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我要做門閥 作者:要離刺荊軻 (連載中)

 
V123210 2017-10-4 13:3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20 695843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3 21:05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零八十二節 劇變(1)


    大雪從天而降,不過一夜,整個世界便已是山舞銀蛇,原馳蠟像。

    張越一早起來,就出城視察河湟地區的建設情況。

    乘著馬車,踏雪而出,一路向西,到得下午,便來到了湟水河畔。

    這時的湟河已經結冰。

    堅實的厚冰,將湟河兩岸連接起來,通向西海高原的道路,已變成坦途。

    而這湟河岸邊,也成為了一個熱鬧非凡的秘密榷市。

    從長安而來的貴族公子哥們,在這河岸邊沿岸紮下營壘。

    他們帶著糧食、布帛、鹽巴、茶葉、鐵器、陶器以及大司農那裡搞來的齊魯小瓦罐,在營帳前插著棋子,安排著家臣。

    一有從西海那邊來的羌人靠近,這些人就和見到了財神爺一樣,立刻靠上前去噓寒問暖。

    然後連哄帶騙的,將這些羌人忽悠進自己的營帳內。

    接下來,就是交易了。

    西海高原所產的東西,他們都收!

    犛牛、羊毛、羊絨、羊皮、羊角……乃至於蟲草、狗頭金、玉石。

    當然,交易的大頭,還是人口。

    自從封養羌與牢姐羌賣了自己的盟友,帶了大批糧食、貨物回去後。

    西海高原上的諸羌一下子忽然發現,自己似乎發現了一座大金礦!

    於是,瘋狂的開始在高原上抓人。

    先零羌等其他諸羌,瞬間倒了大黴。

    無數寨子被人連鍋端,老弱婦孺,都用繩子捆起來,往河湟送。

    一個婦孺,可換十石麥豆,一個孩子也能換三石。

    若是青壯,起碼是十五石起。

    羌人們都快瘋了!

    因為過去他們哪怕累死累活,一年下來也未必能收穫十石麥豆的糧食。

    更不提,還可以換其他必需品。

    尤其是可以讓母嬰平安生產的『神藥』!

    於是,他們發了瘋一般的到處抓人。

    甚至將魔爪伸向了他們的鄰居——以前井水不犯河水的氐人。

    天水、金城地區的氐人,瞬間倒了大黴。

    這些山溝溝裡,還在原始氏族社會下的部族,那裡敵得過瘋起來的羌人?

    大批大批的邊緣部族被洗劫一空,敢反抗的全殺了,剩下的統統綁起來送過湟水。

    除了搶劫外,羌人中的聰明人,還開闢出了第二條道路,那就是給長安來的貴族公子哥們的莊園充當打手、監工以及幫傭。

    紈袴子們對於這些送上門來的狗腿子,來者不拒。

    在使用之後,更是眉開眼笑。

    因為他們發現,在用了這些羌人後,莊園的建設和開發效率與速度大大提升!

    事實證明,以夷制夷,確實很好用!

    張越在湟水河岸邊巡視了一圈。

    見到交易市場欣欣向榮,漢羌民族大團結,河湟兩岸一片其樂融融,連空氣裡都瀰漫著民族團結的芬芳味道。

    當即笑顏逐開,念頭通達。

    於是,便親切的召見了幾位羌人豪酋,勉勵他們為漢羌交流、融合繼續做貢獻,發揮自己的長處,不要辜負時代,辜負天子。

    又召見了霍禹等漢家開發方的代表,鼓勵他們不畏艱難,再接再厲,再立新功。

    嗯,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半個字的人口買賣與暗示。

    但聞者卻無不知道,這位鷹楊將軍在告訴他們:加大力度!

    出了事,有他來頂著,不要怕不要慫。

    要多快好省的加速建設,爭取將河湟建設為新關中,河西的河洛。

    第二天,張越便開始視察各地的莊園建設情況。

    只是粗略的看了一遍,他就高興的手舞足蹈起來。

    因為現在河湟開發,雖然剛剛起步。

    多數莊園,還在忙著起地基,建立屋舍和倉庫。

    大片的土地,也只是剛剛劃下邊界,還沒有來得及開墾。

    不過,情況卻在向著讓他驚喜的方向發展。

    數萬戰俘,以及陸陸續續抓捕的月氏叛逆、餘孽,還有從羌人那裡購入的勞動力。

    使得這河湟開發,根本不缺勞動力。

    而在羌人監工的皮鞭與毒打,以及每日兩餐供應的麥豆飯的激勵下,農奴的建設效率與工作熱情高漲。

    不過半月,就已經有人開始感激他們的主人了——沒辦法,過去,羌人在西海高原上過的可是比彘狗還要淒慘的日子。

    尤其是下層的無戈們,每一個月能吃飽肚子的日子,屈指可數。

    在西海高原凍土上,他們的生活,根本不如在河湟的莊園。

    因為,實際上在西海高原的大多數羌人無戈,就是其豪酋的奴隸!

    無戈在羌人的語言裡,便是奴隸之意。

    換而言之,他們只是從豪酋的奴隸,變成了漢人的奴隸罷了。

    而偏偏,漢室乃是一個發達封建社會。

    社會文明程度,遠高於羌人所處的原始氏族社會與奴隸社會接替的社會。

    一個最明顯的對比就是——在漢室,縱然是奴婢也有人權,主人擅殺奴婢,官府會追究責任,甚至以謀殺罪對其提起公室告。

    而西海的羌人無戈們,在他們的豪酋面前,毫無人權。

    甚至會被淪為祭祀祖先和神明的祭品。

    此外,漢家貴族,通常將自己的奴婢視為自己的私人財產。

    而西海羌人豪酋,則將他們的無戈視為消耗品。

    這兩者,又不相同。

    對於財產,尤其是真金白銀買回來的財產,大部分人都會珍惜、愛護。

    不會故意破壞和損毀,甚至會保護和照顧。

    於是,多數莊園裡的羌人農奴的生活水平,甚至得到了大大提升!

    現在,他們可以住在用茅草、木頭以及夯土建起來的房子裡,可以睡在用秸稈、乾草鋪成的床鋪裡。

    只要認真工作,便能吃到麥豆、野菜煮成的飯食。

    雖然這種食物,在內郡一般是喂給牲畜吃的。

    但對羌人農奴們來說,這已經是珍饈了。

    在西海高原上,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吃到這樣的食物?

    多數情況下,他們只能吃爰劍們吃剩下的骨頭以及凍土裡的腐肉和草根。

    而且,現在,他們的漢朝主人,甚至會給他們治病,天氣太冷的話,還會讓他們休息。

    尤其是婦女與孩子,更是會得到優待!

    他們甚至享有一定特權!

    譬如,可以提前下工,可以多吃一點東西,可以住在比較乾淨的屋舍內,可以與其他男奴隔離。

    這簡直就是……

    無比仁慈慷慨的主人啊!

    於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徵患者激增。

    現在,像霍禹這種比較慷慨的主人,每次回莊園,甚至會得到上下奴婢跪在道路兩側的尊崇禮儀!

    這使得霍禹等人,有時候都會在心裡面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仁德?

    乃是古代君子轉世?

    張越在河湟視察了幾天,感覺非常滿意。

    於是,在離開前,他召集了各家代表,在黃河與湟水交際的一處漢軍烽燧台內開會。

    在會上,張越鼓勵和讚揚了各家『忠貞為國』『不辭辛苦』的精神。

    然後表示『吾將為諸君向陛下請功,向諸君長輩報喜』。

    這立刻就讓這些長安來的公子哥們興奮不已,紛紛表示自己會再接再厲,絕不辜負鷹楊將軍的期望,絕不辜負和天子與天下的殷殷期盼。

    自河湟返回令居的時候,已經到了延和二年的冬十月初三。

    剛剛回城,韓央就拿著一封公文來報告:「將軍,長安有司派來的官員,已經抵達……」

    「他們帶來了數百具曲轅犁以及鋤頭、鐮刀、耙頭等農具數千件!」

    「嗯!」張越點點頭,道:「請范校尉先安置他們,待明日吾備酒設宴,為其接風洗塵!」

    在來河湟前,張越便和公孫遺、上官桀等人議定了長安支援河湟建設的方案。

    其中就包括了官員,特別是技術官員的數量。

    按照計畫,少府會在一年內陸續支援河湟五百名官員,太僕支援擅長畜牧的人才三百人。

    而其他有司,也將各自支援兩百到五百左右的官僚。

    而這些,應該就是第一批被派來河湟的官員了。

    張越從韓央手裡接過那份公文,掃了一眼,和他想像的一樣,這些官員大部分是四十歲以上,秩比在兩百石以下的低級官員。

    換而言之,其實這些人是長安有司各署裡的不得意者,被上面的大人物當成垃圾丟過來的。

    這也正常,河西河湟這種地方,除了那些沒有人要,甚至被人嫌棄的官員,那個肯來呢?

    也就只有這些人,才可能被發配流放而來。

    不過,河湟這裡也沒什麼挑肥揀瘦的資格。

    而且,對張越來說,他並不在乎質量,在這種新開發的地方,只要是人,只要可用,就行了,別的真的沒什麼奢望!

    正要將公文交還給韓央,忽然,范明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將軍……將軍……」他帶著幾個人,幾乎是連跑帶爬的過來:「西域急報!西域急報!」

    張越立刻轉過身,迎上前去,問道:「可是貳師將軍的戰報!」

    「正是!」范明友將一份代表著緊急的文書,遞到張越面前:「將軍您自己看吧!」

    張越拿到手中,只看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忍不住罵道:「李廣利!你這個白痴!」

    文書很簡短。

    只有幾十個字。

    但每一個字都讓張越恨不得飛去西域,將李廣利抓起來,吊在牆頭上抽!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3 21:05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零八十三節 劇變(2)

    辛卯(十九)貳師兵進渠犁,克之,北虜遁逃,追之,及至天山北,虜賊李陵伏兵其中,驟然發難,貳師將兵與之戰,三日不休,乃還師渠犁……

    看著這些文字,張越握緊了拳頭!

    雖然,文書上沒說戰果,也沒談損失。

    但張越用屁股都能猜到,李廣利恐怕栽了一個大跟頭,而且損失不小!

    否則,哪怕只是平手,這戰報上也該羅列種種數據來吹噓和宣傳了。

    就像上次,李廣利奇襲匈奴輜重,繳獲大批牲畜,俘虜大批匈奴人的時候,那戰報和公文,真的是吹上了天。

    將李廣利與李哆等將帥描繪成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奇謀妙策頻出的大英雄。

    似乎大漢的新軍神,已在冉冉升起。

    而現在,李廣利拿下了尉黎,卻沒有吹戰績,進行洗腦……

    這要不是栽了個大跟頭,而且可能是無法掩蓋的大跟頭,李廣利和他的部下會不吹?

    張越甚至都不需要去看資料去調查,他也能猜到李廣利大概犯下了那些錯誤?

    首先,驕傲自大是一定的。

    若非自大到一定程度,他又豈會在拿下渠犁城後,在這樣的季節冒險追擊匈奴人?

    其次,他的部隊肯定脫節了!

    若是按照長安的部署,步步推進,左右抱團,就算李陵玩出花來,也將對漢軍的主力無可奈何。

    只有在漢軍前後脫節,甚至是前鋒也出現了嚴重脫節的情況。

    加上被匈奴人埋伏,才可能出現問題。

    說起來,也是搞笑!

    自元鼎之後,漢軍在戰場上遇到的幾乎所有挫折與敗績,都離不開驕傲自大之下的輕敵冒進,然後進入匈奴的埋伏圈而所致。

    趙破奴敗於匈河如是,李陵折戟浚稽山如是,現在李廣利又可能重蹈覆轍。

    真的印證了那句話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從來沒有學到過教訓!

    用後世的話來說,人類的本質是復讀機。

    一次又一次的掉進同一個坑。

    想到這裡,張越就忍不住長嘆一口氣:「李廣利……完蛋了!」

    若其果真被李陵佔了便宜,消息一旦傳回長安,以張越對當今天子的瞭解來看,這位陛下壓根就不會再給李廣利機會了!

    等待李廣利和他的部曲的恐怕是狂風驟雨!

    想到這裡,張越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個事情,他猛然回頭,看向韓央對她道:「韓令吏,馬上去軍營中傳我將令,命令全軍立刻進入戰備!」

    「馬喂飽,刀擦亮,檢查所有軍械,特別是馬蹄鐵!」

    「告訴續相如和辛武靈,隨時做好應對特殊情況的準備!」

    他不得不防一手,李廣利獨走的風險!

    雖然,這個可能性很小很小。

    不止是因為王莽在李廣利身邊箝制,更不止是因為這個季節,李廣利的大軍必須在暴風雪來臨撤回樓蘭。

    更因為,李廣利的大軍成分複雜。

    除了他的本部精銳外,尚有並州各郡的郡兵。

    這些人可不會跟著李廣利造反。

    而且,哪怕是其本部之中,也未必全部會聽從李廣利的將令!

    看著韓央策馬前往軍營,張越扭頭對范明友道:「范校尉,請校尉馬上組織信使,持我令符,往武威、休屠及敦煌、酒泉諸郡,與諸郡校尉、都尉聯絡,命其召集民兵,以備不測!」

    此來河湟,張越除負有河湟全權外,天子還授權給他『節制並州,宣撫河西、都督內外軍事』之權,更有緊急時刻從權的特權。

    在理論上,張越可以隨時接管包括北地、安定、九原、朔方在內的整個並州軍政大權,並擁有對轄區內的所有兩千石以下、關內侯之下的官員貴族的處置權。

    范明友聞言,立刻就領命而去。

    張越則看著范明友的身影,嘆了口氣:「但願李廣利還能有理智!」

    他可不想,在這樣的嚴寒天氣中,冒著風雪,跨越幾千里去給李廣利擦屁股!

    倒不是他怕,而是不想他麾下和李廣利麾下的年輕戰士們無謂的流血犧牲!

    ………………………………………………

    而在此時,渠犁城中的氣氛,相當微妙。

    李廣利將自己關在尉黎的舊王宮中,已經整整三日了。

    三日來,他每天都在糾結與痛苦之中度過,過去的十餘日,對他來說,簡直如同噩夢。

    讓他從高山之巔,直接跌落到了無邊地獄!

    就在十天前,他率軍揮師渠犁城下,與匈奴激戰。

    打的匈奴人哭爹喊娘,丟盔棄甲。

    不過半天,大軍便勢如破竹,攻入渠犁城內。

    陣斬了匈奴好幾個大當戶,甚至還擒獲了匈奴日逐王先賢憚的兩個居次與好幾個叔父。

    渠犁王、危須王這種小蝦米,更是統統被漢軍所碾碎。

    僅僅是在渠犁周圍,漢軍便斬首四千餘,俘虜一萬。

    匈奴的主帥李陵,灰溜溜的夾著尾巴,帶著殘部丟下渠犁城的守軍與城中堆積如山的糧草與城外十幾萬頭牲畜,向著天山北麓逃竄,企圖逃回天山以南。

    現在想想,李廣利知道,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

    匈奴人在渠犁附近,除了李陵的一萬騎兵外,剩下的不是西域的僕從軍便是不知道從哪裡騙來的別部炮灰。

    只是,當時,李廣利被勝利沖昏了頭腦。

    畢其功於一役,擒殺李陵甚至先賢憚的誘惑,讓他失去了冷靜。

    於是,在渠犁城還未徹底拿下的時候,便先派了騎兵追擊。

    第二天,又親自率領居延都尉與貳師軍的輕騎,展開了對李陵的追殺。

    自渠犁向西,一路追逐到天山腳下的山巒之中。

    結果……

    匈奴人早已經在當地集結了他們的所有力量!

