又放下,很是“憂國憂民”地歎口氣說,“你知道我這幾天早晨去菜市場都看見什麼了嗎?”

  “什麼?”

  “我看見一群幾十個人在市場裡空晃,最開始還不知道她們幹嘛,後來看見菜販子把賣不出去的爛菜葉扔在地上……她們給偷偷撿走了。有時候我們買菜剝了不要的幾張菜葉,也是她們拿去了。再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些全是附近紡織二廠的下崗工人,聽他們說,那廠裡一氣兒下崗了近千人,有的家裡一口下崗,還有口飯吃,兩口子都下崗的,就真差不多沒活路了。”江媽說得眼眶泛紅。

  唐玥家就她一個人,弟弟,因為不踏實,應該算負擔吧。

  江澈相信老媽說的是實情,因為他前世後來看過這方面的紀實報導,因為長期靠偷吃雞飼料充饑而病到、死去的下崗夫婦,因為到黑血庫賣血過活而染上愛滋病的半個下崗車間,因為下崗交不起孩子手術費而自殺的父親……太多太多了。

  後來總有“精英”會說,當時社會遍地機會,是他們自己沒用沒抓住,活該,但是事實,“精英”們忘了考慮時代的局限性,換做他們一輩子生長在那時突然破敗的工廠,其實一樣未必能冷靜自信地混出來。

  當然,下崗工人裡靠著眼光、勤懇、能力甚至運氣混出來的,混得好的,其實一樣不少。

  江爸忙完坐下來,捧起飯碗,接過話題說:

  “你媽這是連帶著想到自己,同病相憐了。”

  在店裡就放著收音機,天天進貨坐車就找書報看,隨身攜帶《新華字典》,老爸這文化水準進步飛速,成語都信手拈來了。

  “難道不是嗎?要不是我澈兒聰明,好看,又有本事,那六千塊錢給他們騙去賭了,我又再下崗……咱家不也很可憐?”江媽說著,一臉的後怕。

  當然江澈和江爸是不會問為什麼裡頭還有【好看】的。

  父子倆還沒來得及應她,很快,江媽自己又補上一句說:“還好我命好,嫁了個好男人,還生了個好兒子,才有現在這日子。”

  她說得認真又感慨,江爸和江澈都忍不住笑起來,老媽這個性,說她添亂的時候是確實添亂,但是如果安穩生活,其實真的給這個家庭增加了很多笑容和溫暖。

  “那這個唐姑娘,也是你在菜市場看見過的了?我說你這麼摳的人,怎麼突然這麼捨得呢。”江澈笑著又擠兌了老媽一句。

  “菜市場人多倒也沒看清,大概有她”,江媽說,“倒是有一天看見她們一群下崗的女工人去撿煤核,被人編著歌笑話,那回我看見她了。你再看她那衣服,不就是那個廠的嗎,怕是平時太勤儉了捨不得買,這會兒都下崗了,還得穿著。”

  江澈正含著一口飯,說話不利索,隨口應了聲“哦”。

  “能幫一個算一個吧,畢竟她自己有這手藝才是關鍵。這邊聽說可不止紡織二廠呢,那麼多人下崗,國家都管不過來,咱們其實也幫不了誰。”

  江爸急著幹活吃飯太快太急,被江媽瞪一眼,不得不慢下來。

  “其實也不是這樣”,江媽說,“下崗的也有壞人,聽說偷啊搶啊的也不是沒有……但是這小姑娘,我知道她人品一定好。”

  這麼“武斷”?江澈好奇了,問:“為什麼?”

  “她長這麼好看……我活半輩子就沒見過比她長得好的姑娘……那她要不是一個要強、自愛的好姑娘,壓根就不用去撿菜葉,撿煤核,更不用站到咱家店門前來開這個口,願意為她使錢的人,多了。”

