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家養小首輔 作者:假面的盛宴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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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ayo 2018-5-30 11:09:06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5 696977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36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隨著鑼鼓聲漸漸遠離, 擁嚷嘈雜的人群也離開了, 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尾隨著隊伍去了。

  空氣中還彌散著鞭炮的火/藥味兒,和陣陣脂粉香氣,地上散的都是鮮花和花瓣, 被來往行人踩成了一片狼藉, 鋪子老闆面上帶著笑,命夥計趕緊把門前清理了。

  吳宛瓊一直看到那低頭匆匆而去的女子走遠了, 才收回目光。

  本來她也是來看新科狀元公的, 卻沒想到會看見這樣一出大戲。

  “姑娘,咱們回去吧,時候也不早了。”鶯歌步上來道。

  吳宛瓊又看了窗外一眼, 才站了起來,讓鶯歌服侍她穿上披風, 又帶上兜帽, 才低著頭讓鶯歌攙著下了樓。

  馬車就在外面等著,主僕上了車後,就往吳府駛去。

  回到家中, 能很明顯感覺到一股低氣壓在無形中醞釀著。

  最近吳閣老的情況不大好, 雖是許多朝中大員都替他求了情,可嘉成帝卻一直沒什麼表示。

  這就有些僵了,于文官和帝王來說, 一個是君一個是臣, 君強臣弱, 君弱臣強, 這些都是相輔相成的。

  一般不到撕破臉皮的時候,皇帝都是要給大臣留有顏面的,這是一個仁義之君的典範,也是為了向成千上萬的官員表現屬於帝王的大度和容讓。

  可這次嘉成帝卻沒給吳閣老面子,雖然他也沒說要怎麼處置吳閣老,甚至吳文軒也一直在關在大理寺。但處在吳閣老這個位置,說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也不為過,請罪和告老的摺子竟被留中不發,已經能很說明問題了。

  哪怕是嘉成帝最近忙得連軸轉,也遮掩不了君臣之間已經十分緊張的關係,所以吳閣老怎麼會高興得起來。

  這一次若是弄個不好,可能就是滿盤皆輸的下場。

  吳宛瓊回到自己的院子,換了身衣裳便去了吳閣老的書房。還沒進院門,就見安伯直對她做手勢,她當即停下了腳步。

  “姑娘,您還是別進去了,老爺這會兒正怒著。”安伯小聲道。

  “發生了什麼事?”

  “還不是馮閣老辦的那樁事,老爺聽說今日是金殿傳臚狀元郎跨馬遊街的日子,就砸了硯臺。”

  吳宛瓊歎了一口氣:“爹如今氣性越來越大了。”

  “也是二老爺不好,竟是瞞著老爺辦了這麼一樁事,如今可把人都給坑壞了。”

  吳宛瓊抿著嘴,她二叔之所以會這麼大膽,無外乎仗著他爹沒有兒子,吳家就吳文軒這麼一個獨苗。

  而這件事看似到最後已經和吳文軒沒什麼關係了,事實上他卻是起因,若是沒有這件事,自然不會無故招了那個人,那個人也不會鬧出來。

  吳宛瓊眼前又出現一片耀目的火紅,和火紅下那張白皙如玉的淡漠臉龐。她今日之所以會出門,就是好奇那個敲響登聞鼓,將京城攪合得風雲變色,讓她爹只能抱病在家的人是誰。

  她沒想到竟是他,而自己也曾見過他,就是那個被鶯歌罵做傷風敗俗的一家三口中的丈夫。

  沒想到他竟是新科狀元。

  她想起之前狀元公抬手摘花擲上樓的場景,想起一身大紅色狀元袍的男人抱著個雪白可愛的娃娃,就這麼堂而皇之去遊街了,還想到之前那女子含羞帶怯的眉眼,柳眉不禁蹙了起來。

  吳宛瓊並沒有發現自己臉上還帶了些許欽羨,只是那欽羨很淡,轉瞬即逝。

  “安伯,那我就不進去了,您勸著些我爹,讓他不要太急上火。”

  “是,姑娘。”

  望著吳宛瓊遠去的瘦弱背影,安伯不禁暗歎一口。自家姑娘性子這麼好,唯獨就是有些命苦。他搖了搖頭,便進院子裡去了。

  *

  當薛庭儴從山西會館裡出來,天已經擦黑了。

  這還是他以兒子在身邊作為藉口,暫時先行離去的。

  因為山西出了個狀元,再加上按規矩狀元跨馬遊街後要歸第,所以山西會館這邊不光準備了慶賀的酒宴,甚至還請了戲班子助興。如今還在京城逗留的山西舉子們都來了,當然也還有這次山西的新科進士,大家共聚一堂,把酒言歡。

  毛八鬥和李大田也在。

  這次殿試中,兩人只中了三甲同進士,雖難免有些失望,可能中貢士本就是意料之外,同進士雖多了個同字,到底也算是進士。

  進士總比舉人強,就算入不了翰林院,大小以後也是個官。

  按規制,頭甲前三名是默認入翰林院的,狀元為修撰,榜眼和探花為編修,分別授予從六品和七品的官銜。至於二三甲還需要經過傳臚後的朝考,也就是俗稱的館選。

  成績合格者入翰林院,也就是庶起士。被刷下的,一般都是外放出去任知縣,或者進入六部任主事這類的小官。

  每科選取的庶起士人數不定,但一般處於三甲者,是極少能被選入翰林院的。除非是表現特別搶眼出色,所以毛八鬥和李大田也默認自己以後就是被外放的結果了。

  山西會館的慶賀宴上氣氛並不太好,大抵也是不太熱鬧的緣故。

  附近幾個會館,每處都是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唯獨這裡實在有些不像似出了狀元公的地方。

  本來這種場面是少不了山西一些在京中做官的人出面,一來是表示慶賀,二來也是表示下同鄉之誼。官場中同鄉和同鄉之間免不了抱團,這都是以後可供使用的資本。可這次倒是出了奇,會館的主人倒也出面下帖邀了不少人,可這些人俱都沒到場。

  會是這樣不外乎是因為怕和薛庭儴扯上關係,當然也有沈家的原因在內。後面這一點,是薛庭儴自己猜測的。

  唯獨出現能撐住場面的兩名官員,就是林邈和陳堅。

  這也是酒宴沒散掉的另一個原因。

  不過薛庭儴並沒有久留,再加上弘兒並不太習慣這種場合,便提前告辭離開。

  “庭儴。”

  正要上車時,一個人從會館裡走了出來,正是陳堅。

  “怎麼了?”薛庭儴笑問道。

  他懷裡的弘兒,也是好奇地睜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人。

  陳堅的表情很複雜,幸好這會兒天色也不早了,路上的行人也寥寥無幾,倒是沒人注意到路旁這一人一車。

  “我……”

  “不要多想,阿堅。”薛庭儴勸道。

  “我、我覺得你不該面對這些,這些對你來說不公平!”陳堅好艱難才將這些話說出來。

  薛庭儴歎了一口氣,抱著弘兒下了車,來到他身前。

  兩人面對面站著,離得很近。

  “這世上沒有所謂的公平和不公平,阿堅我很好,從未有過的好。其實這種情況與你來看,似乎待我不公,但何嘗不是我的機會。”

  “你是說——陛下?”

  薛庭儴笑著點點頭。

  “真的?”陳堅問了一個很天真的問題,這種情況對他來說極為罕見,也著實是心神大亂。打從薛庭儴出了那場事後,陳堅就徹底亂了。

  “旁人越是避我如蛇蠍,陛下更是會重用我!”

  陳堅沒有說話,良久才長吐一口氣,道:“庭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欲走:“快進去吧,我得回了,招兒還在家中等著。”

  “嗯。”

  馬車很快就沒入蒼茫的夜幕中,陳堅一直看著那個地方久久回不過來神。

  林邈從會館裡走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滿是歎息:“走吧,進去。”

  陳堅點點頭,眼前突然浮現一個畫面——

  白中透著粉的雞蛋,在暈黃的燈光下顯得瑩潤而光滑,帶著一種魅惑的光澤感。

  他下意識就接下了。

  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已經轉身走了。

  沒有施捨,沒有憐憫,什麼都沒有,可恰恰是如此讓他不覺得自卑和局促。

  那顆蛋他最後一直沒吃,直到壞掉了,才偷偷地找了個地方埋了。

  陳堅捏了捏手心,突然下了一個決定。

  *

  薛庭儴回到家時,招兒正在灶房裡做飯。

  弘兒在回來的路上就睡著了,這小子今兒累得不輕,大抵也是極累了,像只小豬似的還打著小呼嚕。

  薛庭儴將他抱回房裡放下,把他的鞋和外衫脫了,又給蓋了被子,才轉身去換衣裳。

  他穿了一身半舊的青袍,便去了灶房。

  進門就見招兒背著他,正在案板上忙著做什麼。

  “回了?弘兒弄去睡了?”之前薛庭儴進門時,招兒就知曉兒子睡著了。

  薛庭儴嗯了一聲,招兒還是背著身道:“喝酒了?我看你滿身酒氣。”她站在這兒就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

  “喝了一點。”

  薛庭儴兩步走上前,從背後將招兒一把抱住。

  隨著年歲漸長,他現在已經比招兒高出了一個頭,就著這個姿勢可以很好地將臉埋在她頸窩裡,無比契合。

  “怎麼了這是?”招兒推了推他,沒推開。

  “我就想抱抱你。”薛庭儴埋首在她頸窩裡,含糊不清說道。

  “都說人生四大喜,你這也是人生一大喜,我怎麼看你似乎不太高興。”

  “沒有,就是喝了酒,有點頭疼。”

  招兒轉身摸了摸他的額頭,說:“那要不回屋睡一會兒?這飯等會兒就能做好了,你先回屋睡,做好了我叫你。”

  薛庭儴也不抬頭,道:“不。”

  “頭疼就回屋睡,怎麼反倒不幹了。”

  “就不!”

  自此,招兒算是明白了,男人這是在撒嬌呢,就像他小時候似的,哪兒不舒服了或者不開心了,就會故意找茬,怎麼著都不行,就得人哄著他,最好再抱著他搖一搖晃一晃。可如今男人長得這麼幹,哪怕招兒自詡力氣不小,也幹不了這種事啊。

  “那你就自己杵著,我做飯。”

  招兒往旁邊移了一些,去拿菜來切,薛庭儴就趴在她身上,跟著她移動,可把招兒給氣笑了。

  “你又不是小狗兒,怎麼這麼黏人。”

  “我是大狗子。”

  “那大狗子快去跟小狗兒一起睡覺。”

  “大狗子不去,大狗子要跟小狗兒他娘一處。”

  招兒被打敗了,也不再攆他,任他杵著。

  薛庭儴也就杵著,就靠在招兒肩頭看著她的頸子發呆。

  招兒終於把菜切好了,去了灶台前。鍋裡正燉著雞,掀開鍋蓋就是一股夾雜著肉香味兒的白煙迎面撲來,招兒用大炒勺翻炒了一下。

  鍋裡咕嘟咕嘟的響,薛庭儴道:“這之後八鬥和大田他們可能就要離開京城了。”

  招兒頓了下,問:“是出京做官嗎?”和薛庭儴在一起久了,她對一些事情也算有些瞭解。這次毛八鬥和李大田能考上,也算是走了狗屎運,翰林院不用想,六部的話沒有人脈關係也不用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外放任一方父母官。

  “那也不錯,京城這地方又不是什麼好地方。”

  “你也覺得京城不好?”

  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招兒想了下答:“也不算是不好吧,就是發現這裡不如咱家那邊單純,京裡的人心思太複雜了。”

  “以後可能會更複雜。”

  招兒哦了一聲,將之前她切好的配菜放進鍋裡,將鍋蓋蓋上。

  “你怕不怕?”

  “怕什麼?咱一不貪贓,二不枉法,有什麼好怕的。”

  “我以後入了朝堂,可能會受到一些排擠。而京中各家各府上,婦人都是看當家男人處事,所以你可能會被……”

  招兒輕笑一聲:“你怕我被人排擠?”

  “可能不僅是這樣。”薛庭儴的聲音很糾結。

  招兒好笑地回頭看他,卻只看見他的大腦袋,烏鴉鴉的一團,像黑子的狗頭,她下意識就伸手上去揉了揉:“你是不是想多了,你不是說你就算中了狀元,入翰林院也就是個從六品小官,可能還得在翰林院熬個幾年。即使熬過了,還是從小官做起,想升到三品以上大員,還不知道是多少年後。即是如此,你還有什麼好糾結的。”

  頓了下,她又道:“再說了,那群婦道人家能拿我怎麼滴吧,論力氣她們不如我,論心眼,我又不是傻子。另外,我成天忙著生意都來不及,我哪兒那麼多空就和她們是非去。還有,你既然說會受到排擠,肯定連我一起也排擠上了,我正巴不得如此,落得輕快。”

  照招兒這麼一說,事情好像還真是這樣。

  他不走尋常路,招兒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所以還怕什麼呢。

  他想了想,道:“咱家也得買幾個丫頭,還有車夫什麼的,總不能什麼事都指著你做。”

  這事之前薛庭儴就和招兒說過了,只是最近有些忙,也是沒找到什麼合適的。

  “我明兒再去趟人市看看。”

  “我陪你一同。”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37
151、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招兒本以為事情算是說開了, 薛庭儴糾結的不外乎就是那幾個問題, 可誰曾想他還是不走。

  不光不走,似乎這會兒酒勁兒上了頭,顯得很有閒心。

  在她身後扣扣摸摸, 時而捏捏她的耳垂, 時而對著她脖子吹口氣兒。招兒可是熟悉薛庭儴性子得很,他這般肯定是又沒想什麼好事。

  可她又不能明說什麼, 這廝太狡詐, 若是她老老實實把心裡話說出來,他肯定要說是自己想歪了什麼。之後再做出什麼事,定是‘隨她心意’, 反正到最後一定是她吃虧上當賠了人,還要落個名頭, 招兒又哪裡願意如他心意。

  她只能借著弘兒當藉口, 讓他回房去看看,又說了些雜七雜八的瑣碎話。例如他喝酒了肯定沒吃飯,弘兒也沒吃, 大人也就算了, 小娃娃不能餓。

  其實說了這麼多,就是想暗示他,她要做飯, 讓他別招惹她。

  可她忘了薛庭儴可是最擅長裝傻的, 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說他這會兒不餓, 弘兒也吃過東西,言外之意她這飯做不做都可以。

  “就算你們都不吃,我還要吃。”

  “那你就做吧。”薛庭儴很好說話。

  可他這麼著,她怎麼做?!