    至少三萬精銳,埋伏在密林與峽谷中。

    待得李廣利率領他的部隊進入包圍圈,便忽然殺出。

    這些匈奴人,放棄了戰馬,改而利用強弓在密林的掩護下,不斷射殺漢軍騎兵。

    哪怕李廣利率領的都是漢軍精銳,也在措不及防之下,損失慘重。

    好在,漢軍有著豐富的經驗。

    甚至不需要李廣利下令,在遭襲的當時,各部騎兵立刻就做出了反應。

    他們以隊為單位,借助戰馬、戰車的掩護,用隨身攜帶的角弓與弩機與匈奴人展開對射。

    同時,還有人組織騎兵開戰反擊。

    一度,漢軍與匈奴人在天山腳下延綿數十里長的雪地之中,展開了激烈的戰鬥。

    甚至壓制住了匈奴人。

    然而……

    氣候,幫了匈奴人的大忙。

    當天晚上,戰事稍歇,忽降大雪,氣溫直線跌落,漢軍哪怕做了無數措施,甚至學著匈奴人,在雪地裡挖雪為穴來避寒。

    但,凍傷凍死者,依然比比皆是。

    甚至嚴寒天氣帶來的死傷數量,已經超過了白天戰鬥的損失。

    更要命的是,因為缺乏預防,大批戰馬被凍死,這使得李廣利的部隊的機動與作戰能力大打折扣!

    反觀匈奴方面,雖然嚴寒的天氣,同樣給了他們重創。

    但,他們本身就比漢軍更適應這樣的天氣。

    而且,他們早有準備,在密林和峽谷裡建了大量的禦寒設施,準備了相當多數量的燃料以及用來驅寒的馬奶酒。

    所以,第二天匈奴軍隊依然可以有組織的對漢軍進行進攻。

    而李廣利的部隊,卻只能一邊抵抗,一邊聚攏起來,等待援軍。

    但關鍵時刻,一支不過三千多人的烏孫騎兵的出現,讓李廣利幾乎絕望!

    他一度以為,烏孫人和匈奴人聯手了。

    而若是那樣的話,對他來說,簡直是噩夢!

    因為,烏孫起碼可以動員出三萬以上的騎兵參加!

    好在,烏孫騎兵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有那三千多人。

    所以,李廣利還能堅持下來。

    但,卻也付出慘痛代價!

    又一天的激戰後,貳師軍死傷了超過一半,居延都尉的三個校尉部更是徹底喪失了作戰能力。

    幾乎所有戰馬,都被凍死、凍傷,沒有了繼續作戰之力。

    攜帶的箭矢與乾糧也快要被吃光了。

    當時,李廣利甚至都想要拔劍自刎了。

    好在,關鍵時刻,後續援軍終於趕來。

    而在漢軍援軍趕來的情況下,匈奴人也就見好就收,逐步與漢軍脫離接觸,消失在密林與雪海之中。

    等到解圍,李廣利回頭一統計死傷。

    一口鮮血就從喉嚨裡噴了出來。

    此役,他的王牌,多年追隨他南征北戰的貳師軍,戰死、凍死三千有餘,居延都尉戰死、凍死超過兩千!

    而剩下的軍隊,幾乎人人帶傷。

    超過一半以上的士兵,永遠的失去一根或者幾根手指、腳趾,很多人的耳朵都被凍掉了。

    貳師軍永遠的失去了它七成的戰馬!

    居延都尉也至少損失了六成戰馬!

    這意味著什麼?

    李廣利太清楚不過了!

    他賴以為驕傲和依仗的王牌精銳,現在已經宣告喪失戰鬥力。

    這事情只要傳到長安……

    後果不堪設想!

    只需要參考當初李陵兵敗浚稽山的前後故事,李廣利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

    當今天子……

    那可是出了名的薄情寡義啊!

    別說是他這樣的小舅子了。

    哪怕是他的阿姊,那位當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號稱『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李夫人,臨終之際也要想盡辦法,阻止天子去見她!

    為什麼?

    因為,他的阿姊太明白太瞭解當今天子了。

    那就是一個顏狗!

    而且是只會惦記和喜歡漂亮女人的顏狗!

    女人一般沒了姿色,便會棄之如敝履!

    就像金屋藏嬌的陳皇后,也如那些年曾經呼風喚雨過的衛皇后、王夫人、大李夫人……

    漂亮可愛的時候,含在嘴裡怕壞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予取予求,無所不應。

    然而一旦年老色衰,那從前的恩寵,馬上就會消失的乾乾淨淨。

    更麻煩的是,只要有一點事情不如他的意,那他馬上就會翻臉。

    從前的寵妃,將在短短數日之中,知道什麼叫做『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然後就迅速的墜入深淵之中!

    女人如此!

    大臣也是差不多的模式。

    故而,一回渠犁,李廣利就將自己關了起來。

    一半是自責!

    畢竟,貳師軍與居延都尉的騎兵,都是他親自訓練和帶出來的。

    有著深厚感情,現在一下子就損失大半,剩下的也都成了半殘疾。

    良心上他根本無法接受。

    而另一半就是恐懼!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面臨的情況!

    雖然看上去,現在他這個貳師將軍在戰略上大獲全勝。

    不止超額完成了戰前的任務奪回輪台,擊退匈奴之敵,更是連克龜茲、尉黎,躍馬天山之北,將整個天山北道納入了漢軍的控制。

    然而,這最後的挫折,卻可能將一切成果葬送。

    李廣利很清楚,若戰損數據傳回長安。

    暴怒的天子,恐怕會將他生撕!

    而天下輿論,亦會洶湧而來。

    誰叫他只是『不過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長』的關係戶呢?

    誰叫他從未真正證明過自己,卻霸佔了帝國最高軍事將領十餘年之久呢?

    天下苦李已久,只等一個宣洩的口子了。

    將自己關在這渠犁王宮之中,李廣利想了三天三夜。

    他終於想清楚了一個事情,那就是他想要繼續活下去,甚至繼續留在正治的舞台上,那麼他便需要得到一個人的支持。

    那個人就是張子重!

    現在,全世界,唯一能救他的,也只有那個張子重了。

    可是……

    對方憑什麼救他?

    捫心自問,李廣利覺得,若是換位相處,對方落到自己這樣的遭遇。

    恐怕自己能不落井下石,狠踩一腳就已經是古之君子,有孔子之風,孟子之賢!

    所以……

    必須拿一個東西來換對方的支持和背書。

    那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可以打動一個已經爵為英候,食邑七千戶,官居鷹揚將軍,左白旄右黃鉞,同時身兼太孫、天子近臣的權貴?

    李廣利很清楚,對那樣的人物來說,財富、女人,都已是浮雲。

    甚至連權勢,都無所謂了。

    他和自己,以及其他所有有正治野心的大人物一樣,需求的東西只有一個正治訴求。

    想明白這一點後,李廣利便走出了渠犁王宮。

    他叫來自己的親信心腹李哆,與之密議一番後,李哆便心事重重的帶著數十名輕騎自渠犁疾馳而歸。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3 21:06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零八十三節 劇變(3)

    焉奢國,西域最著名的山地王國。

    其國四面環山,易守難攻,是匈奴僮僕都尉駐所以及日逐王大纛的春夏所在之地。

    剛剛從天山北麓的尉犁戰場撤回來的匈奴軍隊,牽著馬匹,有些頹廢的走在道路上。

    無數傷兵,更是淒淒慘慘的跟在隊伍後面。

    但,匈奴貴族們卻都是笑開了花。

    特別是先賢憚,他此刻簡直是春風得意,快活的不得了。

    雖然,此戰他貿然出擊,在戰術和戰略上都是一敗塗地。

    不僅僅損失了他的本部與別部一半以上的牲畜,更前後丟掉了超過一萬的兵力。

    至少有三萬匹戰馬,折損在戰場上。

    陣亡的骨都侯一類的中高級貴族,更是多達數十人。

    可謂是元氣大傷!

    而戰果,卻不過是拔掉了漢朝的輪台塞,然而旋即就連本帶利的全部還了回去。

    如今更是徹底失去了對天山北道的控制。

    現在,整個天山北麓,已是漢人的天下。

    短時間內,他和他的部族休想再插手過去。

    龜茲、尉黎,更是注定失去!

    而且,很可能還會丟掉整個白龍堆,失去對蒲昌海的控制。

    要不是最後一戰,通過埋伏,借助天時地利,挽回了些面子。

    不然此戰之後,他就得考慮怎麼個死法了。

    但,也正是因此,先賢憚第一次確信無疑匈奴單于的寶座已是非他莫屬!

    整個王庭內外,都將再無人可以與他爭鋒!

    因為,匈奴的四大氏族也好,孿鞮氏也罷,其本質都是慕強。

    誰強支持誰!

    毋庸置疑,這一戰,他和他的軍隊,雖然看上去一敗塗地。

    可是……

    在正面戰場上以一己之力硬剛了漢朝的主力兵團,還能狠狠咬下一塊肉,這對整個匈奴來說,都是一針強心劑!

    更會使得他先賢憚的名聲與威望,在匈奴國內攀升到。

    特別是在和狐鹿姑對比後,傻子都該知道只有日逐王左賢王才能救匈奴!

    與之相比,這一戰損失的牲畜、人口以及土地,就無足輕重了。

    畢竟,西域本來就不是匈奴的土地。

    龜茲、尉黎,不過是兩個奴隸而已。

    在先賢憚看來,顯然,那些此戰損失的軍隊以及僕從炮灰,能夠為他的單于大業而死,真的是『死得其所』,哪怕做鬼也該『含笑九泉』。

    更是這些人的榮幸,是他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咳咳咳……

    先賢憚忍不住開始咳嗽起來。

    他在天山腳下的嚴寒雪夜中,沒有能抵禦住低溫的侵襲,染上了風寒,迄今未癒。

    這無疑是一個隱患。

    他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

    這個年紀,在漢朝或許很年輕,然而在匈奴,特別是孿鞮氏中,這個年紀卻已經是貴族最後的黃金歲月了。

    自尹稚斜單于後,匈奴經歷了烏維、兒單于、句犁湖、且鞮侯、狐鹿姑等五代單于。

    平均每代單于在位時間少於五年,平均壽命不足三十歲。

    像是先賢憚的父親,甚至連二十五歲生日都沒能過完就撒手人寰。

    而如今的狐鹿姑,只比先賢憚大兩歲,卻已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想到這裡,先賢憚便忍不住愁上心來。

    他可不想和句犁湖單于一般,剛剛即位,便死在了單于之位上。

    這樣想著,先賢憚就忍不住嫉妒起了漢朝的那個老皇帝。

    據說,那位老皇帝今年已經七十三歲,卻依舊健康無比,前兩年甚至還生了個兒子!

    而他已經熬死了七位匈奴單于!

    這簡直……

    「堅昆王……」先賢憚忍不住讓人叫來李陵,問道:「本屠奢聽說,漢朝有益壽延年之術,強勁健體之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陵聞言,笑了起來,答道:「不敢瞞屠奢,確實如此!」

    「臣之祖,乃是老子……」他不動聲色的提醒對方。

    果不其然,先賢憚立刻就想起了聽說過的李陵的背景!

    漢朝有名的古代大賢和孔子齊名的老子苗裔,祖上更是世代官宦,其直系祖輩更在秦代為大將!

    乃是真正的豪門!

    血統尊貴到連孿鞮氏都自愧不如,讓且鞮侯單于主動將愛女下嫁。

    更是在右校王之外,直接將堅昆國作為嫁妝送給他。

    使得李陵成為了百年來,匈奴第一個擁有自己領地和部族以及軍隊的漢朝降將!

    上一個有這樣待遇的人,還得追溯到冒頓單于時期的漢燕王盧綰。

    於是,先賢憚立刻就正色的對李陵道:「大王既是老子之後,必有益壽延年之妙術,還請大王賜教……」

    說完,先賢憚就對李陵正色一拜,態度非常尊敬。

    李陵看著,在心裡嗤笑不已,甚至有些酸澀。

    「先賢憚今年才二十八歲,比我還小好幾歲,卻在想著如何益壽延年……」

    「這孿鞮氏,真的是一代比一代爛啊!」

    「若其上位,恐怕匈奴必定敗亡其手!」

    但嘴上,李陵卻春風滿面,一臉微笑的答應了下來。

    於是,接下來數日,李陵一邊為先賢憚講解益壽延年之術基本上都照抄的他聽說過的方士之語。

    什麼陰陽五行,什麼養氣修身之法。

    聽得先賢憚如痴如醉,幾乎沉迷其中。

    而在另一方面,李陵利用先賢憚對他的信任,以及他在先賢憚部將之中積累的威信,一點一滴的慢慢經營著他的勢力。

    更藉機將幾個對他有敵意和提防的先賢憚大將,發配去了近海甚至是蒲類諸國。

    於是,在大軍還未抵達焉奢國都員渠城之前,李陵便初步的拉攏了數百名貴族。

    更徹底掌握了先賢憚身邊的武裝力量。

    等到大軍抵達員渠城近郊的時候,李陵甚至連先賢憚的王帳禁衛,也拉攏、控制和收買了大半。

    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李陵內心的魔鬼,就蠢蠢欲動起來。

    而先賢憚,也在他的控制下,開始惡化起來。

    短短數日,就從比較嚴重的風寒,發展到發燒、頭疼。

    匈奴人簡單原始的巫醫,根本無法處理這種病症,只能驚慌失措的跳大神,舉行儀式,向天神與萬物禱告,更以奴隸祭祀。

    李陵更是在其中煽風點火,表面反對,暗地裡支持和慫恿薩滿祭司們。

    於是,先賢憚的病情迅速惡化。

    現在更是直接發展到了鼻涕橫流,渾身疼痛,咳嗦不止,反覆發燒,甚至顫慄的地步!

    到了這個時候,李陵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於是,在一次服侍完先賢憚吃完藥,趁其休息的空當,李陵趁機上前拜道:「屠奢,臣有一言,雖知不當,卻也不能不說……」

    「古人云: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今屠奢纏綿病榻,大軍上下軍心動盪,臣恐萬一屠奢不幸,屠奢大業恐怕……」

    先賢憚臥在病榻上,他腦子和身體,本就已經差不多成了白紙,沒有什麼思維和思考能力。

    更要命的是,從前他身邊忠於他的臣子,基本上都已經被李陵用各種藉口支開甚至直接流放去了近海、蒲類諸國,乃至於危須等地。

    現在,在他身邊的,要嘛是李陵的人,要嘛是對此毫無感覺的人。

    加之,他想了想,李陵說的很對!

    他病成這個樣子,真的得好好考慮一下後世,安排一下未來了。

    於是,他看著李陵,有些感動的道:「堅昆王真乃忠臣也!」

    「本屠奢過去多有錯怪……」

    「我現在這個樣子,確實得好好考慮考慮了……」

    他仔細想了想,然後接著道:「我這一生生了十幾個子女,但多數夭折,如今只有四子都隆奇或許可堪大任……」

    「只是……都隆奇年紀太小,恐怕難以服眾啊!」

    「實在不行,或許只能去請我的堂弟,右谷蠡王屠耆來此了……」說到這裡,先賢憚就忍不住嘆息起來。

    雖然匈奴人有兄終弟及、叔侄相繼的傳統。

    但,講真沒有幾個人願意那樣做。

    畢竟,人都是自私的!

    李陵聽著,那裡肯讓屠耆來此摘桃子?

    那位右谷蠡王屠耆,李陵認識,甚至還很熟悉。

    此人,乃是句犁湖單于之後,更重要的是年富力強,而且不笨!

