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我要做門閥 作者:要離刺荊軻 (連載中)

 
V123210 2017-10-4 13:3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20 695845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3 06:57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零二節 脅迫(2)

    呼衍冥卻是被張越徹底繞暈了。

    他搞不清楚,這個漢朝將軍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十幾萬萬的賠款,還能有人提供借款?

    章口就來?

    他委實搞不清楚漢朝的邏輯!

    於是,只好弱弱的問道:「那這第三點是?」

    張越看著他,露出一個無比親切的笑容:「這第三,倒是簡單……」

    「貴主必須答應,自今以後,漢商、漢人及漢家使臣,在西域及其他貴主轄區,無論犯下何等罪行,都不接受匈奴及任何當地律法、習俗與傳統審判!」

    「他們必須交由漢家官吏來審判、判決!」

    「當然,我方將在審判時,邀請貴方人員旁聽,貴方受邀人員有權對審判結果提出異議,且有權要求重審,甚至有權向廷尉提出申訴意見,且廷尉必須答覆!」

    呼衍冥聽著,瞬間感覺自己的智商真的不夠用了。

    漢人、漢商和漢使在西域真的有人敢管嗎?

    自大宛戰爭後,哪個不知漢朝人就是日天日地的存在?

    哪怕是匈奴,若非必要,也不會隨意傷害正常的漢朝商人、使者。

    最多是扣留、軟禁而已。

    真的殺人乃至於虐殺,基本已經沒有人有膽子了。

    畢竟,萬一殺的人裡有什麼背景通天的人物,甚至哪怕只是讓漢朝人知道,拿著這個做藉口發動戰爭,誰hold的住?

    尤其是西域各國,現在對漢朝使者和匈奴使者的待遇是同等的,都是祖宗級,都是好吃好喝的供著,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在呼衍冥看來,如今,這個鷹楊將軍提出的條件,對現在已經衰弱、分裂的虛弱匈奴,甚至是好事。

    原因很簡單那些漢朝商人和使者,都清楚匈奴人和西域當地的王國,是不敢真的隨意加害他們的。

    所以,他們只要出了玉門關,就舞的飛起。

    而這些人,為了錢,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更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們害怕的事情。

    若,從此以後,漢朝使者和商人,抓起來以後可以交給漢朝來審判……

    對已然虛弱的匈奴而言,至少可以有一個對外挽尊的說法。

    且,呼衍冥覺得,那些人比起害怕匈奴,顯然更怕漢朝官吏。

    沒辦法,誰叫匈奴人沒有法律,只有規矩呢?

    而漢法嚴密,猶如蛛網,刑律嚴苛,譬如熔岩。

    這樣想著,呼衍冥不由得心動起來。

    覺得這個條件委實不錯,既能甩鍋,還可以減少麻煩,更可以緩和矛盾,真的是棒棒噠!

    只是……

    前面兩條,真的是……

    呼衍冥知道,只要他敢答應,回去等著他的只有死!

    而且很有可能的是他的主子拿了他的人頭給其他人洩了火後,繼續答應這些條件。

    想到這裡,呼衍冥就不甘心了。

    但他也沒有辦法!

    因,他此行的目的,便是說服漢朝,達成妥協。

    以給己方爭取喘息之機!

    至少得撐到重新一統匈奴,休養生息,有了實力才有資格推翻這些協議。

    思來想去,呼衍冥只要弱弱的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位漢朝將軍,懇求著道:「將軍足下,貴國不是一直自詡禮儀之邦,以仁義寬厚而享譽天下的嗎?」

    「您的這些條件,如此咄咄逼人,苛刻至斯,小使以為有傷貴國聲譽,有損貴天子聖名啊!」

    「還請將軍三思!」

    張越聽著就笑了。

    在座將校,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到了現在,每一個人都知道,匈奴已經衰弱到,連表面功夫都沒有時間做的地步了。

    想想也是!

    戰爭是世界上資源耗費最快的事情。

    即使漢家體量龐大,亦被去年的大戰,拖的筋疲力盡,國庫空虛。

    匈奴人又能好到哪裡去?

    誠然,匈奴打仗不需要發軍餉,也不需要戰後的撫卹、安置。

    他們的軍隊,除了貴族,剩下的全部是炮灰。

    可是,大軍一動,糧草消耗的速度是平時的數倍甚至十幾倍。

    大軍吃喝拉撒,軍械消耗,都需要資源。

    更不提其還動員了西域各國的僕從軍,於是進一步的加快消耗資源。

    張越做過估算,去年的戰爭,應該差不多將整個西域底蘊都燒乾了。

    如今的匈奴西域部分,恐怕連湊足一次萬人規模的戰爭所需要的糧草都有難度。

    而戰爭說到底,打的就是資源。

    皇帝都不差餓兵,沒有糧草與資源,至少在西域部分,匈奴的戰爭機器將卡殼!

    這也是張越敢獅子大開口的底氣所在。

    所以,他輕笑著看著呼衍冥,搖搖頭道:「吾所言的條件,貴主不可有一字更改!」

    「不然……」他正色的看著對方:「吾自將兵取之!」

    「此勿謂言之不預也!願使者深思!」

    「答應,還是不答應,使者一念可決!」

    「是戰是和,貴主一心可斷!」

    呼衍冥被張越盯得有些心慌、恐懼。

    他知道,若讓這位鷹楊將軍率軍出征的話,恐怕,自己的主子就別妄想回漠北爭霸了。

    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可能有問題。

    雖然,攝政王做過判斷,現在的漢朝,應該也沒有什麼積蓄再支持大規模的戰爭了。

    可問題是萬一呢?

    萬一漢朝人從褲腰帶裡擠出一點糧食,湊出一支兩三萬騎的軍隊,越過天山,那整個西域就要立刻崩盤。

    屆時,就真的應了這位鷹楊將軍所言的了吾自取之!

    呼衍冥猛地嚥下一口口水,低頭道:「將軍足下,您的意思,小使知道了,不過茲事體大,還請將軍容我請示我主……」

    張越點點頭,道:「給貴主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的今天,若貴主不能答覆,則吾將親自率軍,前往天山以西……」張越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輕聲道:「親自向貴主要債,屆時,條件就不是這麼輕鬆了!」

    呼衍冥趕忙道:「小使知道了,小使知道了……」

    在同時,他內心則是一片絕望。

    他知道,這個事情,無論攝政王答應還是不答應,都代表著匈奴霸權與地位的徹底隕落。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答應是飲鴆止渴,拒絕則是當場暴斃。

    「我總算知道了……」

    「漢朝人所謂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意……」

    「匈奴,就是漢人砧板上的魚肉啊……」

    想到這裡,呼衍冥忽然抬起頭,看向張越,長身一拜,道:「將軍足下,有一事,小使要告知將軍……」

    「使者請說……」

    呼衍冥直起身子,咳嗽了一聲,然後道:「將軍可能不知,去歲我軍與貴軍交戰,有烏孫騎兵在我軍序列之中……」

    「其部為烏孫匈奴翕候所轄之萬騎,且是得到了烏孫昆莫准許來援的騎兵……」

    張越聽著,笑容漸漸消失。

    「插刀教居然在西元前也有信徒?」張越內心感慨了一聲,但對烏孫人的舉動並不意外。

    大國爭霸,第三國插刀、渾水摸魚,乃至於煽風點火的事情,歷史上還少嗎?

    都不用看後世,整個春秋戰國史,就是一部列強互相插刀史!

    有一個算一個,都巴不得別人去死,自己獨美。

    尤其是戰國晚期的歷史,更是將這些事情表現的淋漓盡致!

    故而,烏孫人的舉動是符合邏輯的。

    甚至,張越還可以更壞的揣測烏孫人的行為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這個曾經的准盟友會成為漢家的敵人。

    他們說不定會和匈奴人在西域與漢軍作戰!

    這是地緣政治的必然!

    就像從前漢-烏孫在面對共同的敵人與對手匈奴時,可以當好朋友,可以有友好關係一樣。

    一旦,漢家經略西域,漢烏關係的未來就必然走向不確定與未知。

    當然……

    張越深深的看了一眼呼衍冥。

    他知道,這個匈奴人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事情,就是為了噁心和離間漢烏關係的。

    論插刀隊友,匈奴人也不差!

    死隊友不死貧道嘛,張越可以理解。

    張越怎麼可能上當!?

    烏孫,現在還是有用的。

    而且,如今,漢家連匈奴都沒有搞垮,在事實上並沒有能力和條件干涉、干預乃至於攻打烏孫。

    所以,對於呼衍冥說的話,張越選擇了左耳進右耳出。

    他甚至都不會和天子提起這個事情,只會將此事記錄在繁瑣的報告文書裡,並將其塞到一個角落中。

    當然,現在不提,不代表將來不能拿這個做文章!

    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若烏孫人將來不識趣,待匈奴崩毀,這個事情就是他們亡國之兆!

    「使者……」張越面無表情的道:「您所說的事情,本將軍自會去調查……」

    匈奴人想噁心他?

    張越自不會白白被人噁心,於是故意挖了坑,給他一些希望。

    「若調查清楚,本將軍自會遣使往烏孫問罪!」

    呼衍冥聽著心裡大喜不已!

    若可以挑撥漢與烏孫開戰,對匈奴來說,無疑是大喜。

    既可以免費得一個盟友,又能減輕自身許多壓力。

    真的是天神護佑,祖先有靈!

    卻是不知,張越也在打著歪主意,也在計畫著想個法子激化烏孫與匈奴的矛盾。

    最好讓他們打起來!

    即使不能,也要加深這兩國的矛盾!

    ………………………………

    長安的早春,寒風依舊。

    不過,春意卻已經漸漸顯露。

    丞相劉屈氂透過車窗,看著宮牆下已經萌發出嫩芽的小草,莫名的有些想笑。

    「丞相……」貳師將軍李廣利的馬車,停到劉屈氂的車旁,掀開車簾,李廣利拱手一笑道:「丞相也是奉詔而來?」

    「嗯……」劉屈氂點點頭,道:「鷹楊將軍自居延傳信,言及匈奴內訌之事,陛下已召在朝兩千石以上議事……」

    李廣利聽著,眼中閃過一絲嘆息,一絲懊悔,一絲無奈。

    若早知道,匈奴人單于會死,而且其死以後匈奴內部矛盾會激化到這個地步。

    他去年又是何苦來哉?

    那些心思、盤算、計謀又是何苦來哉?

    明明可以躺贏,他卻選了最難最苦同時也最不好走的道路。

    結果還搞砸了!

    若他去年,沒有強行推動戰爭,沒有起那麼多花花腸子,沒有那樣攀比。

    如今,他已經可以笑著坐看瘋狗互撕。

    然後,躺著就可以收穫一切榮譽。

    甚至可以拿到滅匈奴,至少也是臣匈奴之功!

    如今……

    一切的心思,一切的計算,一切的謀劃,都像一個笑話!

    他這個貳師將軍更是如同笑柄!

    但這還是最好的結局了。

    至少,他現在依然是貳師將軍,他的姻親依然是丞相,他的部將與嫡系依然控制著無數官署。

    只是沒有了兵權,也沒有了繼續向上的空間,只能坐吃山空。

    「張鷹揚真是好運氣啊……」劉屈氂卻是忍不住的有了些嫉妒心:「自今以後,天下事悉決於鷹揚也!」

    「丞相……慎言……」李廣利趕忙圈住劉屈氂的大嘴巴繼續說下去哪怕現在這裡並沒有外人,但萬一傳出去的話,恐怕就是一場軒然大波。

    更可能會成為他人用來攻擊那位張鷹揚的武器!

    若在以前,李廣利自不在乎這些,但現在,他知道,自己是決不能輕易被捲入這些紛爭裡的。

    因,他現在的力量,每消耗一點就會少一點。

    而且,開罪張鷹揚,幾乎是自尋死路!

    劉屈氂卻是有些不在乎的撇了撇嘴,雖然沒有再說話,但臉上的神情已經將他出賣!

    過去的整個冬天,對劉屈氂來說,都如同一場折磨。

    他這個丞相的權力,在這個冬天裡,肉眼可見的迅速減少。

    到的現在,甚至已經喪失了對其他九卿的有效管控。

    丞相府的命令,除非有得到天子的加持或者得到九卿本人的點頭,不然其他有司就將之當成廢紙一樣。

    連宗正卿都敢不給他眼神,都敢在他面前陰陽怪氣了。

    更不提新豐與太子據在徐州的事情了。

    現在,這兩邊做任何事情,都不來丞相府報備了。

    而是自行其是,或者自己去找相關人員解決。

    他這個丞相越發的變成泥塑一樣的符號。

    這讓劉屈氂難免心裡不平衡,於是只好碎碎念的發洩發洩。

    李廣利看著,微微搖了搖頭,只好道:「丞相,不如我等先行入宮去向陛下問安?」

    劉屈氂點點頭道:「也好!」

    於是,兩人的馬車緩緩啟動,駛入宮闕之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3 06:57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零三節 百態(1)

    劉屈氂和李廣利來到建章宮的溫室殿前時,這裡已經聚集相當數量的朝臣。

    其中,甚至還有著一些來朝述職的關東郡國上計吏。

    這些人聚集在一起,低聲開著會議,說著些各自的盤算。

    但,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輕鬆、愉悅的笑容。

    匈奴內訌?

    這不是新聞。

    匈奴內戰,這就是超級新聞了。

    任誰都知道,一個國家,只要內戰一起,基本上就無暇他顧了。

    一旦內戰長久纏綿,則必將隕落!

    強如大秦,崩毀之後,新生的漢室,亦用百年才將人口、墾地恢復到秦代規模。

    又花了十幾年時間,才將疆域恢復到秦庭的全盛時期。

    以諸夏之底蘊,尚且如此,區區匈奴,只要一內戰,便將從大漢帝國的頭號敵人名單上消失。

    已知世界,將再無可與諸夏文明、大漢帝國競爭的對手。

    從此,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特別是關東郡國的貴族們,現在已經是眉飛色舞了。

    若大規模戰爭結束,則意味著從前加諸關東郡國身上的各種賦稅,都可能取消。

    譬如口賦、算賦、馬口錢,乃至於車船稅、礦稅,甚至鹽鐵官營……

    這或許可以釋放出無窮利益,讓無數人暴富。

    於是,還什麼事情都沒有確定呢,就已經有人在yy以後怎麼分配利益了。

    除此之外,被討論最多的內容就是張蚩尤真牛逼!