  江媽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

  別說,還真挺有道理的。

  ……

  ……

  之後的日子,從開業初這一陣的最高峰下來,江爸江媽的服裝店日純利潤大概維持在200到300左右。

  要等到這個曲線再往上,大概需要時間的積累,還有季節等因素的影響。

  但就是這個數字,對於92年初,原本合計月收入也就3、400的夫妻倆來說,就已經很難想像了。

  現在差不多一天就頂過去一個月了,他們既知足,又不滿足,充滿幹勁和動力。

  江澈並不經常去店裡,偶然去的幾次,有時會遇見唐玥,打個招呼問候一聲,有時遇不到,也就遇不到了,只可惜少了一眼風景。

  更多的事情都是從江媽嘴裡聽說的,比如唐玥的手藝真的很好,不論改換都仔細,替店裡賺了不少聲譽,比如她又接了幾家飯館的衣服換洗,能穩定糊口度日了,就是辛苦了些,偶爾幾次看見,她兩手泡水蛻皮,還有裂口。

  另外服裝店的活倒是暫時沒有新的,因為那些老店,基本都早就已經跟人有了協議。

  唐玥和江媽的感情現在很好,不少時候來巧了碰上江媽在忙,她就會留下來幫著看一會兒店,從不說酬勞。

  與此同時,街面上也在變化。

  出來找飯吃的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多,小攤、推車、人力車、擦鞋的換雞毛的,吹糖的藝人,甚至路邊雜耍賣藥……很多曾經幾乎消失或隱匿在計劃經濟年代的營生,又都重新出現在了街面上。

  這個國家的人民,永遠用最頑強的姿態,活著,只要給他們哪怕一絲機會。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6:01
第三十八章 金錢衝擊

  葉瓊蓁這個學期一早就已經搬進了教工宿舍,若不然和室友相處,有時候會為難,她為難,室友們也為難,畢竟她的身份,已經開始轉換了。

  蘇楚比她晚來幾天,主動要求住進了同一間宿舍,這個宿舍就她們倆。

  臨州師範學校給年輕教師安排的教工宿舍,跟學生宿舍對比,其實只有位置和空間的區別,一個灰白色調的房間,牆體斑駁,左右對稱放了兩張上下鋪。

  前一位住的老師大概帶孩子,牆上留下來有孩子用蠟筆畫的花和太陽。

  房間女生味不算很濃,這年頭物質還不算豐富,想法更缺,能讓女生閨房區別於男生的,差不多也就乾淨整潔,外加幾塊花布料帶來的裝點……

  對了,還有姑娘們髮絲間,衣服和身體上,皂角的清香。

  葉瓊蓁的床位在進門左手邊,她把下鋪拿來放箱子,人睡上鋪。

  天花板上的燈離得很近,小吊扇上有灰塵和蛛絲,蚊帳暫時還有沒掛起來,她拿著一份報紙靠坐在床頭,看著,皺著眉頭……偶爾歎一聲氣。

  這份報紙的日期是1992年4月1號,這時間伴隨著南方談話影響力的逐漸擴散,媒體對於財富故事的報導不再遮遮掩掩,也不再那麼多顧忌。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媒體也在配合鼓動人們對財富的渴望。

  葉瓊蓁看到的故事是這樣的:

  【近期,盛海某工商銀行門口,有一個小夥子連續幾次跑來打鬧,銀行工作人員不得不報警將他帶走拘留。後經記者多方採訪,終於得知事情全貌,小夥子多次打鬧的原因,是今年1月份,他的母親曾經在計畫去銀行存款時誤買了200張股票認購證,合計6000元,這些認購證隔天就被退掉了(銀行工作人員表示,當時是他本人帶著刀來威脅退掉的),銷售經理無奈同意,當場將認購證轉賣給了一個年輕人,而現在,這個小夥子後悔了,不甘心,所以幾次上門打鬧。】

  【既然當時情況是這樣的,也就是說完全是這個小夥子自己主動要求,那為什麼他現在的反應會這麼大呢?】

  記者在文章最後做了一個自問自答。

  【因為那兩百張認購證,當時的六千元,現在價值超過二十萬。這意味著一念之差,這個小夥子把到手的二十萬又扔了出去,而此時此刻,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有一個年輕人(銀行工作人員目測不超過20歲),他,手握至少二十萬鉅款,而且有極大的可能,很快就會不止20萬。】

  若不是1992年的國人還不過愚人節,而媒體也還沒有失去自己的公信力,葉瓊蓁會覺得,這是一個天方夜譚。

  但是現在她不得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20萬,二十個萬元戶,20萬放一起是什麼樣子的啊?要是我,大概只要幾萬,就可以申請自費出國了吧?!”