    於是,李陵便跪下來,哭著道:「屠奢,這怎麼使得?」

    「若右谷蠡王來,屠奢諸子如何自處?屠奢的大業又豈不是要旁落他人之手?」

    「臣死都不會從命!」

    「臣只會忠於屠奢的血脈!也只會聽從屠奢血脈之命!」

    在帳中的其他匈奴貴族見到這個情況,也都紛紛跪下來,磕頭說道:「主人!主人!奴婢們也是如此,除了主人的血脈,其他任何人都不行,都不可能得到奴婢們的忠心!」

    先賢憚看著這個情況,真的是又感動又感慨,於是道:「堅昆王……還有諸位,都是我的忠臣!」

    「有堅昆王與諸位在,本屠奢此生無憾!」

    於是,他道:「既然堅昆王與諸位貴人都認為非我的血脈不足以繼承大業……」

    「那麼,便去將都隆奇抱來吧!」

    半個時辰後,一個不過三歲的小孩子,被抱到了先賢憚面前。

    先賢憚沒有接過這個孩子,只是讓人將其抱到自己榻前,然後對李陵道:「堅昆王,請大王背負我子……」

    他想了想,道:「就像漢朝的周公背負成王一樣!」

    李陵聞言,內心喜不自勝,但表面上卻是一副悲傷不已的樣子,他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將對著一切依然一無所知的都隆奇抱起來,然後背到自己背上,站起來看向其他所有人。

    先賢憚看著這個場景,欣慰不已,他勉勵掙紮著爬起來,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的道:「都隆奇,將為我這世子,萬一我不幸回歸聖山,都隆奇就繼承我的穹廬、牲畜、奴隸和軍隊!」

    在場的匈奴貴族紛紛跪下來,對著都隆奇磕頭再拜:「奴才們拜見小屠奢!」

    先賢憚又道:「若是萬一……在都隆奇沒有成年騎馬之前,堅昆王為攝政!」

    先賢憚大聲的說道:「就如周公一樣……」

    李陵聽著,狂喜不已。

    他想要的東西,終於拿到手裡了。

    現在……

    先賢憚,已經沒有價值了。

    但表面上,他卻哭的稀里嘩啦,和孩子一樣,背著都隆奇,跪到先賢憚面前發誓:「屠奢放心,臣但凡還有一口氣在,必定輔佐小屠奢,光大屠奢的大業,中興匈奴!」

    先賢憚聽著,終於放下了芥蒂,躺在塌上睡了下來。

    而李陵則背著都隆奇,帶著見證此事的貴族們,走出穹廬,舉起孿鞮氏的龍旗,走向大軍。

    一路上,無數貴族、奴隸紛紛跪下來,趴到雪地兩側,向李陵以及他背上背著的都隆奇磕頭,宣誓效忠。

    連一點反對聲浪都沒有出現!

    於是,李陵兵不血刃,成為了匈奴日逐王本部與別部的實際控制者。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使!

    在掌握和控制了兵權後,李陵立刻以先賢憚的名義,發佈命令,召集西域諸國國王,宣佈了先賢憚的命令。

    西域諸國國王,本來就已經為李陵所折服,如今有了先賢憚的背書,自是立刻納頭就拜。

    緊接著,李陵又以先賢憚的名義,派出使者,前往近海、蒲類諸國。

    將那些之前被他趕走的人,貶為奴隸,甚至直接處死!

    做完這一切後,李陵才帶著匈奴軍隊,進入焉奢國都員渠城。

    接著,就是一場盛大的演技秀。

    在員渠城中,李陵白天背著都隆奇,拿著龍旗,處理和安置上上下下的傷兵,獎賞有功的貴族,提拔有功之士。

    更請來許多薩滿祭司,為先賢憚日夜祈福。

    他不止一次的脫掉自己的衣服,光著膀子,哭著喊著請求薩滿祭司們向天神禱告,請讓他來用他的性命來交換屠奢健康。

    先賢憚的部將和貴族們,何曾見過這種場景?

    當即就為李陵的忠誠所感動,便是先賢憚,聽說了之後,更是感嘆道:「堅昆王真忠臣也!都隆奇託付給他,我放心!」

    於是,便放下了最後的警惕與戒備。

    而這,正是李陵所想要的!

    幾天後,延和二年冬十月十二,匈奴左賢王先賢憚病卒於員渠城,遺命其子都隆奇即位,以堅昆王李陵為攝政王。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3 21:06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零八十四節 權衡(1)

    長安的冬天,分外的難熬。

    入冬之後,就一直是陰雨連綿的天氣,所以,長安城內的炭爐與煤球,最近賣的非常好。

    大大小小的煤球工坊賺的盤滿缽滿。

    而靠著炭爐的溫度,長安城的八卦黨,非但沒有和往年一樣在這個季節消沉,反而變得比從前更活躍。

    在酒肆、街坊和閭裡中,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一邊烤火一邊溫酒吃菜的吃瓜群眾們,紛紛開始了自己的鍵盤正治局之旅,人人都有化身當朝九卿的潛力。

    「聽說了嗎?貳師不聽張蚩尤之言,輕敵冒進,吃了個大虧!」

    「可不是……俺舅舅的表叔在光祿勳做事,私底下聽光祿勳的諸位明公暗地裡議論,天子震怒非常,要拿貳師將軍開刀!」

    「這麼嚴重啊……」

    「當然!喪師之罪,從來不輕,更不提貳師還有矯詔不從這等大罪,此番恐怕不死也要脫層皮嘍!」

    「……」

    宮闕之中,私底下的議論與猜測,比民間更多。

    特別是天子改變了內侍制度後,使得禁宮之中可以傳出來的聲音更少。

    這在保護了皇室隱私的同時,也加劇了流言與議論的傳播力度吃瓜群眾最喜歡的就是腦補了!

    便如現在,因為始終沒有人得到過來自禁內的準確消息。

    於是,未央宮、長信宮、建章宮,上上下下的宮女宦官們,只要閒下來就會猜測和腦補天子可能的舉措。

    各種流言蜚語,在宮闕內外喧囂不已。

    丞相劉屈氂就在一天內聽到三十八個來自宮闕之中的不同版本的流言。

    這讓這位大漢丞相一日三驚,寢食難安。

    因為無論那個版本,最終指向的結果對他和他的姻親而言,都是極端不利的!

    特別是有些版本中,有人聲稱,天子已經決定最終解決整個李廣利集團。

    而且,說的有鼻子有眼,由不得劉屈氂不擔心。

    這使得劉屈氂不得不每天入宮,面見天子,以尋求解決方案。

    可惜,無論他怎麼旁敲側擊,都無法從天子嘴裡得到任何一個他想要聽到的字。

    雖然心裡明白,這是帝王心術。

    乃是君王用以控制臣下的方法之一。

    天子未必就真的下了決心,要徹底顛覆當前的朝局。

    然而,明白歸明白,劉屈氂卻不能不害怕,不能不恐懼。

    因,他不敢不害怕,而且他確實怕了。

    登上過雲霄的人,怎麼捨得下來?

    和往常一般,劉屈氂照例一早就來到了宮闕下,等待宮門開啟。

    灰濛蒙的雨霧中,氣溫低的有些嚇人。

    哪怕帶了爐子,放在馬車裡烤火,劉屈氂也依然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

    漫長的等待,讓他手腳冰冷、麻木。

    「丞相……」雨霧中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靠到劉屈氂的馬車旁,從對方馬車中傳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您又來入宮了?」

    劉屈氂掀開車簾,側頭看去,道:「執金吾為何也這麼早?」

    坐在對面馬車中的貴族掀開車簾,看了過來,正是如今已遷為執金吾的韓說。

    韓說側目看著劉屈氂,笑了起來,拱手道:「下官奉詔入宮,不想卻遇到了丞相……」

    劉屈氂聽著,立刻問道:「陛下喚執金吾入宮是?」

    韓說笑而不語的搖搖頭,然後放下車簾。

    劉屈氂見了,臉色一變,心裡忍不住暗罵起來:「太猖狂了!」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認,韓說確實有狂的起來的籌碼。

    漢家公卿數十家,食祿秩比兩千者無數。

    然而,迄今為止,唯一一個第二代裡能有人才的,就是韓說家族了。

    其子韓文如今已是雁門太守了。

    這是漢家公卿子弟裡,第一個擔任太守的。

    而且,政績斐然,風評良好,受到雁門上下稱頌。

    其名聲在長安都有耳聞。

    這也就算了!

    關鍵,韓說的愛女韓央,如今在那張子重身邊!

    這就不得了了!

    現在,傻子都知道,在貳師將軍李廣利受挫西域之後,那位鷹楊將軍已經在事實上成為了帝國軍方的最高將帥。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其威權恐怕會凌駕於滿朝文武之上,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有一個女兒在其身邊,對韓氏來說,等於未來三五十年,都有了依憑。

    不止劉屈氂,長安城內誰不是羨慕嫉妒恨呢?

    韓說卻是沒有再理會劉屈氂了,他揮手吩咐:「繼續驅車,入宮!」

    「諾!」趕車的車伕立刻應了一聲,揮起馬鞭就趕著馬車向前。

    而此時,一個坐在韓說對面的男子,卻是抬起了頭,對韓說道:「主公如此,臣恐丞相或會記恨在心……」

    「記恨就記恨好了……」韓說不以為意的擺擺手:「哪怕劉屈氂此番可以涉險過關,也不過是一個蹩腳丞相,恐怕還不如當年的牧丘恬候!」

    帝國歷史上有三位泥塑丞相。

    牧丘恬候石慶以無可爭議的優勢,勇奪第一名的頭銜!

    想當初,石慶為相的時候,其在政務上根本沒有任何插嘴的地方!

    以至於連石慶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多次請辭,但都被天子強行按下來。

    彼時,年富力強的天子,需要一個石慶那樣的傀儡丞相來當擋箭牌。

    但現在……

    已是垂垂老矣的天子,需要的再非傀儡,而是一個真正可以幫他做事的人。

    換而言之,在韓說看來,劉屈氂的宰相之旅,已經抵達終點。

    之所以現在還沒有被擄奪、貶斥甚至問罪,不過是天子還沒有最終想好罷了。

    可以這麼說,李廣利回師之日,就是劉屈氂罷相之時!

    故而,對韓說而言,現在正是最好的時候!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以後恐怕就找不到像現在這樣,可以肆意羞辱和打擊一位大漢丞相的機會了。

    ……………………

    劉屈氂直勾勾的看著韓說的馬車,消失在雨霧中,進入那扇朱紅色的宮門之內。

    良久,他終於嘆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吾終於明白這是什麼感受了!」

    就在月前,韓說見他還得賠笑臉,還得小心翼翼的說話。

    甚至需要將他的意見,作為執金吾內部的行事方針。

    然而現在,卻是赤裸裸的開始公然羞辱與挑釁他了。

    可惜,他卻只能生生忍著,甚至不能回擊。

    回擊就是給對方機會,讓其獲得一個藉口。

    更可能觸怒天子,使得那位陛下覺得自己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不過,這個仇,劉屈氂卻是記了下來。

    「若無能度過這一關……」他握著拳頭,在心裡發誓:「今日之事,必百倍償還!」

    …………………………

    令居塞內,張越等到了確鑿的消息。

    貳師將軍李廣利已經班師,他除了在龜茲的都延與尉黎的渠犁以及輪台等要地留下部分防禦力量外,主力已經開始陸續從西域回撤。

    第一批騎兵甚至已經撤入了樓蘭境內。

    這讓張越終於放下了心裡的石頭,同時也對李廣利有所改觀。

    他最怕的事情,莫過於李廣利和歷史上一般,昏了頭,孤注一擲的率軍在冬季的暴風雪之中繼續進軍。

    那,張越就不得不插手此事,去將漢軍帶回河西了。

    還好,李廣利現在還沒有被逼到絕路。

    而跟著這個消息,一起抵達令居的,還有一個熟人李廣利的副將兼絕對心腹李哆。

    李哆的來意,張越不需要去見就明白。

    無非是來交易的。

    交易內容也是顯而易見的大抵應該和李廣利目前的困境有關。

    左右無非不過是想要利用張越的影響力,甚至借助張越的力量來度過他們面臨的難關。

    講道理,張越也仔細想過與李廣利結盟。

    顯而易見的,若能借此機會,與李廣利聯盟,好處是毋庸置疑的!

    首先,張越將獲得一個良好的開端。

    至少可以省去他數年的經營時間,完全可以順利的接掌河西,接掌整個對匈奴作戰的事務。

    李廣利在河西經營十餘年,勢力盤根錯節,而且掌握著大量的第一手對匈奴的資料。

    這些資料裡,包含了無數他所急需的西域地理、水文、人文以及漠北道路、山川、河流的情報。

    這些東西,無疑都是非常寶貴的。

    更是需要時間和精力來蒐集的。

    其次,便是一旦張-李聯盟達成,那麼至少在未來數年,張越都不需要再擔心朝堂內有人扯他後腿。

    只是……

    值不值得?

    能不能做到呢?

    這兩個問題,張越一直在思考,所以也就藉故一直沒有去見李哆。

    想了差不多三天,張越才算有了些決心。

    但依然不夠堅定。

    畢竟,李廣利這次這個跟頭栽的實在有些大。

    喪師之罪,加上先前的矯詔、軟禁天子使者,幾乎可以讓其毫無翻身的餘地。

    哪怕極力爭取,最多也不過是得到一個將功抵過的機會而已。

    要知道,現在盯上李廣利的,可不僅僅是他過去的仇人了。

    現在的李廣利集團,就像一頭海洋中的受傷流血的鯨魚。

    圍繞在其周圍,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畢竟,李廣利集團,可是關係著上上下下,數百名兩千石,千餘名千石,上百個關內侯、封君,十幾個列侯的位置。

    只要其倒下去,這些位子就空出來了。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絕人仕途,就是刨人祖墳了!

    張越很清楚,他要是這麼做了。

    很可能幾乎是馬上,就會為他招來一大波暗中的仇敵。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奇怪,這就好比後世兩個國家打仗,結果第三國強勢介入,中止戰爭。

    但通常不是第三國受到尊敬,他得到的通常只有仇恨!

    現在也是一般,張越很清楚,他若介入此事,拉李廣利一把。

    很大可能他只會得到李廣利一方虛假而廉價的好感,卻極有可能讓那些等著吃李廣利集團腐肉的傢伙恨之入骨。

    總的來說,是得不償失。

    更麻煩的是,這個事情還充滿了忌諱與禁忌。

    畢竟,李廣利做的可不僅僅是輕敵冒進。

    已經顯示出來的情報表明,李廣利為了軍功,先是對天子詔書陽奉陰違,搞得范明友與他的護羌校尉上下憤恨不平。

    接下來,又為了引誘匈奴入套,間接導致輪台失陷。

    最後更是接連犯下矯詔、忤逆天子,乃至於軟禁欽使等大罪!

    想要洗地,空間很小,而且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天子誤會。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兩個軍方大將聯盟?

    長安天子睡覺的時候,能睡踏實?

    當初,大將軍衛青與驃騎將軍霍去病,都不敢搞這種事情。

    衛霍集團發展到中期,就已經是鬥爭多於合作了。

    甚至發展到針鋒相對,一度你死我活。

    這不止是利益相爭,也有正治考量。

    然而,即使有這麼多的禁忌與難處。

    張越卻依然發現,似乎拉李廣利一把,得利要更多一些。

    和其他人不一樣。

    其他人,需要處心積慮的經營人脈,維護關係,千方百計的維持一個好名聲,儘可能的減少仇人,增加盟友。

    但張越現在卻已經到了迫切的需要一批仇人的地步。

    不然的話,繼續發展下去,張越感覺自己很可能會被皇權所忌。

    當年,連瓚候蕭何都需要自污。

    何況是張越?

    換而言之,其實僅僅是為了招仇樹敵這一點,他也該去拉李廣利一把。

    其次就是拉李廣利一把,可以穩定朝局,避免政局動盪。

    要知道,一旦李廣利集團驟然倒塌,這個權傾朝野十餘年的超級勢力一崩盤,必將引發連鎖反應。

    去年公孫賀父子倒台,引發的動盪,到現在都還未完全停止呢!