    他要不牛逼,怎麼會一上任,匈奴就有內戰的苗頭了?

    要不是這樣,匈奴早不內亂,晚不內亂,為何偏偏現在內亂?那狐鹿姑為何又死的這樣蹊蹺?

    聽著這些議論聲,李廣利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了。

    內心更是憋屈、懊悔的很!

    但劉屈氂卻似乎發現了新大陸,他悄悄拉了拉李廣利衣袖子,將他拉到角落裡,問道:「將軍,去歲匈奴狐鹿姑率軍與其日逐王先賢憚對陣,可有斥候抵近偵查?」

    李廣利不知道劉屈氂為何問這個事情,但還是答道:「自是有的,我曾命趙新弟與李哆分別多次率斥候出樓蘭抵近偵查匈奴動向……」

    「斥候可曾有帶大黃弩?」劉屈氂又問道。

    李廣利一楞,誰沒事閒著蛋疼帶大黃弩出去啊?

    那可是光弩身就重達數十斤,每次上弦都需要兩個人輔助才能完成的重武器。

    劉屈氂卻是道:「那便是有了……」他自顧自的說著:「若是如此……那麼,這匈奴單于狐鹿姑或許就是傷於將軍斥候所攜帶的大黃弩之下……」

    「不然,何以半歲之前,狐鹿姑可以率軍遠征萬里,與先賢憚對峙天山之下,不過半載便崩卒於漠北?」

    「必是如此!」

    李廣利聽著目瞪口呆,不可思議的看著劉屈氂:「這……會有人相信嗎?」

    劉屈氂哈哈大笑:「怎麼會沒有人信呢?」

    「當初,白登山之圍,絳候周勃率軍三日夜疾馳數百里,逼迫匈奴冒頓單于解圍……如今,天下有幾人知曉此事?」

    「在天下人看來,白登山之圍,是如何解的?將軍豈能不知?」

    李廣利聽著,默默點頭。

    在普羅大眾眼中,白登山之圍,那是曲逆候陳平獻策,以重金賄賂單于閼氏,才讓匈奴單于高抬貴手,漢軍被圍主力以及高帝方能平安無事,突圍而出。

    這個故事,在民間甚至成為了蚩尤戲,被廣泛傳播。

    哪怕李廣利,也是一度深信不疑,直到他漸漸成長,成為帝國大將,他才開始明白和醒悟過來,這一切都是編的!

    因為,邏輯首先就立不住。

    且不談那個閼氏什麼的能不能說動像冒頓那樣的雄主,單就一個事實高帝被圍白登山到突圍的時間加起來一共才七天!

    七天內,陳平得想出辦法,然後找到關鍵人物,最後再重金賄賂之,最後還得匈奴人放開一個口子,供被圍的漢軍主力突圍,而且,漢軍部隊還得對匈奴人充滿自信,相信他們不會忽然襲擊。

    這簡直就像是戲劇、神話!

    但凡有基本的正治、軍事常識的人,都不會信這個事情!

    至於真相嘛?

    李廣利查過文牘,他很清楚,真相就是在冒頓單于的主力騎兵將高帝率領的漢軍包圍在白登山上的同時,漢軍的主力步兵集群,在時任太尉周勃的率領下,自磐石快速南下,對匈奴主力形成反包圍的態勢。

    匈奴人若是要硬著頭皮,在白登山決一死戰,那麼他們就要面臨一個可怕的後果中心開花!

    在察覺到這一點後,冒頓果斷率軍撤出了白登山戰場。

    然後又迅速率軍撤出了長城!

    自那以後,終冒頓一生,再未深入漢室境內如此之遠,而是開始玩起了代理人戰爭,蠱惑、扶持了盧綰、陳豨叛軍。

    但這些歷史,都被封印於文牘之中,秘不示人,留給外界的只有那個陳平獻策賄賂單于閼氏的傳說。

    為什麼會這樣?

    李廣利很清楚原因。

    這是正治因素在作祟,就像現在的史書和民間故事裡,再也沒有呂后的兄長呂澤的名字與傳說一樣。

    周勃父子,先後死於太宗、先帝之手。

    誰還敢再宣傳人家父子的功勞?

    除了吳楚之亂這樣的事情,因為時代太近,影響太大,人所共知,無法抹殺外。

    周勃父子的正面事蹟,已然被國家的手抹消的差不多了。

    想著這些,李廣利就看著劉屈氂,低聲道:「丞相,茲事體大,不可造次啊!」

    劉屈氂呵呵一笑,道:「將軍放心,吾自有分寸!」

    只要自己不主動去宣傳這個事情,而是花錢找人私下宣傳,編蚩尤戲的段子洗腦。

    那麼,這個事情就會被侷限在『民間傳說』這方面。

    而漢家傳統不識字的老百姓,哪怕內涵當朝天子,也是無罪因為他們沒有文化,愚昧無知,天子與朝臣,誰和他們計較就有『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嫌疑,更違背太宗的教訓。

    是會被人嘲笑,為子孫不齒的。

    所以,只要官方不出面,不露出馬腳被人抓到。

    就沒有人能干涉。

    而一旦洗腦包開始發揮作用,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提升李廣利的形象,甚至將他塑造為『單于殺手』。

    現在可能作用不大,但數年之後,就不一定了!

    說不定,這就是李廣利東山再起的機會!

    想到這裡,李廣利也動心起來,於是默不作聲的點點頭,算是同意了劉屈氂的計畫。

    又過了一會,朝臣陸陸續續的到齊了。

    於是,尚書令張安世奉詔前來,宣佈:「陛下有詔,群臣入覲!」

    李廣利於是和劉屈氂結束交談,各自站到兩邊,領著文武大臣,次第拾階而上,走向已經敞開殿門的溫室殿。

    一入溫室殿,身上的寒意,立刻消散的乾乾淨淨。

    殿中燃燒的篝火,使得室內溫度一直維持在怡人的二十四五度。

    許多穿著毛衣與狐裘的大臣,甚至都感覺都有些熱了。

    天子御駕,則從殿側而來。

    「陛下駕臨,群臣恭迎!」有禮官宣禮。

    「臣等恭迎陛下,吾皇萬壽無疆!」劉屈氂與李廣利連忙率著文武大臣出列恭迎。

    今天的天子,穿著一件毛絨製成的朝服,戴著一頂由羊毛織成的帽子。

    整個人看上去精神抖索,心情愉快,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容。

    他在侍從們的攙扶下,走上御階,坐到御座上,然後看著滿殿大臣,擺手道:「眾卿免禮!請坐!」

    連聲音都比平時溫柔、寬厚了無數倍。

    讓許多大臣都有些意外。

    但天子卻懶得管這些,他心情確實爽爆了!

    匈奴已經在內戰邊緣?

    這是他元鼎之後,他聽說過的最好的消息!

    這意味著他在有生之年,或許能看到匈奴滅亡或者跪在他腳底下磕頭的情況!

    若果真如此……

    青史之上,什麼三王五帝、齊恆晉文,都要靠邊站。

    單論武功的話,說不定,連祖龍也得挪挪位置!

    只是想到這裡,他就美滋滋,心情無比爽快。

    更深深為自己用人、識人之明而自傲!

    「眾卿應該都知道了,朕今日召集諸公來此的目的……」天子道:「鷹楊將軍日前自居延奏報言曰:匈奴單于狐鹿姑去冬死,其子侄、大臣各自擁立一人,互相攻仵、指責不休,漠北匈奴內戰在即!」

    「朕詔諸卿,便是要商議此事,若果真,我朝當何以應對?」

    天子話音剛落,丞相劉屈氂就立刻出列奏道:「臣丞相劉屈氂,昧死頓首再拜陛下言:以臣之愚見,若匈奴果真如此,必是陛下洪福澤深,祖宗社稷有靈保佑之故……」

    天子聽著,滿意的點點頭,道:「丞相所言甚是,此必祖宗保佑,神靈庇護!」

    「此必天欲假朕之手亡匈奴也!」

    「陛下聖明!」劉屈氂再拜。

    「諸位愛卿呢?」天子看向其他人。

    眾人立刻紛紛拜道:「臣等皆以為,丞相所言甚是,聖明無過陛下!」

    天子看著,得意的笑了起來。

    自得張子重以來,他的人生忽然重新光輝燦爛了起來。

    不止身體與精神越來越好,國勢與天下,也重新走上正軌。

    過去,他還以為是『神君』之故。

    但現在,這位陛下無疑有些膨脹了。

    他覺得,這肯定是蒼天的意思。

    是祖宗神靈假那神君之手而指引他的。

    就像文王得姜太公,若小白遇管仲,如秦孝公得商君。

    這都是天意啊!

    而他自是受命於天的那個人,是要代天開盛世,建小康興太平的新王!

    一旦這樣腦補起來,一切就都解釋的通了。

    這人一膨脹,胃口自然就大了起來。

    如今,光是打敗匈奴,讓匈奴人跪下來喊爸爸,已經不足以滿足這位陛下的野心了。

    他想要的更多、更多!

    他想要超越古代一切君王的成就!

    不止要將帝國的疆域,擴張到整個已知世界,更要做所有人的君父!

    真正做到像詩經所言的那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就如那張子重曾描述過的一般:經之以星辰,照之以日月,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皆天子之壤,漢室之土,劉氏之臣!

    不止有太陽的地方就是漢室的臣子。

    星辰所在,時光所過,但凡有生命的地方,就得向漢室稱臣!

    誰不服,就打服它!

    而伴隨著野心與胃口,他的眼界也完全不同了。

    微微砸吧了一下舌頭,天子問道:「朕問諸卿,若匈奴內戰,漢家該如何應對?」

    眾人聽著,互相看了看,但沒有人主動開口。

    也沒有人敢主動開口這個事情太重要,天子不點名,那個敢毛遂自薦,隨便說話?

    萬一一句話沒有說對,得罪天子,不就慘了?

    天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有些懷念起當年的那些敢說話的大臣了。

    想到這裡,他眼中就閃過一絲精芒。

    竟有了些想要給這朝堂換換血的衝動!

    當然,這個衝動只存在了幾秒就消失不見。

    因為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年輕一代還沒有成長起來,朝堂也不能再在這樣的時候有什麼大動盪了。

    不過……

    「唯唯諾諾之臣,瞻前顧後之士,非少主臣也……」天子看著滿朝大臣,在心裡暗想著。

    於是,朝堂上的大臣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已經被開除出了未來的輔政大臣領導班子。

    表面上,天子卻是笑道:「貳師將軍,將軍多年主持河西事務,熟知匈奴虛實,不如將軍來說說?」

    李廣利聞言,起身拜道:「臣豈敢妄言軍國之事?且鷹楊將軍張公,於軍略之事,遠勝於臣,有張鷹揚在,臣以為,無論漠北、西域有何變故,陛下都可無虞也!」

    這就是投桃報李,報答張越當初拉一把的人情。

    當然,也有些暗搓搓的內涵和埋雷。

    不過,天子卻根本沒有在意,相反他覺得李廣利說得對!

    他高興的站起身來,道:「將軍所言,朕以為甚是!」

    他擺擺手,對身側的張安世道:「尚書令,請將鷹楊將軍的奏疏,分發給群臣看看……」

    他得意洋洋的說道:「卿等也都看看,此真謀國之言也!」

    群臣聽著,紛紛瞪大了眼睛,內心無數檸檬翻滾。

    直到他們看到了奏疏原文,這才紛紛面面相覷。

    「這張鷹揚,哪裡是什麼公羊家?」很多人在心裡面吐槽:「這分明是法家與縱橫家的結合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3 06:57
第一千一百零四節 百態(2)

    散朝後,大臣們在建章宮裡,三三兩兩的找了個地方,各自圈地議論起來。

    而這話題的中心,自然離不開剛剛結束的朝會。

    「並州從今以後,估計就是那張鷹揚的一人堂嘍!」有人弱弱的說著:「這可真的是……天恩浩蕩啊……」

    周圍人聽著,都是一陣沉默。

    雖然大家都知道,那人分明就是在拱火,在帶節奏。

    但,人們心中的檸檬依然氾濫。

    嫉妒與羨慕之心,共同浮現出來。

    錯非張越有漠北之戰的功績打底,還有新豐畝產七石的實績為底氣。

    不然,就不僅僅是有人拱火、帶節奏這麼簡單了。

    上次,李廣利以平大宛之功而封海西候,拜貳師將軍,總領對外征伐大事時,長安的節奏大師與拱火專家,便在其腦袋上按了無數個帽子。

    最終,將『不過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長』的標籤牢牢的套在李廣利頭上。

    使天下人一想起李廣利,就自動與『廢物』『關係戶』聯繫在一起。

    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正是這個標籤,使得李廣利被固定和限制在他的那個小圈子裡。

    甚至一度被公孫賀父子所壓制、箝制。

    如今,也就是張越的戰績和人望太高,很難從才德方面動搖。

    節奏大師們沒辦法拱火,只好暗中帶節奏。

    而這節奏,一帶就起。

    畢竟,人類的本質,除了復讀,便是檸檬精。

    嫉妒之心,猶如毒蛇,殺人於無形之中。

    不然,古代也就不會有二桃殺三士的故事。

    所以,朝臣們除了那些過去與張越交好,或者喜歡、欣賞張越行事風格的人外。

    剩下的人,內心之中嫉妒之情,已然發酵。

    他們甚至會在心裡想:「憑什麼嘛?吾四世辛勞,耕讀傳家,方有今日,也不過食祿兩千石,有一言之地而已,區區布衣,年不過弱冠,卻虎踞天下人之上!」

    心中立刻就意難平起來。

    順帶著,對鷹揚系充滿了仇恨與敵視,也就是理所應當。

    司馬玄對這一切,自是一目瞭然。

    如今的他,已拜大鴻臚典屬國,成為在這長安城裡的鷹揚系的領袖。

    過去數月,他上下鑽營,有著鷹楊將軍的虎皮,自是收了無數小弟,初步建立起了勢力。

    自然是免不了在各個小圈子裡,發展那麼幾個願意通風報信的二五仔。

    這是長安正壇的傳統了。

    在這個舞台上活動的勢力與集團,都會在其他圈子裡安插和收買二五仔,以便隨時掌握對方的動態,探知各方反應。

    許多文官,更是因此,將兵書之中的用間之法,鑽研到了極致。

    各種忠裝反,反裝忠事件層出不窮。

    底蘊深厚的勢力與集團甚至已經能用出忠反裝反忠,反忠裝忠反這等考驗人的精神與三觀的絕招。

    以至於長安的正壇的日常,通常都是『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因而在這個舞台上,並不存在什麼秘密。

    很多人以為天衣無縫,無人知曉的隱秘之事,其實各家都明明白白。

    之所以不搞,不拿出來做新聞。

    只是時機不成熟,或者沒必要罷了。

    不然,當初公孫賀父子垮台的時候,那些黑料,那些『證據確鑿』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是誰捅出來的?