  葉瓊蓁現在還沒有工資,學校每個月會給她在師範生固有補助之外,發額外的50元補貼,她咬牙拼命存著,存了快80了。

  知道家裡給不了太多支持,她只能每一步都自己仔細盤算,做好計畫……然而越努力,她就越發現,自己所渴望的,遙遠而渺茫。

  公派出國的機會對於一所中專來說實在太難了,葉瓊蓁不得不偶爾想一下自費出去,但也只是想一下,爸媽的工資加起來一個月也就300多,她自己更別提了……所以每每想到最後,就會變成想都不敢想。

  “欸,小葉,我跟你說的你聽見沒啊?”

  對面的下鋪,蘇楚躺在床上,穿著印了一身草莓的白色睡衣,用雙腳把一隻迪士尼公仔托起來,頂在上鋪床板下……

  寬鬆的褲管掉下來,露出兩條雪白筆直的大長腿。

  自從看見過蘇楚的這兩條腿,葉瓊蓁平時就很注意在宿舍的穿著了,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因為她的腿上有兩塊疤,是五歲的時候,倒開水燙的。

  “哎呀你倒是說句話呀,要不好悶。”

  “放心吧,我今天不拉著你聊江澈。”

  蘇楚說著兩腿一張,公仔落下來,落在她小肚子上,她床上有兩三隻這種叫做公仔的東西,據說是港城和外國帶回來的,家裡更多。

  葉瓊蓁對這些東西沒興趣。

  “什麼?”葉瓊蓁回過神來問。

  蘇楚坐起來說:“我剛跟你說啊,像張保有這種人,你對他還是直接一點的好……直接告訴他,他沒戲,哪涼快哪呆著去。”

  葉瓊蓁皺了一下眉頭,沒說話,張保有確實是一個煩惱,想到就煩,卻還不得不天天面對。

  “我知道,你是覺得現在是同事,直接給他摁了,怕再相處起來麻煩……”蘇楚倆紅紅的嘴唇利索開合說,“其實你這樣想不對,他這種人吧,你要真讓他覺得有戲了,他就覺得你歸他了,回頭蹬鼻子上臉,你再想跟他說清楚都難,指不定還惱羞成怒,找你麻煩。”

  蘇楚的話,其實葉瓊蓁聽進去了,也思考了,覺得道理很對,但是她的個性,從來都不是一個會把心裡話輕易說出來的人。

  “給你看份報紙”,葉瓊蓁轉換話題,把手裡的報紙丟了過去,說,“你看上面那個股票認購證的事,你說那是真的嗎?”

  蘇楚快速掃了兩眼,說:“哎喲,這傢伙倒楣催的啊……另外那個,狗屎運,賺大了,二十萬啊……”

  二十萬,一個連蘇楚都要咋呼兩聲的數字。

  “是啊”,葉瓊蓁躺著,兩眼看著天花板,苦笑說,“這樣的事情對於有些人怎麼那麼容易,而對於另一些人,卻又那麼遙遠……看描述,他應該才跟我差不多大而已。”

  這天夜裡葉瓊蓁做夢都是錢,很多錢,夢不具體,因為她沒見過那麼多錢,然後是美國簽證……一個精緻的小本子。

  ……

  ……

  隔天週六上午有課,葉瓊蓁一樣得上課。只不過現在江澈已經不坐她旁邊了,也不坐身後。

  第一節課,上課的朱老師是一個四十來歲,身材中等的男人。

  他身上穿得有些偏保暖了,線衣有些舊,襯衫一眼可以看出來,只是一個假領,即只有領子,作為搭配穿著。

  這個年代的男人大多會有一兩件假領,但是朱老師的,已經走形立不住了。

  江澈對這位朱老師還是保留著一些記憶,印象中一個文人氣息頗重的人,據說是當年的大學生,因為成分不太好才來的中專,然後,就被忘記在這裡了。

  把一份報紙扔在講臺上,朱老師搖頭歎了口氣,說:“拜金主義,赤裸裸的拜金主義,亂套了……你們得警醒啊。”