    公孫賀父子這樣的廢物,都能有這樣大的影響力,李廣利集團若忽然垮台,正壇上的暴風恐怕會刮上好幾年。

    說不定還會引發一場巨大的爭鬥就像歷史上,李廣利集團倒台後的風波一樣。

    張越可一點都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況!

    與之相比,他寧願李廣利和他的集團繼續留在這個舞台上。

    還是那個理由比起熟悉的敵人,陌生的朋友更致命!

    至少李廣利集團的目標是可控和可見的。

    這就是正治。

    沒有對錯,只有利益。

    沒有原則,只有得失。

    不過,想明白歸想明白,張越依然是忌憚的,謹慎的和小心的。

    在沒有確定之前,他選擇沉默。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3 21:06
第一千零八十五節 權衡(2)


    張越可以冷處理。

    李哆卻等不了了!

    貳師軍和居延都尉的損失,是絕瞞不了太久的。

    只要大軍一回玉門關,全天下都會知道李廣利禍國殃民,而他們這些李廣利的嫡系部將,更將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淪為棋子,永無出頭之日!

    只要想想大宛戰爭結束後的事情,李哆就能知道,這次的風潮會有多大了!

    大宛戰爭結束時,不過是大軍有一部分還留在西域,都能被人造謠李廣利不憐士卒,歸者十不足一。

    更傳出了大宛一戰,漢軍死者五萬餘的驚天謊言整個大宛戰爭,前後四年,漢軍投入的總兵力,也就不過四萬餘……

    換言之,在大宛戰爭中參戰的漢軍士兵,平均每一個人死了不止一次。

    如今,漢軍真的損兵折將了。

    傳回長安,恐怕就不止是不憐士卒了。

    說不定,一個當代馬服子的名頭馬上就能安上來。

    而整個漢軍上下,恐怕都得在長安人嘴裡平均死個三五次。

    這不奇怪!

    當年,天山戰役的時候,長安就曾有流言說李廣利大軍戰死三萬多……

    可問題是,當時李廣利麾下統共也就三萬騎其中有一萬,還是負責後勤輜重的後衛騎兵……

    若真到了那個時候,一切就無可挽回了。

    洶湧的民意,將推動朝堂,對此事採取一刀切的政策。

    那時,不止將主李廣利將下場淒慘。

    李哆自己這樣的心腹親信,難逃一劫。

    最可怕的,恐怕是連底層的士卒也將被牽連。

    甚至戰死、犧牲者,統統被污名化。

    他們的犧牲將白白浪費。

    不會有撫卹,不會有優待,其遺孀父母子女,統統將活在他人的白眼之中。

    更要命的是,恐怕連已有的戰功,都可能不會有兌現的時候。

    這樣的恐怖未來,絕不是腦補。

    歷史上,已出現了許多次!

    譬如呂后長兄悼武王呂澤,輔佐高帝,平定天下,軍功在諸功臣中名列前三,可與韓信、蕭何媲美的大人物、軍事領袖。

    但是,在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呂澤?

    其部將,又有幾個人在史書上留名了?

    呂澤前車之鑑,如此明顯,李哆怎能不恐懼?!

    所以,在令居這幾日,他是瘋狂的結交朋友,想盡辦法的探聽消息,拉好感。

    雖然他知道,這樣做可能是白費功夫,然而這卻是他唯一的辦法了!

    終於,在等待了數日後,李哆得到了通知:鷹楊將軍於護羌校尉官邸設宴款待李公。

    這讓李哆既緊張又興奮。

    便連忙開始打扮,做好準備。

    等到晚上的時候,一個官員來通知:「李公,鷹楊將軍有請!」

    李哆於是連忙戴上冠帽,繫上綬帶,跟上來者,前往護羌校尉官邸。

    此時,天已經黑了。

    北風呼嘯在令居塞中,刺骨的寒風,讓李哆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望著眼前的黑夜,他不由得忐忑起來。

    他知道,此行將決定他與他的將主以及部下等十幾萬人的榮辱存亡。

    因為……

    現在的局勢下,唯一有可能並有能力救他們的,就是那位鷹楊將軍了!

    其他人都不行!

    在忐忑中,李哆走入護羌校尉官邸。

    一進大門,熊熊燃燒的篝火盆便映入眼簾。

    幾盞油燈掛在牆壁上,將官邸的院落照的猶如白晝一般光明。

    李哆知道,這些油燈中燃燒的是大司農的海官衙門的最新特產來自大洋,名為鯨的巨獸油脂所提煉的燈油。

    傳說,最初大司農的海官衙門,捕得那些巨獸,提煉了油脂後,並不知道用途。

    還是經過那位鷹楊將軍指點,方才如夢初醒。

    於是,這些油脂被用來照明、潤滑以及保養軍械。

    結果效果好的出奇,就是現在連長安宮闕之中的宮燈與貴族家庭的日常照明,也開始棄桐油而取鯨油。

    不過,鯨油價格昂貴。

    一桶便直數千錢,只有真正的頂級貴族與豪商才能用之每日照明。

    一般的貴族、兩千石,便只能買個幾桶,專門用於書房照明。

    想著這些事情,李哆便不由得感慨起來:「張鷹揚,真不愧留候之後啊!」

    「進可決勝萬里,退能運籌帷幄,文可畝產七石,武能封狼居胥!」

    可惜,這樣的人物,與他和其將主生於一個同一個時代。

    而且,對方現在正如日初生,朝氣蓬勃,而己方卻已然腐朽墮落,垂垂老矣,再不能飯。

    不然,也不用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居然只能向一個年輕新貴哀求,懇求對方出手相助。

    這樣想著,李哆內心就忍不住哀傷起來。

    因為他明白,今天之後,無論事情的結果是怎樣?

    結局都只有一個鷹楊將軍獨自威武,而貳師系跌落雲端,再也不可能作為一個強大到足可影響國策的勢力而單獨存在了。

    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變成一個二流勢力,苟延殘喘罷了。

    「李公請!」引領的官員,推開一扇門,對李哆拱手道:「將軍已久候明公多時矣!」

    李哆點點頭,提起綬帶,跨過門檻,進入裡面。

    一進其中,李哆就感覺到渾身都溫暖了起來。

    室內的溫度,恍如初夏。

    幾盞鯨油燈,將這其中,映照的宛如百日。

    他微微抬頭,便見到了那位久別的年輕人,如今的大漢英候、鷹楊將軍,帝國最高秩比最高的常設將軍。

    天子所賜的白旄黃鉞,便放在其身側。

    但偏偏,這位鷹楊將軍,卻生了一副書生模樣。

    看上去文質彬彬,膚白、體態修長,似乎風一吹可能就要栽倒。

    但李哆知道,這些都是表象!

    他眼前的這位,是真正的猛獸。

    披著人皮的怪物!

    手碎長戟,生撕虎豹,都只是這位過去的事蹟。

    現在,這位是真正的千人敵、萬人敵。

    是一人滅一軍的bug!

    其北征之戰上,有無數人親眼目睹過他的恐怖形態。

    無論烏恆還是匈奴,在他面前都如草雞瓦狗,被他生生撕碎!

    更曾在參合坡,上演了一人破百騎的壯舉!

    簡直不是人!

    漠南草原的烏恆人,都將其視為真正的兵主在世,是神明一般的人物。

    李哆聽說,如今,在幕南諸部,張蚩尤三個字,堪比仙神。

    其香火祭祀,甚至遍佈了整個漠南草原,還發展到了扶餘、丁零、匈奴諸部之中,連西域都能見到祭祀和信奉這位的匈奴貴族!

    李哆就曾親手從一個匈奴貴族的穹廬,搜到了一個泥塑的『漢兵主張蚩尤之神像』的祭台。

    據俘虜所言,這位漢家大將,現在已經是匈奴人眼中的魔神。

    其業務範圍,更是已經從戰爭,擴展到了守護牲畜、保佑母嬰等職責。

    尤其是母嬰守護的業務,使得其在匈奴國中,影響力不斷氾濫。

    上至貴族,下至奴隸,都有信奉和供奉之人。

    傳說,連孿鞮氏都有貴族在悄悄供奉和祭祀……

    在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李哆當時的表情就和日了狗一樣。

    如今,正面看著這位匈奴人嘴裡的魔神,烏恆人眼裡的救世主,漢家軍民嘴中的軍神。

    李哆不知道為何,心中忽然產生了奇怪的念頭:「若世無張子重,如今這世界又將是個什麼樣子?」

    「是更好?還是更壞?」

    答案,他已經有了。

    所以,他上前長身一拜,恭敬無比的拜道:「末將李哆,拜見鷹楊將軍!」

    「李公免禮!」端坐於上首的那位年輕權貴,微微一笑,和當初一樣輕聲笑道:「一別多日,卻不想能在令居與李公再相逢!」

    「請李公向貳師將軍轉達本將的問候!」

    李哆連忙再拜:「將軍厚愛,末將必定轉達!」

    「請坐……」對方笑著起身,走上前來,扶著李哆,坐入席中,然後又命左右端來酒水點心,然後招呼起來:「令居苦寒,不如長安,只好略備薄酒,款待明公,還望明公不要介意!」

    「豈敢!」李哆連忙舉起酒樽敬道:「能得將軍不棄,親自招待,末將感恩戴德!」

    於是便將手裡的酒樽中的酒一飲而盡。

    …………………………

    「貳師將軍近來可好?」張越笑眯眯的看著李哆問道。

    李哆聞言,立刻順桿說道:「不敢欺瞞將軍,貳師將軍近來有些不順……」

    「此伐匈奴日逐王先賢憚,雖則奪其輜重,將之逐出天山以北,然而……」李哆小心的選擇著措辭:「卻不意為叛徒李少卿所設計,於天山腳下略有挫折……」

    「索性戰前的戰略基本達成,故而貳師將軍特命末將來此向將軍足下匯報……」

    「匯報?」張越眯著眼睛,滿含笑意。

    「然也!」李哆卻是直起腰桿,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將軍如今為鷹楊將軍,秩比中兩千石,天子欽賜左白旄右黃鉞,為諸將之首,天下之帥,貳師將軍亦天子臣,聞將軍在此,安敢不遣使來告?」

    這個馬屁,真的是拍的整個官衙內外的張越部將舒服無比。

    許多人甚至飄飄欲仙起來。

    畢竟,來者可是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更代表著李廣利親自來此。

    他居然能伏低做小,將姿態放低到這個程度。

    真的很了不起!

    許多人一下子就對李哆和李廣利產生了好感了。

    當然,這種好感對兩個不同的勢力來說,廉價的如同長安花街柳巷之中的妓女的笑容。

    只要願意,分分鐘都可以翻臉不認人。

    但,至少在此刻,大家都很高興。

    特別是續相如和辛武靈,更是忍不住微微抿起嘴唇來。

    連李廣利都低頭了?

    那豈不是說明,自家立刻就要起飛?

    未來之天下,必是自家的天下!

    張越卻只是笑了笑,道:「貳師將軍太折煞鄙人了!」

    「請李公轉告將軍:天子之臣,無有高低貴賤,皆為陛下社稷而效命而已!」

    心裡面,張越和鏡子一樣清楚。

    李哆現在之所以跪舔,不過是想他出手拉一把李廣利。

    然而……

    沒有點實際的好處,憑什麼讓他出手?

    還是那句話正治沒有對錯,沒有原則,只有利益得失!

    作為一個派系的首領,張越對此有足夠清晰的認知。

    為了防止自己膨脹,他現在甚至命韓央每天早晚提醒他一遍:張子重,你不是一個人!你身繫數十百萬人榮辱生死!若為一時之快而肆意妄為,汝一人之傷也就罷了,牽連無辜士民,波及數十百萬人,於心何安?!

    這樣做的效果非常明顯!

    張越現在無論做什麼事情,特別是對外的事情的時候,都會斟酌再三,仔細思量。

    因他清楚,他必須做到毫無差錯!

    也決不能因自己的好惡,而影響大局!

    鐵憨憨似的,只顧自己,受傷的必定是他的家人、朋友、部將與追隨者。

    就如現在,哪怕他有心拉一把李廣利來平衡朝局,穩定正局。

    但是,若沒有足夠的讓他滿意的好處。

    李廣利有多遠滾多遠!

    大不了,不過是等李廣利垮台的時候,去撿漏罷了。

    又不是沒見過人撿漏!

    大毛崩了的時候,兔子撿漏的姿勢,就是教科書級別的示範!

    李哆是個聰明人,聽著張越的話,立刻秒懂了其中的意思。

    對此,李哆毫不意外。

    他甚至狂喜了起來!

    榷市上最怕的不是有人漫天開價,而是無人問津。

    有人開價,就意味著有達成交易的可能性!

    勉強按捺住內心的歡喜,李哆再次上前一步,拜道:「將軍,貳師將軍此番命末將前來,特地給將軍帶來了一件禮物……」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布條纏起來的圓筒,然後放到地上,打開其封裝,露出藏在裡面的事物數十張長達七尺以上,寬一尺五寸的白紙。

    李哆將這些白紙捧在手中,呈遞到張越面前,說道:「將軍請看,此乃貳師將軍命末將所獻之西域地理、河川並漠北地理山巒圖……」

    「此外,西域諸國王室簡報及其國土、人口、勝兵也各有所述!」

    張越聽著,立刻鄭重的接過這些白紙,臉上欣喜若狂,一邊看一邊讚道:「貳師將軍真是有心了!有心了!知吾好歷史地理,便以如此重禮相送,請明公待轉達感謝之意!」

    這些地圖、文字與情報,不止是地理、情報。

    更代表一種儀式李廣利在用這些東西告訴張越:只要大兄弟可以拉我這一把,那麼西域、漠北的種種一切,俺都願雙手奉上!

    而這正是張越想要的態度!

    救你可以!

    但,地盤得給我!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4 23:19
第一千零八十五節 壯懷激烈

    李廣利既然表明了態度和誠意。

    張越自也不能不回饋一下,他命人收起那些白紙,然後對李哆道:「貳師將軍困於天山之事,吾亦有所耳聞……」

    李哆馬上豎起耳朵,認真的聽了起來。

    就聽那位鷹楊將軍道:「這樣,待貳師班師,吾親往休屠澤以迎!」

    休屠澤,是河西地區的大澤。

    其位於武威郡郡治所在武威東北,狐奴水注入其中,形成了一個影響方圓數百里的濕地沼澤地區。

    更重要的是,休屠澤在胭脂山以西,而眾所周知的一個地理常識是整個河西,按照水系劃分,可以分為弱水流域、狐奴水流域、籍端水流域。

    而按山川劃分,則可以分為祁連山地區、合黎山地區、龍首山地區、烏鞘嶺地區。

    休屠澤,剛好位於這兩個劃分體系的核心!

    狐奴水自東而來注入其中,而其西向流出的水,又注入弱水流域。

    其東部的高地為合黎山山脈,其西部的山川則是龍首山。

    龍首山東部,有一段突出的山脈,其山川向北走,橫切整個河西地區,這就是著名的胭脂山。

    匈奴人曾經最重要的經濟山川之一。

    而休屠澤向北望就可以看到胭脂山。

    故而,休屠澤自古就是東西交流的咽喉要塞。

    是控扼河西的戰略要地!

    張騫西使,曾從此地經過。

    霍去病伐河西,亦將此地作為其攻擊的戰略目標。

    匈奴人更清楚其重要性,曾在此佈置了一個強大的部族休屠。

    又在休屠以西,命渾邪王守備弱水。

    並在兩地建立了城市。

    漢得河西后,在休屠故地建立了武威郡,又在其南方,合黎山與龍首山的南部,建立了張掖郡。

    所謂武威,字面意思,張掖亦如是。

    以武威之,為國張掖。

    故而,哪怕是現在,休屠澤以及其附近的姑臧城,依然是漢家在河西的統治核心,更是聯繫整個河西的交通樞紐,大動脈所在。

    無論是河西的驛道,還是從馳道延伸而來的漢官道,都在其境內交匯。

    此地更是漢軍西進或者東撤的主要通道。

    同時,還是漢室在河西最大的移民聚集區與農墾基地。

    整個休屠澤地區,至少有兩萬戶移民以及數十萬畝墾地。

    乃是河西的明珠!