    難不成是天上掉下來的?

    張越之前在長安,因為入宮的時間少,接觸的東西有限,還未能掌握和學習到這些正壇生存法則與技能。

    但司馬玄作為老將門之後,在長安活躍十幾年的老油條,自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也知道,自己的身邊,少不了其他人的耳目。

    甚至就連被他收買、安插或者主動接觸他的二五仔們,也是靠不住的,說不定其中就有些人是一女n嫁甚至直接就是被有心人送來的。

    這些人的話,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縱然他們說的是事實,也不可相信,因為鬼才知道,他們特地來告訴的某些消息,是不是被他們加工、引導和截取過的事情?他們是不是想拿鷹揚系來當刀用?

    故此,司馬玄根本不避嫌,當著眾人的面,接見了那些來報信的人派來的僕從。

    聽完這些僕從轉達的事情,司馬玄笑了起來:「人言樹大招風,誠不欺我也!」

    「將軍在前線,為社稷與陛下大業,暴霜露之中,行荊棘之間,這長安城裡卻有人想要暗害、陷害將軍!」

    「這些人還有良知嗎?還有心腸嗎?」

    在坐眾人聽著,都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的神態。

    當即便有人道:「典屬國,吾等要不要找幾個刺頭,教訓教訓?」

    「不必!」司馬玄笑著搖搖頭,在心裡將此人記了下來,他知道,這個傢伙恐怕不是蠢就是壞!而更大的可能是壞!

    別人私底下說幾句,吐槽幾句,就要找他麻煩?

    鷹揚系又不是瘋狗!要日天日地!

    更不提這種事情一旦出現,就等於授人以柄。

    某些人恐怕恨不得有鷹揚嫡系耐不住寂寞,上門送人頭!

    那豈不是如了他們的意了?

    「諸公稍安勿躁……」司馬玄不動聲色的引導著:「吾等只需要知道,這朝堂險惡,廟堂風浪高就可以了……」

    「莫要被人的偽善與虛情假意所矇蔽!」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將軍胸懷大志,與鼠目寸光者不可同日而語,彼輩看似和善,實則恐怕恨不得吾等死無葬身之地!」

    「唯,謹受教!」眾人紛紛作揖,眼露贊同之色。

    確實,他們與其他人有著本質的不同!

    那些腐朽老舊的勢力,還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斤斤計較,還在為一己之私而盤算、計畫的時候。

    鷹揚將軍已放眼天下與四海,胸懷西域與遠方。

    於是,在太學倡武學而作兵法之教,在新豐興工商之利以濟農桑,在廟堂修水利渠道以利百姓,於河西拯百姓於萬里之外,救夷狄於水火之中。

    格局、氣魄與這長安的蠅營狗苟,根本不是一個層面!

    他們這些留守長安的人,並不需要有多激動,只需要做好自己便可。

    司馬玄卻是看著他們,擺擺手道:「今日之事,莫要外傳……」

    「諾!」眾人再拜。

    但司馬玄知道,恐怕再過半個時辰,他與這些人現在的談話就會原原本本,或者經過加工後,傳入某些人耳中。

    這讓司馬玄忍不住露出一絲譏諷之色。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陰沉沉的世界,意味深長的說道:「公等最近最好少言謹行,我恐未來數月,局勢會變得波雲詭異,難以揣測!」

    作為鷹楊將軍在長安的代言人,司馬玄接觸和掌握到的信息與情報,自是非常多樣、詳細。

    他已看到了,長安城如今看似平靜的表面下,蘊藏著的風險,潛藏著的血腥。

    各方勢力,都已經下場。

    天子、太子、太孫的身影,則隱隱約約,浮現在背後。

    鷹揚系看似置身事外,實則一旦發作,也在局中!

    不得不防,也不可不防有人若是輸了,就拉鷹揚系下水,攪渾局勢,自己好趁亂脫身。

    「諾!」眾人互相看了看,紛紛稽首再拜。

    內心之中,則都免不了私底下解讀司馬玄所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

    霍光穿著甲冑,走在建章宮裡。

    去歲冬十二月,駙馬都尉金日磾上表天子乞骸骨,天子再三挽留後,終於批准了金日磾的奏請,於是授光祿大夫,詔封節恩君,賜給食邑八百戶,許其上表不名,以病退歸家,又詔封其子金恩等為騎中郎。

    於是,這禁內就成為了霍光一人的天下。

    天子禁軍,悉數為霍光控制。

    但霍光明白,這樣的日子,持續不了多久了。

    天子與朝臣們,都不會接受,也無法容忍大內的宮禁與禁軍為一人掌握。

    這些天來,御史們就已經發出了明顯信號。

    彈劾他縱容家奴、妻子奢侈浪費的奏疏,已有十幾個。

    這是在預熱,也是給他時間,讓他決定未來。

    很顯然的,霍光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個已經待了二十年的舒適圈。

    進入到那弱肉強食,爭鬥不休的朝堂之中。

    他將超脫現在的超然身份,成為過去他眼裡所不齒的朝臣的一員。

    而他所能爭取的,不過是九卿之職。

    而可以爭取的九卿位置,實在有些稀寡。

    宗正、大鴻臚,肯定沒他的份。

    廷尉、少府,與他專業不對口。

    大司農與太僕,他去了也玩不轉。

    執金吾、衛尉,未來或許可以,但現在不可能——沒有人願意看到一個剛剛卸任的駙馬都尉,立刻走馬上任執金吾、衛尉。

    連天子都不會想看到的。

    於是,他能爭取的,也就是光祿勳一職了。

    看上去蠻合適的,但……

    霍光知道,他一旦擔任光祿勳,那麼未來就極有可能再無進步的空間!

    因為漢室百年,擔任光祿勳(中郎將)後,依然可以進位丞相或者太尉的人,屈指可數。

    光祿勳這個職務,就是一個養老的職位。

    想到這裡,霍光就不免有些煩躁。

    「金日磾啊金日磾,吾可被你害慘了!」霍光忍不住嘆息著。

    金日磾的病退,使得他被迫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面對這艱難的選擇。

    但,他也沒法怪金日磾。

    因為金日磾不得不退,也必須退!

    他不退,天子恐怕就要逼他退了。

    漢家天子是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個手握重兵在外的大將的姻親同時掌握禁軍!

    就算天子願意,其他人也不干!

    想想也可以理解,若有人既在外掌握重兵,又有姻親在內,控制宮禁。

    這遊戲還怎麼玩?

    誰還玩的過他?

    一旦內外呼應,共同行動起來,就又是一次諸侯大臣共誅諸呂,扶保大漢社稷的故事。

    「唉……」深深嘆了口氣,霍光知道,他現在最好的選擇,或許只有請求外放了。

    去外郡,譬如去太子身邊輔佐幾年,待太子功成,自是可以風光歸來。

    正好,太子兼領的治河都護府都護一職,確實也到了需要一個大臣擔任的時候了。

    不過,他那裡甘心呢?

    長安城的宮廷,他經營二十年,這裡裡外外的人脈,花費了他無數心思與心血。

    若就這麼一走了之,恐怕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所以啊……

    「九卿之中,必須有人出缺!」他漸漸堅定了心神:「最好朝局有所動盪!」

    只要局勢混亂,才會沒有人來關心他這個奉車都尉一個人兼著整個宮內禁軍與禁內的事情。

    如此,他就有機會,拖過這個敏感時期,甚至撐到……那一天。

    這樣想著,內心的惡魔,就悄然壯大起來。

    在公孫賀父子、李廣利集團,接連或撲街或衰弱的現在,從前在這兩者之中不顯山不露水的霍光集團,已然悄悄浮出水面,甚至成為了當前長安城中事實的第一大聯誼會。

    這個聯誼會裡,有著太僕上官桀、御史大夫暴勝之、大司農桑弘羊、鷹楊將軍張子重等重量級的人物。

    雖然如今這些人因為種種原因,與他的聯繫與關係淡薄了些。

    但利用的好,足可攪動風雲。

    除此之外,其核心成員與鐵桿,也依然足夠能打。

    旁的不說,他這個奉車都尉與尚書令張安世、執金吾韓說新組成的鐵三角,就有著足夠的力量來干涉朝局,左右輿論走向。

    而現在,正好有著一個極佳的機會。

    「如今朝野目光,不是在關注匈奴,便是在議論張子重是否權力過大……」

    「也有人在暗中,借助這兩個事情,圖謀丞相劉屈氂……」

    「這正是吾的機會!」

    有人要搞劉屈氂,這不是新聞,而是事實!

    這一點,霍光心裡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現在,朝堂內外的節奏,表面上看似是針對那張子重,但實則很可能就是有人要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事情。

    在這禁內,霍光看的清清楚楚!

    自李廣利歸朝,劉屈氂的相位在事實上就已經不保。

    而想取而代之的人,誰會樂意繼續看著劉屈氂在台上?

    有資格覬覦丞相的人,豈會不動心?

    想到這裡,霍光就笑了起來,他叫來心腹,吩咐道:「傳我命令,嚴查禁中與外朝之人交通之事,告訴宮中上下,如今乃是非常之時,敢有洩宮中語一言者——族!」

    「諾!」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4 06:49
第一千一百零五節 匈奴內戰(1)


    二月中旬,正是春光燦爛的日子。

    盎然的綠意,重新回歸世界,餓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牲畜群,終於重新可以吃到嫩草。

    李陵穿著匈奴人傳統的服飾,戴著氈帽,坐在一個小山坡上,山坡腳下,皆是他的忠心部下!

    其中不乏有許多是過去先賢憚的近臣!

    在過去的這個冬天,李陵以攝政王的身份,將先賢憚留下來的部族與力量,全面整合。

    與他相比,匈奴貴族的正治水平,幾乎相當於一個小孩子。

    輕輕鬆鬆就被他借力打力,玩的團團轉,輕輕鬆鬆就被他逐個擊破。

    李陵更深諳施恩、拉攏之道。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大力扶持新興貴族與老貴族裡的旁支,搞得這些人感恩戴德,淚流滿面,統統轉化為他的支持者。

    於是,整個西域在兩三個月內,就成為了他的天下。

    僅有少數反對者,還在苟延殘喘,不過他們也撐不了多久。

    李陵大勢已成,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他掌權的速度了。

    現在,他這個攝政王,其實已是事實上的匈奴日逐王,整個西域的主人!

    「大王,漠北急報……」一個騎兵匆匆忙忙走到李陵身前,跪下來稟報:「左谷蠡王屠耆,已在十日前,於趙信城自稱單于,發令各方,命諸氏族首領前往朝拜……」

    「蘭氏、呼衍氏、須卜氏皆拒絕,姑且、若盧、黑狐等族大王亦不予承認……」

    「於是,左谷蠡王率兵直趨龍城……」

    李陵聽著,猛然睜開眼睛,看著來人,問道:「果真?」

    「奴才豈敢欺瞞大王?此乃丁零王的親筆書……」信使從懷裡掏出一張羊皮,遞給李陵。

    李陵接過來一看,眼中立刻溢出無窮的擔憂。

    「看來……」良久他嘆道:「是真的內戰了……」

    漠北現在的情況就是誰都不服誰,而且,沒有一個可以在實力和力量上完全碾壓、威懾其他勢力的存在。

    加上那個屠奢薩滿與母閼氏在其中拱火。

    這內戰一旦開始,恐怕便無法在短期內結束了。

    因匈奴人的傳統,就是失敗者死全家!

    寬容、寬恕?

    不存在的。

    冒頓弒父後,幾乎殺掉了頭曼單于的所有親信與那些曾與他敵對的兄弟,及他們的妻妾子女以及妻妾子女的部下、奴婢。

    尹稚斜單于篡位後,乾脆將軍臣單于生前的所有子嗣、妻妾趕盡殺絕。

    軍臣單于生前所寵幸、信任的貴族、大臣,也是同等命運。

    匈奴就是一個對外殘暴,對內更殘暴的族群。

    想到這裡,李陵就站起身來,走下山坡,對著早已經在等候他命令的呼衍冥道:「左大都尉,請您去轉告那位鷹楊將軍將軍的提議,我們全部接受!」

    「啊……」呼衍冥楞了。

    其他貴族也都紛紛不滿的抬起頭來。

    全部接受?

    不談一談嗎?

    那麼苛刻的條件,怎麼可以接受呢?

    接受了的話,以後還怎麼抬得起頭?

    李陵看著這些人,知道必須給出解釋並安撫,否則的話,他好不容易聚攏起來、整合起來的勢力,立刻就要分崩離析。

    他抬了抬手,道:「大家不要慌張……只是答應而已,又沒有說一定照辦!」

    「我大匈奴自冒頓單于以來,什麼時候遵守過與漢朝人的協議呢?」

    「協議這種東西,不就是有用就用,沒用就丟一邊呢?」

    「正如漢朝歷史上的楚莊王所言一般我蠻夷也!」

    是蠻夷,所以不需要忠義理智信,不需要遵守任何規矩。

    因蠻夷天生便沒有信義,沒有智慧,沒有忠誠,更沒有規矩。

    其他人聽著,紛紛點頭,深以為是!

    匈奴雖然沒有歷史,但有傳承。

    自冒頓至今,匈奴歷代單于曾與漢朝的四代帝王,達成了至少上百次的協議,其中甚至包括了不少於十次的和親協議。

    老上單于更曾與漢朝的太宗皇帝約定過『長城之內,冠帶之室,天子治之,長城之外,引弓之民,單于治之』。

    結果呢?墨跡未乾,匈奴騎兵就闖入漢朝長城境內,甚至將戰火燒到了回中宮,使得長安都能看到天際燃起的烽煙。

    最終,漢朝人不得不送了大批絲綢、財帛與美酒珍寶,再與匈奴重訂一次協議。

    哪怕是元鼎以後,漢匈談判,不也都是這樣嗎?