  招兒感覺有一隻手在她腰間遊移著,此時又往下滑去,她終於忍不住了,按住他的手。

  “快別鬧了。”她聲音急促,帶著哀求。

  “我沒鬧。”薛庭儴的聲音很無辜,頓了下,他又道:“我很認真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就靠在她頸窩裡,似低喃耳語。灶膛裡的火,燒得正旺,橘黃色跳躍的火苗倒映在牆上,將滿室暈的一片溫暖,一種曖昧的氣流無形在四周流淌翻滾著。

  薛庭儴聲音低低的,很有磁性:“以前大田他們跟我們住一處,如今大田阿堅他們都搬走了,小東西也睡著了,如此難得的機會……”

  招兒下意識也將聲音收得很小:“那也不該是這兒!你看這樣可不可以,等待會兒吃了飯,把弘兒哄睡了再……”

  “不行。”

  他手指一勾,就有什麼東西從裙子裡掉了下來,招兒下意識彎腰去拿,卻被人鉗住了腰。

  “我等不及了。”

  ……

  六月的天正值暑熱,可因為有風,再加上灶房門沒關,時不時就有一陣風從門外鑽進來。

  夜色靜謐,院子裡有蛐蛐的叫聲,其間還夾雜著若有似無的低喘和呻/吟。

  就在這時,有個小人兒揉著眼來到門前:“爹娘你們在幹什麼?”

  招兒受到驚嚇,忙在薛庭儴身上掙扎了一下,可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角度,讓兩人同時達到了那不可言說之境地。

  她哆嗦著,差點沒急哭了,想要跳下來。還是薛庭儴夠鎮定,不著痕跡去拉下她的裙子,又轉頭對兒子道:“你娘迷了眼,我給她吹吹。”

  灶房裡燈光本就暗,再加上小孩子懂得啥,見確實有些像爹每次給娘吹眼睛時候的模樣,倒也沒再發出什麼奇怪的疑問。

  弘兒揉了揉胖乎乎的小肚子,道:“娘,我餓了。”

  “飯馬上就好了,等會兒就能吃。”

  隨著招兒站直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響起。她差點沒摔出去,幸好她腿長腰細,平時也是上山下地啥都能幹,再加上薛庭儴扯了她一把,懸懸站住了。

  就在這時,灶膛裡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響聲,她的心總算是松了下來。

  弘兒來到近處,指著灶膛裡已經只剩餘火的幹黑炭:“娘,你做飯怎麼火熄了。”

  “呃,因為這菜已經燒好了,所以火自然就熄了。弘兒乖,這裡頭煙薰火燎的,我讓你爹帶你回屋,等會兒就能吃飯了。”招兒臉上泛著可疑的紅暈。

  “我給娘燒火。”勤勞孝順的小弘兒,就想去那灶膛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卻被他爹淩空抱了起來。

  “好了,讓你娘做飯,咱們回屋。”

  “燒火。”

  “不燒火,等你以後長大些再給娘燒火。”

  見他終於將兒子哄騙走,招兒這才狠狠的挖了他背影一眼,忙轉頭去收拾自己。

  *

  招兒整整生了一夜的氣,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原諒他。

  她也不得不原諒他,這廝太無賴,硬是賴在床上不起來。不光自己不起來,也不讓她起來,然後一家三口就在炕上磨蹭到日上三竿才起。

  薛庭儴說他今天沒事,大後天赴瓊林宴,赴了瓊林宴後,才會忙碌起來,所以這兩日他很閑。

  招兒索性連飯都沒做,一家三口出去吃。

  靠米市口有很多吃早飯的小攤小店,而褪去了狀元服,薛庭儴就是個長相斯文的讀書人,京城這麼多人,人有相像之處,也不怕被人認出來。

  這是薛庭儴給出的解釋,招兒本來還擔心他被認出來了,可他既然這麼說,她就聽著。

  弘兒要吃餛飩,到了一家餛飩攤前,薛庭儴去跟老闆說下三碗雞湯餛飩。老闆看著他,有些疑惑道:“我怎麼看小哥長得有些像那狀元郎?”

  薛庭儴眨了眨眼,臉都不紅地扯瞎話:“你看我像?還別說這兩天跟我這麼說的人不少。我若是狀元公,能來這種小攤子吃餛飩?”

  老闆也不生氣,點點頭贊同道:“還別說,狀元公也不能來。”

  等薛庭儴來到招兒身邊坐下時,招兒瞅著他抿嘴直笑。連弘兒也笑,出來的時候娘與他交代過,不能當著外人說爹是狀元公,不然就不能出門玩耍了。

  對弘兒這種年紀的小娃來說,不能玩耍是一件很嚴重的事,自然閉緊了小嘴。

  一家三口吃完了餛飩,便往人市去了。

  所謂人市,其實就是買賣人口的地方,不過並不會昭然若揭點明了是賣人,都是以騾市、牛市作為遮掩,行那買賣人口之實。

  但凡是京城本地人,沒人不知道這地方,可沒人管,久而久之老百姓們也都視為尋常。經常能在人市里看到標草自賣的人,都是些家裡窮得過不下去,只能到了賣人的地步。

  尤其是逢上河北、河南、山東一帶出現災情,京城這裡更是會人滿為患。且人口十分便宜,每到這個時候,都是各府各家大肆買人的時候。

  招兒其實並不想來這種地方,才會薛庭儴之前就跟她說了,她一直沒辦。如今也是眼看不能拖下去了,才會提出來人市。

  可她還是把這裡的情形給想像得太好了。

  隨著日頭的攀升,天越來越熱。

  招兒手裡抱著弘兒,薛庭儴則在她身邊撐了把紙傘。雖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但多少擋一擋太陽,而招兒的目光則放在跪在低矮破舊房檐下的人。

  其實能跪在房檐下,已算是待遇極好了,招兒注意了下,只有那些看起來十分虛弱的人才允許躺在房檐下,其他的都是跪在露天下,遭受烈日的暴曬。

  他們身上又髒又臭,瘦得皮包骨頭,嘴唇乾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來到什麼人間煉獄。

  招兒只顧去擋著弘兒的眼睛,倒是薛庭儴主動走上前,問道:“這位大哥,我記得平時人市上沒有這麼多人,怎會突然多了這麼多人?”

  那私牙也沒想瞞他,也可能是一貫地套路,愁眉苦臉道:“小兄弟你大概不知,河南那邊發了大水,許多老百姓家的房子地都被沖沒了。這不,實在過不下去了,才會賣人。我這人心善,也見不得人來求,多少花些錢將他們買下,說不定也能救一家子人。”

  薛庭儴沒有說話,而是側頭去看那些人。

  私牙見他似乎有些興趣,便忙湊在一邊搭話:“這小兄弟,你要賣人?儘管買,放心,都是實誠的鄉下人,給口飯吃就能幫你拼命幹活兒。也不貴,五兩一個,你可瞅著了,平時像這種壯丁,怎麼也得賣一二十兩。這不,實在是我這裡快容不下了,就想便宜些賣算了,也能給他們找條活路。”

  見薛庭儴不光看他家的人,目光又投去了另一邊,他生怕生意跑了,又忙道:“我再給你少一兩,四兩!四兩你隨便選,看中哪個就拉哪個回去。”

  招兒在一旁聽得心浮氣躁,忍不住道:“庭儴,走吧,我不想待在這裡了。”

  這私牙看似卑微,一說一臉笑,聽他說話似乎也是好心人。可若是知些事的便知,他這短短的幾句話裡,無不透露出吃人血饅頭的意思。

  這些人哪裡是被他買下的,不過是給口吃的就跟著走了。招兒不敢去看這些人的眼睛,那些人眼裡沒有活人的光,雖然還在出著氣,可形同死了一般。

  薛庭儴走過來,道:“怎麼了?不是說要買人。”

  “我胃裡有些不舒服,這裡的味道太難聞了,弘兒也不喜歡,咱們走吧。”

  弘兒眼神可憐地看著爹,似乎有些被嚇著了的模樣。

  薛庭儴喟歎一口,道:“那咱們就走吧。”

  那私牙跟在一旁不願走:“小兄弟真不買一個?我給你便宜,三兩!三兩一個,你看中不中?”

  其實還真如招兒所想,這些人都是他去災地撿來的,給口吃的就有人跟你走。每次哪處鬧了災,連官府的人都不如這些私牙們消息靈便,他們會宛如蝗蟲也似沖到災地。

  無本的買賣,人弄回來就能生錢。

  這私牙這趟去河南運氣不錯,就先回來了,可他清楚後面還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入京,這也是他為何會降價賣的主要原因。做什麼生意都是有風險的,若是供大於求,這些人到最後只能砸在他手裡,每天白貼口糧,所以私牙想趕緊脫手。

  “咱們現在不買,你去找別人賣吧。”招兒道。

  “我再給你便宜,十兩四個,最便宜的價錢,保准你走遍整個京城都沒有這麼便宜的價。”

  招兒的臉繃得很緊,薛庭儴正想出面幫她攆人,誰曾想突然聽她道:“十兩五個,你這裡的人我都要了。”

  薛庭儴怔住了。

  那私牙也有些吃驚:“所言不虛?”

  “不虛!”招兒咬著牙道。

  這裡差不多有四五十號人,十兩五個,也就是得一百兩左右的銀子。其實銀子倒不是最大關係,而是這麼人弄回來放哪兒?

  薛庭儴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他瞭解招兒的性格,她做下決定的事,很難有人能改變的。再說,其實四五十號人也不多,兩處作坊就能放下。

  招兒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把這些人送到她給的地方,也正是那兩處作坊。私牙也答應了,接著就見他也不知從哪兒弄了兩輛破騾車,將這些人都趕進騾車裡。

  明明一輛騾車裝十人就會很擁擠,可硬生生被他塞了二十個,這私牙還笑道:“幸好有兩輛車,一趟就去了。”

  隨著這些災民麻木的站起,掩在他們背後的一個人暴露了出來。

  這人似乎受著很嚴重的傷,不光臉上沾滿了塵土,似乎腿也有問題。他身邊人想幫著攙他一把,卻沒攙起來,再加上私牙用鞭子抽他們,就趕忙上了車,任此人摔倒在地上。

  薛庭儴目光一凝。私牙見此,怕招兒他們反悔:“你們之前說好的,十兩五個,都要了。這個人也就是受了點傷,我是沒錢給他治,你瞧他塊頭這麼大,治好了肯定是個壯勞力。”

  而此時,薛庭儴也終於從那張骯髒的臉上辯出一個人——

  胡三。

  為何胡三竟會出現在這兒?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38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就在薛庭儴發愣之際, 招兒說話了。

  “我們也沒說不要, 你不用這麼著急,只是人既然傷了,為何不給他治, 你就不怕出了人命?”

  很顯然招兒的話讓這私牙十分不屑, 不過他肯定也不能當面得罪招兒,也沒說什麼話, 就是賠笑了幾聲。招兒也心知肚明, 不再說什麼。

  因為要帶這些人去作坊,所以招兒又雇了輛車,而私牙的那兩輛騾車實在放不下這個受傷的人, 就把人放在招兒他們這輛車上。

  一路上,弘兒對這個人十分好奇, 而此人方才摔了那麼一下, 已是人事不省。走到半道上的時候,招兒說先將他送去醫館,卻被薛庭儴制止了。

  “他髒成這樣, 醫館不會收的。”

  這倒是實話, 招兒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焦慮,先把這些人送到作坊,讓薛湖他們幫忙安頓了, 然後又讓人去請大夫。

  這期間找人給此人清理了身上的髒汙, 洗掉了滿臉的塵土和剪掉那些打結的鬍鬚, 才發現此人臉上竟是受了傷。

  是刀傷, 因為沒有及時處理傷口,那傷口已經翻卷了,此時結成了一道猙獰的暗紅色血痂,像一條大肉蟲趴在臉上,觸目驚心。

  他受傷的還不止這一出,後背也有刀傷,腿也摔折了,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後來從那些災民們口裡才得知,原來此人竟是那私牙撿回來的。

  私牙貪財,見此人暈倒在河邊,又還有氣,以為這人是失足落入河中僥倖沒死,誰曾想撿回來後才發現,竟然傷得這麼重。私牙幾次想把此人給扔了,卻礙于這些災民同病相憐的苦苦哀求,而此人就靠著災民們,你一口水我一口餅的一直撐到現在。

  大夫來後給他治了傷,又開了好幾副藥,讓好生養著。

  看此人奄奄一息的模樣,被人折騰了這麼半天,都沒有醒來的徵兆,招兒真怕他會死。可大夫卻說,此人頑強著呢,要死早死了,不會拖到現在。

  她這才放下心來。

  高升收到信也來了,招兒將安頓這些人的事交給他,就和薛庭儴回了家。這麼折騰一番,等回到井兒胡同已經是快下午了,招兒忙去做飯。吃罷飯一家三口便歇下了,本想著就小憩一會兒,誰曾想等醒來後天都快黑了。

  於是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晚上,高升來了一趟。

  說那個人醒了,就是問他什麼都不說。高升還說看此人模樣,以及他身上受的那些傷,不像是個普通老百姓,問招兒怎麼處置。

  于高升來想,這樣的人自然是不能留的,沒得給自己找麻煩。招兒也贊同高升的說法,打算等這人傷好了後,就讓他離開。

  倒是薛庭儴似乎表現的對此人十分有興趣的模樣,還說了明天再過去看看。按下不提,第二天早上起來後,招兒做了飯,一家三口吃罷飯,就收拾著出門了。

  作坊在西城的邊緣處,離東城有些距離,招兒就雇了輛車。

  到作坊的時候,工坊裡已經開工了,招兒站在門口往裡看,就見許多工匠正緊鑼密鼓趕制著絹花。

  如今王記花坊的生意做得很大,高升他們來後,有了他們幫著在外面聯繫商戶,接送貨物之類,招兒儼然一副北直隸最大的絹花商人之一。

  只是人手還是緊湊,這也是招兒為何願意買下這些人的主要原因。一來是於心不忍,二來也是想培養一些自己的班底,這樣也不用成日為人手不夠而發愁。

  招兒只是隨便看了看,就往後面院子去了。

  工坊後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平時用來做倉房,也能用來居住之用。那些災民們就被安置這裡,床鋪肯定是不夠用的,幸好現在是夏天,怎麼都能將就一番。若是換做冬天,光考慮怎麼安置他們,就足以讓人頭都大了。

