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另一個故宮
蘇進死的時候,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那時,他正在故宮的一處封閉宮殿做例行維護,實際上,像他這樣級別的文物修復大師,也不用做這些,很多時候,他只需舉著茶杯,看學生們在腳手架上忙上忙下就好。
但蘇進偶爾卻很喜歡自己上手,一個人和一座宮殿,從晨光熹微到夕陽西沉,看著通紅而碩大的圓日最終沉沒於紫禁城那端,如此循環往復,令人覺得很平靜。對於修復師來說,能和文物獨自相處,總是令人平靜的,更何況,故宮已經算是他老友裡的老友了。
他撫摸著宮殿簷角的異獸,輕輕地拍了拍它的小腦袋。
然而,事實證明,人有時真不能活得太小清新。
一是難找女朋友,二是當你一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快要死的時候,會發現身邊連個求救的人都沒有。
一牆之隔的地方,導遊在講述著關於甯壽殿的歷史,有遊客對於閉殿修繕的事實表示著不滿。
蘇進狹窄的視野中,天空好像要突破宮牆,壓到他的頭頂上一樣。
那些喧鬧的聲音,都漸漸模糊,手邊的紅漆在青磚上逐漸氤氳開來,蘇進閉上了眼。
…………
“唐宋朝的古錢,不來看看嗎?”
“北宋的官窯碎片,看這色澤,像不像天空的顏色?”
“唐三彩的馬頭……”
蘇進是被四周的喧嘩聲吵醒的,遊人的抱怨聲變成了小販的叫賣聲,他強撐著睜開眼。
只覺得周圍次響起的聲聲叫賣令人頭疼欲裂,地上很涼,宮牆很高,他翻坐起來,仍覺得茫然。
怎麼這麼吵……
什麼時候,故宮牆外有人在賣東西了,賣的還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
他閉起眼,揉了揉額頭,再睜眼時,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顆槐樹下。
抬頭望去,故宮仍舊是故宮。
朱紅的宮牆和高大的殿閣在他面前巍然聳立,逆光下,那些輪廓剪影令他微微有些安心,再見老友,總是令人安心的。
他笑了一下,心想,原來他還是在故宮裡啊……
等等?
故宮?!
這怎麼會是故宮呢!
聲音不對、氣味不對、一切的一切都不對。
他僵硬地扭過頭,看著對面的街道,街上人來人往,路邊擺滿了各式地攤。攤位上賣的東西看上去都是工藝品或者古玩一類的。攤主不斷叫賣,倒也有不少人停下來興致勃勃地看,看中了什麼就開始討價還價。
沿著長街再往遠處看,鱗次櫛比的灰磚青瓦房對峙而立,整條街面人潮如織,商店門口幌子飄揚,上面寫著諸如“當”“古玩”“齋”等等大字。
人們在每一家店面門口駐足觀望,有人走了進去,也有人繼續前進。
蘇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他扶著槐樹,望著長街上的一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潘家園什麼時候搬到了東華門大街?