    每次一遇到頹勢,打不過就求饒,等喘過氣來就將曾經說過的話跟一個屁一樣放了。

    反正,漢朝騎兵再厲害,也不可能跨越數千里,深入到余吾水流域來。

    就算能來,也將疲憊不堪,無法與養精蓄銳的匈奴精銳戰鬥到底。這麼一想,很多人就安心了。

    這協議,反正是撕毀的。

    那麼現在為了脫身和喘息,答應下來,好像也沒什麼吧?

    ………………………………

    這個時候,張越已經回到了令居,並到了河湟進行視察。

    此時的八百里河湟,已經被人類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墾草基地。

    大片大片的荒野,被無數奴婢開墾成田園。

    曲轅犁、鋤頭、耙頭,輪番上陣,將肥沃的黑土從地表翻出來。

    更有很多人,開始在湟水、黃河沿岸,開始搭建水車。

    現在,已經有至少百架水車搭建成功。

    巨大的槳葉開始轉動,將水從河中汲上岸邊的渠道。

    潺潺流水,在渠道里流動,最終流向遠方的莊園。

    陪著張越視察的是新任的護羌校尉守令居令韓增。

    至於范明友,已經卸任護羌校尉,踏上了回長安述職的道路,若沒有意外,今年夏天他就可能被任命為漠南都護府的首任都護了。

    韓增無疑是干勁很足的。

    上任不過幾天,就開始熟悉事務,而且還能有模有樣的將各項數據隨口道來,特別是新墾土地以及墾地速度這兩項,簡直背的滾瓜爛熟。

    張越一邊聽著,一邊不停點頭。

    但他的心思,卻飄去了漠北。

    心中一直記掛的,是漠北的匈奴人民。

    懷著偉大的諸夏人道主義精神,張越為漠北人民,操足了心。

    「匈奴內戰,現在應該已經開始了吧?」他想著:「打起來吧!打的越大越好,越凶越好!」

    再沒有比匈奴內戰,而他種田更舒服的節奏了。

    尤其是,去年冬天在居延-玉門之間來回,讓他發現了一個驚喜所在在籍端水下游,一個叫渠羌的熟羌部族放牧、耕作的地區,他發現了一條被羌人稱為『石脂河』的支流。

    因是冬季枯水季節,所以張越知道了為何當地羌人稱其為『石脂河』的緣故河水未結冰的區域河面上漂浮著大量黑色的類似油脂一樣的團塊。

    羌人們會將這些東西從河裡撈起來,然後拿回家作為燒火的燃料使用。

    但張越卻一眼認出了這些黑色油脂是什麼?

    石油!

    毫無疑問的,當地應該就是後世中國第一個油田所在的石油河地區,也就是玉門油田的核心所在。

    雖然以現在的技術,開採石油無疑於天方夜譚。

    但關鍵是,這玉門油田的規模與儲量雖然遠遠不及後世那些大油田。

    但人家儲存的位置很淺很淺。

    淺到可與中東油田相比!

    最多只要打個十幾米深,就可以探到油田。

    而且,產量還很高。

    以當前技術,年產個幾百噸或者千餘噸是沒有問題的,而以這個開採速度,淺表油田足以持續開採數百年!

    這可真的是讓張越心動不已。

    當即就吩咐官吏,派人在當地尋找可以鑿井的地方,試著找到油田位置。

    石油這東西,雖然目前沒有石化技術,更沒有什麼需要它做動力的地方。

    但也依然相當有用。

    首先,可以想辦法製成煤油來賣錢,也可以將煤油拿來當成燃燒武器使用。

    其副產品瀝青則可以作為工程材料。

    而且,賺錢不賺錢,還是其次。

    關鍵石油這東西,可以做的文章太多太多了。

    運作的好的話,甚至可以直接打下化學工業的基礎。

    至少也可以推動化學專業的出現。

    除了石油,最讓張越驚喜的莫過於他等到了新一批移民抵達了。

    這批移民大約三千餘人,有傳統的由齊魯地方的破產農民組成的群體,也有想來河西冒險的遊俠,但移民群體中,卻多了一批新的存在大約有數百名關中來的男子,成為了這些人中的異類。

    而他們之所以來河西,全是衝著張越的名頭來的。

    他們覺得,河西這裡有張蚩尤在,那麼只要等著撿錢就好了。

    無論是封狼居胥的戰功,還是畝產七石的成績,都給了他們足夠信心。

    這讓張越茅塞頓開。

    他一下子就醒悟了過來移民這種事情,不能只靠官府強制啊!

    洗腦、忽悠與宣傳也要跟上來。

    只要宣傳的足夠好,洗腦的次數足夠多,那麼,就不愁移民來源。

    只要有足夠多移民,河西這裡的開發建設速度,便會迅速走上快車道。

    所以,張越當即便擬了方案,叫人送回長安,讓司馬玄來負責這個事情。

    力求一年內,吸引天下郡國移民十萬,五年七十萬,十年一百萬。

    有這一百萬新移民,張越就有了掌握和統治西域的人口與經濟基礎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3:10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零六節 匈奴內戰(2)


    趙信城,余吾水畔匈奴的明珠!

    城高三丈,牆寬七尺,足可站三排武士進行防禦。

    城中密佈各色作坊,集中了大量工匠,是匈奴人最重要的武器生產製造基地與礦石冶煉中心。

    自尹稚斜時代以來,這裡就常年聚集著數千各色工匠。

    而且,基本都是匈奴控制範圍內最好、最優秀的人才。

    在一開始,尹稚斜和趙信,就是衝著將趙信城建設為匈奴的少府而努力。

    經過三十幾年的努力與積累,趙信城的冶煉、鑄造技術與生產規模,不斷擴大。

    及至如今,這裡已然可以年產各色青銅兵器數萬件,更初步掌握了鍛鐵技術,可以將草原上的隕鐵加工成優良的寶刀、寶劍,可惜產量太少,僅能滿足匈奴貴族的需求。

    除此之外,趙信城的工匠,還承擔著修復、保養那些從漢朝繳獲、搶掠而來的鐵製武器的任務。

    雖然,這些人的技術,大約也就是個印度斯坦航空的水平。

    但這裡卻是匈奴唯一一個可以修復和保養那些從漢軍手裡奪來的高精尖技術武器的地方。

    譬如大黃弩、連弩、弩車、斬馬刀等等。

    更不提趙信城背依闐顏山(今杭愛山南麓),居高臨下控扼肥沃的余吾河谷,並切斷了向西前往龍城、狼居胥山的要道。

    故而,趙信城在匈奴的地位,不亞於龍城、聖山,在事實上來說,乃是匈奴的經濟首府。

    到得二月下旬,余吾水的河水忽然提前半個月開始猛漲,不過一夜,便氾濫成災。

    洶湧的河水很快就淹沒了趙信城以南的山峽,並夾著巨浪,撲向趙信城腳下的低窪地。

    河水的暴漲,使得任何從姑衍山方向而來的敵人,已不可能再威脅趙信城了。

    「這可真是天神保佑啊!」凝視著洶湧的河水,屠耆的臉上終於展露笑容:「天神與日月在眷顧著我!」

    「撐犁孤涂!撐犁孤涂!」他的部下,紛紛呼喊起來。

    在他們看來,這確是天意,是天神庇佑,祖靈顯聖!

    不然,為何今年的余吾水水位暴漲比往年提前這麼久呢?

    而余吾水河水的提前暴漲,為屠耆大大減輕了壓力。

    自他自稱單于以來,各方就立刻針對他展開了行動。

    大量兵力集結,大有一副要掐死他的架勢。

    而現在,余吾水暴漲,使得上游燕然山、姑衍山地區的敵對勢力不能過來。

    現在他只需要利用河水暴漲的這段時間,搶先消滅在余吾水下游、匈河流域以及盤踞私渠比鞮海的敵人。

    那麼,他就有可能真正的壓服諸部,成為真正的匈奴單于。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控制趙信城及其周圍數百里的空架子單于。

    發佈的命令,離開控制區域,就基本沒有什麼效力了。

    想到這裡,屠耆就吩咐道:「派人去告訴須卜氏族的須卜當糜,三天之內,須卜氏族若不能臣服於我,那麼,我偉大的天神之子,日與月眷顧的撐犁孤涂,將會攻滅須卜氏族,將他們的牧場、牲畜、奴隸統統擄奪!」

    「您的意志!」立刻就有貴族領命而去。

    匈奴四大氏族中,須卜氏族的兵力與實力是最弱的。

    去年的戰爭中,須卜氏族更是有兩個萬騎被那個漢朝來的魔神重創。

    反觀屠耆,自突圍龍城以來,就以狐鹿姑的遺命,收復趙信城。

    然後召集自己的部族騎兵,又得到了一部分狐鹿姑的王庭騎兵的效命。

    此時,已有精騎兩萬,分屬三個萬騎。

    在作戰兵力上,已擁有對須卜氏族的絕對優勢。

    驟然發難之下,屠耆相信,須卜氏族會做出明智選擇的。

    須卜氏族若臣服,則他的威勢將大增,就可以進一步逼迫蘭氏、呼衍氏、孿鞮氏旁支站邊。

    然後,就可以進軍匈河,討伐那些反對他的傢伙。

    理想情況下,只需要兩三個月便可以完成對整個余吾水、匈河流域的統一。

    然後就可以掉頭去和屠奢薩滿、母閼氏以及右賢王奢離等人抱團的勢力決戰。

    最終,再挾此威勢,逼迫西域的先賢憚低頭。

    匈奴帝國於是就可以在他手裡,重新一統!

    不過,屠耆心裡卻依然有著些疙瘩,有著提防與戒備。

    如今,漠北匈奴諸部,已分為五個陣營各自對立又聯合。

    他是一個,姑衍山龍城的屠奢薩滿與母閼氏算一個,那位在姑衍山以南,曾被漢朝的那個魔神所俘虜的右賢王奢離勉強也能算一個,除此之外四大氏族加在一起,也可以算作一方,最後則是由丁零王衛律領銜和率領的以丁零、堅昆、右校以及部分受其控制的王庭騎兵、孿鞮氏部眾算是一方。

    而那位丁零王,在去年的亂局一開始,就宣佈了中立。

    他向各方派出代表,宣佈『我們永遠忠於單于』。

    至於誰是單于?

    自然是各方協商(打一架)做決定。

    一直以來,他們似乎也是這麼做的。

    這些傢伙率部進入燕然山、闐顏山、姑衍山之間的河谷,不干預也不參與各方紛爭。

    對屠耆派去的使者也是以禮相待,既不親近也不疏遠。

    私底下更是一副憂國憂民,大義凜然的模樣,說什麼『先單于及且鞮侯單于、句犁湖單于等,皆以團結各部為己任,我等深受先單于之恩,不敢違背,不願同室操戈』。

    言下之意自然已經明顯誰是勝利者,他們就臣服於誰。

    因為這個態度,他們吸引了一大批害怕被戰爭波及的中小部族靠攏,更獲得孿鞮氏、四大氏族內部的許多人的支持。

    哪怕是屠耆身邊,也有人覺得他們做得對,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匈奴人該有的風範!

    但屠耆卻一直有著深深的憂慮,總覺得衛律躲在什麼地方,在策劃著什麼事情?

    但,苦於沒有證據,又忌憚衛律的實力,而不敢輕易撕破臉。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屠耆在心裡祈禱著:「但願,那位丁零王和他自己說的一樣,是我匈奴的忠臣吧!」

    若是如此,那麼他戰勝之後,匈奴的元氣就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保留那位丁零王現在控制的兵馬,就與他相當了。

    其控制著堅昆、丁零、右校三個萬騎以及大約八千到一萬左右的王庭精銳,除此之外,還有上百個大大小小的部族依附,其總人口幾乎達到了十四萬,有牲畜百萬之巨。

    若其懷著異心,後果不敢想像!

    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屠耆與他的對頭們,才能在過去的那個冬天維繫虛假和平。

    好在,現在暴漲的河水,同樣切斷了衛律西進的通道。

    讓屠耆可以放開手腳,專心致志,對付威脅他在余吾水河谷統治的異己。

    …………………………………………

    屠耆的兵馬一動,整個余吾水流域,瞬間沸騰。

    「弒殺單于之人,也配叫我偉大的蒼狼後裔屈服?」須卜氏族的族長鬚卜當糜早已經得到了呼衍氏、蘭氏以及數位孿鞮氏宗種的承諾,面對屠耆使者的威脅,自是硬的起脖子來:「割掉他的耳朵與鼻子,將他趕出去,讓他回去告訴屠耆蒼狼之子絕不會屈服,他要戰那就戰!」

    於是,匈奴內戰,隨即爆發。

    聞知使者遭遇,怒不可遏的屠耆,當即率領自己的騎兵出趙信城,氣勢洶洶的撲向須卜氏族的牧場。

    雙方騎兵在余吾水河谷的開闊地帶立刻展開了廝殺。

    蘭氏、呼衍氏的騎兵,也隨即增援過來。

    但,雙方接戰後,須卜當糜等人隨即發現了一個對他們極為不利的事情在屠耆戴著匈奴單于的王冠,舉起代表單于的龍旗後。

    他們的別部騎兵甚至本部騎兵,都開始動搖了、害怕了。

    甚至有些小部族,開始倒戈。

    沒辦法,孿鞮氏的單于在匈奴積威百年,深入人心。

    各大氏族、部族,都已經習慣了臣服於孿鞮氏的撐犁孤涂。

    看到龍旗就會回憶起曾經跪在王庭大纛面前俯首稱臣、為奴為婢的歲月。

    哪裡還敢對抗?

    而雪崩式的連鎖反應,就像多米羅骨牌。

    當一個動搖、害怕、畏懼的人出現,這種情緒瞬間傳遍全軍。

    這讓須卜當糜等人知道,他們必須也擁有一個自己的單于,才可以與屠耆對抗。

    因為,匈奴人必須有一個主人!

    而且是一個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拿著鞭子抽打他們,鞭笞他們、蹂躪他們的主人!