  受傷的那人被單獨安排在一間房裡,招兒到時,薛庭儴似乎在和此人說話。她也沒放在心上,就去看那些災民了。

  經過了一番收拾,這些災民們比昨天看起來好多了。

  衣裳還是破舊襤褸,但最起碼人沒有那麼髒了。招兒這才發現這幫人,也不光都是男人,還有幾個婦人,有老有少,最大的年紀好像有四十多歲,另外還有兩個小孩兒,一個男娃,一個女娃,都是七八歲的模樣。

  見招兒盯著她們看,一個瘦弱的婦人似乎有些慌張,抱著那女娃就道:“東家你放心,我們都能幹活兒的,我閨女也能幹活。”

  她這是怕招兒嫌棄她們。因為昨日私牙賣人的時候,一直以壯勞力當幌子,這幾個婦孺都是魚目混珠進來的。其實昨天招兒便看見裡面有小孩兒,不過她當時什麼也沒說。

  “大姐你放心,我不會攆你們走,先好好住下吧。至於幹活,也得你們把身子養好了再說。”

  這些人看似都好好的,實際上身子都虧得不行。

  是被餓的。

  那私牙雖說給他們口吃的,但也真是只給口吃的,餓不死就算了,哪能讓吃飽喝足。再加上適逢大變,這些人都是驚魂未定,招兒可做不出讓人現在就給自己幹活的事。

  在一片感恩戴德中,招兒走出了這間大倉房。

  她的心情有些低落,老百姓是最苦的,尤其是這些鄉下人,一輩子靠天吃飯,老天爺甩個臉子,就能使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她什麼也做不了,哪怕就是這些人,也是超出她能力之外了。

  “招兒姐。”

  招兒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高升,兩人去找了一處說話,其實也就是商量以後怎麼安置這些人。

  高升知道招兒姐心善,所以見她弄這麼多人回來,他也沒說什麼。不過他也想了,以後做生意總是要用上人,到外面雇人,哪有用這些有身契的人放心。

  再不濟,他們就在京裡把送菜的生意也做上,總能讓他們混個肚兒圓。

  高升的想法和招兒不謀而合,兩人細細地商量了一番,又談了些生意上的事,招兒才去找薛庭儴。

  而另一頭,薛庭儴看著眼前胡三,心情並不平靜。

  在那夢裡,這胡三是‘薛庭儴’的心腹之人,那薛庭儴孤苦一身,六親斷絕,若論最親近的,也只有胡三這個貼身的隨從。

  胡三跟了薛庭儴幾十年,可能在他死後,身後事也是胡三辦的。

  可在那夢裡,胡三最起初卻並不是薛庭儴的人,是薛庭儴幫他報了大仇,胡三才誓死追隨的。

  到底是不一樣了,現實中的命運已經和夢裡差之千里,不光薛庭儴的命運改變了,連胡三這個本該是幾年後才會出現的人,也提前出現了。

  薛庭儴初見胡三,胡三是身負血海深仇,而兩人的仇人竟然相同。彼時,薛庭儴是吳閣老最看重信任的乘龍快婿,而胡三是暗殺不成反被抓的階下囚。

  是薛庭儴的人抓住了胡三,一問之下兩人竟如此有淵源,薛庭儴就把胡三收入了麾下。

  那時薛庭儴見到胡三時,胡三就已毀了容,瘸了腿。照現在來看,這很顯然就是胡三毀容瘸腿之始,這期間到底出了什麼差錯,讓本該應是延遲幾年的事,提前發生了?

  薛庭儴百思不得其解,而胡三一直用防備的目光盯著他,並沒有打算說點什麼。

  想到胡三身上的遭遇,薛庭儴放棄了追根究底的打算。

  畢竟此時非彼時,以胡三的性子,現在也不可能對他說什麼。再說了,他也解釋不清自己為何會知道那些事,反而會弄巧成拙。

  所以薛庭儴只是問了問胡三的來歷,胡三也編出一套家中遭災,只剩了他一個人,又運氣不好碰到歹人,才會受傷至此的說辭。

  剛好這時招兒來了,聞言歎了口氣,讓胡三不要多想,好好養傷。

  *

  接下來的日子裡,薛庭儴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先是赴瓊林宴,再是受賞狀元朝服並受封翰林院修撰,跟著是狀元代表新科進士上謝恩表,而後是去國子監‘拜褐簪花’。

  忙完這些瑣碎事後,便是立進士題名碑。

  國子監孔廟的外院共立了一百多方進士碑,從元開始至大昌,其中元代三方,明代七十七方,而大昌也有三十多方。

  這進士碑分碑座、碑帽、碑身三個部分,青白石底,其上刻有每科所有進士的甲底、姓名和籍貫。

  這大抵是一個讀書人最至高無上的榮譽了。不說名留青史,至少立在這些進士題名碑前,見著那幾百年前的碑上,鐫刻的一個個名字,即使其上有很多大家都不認識的人,但也讓所有人都不禁肅然起敬。

  更不用說這碑上還有許多名留青史的名臣,他們或是流芳千古,或是遺臭萬年,可俱是一代人傑。如今自己等人竟能與他們位列一地!想像著若干年後,自己已變成一抔黃土,可後人還是能從進士碑上瞻仰出自己當時的種種風采,所有人都有一種豪氣干雲,意氣風發之感。

  報效朝廷,不負皇恩!

  當進士碑立起,以薛庭儴為首的新科進士俱是如此宣誓。

  聽著這些慷慨激昂的聲音,薛庭儴不禁有些感歎,皇權者最是會籠絡人心,打從及第之始,這一出出一幕幕無不是如此表現。

  而他,明明經歷過兩遭,此時也有一種甘願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激奮心情。

  就是不知這些情緒能維持多久,也許若干年以後,這些朝廷的新進人才會忘掉自己的初衷,也變成那汲汲營營、只為自己謀私的官員。

  不過,誰又知道呢?

  *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館選的結果也出來了。

  毛八鬥和李大田果然不在其上,也就是說他們入不了翰林院,只能如之前所想的,或是入六部從基層做起,或是外放出京任一方父母官。

  當然留京是最好的。俗話說天子腳下好升官,可這只對有背景有門路的而言,沒背景沒門路的,就只能被外放出京。唯一寄望的是能被外放去一個好地方,而不是那種窮山惡水之地。

  不過此時說這事,還有些為時尚早。即使是外放,也得等待有了空缺,才好填補。

  毛八鬥兩人也是到了此時才知道,即使中了進士,也不代表就能安枕無憂。京裡如今還有許多進士、舉人以及期滿回京述職卻沒有補上缺的人。

  這些人又稱候補官員,也就是沒有實缺,不受朝廷俸祿,只有等到補上了缺,才能叫做朝廷命官。

  其中候補中又分幾等,最高一等就是翰林院散館出來的,又叫老虎班,有缺就補,其次是進士出身的,以此類推。

  至於那些出身較低,或是沒有門路,或是沒有錢財去疏通,只能一年一年的熬下來。有時候得等幾年,才能補上一個缺,還不是什麼好缺,日子過得非常清苦。

  幸虧的是毛八鬥擅長交際,這些日子在京城也結交了一班友人,這些日子他和李大田兩人便忙著四處奔走,就為補缺事宜。

  據說陳堅也在其中為之出謀劃策。

  而與此同時,薛庭儴也按部就班的來到了翰林院。

  *

  翰林院其實說白了就是給進士們進修之地,其中又分了庶常館、起居注館,與國史館。

  庶常館乃是普通庶起士學習的地方,起居注館掌侍皇帝政務之起居、記錄皇帝言行之地,而國史館則是編撰國史的地方。

  薛庭儴即為修撰,自然是在國史館。本是以為要和陳堅共事了,誰曾想在薛庭儴入館之前,陳堅就升任了左春坊左中允一職。

  這詹事府本為輔導太子的機構,後來成為翰林們的轉遷之地。其實說白了就是如今還沒有什麼大任交付給爾等,你們先等著,等朝廷需要你們效力之時,自然就有爾等的用武之地了。

  說是這麼說,這也是高階京官的升遷的必經過程。

  翰林素來金貴,自然不能與其他相提並論。就好比陳堅,他再往上升一級就是侍讀學士、侍講學士等官銜,常侍皇帝身側。像鄉試考官選差之類,都是由他們這些人中選拔,哪怕是有朝一日外放出去,也是從知府做起。

  當然,以陳堅這種升遷途徑,不大像是會外放出去的。也許過幾年就會入了六部,從侍郎做起,再苦熬個十多年,可能就入閣了。

  閣臣後備役極少有外放出京做官的,當然也不是沒有,這要視情況而定。

  這是以薛庭儴的眼界而獲知,他打心底為陳堅高興,不過對於陳堅的升官之喜,他並沒有出面,而是讓毛八鬥幫著帶了禮。

  與陳堅不同,薛庭儴入翰林院後的日子就艱難許多。

  這艱難指的不是其他,而是沒有什麼人願意與他相交。若是換做別人,以薛庭儴六元及第的光環,願意與之相交逢迎的人會如過江之鯽,偏偏就是他頗受冷遇。在翰林院裡,也沒有什麼人與他搭話,頂多是說說場面話即過,再多就是沒有了。

  幸好他也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小子,也不太在意這些。

  每日就是按時點卯,去翰林院坐班,而所謂修史書也就是面子上的活兒,只要嘉成帝不想起這事,是沒有人關注這些的,他每日也就是在國史館裡喝喝茶看看書,閒情雅致來了做篇文章什麼的。

  與庶常館的那些庶起士,方入翰林院,就要面對一個月後的館考,而顯得十分緊張急迫,他的日子過得簡直不知逍遙到哪兒去。

  也因此薛庭儴吃胖了。

  一大早,吃過早飯,薛庭儴就該去翰林院點卯了。

  招兒將他的官服拿出來。

  等他穿上後,她左看右看,總覺得什麼地方有些不太對勁,細看之後才發現這官服的腰身和腋下都有些緊了。

  “你吃胖了。”招兒發出控訴。

  薛庭儴有些微窘,辯道:“不是吃胖了,是我又長高了。”

  “長高了嗎?”

  招兒說著,就拿手比劃了下:“好像還真高了一點點。”

  以前薛庭儴還沒招兒高,這幾年過下來,他卻竄出了一頭有多。輪廓變得堅毅了些,喉結也明顯許多,骨架大了,看起來終於像個成年男子了。

  可就是白皙還如以往,明明經過了半個夏天,招兒都被曬黑了不少,偏偏他還是那麼白。

  就算偶爾被日頭暴曬,也只是泛紅,從來不見黑。

  “看來你這官服要換了,這才發下來多久!”

  按規制,朝廷命官的官服都是由朝廷所下發,每樣就是一身,又分朝服、補服和常服。

  這一身衣裳是要一直穿的,若是有髒汙、破舊,就得去專門做官服的地方做。因為是壟斷生意,這一身官服看似不起眼,卻十分昂貴,得幾十兩銀子。

  “人家都說十八以後就不長了,你怎麼還在長?”

  薛庭儴眯了眯眼,一把扯過她:“難道你不希望你男人長高長壯一些?”

  他這樣子,招兒太熟悉了,忙討饒道:“沒有啊,我當然希望你長得又高又壯。”

  薛庭儴呵呵了一聲,鬆開她,將衣袖捋順了,便拿起一旁的囊袋,踏出房門。

  院子裡,弘兒正在玩耍。

  這孩子是個精力旺盛的,每天一大早就起來了,然後便是一刻不得安閒。招兒每天放在他身上的精力,要比別人多了許多。幸好如今有胡三幫忙看著,倒也能省了許多心。

  是的,如今胡三從作坊裡搬到了井兒胡同來。

  他傷勢好的很快,也不過半月的時間,就能下地走路了。而那些災民們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後,如今各有差事,連那叫桃花的小丫頭,都能在作坊裡幫著娘給大家做飯,他一個大男人怎能安心白吃飯。

  可他毀了臉,又瘸了條腿,幹別的活兒都有些妨礙,最後在薛庭儴的建議下,他來到井兒胡同,給薛府當個門房兼車夫。

  招兒本來還有些不太習慣的,可這胡三沉默寡言,幹活兒也勤快。再加上胡三會趕車,平時她出門有人接送,倒也十分便宜。

  最重要的是弘兒特別喜歡他,她也就什麼也沒說。

  弘兒非常喜歡胡三。若是換做一般小孩兒,早就被胡三的臉嚇跑了,可他偏偏似乎並不害怕。

  這不,一大早他就在院子裡挖個土,捉個小蟲子什麼的,拿個小棍兒四處搗弄,胡三哪兒也沒去,就在一旁看著他。

  見薛庭儴從房裡走出來,又是一身官服,弘兒就知道爹這是要去上值了。

  “爹,你回來給我帶炒栗子。”弘兒蹲在花壇前,頭也不抬說道。

  “知道了。”

  胡三走過去將院門打開,等薛庭儴出去後,才將院門關上。薛庭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薛庭儴一眼。

  胡三總覺得這薛大人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可他為什麼從來不問他?

  想著自己的心思,胡三一瘸一拐地來到弘兒的身邊。

  弘兒又從土裡挖了一條蚯蚓,看起來十分噁心的東西,這小毛孩兒倒是十分熱忱,已經挖了好幾條,一條一條的排列著,擱在地上。

  若是有蚯蚓不識趣的爬遠了,他就用小棍子將之挑回來,總要它們排著,還要排得整整齊齊。

  “胡三,你說咱們拿這蚯蚓,去釣魚好不好?”