    故而,張越的表態,等於告訴李哆我將親自去休屠澤與李廣利舉行首領會談,協商進一步的事宜!

    這確實是一個積極信號。

    表明了這位鷹楊將軍的誠意我願意拉李廣利一把。

    自然,剩下的就是開價和還價的問題了。

    只要兩邊都不跳,懂得取捨,交易達成幾乎是板上釘釘!

    但是……

    李哆卻根本等不及了。

    因他知道,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極為重要!

    一旦事件在長安發酵,並引發天下輿論討論,那麼,恐怕天王老子都救不了李廣利和他的部下。

    所以,李哆試探著道:「將軍,天子重臣,國家肱骨,能否請將軍向陛下進言一二河西之事?」

    「嗯?」張越笑著問道:「河西何事?」

    李哆嘆了口氣,無奈的道:「將軍有所不知,河西新郡,歷代以來移民除免三年田稅外,其他芻稾、算賦皆不能免……」

    「而河西之土,產出貧瘠,人口稀少,百姓苦此久矣!」

    「願將軍為民做主,向陛下進言,請免河西百姓算賦、芻稾及他雜稅!」

    這個事情,過去一直是由李廣利來推動的。

    是李廣利控制和主管河西四郡以及對外事務的最重要像征之一!

    想想看,一個將軍,卻在為百姓民生問題發聲,而且,常常能得到天子贊同,減免當年賦稅、徭役。

    試問若是這樣,這位將軍哪怕沒有河西四郡的名義官職,又有何妨?

    他在實際上和事實上,確實會是河西的主宰!

    這個辦法,更是最快速、最簡單,最容易讓百姓和官員知道河西到底誰說了算?

    如今,李哆親口請求張越取代李廣利去向天子請求、並爭取得到天子批准。

    這意味著什麼?

    太清楚不過了!

    只是聽著這個話,續相如和辛武靈都已是笑的滿面紅光。

    而其他在場部將,更是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

    河西四郡,雖然人口稀少,寒苦貧瘠。

    然而,其地位卻是高於天下郡國,乃是漢家第一等的軍國政區。

    這麼說吧,河西四郡,任意一個太守、郡尉,都有入朝為九卿佐官甚至直接擔任九卿的潛力、資格。

    居延都尉、姑臧令、張掖威、遮虜校尉這樣的重要職務,甚至是由至少超過其實際官職秩比的大將、名臣所擔任。

    譬如李廣利,便以貳師將軍兼任了居延都尉。

    而上一任的居延都尉,更是霍去病六虎將之一的路博德!

    張越聽著,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假作震驚,道:「河西民生,竟慘苦至斯?吾實未曾料也!必上表陛下,以談此事!」

    這個事情,幾乎是只要他上表請求就必定批准的。

    因為河西的田稅、算賦、徭役等等稅收,朝堂本來就沒指望真的能收上來多少。

    事實上,留著這些項目而不直接取消,正是一種統治藝術一方面,通過間隔的減稅來穩定統治,收攏民心,鼓勵移民,另一方面,又通過低烈度的稅收政策來潛移默化的強化統治基礎。

    李哆卻是痛苦的心臟都在破碎,但卻又不得不賠笑道:「將軍仁厚,末將謹代河西百姓謝之!」

    說著就脫下冠帽,恭恭敬敬的一禮。

    這一禮,他行的很慢,很痛苦。

    因他明白,這一禮後,他與李廣利以及無數同袍、同僚,十餘年的經營與建設,統統都將成為眼前這位的嫁衣。

    他們的努力,他們的汗水,從此將無人提及。

    河西四郡,從現在起,正式換了主人。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誰叫他們搞砸了?

    誰讓他們有求於對方?

    而且,這是唯一的生機和生路。

    李哆甚至不得不承認,即使如此,他和李廣利以及其他人都得欠下眼前這位鷹楊將軍一個大大的很可能此生都很難償還的人情!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可不是輕易能償還的了的!

    …………………………

    張越目送著李哆那悲嗆孤獨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終於忍不住長嘆一口氣:「霸王末日,猛虎暮年,不過如此!」

    李廣利集團,不久前還是帝國第一檔的超級勢力。

    其部將遍及朝野,其勢力滲入到方方面面。

    麾下精銳精騎五萬,更領有對外征伐大權,僅僅是列侯,其便有十餘位,關內侯、封君、兩千石數以百計,千石無可計數。

    然而,一個眨眼的功夫,這個曾經的巨無霸,便迅速墜落。

    如今更是不得不斷尾求生,放棄其起家和根本,來換一線生機。

    親眼目睹和見證這一事件,作為另一極,張越怎能不感慨,如何不感嘆?

    這讓張越意識到,什麼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也讓他內心產生了危機感和急迫感。

    於是,他回憶起了去年夏天,在驪鄉的長水河邊的那個黃昏,自己當時的心情與心境。

    「這世上……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身!」

    「故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

    「獨有自身就是武則天,方能主宰命運,控扼咽喉,甚至養小白臉……」

    想到這裡,張越眼中閃現過一絲不明的精芒。

    經過這個事情,張越已經徹底醒悟了一個事實他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且擁有不受任何外力影響的能力!

    這世界,治世之能臣,從來層出不窮。

    管仲之佐齊恆公,孫武、伍子胥之佐吳王夫差,李斯之佐秦始皇,蕭何之佐高帝,張蒼之佐太宗……

    未來更有無數英雄豪傑,通過輔佐雄主明君而留名青史。

    然而,事實證明,這些英雄豪傑,並非總是能如意。

    所謂君臣相得,差不多只存在於話本戲劇之中。

    事實上,君臣總是在摩擦與對抗之中。

    旁的不說,漢代名相,奠定了文景之治的北平文侯張蒼就晚景慘淡。

    至於武將?

    負面例子就更多了。

    遠的有孫武、吳起,近的有韓信周勃周亞夫。

    未來更是有著岳武穆岳爺爺這樣的悲劇英雄!

    張越很清楚,當地位和權勢到了他這個地位,未來的道路,已經窄到了一定程度,而且必然會越來越窄!

    尤其是,當他的軍功越來越多後,打下的地盤越來越多之後。

    朝堂上的忌憚、詆毀、猜忌與打壓、限制,必然接踵而來。

    現在可能看不出來,但等到匈奴敗亡,西域易主。

    必然到來!

    古人云: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是而已。

    當然,他早有預算,想過擴大戰場,擴大戰爭。

    通過不斷遠征和掠奪,來不斷減少風險。

    然而,到現在,在今天,張越已經明白和醒悟了。

    他那樣做,不過是飲鴆止渴,不過是減緩那一天的到來!

    但在事實上,那一天必然到來!

    就和宇宙必然走向熵增,並最終步入大破滅。

    這不是人的個人意志可以扭轉和轉變的。

    畢竟,連阿斗都知道,不能讓諸葛亮過的太舒服,得想辦法撤後腿,不然,自己等於一個傀儡!

    而沒有君王會願意當傀儡!

    當今天子,或許不會介意。

    但太子呢?

    劉據會眼睜睜看著張越這個他老爹的寵臣,他兒子的輔佐大臣,擭取整個國家的軍政大權,讓他做一個泥塑雕像?

    劉據之後,上位的劉進,在他即位為帝后,還能不能忍受他曾經的『朋友、左右親信』,繼續執掌國家大權,甚至為他規劃和制定內外大政?

    就算他們願意。

    朝堂上的節奏大師和野心家難道就甘心了?

    他們不會造謠,不會搞事情嗎?

    周公恐懼流言之時,鎬京的成王內心是怎麼想的?成王是否真的和史書上一般,對周公無限孺慕和敬重?這個,沒有人知道,但張越卻知道,伊尹放太甲於桐宮的另外一個可能的真相太甲殺伊尹!

    至於諸葛亮出祁山之日,成都的阿斗,在心裡面想什麼?恆溫三次北伐,盡心竭力,結果又是什麼?

    史書上和故事裡,都有著答案。

    身為穿越者,知道了這些事情,又明白了這個世界的殘酷與正治的黑暗齷齪。

    張越真的很難再傻白甜的自我催眠。

    他明白,也清楚,自己必須擁有能力。

    擁有在面對十二面金牌的時候,可以無視其亂命,甚至撥亂反正的能力。

    擁有無論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掌握自身命運的力量!

    這並非野心作祟,也不是想要當王莽、曹操。

    而是……

    一種基於自我防禦的心理下的本能反應。

    想到這裡,張越就看向左右,輕聲道:「諸公,諸君!」

    「河西及河湟,將成為吾與諸君、諸公以及諸將士的家……」

    「未來數載,請諸公、諸君,與吾同心協力,共建大業!」

    眾人聞言,全部起身,在續相如與辛武靈的帶領下起身拜道:「願從將軍,效忠天子,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張越聽著,點點頭,道:「得諸公之佐,河西、河湟,必為塞外秦中,塞西河洛!」

    只是……

    他掃了一眼眼前的這些人。

    有年輕的貴族子弟,有意氣風發的寒門之後,也有世代將門之子。

    有他親自提拔、培養和看著成長起來的。

    亦有聽說他名聲,拋棄所有追隨而來的。

    更多的,則是由國家分配而來的。

    無論哪一種,在現在來說,都是精英、人才。

    可是……

    以後呢?

    將來呢?

    旁的不說,上次回師長安,張越可是親眼看到了他曾看好的年輕將領和優秀軍官是如何墮落的?

    他們又是怎樣在花街柳巷,醉生夢死的。

    若這個情況持續,張越知道,遲早有一天,這些人會變成累贅和負擔。

    到那時,他和他的勢力,也將變成像李廣利集團那樣的軍功機器。

    休說改變世界,引領變革。

    恐怕連張越都要無可避免的成為一個腐朽墮落,沒有進取之心的官僚貴族。

    那樣,對這個世界有何益處?

    穿越這一回,有那麼大一個金手指,豈不是成為了笑話?!

    所以,張越站起身來,看著眾人,忽然鄭重的道:「有一言,吾說在前頭……」

    「吾有大志,欲興太平而建小康,佐天子而治齊三代,令萬邦來朝,天下咸服!」

    「故而,吾走的可能會有些快……」

    「諸公若不能跟上吾的腳步……」

    「吾是不會停下來等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7 23:01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零八十八節 絕望

    半個月後,積雪已經鋪滿河西的山川,河流、湖泊都已經被凍結。

    牧民們,開始趕著他們的牲畜轉場從河西走廊,向更溫暖的河朔地區進發,前往陰山腳下尋求庇護。

    這是河西牧民一年中最重要的遷徙時間!

    上百萬牲畜,被無數人驅趕著,沿著凍結的河道,向著南方進發。

    他們會用一個月時間,跨越一千多里的道路,最終抵達陰山,並在那裡度過整個寒冬與早春,於第二年的晚春回歸。

    參與這場偉大遷徙的,基本都是輝渠、休屠等族的牧民。

    漢家在河西修築和建設的驛道以及驛站,為他們的遷徙提供了巨大的幫助。

    令他們可以免於迷途,免於在野外遇險。

    故而,這些部族都是鐵桿的親漢派。

    大鴻臚的屬國都尉的主力,就是由河西內附部族組成。

    隨著這些牧民離開,河西一下子就顯得有些空蕩蕩。

    山川之中,再也見不到放牧的牧民與他們的牲畜群。

    只剩下了定居於此的移民與熟羌。

    張越帶著鷹揚旅,策馬走在驛道上,鼎盛的軍容,讓沿途百姓紛紛側目。

    接近休屠澤附近的姑臧城時,更是引發了轟動!

    沒辦法,鷹揚旅是當代最拉風的騎兵!

    幾乎不可能有這支騎兵,在外型和賣相上更出色的騎兵了。

    全軍一千五百騎,全部是優中選優後的精銳!

    身高不低於七尺,體重不少於三百漢斤,人人裝備了適合騎兵的皮甲。

    這支皮甲是以海官衙門所捕獲的鯨魚皮硝制後製成,輕便而堅韌。

    裝備的馬刀,更是雪亮鋒利。

    這樣一支軍隊,以作戰狀態散開,行走在驛道上,雄性荷爾蒙爆棚,自然立刻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畢竟,這是一個推崇大丈夫,審美主流強調陽剛與勇武的時代。

    當鷹揚旅抵近姑臧城時,李廣利率著他的親兵親自出迎。

    「來者可是鷹揚將軍張公諱毅?」李廣利遠遠的就大聲問道。

    「正是!」張越高聲答道:「敢問尊駕是?」

    「鄙野嘉人李廣利,見過鷹楊將軍!」李廣利高聲作答。

    兩人這一唱一和,便在表面上消弭了『國家大將私會』的嫌疑。

    傳到長安,別人也沒辦法將這個事情拿到檯面上來說了。

    畢竟,貳師將軍李廣利率軍回師,途徑休屠澤的姑臧城,乃是情理之中。

    而鷹楊將軍張子重,雖然天子詔命,只是讓其主持河湟事務,但同時詔書中明確規定了其擁有『節制並州諸郡』的權柄。

    既然如此,鷹楊將軍率軍出巡河西,履行義務,也是正常的很。

    再則,漢家大將,冬季演兵,烽火逐塞,磨礪士卒,更是慣例與傳統。

    這屬於一種正常的擦邊球。

    不過,這樣的擦邊球也只能打到這個地步了。

    無論是張越,還是李廣利,都明白,他們必須始終暴露在公眾視線之中,絕不能有任何私下密會行為。

    更不可以在此停留太久。

    否則,那就不是擦邊球了,而是坐視『大將私聯』。

    這可不是什麼小罪!

    上綱上線一點,直接就可以扣一個『反漢反劉陰謀集團』的帽子。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特別是對李廣利來說!

    所以,李廣利沒有貿然接近,只是遠遠望著張越,照本宣科的道:「將軍率軍而來,所為何事?」

    「巡行河西,監督不法,懲戒豪強!」張越昂著頭,義正言辭的說道。

    「哦……」李廣利恍然大悟,拱手道:「將軍高義,吾實敬佩!」

    於是,他道:「吾早有聞河西豪強不法之事,官吏貪贓之行,若將軍需要,吾願提供些線索……」

    「有勞海西候!」張越馬上拱手還禮。

    於是,李廣利揮揮手,立刻有人策馬上前,將一份早就準備好的被封在竹筒內的信件呈遞到張越手裡。

    張越接到手中,沒有急於打開,事實上也不需要打開。

    因為這竹筒和其中肯定沒有一個字是關於之前的議論的。

    李廣利送這個東西過來,本身就是一個隱喻你的條件我基本同意。

    張越也不會貪心的坐地起價,他拿起竹筒,對李廣利再拱手,然後調轉馬頭,對左右道:「走!去敦煌!」

    李廣利既已放手,那麼,張越自然想要立刻對整個河西宣誓主權。

    就像非洲草原上的雄獅一樣,前往邊界,留下自己的氣味標記,告訴河西四郡與西域及匈奴你們換爸爸了,不服來曹!

    而,再沒有比敦煌更適合做這樣的事情的地方了!