他不可思議地回頭望了一眼故宮的方向,這次他稍稍眯起眼,擋住了更多的光線,終於清楚了那座高大的建築。
紅色城台,白玉須彌座,當中三座券門,券洞外方內圓。
沒錯,那裡確實是故宮博物院的東華門。
但……
東華門前沒有執勤的員警,沒有工作人員,更沒有遊客從中來來往往——高聳的東華門城門緊閉,如同沉默的巨獸,安詳佇立。
蘇進很意外。
他抬手,又遮住一些刺目的陽光,再仔細看去,在那之後,他心中的意外盡數化為震驚。
東華門城樓上有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在殿頂之上,飄搖著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但那不是金色的琉璃瓦,而是隨風搖曳的雜草。
不僅是在東華門頂上,在故宮牆頭上、在城牆磚縫隙中,也遍佈著叢叢雜草,那些雜草從生,時而團簇又時而零落,它們生長在這座宮殿的幾乎所有地方,仿佛除卻不盡的斑駁芥蘚,縱然在燦爛陽光下,故宮的一切卻荒涼得令人心驚。
他是一個文物修復專家,北大歷史系研究生畢業之後,用二十年時間登上了業內頂峰,五年前開始接受故宮聘請,協助例行維護前的統計和方案工作。五年下來,他對故宮簡直比對自己的指紋還要熟。
眼前的故宮,已不再是他所熟識的那個地方了。
蘇進離開了為他提供遮陰的槐樹,走到略顯擁擠的東華門大街上,行人都在專心的逛著路邊小攤,他大步往前走,有些無禮地擠開那些人,朝著東華門走去。
路上的一切喧鬧聲仿佛都與他無關,他對周遭一切渾然不覺。
他就這麼來到東華門,走進了故宮高牆的陰影裡。
他抬頭仰望著,視野內幾乎不見天空,只有高聳的城樓和巨大的城門,仿佛要從上壓下來一樣,令他喘不過氣來。
八排門釘整齊的分佈在厚重的門板上,卻個個銹蝕暗淡,毫無神采,紅色的城門還有明顯的脫色現象,漆皮斑駁,還掉落了不少。
斑駁的不僅僅是城門,也有東華門的門樓牆皮,暗淡無光的紅色上遍佈著白色的斑點,如同病人臉上的白癜風一樣,張牙舞爪、猙獰無比,令人心悸不已。
蘇進嘴巴微張,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這裡,真得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故宮了……
他伸出手去,顫抖著摸上了冰涼的城門。
在接觸城門的刹那,他感覺到有無數記憶猶如洪水奔流,朝他狂湧而來,他頭痛欲裂,他扶著城門,緩緩坐在了地上。
…………
蘇進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沉,東華門的陰影猶如潮水一樣漫過街道。
方才洶湧灌入他腦海的記憶,讓他漸漸明白,在這個世界裡,變了樣的不僅僅是眼前的故宮。
敦煌壁畫被風沙侵蝕,被人瘋狂盜賣,殘留的部分可能還不到三分之一。
莫高窟變成了“無頭窟”,幾乎所有石像的頭顱全部遺失。
大足千手觀音造像被蟲鼠啃咬,已經快塌了。
而在另外一個世界轟動世界的秦始皇兵馬俑在這裡,更是連影子都沒有。
不僅僅是這些名勝古跡,那些傳世的珍貴文物也是如此。
清明上河圖、曾侯乙編鐘、金縷玉衣、青銅古樹……
這些世所罕見的寶物仍有待發掘,如果不是在史書上還有一鱗半爪般的記載,恐怕會讓人覺得它們根本從未在歷史上出現過。
因為古書遺失,甚至現在,連華夏歷史都有點殘缺不全。
這個世界的華夏,依然有著輝煌壯麗的古代文明,但由於將近百年的戰亂,山河破碎,人民流離失所,在那期間,華夏丟失了太多的東西,不僅僅是無數的生命,還有輝煌文明的見證。
建國後,人民的溫飽是重中之重,國家的工業建設是重中之重,抵抗虎視眈眈的帝/國/主義列強更是重中之重,與這些重中之重比起來,保護文物古跡似乎變得微不足道。畢竟那些古玩字畫又不能填飽人民的肚子,也不能投入熔爐變成鋼鐵和煤炭。甚至為了城市的建設,大面積拆除古建城牆也是那個時代的常有之事。
和那些被強行拆除的古建築比起來,眼前雖破敗卻保存完整的故宮已算幸運。
作為華夏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宮殿群,故宮在建國初期就被封存了起來。由於連年戰亂,當年新華夏沒有人才、技術,更沒有金錢來大規模的保護和修繕這座龐大宏偉的宮殿,在這樣的情況下,國家只能將城門一鎖了之,不允許任何人入內,最起碼這樣可以避免文物偷盜破壞等行為。