  “小少爺,那咱們下晌再去。等太陽沒那麼烈了,就去火神廟街旁邊那片小海子。”

  “好耶!那我去找個小罐子把這蚯蚓裝起來,免得待會兒都死了。”說著,弘兒就蹦了起來,沖向灶房。

  招兒早就聽著外面兒子在說話,見此忙站在門前喊道:“不准拿娘洗乾淨的小罎子,你說說咱家被你砸了多少。你還有個小碗在灶台下面擱著,用那東西裝。”

  “可那小碗沒有蓋子,蚯蚓會跑掉的。”

  “那也不行,只能用那個小碗,娘的小罎子一個都不能動。”招兒板著臉道,無視弘兒的目露乞求。

  見此,弘兒總算放棄苦肉計了,連蹦帶跳地去拿自己的小碗裝蚯蚓。

  招兒失笑地搖了搖頭,也不知這孩子跟誰學的,越大越狡猾,會威脅,會討好,還會裝可憐。

  招兒覺得自己這麼小的時候,肯定沒這麼多事,所以都是隨了孩子他爹。

  她交代了胡三一番,便去前面開店門了。

  如今幾家分開來住,林嫣然、薛桃兒她們也不能幫忙了,所以這店平時都靠她來打理。幸虧如今王記花坊也不光靠門市生意,她也就只開半天門,到了下午就關門了。

  其實招兒也知道這樣不行,既然開了鋪子,鋪子又名聲在外,哪能就這麼隨意。可實在沒給她幫忙的人,只能她一個人先頂著。

  她甚至打算將塗嬸幾個訓練一番,能獨當一面最好。

  塗嬸她們就是這次那些災民裡的幾個婦人,你說讓她們洗衣裳做飯帶孩子都成,可若是讓她們幫忙看店。招兒也提過這事,可塗嬸她們都誠惶誠恐的,總怕砸了生意,於是招兒也沒勉強。

  幸虧最近她結識了一個小媳婦,這小媳婦是個寡婦,又無親可靠,見她店門前貼了告示說招女夥計,就來問過。

  她和那女子交談,見其談吐大方,看得出教養不錯,也是頗為屬意。那女子說處理了家事就來,今兒便是兩人約定的日子。

  招兒剛把店門大開,還做開門第一單生意,那女子便來了。

  此人容貌極好,雖是穿一身素色的衣裙,也難掩好顏色。反正招兒每每見之都有些感歎,這麼好的人兒怎麼就攤上了這樣的命。

  “宛瓊姐,你來了。”

  女子有些局促,道:“老闆,你不用叫我姐姐,叫我宛瓊便好。”

  招兒渾不以為然地笑著道:“你比我年長,我當叫你一聲姐姐。來,趁這會兒還早,也沒什麼生意,我給你講講咱們店中的一些事。其實你不用太過緊張,咱們鋪子是做婦人的生意,來往交際也都是女人家。每樣東西都有定價,當然也有一定的浮動,這些你都可以做主的,事後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

  另一頭,薛庭儴已經到了翰林院。

  這翰林院位於六部衙署一側,與之並列,卻又靠裡一些。共有三重門,最後一重又叫登瀛門,寓意進了這道門就好比登了瀛洲,到了仙境。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比起三省六部各大衙署來說,翰林院就宛如仙境,明明身處在紅塵俗世,卻又超凡脫俗。這裡不像是朝廷的衙署,反倒像是書院這種比較學術派的地方。

  不過今日卻有些異常,打從薛庭儴進門,因為他耳朵比較尖,已經聽見好幾個人說吳閣老病癒回內閣了。

  其實也不是薛庭儴耳朵尖,而是這些人掩耳盜鈴,說小話就說小話,偏偏一見薛庭儴來了,就趕忙噤了聲。似乎也清楚薛庭儴和吳閣老有舊怨,生怕他聽見了也似。

  可該聽見的,人家已經聽見了。

  薛庭儴進了值房,他是有單獨值房的。

  他先去給自己泡了盞茶,才在書案後坐下,並拿了本書看,可心思卻不在書上面。

  這是說君臣之戰,還是臣贏了?

  吳閣老好本事!

  快到中午的時候,有人給他解了疑。

  是陳堅來了。

  薛庭儴如今的值房,就是陳堅以前用過的。他是以遺留了什麼東西為藉口,找來了翰林院。

  與薛庭儴不同,陳堅如今升了官,明顯可見以後前途無量。所以薛庭儴坐在值房裡,就聽見外面有人與陳堅寒暄客套。

  又過去了一會兒,陳堅才進了來。

  “怎麼今日有空前來?”薛庭儴起身迎客。

  陳堅也沒耽誤,將自己的來意說了一下,又道:“吳閣老今日回了內閣,我怕你聽了外面傳言,心中難安,就特意來了一趟。”

  “先坐,再說。”

  薛庭儴去給他沏了盞茶,陳堅坐下後,才道:“河南發了大水,戶部卻無銀賑災,吳閣老一系輾轉托人將話遞到聖上面前,說吳家願意散盡家財出二十萬兩白銀襄助朝廷賑災。吳閣老又上書乞憐,說是吳家就吳文軒一個男丁,請聖上看在自己年老體邁的份上,給吳家留一條根。”

  說到這裡,陳堅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可薛庭儴卻是明白了。

  其實事情肯定沒有陳堅說得這麼簡單,能辦成這種事情,大抵也就只有吳閣老才有如此能量。既要顧全朝廷的顏面,和嘉成帝的顏面,又要達成自己所想,其中要動的干戈,要費的心思,遠超常人所想。

  可吳閣老辦成了,嘉成帝也默認了,這就是本事。

  若不,又怎會有吳閣老回內閣之說。

  其實打從乙酉科舞弊大案後,凡是牽扯在內,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砍頭的砍頭。可關於吳家乃至吳閣老的處置,一直沒出來,薛庭儴就有這種明悟。

  嘉成帝一直拖著,是不甘心,也是為了自己的顏面。

  如今吳閣老借著機會主動出來求和,裡子面子都給嘉成帝顧全了,他必然會服軟,哪怕是為了朝廷社稷。

  不過可以想像,嘉成帝此時心中定是積蓄了一腔怒火。可很顯然朝廷社稷與個人榮辱來相比,自然要更為重要。

  “陛下發了怒,卻是轉頭打回了吳閣老請罪告老的摺子,說是朝廷不能沒有吳閣老,江山社稷不能缺了良臣,讓吳閣老快快回閣。”

  所以吳閣老就回來了,可以想見此時定是意氣風發。

  “這事是老師跟我說的,也是老師讓我來跟你說一聲。老師說,你不要太放在心上,眾目睽睽之下,他即使想做什麼,也不會堂而皇之。”陳堅又道。

  薛庭儴點點頭:“幫我謝謝老師,也謝謝你阿堅。”

  陳堅歎了一口氣:“不要謝我,這是我現在僅能為你做的。其實你也不要太在意,吳閣老一系受挫,損失了不少人,現在他不會妄動,也不敢妄動。只是你平時還是要小心謹慎,免得著了對方的暗手。如今你在翰林院待著也好,他總不至於將手伸向這裡來。”

  薛庭儴默然。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陳堅就匆匆離去,他本就是藉口來尋物,也不適合待太久。

  待他走後,薛庭儴拿來一張紙,在其上寫了幾個字。

  分別是河南,吳閣老,胡三。

  他執筆在河南上圈了個圈,又在吳閣老上圈了個圈,然後在兩個圈上連了一條線。怔怔的看了許久,他起身將這張紙燒了。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40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與此同時, 內閣大堂中一片熱鬧。

  吳閣老病癒還閣, 哪怕是為了裝個面子,眾人也得表示慶賀一二。

  所以這些人老成精的閣老們,揣著明白當糊塗, 煞有其事地問候了吳閣老身體安否, 又說了些次輔大人可要一定保重身體的話。

  之後各回值房辦差,諸位閣老們下臺了, 兩房的中書舍人們又挨個去了吳閣老面前獻殷勤。

  這兩房又是誥赦房和制赦房, 乃是直屬內閣之下,其實也就是所謂的書辦,專管起草文書之類的事。

  與那些閣老們相比, 這些人的嘴臉就要巴結多了,一口一個吳閣老乃是陛下的肱股之臣, 朝廷缺了誰也缺不了吳閣老。

  將吳閣老捧得是滿面紅光, 撫著鬍鬚連連直笑。

  當然也少不了說些小道消息,例如吳閣老不在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些什麼事, 誰有什麼異動等等。

  這內閣中除了徐首輔和譚閣老以外, 也就是吳閣老入閣的時間最久,資歷最老,自然在這內閣中也有其一套班底。

  估摸著時候也差不多了, 吳閣老出了內閣大堂, 往乾清宮行去。

  從內閣大堂到乾清宮可是有一段不短的距離, 如果以為入閣叫做‘入直文淵閣’, 就以為內閣設在文淵閣那就錯了。前朝的時候,內閣確實在文淵閣,後來大昌建朝後,文淵閣失了場火,內閣就從文淵閣挪至紫禁城南城根兒下。

  也就說從內閣到乾清宮,差不多是從午門東側一路往前,經過文華殿、文淵閣、箭亭,過景運門,才能到乾清門。不過這些閣老們也走慣了,倒也不覺得會遠。

  一路上,偶遇了許多內侍和官員,見到吳閣老都是畢恭畢敬,吳閣老也就捏著鬍鬚做微笑狀,一直到入了乾清門,才改作了恭敬之態。

  吳閣老到乾清宮殿前,正好中書舍人林邈從殿中走了出來。

  林邈這個中書舍人可與內閣兩房的中書舍人不同,全稱應叫做中書科中書舍人,直接對應皇帝,而不是像內閣誥赦房和制赦房中書舍人,是協助閣老們完成各項政務的。

  其實都是打雜跑腿,不過因為服務物件不一樣,地位自然不同。

  也因此吳閣老還特意和林邈說了幾句話,順道問候了嘉成帝的龍體安否。

  即是給林邈面子,二來也是表現自己忠君之心。

  “陛下龍體安泰。中堂大人,下官還有要事要辦,就不多陪了。”林邈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便匆匆忙忙走了。

  留下吳閣老回頭看了他背影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厲芒。

  他可沒忘了自己經歷之前的那一遭,全都是因為此人的學生。好你個林邈,好你個北麓,別以為你們佯裝劃清了界線,就能抹掉其中干係的。

  吳閣老可不是一般庸人,自然知曉有的時候很多東西都不能從表面視之。

  這時,鄭安成從殿中快步走了出來,還未到跟前,臉上的笑就拉開了。

  “中堂大人,陛下在殿中久候多時。”

  見了這笑,吳閣老心中更覺安定,便也掛著笑和鄭安成嘮了幾句家常,便隨著他入了殿中。

  到了禦書房,嘉成帝正伏案批摺子。

  吳閣老眼圈徒然紅了,疾走兩步上前,便撲通跪了下來。

  “陛下。”

  “吳愛卿來了?怎麼……鄭安成,還不快去扶吳閣老起來!”

  鄭安成忙哎了一聲,就上前去扶吳閣老。吳閣老就勢站了起來,一副無顏面對,又是蒼老病弱之態:“老臣羞愧,老臣治家不嚴,竟是惹出這等大事,陛下竟還顧念老臣,老臣無顏面對陛下。”

  嘉成帝放下手中的朱筆,越過龍案,走了過來。

  “吳愛卿乃是朝廷肱股之臣,為朝廷效力多年,不過是家中晚輩不懂事,朕又不是無道之君,豈會做出那等株連之事。”說著,嘉成帝歎了口氣:“只是吳大人要體諒朕,朕畢竟乃是一國之君,要面對天下蒼生和滿朝文武,所以才會判了你侄兒流放三千里之罪,還望吳愛卿不要埋怨朕。”

  “老臣豈敢!老臣還要叩謝陛下網開一面,可憐我吳家只這一脈,這若是換做他人是要抄家滅九族的大罪,是陛下給老臣留了顏面,不至於讓老臣這張老臉丟個乾淨,老臣真是……”

  說著,吳閣老又要跪下給嘉成帝叩頭,卻被嘉成帝讓鄭安成扶了起來。

  嘉成帝回到龍案後坐下,道:“如今吳大人病癒還閣,也算是闔朝上下的喜事,還是不要說這些讓人不美的話了。吳大人對朝廷的一片赤膽忠心,天知地知朕知滿朝文武都知,雖說朝廷律法森嚴,但法不外乎人情。”

  “陛下聖明!”

  這次吳閣老的下跪沒人再阻,直到他跪了又磕了頭,嘉成帝才仿若大夢初醒讓鄭安成連忙將他扶了起來。之後君臣之間又說了些體己話,嘉成帝才揮退了吳閣老。

  “老匹夫!”

  待吳閣老走後,嘉成帝目含怒焰砸了手裡的摺子。

  “陛下息怒!”鄭安成忙勸道。

  “朕,怎麼息怒?!”嘉成帝氣得胸膛起伏不定,半晌才道:“先帝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是搬了這塊兒石頭來砸朕的腳。”

  這話其實是有緣故的,當初先帝和一班文官鬥,他作為一國之君,自然不能親自下場,自然是培養自己的班底來借力打力。可那一班人倒是壓下去了,又培養了一批蠹蟲。

  等先帝反應過來,已是為時尚晚,之後先帝鼎成龍去,自然將禍害留給了嘉成帝。

  這話鄭安成可不敢接,只能垂著頭做鵪鶉狀。

  說完,嘉成帝也知道自己是遷怒了,又改口道:“先帝艱難,也是這幫文官誤國,禍害了前朝,如今又來禍害我大昌,總有一天朕要把這群老匹夫都給挫骨揚灰!”

  作為一個一國之君,能說出這般狠毒的話,看得出嘉成帝也是恨急了。

  怎麼不恨?!

  堂堂的一國之君賑災沒有銀子,竟得依靠大臣募捐才能湊足銀兩。國庫窮得叮噹響,寅吃卯糧,可大臣們個個肥得流油!