    ………………………………

    漠北王庭在這個嚴冬,悄然回到了匈奴人北遁後傳統的過冬場所位於余吾水中游,燕然山北麓的山峽。

    這裡,在匈奴人中被稱作『且渠赫斯』,意為『溫暖的山谷』。

    事實上也是如此。

    高大險峻的燕然山,將寒風與冰雪攔截。

    山峽四面的密林,又將敵人遮蔽在外。

    山陵裡的野獸飛鳥資源,又能給匈奴人提供大量蛋白質。

    使得此地,可以成為匈奴王庭,特別是其貴族的婦女與嬰兒在冬天的最佳庇護所。

    就像過去,匈奴人會在冬季將王庭遷徙到河朔的陰山腳下一般。

    只是,如今的且渠赫斯卻並不太平。

    單于狐鹿姑的病,在入冬越發嚴重。

    現在,他甚至已經整整數日沒有出帳視事。

    忠於狐鹿姑的王庭騎兵,將其王帳保護的嚴嚴實實。

    除了狐鹿姑的幾個親信外,無人知曉其身體的具體情況。

    這使得王庭內外,風起雲湧。

    四大氏族、母閼氏-屠奢薩滿、狐鹿姑系,三方勢力圍繞著王庭控制,開始角力。

    只是,現在還有所克制,還沒有最終撕破臉!

    但,人人皆知,一旦狐鹿姑嚥氣。

    這個單于庭內外的矛盾與衝突,就會馬上引爆!

    屆時,恐怕將是一場空前的內訌!

    四大氏族、孿鞮氏,新興的母閼氏與屠奢薩滿,三方將展開殊死廝殺!

    恐怕只有一個勝利者,可以活下來,並擁有一切。

    沒辦法!

    過去的幾個月,單于庭內外的矛盾,被各種因素無限放大。

    尤其是狐鹿姑為了自保,主動靠攏屠奢薩滿與母閼氏。

    這使得後者名正言順的開始在匈奴各部之中傳播、宣揚自己的信念與教義。

    在各部薩滿祭司的配合下,後者的影響力如野火燎原一般,迅速席捲大漠。

    而四大氏族與孿鞮氏的貴族,對此非常不滿,他們一方面派人聯絡先賢憚,另一方面主動的組織人馬,驅逐和打擊屠奢薩滿的勢力,扶持新的薩滿祭司,驅逐那些不聽話和不如他們意的老祭司。

    甚至假神之名,處死了不少信奉屠奢薩滿的牧民乃至於薩滿祭司!

    屠奢薩滿方,自是對此極為不滿。

    被信仰和屠奢薩滿的神蹟所洗腦和征服的底層牧民們,有史以來第一次開始反抗他們的主人。

    武力對抗,甚至暴力鬥爭的事件層出不窮。

    那位屠奢薩滿,更是多次公開表態,宣揚著『信神者,忠於天神之教者,死後將登臨天神之國,與日月同在……』『為神而死,必將受神眷顧』『神愛世人,譬如天地愛護生靈』,諸如此類的言論,刺激的那些底層的愚昧奴隸與牧民,和打了雞血一樣衝動,不斷的打起屠奢薩滿與天神的旗號,猛烈衝擊和動搖四大氏族、孿鞮氏在部族之中的統治基礎,大有要將權力從世俗的貴族,拿到代表神權的薩滿祭司們手裡。

    貴族們怎麼忍得了?

    於是,入冬後,打壓、限制甚至暴力鎮壓屠奢薩滿信眾的事情不斷發生。

    直到如今,兩者已是勢若水火,有你無我!

    當狐鹿姑病重,並可能隨時去世的消息傳開。

    相關各方,立刻就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密切關注此事。

    同時,秣兵歷馬,召集兵力,聚攏力量,隨時準備干翻對方。

    沒辦法,兩者的矛盾,現在已不可調和!

    孿鞮氏和四大氏族們,為了保住權力和地位,而屠奢薩滿與他的薩滿祭司們,則是為了搶班奪權,不想再當背景板和路人。

    雙方都開始大量聚集兵力。

    不過,四大氏族和孿鞮氏到底底蘊深厚,勢力強大。

    他們的兵馬,顯然更強更精銳。

    反觀屠奢薩滿方,看上去是召集和聚攏了不少人。

    可惜,大多數是牧民甚至是奴隸。

    戰鬥力拍馬也不及貴族們。

    錯非是忠於狐鹿姑的王庭騎兵以及衛律掌握的李陵所部,一直沒有表態,甚至隱隱表現出偏幫屠奢薩滿的意思。

    恐怕現在,匈奴的內戰已經打響!

    可是……

    「這又和沒有內戰有什麼區別?」衛律登臨且渠赫斯附近的一個山丘,披著狐裘,看著已然劍拔弩張的各方,嘆息著:「這一次的內亂,恐怕難以善終嘍!」

    衛律很清楚,這一次的內亂和從前的內訌不同!

    完全不同!

    從前本質上是一個集團內部的兩派人,因為利益和分配問題,或者單純只是腦子壞掉了,才開始的。

    但這一次,卻是兩個完全相反的集團之間的爭鬥。

    而且,這一次,將匈奴數十個部族的中下層,甚至奴隸們也捲入了進來。

    一旦真正開戰,整個匈奴恐怕就要徹底割裂,上下矛盾完全激發,可能沒有祢和的可能性。

    無論哪一方勝利,作為失敗方的另一邊都不會甘心。

    再也不會是過去那樣,消滅掉失敗方的貴族,就算結束。

    不過,比起這個,衛律更關心另外一個新發現的變化。

    「已經確認了嗎?」衛律問著他身邊的親信。

    「回稟大王,基本確認了……」那人低聲道:「孿鞮氏的幾個大王,包括右谷蠡王、右賢王等,與蘭氏的蘭衍之等人,在暗中開始宣揚那位的神蹟,宣傳其能庇護母嬰,保護牲畜的神效!」

    衛律聽著,閉上眼睛:「那些人瘋了嗎?」

    「連這樣的事情都敢做!」

    「他們就不怕……下一次張蚩尤領兵而來,整個匈奴都沒人敢對抗?」

    親信聽著,只能低頭不語。

    衛律卻是自顧自的嘆息起來:「唉……」

    他現在真的很想飛去西域,去將現在王庭內外的複雜情況告訴李陵,讓李陵早日歸來,主持大局!

    因為,現在的情況,真的真的已經棘手到讓他束手無策的地步!

    特別是這個全新的發現,讓衛律毛骨悚然,夜不能寐!

    四大氏族與孿鞮氏內部的一些貴族,甚至是重要人物。

    譬如那位右谷蠡王屠耆,為了對抗日益猖狂、肆虐和氾濫的屠奢薩滿信仰,在嘗試了種種努力都失敗後,將矛頭瞄向了整個匈奴最凶惡的敵人那位在今年夏天,將整個匈奴的尊嚴都按在地上摩擦的漢朝權貴張子重身上。

    他們將在漠南廣泛存在的『張蚩尤』『張兵主』傳說,主動引入漠北,並大肆宣揚開來。

    由此漸漸培養出了一個可與屠奢薩滿信仰抗衡的全新傳說!

    一個戰神下凡,同時擁有守護母嬰,庇護牲畜,保佑牧草興盛的漢朝人。

    而匈奴人,素來有慕強的傳統。

    在貴族們的縱容下,本來就已經有人崇拜和信仰的張蚩尤信仰,瞬間在四大氏族與孿鞮氏的部族之中氾濫開來。

    一下子竟然就遏制住了原本氣勢洶洶的屠奢薩滿信仰。

    甚至在某些地方,反擊成功!

    等到衛律注意和發現這個情況的時候,情況已經無法控制了。

    四大氏族與孿鞮氏本部、別部的底層,有大半牧民與奴隸都在供奉和祭祀那位張蚩尤。

    甚至有很多人同時供奉與祭祀屠奢薩滿、張蚩尤的情況。

    衛律,自然知道那些傢伙這樣做的緣故不是他們不清楚這樣做的後果。

    而是權衡之後的無奈選擇若敗於張蚩尤,他們或許依然可以保有地位、特權,說不定還能過的更好尤其是這些人裡的親漢派們。

    而若敗於屠奢薩滿……

    必定死全家,說不定死了連筋骨與血肉都將淪為後者發洩的工具!

    在這樣的情況下,貴族們自然用腳投票,做出了選擇。

    而且,隨著矛盾激化與局勢惡化,這個情況必將愈演愈烈。

    最終,演變成一場空前絕後的大亂鬥!

    匈奴本土的薩滿祭司們,將和信仰漢朝的兵主座下張蚩尤的貴族與其信眾展開殊死搏殺!

    只是想著這個未來,衛律就有些絕望!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7 23:02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零八十九節 匈奴劇變(1)

    龍旗之下,匈奴的單于王帳,巍巍矗立。

    作為單于的穹廬,自是非比尋常!

    僅僅是大小,就相當於數十個尋常穹廬那麼大!

    可以同時容納超過兩百人與會其中,甚至還能有空間在其中藏下百餘人的武士。

    自冒頓單于以來,這頂穹廬,便一直是匈奴歷代單于的居所。

    無論他們去那裡,都會帶著它同行。

    它也見證了數位單于的即位與離世,見證了無數血雨腥風的往事。

    現在,它的主人,虛弱無比的躺在榻上,望著他面前的人。

    「堅昆王,還沒有回來嗎?」狐鹿姑低聲呢喃著問道。

    「回稟大單于,應該快了……」一個貴族哭著說道:「堅昆王很快就能回來,請大單于撐住!」

    狐鹿姑聽著,卻是搖了搖頭:「不用安慰我了……」

    「堅昆王……大約是趕不及回來了……」

    現在,恐怕浚稽山已經被積雪所封堵住了吧?

    即使李陵敢冒著被困死在暴風雪中的危險趕回來,並順利穿越這個季節危險無比的浚稽山山脈,私渠比鞮海,也將成為他的夢魘!

    哪怕是最有經驗的牧民,也不敢在這個季節,擅闖被暴風雨與極寒低溫天氣統治的私渠比鞮海。

    故而,狐鹿姑很清楚,他根本撐不到李陵回來的時候。

    他必須對自己的身後事,進行部署了。

    「屠耆……」狐鹿姑看向自己的堂弟,朝他招招手,道:「你到我面前來!」

    一直矗立在側的右谷蠡王屠耆聽著,有些傻傻呆呆的上前,跪下來道:「大單于,您有什麼吩咐?」

    在內心,屠耆卻是很不理解。

    他和狐鹿姑雖然是堂兄弟,然而,先賢憚也是狐鹿姑的堂弟!

    事實上,屠耆和狐鹿姑並不是很合得來。

    作為右谷蠡王,單于繼承序列靠前的高階貴族,屠耆在過去數年一直是狐鹿姑的打壓對象與目標。

    特別是最近幾個月,狐鹿姑恨不得將屠耆往死裡整,為了打壓和限制屠耆,狐鹿姑甚至偏幫著那位屠奢薩滿。

    然而今天,狐鹿姑卻忽然派人來傳召屠耆來此。

    屠耆心裡面不害怕不恐懼是不可能的。

    錯非,狐鹿姑承諾准許屠耆帶上他的親衛隊來此,並公開了傳召屠耆的命令。

    再借屠耆幾個膽子,他也是不敢來此的——萬一來了,卻回不去了怎麼辦?

    狐鹿姑卻是沒有管那麼多,他掙紮著起來,看著屠耆,道:「漢人有句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此確實是至理名言!」

    「現在,我大匈奴內憂外患,風波不絕,而我卻又……」

    狐鹿姑看著屠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有力氣繼續說道:「現在,左屠奢先賢憚遠在西域,且面臨著漢朝大軍壓迫,一時半刻恐怕無非趕回來即位……」

    「我擔心,若一旦我不幸……國中恐怕將要永無安寧……」

    「所以……」狐鹿姑望著眼前的堂弟,鄭重的說道:「屠耆!冒頓大單于的子嗣,句犁湖單于的血脈,你是否願意,接過我的擔子,去向天地起誓,向祖宗宣誓,成為我大匈奴的新一任撐犁孤涂呢?」

    屠耆聽到這裡,猛然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

    單于?

    誰不想當呢?!

    更何況,他屠耆確實有著那個實力!

    他本部有一個萬騎,於靬王離開前,又將其部族交託給他,使得他得到了於靬王留下的萬騎兵力。

    只要再聯合四大氏族中一個或者兩個,就有資格和實力坐穩這單于之位。

    更不提,如今狐鹿姑親口提出,要讓他繼承單于之位。

    這就等於,他將得到狐鹿姑的遺產——那兩萬多精銳的王庭騎兵。

    有了這個力量支持,加上單于的遺命,他不需要四大氏族的支持,也有能力坐穩這單于之位了!

    只是,在這個草原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需要代價的!

    哪怕是水,也需要東西來交換。

    屠耆明白,狐鹿姑肯定也需要他付出些什麼?

    於是,他低頭叩首,拜道:「偉大的撐犁孤涂啊,我自然願意繼承您的榮光,只是,我需要怎麼做,才能像您一樣偉大呢?」

    狐鹿姑撐著身體,笑了一聲:「屠耆啊,我的兄弟,你應該知道怎麼做的……」

    屠耆低著頭,自然明白對方的意思——這位單于,始終關心和掛記的是他的兒子,以及他未來的地位。

    而在匈奴,兄終弟及,叔死侄替,是有傳統的。

    想了想,屠耆毫不猶豫的跪到狐鹿姑面前起誓:「偉大的撐犁孤涂,我願向天地與日月及萬物之靈起誓:我死之後,必以您的血脈繼嗣,若違此誓,我必被萬物拋棄,為日月詛咒,生生世世,沉淪於烈火與利刃的地獄之中,子子孫孫都將永受此咒!」

    說著這位右谷蠡王便從自己懷裡取出一柄小刀,然後當著狐鹿姑的面,用刀狠狠的在自己的臉頰上割下一道深深的傷口。

    鮮血立刻從割開的血肉之中流淌出來,順著臉頰流入脖子和胸膛。

    而屠耆更是疼的眼角都有些猙獰,淚水在眼眶之中打轉。

    這是匈奴人最鄭重,也是最嚴格的誓言。

    在傳統上來說,經此儀式立下的誓言,不可違背,違者必將受所有人圍攻!

    蓋這不僅僅是對天地神明以及祖先祖靈的誓言,更是以本人靈魂起誓的誓言。

    在草原上,一個連天地萬物以及先祖祖靈加上自己的靈魂的誓言都可以違背的人,是不可能再得到其他人的效忠與信任的了。

    當年,且鞮侯單于,尚且都只能等著先賢憚的父親去世,方敢打個擦邊球,找了個藉口,將先賢憚流放西域,這才立起了狐鹿姑。

    即使如此,為了堵住各部貴族的嘴,且鞮侯單于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先賢憚慢慢控制西域,並在今天變成一個尾大不掉的勢力,成為匈奴內部的不穩定因素。

    甚至可以這麼認為——假如不是這樣,可能如今的匈奴,絕不會淪落至斯。

    所以,狐鹿姑看著屠耆,他認真的道:「右谷蠡王屠耆,我——偉大的天地之子,日月眷顧的撐犁孤涂,以天地日月所賦予我的權力,在此立你為左屠奢,為我的繼承人!」

    …………………………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隊輕騎,踏雪而來,出現在了衛律面前。

    「大王!」為首的貴族,來到衛律面前,翻身下馬,跪下來拜道:「臣幸不辱命!」

    衛律見了此人,臉上的陰霾,立刻一掃而光,他急忙上前,扶起來者,道:「王賢弟此行辛苦了!」

    此人正是奉衛律之命,秘密前往西域,聯絡李陵的王競。

    衛律帶著王競,走到附近的一個隱秘穹廬,命人屏退左右,建立起隔離帶,然後他立刻就急不可耐的問道:「李少卿怎麼說的?」

    「堅昆王,與大王的想法一樣……」王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而且,立刻就開始了實施!」

    「臣在穿越蒲類諸國時,聽聞了堅昆王與漢朝貳師將軍在天山北麓激戰的消息……」

    「據說,堅昆王雖然不得不率軍撤出尉黎,但卻也給了李廣利一個狠狠的教訓!」

    「善!」衛律聽到這裡,馬上就笑了起來:「若果真如此,吾之大業,成算又多了幾成!」

    在今年夏天以前,衛律滿腦子還是輔佐狐鹿姑,中興匈奴,好狠狠的打漢朝那個老皇帝的臉。

    然而,隨著那位漢朝新貴北伐,他與整個匈奴一敗塗地之後。

    衛律的想法,就已經完全變了。

    特別是,在他親眼目睹了狐鹿姑、屠奢薩滿、四大氏族與孿鞮氏之間的騷操作後,從前的熱血已徹底冷卻!