隨後幾十年來,在新華夏大地上演繹了一出出悲歡離合的時代劇,在時代的洪流中,故宮仿佛被遺忘了一般,在華夏首都中心沉睡了幾十年。
一晃眼,同樣來到了2016年,華夏的經濟水準恢復到蘇進曾經的世界差不多,國家再也不需為溫飽問題發愁了,我們也有了完整的工業體系,軍事國防大力發展,成果豐碩,兩彈一星之後,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威脅到我們的帝/國/主義了……
這個時候,人們發現,當初被拆掉的不僅是古建,也是歷史,被我們破掉的不僅僅有“四舊”,也有華夏的傳統文化。
於是。在國家“華夏民族的偉大復興”的號召下,全國上下展開了傳統文化復興活動。
大量文物開始被發掘,歷史學家跟進研究。
但問題又來了,大部分出土文物都是殘缺不全的,必須進行修復。但古代的修復與保護的技術也隨著戰爭等原因消失殆盡,而文物這東西,如果沒有及時修復和後期跟進維護的話,出土後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
因此,傳統文化復興的一個重點項目,就是培養大批文物修復人才。在這樣的歷史和時代背景下,所有的文物修復師,都擁有極高的地位,受全民追捧敬仰。
在蘇進以前的世界裡,文物修復師們總是沉默低調地工作,在現在這個世界,這點顯然已經全變了。
從記憶中慢慢整理出這個華夏世界的過去之後,蘇進心情複雜。
他幹了一輩子的歷史研究和文物修復,對這一行的感情極深。自己奮鬥了一生的工作在這裡備受重視,按理說他應該是高興的。
但文物修復師如此尊崇的地位卻是用華夏文化的流失與斷層換來的,這令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蘇進抓著東華門上的門釘站了起來,他扭頭望向身後的街道。
日暮西陲,石橋上地攤與遊人少了不少,但東華門大街兩側的店鋪門口依然熙熙攘攘,遊人如織。
他邁步,走上了金水河上的石橋。
略顯渾濁的金水河就從他腳下的河道由南向北緩緩流去,上面漂浮著遊人扔下的垃圾。
他沒有在橋上停留,一直向東,終於重新回到大街上,那些喧嘩聲因,也重新在他耳邊大了起來。
他站在街上,看著對面古董店的服務生正口水四濺,舌綻蓮花,向潛在的買主介紹物件;看著佝僂脊背的中年人站在店外,迷茫地望著櫥窗內古玩珍品;到處是叫賣聲、還價聲、讚歎聲,人們步履向前,但衡量周遭一切事物的標準,卻僅僅是櫥窗裡的價簽。
街邊有人在拉糖人,也有人在吃零食……
這裡的一切,都顯得那樣晦暗,人無精神、玉無光澤。
不知為什麼,蘇進眼中的世界變得虛幻不真切起來,在這條長街上,他看不見過去,也無法預見未來。
他回頭西望,那時,夕陽已經沉到了故宮的另外一邊。
他深知,在那堵宮後,殿閣宛如鬼墟,野草滋長,歷史已被盡皆覆蓋。
東華門城樓上紅色暗沉,牆面斑駁,故宮城牆上荒草淒淒,群鳥自西而來,落在飛翹的殿頂簷角和牆垛上。
一點殘陽的微光,掛在飛簷角上,仿佛這座古老宮殿的目光,無言地地注視著它腳下發生的一切,注視著那些匆匆而去的過客,和那些已成歷史的往事。
我一生不信鬼神,為什麼會在死後被送來這裡?
蘇進心中有一個聲音在發問。
他抬起頭,東方靛青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一輪雪白的月亮。
他從背包中掏出了一張錄取通知書,低頭打開。
蘇進,生於1997年12月2日,現年18歲,被京師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專業錄取,請於2016年9月1日準時報到入學。
通知書上還有一張照片,那是位五官端正、氣質堅定的年輕人,跟他年輕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我的世界,但也不是;這是我的身體,但也不是。
他抬頭回望天空下的東華門。
也許。
這就是我的身影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