    對主人的服從,是寫進那些奴隸、牧民骨髓深處的dna。

    就像他們膜拜日月山川,祭祀神明萬物一樣。

    沒有辦法,須卜當糜只好去找蘭氏的蘭幸夷,呼衍氏族的呼衍離渠商議。

    三人密議了一天,然後推舉了與他們關係密切的左谷蠡王,狐鹿姑的堂兄安糜為單于。

    這位左谷蠡王自然是欣然允諾,於是,他在蘭氏、須卜氏、呼衍氏的擁立下,於余吾水畔即位,為安糜單于。

    史上第一次,匈奴在余吾水流域,同時出現了兩個單于。

    這是過去百五十年來前所未有的!

    但效果卻是顯著的,安糜單于一即位,三大氏族的騎兵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

    戰鬥意志與決心嗷嗷嗷的上漲,很快就在余吾水的中游,抵擋住了屠耆的瘋狂進攻!

    這與須卜當糜等人的判斷一樣匈奴人必須有一個拿著鞭子,在後面咆哮著、怒吼著鞭笞和責罵他們的主人。

    這就像漢朝人說的一樣匈奴是天生的奴隸種族。

    沒有主人,他們渾身難受!

    但,他們的所作所為,無疑於是施加於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安糜單于即位後十天,消息傳到匈河。

    匈河的匈奴部族立刻分裂為支持安糜和支持屠耆的兩個陣營,並大打出手,血流成河。

    半個月後,這個消息傳到了西域的天山南麓腳下的蒲類諸國。

    率部在此的李陵聞訊,立刻擁立先賢憚的幼子都隆奇為單于,然後率兵進入浚稽山,向私渠比鞮海前進。

    幾乎是在同時,姑衍山的龍城,一場單于登基儀式也在舉行。

    在母閼氏的親自見證下,右賢王奢離在那位屠奢薩滿的主持下,於尹稚斜等諸單于陵前即位。

    至此,匈奴四單于並立的格局形成。

    若再算上漢家扶持、冊立的姑衍單于,整個世界一個月內,出現了五個互相對立的單于。

    匈奴的分裂,已是無法避免,無法阻擋。

    五個不同勢力、立場,佔據著不同地區的單于,立刻就將匈奴自冒頓以來,花了一百五十年時間,好不容易才形成的共同認知撕的粉碎。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3:10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零七節 變遷(1)

    匈奴內戰打的如火如荼之時,張越已重返居延。

    在居延,他接收了匈奴人送來的第一筆賠款數不清的狗頭金、皮毛、珠玉。

    僅僅是狗頭金,就足足裝了七輛大車。

    最大的一塊,足足重三十多斤,最小的也有幾兩。

    這些是匈奴人壓箱底的財富了,是他們數十年來在金山、天山以及籍端水、計示水流域找到的珍藏!

    現在,為了緩和關係,全拿來了。

    一過稱,重八千多漢斤!

    張越隨便找了藉口,就將這些狗頭金的價值,貶到了六千金。

    理由很簡單火耗。

    哪怕他的這個理由根本經不起推敲,但匈奴人也只能認了。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

    花錢買平安,總比被人端了老巢強!

    不過,張越也知道見好就收,黑了一筆就不再黑了。

    剩下的皮毛m、珠玉,都以『市場價格』計算。

    當然,這個市場價格指的是居延當地的市場價格,而不是長安的。

    於是,匈奴人送來的數千件各色上等皮毛,被以幾百錢到最多十來金的價格收下。

    這裡面,包括了數百張品相完好的虎皮、熊皮、豹皮。

    以及百餘張在長安足可引發轟動的白狐皮!

    以至於那數千張硝制好的皮毛,總共才抵了不過三千金的賠款。

    至於珠玉?

    自是如法炮製,上萬塊品相良好的璞玉,全部按照一般玉石價格計算。

    總價值被打壓在了四千金。

    就這,匈奴人還喜笑顏開,高興的不得了。

    押送的貴族,甚至還找張越打聽,以後的皮毛、玉石,是不是也可以按這個價格走?

    是不是拿這些東西來居延換絲綢、鹽鐵,甚至兵甲?

    張越微微一笑,就答應了下來。

    匈奴人頓時樂壞了,幾乎當場就要載歌載舞的慶祝。

    沒辦法,漢匈全面戰爭迄今已有三十幾年了。

    三十餘年來,漢室全面斷絕了與匈奴的貿易往來,使得匈奴人的經濟來源,受到了嚴重打擊。

    不說旁的,整個已知世界,唯一能吃下匈奴人每年過剩的皮毛的市場就只有漢室。

    而匈奴人出產的狗頭金、玉石,也獨有賣去漢家才能換到東西。

    不然,便只有翻山越嶺,賣去萬里之外的大夏。

    費時費力不說,賺到的利潤,可能還無法抵償這一路辛苦奔波的代價。

    沒辦法,狗頭金、玉石雖然是硬通貨。

    但是,它們終究無法像絲綢那樣,有著十倍、百倍的利潤空間。

    而西域本地的國家,雖然也要黃金玉石,但問題是……他們的需求小,而且本身就可以產出。

    特別是那些臨河國家、山地國家,本身的金玉產量就已經飽和了。

    搞得匈奴人這三十多年來,只能將這些黃金珠玉,當成祭品,或者拿來做賄賂漢家官吏的東西。

    對匈奴本身的幫助,約等於無。

    如今,居然能打開漢匈貿易的路子?

    等於宣佈,這些從前只能當成消耗品的東西,終於有了用處!

    這叫他們如何不開心?

    特別是貴族們,都快樂瘋了。

    他們終於覺得,其實和漢朝的協議,似乎也沒什麼壞處?

    反正要受損,也只是單于、王庭罷了。

    但他們可以得利啊。

    部族的皮毛、撿到和挖到的金子、玉石,都有辦法換成絲綢、鹽鐵、布帛以及其他商品了。

    爽!

    張越卻是趁著這個機會,趁機暗示這些匈奴使者其實,居延和河西,現在對奴婢的需求挺大的。

    要是有人能搞到一些奴婢的話……

    嗯,鹽鐵、絲綢管夠。

    哪怕是兵甲,也是可以換的。

    這些匈奴人一聽,頓時開竅了。

    於是,半個月,他們就帶著皮毛、金玉和奴婢,穿越天山,來到了西域都護府的治所渠犁城。

    而王莽按照張越的要求,非常實誠的以『高價』拿下了這批貨物。

    這下子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西域的匈奴人,迅速行動起來。

    他們一開始,還瞞著李陵,只敢悄悄的小規模的穿越天山,與漢貿易,貿易量也不大。

    但,隨著漠北戰事的延續,李陵為了籌措軍費,特別是兵甲,也參與到貿易中來。

    由之,漢匈貿易在兩個月中攀升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點。

    僅僅是四月,西域的匈奴人,就將上萬斤的狗頭金,兩萬多奴婢,總數超過四萬的各色皮毛,運到了渠犁。

    他們換走了一萬多柄青銅刀間,七千多張弓,一百萬支青銅箭簇,以及兩千多件皮甲,三千多頂青銅頭胄。

    這些都是張越從長安武庫搞來的東西。

    基本都是爺爺輩武器。

    有些武器的生產日期,甚至能追溯到秦代。

    這也是青銅武器的優點了耐腐蝕,易於保養。

    別說丟武庫一百多年,就算地下一千年、兩千年,也不會腐朽。

    除了武器,匈奴人還換走了大批的食鹽、糧食、布帛。

    等到五月,在事實上,西域的匈奴各部,已經完全仰賴於與漢貿易來維繫生存了。

    而這時候,西域地區地表上的狗頭金、玉石資源,已然基本耗盡。

    匈奴人沒有辦法,只好命令西域各國上供。

    同時,組織大批奴隸,在西域的河流、山川之中,找尋玉石、黃金資源。

    他們甚至學會了淘金在尹列水、計示水的支流之中,找那些富含金砂的河段,然後組織人手淘金、挖玉。

    但,這些終究是杯水車薪。

    僅夠抵充,每月需要償付給漢朝人的賠款本息了。

    這裡就不得不說,張越當初抄來的帝國主義金融計畫真的是太棒了。

    看似是吃虧,給了匈奴人一個可能撕毀協議的機會。

    實則是捆綁!

    特別是他祭出來的首付加每月償還本息的計畫。

    就像枷鎖,勒在了西域匈奴的脖子上,迫使他們不得不每個月都得拿出黃金珠玉皮毛奴婢來沖抵本息。

    儘管每個月看上去都不多,不過需要還個幾百金罷了。

    但問題是,這一個個月下來,匈奴人頓時就感覺難受無比了。

    偏偏,漠北的內戰,愈演愈烈。

    哪怕李陵率部加入戰場,迅速奪取私渠比海,以先賢憚與狐鹿姑的名義,收服大量部族。

    又得衛律之助,在戰場上佔據上風。

    更有大批從漢室採購的青銅兵甲來武裝他的軍隊,打的安糜與屠耆抱頭鼠竄。

    但問題是,正因為李陵太強勢了。

    所以,各方瞬間都開始聯合起來,針對他。

    在那位屠奢薩滿的串聯下,安糜、屠耆、奢離三方達成了協議,暫時停戰。

    三方共同面對李陵的進攻,並與李陵的部隊在匈河發生大戰。

    又派兵將衛律的騎兵,封鎖在余吾水的上游河谷地區。

    一時間,戰局竟陷入僵局。

    隨後,李陵赫然發現,他對面的敵人,也開始大量裝備上了漢家的各色武器。

    什麼青銅刀劍、皮甲、鐵胄,都是等閒。

    屠耆、奢離的騎兵裡,甚至出現了大批量裝備馬蹄鐵,拿著重戟的騎兵。

    這些騎兵的加入,使得李陵進展緩慢。

    自三月至五月,足足兩個月都沒能打穿匈河,深入到余吾水。

    無可奈何之下,李陵只好率部撤出匈河,進入私渠比海修整。

    沒辦法,他的騎兵,無論是戰馬還是人都已經筋疲力盡。

    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而這一退,令整個戰局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迫於無奈,李陵只能一方面整軍備戰,另一方面派人回西域,命令留守西域的部族,加大與漢貿易的力度。

    而在西域地表的金玉資源漸漸變得稀缺後,匈奴人又不是很擅長挖礦的情況下。

    他們有且只有一個選擇奴婢!

    好在李陵控制下的匈奴人還算冷靜,沒有將毒手伸向他們統治和控制的西域王國。

    而是將目標瞄向了那些既不肯臣服,又不肯去死的傢伙。

    譬如大宛、康居、金山的塞人,以及游散西域的一些少數民族。

    所以,從四月下旬開始,匈奴通過天山輸漢的奴婢數量大增!

    進入五月,更是達到了平均每日五百人的規模。

    並很快的超過了這個高峰,到五月中旬,輸入渠犁的奴婢數量的最高峰就接近了一千人之多!

    大量被匈奴人抓捕、劫掠的奴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匈奴人用繩子捆起來,驅趕著來到了漢家控制之下。

    然後由王莽的西域都護府騎兵護送,送到居延。

    居延的勞動力,由之迅速增加。

    很快就達到了五萬之多!

    而漢室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僅僅是些不值錢的丟在武庫裡吃了幾十上百年灰的青銅武器以及一些食鹽、布帛、糧食罷了。

    甚至有許多都不需要付出代價,是匈奴人拿來抵充當月應付賠款的。

    對這些匈奴人送來的奴婢,張越自是做了精心安排。

    首先,青壯男子,自是統統拿去修水利、河堤,栽樹、挖掘淤泥肥田。

    而其他部分,則進行了甄別。

    年輕的女子,被他拿來當成撫卹、賞賜,作為居延漢軍戰死遺孤及有功將士的補償。

    這個決定很受歡迎。

    居延的平民家庭裡,可能會有三個以上的兄弟。

    但,能娶得起妻子的,最多只有一個。

    剩下的,都是光棍。

    現在,國家發妹子了。

    只要立過功的人或者是陣亡將士親屬,都可以選擇申請,用妹子來作為補償的一部分。

    而且鷹楊將軍還特別良心,一個十六歲的西域胡姬,也僅需價值六千錢的軍功就可以帶回家。

    這簡直就是福利啊!

    一時間,整個居延上下軍民的人生大事,幾乎都得到瞭解決。

    困擾無數父母的事情,一夜間煙消雲散。

    現在,居延百姓甚至在給他們那些未成年的孩子提早準備起來,用軍功換胡姬帶回家去做童養媳。

    由之,張越在居延得到了徹底擁戴。

    而原本的一些小小怨氣與不滿,在妹子面前煙消雲散。

    年輕胡女嫁給了漢家邊民。

    剩下的,張越也沒有浪費。

    他將這些中年婦女、小孩,一起組織起來。

    讓她們學習紡紗,創造收益。

    於是,到了延和三年的夏六月,整個居延的面貌,已是煥然一新。

    匈奴人送來的奴婢,任勞任怨的將道路修整、擴充。

    他們在河堤兩岸,建起堤壩,並種植樹木。

    他們在河灘與沼澤裡,挖出淤泥,然後收集人畜糞便,混合這些淤泥,堆肥發酵後,運送到居延各個農田地區,作為肥料。

    更修建了十幾條大大小小的渠道。

    以至於,當長安來的使者,來到居延時,他都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如今的居延,道路整齊,路面寬敞、平坦。

    河岸兩邊,樹木蔥蔥,村舍節比而立,炊煙裊裊。

    田間地頭,粟苗油油,人來人往。

    數不清的水車,咯吱咯吱的運轉著,將清水汲到渠道中。

    數以萬計的牛羊,散落在廣闊的原野與山坡之上。

    放牧它們的牧民們,騎著馬,呼叫著獵犬,在山野裡追逐野兔。

    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諧、美好。

    「這確定是居延,而不是關中?」使者滿臉疑惑。

    隨行的人,更是瞪大了眼睛。

    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錯非是他們很快就看到了數千名衣衫襤褸的奴婢,在軍人的監視下,從遠方走來,他們恐怕會以為這裡就是傳說的太平之地,人間天堂。

    「去問問人吧……」久居長安的使者,皺著眉頭想了想,便做出了決定。

    他現在內心充滿了好奇。

    要知道,他在來前,特地去請教過已經被天子改拜為車騎將軍的海西候李廣利。

    問他居延的情況。

    而李廣利所言的居延,是一個苦寒、貧窮之所。

    除了精銳的野戰軍士兵外,這裡的人,大都衣衫襤褸,好鬥而危險。

    但……

    現在的情況卻是,此地屋舍整潔、道路寬敞,田野阡陌,水車輪轉,牛羊成群。

    且百姓大都穿著得體,面色紅潤,看上去也都很有禮貌的樣子。

    使者甚至聽到,有些村落裡,隱約有讀書聲傳來。

    帶著這些疑惑,使者停下了腳步,轉身帶著人,走向最近的一個村舍。

    他想要搞清楚,為什麼李廣利嘴裡的居延會變成這個樣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3:10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零八節 變遷(2)


    使者一行,換下官府,換上常衣,打扮成來居延做買賣的邯鄲商人。

    然後就近找了一個村落,靠了過去。

    還未接近村口,便有十來個穿著皮甲,帶著長劍的年輕人,騎著馬靠了過來,滿是警惕,為首之人的問道:「來者何人?」

    「在下邯鄲張安,來居延做買賣,路過貴寶地,想要討口水喝……」使者笑意盈盈的拱手道:「未知諸位能否行個方便?」

    「邯鄲來的?」騎著馬的年輕人,打量了一番使者一行,雖然依然有些狐疑,但明顯放下了警惕心,手裡的劍也都收了起來,但為首那人卻忽然問道:「可有傳符?」

    「拿來與某看看,做個登記……」

    「傳符?」使者楞了一下,什麼時候,居延這裡居然要查傳符?