  若論嘉成帝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把這群人給抄家滅族了。甚至期望太子康復,都沒有如此執念。

  提及這個,嘉成帝自然又想起太子,濃眉緊縮。

  “走,去看看太子。”

  *

  太子的情況更加不好了。

  那些個太醫們用盡辦法,都束手無策,便開始寄託在各種偏方之上。如今能用的偏方用盡,除了將太子的身體折騰得更是虛弱,也別無他用。

  現在太子模樣甚為恐怖,手臉上的瘡爛了好好了爛,如今變成一塊塊紫紅色疤痕留在表皮上,像蟾蜍身上的毒囊,讓人望而生畏。他最近甚至有些癔症了,每日都是嚎哭尖叫,現在的東宮形同鬼蜮,若不是實在逼得沒有辦法,沒人願意進來。

  甚至一向看重太子的嘉成帝,在屢屢見到這一幕後,都不禁起了厭煩之心。

  本來嘉成帝的心情就不大好,來了後更是不好,發了通怒後,便離開了東宮。

  出了東宮大門,嘉成帝問道:“皇后最近如何?”

  鄭安成彎著腰答:“娘娘最近鳳體比之前好多了,馬嬪娘娘經常帶著三皇子去探望娘娘,如今娘娘歡顏漸多。”

  嘉成帝歎了口氣:“皇后也是——”頓了下,他又道:“去看看皇后吧。”

  一行人便折道去了坤甯宮。

  *

  這叫宛瓊的女子頗為聰慧,很多東西招兒都是一點就通。

  之後來了客人,招兒刻意讓她上前試試。

  雖是可見緊張之色,到底也算是有模有樣,可以料想假以時日後,必能獨當一面。招兒很滿意,也因此更是用心教她,宛瓊也是悉心學著,兩人相處融洽。

  中午是招兒回去做了飯,吃罷後拿了一份來店裡。

  宛瓊一面誇著招兒做飯手藝好,又好奇問道:“老闆,你即開著鋪子,難道家中沒有下人,居然還要你親自下廚?”

  招兒笑著道:“咱倆都這麼熟了,還叫什麼老闆不老闆的,叫我招兒吧。你叫我老闆,我聽著也不太習慣。”

  “這——”宛瓊猶豫了一下,到底也是改了口,喚了一聲招兒。

  招兒又說:“至於你說下人這事,咱又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出身,尋常都是自己做慣了的,有個下人我也不習慣。”

  “還未知曉招兒的夫君是做甚的?我見你做婦人打扮,又說有孩子,應該是嫁人了吧?”宛瓊目光閃了閃,問道。

  “我家夫君?他啊,就是個小官。”

  宛瓊做吃驚樣:“沒想到招兒還是官夫人,如此一來我更不能叫你招兒了。”

  招兒忙揮手道:“可千萬別說什麼夫人不夫人的,我不是說了,我家夫君就是個小官,我也到不了做夫人的地步。”

  之前小倆口就為這事議過,薛庭儴受封六品修撰,按制招兒作為其正妻,妻隨夫君官職,可加封六品安人。

  雖是按時下風氣,只要丈夫為官,都能稱之夫人,可正經來說只有一二品大員的夫人,才能被叫做誥命夫人。所以招兒才會這麼說。

  “既然是官家,就更應該有下人了。”

  招兒也不懂這宛瓊為何就和下人較上真了,不過她也老實的回答:“咱家宅子小,再說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也用不上下人侍候。至於做飯,他們爺倆也吃不慣外人做的飯,所以平常就是我自己做了。家裡倒也有個下人,但當門房和車夫之用,丫頭倒是沒有。”

  “招兒你可真是賢慧。”聞言,宛瓊感歎道。

  招兒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賢慧。”

  之後,待宛瓊吃罷了飯,招兒將碗筷收拾了回去。陪著弘兒午睡了半個時辰,等起來後她去店裡,見宛瓊依舊堅守著,這期間宛瓊也做了好幾筆生意,店裡也沒發生什麼大事。

  見此,招兒對宛瓊更是滿意。

  到了差不多申時,招兒想著薛庭儴快下值了,再加上到底是第一天,就讓宛瓊回家,讓她第二天還是老時間來,並打算將店門關了。

  宛瓊也沒有拒絕,幫著招兒將店門關了,才離開王記花坊。

  她一路走出井兒胡同,一直走到手帕胡同,才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中,丫鬟鶯歌正等著,一見她就急道:“姑娘,你可算回來了,奴婢快急死了。”

  吳宛瓊渾不在意說:“急什麼,不是讓你先回去,等到了下午再來接我。”

  鶯歌委屈道:“奴婢哪敢丟姑娘一個人。再說了,奴婢若是回去了被人發現,可不好交代。”

  這麼說來,鶯歌可是坐在馬車裡等了吳宛瓊一天。

  見此,吳宛瓊道:“辛苦你了,明兒你就別在這兒等了,隨便找個茶樓或者酒樓喝茶都可。”

  “姑娘,你明日還要來?”鶯歌大驚失色道。

  這話就有些僭越了,吳宛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鶯歌忙嚇得不敢再吱聲。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車都動了,鶯歌才小聲道:“姑娘,你說你讓人打聽那新科狀元,又找到他家鋪子裡,此人可是已經娶親生子了。”

  吳宛瓊抿了抿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越來越多話了!”

  鶯歌哭喪著臉道:“這事若是讓老爺知道……”

  “我爹不會知道的。另外,你也不要多想,我對此人並不是你想像中那樣,我只是對他的妻子有幾分好奇。”

  “可……”

  接下來的話,鶯歌再不敢多說,也心知姑娘雖是性格柔和,但若是惹了她發怒,結果不是她能承受的。

  且不提這些,之後吳宛瓊便每天都來鋪子裡做工。

  過了幾日,招兒差不多覺得她能獨當一面了,就與她定下了每天她負責開門,吳宛瓊辰時來店裡,到下午申時的時候,就可以下工了,剩下的時間招兒看店。

  至於工錢的話,一個月是一兩銀子,不過可以從賣掉的東西裡提到不等的銀子,以招兒對自家店裡生意的估計,宛瓊一個月可以得到三兩到四兩不等的工錢。

  這份工錢對京城這地界來說,已是不菲,足夠她一個人生活。

  其實招兒打算是再請兩個女夥計的,可因為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手,便只能擱置下來。

  因為吳宛瓊每天都是申時下工,而薛庭儴也是申時從翰林院下值,所以兩人並未撞見過。薛庭儴只知道招兒請了個女夥計,具體詳細卻並不知曉。

  這日,薛庭儴從翰林院回來,只胡三一人在家。問過之後才知曉,招兒和弘兒都在店裡,他也沒在意回房換了衣裳,坐著歇了歇腳,又喝了一盞茶,還是不見母子倆回來,便找去店裡。

  此時王記花坊中正忙碌,今兒也是巧了,逢著吳宛瓊要下工的時候,突然來了幾個客人。這種情況下,她自然不能走,便留下來幫忙。

  世人千千萬,有些人買東西爽快,有些人則是磨嘰,而今日這幾個女客人就是性格磨嘰的。也是王記花坊的東西都不便宜,自然要多做斟酌。

  好不容易將這波客人侍候走了,又來了兩個客人,招兒和吳宛瓊兩人便一個忙著招呼客人,一個看店並看著孩子,順道不忘插言給些建議什麼的。

  終於這單生意總算做下了,招兒說得口乾舌燥,正坐下來喝水。

  薛庭儴來了。

  “你今天下值怎麼這麼早?”說完,招兒下意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反應過來自己忙忘了時間。

  “今天生意很好?”

  招兒又喝了一口水才道:“可不是,每天生意都不差。”

  “找夥計的事要抓緊了。”

  招兒嗔了他一眼:“你說起來倒輕巧,哪有那麼容易,就是宛瓊也是好不容易才請來的。男夥計倒是好找,可女夥計……”

  說著,她歎了一口。

  薛庭儴總覺得宛瓊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不過他也沒放在心上。正想說什麼,突然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了。

  “瞧你這小手髒的,等回去後姨姨幫你洗一洗。”

  招兒笑著站起來,道:“眨個眼的功夫,這小壞蛋就跑不見了,多虧了宛瓊你幫忙看著。”

  “招兒,你這麼客氣做甚,方才那客人實在太難應付了,若不是你出面這生意指定得丟,我幫忙看著些弘兒也沒什麼……”之後的話語,在看見薛庭儴後,莫名其妙失了聲。

  招兒見她臉色有些不對,還以為是見了外男緊張,忙道:“宛瓊,這就是我家夫君。”又對薛庭儴道:“庭儴,這是宛瓊。”

  此時吳宛瓊已經恢復了鎮定,拉著弘兒拘謹地站在那裡,半垂著眼簾對薛庭儴點了點頭,不過沒說話。

  薛庭儴面色一下子就變了,眼中各種晦暗翻滾。

  這時,弘兒一下子撲了過來:“俊俊爹,你今天給我帶好吃的沒有?”

  薛庭儴被撞了個猝不及防,為了掩飾,他順勢將弘兒抱起來,垂眼與他說話:“爹給你帶了豌豆黃。”

  “那好呀,咱們去吃,小狗子餓啦。”

  “不准吃多了,不然晚飯你又吃得少。”

  “娘,我知道了。”說著,弘兒又催薛庭儴趕快抱他去吃點心。

  父子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招兒這才不好意思對宛瓊笑了笑,道:“這孩子就是皮,成天稀奇古怪的話特別多。”

  這話是在解釋之前弘兒叫薛庭儴為俊俊爹,此話起源于一次薛庭儴和招兒玩笑,卻被這小崽子聽去了,然後薛庭儴就成了俊俊爹。

  吳宛瓊有些欽羨道:“弘兒真是可愛。”

  聞言,招兒看了她一眼,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佯裝去收拾檯面,並跟她輕快的說,時候也不早了,讓她趕緊回去。

  吳宛瓊又看了那門口一眼,跟招兒道了別,便離開了王記花坊。

  等她走後,招兒卻歎了口氣。

  她能看出宛瓊的羡慕,卻不敢多說什麼,宛瓊年輕守寡,又沒個孩子在身邊,孤單是可以想像的。她就怕跟她說多了,是時她回去後難免會傷懷。

  招兒又守了會兒,見時候也不早了,便收拾著將鋪子關了。

  回去後,薛庭儴正抱著弘兒,拿了本書與他講,小傢伙兒也聽得有滋有味的。

  父子倆一個說,一個聽。

  聽著聽著,當兒子就問起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然後當爹的也不厭煩,一一解釋給他。

  招兒笑了笑,換了身舊衣裳就去灶房裡忙上了。

  晚上吃罷飯,先給弘兒洗澡。

  這宅子裡專門辟了間房子做浴間,裡面有一大一小兩個浴桶。小的是給弘兒專用的,其實也就是個小木盆。

  如今天還正熱著,所以招兒備的水是溫水,把弘兒剝光丟進盆子裡,他顯得十分興奮,不停地把水往盆子外撩,招兒蹲下給他搓泡泡,他又抹了泡泡往招兒臉上抹,可把招兒給氣的。

  母子倆就這麼一面洗一面宛如打仗,笑聲在書房裡都能聽見。

  正房的西間,是薛庭儴的書房。

  此時他坐在書案後,外面的天已經擦黑了,他卻沒有點燈,任自己沉浸在無邊黑暗之中。

  他終於想起夢中遺漏掉的那一段了,就在見到那個人的時候。

  在那夢裡,他是入了翰林的,卻只是普通的庶起士。

  過了館選後,他便匆匆回家了一趟,卻沒有久留,就匆匆回了京城。

  招兒母子沒與他同來,一來孩子太小,不適宜長途跋涉,二來也是京城這邊還沒安頓下來。

  再之後,初入官場的混亂與瑣碎,佔據了他所有時間。

  吳閣老是他的座師,他免不了上門拜訪一二,尤其吳家和沈家又是那種關係。

  薛庭儴也不知吳家是怎麼看中自己的,畢竟當初他實在稱不上出類拔萃,比他優秀比他樣貌更好的人數不勝數,可偏偏有一天有人暗示他,吳閣老有一獨女,待字閨中。雖是之前嫁了一次,但男方是個沒福氣的,成親不過半載,便出了意外身亡。

  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凡處在官場裡的人都明白。

  可彼時他初出茅廬,又下意識覺得自己有妻有子,難道拋妻棄子去攀高結貴不成?便拒絕了。哪怕他十分明白若是答應下來,對他寓意著什麼,是一條通天大道擺在他的面前。

  他有想過這麼一來肯定會得罪座師,但又想座師乃是堂堂次輔,不至於跟他個毛頭小子計較。

  之後事情果然來了,他因犯了錯被逐出翰林院,下放到一個窮山惡水之地任縣令。

  那時候,他還是有些年輕氣盛的,心知肚明這是刻意報復,可他一不貪贓二不枉法,就不信他們能拿自己如何。

  這事他沒有敢和招兒說,他顧忌著顏面,也是不想讓她擔憂。所以招兒還以為他在京城,實際上他已經離京遠赴那個邊陲小城上任了。

  直到去了那個地方,他才明白在官場中沒有背景沒有靠山有多麼難。

  作為一個農家子的出身,他心知農人的艱難與辛苦,所以曾經他是想過以後定要做一個為民請願的好官。

  看似說得簡單,實際上想做到卻是難之又難。

  巴結上級,應付下面各個小吏,是首先要做到的。

  不討好上級,考績拿不到上等,升官是不用想,說不定遭到貶斥。而歷來就有這麼一句話,任你清官似水,難逃吏滑如油。講的就是地方官都是吏部銓選外派下來,且是三年為一任,自然不若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吏熟悉當地環境。

  有些‘大人’若是不能洞察秋毫,很輕易就會被下面的一些人聯手架空。而吳閣老既然想刁難他,自然不會給他選個什麼好地方,而他上任的那個小縣就是如此。

  他甫一到任,就連吃了好幾場悶虧。

  從一開始的固執己見,到為了對付那些小吏,他學會了虛與委蛇,學會了拉攏打壓,還學會了以權謀私。

  終於,一片清明,他終於可以是個當家做主的縣太爺了,也替老百姓做了幾件實事,卻面臨任期滿被調離的事情。

  到了新上任的地方,面對的又是與之前差不多的處境。

  如今他也算是有了經驗,該敲打敲打,該拉攏拉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底也是疲於勞累,偶爾他也曾想過若是自己當初答應了,是不是不用經歷這一切?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些同年一樣,安安穩穩坐在翰林院中,喝喝茶談談天,等著加官進爵,步步直上?