    因為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匈奴人的內部,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子?

    亂也就罷了,關鍵無論是哪一方的表現,都可以用『殘虐』與『蠢笨』來形容。

    衛律翻遍了他所知的一切記憶與史書,都找不到比現在的匈奴內部更糟糕的例子了。

    特別是四大氏族與孿鞮氏內部的某些傢伙,為了對抗那屠奢薩滿的信仰侵襲,連自己的死敵也能拿出來做文章的事情,讓衛律徹底死心了。

    這些匈奴人,已經沒救了!

    若他們再這樣玩下去,別說什麼中興匈奴了。

    恐怕明年今日,匈奴,作為一個統一的體系,將不復存在!

    各方都要打出豬腦子,而且,這種內戰一旦開始,就將永無寧日!

    而匈奴本身就不是漢朝的對手,再搞這種內訌,不是自殺嗎?

    衛律不信,四大氏族與孿鞮氏、狐鹿姑甚至那位屠奢薩滿不清楚繼續這樣下去的結果。

    但他們偏偏就沒有任何人肯讓步!

    這樣的匈奴,那裡還有什麼希望?

    當這個念頭誕生,衛律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挽回。

    而是一個恐怖的想法——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讓我來當家做主?

    當這個想法出現,衛律就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

    因為他發現,比起匈奴現在的那些弱渣,毫無戰略眼光和遠見的白痴。

    他無疑才是真正的雄主!

    能屈能伸,有兵有權。

    更重要的是——手中還有著籌碼——狐鹿姑的幾個兒子,都在他和李陵手下。

    狹天子以令諸侯的事情,周公做得,齊恆公做得,他和李陵就做不得了?

    唯一讓他擔心的是——李陵要是沒想開,就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但現在,事實告訴他——李陵與他一般,英雄所見略同!

    這讓衛律興奮無比!

    有了李陵的支持,計畫便可以繼續下去了!

    衛律正要和王競仔細詢問西域的事情,這時,帳外有人悄聲道:「大王,大王,大事不好了,王帳中有人來報,單于正召見右谷蠡王屠耆,欲立屠耆為左屠奢!」

    衛律聞言,眼睛瞪的大大的,臉色馬上就漲紅起來,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話:「狐鹿姑,你居然敢造反?!」

    毋庸置疑,狐鹿姑的這一手,完全出乎了衛律的意料之外。

    甚至,可以說,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之外。

    右谷蠡王屠耆?

    那可是在過去和先賢憚一般的刺頭,乃是孿鞮氏內部與狐鹿姑素來不合的代表人物,更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物。

    不過,此人過去,勢單力薄,也就是那位屠奢薩滿崛起後,才有資本和狐鹿姑叫板。

    如今,狐鹿姑卻忽然與之合流,更要立那位為左屠奢?!

    一旦此事成行,衛律很清楚,後果是什麼?

    他在帳中來回踱著步,腦中無數想法閃現,最終,他咬著牙齒,對王競道:「王賢弟,辛苦你一趟,請你去面見母閼氏,告知單于現在的情況!」

    「遵命!」王競聽著,馬上就拜道:「臣這就去辦!」

    目送著王競遠去的背影,衛律想了想,掀開帳門,走了出去,對矗立在帳外的親信心腹們說道:「你們立刻去通知在各部之中的漢官、秦官,請他們將此事,儘可能的讓更多人知曉,特別是四大氏族的宗種與貴種!」

    「另外,馬上去通知,所有堅昆騎兵與丁零騎兵,命令他們隨時待命!」

    將這些事情都吩咐下去,衛律攥著拳頭,惡狠狠的罵道:「狐鹿姑,既然你不仁,則休怪我不義了!」

    在他原本的計畫裡,他會逐步的利用狐鹿姑的病情,慢慢的完成對王庭主力的滲透和影響,借助李陵在王庭的影響力,在狐鹿姑病逝之後,立刻控制王庭,隱秘其死訊,然後通知李陵,讓先賢憚趕來漠北。

    等先賢憚帶人趕到,再聯合內外的勢力,將之變成一個傀儡。

    甚至,用某種手段,讓其『暴卒』。

    於是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擁立一位幼主,假單于之命而行攝政之實!

    卻不想,狐鹿姑忽然來這麼一手。

    完全打亂了衛律的計畫,衛律自然不是老實人,不肯傻傻的讓狐鹿姑白白摘了桃子,當了黃毛。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徹底引爆當前的矛盾,以尋求一個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機會!

    然而,衛律永遠不會想到,他引爆的不止是他所看到的矛盾。

    而是匈奴自尹稚斜以來,沉澱和積攢了三十多年的重重矛盾!

    那些曾經被一代代匈奴單于和貴族,處心積慮掩蓋與隱藏的矛盾。

    但現在,在新變量——屠奢薩滿的刺激下以及去年的慘敗的打擊下,這些矛盾,再也無法隱藏了!

    它們就像黃石火山下的熔岩,正沸騰著,隨時準備衝破地殼,改變和重塑整個漠北!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7 23:02
第一千零九十節 匈奴劇變(2)

    「……%&¥**¥#……」

    莫名的吟唱聲,低低的迴蕩於山谷之中。

    穹廬內,煙霧繚繞。

    數十名薩滿祭司們,圍成一團,手持著各色法器,嘴裡唸唸有聲。

    被他們拱衛在中心的,是一個坐在蒲團上的乾瘦老人。

    這老人閉著眼睛,手裡拿著一個頭骨製成的法器,他不停的摩挲著頭骨上的水銀層。

    忽然,他睜開眼睛,看向四方。

    所有薩滿祭司馬上就停下來,將頭貼到地上,一邊膜拜,一邊高喊:「偉大的屠奢薩滿,天神的使者,日與月的代行者,萬物之靈所眷顧的屠奢!請您給與您的信徒與子民以啟示吧!」

    這時,穹廬被人掀開。

    在這穹廬之外,為白雪所覆蓋的山谷之中,數不清的匈奴人,已經跪滿了山谷的每一片雪地,甚至每一塊石頭。

    這些虔誠的信徒,一邊膜拜,一邊高呼著:「偉大的屠奢薩滿啊,您是天神的使者,日與月的代行者……」

    盤膝坐在蒲團上的屠奢薩滿,掃視了一圈周圍,忽然猛地站起身來。

    他的身子,則如同一株被狂風吹飛的小草一樣,瘋狂的擺動和顫動起來。

    圍觀的薩滿祭司們,看到這個情況,立刻狂熱起來。

    而在穹廬外的信徒,則徹底陷入了瘋狂。

    「天神顯聖了!天神顯聖了!」

    「日與月之神啊,看看您的子民吧……」

    無數人喊著叫著,膜拜著,將頭不斷的磕向地面,磕的雪花四濺,甚至把頭都磕破,也不管不顧!

    因,這樣的場面,出現的很少。

    但每一次出現,都必將指引新的道路,或拯救無數生命,或避開莫大危險!

    譬如,數月前,漢朝的那個魔神,率軍而來,彼時天神顯聖,附體於屠奢薩滿身上,使得屠奢薩滿可以只帶數千人,便安然奪回聖山與龍城。

    又如,當初狐鹿姑單于率軍歸來,漠北內外,都流傳著單于要清洗屠奢薩滿,殺光所有信奉其的信徒。

    然而,天神再次顯聖,附體屠奢薩滿,使得率軍而來的狐鹿姑單于,不敢舉兵相攻,甚至親自來請教屠奢薩滿。

    又如月餘前,有數千名信徒,驅趕牲畜,自余吾水而來時,天神再次顯聖,通過屠奢薩滿之口,命其改道。

    果不其然,這支隊伍剛剛改道,他們原本計畫要走的地方,發生了極為強烈的雪崩。

    數百名不聽屠奢薩滿警告與告誡的牧民、貴族與他們的牲畜,全部被活埋!

    有了這些先例,所有的信徒,都對這位受到天神、日與月與萬物之靈所垂青,傳說已活了足足一百二十多歲,見證了老上單于時代的偉大使者,頂禮膜拜,虔信不已。

    如今,天神再次通過屠奢薩滿顯聖。

    誰不激動?

    誰不興奮?

    誰不瘋狂?

    所有的眼睛,立刻全部聚焦在那個乾乾瘦瘦的屠奢薩滿身上。

    「我的子民,我眷顧的人啊……」搖搖晃晃的屠奢薩滿,忽然用一個極為怪異的腔調,聲帶裡彷彿兩塊木頭在摩擦一般:「黑暗將來!」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都驚恐起來。

    無數人面面相覷,緊張不已。

    而被天神所『附體』的屠奢薩滿,卻舞動著身軀,依舊用著那怪異難聽的腔調,低沉著道:「它會在撐犁孤涂歸天后到來,被黑暗所控制的邪魔,會害死撐犁孤涂,然後將黑暗、恐怖與邪異,撒遍整個世界!」

    說完最後一個字,屠奢薩滿顫慄與擺動的身體,彷彿失去了力氣,軟綿綿的栽倒在地。

    幾個薩滿祭司立刻爬著向前,扶起後者,將其攙扶到蒲團上。

    此時,屠奢薩滿才真正的睜開眼睛,望向眾人,問道:「天神剛剛降臨了嗎?」

    周圍的薩滿祭司們紛紛含著淚點頭。

    有人問道:「偉大的屠奢薩滿啊,剛剛天神啟示說,有黑暗邪魔將要降臨……?

    「它還會害死偉大的撐犁孤涂……」

    「您是否看到了那黑暗邪魔的真面目?」

    屠奢薩滿巍顫顫的在他人攙扶下,站起身來,低聲嘆道:「我看到了……」

    「血與火在沸騰,草原上的大地,橫亙著無數災厄……」

    「就連燕然山的精靈,都因這恐怖的災難而痛哭!」

    所有聽到他的話的薩滿祭司,都驚恐的瞪大了眼睛:「偉大的屠奢薩滿啊,我們該如何制止那黑暗邪魔?」

    屠奢薩滿搖了搖頭,道:「沒有辦法!」

    「邪魔一旦得逞,那麼,除了天神最虔誠的信徒外,整個世界無人可以倖免於難!」

    「最終的最終,天神將從聖山走下,用烈焰與洪水,將整個世界都清洗乾淨,然後命祂的虔誠信徒,在這個被清洗的世界中重新繁衍……」

    他昂起頭,道:「除非,有人可以在邪魔得逞之前,在祂控制草原之前,打斷祂的作為!」

    此言一出,頓時,全場的人都高聲大叫起來:「殺邪魔,殺邪魔!」

    畢竟,按照屠奢薩滿過去所言的所謂『虔誠信徒』的標準,在場的人能做到的寥寥無幾。

    因為,所謂的『虔誠信徒』,不止是祭拜和祭祀天神與日月萬物那麼簡單。

    更要求,信徒完全尊奉並且不可有絲毫質疑。

    且必須完全無條件的信奉和遵守天神使者的教導。

    並不得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簡單的來說,就是一切遵從屠奢薩滿,哪怕屠奢薩滿讓自己去死,也要毫不猶豫的抹脖子。

    更得將其一切,包括生命、財產、妻女、子嗣,統統奉獻出來。

    於是,在狂熱的宗教氣氛中,整個山谷,旋即變成了兵營。

    數不清的武器,被人分發了下去。

    雖然大多數,都是些木矛、石錘一類的簡單武器。

    但,也有大量的青銅武器,被發到了青壯手中。

    更有上萬匹馬,準備就緒。

    若這個時候,有聰明人的話,就應該會發現端倪,察覺不妙。

    可惜,此刻,這裡已經盡數為狂熱的信徒所佔據。

    哪怕有那麼幾個聰明人,也發不出聲,更不敢發聲!

    於是,這支隊伍浩浩蕩蕩的在薩滿祭司們的率領下,湧向且渠赫斯的南方,那單于王帳所在之地。

    ………………………………

    幾乎是在同時,另外一側的呼衍氏營地中。

    呼衍氏族當代的族長,匈奴的左大將呼衍僰也在點兵聚將。

    兩千多騎兵已然就緒。

    在他面前列著長隊。

    這是他在倉促間所能組織和動員的最大力量了!

    不過沒關係,他的使者已經出發了。

    兩天內,方圓五百里內,所有忠於他的騎兵,都將趕來。

    「呼衍氏的勇士們!」呼衍僰舉起手中的青銅鋌,策馬從自己的騎兵面前走過:「自從冒頓大單于鳴鏑以來,呼衍氏就一直是偉大的撐犁孤涂最勇敢、最堅實的盾牌!」

    「現在,有人居然率兵挾持撐犁孤涂,想要自立為單于!」

    「驕傲的呼衍勇士,絕不能答應!」

    他揮舞著手裡的兵器,大聲下令:「今天,我,偉大的呼衍氏之長,且鞮侯單于的左大都尉,句犁湖單于最驕傲的勇士,將率領你們,保衛撐犁孤涂,保衛大匈奴!」

    而在他面前,聽著他宣言的呼衍氏貴族們,立刻就舞動手裡的武器,帶著他們的部下,狂呼起來:「主人,請您下令吧!」

    呼衍僰於是將青銅鋌向前一指:「隨我衝鋒,保衛撐犁孤涂!」

    由是,呼衍騎兵像潮水一般,從營地之中傾斜而出。

    呼衍僰則靜靜的看著這個場面,臉色有些凝重。

    對他這個級別的匈奴高層,四大氏族的執掌者而言,什麼保衛單于,保衛匈奴,都是廢話。

    呼衍氏什麼時候這麼忠誠過了?

    當年,他們可是連如日中天的老上單于,也敢反的氏族!

    更不提現在的情況了。

    事實上,呼衍氏族在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只會忠於自己的利益,特別是族長,譬如說呼衍僰本人的利益。

    而很不幸,現在呼衍僰最怕的就是右谷蠡王屠耆登基!

    因為,在過去數月,呼衍僰與那位右谷蠡王,站在兩個不同陣營內。

    呼衍僰是支持先賢憚的,而且是第一個派人去西域表忠,並公開在匈奴國內為其張目的頂級貴族!

    一旦屠耆戰勝先賢憚,成為新單于。

    呼衍僰很清楚,等待他與他的嫡系的必將是殘酷的血洗與鎮壓!

    就像那些匈奴過去的勝利者清洗失敗者一樣。

    為了不讓自己被人清理,呼衍僰就只能先下手為強了!

    當然,單獨一個氏族,是無法撼動和動搖王庭的。

    這一點,呼衍僰很清楚。

    但妙就秒在,呼衍僰知道,要動手的肯定不止他一個。

    蘭氏、須卜氏甚至孿鞮氏內部,不爽屠耆的一抓一大把!