    他曾奉命多次前往邯鄲、雒陽,傳達天子詔命。

    在他印象裡,好像一般只有出入大城要塞,才有可能要查傳符。

    平素路過村寨、縣城,壓根不需要傳符這種東西。

    那些年輕人,看到使者愣神的神情,猛然間重新拔出了劍,人人眯著眼睛,虎視眈眈的盯著使者等人,使者甚至發現,已經有人將手摸進了懷裡,並從中拿出一個類似哨子一樣的東西,就要銜進嘴裡。

    使者見到這個樣子,趕忙道:「傳符有!傳符有!」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用繩子串起來,由幾十個竹製長片組成的物件,從裡面找了找,然後拿出一個竹符,遞了過去,笑著道:「尊駕請看,此乃邯鄲尉簽發的傳符……」

    為首的年輕人疑慮著接過竹符,拿著在手裡看了看,然後念了出來:「邯鄲左閭張氏次子安,身長七尺二寸,膚白臉圓,額間有痣……」一邊念,他一邊核對著身份特徵,待確認無誤,他才揮了揮手,對身後人道:「解除警戒!」

    「諾!」身後的年輕人紛紛應諾,將長劍與哨子都收了起來。

    然後,那為首者對使者拱手道:「張家君子,此地乃是居延都尉轄區,甲渠候前村,在下王大,受鄉薔夫之命,為此村里長,先前多有怠慢,望君子海涵……」說著便將那竹符還給使者。

    使者笑了一聲,接過遞迴來的竹符,問道:「敢問里長,何故問在下要竹符?」

    王大嘿嘿一笑,面朝北方拱手道:「君子有所不知,此鷹楊將軍之令也:蓋出入村閭、城塞之人,不問由來,皆當查其傳符,錄其名諱,記其出入時刻,不如令,裡正、鄉吏鞭三十,薔夫罰金三金,笞五十……」

    他說著,就向身後招招手,馬上就有人拿著筆墨與一卷竹簡跑來。

    王大笑呵呵的看向使者一行,道:「勞駕諸公皆來登記一下,報一下各自姓名、籍貫……」

    使者聽著,心中大驚,問道:「居延皆如是?」

    王大點點頭:「皆如是!」

    他翻身下馬,接過一個年輕人拿來的竹簡與筆墨,然後攤開來,單手持筆蘸墨,就要開始記錄。

    也是這個時候,使者發現,這個叫王大的裡正是個殘疾。

    他的左手缺了兩根手指,雙腿走路似乎也有些不穩的模樣。

    此外,使者還發現,他的露出的右邊袖子之中,有一條猙獰的形如蜈蚣一樣的可怖傷疤。

    這條傷疤是如此之深,以至於哪怕現在癒合了,然而他的手臂肌肉也彷彿被人分開了一樣。

    顯然,這個王大是標準意義上的喪失勞動能力的殘疾!

    左手失去的兩根手指,本已使得他無法和正常人一樣握持物體,而手臂那條恐怖的傷疤,卻足以使得他的整條右手都可能用不上力,最多只能從事最基本的生活起居,穿衣吃飯。

    高強度的勞作,卻是必然不可能的了。

    王大發現了使者的神色,他也不避外,更沒有半分的自卑之色,反而極為坦蕩的乾脆挽起袖子,將他右臂的那條傷疤徹底坦露在使者眼中。

    那是一條足足長達三四寸,沿著右臂側面深入肌肉之中最少一寸多,可能曾經砍開了血管、筋骨的傷口!

    使者立刻就在腦子裡形成了一個畫面在戰場上,有敵人從側面舉刀或者用類似長劍的武器朝這個王大劈砍而來,在緊急關頭,這個王大在來不及躲閃的情況下,下意識的舉起自己的右手格擋,於是敵人的劈砍直接砍在了他的手臂上,立刻破開了他的肌肉、血管,幸虧他的那個敵人的武器不夠鋒利,或者他的手臂當時有護臂,否則……他的整條手臂都會被砍斷!

    「閣下是軍伍出身?」使者問道。

    「嗯……」王大哂笑一聲:「俺曾給李廣利當過兵……」他毫不顧忌的直呼著李廣利的大名:「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俺現在,已經不是軍人了,也當不了軍人了……」

    使者聽著,目瞪口呆,李廣利……雖然如今已經沒有過去那麼風光了。

    但再怎麼說也是大漢列侯,頂尖的權貴。

    見到使者驚訝的神色,王大卻是見怪不怪了。

    他蹲在地上,拿著筆,開始記錄起使者一行的人數、車馬數量與形體特徵。

    使者咪著眼睛,瞟了一眼,他發現這個王大寫的文字,歪歪扭扭,其中許多都是錯別字,哪怕是寫正確的那幾個字,也是缺筆少劃。

    很顯然,他的書寫能力有待加強!

    王大寫完,抬起頭看到使者的樣子,有些憨憨的笑了笑,道:「讓張君子笑話了,俺學文識字才三月,這筆字確實有些醜……」

    「三個月……」使者驚了:「您從前沒有上過蒙學?」

    「俺小時候那有錢上蒙學?」王大笑了起來:「黔首家的孩子,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

    說到這裡,他就拱手面朝居延方向:「多賴鷹楊將軍張公不棄,教我以文書,授我以職,給我以衣,我才能有識文斷字,知法學令之日!」

    使者聞言,眼睛更加驚訝:「您的意思是……鷹楊將軍教過您?」

    王大聽著,頓時笑了起來:「鷹楊將軍何等英雄,俺豈有那個榮幸,能得將軍親自指教?」

    「俺不過是曾在每三日的文課上,有幸曾聽將軍麾下明公教授而已……」

    使者更是滿頭霧水了。

    完全搞不懂,那張蚩尤在居延搞什麼?

    但又不好多問,只好憨笑了一聲,將這個疑慮埋在心中。

    王大卻是收起筆墨,將登記記錄好的竹簡交給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然後對使者道:「如今,登記已成,客人可隨我入村……」

    「正巧昨日村中小兒輩獵了野彘,客人等若不嫌棄,可來我家吃些酒肉……」

    「這怎麼好意思?」使者笑了一聲。

    王大卻是慨然道:「客人放心吃就是了,居延苦寒之地,旁的不多,酒肉還是管夠的!」

    使者立刻好奇了起來:「居延此地,何來酒肉?」

    要知道,哪怕是在內郡,縱然是在長安,也沒有什麼人敢拍著胸脯說:酒肉管夠。

    更不會有人敢隨意拿著酒肉來招待客人。

    在長安閭裡親戚來了,都未必會有肉吃呢!

    王大笑道:「客人有所不知,鷹楊將軍有令,命各塞、烽燧及斥候、民兵,著力捕殺野彘、野兔等屬……」

    「自開春以來,各塞、烽燧,皆響應將軍之命,各村青壯紛紛入山捕殺野彘、野兔……」

    「旬月來,彘兔之肉,日日皆有啊……」

    居延雖然開發了二三十年,但是,過去的這些年來,居延的主要目標是對外作戰,而非經營。

    居延的農業,基本是粗耕,完全靠天吃飯。

    基本上,青壯都去從軍了,山林裡的野豬、野兔也就沒有什麼人管。

    而因為人類活動的存在,狼、虎、豹這等猛獸幾乎被驅逐乾淨。

    於是,野豬、野兔在居延與浚稽山裡氾濫成災。

    以至於,常常有野豬下山,啃食百姓的莊稼,甚至出現傷人**。

    但,因為居延的主要精力是對匈奴作戰,這些野豬、野兔也就是出了事就組織捕殺一次。

    真正有規模有組織的肅清,幾乎沒有。

    直到那位張蚩尤上任,將野豬野兔的威脅提升為居延的頭等大事。

    不止發動百姓、民兵,展開捕殺活動。

    還命令軍隊,投入到獵殺之中,並將之作為訓練任務。

    而正好這個季節是野豬、野兔的繁殖季。

    於是,各地百姓、軍民,頓時過年了。

    每天都有人能獵回野豬、野兔。

    有些村子,一天就能獵殺足夠全村吃一個月的豬肉、兔肉。

    此外,官府還組織百姓,進行漁獵。

    從遍佈居延澤的溪流湖泊河流之中捕撈魚群。

    更在各地濕地、湖泊、溪流裡截留養魚。

    居延豐富的自然資源,得到徹底開發利用。

    於是,居延百姓的胃裡一下子就塞滿了肉類,以至於他們能將一些陳糧釀酒。

    特別是從鷹楊將軍府邸流傳出來的蚩尤酒釀造之法,在這幾個月裡傳遍整個居延。

    這種口感辛辣,味道醇厚,回味悠長的酒類,不似從前的濁酒,乃是以酒麴發酵後蒸餾而來,所以又號白酒。

    這種酒一流傳出來,便廣受居延軍民歡迎。

    甚至連匈奴、樓蘭、車師,也慕名而來,重金求購。

    一石蚩尤酒,如今甚至可以從胡人那裡換得犍牛一頭或者駿馬一匹。

    所以,如今不止是民間在釀製。

    官府也在釀造。

    鷹楊將軍甚至以自己的名義,從整個並州的郡國官倉裡,大量抽調陳米陳粟來釀酒。

    用糧食換牲畜,這買賣……自然是大賺!

    使者不知道這些內幕,跟著王大進了村裡,來到他家。

    果不其然,王大馬上就招呼妻妾,烤制彘肉、兔肉。

    數十斤的肉,被擺上了烤架。

    油脂在火上滋滋的響著,香味瀰漫,許多人都直嚥口水。

    但使者的關注卻不在肉上,他的眼睛,四處飄著,觀察著、打量著。

    自入村以來,他內心的疑慮就越來越多。

    因為這個村落,與他想像根本不一樣。

    村中屋舍整潔,道路乾淨,幾乎看不到什麼垃圾。

    似乎有人每日定時打掃一樣。

    此外,村裡的女人有些多。

    一路看過來,不過十來戶人家,使者就看到了二三十個女人。

    都是些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最多十仈jiu二十歲的女子。

    她們穿著漢家孺服,梳著標準的漢家婦女髮鬢。

    就是臉型、眼眸、髮色、膚色不是中國女子。

    多有金發碧眼、黑髮褐目之種。

    這些婦人,基本個子不高,身形單瘦,與中國女子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勤勞、細緻。

    以使者的觀察,這個村落之中的成年男丁,基本都有一個胡人妻妾。

    像王大,他的四個妻妾竟全是胡姬!

    而且,從動作、手腳來看,皆是勤快肯幹,任勞任怨的女子。

    再聯想到之前所見,那些道路上被軍隊押送著的胡人奴婢們。

    使者不禁在心裡疑問了起來:「張鷹揚從那裡搞到這麼多胡人?」

    「難不成,張鷹揚滅了某個西域大國?」

    對漢家來說,胡人不稀奇。

    長安的橫街大道上,到處都是西域來的胡商。

    花街柳巷裡,更是有著各方美人等待前去尋歡作樂的客人挑選,其中,有大批絕色胡姬。

    長安列侯兩千石富商之家,也會為了逼格,而買胡姬胡奴,特別是列侯之家,若沒有幾十個匈奴奴隸,每日早晚跪在門口,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

    然而……

    這些可都是需要花大錢去買的。

    特別是姿色不錯的胡姬少女,在長安隨隨便便就能賣上好幾萬錢,甚至十幾萬,絕色可能幾十萬!

    然而,在這個村落之中,長安價值數萬的胡姬並不少見。

    那王大的妻妾裡,甚至有一個,姿色起碼可值十幾萬。

    這就奇怪了。

    這居延的傷殘老兵,哪來的錢?

    就算他有錢,他又如何保證不被人搶走?

    帶著這些疑問,使者再也忍不住,於是尋了空隙,找到在烤肉的王大,問道:「王裡正,何以居延胡人如此之多?」

    王大聽著,頓時樂了,便對『客人』介紹了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3:10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零九節 恐懼(1)


    吃著酒肉,聽著王大或誇張或亢奮或驕傲的敘述。

    使者的眼眸之中,閃現著莫名的色彩。

    通過王大的描述,他算是搞清楚了先前許多疑惑的地方了。

    譬如,那鷹楊將軍在這居延,推行了名為『保甲』的制度。

    要求所有城塞、村落皆嚴格實行入城、入戶登記制度。

    並建立起完善的組織,所有村落、城塞的主要負責官吏,統統換為退役傷殘士兵。

    為了讓這些人可以很好的執行命令,這位鷹楊將軍又從他的鷹揚旅親軍以及居延都尉的軍官裡,選擇那些有文化的將官,組成教導分隊,下到居延各塞轄區,輪流教授傷殘士兵識文斷字,書寫文書,並普及律法、制度、規矩。

    由之,居延五塞的一千多名基層官吏,皆獲得掌握識字、律令、制度的機會。

    漢律、軍法更以這種形式,透過基層官吏,向百姓平民普及開來。

    由之,整個居延形成一條密不透風的網絡。

    匈奴細作也罷,西域胡商也好,或者與之勾結的奸商,從此徹底失去了窺伺居延的機會。

    更使得居延的數萬胡人奴婢,沒有了逃亡的可能。

    他們被圈在了居延的邊牆、城塞之中,成為了居延建設的主力。

    自開春以來,這些奴婢在居延官府、軍隊的監督、指揮下,修葺道路、開墾荒地、開鑿渠道、清理淤泥、堆肥漚肥、搭建水車……

    但凡需要勞力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身影。

    有了這些廉價勞動力之助,居延的基礎建設、水利設施、城防,突飛猛進。

    居延百姓,現在再也不用和往年一樣,為了農事而忙碌不休了。

    他們現在只需要做好耕種這一個事情。

    其他的,都有奴婢來完成。

    而且,因為朝堂的撫卹、賞賜,陸續到位。

    軍民手裡都有錢了。

    於是,他們得以大量採購各種新式犁具、牲畜。

    特別是耕牛、挽馬這等畜力,在居延價格相當低廉。

    一頭犍牛,也僅需要三四千錢。

    一匹上好的挽馬,不過六千罷了。

    一般的家庭,完全可以買回幾頭犍牛。

    便是實在沒錢的人家,也可以向官府租賃耕牛、挽馬,租賃一天,最多百錢。

    於是,這居延地方出現了三十多年前關中才有的景象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

    至於那些胡姬妻妾,那就更簡單了全是從居延都尉衙門裡領的!