  他不太敢往更深層的地方去想,此時的他已經見識到太多的人性,也意識到自己的改變,他並沒有自信若是重來一次,自己還能像當年那般堅守本心。

  一去就是幾年,此時招兒也知曉他被外放之事,一再提出要來找他,說弘兒現在已經大了,卻根本不知道爹是什麼樣。

  他心中愧疚難安,自慚形穢,又想到底處境比之前好了不少,便遞信回去讓她來找他。

  而招兒就是在找他的途中,所坐之船在路上出了事。

  自此便是天人永隔。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紮,明天還是下午五點更新。

  說個題內話,看評論有親說怕虐招兒。面面是親媽,不虐女主。然後這世上沒有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一見鍾情,吳宛瓊並不是因為對狗子那種意思,才特意潛伏了來。你可以當她是無聊,可以當她是好奇,也可以當她是羡慕。

  從一開始狗子一家三口出現在她面前,就是幸福的一家三口,這一切恰恰是她沒有的。而再次見面,是因為知道此人給家裡造成了大麻煩,她爹吳閣老為此很生氣,所以她才會好奇地去看了看。

  然後看到得卻是小狗子當眾叫爹,薛庭儴不避諱當街認了妻兒,甚至還當眾做出摘下頭上的話送給妻子的行舉。

  這種行為讓很多妹子來看,覺得狗子撩妹手段越來越高了,其實是對之前無數女子給他砸花砸手絹一種無言的解釋——你們的花我不屑,我自己有花,而我的花是給我妻子的,一朵代表著當下一個寒門子弟能掙到的最高榮光的花。這花只有狀元方可得。

  這一幕於她來看,是愛情是親情是父子情,而這一切她通通沒有。

  她很羡慕,同時也對為什麼能得到這一切的招兒很好奇。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41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收到消息的他, 不敢置信。

  不顧朝廷明令禁止官員無故不得離開所屬轄地, 遠赴出事的地方親自查證,卻面對船毀人亡的事實。

  那段時間,薛庭儴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了。等他終於開始有了自己的理智, 為招兒母子倆辦了喪事, 回到所屬轄地,卻面臨被上峰問責, 並上奏朝廷彈劾他失職之罪。

  他回京述職, 情況十分糟糕。

  彼時,沈家待他宛如路人,而他因為匆匆被下放出京, 也沒有幾個可幫上忙的友人。他幾近萬念俱灰,其實到了這個時候, 他似乎所有一切都不在乎了, 卻突然有一個人來找了他。

  是他的一位同科,兩人熟識,也有幾分交情, 卻並不是太深。

  此人十分殷勤, 為他出謀劃策,讓他去求座師吳墉。還說座師歷來大度,定然不會對他置之不理。

  出於一種詭異的心態, 他聽從此人勸說備了禮上門, 吳閣老雖是對他有幾分冷眼, 但架子端得並不算高, 也答允為他出頭。

  那一刻,他心裡便有一種預感,這是一個陰謀。

  果然他順水推舟與吳閣老盡釋前嫌,又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自己的羞愧和後悔,之後在吳閣老的幫助下成功留京,在一個水到渠成的時候,有人對他提了吳閣老想招他為婿的事情。

  他何德何能!

  這個問題,夢裡的他不止一次自問過,還是在娶了吳宛瓊以後,才得到了解答。

  此女心態詭異,竟對他有一種十分莫名其妙的執念,這份執念來得很詭異。而這份孽緣的起初竟是一次他並不知曉的偶遇,以及沈吳兩家宛如兒戲似的默認。

  得知了事情真相後的他,覺得可笑至極。

  因為一份來得莫名其妙的好奇,因為沈吳兩家要再次聯手,所以他的整個人生都被改變了。

  ……

  招兒好不容易才給弘兒洗了澡,已是累了一身汗。

  為了表示自己的憤怒,她拍了弘兒小屁股兩下,卻惹得他哈哈大笑。

  “薛庭儴,快把你兒子抱走!”

  聽到喊聲,薛庭儴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匆匆去了浴間。

  浴間的門從裡面打開,招兒衣裳濕了大半,呈半透明狀貼在身上,發梢上臉上都是水,襯著白裡透紅的臉,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薛庭儴當即就愣住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招兒瞪了他一下,將用大布巾裹著的兒子,塞進他懷裡:“看什麼,快把小臭蛋抱走!你去給他穿衣裳,把頭髮擦乾了!我先洗,我洗完了,你再洗。”

  她的聲音凶巴巴的,卻滿是鮮活。

  鮮活得讓薛庭儴依舊還沉浸在之前回憶裡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幾下。

  “怎麼了?”見他也不動,模樣有些怪怪的,招兒忍不住問道,又用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發什麼癔症啊?”

  他這才反應過來,刻意看了她一眼:“我看好看的。”

  好看的?

  招兒下意識低頭看胸前,就見那薄薄的布料已經阻擋不了異常的凸起了。

  她甚至能明顯感覺到,因為他的注視,那處敏感的挺得更高昂,就像一朵兒欣欣向榮的小花兒,正在搖曳生姿展現自己的美麗。

  她的臉刷得一下紅了,砰一聲將門關上。

  薛庭儴低頭看了看懷裡好奇看著爹娘在搞什麼的,細皮嫩肉粉撲撲的小崽子,當即心情愉悅起來,那就是個夢而已。

  如今他既然知道了夢,自然不會讓那一切再發生。

  誰也不能!

  *

  終於一家三口都洗白白躺在炕上了,招兒也累去了半條命。

  她時不時便去揉自己的腰,薛庭儴瞅見了,便去給她揉。他手大,力道不輕不重,揉得十分舒服,招兒就任他揉。

  弘兒見此,也忙上去給娘揉,不過他哪裡揉得好,就是拿個小手拍來拍去的,純粹搗蛋。

  但招兒卻是笑眯眯的,還說弘兒長大了,知道孝順了。

  弘兒知道孝順是什麼,爹跟他講過故事,知道娘這是在誇他,得意的同時更是努力的忙來忙去。

  可惜沒當爹的段數高,被薛庭儴一陣指揮,就指揮去給娘捏腿腿了。

  薛庭儴和招兒說閒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吳宛瓊身上。

  招兒把吳宛瓊的身世說了一遍,而後感歎道:“宛瓊也是可憐,年紀輕輕沒了丈夫,也沒個孩子傍身,孤零零的一個人。”

  薛庭儴輕哼了一聲:“你倒是容易信任人,你怎麼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你去讓人查過來歷?”

  招兒一愣,道:“這倒沒有,不過人騙我這事做甚。再說了,你以為我蠢啊,來歷不明的人就敢往鋪子裡收,我看過她的戶冊,還有保甲開具的文書。確實是京城人士,夫亡,獨留她一人,也沒有子嗣。”

  薛庭儴眼光一暗,這吳宛瓊做事倒是面面俱到,不愧是吳閣老的女兒。且這種事對旁人來說也許很難,但以吳宛瓊的身份來說,隨便造一份太簡單了。

  他之所以會沒說是吳閣老,因為吳閣老不可能會讓自己女兒去一個商鋪做工,並以女夥計的身份進入他家中。

  如今兩家算是仇敵才是。

  唯一能解釋清楚的就是,這是吳宛瓊個人行徑,且吳閣老並不知情。

  至於吳宛瓊為何會如此費盡心機,幹出這等莫名其妙的事。薛庭儴只能用莫名其妙的執念來解釋,反正吳宛瓊心裡想什麼,在那夢裡薛庭儴不知道,也不屑知道。

  如今亦然。

  “反正你平時多注意些,人心隔肚皮,而京城這地方水太深,都是爾虞我詐,居心叵測。你怎麼知道對方不是你的對手,派來專門刺探你商業秘密的?”

  這話倒是把招兒說愣住了,也許她以前還不相信什麼商業秘密之說,來到京城後卻是相信了。地方大了人就多,人多了就會產生競爭,為了搶生意什麼事做不出來?就好比她之前盤下的那兩個作坊,不就是人想擠兌她沒擠兌成,反倒被她弄垮了生意。

  “還有,你之前不是說京城商會和山西商會,有人上門來拜訪過你,可你卻懶得與他們打交道?”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招兒就滿肚子氣。

  隨著王記花坊漸漸在京城嶄露頭角,如今招兒也進入各地商會視線範圍內。

  所謂商會,起源于商人地位太低,一種抱團守望相助的現象。直至發展成為了保護同行、同業乃是同鄉的利益,以聯合成立會館或者商幫的形式,進行壟斷、劃分、排他。

  每個商會都有龍頭老大,而商會中又劃分了很多行業,例如做糧食生意的,有糧食生意的頂尖人物,做筆墨紙硯刻坊之類的,也有他們一系公認的龍頭人物。每個龍頭人物其下都會有很多或大或小的魚蝦,這些人把持著整個市場。

  而王記花坊得突然崛起,再加上其侵佔當地絹花市場的速度太快,難免侵害到別人的利益。

  這不,就有人仗著自己在京城年頭長,又在商會裡有幾分薄面,就讓商會出面從中說合。

  說合是好聽的,其實就是暗示招兒,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招兒不同這些人,乃是野班子出身,至今做生意除了自己摸索,就是薛庭儴言傳身教的一些東西。

  她哪裡會吃這一套,也是沒什麼見識,開始當對方是想來訛人,就把人攆走了。等再次來,招兒從薛庭儴口中獲知商會是幹什麼的,這才明白其中的干係。

  不過她依舊沒怎麼給這些人好臉。

  說白了,規矩都是針對下面人的,那商會的高層幾個大商人,個個做著壟斷的生意,也沒見著誰跳出來說侵害了別人的利益。

  招兒可不吃他們這一套,她這人歷來沒有把吃進嘴裡的肉,往外吐出去的習慣。且向來吃軟不吃硬,若是有說有量,也許她會為了大家都遵守這項規則,也去克制自己順時隨俗,偏偏對方瞧不起她,給她甩了臉子。

  你都甩臉子了,我還能把臉貼上去給你打不成?所以招兒才懶得搭理這些人。

  且招兒在弄清楚商會是幹什麼的,自己也琢磨過了,她如今這絹花生意可不是靠門市來做,而是走了之前和王記菜行一樣的路——

  由點及線,全部都分散了出去。

  京城這裡是各個小攤販、貨郎,及小地雜貨鋪,然後由京城往外擴散,每個地方差不多都是同樣的模式。

  你跟小攤販、走街串巷的貨郎以及雜貨鋪說商會?

  別說這種小老百姓知不知道,即使知道,人家也懶得搭理你啊。一來,你不會動大干戈去對付一個小攤販,二來攤販千千萬萬,有本事都去制裁去。

  所以,在招兒眼裡,這些商會就是紙老虎,根本嚇不住人。

  對於她這種想法,薛庭儴既覺得錯愕,又覺得好笑。

  錯愕的是招兒的想法歷來與眾不同,好笑的是她這想法似乎也沒什麼錯,那些商會牽制的都是些大商人大商行,人家哪裡會去跟個小老百姓計較三瓜倆棗去。

  可問題是,偏偏這三瓜倆棗動了太多的利益。

  這些利益對那些日進鬥金的大商賈來說,也許算不了什麼,卻也已經被人注意上了。

  這就說明,說不定假以時日以後,王記花坊就會被人正式,而到那時候可能迎來的就是整個商會的聯手壓制。

  為此,薛庭儴特意對招兒曉以利害。

  這不,為了防範,也是為了不被人從材料貨源的根本上壓制,招兒已經讓高升前往江南那邊了,就是為了能找到充足而穩定的貨源。

  其實招兒本來就有這種想法,從京中的布商手裡拿貨,等於讓人扒了幾道皮,江南一帶是出產各類絹布絲綢的地方,還不如從源頭著手。

  “你該不會以為宛瓊是那些人派來的吧?那他們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說了,弄個人在我身邊能有啥用,偷學秘方技術?咱家也沒有啊,那絹花人人都能做,咱們搶了不過是先機而已。”

  薛庭儴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而已,凡事小心為上,畢竟今時不同以往。對了,京城商會你可以不搭理,山西商會還是可以接觸一二的。這樣一來消息靈便,二來也是拉攏借勢,凡事有利有弊,全看你怎麼去做了。”

  招兒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其實她倒也不是排斥去接觸外人,只是如今有個孩子,總覺得當娘的就該守在孩子身邊,而她身邊如今確實沒有當用的人手。

  越想越頭疼,她也懶得再多想這件事,便推說以後再說。遂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道:“說起這個,又到了給秀蘭他們送紅利的時候了,我賬也沒盤。”

  如今關於王記花坊的生意,李、毛、陳三家自打搬離後,就再未插過手,可當初即是合夥生意,自然還是要分紅利的,不過所占份額並不多。

  一來當初招兒出的鋪子和主意,二來幾家投進去的錢也不多,再加上現在生意只靠招兒支撐,招兒當初說給幾家一家一成,他們都沒有要,只是一家要了半成。

  即使這半成,也是所獲不菲,等於當初用極少錢買了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雞。唯獨陳秀蘭如今還依舊兼著給花坊研製新花樣,和做一些更高級盆栽,還能另外再獲得一份銀子。

  招兒想起攢了多時,一直沒抽出時間盤的賬,腦袋都是疼的。

  想到若是自己來弄,可能一夜都做不完,她不免就將主意打到了薛庭儴的身上。她伸手戳了戳薛庭儴的胳膊,道:“你幫我看兩本唄。”

  求人都沒有個求人的樣子,薛庭儴眼皮都懶得撩她一下。

  招兒大窘,想了想不甘心,又去戳他,嘴也甜了許多:“你算盤打得比我快,看賬也比我快,你是咱家當家的,家裡的事難道你不管?”

  聽到這句當家的,薛庭儴眉眼兒都活泛了起來,但依舊端著。

  招兒瞄了他一眼,往旁邊一倒,還借著弘兒的遮擋裝哭:“弘兒,你可要快快長,等你長大了,就幫娘打算盤看帳本,可不要學你爹,你爹不會心疼人。”

  “娘,你別哭,弘兒很快就長大了。”

  薛庭儴氣笑了,順手就在那結實挺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不心疼你,你以前那些帳本是誰幫你看的!”