  他回身在黑板上寫字,“啪”,粉筆斷了。

  朱老師僵在那裡片刻,乾脆丟掉手裡的半截粉筆,沒繼續寫,扭頭像是跟學生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

  “國有工廠發不出工資,一個中專老師,辛辛苦苦十來年,還賺不了人家幾張股票認購證,一天的運氣……要亂了。”

  這種話其實是不好亂說的,學生們不敢接茬。

  “聽說朱老師家裡挺困難的,老婆在的工廠停工,已經在家呆了一個多月了,好像說是要下崗,正在到處托關係呢。”

  旁邊一個消息靈通的同學說了一句。

  “還有說他老婆家鄉有做燒餅的手藝,想去擺攤的,朱老師嫌丟人不同意,師母就說朱老師想餓死她和孩子。夫妻倆夜裡打了一架,整個教工宿舍區都被驚動了,你們看朱老師脖子……抓痕看見沒?”

  整堂課,學生們都小聲在底下嘀咕,朱老師自己的課也沒上好。

  第二節課,上課鈴響過已經快十分鐘,老師還沒來。

  終於,教務處來了一個幹事,站門口通知:

  “趙老師昨天辦停薪留職去深圳了,課暫時沒調好,大家自習吧。”

  幹事一走,學生們就咋呼了起來,整個教室都是“下海”、“下海”、“下海,相關資訊也越來越多。

  原來趙老師已經是第四個了,前面還有兩個辦停薪留職的,還有一個,因為那邊聯繫好了公司等不及,交了封辭職信,直接走了。

  鄭忻峰拍拍江澈說:“這他媽的……咱們還回鄉下教書嗎?”
pontus 發表於 2017-7-28 16:10
第三十九章 錄影廳裡的少年

  江澈在沒有老師的課堂上聽著他的同學,一群不諳世事的少年們,用最大的熱情討論著,關於下海、發財、下崗、認購證、停薪留職……

  這裡頭有他們的家人、親戚,鄰居,包括初中和小學同學的各種故事。

  好的,壞的,奇跡的,悲慘的。

  有人說我們村以前的一個二流子,吃不飽飯出去混,後來包工程,發了,買了一輛嘉陵125,還帶回來了一個穿絲襪露大腿的女人。

  有人說我的初中同學輟學去了粵省至今沒消息,娘每天在村口等,眼睛都快哭瞎了。

  有人說深圳遍地黃金。

  有人反駁深圳其實也沒有那麼好,去了粵省,話都聽不懂,滿街的大哥大和皮包,成群的經理,遍地的騙子……

  因為都是聽說,都是一知半解,他們不時爭辯起來。

  江澈在一旁安靜地聽著,關於鄭忻峰的問題,他沒法給出答案,因為是不是應該回去鄉下教書,其實因人而異。

  並不是誰都適合投身這場洪流……真的紮下去,也許有人會成功,但同時也會有人被淹沒。

  最熱門的話題始終還是認購證。

  因為它最實際,這裡的人目前還包不了工程,也當不了經理,但是認購證,每個人就算買不起一套,摸摸口袋,再節衣縮食一陣,兩三張還是沒問題的,而這兩三張如果運氣好,賺個幾千上萬也不是沒可能。

  那可是一個萬元戶的機會……會來讀中專的,家庭真正很富裕的並不多。

  當然,這一刻沒人知道,他們身邊坐的這位同學身上,就有傳說中已經接近一套十萬的三套白板九二發財證。

  葉瓊蓁也不知道,她昨晚在報紙上看到的那個故事裡的“幸運兒”,就在這間教室裡坐著,是她的前男友。

  突然有人問了一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江澈想了想,第一次接話說:“有的,既然盛海發了,深圳遲早也得發。”

  一時間全體靜默,一秒後,群情騷動。

  所有的目光都轉向江澈,包括葉瓊蓁,她的手在桌膛底下握成了拳頭,目光熱切。

  “深圳的……還好買嗎?”

  “枕頭你哪裡來的消息?”