    居延官府有規定無妻之士,斬首一級,可選胡姬一人,有妻之士,斬首兩級,可選胡姬一人,若欲與同產兄弟、子嗣相換,則倍其軍功。

    只要曾在戰場上,砍下過一個敵首,不拘是什麼類型的,只要自己本身沒有妻子,都可以去官府領一個胡姬回家……

    且若家裡若有人曾為國捐軀或者其本人在戰場上負傷傷殘,則可以享受優待政策。

    這個政策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若其無妻,則免費領一個胡姬,有妻的話,第一個胡姬僅需付出他人軍功一半,第二個才與其他人的第一個看齊,第三個才相當於其他人的第二個。

    王大便是靠著這個政策,用了自己的三個斬首軍功,換回了四個胡姬,又用了兩個斬首軍功換了兩頭耕牛,一副曲轅犁,更從官府那裡領到了兩個免費的胡人奴婢幫其耕作。

    聽完王大的這些敘述,使者感覺腦仁疼。

    內心更是惶恐了起來。

    因為,那鷹楊將軍在居延的所作所為,有些聞所未聞。

    但有些使者卻曾在書上看到過那不就是商君的耕戰之策改頭換面的變種嗎?

    有軍功,則有一切。

    良田、美宅、嬌妻美妾、奴婢……

    沒有軍功,便活該受窮、受苦。

    於是,秦軍被人稱為虎狼之師,東方六國聞秦師至而喪膽。

    因為,沒有任何軍隊,能在作戰意識和作戰決心上與秦人相比!

    秦人聞戰而喜,聞和而喪。

    昔者荀子入秦之見聞,不就是他現在在居延的見聞的翻版?

    「這怎麼能長久呢?」使者心裡哀嘆一聲:「張鷹揚何等人物,豈能不知,這秦政過剛,難以長久的道理?」

    秦法秦律,誰不知道厲害?

    要知道,漢承秦制,文人士大夫想要研究道理,鑽研仕途,就不可能不正式秦制、秦律、秦法。加之,儒皮法骨的盛行,使得至少朝堂上的人,都知道、明白秦法秦制的過去現在。

    但為什麼沒有人公開呼籲和要求國家重新實行秦制?

    貴族士大夫地主的反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人們知道和明白,秦法秦制秦律的弊端也是重要原因。

    秦亡之刻,連關中的老秦人都拋棄了秦庭!

    為何?

    秦之興,因於利,秦之亡,亦是利。

    當秦人一統四海,再也沒有可以掠奪和剝削的地方時。

    的戰爭機器,便沒有了動力來源。

    從前一切可愛的東西,瞬間變成了一切罪惡的源頭!

    祖龍在世,尚還可以壓制。

    祖龍一日駕崩,沒有了鎮壓的王牌,秦的軍心民心可以渙散。

    於是,天下皆反,連秦人自己也造反了。

    想到這裡,使者就在心裡想道:「我必得去勸勸張鷹揚……」

    他清楚,那位鷹楊將軍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大。

    更明白,一旦居延、河西的建設成果顯露出來。

    內郡不敢說,起碼這並州之地,將化為虎狼之所。

    但問題是……

    這虎狼不止會吃敵人,餓極了,自己的骨肉、血親也會撕咬、啃噬的啊!

    等到匈奴滅亡、西域臣服之日。

    沒有了外來收益和戰爭紅利,並州虎狼就會反噬自身了。

    而且……

    使者回想著自己見過的胡人奴婢們。

    不過數月,僅僅是這居延一地,便匯聚胡人奴婢數萬。

    胡人人口數量,幾乎達到了居延漢家軍民數量的三分之一。

    十年後、二十年後呢?

    一旦此地胡人繁衍生息,數量達到一半甚至更多的時候。

    恐怕必有災禍!

    宗周鎬京是怎麼失陷的?

    答案是為犬戎所破,那麼犬戎怎麼攻破宗周鎬京的?

    答案是當世的犬戎領地,已然深入宗周腹地。

    所以孔子說:非吾族類,其心必異!
V123210 發表於 2019-5-19 23:11
第一千一百一十節 口銜詩書,手持斧鉞(1)


    出了村子,使者繼續前行,沿著長長的道路,穿過一個個村莊、城鎮。

    一路人,雙眼所見,到處都是阡陌田野、溝渠縱橫。

    數不清的胡人奴婢,勞作於其中。

    居延的青壯,現在只需要負責基本的指導耕作了。

    大部分的重體力活與繁瑣簡單的事情,都由胡人來負責。

    於是,他們得以節省下無數時間。

    令他們可以在這過去需要投入全部精力來運營農事的時節,竟有時間進行組織訓練。

    騎馬的年輕人,一隊隊的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道路、田野之間,騎著馬駒或者山羊的孩子,紮著總角辮,在一起嬉戲打鬧。

    城塞、邊牆之上,全副武裝的軍人,集中注意,觀察和警戒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

    侍中甚至看到了那被稱為鷹楊將軍親軍的鷹揚旅的出巡情況。

    數百輕騎,跨騎著高大的駿馬,披著皮甲,緩緩的沉默而行,肅殺之氣,溢滿而出,讓所有見到他們的人不寒而慄。

    而在城塞之內,居室之中,織機機杼之聲不絕於耳。

    「這得有多少織工啊……」使者皺著眉頭,心情有些沉悶。

    一路上數十上百的烽燧、城塞裡,多則三五百,少則數十人在紡紗、織布。

    他們日夜不停的生產、編織毛料。

    來自河西、並州甚至關中、雒陽的商人們,則帶著黃金、五銖錢、糧食、鹽醋等物,排著隊收購。

    長此以往,這居延恐怕要不幾年,便可以做到收支平衡。

    再不需要大司農平準均輸物資。

    換而言之,到那個時候,恐怕這位鷹楊將軍,將無人能制!

    ………………………………

    「將軍……」張越正在研究著居延各地報上來的文書時,續相如便走了進來,向他稟報:「剛剛接到渠犁報告:烏孫使者已至龜茲,最遲將於半月後抵達!」

    「嗯!」張越點點頭,道:「烏孫人終於醒悟過來了?」

    這幾個月來,張越一直在等,等著烏孫人主動來接頭。

    哪成想,等到今天,才有消息。

    這讓他多少有些火氣,不過看在解憂公主的份上,張越也就不和烏孫人計較了。

    「續兄……」張越對續相如道:「煩請續兄前往樓蘭,以吾的名義去迎接使者一行!」

    「再怎麼說,漢烏也是盟友!」

    嗯,差不多已然名存實亡的盟友關係!

    講真,錯非是解憂公主的關係,又錯非漢家推崇信義。

    至少在國家層面上,必須一口吐沫一個釘子。

    不然,張越都想撕毀從前的條約了。

    「諾!」續相如欣然接受這個命令。

    「還有什麼事情嗎?」張越問道。

    「回稟將軍,確實是有……」續相如低著頭道:「末將前些時候,在居延遇到了來自大宛的胡商,據其所言,如今宛王已非蟬王……」

    「嗯?!」張越聞言,立刻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一絲凶光。

    當初,李廣利兩伐大宛,用四年時間,讓宛人跪下來唱征服,將那個帶頭反漢,冥頑不靈的昏王毋寡殺死,將其首級帶回長安。

    然後,李廣利立在戰爭過程為其通風報信,充當帶路黨的毋寡之侄昧蔡為王,天子隨後予以承認,並冊封其為『橡王』。

    所謂橡,柞之實也。

    天子立昧蔡為橡王的寓意自是深遠,乃是寄託著希望這位新王引領宛人,歸化漢室,並在未來結出豐碩果實的希冀。

    這位橡王即位後,也確實是努力的向著天子與漢室希望的方向努力。

    可惜,他的作為,激怒了那些眼高於頂,自命不凡的大宛貴族。

    橡王即位兩年後,對其作為忍無可忍的大宛貴族發動政變,殺死昧蔡,然後扶立毋寡的弟弟蟬為宛王。

    因為害怕因此導致漢軍再來,蟬王即位後,立刻重金賄賂漢使,更將自己的兒子主動送去長安,漢使考慮到大宛路遠,不值得為此再次大動干戈。

    而且,那位蟬王確實捨得。

    以黃金開路,汗血馬為禮,砸開一個個漢家高官的嘴巴。

    更在姿態上放的相當低,故而漢家也就捏著鼻子認可了蟬王的合法性,予以冊封。

    但問題是……

    不管是按照當初漢與昧蔡的協議,還是後來蟬王對天子的保證宛王更替,必須由大漢天子來決定!

    一切沒有天子冊封的新王,統統不合法。

    且根據當初的補充協議,蟬王后的新任宛王必須是在長安的大宛質子充任!

    要知道,為了培養好一個優秀的大宛國王,這數年來,漢家在那位大宛質子身上投入諸多。

    為其聘請名師,教授詩書禮樂之道,又聘貴族之女為妻,為其建豪宅,賞賜重金。

    為的是什麼?

    還不就是未來蟬王死後,讓這位被大漢文化影響的質子,將大宛引領上詩書禮樂的大道?

    使大宛變成和當年的南越一般的國家。

    現在,蟬王既死,宛人一不遣使來報,二不上書請求天子冊立新王。

    這是什麼行為?

    帶叛徒!

    二五仔!

    而且,現在河西當家做主的是張越這個鷹楊將軍!

    且他上任才不過數月!

    大宛人這是在赤裸裸的打他這個鷹楊將軍的臉,是在嘲諷和挑釁英候的尊嚴與人格!

    「續將軍!」張越看著續相如,對他命令道:「傳吾將令,立刻派人前往渠犁,與西域都護知會此事,請王都護立刻派人調查,務必查清楚事情!」

    其實不用查了!

    張越知道,續相如的情報很有可能是真的!

    歷史上,大宛掙脫漢家控制,就是在今年。

    不同的是,歷史上,大宛人似乎是在李廣利兵敗余吾水,全軍覆沒的時候,趁機掙脫的。

    現在看來……

    那些傢伙,恐怕沒有那麼聰明!

    他們壓根就沒有聰明到選擇時機,而是跟著感覺走!

    就像當年的毋寡一樣,在大漢帝國的使者面前,高傲無禮,出言不遜,激怒漢使當殿將金馬砸爛,然後又派人截殺歸漢使團。

    自以為聰明的毋寡,以為漢使天高路遠,又自恃大宛方陣無敵,以為可以高枕無憂。

    卻萬萬沒有想到,當朝天子聞訊後震怒不已,遣李廣利為將西征。

    第一次沒有打下來,第二次直接加碼,搞出了一場震古爍今的前所未有的超級遠征。

    大宛人自詡無敵的方陣,在靈活多變的漢軍騎兵面前,就像一個笑話。

    他們的鄔堡,更是在漢軍的工程器械紛紛化為廢墟。

    漢軍長驅直入,兵圍大宛王都貴山城,陣斬大宛第一猛將煎糜,於是宛人喪膽,殺其王毋寡獻城而降。

    仔細想想,張越能夠理解大宛人的心理。

    因,他知道,大宛人不是一般的夷狄,更非漢家所以為的沒有文化、制度、禮儀的蠻子。

    事實上,大宛文化來自於這個地球上唯一可與諸夏文明相媲美的另一個文明希臘-馬其頓文明。

    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及阿基米德的故鄉。

    他們是亞歷山大東征軍的後裔,是塞琉古王朝的遺族,是巴克特里亞王國分裂出來的部分。

    他們的祖先,曾經跟隨亞歷山大與安條克兩位大帝,拳打安息,腳踢阿三,跨越山與海,橫掃了幾乎整個世界。

    漢高祖劉邦在泗水祭天稱帝的時候,宛人的先祖,依然是威名赫赫的大帝國。

    安條克三世東征印度,西取敘利亞,讓塞琉古王朝的落日變得格外耀眼。

    然而……

    很快,羅馬人崛起,塞琉古王朝分崩離析。

    其東方部分,很快就與歐洲母國失去聯繫,接著又碰到了匈奴人與月氏大戰,月氏不敵,向西逃遁。

    在匈奴人面前潰不成軍的月氏騎兵,向西逃遁後,立刻化身大魔王,狠狠的教了一把這些遠離母國,失去了故鄉音訊的歐陸殖民者一把。

    大宛也是在那個時候,被月氏西遷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而與巴克特里亞失去聯繫。

    再接下里,就又被漢軍教做人。

    但……

    再怎麼說,宛人也是那個曾經橫跨歐陸的大帝國的後裔。

    希臘文明留在他們身上的印記,依然非常深刻。

    所以,哪怕被月氏人虐,被漢軍虐。

    其心氣肯定是不服的。

    說不定,他們還在做夢,夢想著他們的母國再出一個類似亞歷山大或者安條克這樣的征服者,重新發動東征,將他們接回希臘、馬其頓,那盛開著丁香花,流著牛奶與蜂蜜的故鄉。

    想到這裡,張越就忍不住譏諷的笑了起來:「不知死活,異想天開!」

    希臘文明以及從希臘文明的軀體上成長起來的亞歷山大帝國、塞琉古王朝。

    曾經或許真的很強大!