    更重要的是——呼衍僰如今有著大義名分在手——保衛單于,保衛大匈奴,剷除反賊。

    ………………………………

    單于王帳中。

    狐鹿姑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終點。

    他在堅持完成了冊封屠耆的儀式後,便已然虛脫。

    現在,更是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瞪著眼睛,看著這熟悉的穹廬,看著周圍的人影,感覺視線越來越模糊,呼吸越來越困難,意識漸漸瀰散。

    終於,他輕輕垂手來。

    心臟停止了挑動,呼吸也隨之停止。

    「大單于!」屠耆立刻哭著撲上去。

    王帳中的貴族,也跟著哭了起來。

    好在,有人知道情況緊急,立刻上前勸說:「偉大的屠奢,請您立刻依照先單于的遺命,在單于面前即位,為匈奴大單于,受天地與日月及萬物的祝福,成為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屠耆聽著,醒悟過來,但他還是哭著道:「此事我明白,但如今大單于剛逝,我怕若沒有四大氏族與孿鞮氏的長輩見證,未來恐沒人服從……」

    「屠奢,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那人勸道:「當初,冒頓大單于鳴鏑奪位,可沒有任何人見證啊!」

    「您現在該做的是,馬上召集王庭所有骨都侯以上的貴人,請他們來此宣誓效忠!」

    「只要掌握王庭騎兵,便不怕外人質疑了!」

    屠耆聽著,猛然醒悟。

    這草原上,確實如此!

    誰的拳頭大而多,誰就有道理!

    冒頓殺父,尹稚斜殺兄,且鞮侯單于放侄。

    誰曾說過閒話,起過歪主意?

    只要控制王庭,然後控制住孿鞮氏的本部,那麼,四大氏族再怎麼反對也是無濟於事!

    更可以找機會各個擊破,或者乾脆幹掉那些反對者好了。

    只要肉體消滅了,還怕靈魂不滅?

    可惜,他還是慢了。

    剛剛做出決定,正要宣佈召集王庭貴族。

    忽然,整個世界,沸騰了起來。

    數不清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緊接著,有人跌跌撞撞的慌忙闖入帳中,尖叫著道:「大單于,大單于,大事不好了!呼衍氏、須卜氏還有屠奢薩滿,都反了……」

    然後,衝進來的這人,就看到了他的主人,匈奴單于狐鹿姑冰冷的屍體被屠耆抱在懷裡,而無數人都圍繞著屠耆。

    好像……

    好像一場大型刺殺政變現場——就如傳說中的四十年前,尹稚斜單于趁著軍臣單于病重之際,趁著被軍臣單于召見的機會,在王帳之中親手勒死軍臣單于的場面一般。

    於是,他瞬間失聲,然後尖叫起來:「啊!!!!!!!!!」

    下一秒,他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一柄長矛,從他胸口鑽出,鮮血噴湧出來。

    一個貴族,從他身後出現,一腳踹開這人,然後看向屠耆,道:「大單于,請您現在馬上在先單于面前即位,然後,由奴才們掩護您,帶著單于王冠與寶劍撤離此地!」

    「請您離開後,馬上去趙信城,以單于之名號召各部一同剿滅叛賊!」

    此人,正是屠耆的心腹,同時也是此番隨屠耆來此的他的左大將陀蘭。

    屠耆看到這個情況,只能用力的點點頭,然後下令:「我將按照先單于的遺命,在此即位為匈奴撐犁孤涂,受天地日月眷顧的單于,萬王之王,所有引弓之民的主人!」

    他撿起狐鹿姑掉在地上的王冠,然後自己戴到頭上。

    於是,匈奴自老上單于以來,已經延綿百年之久的傳統被打破了——匈奴從此刻開始,出現第一個,沒有在諸部首領與孿鞮氏元老的見證下,舉行拜日拜月儀式然後才即位的單于!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 22:05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零九十一節 長安(1)


    鵝毛大雪,足足下了整整一個晚上。

    當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整個長安城,彷彿變成了一個冰雪的世界。

    在建章宮內,蓬萊閣的湖泊,更是徹底凍結,變成了一個冰湖。

    站在蓬萊閣的閣樓上,穿著狐裘大衣,手上戴著一雙精緻的羊絨手套,天子俯視著整個宮闕。

    「王莽的奏疏,什麼時候回來?」天子問著身後的郭穰。

    「啟稟陛下,應該快了……」郭穰小心翼翼的回答。

    自貳師將軍受挫天山的消息傳回長安,天子的心情就變得相當糟糕和可怕。

    畢竟,在那之前,天子可是每天都在聽好消息。

    不是今天貳師大軍智取匈奴輜重,便是明日貳師精騎奇襲龜茲。

    戰報上,更是吹出了花。

    貳師大軍上下將校,乍一看不是韓信附體,便是孫武再世,簡直是用兵如神,算無遺策!

    匈奴人在西域被他們打的滿地找牙,那時候,朝堂內外,也都是一片歡快的氣氛。

    丞相劉屈氂等貳師嫡系,更是每天都在拿鼻孔看人。

    天子本人,則是得意洋洋,深為自己的識人之明而自傲。

    結果,不過半個月就迅速反轉!

    最開始,還只是傳來『貳師小挫』的消息。

    結果,最終的戰報顯示,這那裡是什麼小挫?

    貳師軍、居延都尉,這兩支河西的絕對精銳,戰損數千,餘者盡數被凍傷,幾乎等同於全體退出漢軍戰鬥序列。

    這也就算了,關鍵還讓匈奴主力跑了!

    若跑掉的是匈奴王庭主力,那還情有可原,關鍵是跑掉的只是匈奴的西域部分。

    特別是,就在那之前,劉屈氂等人吹的太過,搞得長安城內外皆知:此番貳師將軍所面對的不過是匈奴一部,以貳師之力,一指可殺。

    結果現在砰砰砰打臉。

    而當今天子,最要臉面!

    誰讓他沒面子,他便會讓誰沒腦袋!

    這是被無數事實證明過的,鐵的規律!

    所以,這十餘日來,長安城中風聲鶴唳,劉屈氂等貳師系一日三驚,生怕哪天被緹騎衝進門抓去詔獄。

    而其他人,也是提心吊膽,生怕做錯了什麼事情,觸了天子的霉頭,被當成了洩憤工具。

    整個長安的氣氛,都有些沉悶。

    便是郭穰這樣的天子近臣,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說話,不敢有絲毫的不謹慎。

    「陛下……」這時,閣樓下傳來了張安世的聲音:「鷹揚將軍奏疏!」

    不一會,張安世便捧著一份用封泥封在竹筒之中的密報,走上閣樓,來到天子面前,躬身呈遞。

    天子轉過身來,看向張安世手裡的密報,臉上終於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連語氣都有些輕鬆起來:「張子重在河湟又有什麼新發現?」

    這話聽得郭穰與張安世都是面面相覷,心裡面不免有些羨慕嫉妒恨。

    但同時卻也在心中不得不佩服那位鷹楊將軍!

    那位……

    真的是馬屁界的王者啊!

    哪怕去了河湟,也能隔三差五搞事情,讓天子隔著數千里發出會心笑容。

    譬如半月前,那位鷹楊將軍遣人回京,送來些蟲子模樣的草根,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東西,卻讓天子龍顏大悅,直呼:若天下大臣皆如張子重,朕又有何猶?

    若那位張子重,僅僅只是會拍天子一人馬屁,張安世和郭穰還不會太過忌憚。

    畢竟,當今天子已經老了。

    但關鍵是其還是太孫近臣,絕對心腹。

    同時,其還很會經營勢力!

    其往河湟不過一個月,朝中大臣,便交口稱讚,皆曰:鷹楊將軍國之柱石,不愧留候之後,興漢者必張也!

    這些人裡,甚至還有著大批大批,從前很少在朝中發聲,已經隱退,不問朝政的老臣、勳貴、外戚。

    甚至是過去,對其極為敵視與仇恨的人。

    為什麼?

    答案是那位鷹楊將軍去河湟,帶走了數百家長安貴族、大臣、富商子弟。

    現在,這些家族,每隔數日,最多十日,便能收到一份由那位鷹楊將軍官署發回來的報告。

    報告上會詳細描述和介紹,其家族所佔的莊園,所得奴婢,水土、開發情況、進度。

    除了這些外,報告上還會有預測來年收益數字。

    而這些東西,誰看了不喜歡呢?

    特別是那些已經隱退的元老大臣們,只是看著自己原本不過隨便投下的幾百金、千餘金,現在大有變成一個每年穩定收益數十、數百萬、甚至千萬錢的聚寶盆。

    那個不歡喜,那個不高興?

    而對財神爺,沒有人恨得起來。

    由之,長安大臣赫然發現,鷹楊將軍張子重雖然不在長安,但長安政事,卻似乎離不開他。

    尤其是事關國家大策的事務,如背離那位鷹楊將軍曾經的主張,便極有可能無法通過。

    甚至會被輿論罵死,罵到自閉!

    那些致仕老臣、元老勳臣,別的事情不會,陰陽怪氣的說話、吐槽,可是很擅長的!

    而且,因為是老臣,故而說的話很有份量!

    至少在輿論看來是這樣的。

    畢竟,尊老愛幼,乃是大漢帝國的普世價值,老人批評,年輕人除了受著,還能怎麼辦?

    越是如此,朝中大臣,對那位鷹楊將軍就越發忌憚。

    尤其是在李廣利集團眼看著就要撲街的當下,鷹揚系便顯露了出來,成為了無數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畢竟,國家的頂級資源與位置有限。

    而鷹揚系卻極有可能在未來,輕而易舉的佔據其中的大半!

    肉都要被吃光了,餓的眼睛都要發綠的人,豈能不嫉妒,如何不仇恨?

    所以,長安市井之中,開始出現了那位鷹楊將軍的黑料與八卦。

    雖然暫時看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情。

    看似也只是些無聊人士在瞎扯。

    但,其指向卻幾乎都直指那位鷹楊將軍的人品、修養與私德。

    連當年,黃家的案子,都被人重新翻了出來,編了些料,有要將之往『欺師滅祖』的方向引導的趨勢。

    其他什麼好色啊、強奪他人妻妾的料,也編出了不少。

    這種洗腦包,現在看上去沒什麼。

    然而一旦將來有需要,便隨時可能成為攻擊鷹楊將軍的箭矢與利刃。

    在中國,人品與私德問題,可是最致命的攻擊之一。

    甚至比公德有虧,還要可怕!

    心裡面想著這些事情,張安世悄悄抬頭,看向天子。

    卻見天子的臉色,有些古怪。

    他趕忙低下頭來,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同時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週遭的聲響。

    良久,就聽到天子忽然笑了起來:「這個張子重,還真是……油嘴滑舌啊!」

    天子揚著手裡的密報,遞給張安世,道:「尚書令也看看吧!」

    張安世連忙低頭上前,跪下來接過天子遞來的奏疏,然後攤在眼前,低聲的念了起來:「鷹楊將軍臣毅昧死再拜皇帝陛下:陛下厚愛,使臣毅持節行於河湟,宣撫並州諸郡,巡查地方,臣誠惶誠恐,縱暴骸中野無以報,唯鞠躬盡瘁,為陛下大業死而後已,豈敢唯他事以議?然則,臣曾侍奉帷幄之中,親見陛下勞苦天下,怛惕不安,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此誠三王所不及,五帝所不能為也!與陛下之辛勞比,臣賤軀又有何惜?及至河湟,乃夙興夜寐,心念陛下之囑託,宣撫月氏、諸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宣陛下之教化於夷狄之中,播天子之仁德於荒服之外,於是,月氏諸部感激涕零,慚愧自傷,甘願遷之於河湟偏僻之所,以自罰過往之所背叛之行,而諸羌之族,亦萬里來降,貢其牛羊牲畜,以獻陛下,臣於是於河湟之中,開墾田,建渠道,起溝壑,修道路,築穀倉,有三千里之外之夷狄,感陛下之恩德,千里來助,有被發文身之徒,聞陛下之教,自願來投,由之,河湟諸事初定,臣乃持節行於河西之中,睹民生之艱,見百姓之苦,悲從心來,哀自神出……臣昧死以奏,懇請陛下,宣仁德於河西,播雨露於山川……」

    唸著這些文字,張安世腦子裡只覺得怪異無比。

    他小心翼翼的放下奏疏,低著頭,問道:「陛下,聖意是?」

    「小孩子長大啦,知道心疼百姓,憂心國事……」天子卻是意味深長的道:「尚書令覺得呢?」

    張安世聽著,心裡面只有mmp三個字!

    小孩子?

    神特麼小孩子!

    張子重張蚩尤要是小孩子,那自己豈非還在扎總角辮,甚至連話都不會講了?

    然而……

    天大地大,天子最大,既然天子都說是小孩子了,那麼張子重必須也只能是一個不諳世事,但滿心赤誠的赤子。

    對於這樣單純的大臣,誰要是黑他,那肯定良心壞掉了,該去先賢陵前,負荊請罪,面壁思過!

    於是,張安世只好道:「鷹楊將軍赤子之心,臣遠遠不及也!」

    「那就擬詔吧……」天子道:「河西生民多艱,朕實心有慼慼然,乃免今年河西租稅,無出明歲徭役!」

    「臣謹諾!」張安世只好磕頭再拜。

    心裡面,張安世卻是有無數的疑問。

    因為,他知道,這個事情過去都是李廣利在負責,李廣利在推動,李廣利在請求的。

    如今,張子重卻忽然冒出來,主動上書請求建議。

    若是此事沒有得到李廣利的同意,這就是越俎代庖,狗拿耗子!

    更會讓天子以及朝臣都生出惡感來!

    可不會有人喜歡一個隨隨便便把手伸進不屬於他的地盤的傢伙!

    尤其是正壇上,規矩與傳統的力量,大的不可想像!

    換而言之,只要張子重沒有腦子壞掉,膨脹到以為自己可以單挑全世界了。

    那麼這個事情必然是得到李廣利同意的。

    而且,很有可能是李廣利主動提出來的。

    那麼問題來了,李廣利為什麼會這樣做?其目的何在?

    張安世都不需要想太多,就知道李廣利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李廣利,真的是運氣好啊……」張安世忍不住在心裡哀嘆:「這樣都能被他找到生路!」

    毋庸置疑的事情是現在天子已經同意按照張子重的建議,免去今年河西的租稅以及明年河西的徭役、雜稅。

    其潛台詞,自然就是小孩子和李廣利的交易,朕知道了,朕沒有意見。

    錯非如此,天子是不可能說那些話,更不可能特意用小孩子三個字的。

    而小孩子這三個字,簡直用的太妙了!

    就像當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殺李敢。

    然後天子輕飄飄的一句『驃騎將軍臣霍去病年少枉為,朕實心傷,乃罰其待罪漠南,無詔書不得回京!』一樣秒。

    當時的李氏家族聽到這個結論,心裡面恐怕只有『我去年買了個表』。

    李敢,隴西李氏的第三代佼佼者,家族的希望與未來。

    被人一箭射死,按照漢律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的鐵律,霍去病起碼也該是死罪!

    哪怕其功高當代,也得如此處置,哪怕是最低標準,也該以其冠軍侯的侯爵與封國來抵罪,並降上三五級,從常設將軍打回校尉,即使是做個樣子,也得在長安摳腳面壁半年,才能有機會復出。

    但是……

    天子卻一句『霍去病年少枉為』輕飄飄的放過了。

    至於待罪漠南,更是等於赤裸裸的告訴天下人莫挨朕的驃騎將軍!

    無詔書不得回京的潛台詞則是有詔書就可以回京了。

    當時的天下人和李家有多懵逼,張安世相信,這個事情傳出去後,長安公卿就會有多懵逼!

    可惜,和當年一樣,現在的公卿,對此將是無能為力!

    天子的意志,就是天條!

    天子要放李廣利一馬,誰能按著頭繼續打?

    更不提,李廣利如今還有了那張子重的背書。

    可以預料,長安城裡的那些太學生們,在知道這個事情後,恐怕會找各種角度給李廣利洗地。

    說不定,能把人家洗的又白又嫩,變成一株清清白白的白蓮花!

    想到這裡,張安世就忍不住再次哀嘆起來。

    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丟!

    雖然他與那張子重私交不錯,但,今天這個事情,真的讓他很難不嫉妒,很難不罵娘!

    他侍奉天子二十餘年,勞心勞力,卻不及張子重滿打滿算的那幾十天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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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