  有幾位同學急切地詢問。

  “收音機裡聽來的,至於好不好買,我也不知道……”江澈笑著說,“只是到時候去買的人,肯定很多吧,你看連我們都想到了。我想,還是會有人賺到錢,但是像盛海這樣的回報率,肯定是沒有的。”

  江澈簡單陳述了一番實情,沒再繼續。

  8月份,深圳會有下一場認購證發行。

  這一年深圳人口不過六十萬,但是屆時,會有百萬人湧入,同時有千萬張身份證湧入,因為單張身份證限購,有人從偏遠地區收身份證,一麻袋一麻袋的往那兒扛……

  那個熱鬧,江澈還沒想好要不要去湊。

  他沒有太多具體的相關記憶,但是單憑規律判斷,在一級市場買原始股的風險依然不大,但是盛海和深圳兩地的二級股票市場,很可能在不久之後出現一場危機——因為若不然,它真就一點經濟規律都不符合了。

  所以,江澈還是想著,先運作好身上的300張認購證然後暫時抽身,等下一個記憶明確的點再進入。

  但凡資訊不明確,他都不賭。

  ……

  這天傍晚,江澈自回來之後第一次給褚漣漪打了電話,詢問認購證的情況。

  “外面叫的價格大概十一二萬,咱們這裡,最高已經叫到十五萬了”,褚漣漪在電話裡說,“因為現在出來的消息越來越多,有人說全年發行的股票很可能增加到五十支左右,第二次搖號的中簽率,會在50%上下。”

  “對了,現在真正成套的成交,其實已經很少了。”她又補了一句。

  至少五十萬沒跑了,能做點事了,江澈心臟砰砰幾下,“謝謝褚姐。”

  褚漣漪笑了笑,問:“什麼時候回盛海?”

  江澈想了想說:“大概一個多月後才來。”

  因為第二次搖號,是92年6月3日。

  “嗯,這回要是不打算再吃那個虧,得儘量想辦法把運作資金準備好了。”褚漣漪最後提醒了一句,掛斷電話。

  運作資金……好吧。

  江澈一路計算著,回到宿舍,七個室友全都在,氣氛初步感覺有點緊張,再感覺,似乎是一種壓抑地亢奮。

  “怎麼了?”他問。

  “去錄影廳嗎?”一名室友問,語氣感覺跟問“去端鬼子炮樓嗎”一個程度。

  去錄影廳有什麼好亢奮和壓抑的?九二年,街邊的錄影廳雖然剛興起,但是已經不算很少了,這是港片的潮流時代。

  江澈困惑地點了點頭。

  一直到被那名室友帶著七彎八拐跑到城中村深弄裡的一間小房子前,江澈才覺察有點不對。

  “就是這裡,這裡會放‘好’片!”

  室友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關於世界和平的大事,一邊說,他一邊帶著大家繞上一截樓梯,“別怕,聽他們說,這家老闆娘的老公就是派出所的。”

  他掀開一塊黑色的布簾子,用地下黨接頭的語氣說:“老闆娘,八個人。”

  “每人五毛。”老闆娘倒是一點不慌,扭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幾個小男孩,笑著上來收錢。

  放“好”片的黑錄影廳,女人看場賣票,牛逼啊,江澈交了錢,聽見耳邊幾聲吞咽口水的聲音,抬頭一看,懂了,因為老闆娘。

  三十來歲的老闆娘絕不是正統意義上的美女,從標準體型來說,她有點太高大了……

  但是這樣的結果就是,她很“大”,尤其包裹在緊身踩腳健美褲裡的部位,渾圓碩大。

  這是一個壓抑初開的年代,對於眼前這些小處男,渴望而又壓抑的男孩們來說,這個成熟的女人,這種直接的視覺衝擊,會讓她變成一個炸彈,誘惑力遠超學校裡的那些漂亮女同學,青澀的小女孩。

  “走了。”江澈推了一把,終於把暈乎乎的室友們趕了進去。

  不大的空間,十幾條長條木板凳,除了一台17寸電視螢幕發出的光芒,一片漆黑,各種年齡的男人,各種難聞的氣味。

  八個人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此時螢幕上正在播放的影片叫做《91神雕俠侶》,新片。

  但是仍有聲音不斷響起:

  “不好看,換好片……”

  “對,換好片,老子就是為了看好片來的。”

  不斷有人提議,不斷有人開口附和。

  終於,老闆娘走了出來,“現在要換片,要繼續看的每人加五毛,不看的出去。”

  說完她開始挨個收錢……

  “可是我們上一部才看了十分鐘不到,老闆娘你給我們便宜點吧?”