  說著,他就去炕櫃裡,把招兒攢的那些帳本拿了出來。並在炕桌上攤好,又把算盤擺上,放好了筆墨紙硯。

  這時,招兒湊到了近前,討好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薛庭儴回了她一記冷哼。

  *

  “照這麼說來,原來招兒你當初和你丈夫是這麼成親的啊。”

  吳宛瓊口氣有些怪怪的,招兒下意識就覺得怪,卻又想不出哪兒怪。她去看對方的臉,見其面色自然,眉眼兒都是感歎,說完後又繼續做著手裡的針線,便覺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

  其實招兒並不太願意提這個話題,可與吳宛瓊兩人說話時,卻聊到了這件事上。吳宛瓊說她丈夫是他爹的學生,而她爹是個落魄秀才,見其上進好學,剛好也到了歲數,便將自己許配給了學生。

  說完自己的事,又順口問上她了。招兒見兩人平時相處融洽,閑來無事也會聊一些彼此的事,便沒有隱瞞自己是薛家童養媳的事,也因此才會有這麼一出。

  招兒歷來不是個喜歡惡意揣摩人的性子,事情罷了就轉頭扔在了腦後,兩人又說了些其他事,這時有客人上門,吳宛瓊便忙丟下手裡的活計,起身去招呼客人了。

  招兒拿起吳宛瓊的繡繃子看,見上面那鴛鴦戲水繡得栩栩如生,不免感歎其繡藝精湛。

  而她就不行了,做做衣裳,繡個簡單的花樣還行,這麼複雜的就只能望洋興嘆了。幸好她也不是糾結這種事的性子,看了看便放下了。

  那客人只是進來看看,很快就離開了,吳宛瓊走了回來,剛好看見招兒放下自己的繡繃子,笑著對她道:“招兒,你喜歡嗎?若是喜歡,等我把這副繡活兒做了,到時候幫你做在裙子上。”

  招兒連忙擺手:“還是不了,你繡得這麼辛苦,再說了我也穿不了這麼花哨的樣子。”

  “那要不做成肚兜也可?”

  招兒當即道:“宛瓊,真不用了,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不過是個婦道人家,也幹不來這種事。這花樣我見你繡了這麼久,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吳宛瓊也沒再多說,只是道:“我打算幫弘兒做身衣裳,到時候做上小老虎的花紋。弘兒生得白淨,到時候肯定穿上好看。”

  “那怎麼好意思?”

  “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還得謝謝你留我在這裡做工,弘兒生得可愛,我喜歡都還來不及,給他做衣裳也不枉他叫我一聲姨姨。”

  見她提起弘兒,眉眼頓時鮮活的模樣,招兒猶豫了一下,道:“宛瓊,你那亡夫也去了幾年,難道你就沒有再嫁的打算?”

  吳宛瓊愣了一下,垂下頭去:“在這京裡,我孤身一人,也少與旁人有交集,再說了我也不想再嫁了。”

  “你還這麼年輕……”

  正說著,就聽見弘兒嘰嘰喳喳的聲音在門後響起,還夾雜著薛庭儴的聲音。

  卻是薛庭儴從翰林院下值了。

  薛庭儴已經換了身衣裳,還是他慣穿的青色長袍,卻因為身形修長,人又生得白淨俊秀,顯得格外有一股儒雅的味道。

  此時他正低著頭和弘兒說話,父子倆手拉著手,看起來格外溫馨。

  弘兒進來後,就直往招兒撲來。

  歡快地叫了聲娘後,才去了吳宛瓊面前叫了聲姨姨。

  招兒去了薛庭儴的身邊,笑道:“你日日這麼早下值,就不怕上峰訓斥於你?”

  其實她這不過是笑語,薛庭儴也就笑著說:“我上峰見我恪盡勤勉,為人上進,誇我都還來不及,又怎會訓斥於我。再說了,我若是回來晚些,你不是要懷疑我和同僚去喝那花酒,是時拈酸吃起醋來,晚上不讓我上榻,我可就冤枉死了。”

  薛庭儴這話有些突兀,不過他向來在自己面前沒個正形兒,招兒也就沒多想。唯獨覺得當著吳宛瓊說這種夫妻之間的秘事,多少覺得有些窘然。

  這喝花酒其實是有典故的,那還要說到之前毛八鬥他們還在的時候。

  一次林嫣然和毛八鬥鬧了起來,事後他們才知道原來竟是林嫣然在毛八鬥身上聞到了胭脂香味兒,而那種胭脂林嫣然沒有,一問之下才知道毛八鬥李大田兩人,和同鄉去喝花酒了。

  其實就是喝了酒,根本沒找姑娘,且當時兩人也是抹不開面子,才去了一趟。可就為了這事,林嫣然和毛八鬥鬧了一場,鬧完連累李大田也吃了牽連。

  好不容易把那邊勸住了,兩人回了房,招兒就問薛庭儴有沒有喝過花酒。

  其實就是順口一句,可能也有點兒想問的心思,薛庭儴就笑話招兒是個大醋缸,兩人嬉鬧了一通,日後才會有這吃花酒一說。

  這邊招兒擔心被吳宛瓊聽了去,那邊吳宛瓊可能也覺得尷尬,便拉著弘兒去了門邊。

  見此招兒總算松了口氣,才繼續和薛庭儴說話。

  吳宛瓊拿著一朵花給弘兒玩,眼睛克制不住往那邊看去。

  就見這兩口子似乎因為身邊沒人,就少了許多顧忌。那薛庭儴一改斯文儒雅的模樣,竟是對招兒動手動腳起來。

  時不時捏她鼻尖一下,或者拿手去觸她的臉頰,更甚是還去摟她的腰。而招兒似乎毫無察覺,也似乎覺得這樣沒什麼。

  她哪裡知道招兒是被薛庭儴耳濡目染習慣了,所以才會覺得沒什麼。

  “姨姨,花花都被你掐爛了。”

  弘兒的聲音,讓吳宛瓊頓時驚醒過來,她這才發現自己本是順手在門口的花盆裡摘了朵花,想給弘兒拿著玩,卻是因為手勁兒太大捏得花都變了形。

  “哎呀,姨姨掐錯了地方,姨姨再給弘兒摘一朵。”說著,她慌忙把爛掉的花扔在花盆裡,又從裡面摘朵。

  這花是用來裝飾門頭的,裡面種的都是些野花,是之前拆建小花圃時移植出來的。招兒見生得旺,捨不得扔,便用了花盆養著,平時就丟在店門前,也不用管,只用時不時修建一下就可以了。

  為了掩飾,吳宛瓊又從花盆裡摘了幾朵,給弘兒纏了個小花環,讓他拿著玩。而另一邊薛庭儴看了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冷芒。

  “你在看什麼呢?”招兒的聲音驀地響起。

  滿是冷漠的臉當即變成了春風和煦,薛庭儴示意招兒去看,並笑道:“我在看那臭小子,不知道拿著花兒又去哄哪個女娃娃了。”

  那邊弘兒拿著小花環,便樂滋滋地跑了。

  招兒笑了笑,道:“你快跟去看看,宛瓊也該下工了。弘兒若是餓了,你先給他吃些東西,等會兒我就回去做飯。”

  薛庭儴點點頭,卻並不走,而是拉著招兒往裡面去了點。

  “你幹甚?”

  薛庭儴點了點自己的臉頰。

  招兒當即窘道:“你行了啊,這是在外面。”

  他還是拿手指點了點臉,又去看外面,一副你不幹我就不動的樣子。

  招兒又急又窘,又怕被人看見他這副死皮賴臉的樣子,到時候裡子面子都沒了。也心知這貨是個固執的,想幹什麼不幹著絕不甘休,忙墊腳對著他臉頰碰了碰,薛庭儴這才施施然去了外面。

  這一切別人沒看到,卻被門邊的吳宛瓊盡收於眼底,見薛庭儴走出來,她忙轉過頭做認真看著不遠處弘兒的樣子。

  薛庭儴從她身旁經過,本是已經走過去了,卻又往後退了兩步,也沒看她,就道:“招兒讓你下工。”

  之後,便留了個背影給她。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42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陽光燦爛, 可灑進這阡陌縱橫的巷子裡, 卻被切割成了一片一片。

  剛好薛庭儴便走進了一片陽光燦爛之處,淡金色的陽光下,青色的背影挺拔如竹, 滿是絕然與冷漠。

  不知怎麼就刺痛了吳宛瓊的眼睛。

  她下意識抬手遮了遮臉, 裡面響起招兒喚她的聲音,她匆忙站起來, 也沒進去, 就在門口對招兒說一聲回去了,就匆匆走了。

  留下招兒看著她遺留的繡活兒,想了想還是忍下叫住她的衝動, 反正明天還是要來的,沒帶回去就沒帶回去吧。

  還是在老地方, 吳宛瓊登上馬車。

  車裡坐著鶯歌。

  也知道這麼著不是長久事, 所以吳宛瓊特意在自己陪嫁宅子中擇了一處,她去上工的時候,鶯歌和車夫阿五就待在那宅子裡, 等她下工時再過來接她。

  鶯歌似乎看出自家姑娘的異常, 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吳宛瓊用手撫了撫臉,道:“沒什麼, 就是可能被曬著了, 有些頭暈。”

  鶯歌心疼得不得了, 小聲抱怨道:“姑娘, 你說你這是圖了什麼。”

  圖什麼?

  吳宛瓊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本來該是潔白無瑕的,卻因為這陣子做工,難免粗糙了些。

  這種粗糙與之前的她來說,是不能容忍的。可她偷偷看過招兒的手,那是一雙還不如她身邊丫頭的手,滿是薄繭,手背膚色不均,還有幾點顏色很淺,一看就是久遠的燙疤。

  洗手作羹湯。

  她不是沒有做過,卻從不用自己親自動手,只用動動嘴,其他的由下人做了便是。她見過那種從油鍋裡濺出的油點,嚇得她當即避遠了,後來廚房裡的下人一概受了罰,她以後也再不往灶台前靠近。

  可就是這樣一雙手,偏偏有人愛之若寶。

  也許旁人沒注意過,吳宛瓊卻是不止一次見到過,薛庭儴趁人不注意偷偷摩挲招兒的手,好像是最上等的玉石擺件兒。

  她到底圖什麼呢?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吳宛瓊放下手,悄悄藏進袖子裡。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圖什麼。

  在車到吳府之前,吳宛瓊便在鶯歌的服侍下,換了一身衣裳。褪去那身粗棉布的衣裙,換上了華服,她不再是那個小寡婦宛瓊,而是吳家大姑娘吳宛瓊。

  吳宛瓊是從後門進的府,剛回自己的院子裡,就有人來請她了,說是老爺請她去一趟。、

  *

  整個吳宅中,守衛最是森嚴的,當屬吳閣老的書房。

  不過這種森嚴對吳宛瓊來說,卻是並不存在的。

  她剛到院門前,就有人將她請了進去。進去後,吳閣老正坐在書案後,面前放著一卷東西。

  見女兒走進來,吳閣老將那卷東西遞給她。

  吳宛瓊愣了一下,旋即抿了抿嘴,似乎明白了什麼。

  果然她攤開後看了,上面羅列著一個男子的身世背景,並附有一副小像。

  天下女子中,大抵也只有皇室的公主,才能用這種方式來選夫君。

  “你看看這人如何?”

  說是詢問,實則應該是吳閣老看中以後,此人的資料才會擺到吳宛瓊的面前。

  她細細的看了一遍——

  山東人,現年二十三,父早亡,母臥病在床,如今在老家養病,是來不了京城的。而此人出身貧寒,卻是天資聰慧,年紀輕輕就考中了進士,如今是翰林院的庶起士。

  而且此人的相貌不差,甚至稱得上儀錶堂堂。

  吳宛瓊心中輕歎,他爹大抵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果然她前腳剛這麼想,就聽見她爹道:“可還滿意?瓊兒你放心,爹不會委屈了你的。”

  見女兒不說話,吳閣老又道:“此人出身貧寒,無父,雖有母,但也等同是無,你不用擔心會有婆媳之間的相處。他長相端正,一表人才,堪得上是個青年才俊。能力也算不差,能靠一己之力考中進士的,以後若是爹不在了,也能扶持吳家一二。”

  吳閣老特意這麼申明,是有緣故的。

  按時下大昌的風氣來看,男子大多都是十七八歲便成親了,二十多歲必然已經當了爹。即是和吳宛瓊年紀相仿,又是兩榜進士出身,前途無量,還生得儀錶堂堂。且沒有父母親眷,連吳家無後之事也解決了。所以吳宛瓊所想沒錯,吳閣老能挑中這樣一個人,其實費了很大的力氣。

  吳宛瓊心中有些悲涼道:“爹,您可萬萬不當如此說,您身體康健,定能長命百歲,也——一定能看著咱們吳家一直繁榮昌盛的。”

  吳閣老笑了笑道:“爹也巴不得如此,最好是能看見外孫出生,若是能親自教養他長大成人,接下我吳家的擔子,爹死了也瞑目了。”

  之所以會是外孫,而不是孫子,是因為吳閣老從始至終沒打算招個上門女婿。找上門女婿,那是絕了戶頭的人才能幹得出的事,他吳閣老不會,也不會這麼做。不過選出個這樣的人來,即使不是上門女婿,也與倒插門無疑了。

  吳宛瓊抿了抿嘴角,勉強地笑了一下:“爹這個願望肯定能達成。”

  “你若是覺得可以,那麼就定下此人了。過兩日我就讓吳安安排他上門一趟,讓你也看看,這樣也能放心。”吳閣老一面說著,一面已經垂頭又去看桌案上放著的邸報。

  誰曾想,吳宛瓊怔忪了下,卻道:“爹,您能容我再考慮一下?”

  吳閣老沒料到女兒會這麼說,目光從邸報上抬起,看向女兒。

  吳宛瓊顯得有些緊張,也似乎有些局促。

  見女兒這樣,吳閣老也覺得有些於心不忍,心道是不是逼得太急了,便歎了一口氣,道:“宛瓊,你還在想著子期?”