    然而,時過境遷。

    現在,希臘文明已自身難保!

    在張越回溯的一些西方歷史記錄中,就在這幾年,就會發生著名的希臘大起義!

    而起義軍的下場,是極為悲慘的。

    羅馬人的軍團,用血與火,將希臘文明最後的驕傲按在地上摩擦。

    幾乎所有起義者,都被吊死在城邦與碼頭上。

    斯巴達、雅典等數不清曾經輝煌的城邦,在烈焰裡熊熊燃燒。

    自是之後,希臘文明日趨衰弱。

    九十幾年後,一個傳說處女所生的孩子,徹底埋葬了這輝煌與燦爛的文明。

    亞里士多德、柏拉圖、阿基米德、亞歷山大、塞琉古甚至羅馬,都成為傳說。

    雅典娜、宙斯、波塞冬的神廟全部被推到。

    希臘的哲學、數學、工程學、軍事、藝術、宗教,統統凋零。

    要再過一千六百年之久,等一個叫哥白尼的男人來打破僵局,然後才來迎來所謂的文藝復興運動,將已經死去的希臘文明,從傳說與墳墓裡挖出來。

    故而,大宛人的倔強,在張越看來,與歷史書上我大清君臣的倔強一樣可笑而可憐。

    祖宗再牛逼,也是祖宗牛逼!

    孫子弱渣,就得認清現實!

    挨打要立正,做錯了要改!

    續相如卻是在旁邊,看著張越的神色,還以為有什麼事情,便問道:「將軍還有什麼吩咐?」

    「其他的?」張越抿著嘴唇,道:「暫時不用去管,先將大宛人的虛實搞明白,弄清楚!」

    張越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誰給了大宛人不請示漢室,不通報天子,自行立王的勇氣的?

    梁靜茹嗎?

    「諾……」續相如低頭領命。

    「對了……」張越忽然叫住要離去的續相如,問道:「樓蘭王與諸邑主最近有什麼動靜嗎?」

    自至河西,除了民政、軍事,張越最關心的就是諸邑公主的肚子了。

    沒有比他關心這個事情的人了。

    可惜,諸邑公主找的面首似乎不怎麼給力,一直沒有聽到這位如今的樓蘭王后有孕的消息。

    這讓張越有些尷尬,他本來打算等諸邑公主生下兒子,就做掉那個樓蘭王。

    「回稟將軍……」續相如有些尷尬的答道:「末將聽說,好像最近諸邑主一直在聘請善保胎的婦人、醫官……」

    「哦……」張越立刻樂了起來。

    續相如卻是低下了頭,有些臉紅。

    他如何不知哪位樓蘭王是沒有小勾勾的太監?

    身為王后,丈夫沒有小勾勾,卻在請保胎和養胎的婦人、醫生,不就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諸邑公主在養小白臉?

    這對漢家士大夫們來說,自是尷尬的。

    所以,大家都主動幫著隱瞞這個事情。

    就像續相如,張越不問,他根本不會說。

    沒辦法,太丟臉了!

    大漢帝姬偷漢子?

    傳出去,別說天子了,他們也掛不住臉啊。

    獨有張越,不僅僅沒有感到什麼不對,反而很開心。

    樓蘭的地理位置和戰略地位,極為重要。

    特別是在現在,在未來,它將成為大漢帝國在西域最重要的軍事與經濟要地。

    成為漢家經營西域的前進基地!

    這樣的地方,豈能讓夷狄稱王?

    騰籠換鳥,換血換種,才是王道。

    自古王業,除了史書上記錄的偉光正的仁義道德,還需要鮮血來澆灌,血肉來施肥。

    哪怕是那位傳說中『網開三面,澤及鳥獸』的湯王亦如是。

    縱然是孔夫子的偶像,那位萬世聖人周公,也是雙手沾滿鮮血,冷酷無情之人。

    讀了無數經典,又經歷了無數事情後。

    張越已經明白了一個真理所謂仁義道德,那是對諸夏手足講的,此所謂內王。

    而雷霆與風暴,則是給與夷狄的,這就是外霸。

    當然,這些東西看破不能說破。

    手裡面的活再髒,嘴裡也得滿篇仁義道德。

    洗腦嘛,這是正治的藝術!
V123210 發表於 2019-5-24 06:58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節 口銜詩書,手持斧鉞(2)

    打發走續相如,張越放下手裡的工作,走到官署的閣樓上,望著這城塞內來來往往的人群。

    有漢人,有胡人,也有更遠異域而來的商人。

    這些人都是聞著絲綢利潤的味道來到此地的。

    自西域匈奴向漢低頭,並陷入漠北的單于爭奪戰後。

    絲綢之路,全線暢通。

    現在,無論是自身毒而來的商人,還是從康居而來的商人,都不必再擔心在路上會被匈奴人截殺了。

    特別是那些,在張越這裡買了一張『漢商符』的商人。

    不拘他是來自那裡的?

    只要持有張越以鷹楊將軍背書的銅符,在匈奴控制範圍內,就絕沒有匈奴人敢作妖!

    因為,張越已經用實際行動,表明過他的嚴肅立場了兩個月前的春三月,有一個來自罽賓的商人,在西域被殺,其下僕裡有人逃亡來到居延,哭訴、告狀。

    張越得知後,立刻接見了對方,問清事情經過。

    隨即,遣校尉賴丹率漢騎八百,越過天山,直趨其被害的莎車王國。

    匈奴人立刻做出了反應了他們在漢騎未到之前,就將那些參與殺害罽賓商人的莎車貴族的首級懸掛在了莎車邊境上。

    漢騎於是摘頭而走。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位罽賓商人,向居延都尉官署認購了一張一年期的『漢商符』。

    此符質地為銅,其正反面皆刻有銘文:持此符者,受大漢天子所庇!

    經此一事,漢商符在胡商圈子裡立刻變得炙手可熱!

    無數胡商,紛紛爭相認購。

    哪怕其價格從每年十金漲到了每年百金,也依舊有人爭相恐後的想要認購。

    但張越卻矜持了起來,嚴格控制漢商符的發放數量。

    如今,更是規定,每月至多發放十張。

    而且,寧缺毋濫!

    認購者,現在除了得拿錢來買外,還得通過所謂的『禮考』。

    必須通過禮考,才能有資格申請認購一張一年期的『漢商符』。

    於是,這居延、玉門等胡商聚集之地,發展出了獨特的產業鏈。

    有些聰明人,已經在居延、樓蘭等地,做起了專門教授胡商中國禮儀、雅語的機構。

    這居延都尉官署旁就有兩個類似的機構。

    而且還是居延本地頗有文名的文人所辦,故而,每天前去求教的胡商,絡繹不絕。

    以至於其門口,常常車水馬龍,水洩不通。

    而這些胡商蹩腳的學語、誦讀之聲,哪怕在居延都尉官署裡也能聽到。

    張越現在,就能聽到。

    「藏折則茲(倉頡造字),噎節黑澀(以教後嗣)……」

    生硬而變扭的誦讀聲,讓許多人聽著尷尬非常。

    但張越聽著,卻是如痴如醉,如飲美酒。

    心裡面念頭通達,爽的飛起!

    特別是他看到,那些胡商裡有金發碧眼的白人,有黑髮褐目的塞人,低矮粗壯的匈奴人。

    心裡面直接爽到起飛!

    「這漢商符,就是綠卡……」

    「這禮考,便是托福、雅思……」

    他嘖嘖嘖的砸吧著嘴巴,臉上笑容若陽光一樣燦爛。

    「這才是真正的教化夷狄之法……」他心中得意萬分。

    在他看來,這才是最佳的文明推廣與宣傳方式要讓對諸夏文明一無所知的夷狄,推崇、崇拜中國。

    最快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此了。

    只要堅持下去,持之以恆,讓西域諸國甚至更遠的異域之國的貴族、人民,在心裡形成『漢人最高等,其他人次之』的想法。

    那麼,還怕這些人不追捧和推崇諸夏文化?

    還怕他們不主動學習和研究中國經典?

    「將軍,您因何發笑呢?」不知道什麼時候,韓增走到了張越身旁,這位新扎護羌校尉,是十天前來居延的。

    他來居延,除了述職,便是看望乃妹韓央韓央現在已經懷孕,正在養胎。

    韓增聞訊,自是高興萬分,馬上丟下令居的事情,藉口述職來居延省親。

    「韓校尉啊……」張越回頭對這位小舅子笑了笑,話到嘴邊又生生的嚥了回去:「沒有什麼,只是見居延日漸轉好,故而心喜!」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說。

    特別是在這西元前的時代,民族主義這種東西,連提都不要提。

    張越可不想,幫別人覺醒。

    ……………………

    然而,張越不想,不代表別人感知不到。

    千里之外,龜茲王都延城。

    烏孫使團,正在有序入城。

    這次奉命出使的烏孫正使,名叫渠糜,乃是烏孫昆莫翁歸靡的外甥。

    在烏孫國內,擔任著大祿的職位。

    所謂大祿,就類似於中國丞相,乃是烏孫最高級別的大臣。

    否則輔佐昆莫,治理國家,協調各方。

    故而,這次渠糜親自來使,代表了烏孫人的誠意與修好的態度。

    在城門口,渠糜看到了一個龜茲人被吊在城門上,滿身傷痕,血肉模糊,他不停的痛苦哀求著。

    「這是怎麼回事?」渠糜好奇的問著迎接他的龜茲貴族:「他犯了什麼罪?」

    「偷竊!」負責迎接他的龜茲貴族答道。

    「嗯?」渠糜皺起眉頭,道:「我記得貴國偷竊不止於此啊?」

    作為烏孫大祿,渠糜對西域的主要國家都有瞭解。

    更不止於此代表烏孫昆莫來龜茲與匈奴人談判、協商。

    故而他知道,龜茲人對待偷竊,最多也不過是砍手罷了,像現在這樣吊起來鞭笞示眾的刑罰,簡直聞所未聞!

    所以,渠糜忍不住好奇的問道:「難道他偷了貴國的珍寶?」

    「那倒不是……」龜茲貴族答道:「此人只偷了一匹絲綢……」

    「但他……」龜茲貴族提高聲調:「偷的卻是漢商的絲綢!一個真正的漢朝君子的貨物!」

    「我王聞之,雷霆震怒,便令將之吊起來,鞭笞三天三夜!」

    「至死方休!」

    渠糜聽著,震驚萬分:「難道那位漢朝商人,乃是漢朝貴人?」

    龜茲貴族搖搖頭,道:「只是一個小商人,湊了全家之資,才運來幾十匹絲綢來此,其被盜後,當街哭訴,為我國巡城之人所見,我王隨後聽聞此事,當即召見那人,安慰、勸勉,並嚴令巡城使徹查,將此人抓到!」

    這貴族說著,就向地上吐口吐沫,道:「我王言:漢朝上國,與我國有大恩也,上國之人,於我國失竊,此我龜茲之恥也!」

    「若不能及時抓獲偷盜之人,一旦傳回漢朝,為漢君子所知,豈非要令上國驚詫,以為我國皆為偷盜無禮之人?」

    渠糜聽著目瞪口呆。

    見過奴顏婢膝的人,但奴顏婢膝到龜茲人這樣,還覺得特別驕傲、自豪的。

    渠糜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以至於渠糜不知道該稱讚對方厚顏無恥,還是唾棄其自甘墮落。

    要知道,龜茲可是大國!

    有勝兵近萬,人口十餘萬。

    在西域之中,國內僅次於莎車、車師、烏孫。

    過去,哪怕是在匈奴人面前,也沒有見到龜茲人這樣跪舔。

    就聽著那龜茲貴族,頗為驕傲的道:「我王有言:上國無小事!此真至理名言也!」

    「使者您是不知道啊……此事傳開後,上國官吏、貴人,紛紛誇讚,以為我王識大體,知進退,乃有為之君,甚至有漢貴人認為我王哪怕在漢長安,也當得起君子二字,於是欲要應聘我王之女為其子之妻!」說到這裡的時候,這個貴族臉上,流露出無比榮譽和自豪的神色,他驕傲的道:「使者可知,那位漢朝貴人,何人也?」

    渠糜搖搖頭。

    龜茲貴族自豪的道:「那可是漢西域都護之渠犁校尉常惠啊!」

    「這位貴人,可是漢鷹楊將軍的故舊,我王之女竟能有機會嫁入這樣的人物之家……真真是有福啊……」

    他又道:「不瞞使者,我也因此受益許多啊……」

    「從前,上國英雄,以為龜茲粗鄙,不屑一顧,此事之後,就有許多上國君子來我龜茲做客……」

    「就在昨天,一位上國君子大駕光臨我家,蒙其厚愛,竟看上了我妻,願與之歡度一宿,令我有機會可得一個有上國血脈的子嗣……」這龜茲貴族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睛裡都帶著星星,閃著光芒。

    渠糜卻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雖然烏孫人,也經常做這種請別人來綠自己,以便留下優秀血統的子孫來繼承自己家業的事情。

    但烏孫人做這種事情,都是悄悄的來的啊!

    誰會像這個龜茲人一樣,把這種事情當成驕傲,掛在嘴上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被綠了,我也更強了!

    「那位漢朝人,可是非常雄壯英武?」渠糜忍不住問道,在他想來,能讓人如此驕傲的男人,必是身高八尺,健壯異於常人的男子。

    他心裡面也是忍不住起了小算盤。

    若果真這樣的話……

    那麼,他打算讓自己帶來的妻子,也去借一下種……當然,得悄悄的來。

    可惜,那位龜茲貴族卻是搖了搖頭:「貴使見識淺薄了吧?」

    「上國人物,固然有健壯高大雄偉之英雄,然而上國英雄,卻絕不僅僅只有健壯高大之人,那等風度翩翩,學識淵博之士,亦為英雄,而且更加稀少!」

    「整個西域,這樣的人物,不過五指之數,我能有幸得其厚愛,真的是祖先保佑!」

    渠糜聽著,先是莫名所以,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懼與震怖之中。

    這個世界,讓別人跪舔不難打趴下就好了。

    但改變別人的三觀,重塑其認知,卻是千難萬難!

    而漢朝人,做到了!

    至少在龜茲,他們做到了!

    這是何等可怕的國家啊!

    若未來他們統治、主宰西域,甚至整個世界……

    烏孫豈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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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