  室友講了半天價,好不容易講成每人再交三毛。

  交錢,等待,周遭的呼吸開始變重,江澈聽他們互相安慰和取笑才知道,好幾個室友都是第一次看“好片”。

  而江澈同學,是經歷過網路時代的,曾經快進按到手軟的人。

  老闆娘走到電視機前,背對底下的人,彎下腰……底下一陣整齊地喘息,加幾句下流的髒話。

  她按了黑色錄影機上的逸出鍵,取出來一盒帶子,放進去另一盒,按播放,走開。

  整個過程,江澈的耳邊都充斥著吞口水的聲音和沉重的喘息聲。

  螢幕上出現的“好片”,按分級應該是三,女主演是葉玉卿,男的有方中信,總體而言,很沒勁,當然這是對江澈而言——室友們一個個握著拳頭,全神貫注。

  影片播放半個小時,他們除了在渴望的鏡頭出現的時候互相拍幾下大腿表達情緒,一聲不吭……

  江澈也被鄭忻峰拍了一把,這個時候方中信剛把葉玉卿按到牆上。

  “啪。”

  眼前一黑。

  “怎麼了?”

  “幹嘛啊,關鍵時刻。”

  “怎麼回事?”

  各種慌亂而急切,甚至是憤怒的聲音響起。

  “停電了,今天大概不會來了。”老闆娘的聲音響了起來。

  “搞什麼鬼啊,大老遠跑來的……”

  “退錢。”

  “對,退錢。”

  人群開始向著黑暗中老闆娘聲音傳來的方向湧去。

  “欸,你們誰幫個忙,先把門簾打開啊……”老闆娘喊,“哎呀,哪個狗日的摸我?……誰,哎呀門簾打開啊!”

  很顯然,門簾被有人故意扯住了,整個空間一片漆黑。

  “別亂動……狗日的,你摳哪啊!”

  “狗日的,別亂動……我叫了啊。”

  聲音漸漸帶了哭腔,江澈猜測這個時候大概有十幾雙手在老闆娘身上亂摸,這是一個壓抑的年代,而這些人,他們剛剛被點燃了……

  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

  “咱們怎麼辦啊?”一名室友用壓在嗓子眼裡的聲音問。

  其他人不吭聲,腦海裡一團混亂。

  這樣下去要出事,真出事的話,後續估計要查人……江澈判斷。

  他可不願意牽扯進這種事情,但是現在的情況,他就是自己逃走,怕也會被記得,畢竟太帥!

  一個箭步,身體撞翻了凳子,江澈連續幾步踉蹌前沖,順勢撞開扯著門簾的那人,扯住門簾。

  “撕拉”一聲,整塊門簾被他一把拉了下來……

  “你們他媽的不怕坐牢啊?!”江澈吼了一聲。

  伴隨著光線恢復,所有人都愣了愣,隨即從離老闆娘最近的幾個人開始,人群推擠著,開始用最快的速度向門外躥去。

  “咱們呢?”鄭忻峰茫然地問道。

  “走啊,不關咱們的事,沒出事就好了。”

  江澈扭頭看一眼老闆娘,拉一把室友,跟著人群沖出了錄影廳。

  ……

  路燈昏黃,八個人奔跑在四月夜晚空曠的馬路上。

  亢奮依然未歇……額頭冒汗。

  有人邊跑,邊傻笑,邊看自己的雙手……“目睹”了剛剛那一幕,就算是其實沒上手,也有種參與者的感覺。

  “咱們自己人說實話,有人摸到沒?”一名室友問。

  “沒,想來著,不敢。”好幾個答。

  “我好像看見老吳往前躥了一下。”另一個說。

  “放屁……好吧,我去了,但是,擠不進去……胡亂摸了兩把,結果他媽是個男的,嚇我一跳,他都快被我摸哭了。”室友老吳笑著說。

  一陣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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