  “爹,我沒有,我就是——”吳宛瓊深吸了一口氣,笑了笑:“我就是沒有準備,想再一想。”

  “還有什麼好想的?你之前不是答應爹了?”吳閣老目光嚴厲起來,有些語重心長:“瓊兒,你該知道咱們吳家處境。”

  吳宛瓊嘴唇抖索起來:“我知道爹,我就是……您就讓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吳閣老長長歎了一口氣:“那行吧,你也不要想太久,該知道,你年紀也不小了。”

  “是,爹。”

  吳宛瓊很快就離去了,吳閣老卻是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叫來安伯:“姑娘最近可是有什麼異常?”

  安伯愣了一下。

  *

  國史館除了薛庭儴這個修撰外,還有另外兩位編修,榜眼盧申明和探花孟浩昌。他們和薛庭儴一樣,雖不用和那些庶起士擠在庶常館裡,但也是坐著冷板凳等待著機遇。

  國史館裡的日子是很悠閒的,有時候靜得讓人覺得可怕,可能一天下來都不會有人上門。當然,國史館也不止就他們三人,另還有幾個書吏,是專門協助他們修史的。

  這日,薛庭儴起身去茶房裡泡茶。

  剛到門前,就聽見裡面有人在議論著什麼,議論得那叫一個繪聲繪色。

  他清了清嗓子,裡面的聲音當即停了下來。

  等他走進去就看見,幾個書吏正給自己泡茶。見了薛庭儴,他們似乎有些心虛,點了點頭又叫了聲薛修撰,便紛紛都離開了。

  唯獨一個人走不了,那就是編修孟浩昌。

  在國史館的這些日子,薛庭儴對這兩位同科還算有幾分瞭解,不同于盧申明的好人緣,孟浩昌因為長得不好,平時不太受那些趾高氣揚的新進翰林們的待見,再加上此人在性格上有些特殊之處,也與他一樣頗遭冷遇。

  不過這孟浩昌倒是和下面的一眾小吏書辦打得火熱,不然也不會在茶房裡就聊了起來。

  “薛修撰喝茶?”孟浩昌黑瘦的臉上滿是尷尬的笑,去幫薛庭儴泡茶:“是要龍井還是要毛尖?”

  “龍井吧。”

  孟浩昌將茶泡來,他就打著哈哈想走了:“那沒事我就先走了,你自便啊,自便。”

  人剛踏上門邊,薛庭儴狀似隨意問道:“你們方才在聊什麼?”

  聞言,孟浩昌當即停下腳步,紅光滿面地湊了過來:“薛修撰沒聽說?”他一副吃驚的模樣。

  見他這樣子,薛庭儴心中苦笑。這便是孟浩昌性格上的特殊之處,那就是特別好是非,他以為八鬥算是比較喜歡是非的了,可此人遠超過他。

  到了什麼地步呢?

  孟浩昌尋常沒事,就滿翰林院亂轉,能去的地方就去,方方面面四處他都知道。這種情況若只是普通的也就罷,偏偏此人最是樂於津津樂道人的**,比那鄉下長嘴夫人也不差。

  例如某某侍講學士家裡有三個小妾,其中有個小妾是個揚州瘦馬,還例如哪個翰林一打嗝就放氣,放了氣還不承認,非推到被人身上。

  但凡是**,都是人不願示人的地方,你說他人緣能好?

  “我該聽說什麼?”

  孟浩昌一派大腿,當即興奮得黑臉更是黑紅黑紅的,拉著薛庭儴就想坐下來。等拽住對方衣袖,他才意識到這裡可不是他們鄉下,可沒門墩子可坐,便拉著他去了靠牆了椅子處。

  就在這處,孟浩昌給薛庭儴講了這兩日在翰林院傳得沸沸揚揚的一件事。

  事情具體起因不可知,消息是誰傳出來的,也不太清楚。總而言之,據悉吳閣老打算招一位叫做陶邑同的翰林為婿。

  因為這件事,可在宛如一潭死水的翰林院中激起了好大一陣風浪。

  讀書人無不想入翰林,可真正入了翰林,才知道翰林的尷尬之處。

  這尷尬就在於,世人都說翰林前程遠大,包括這些人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可實際上在翰林風光發達之前,日子都過得極為清苦。本來就是清閒差事,自然俸祿極少,又不是什麼緊要官職,沒有炭敬冰敬這些,在京城這地方,開門七件事,樣樣都得銀子,可能吃頓肉都得悠著。

  這對一些抱著入了翰林就能走上人生巔峰,一展抱負的人來說,都是極為痛苦和難熬的。

  這種苦處薛庭儴從來沒受過,無論是夢裡還是現實中,因為有招兒這個賢妻在側,總是將他一切打理得無不是精細,可能與那種富貴人家不能比,但俱都是實用舒適的。

  不過這種苦,薛庭儴能明白,他更清楚翰林們的前程遠大,也要看人。若是混得不行,三年後沒能留館,照樣被外放出去,甚至被留館,也可能坐一輩子的冷板凳。

  至於從苦熬到風光發達,這段路到底有多遠的距離,誰也不知道。也因此當聽說有某一個人要風光發達了,大家總是特別喜歡津津樂道。

  這種津津樂道自然是夾雜著欽羨和眼紅的,從孟浩昌羡慕的臉上,薛庭儴就看出了這些,只是他沒料到竟是這種事。

  薛庭儴心裡泛起一種詭異感,這種詭異感一時也說不清楚,總讓他有一陣歷史重演之感。

  “這種事孟兄怎麼會得知?”他好奇問道。

  “當然是聽人說來的,不過我也去問過那陶邑同了,他雖沒有直言,但看他那模樣,算是默認了。”一面說著,孟浩昌砸了砸嘴,又道:“這小子真是好運氣,聽人說吳閣老家就這一個獨女,且生得天姿國色,又是難得的才女。”

  “唯獨有點不好,就是前頭死了個丈夫,不過能攤上這樣的,陶邑同這小子這輩子算是全乎的。”說著,孟浩昌看了薛庭儴一眼道:“讓我來看,薛修撰長得比那小子一表人才多了,吳閣老怎麼就沒看中你?”

  看得出孟浩昌對長相不過人,心中是有些介懷的。若是也能過人,說不定抱得美人歸的就是他了。

  薛庭儴忙道:“陶庶常還未娶親,我可是有妻有子了。”

  “那倒也是……”孟浩昌還想說什麼,這時盧申明從門外走進來,看模樣也是來泡茶的。

  兩人下意識就站了起來,薛庭儴終於明白之前為何所有人都作鳥獸散了,實乃是人之本性。

  不過他要鎮定多了,若無其事道:“我先走一步。”

  臨出門的時候,見孟浩昌又拉著盧申明說了起來,他心裡甚至忍不住猜想,這事是不是他給傳的,不然實在解釋不通,怎麼一夕之間就傳得路人皆知。

  不過,這註定是個不解之謎。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43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總體來說, 薛庭儴對這件事是樂見其成的。

  去禍害別人, 總比禍害自己的強。

  唯獨就是那個至今還每天都去花坊上工的吳宛瓊,讓他有些頭疼。他希望此女能知難而退,而不是非要鬧得撕破臉皮, 畢竟他應該不認識吳家的大姑娘才是。

  眼看到了申時, 薛庭儴將值房收拾了一下,就打算下值。

  走到翰林院門口的時候, 正好碰見一群人, 正是與他同科的這些新進翰林們。

  被圍在正中的是個十分英俊地年輕男子,正是這次流言的中心點陶邑同。就見他格外意氣勃發,與身旁的人似乎在說著什麼。

  一見薛庭儴走出來, 這些人當即不說話了。

  陶邑同本是背著身,見身邊人異常, 才轉過身來。看見薛庭儴, 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抬高下巴,點了點頭:“薛修撰。”

  “見過薛修撰。”

  其他人俱是紛紛施禮, 唯獨陶邑同沒動。薛庭儴看了陶邑同一眼, 才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便越過這群人走了。

  等他離去後, 陶邑同方不屑地哼了一聲。

  有那刻意討好之人, 湊到近前道:“陶兄又何必與這等人計較, 別看他六元及第, 還被封了個修撰的銜兒,可誰不知道他就是個坐冷板凳的。這冷板凳啊,大抵是要坐一輩子了,哪能與陶兄相比。”

  陶邑同年輕的臉上滿是倨傲,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這個‘什麼也不說’,是陶邑同最近方學會的,其實以前他就知道這些,可以他的出身家世,又哪有資格與旁人端著。可今日不同往日,而他也不是往日的那個他了。

  一陣意氣風發充斥著他的胸腔,他環顧四周,朗聲道:“擇日不如撞日,我請諸位喝酒如何?”

  “哪能讓陶兄請,自然我是我等請陶兄才是。”

  這群翰林們一面說著,一面就離開了。

  離這裡不遠處的街邊,停著一輛馬車。

  馬車裡,吳宛瓊拿帕子掩面哭著,邊對坐在她對面的安伯道:“安伯,您看看,這般得勢便倡狂的人,我爹竟要讓我嫁一個這樣的人。”

  吳閣老的原配吳夫人早亡,現在的吳夫人是個續弦,卻是個安靜懦弱的性子,至少在吳閣老和吳宛瓊面前是如此。而吳宛瓊自小沒個什麼親近的女長輩,吳閣老忙於朝堂上的事,很多時候安伯反倒像是她另一個長輩。

  所以這次的事,吳宛瓊反倒求助了安伯。

  方才那一幕,安伯自然也看了個從頭到尾,見此歎了口氣,勸道:“姑娘,若是你實在不願,就與老爺說一說,想必老爺也不會說什麼。”

  “可我爹他……”

  “姑娘,若你實在難以啟齒,這事老奴和老爺說,老爺定然不會明知是個火坑,還硬是逼著姑娘往裡跳的。也是老爺心急了,姑娘你可千萬不要埋怨老爺。”

  “我又怎麼會去埋怨爹,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可是這人他實在是!”剩下的話,吳宛瓊沒說,但能看出滿臉鄙夷。

  “姑娘這陶邑同尚且年輕,年輕人難免氣盛,一朝得意沉不住氣,也是理所應當。”

  “可方才那人怎麼不會?”吳宛瓊一時心急,下意識說道。

  安伯頓了一下:“姑娘說的可是之前那個年輕人?”他的眼神意味深長起來,望著吳宛瓊道:“姑娘,你怎麼認識此子的,你可知他是誰?”

  吳宛瓊遮掩地笑了笑,垂下頭去拿帕子擦淚:“我怎會認識這人,我只是見他明明聽見那些人說的話,卻是那般反應。”

  “真是這樣?”

  安伯這話裡的含義太明顯,吳宛瓊愣了一下,慌忙道:“安伯,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怎麼可能會認識他……”剩下的話,在看到安伯的眼神後,終於消了聲。

  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問道:“安伯,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安伯重重歎了一口:“姑娘,你可知道他是誰?”

  吳宛瓊沒有說話。

  “他就是那薛庭儴,就是那個害得老爺差點顏面盡毀,害得咱們吳家差點一世清名毀譽一旦之人,你怎會與這種人有牽扯?若是老爺知道了——”安伯的樣子十分痛心疾首:“姑娘你可真是糊塗。”

  “安伯,是不是鶯歌跟你說了什麼?”

  “姑娘,這事還用鶯歌與老奴說?”

  是啊,吳府有什麼事是安伯不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他作為吳府的總管,又是吳閣老的心腹之人,他若是開口詢問,鶯歌乃至阿五都不敢不說。

  吳宛瓊的臉僵硬起來:“安伯,你把這事跟我爹說了?”

  安伯搖了搖頭:“老爺倒是問過,但老奴什麼也沒說。姑娘,你可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

  吳宛瓊的臉更是僵硬,嘴也緊抿了起來,雖是一言不發,可面上表情無不顯示著她內心深處的抵觸。

  “姑娘,你該知道此子害得老爺損失慘重,他絕非良配。”

  “即非良配,也比那人好了千倍萬倍不止!”話說出口後,吳宛瓊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但此時想收回已經晚了,只能繼續保持著倔強的沉默。

  安伯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姑娘,老奴該說的已經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奴從小看著你長大,又怎會害你。且不提此子與吳家乃是對頭,他有妻有子,姑娘你難道與人做小去?”

  話都說到這種份上,吳宛瓊也不好繼續沉默下去,只能小聲道:“安伯,你說的我都懂,這事你不要告訴我爹,我不會繼續下去了。”

  安伯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也只能點點頭。

  *

  薛庭儴回到家中,像以往那樣換下官服,便去了前面的鋪子。

  令人驚奇的是,今日吳宛瓊竟然不在。

  難道是終於死心了?

  他若無其事地問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吳宛瓊家中有事,便請了一日的假。

  招兒看了他一眼,好奇問道:“你最近倒是挺奇怪的,怎麼對宛瓊如此上心?”

  薛庭儴心中一緊,做若無其事狀:“有嗎?”

  招兒點點頭:“當然有,你以前可從來不會這樣的,哪怕是嫣然和桃兒她們還在時,也沒見你問得這麼頻繁。難道說——”招兒眯起眼睛,又瞪大了上下打量他:“難道說你對宛瓊有什麼心思?”

  這話本就是戲言,可說完後,不光薛庭儴心裡不舒服了起來,連招兒也有些不舒服。也因此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有些怪了起來,忍不住又去看薛庭儴。

  薛庭儴將她一把拉了過來:“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這種人?”

  “你是不是這種人,我怎麼知道?大戲裡不是經常演,一些人做了官老爺後,就納小妾討小老婆,還對家裡的丫鬟動手動腳,說不定還要偷一偷同條街上住的小寡婦。宛瓊是個寡婦,長得又美人也賢慧,說不定你看中人家了。”

  薛庭儴被招兒說得非常無語,忍不住道:“你這看得到底都是些什麼大戲,怎麼什麼都演,我不記得聽你說你愛看戲,在哪兒看得大戲?”

  “還不是那些草台戲班子,在集上或者村子裡演的那種大戲,我小時候可是經常看的。”

  這種大戲薛庭儴知道,都是些在城裡混不下去的,只能四處搭台唱戲討生活的野班子。人少,扮相也簡陋,且十分粗俗,都是演一些惡霸欺壓良家婦女,官老爺棒打鴛鴦強佔民女,或是一些貼近鄉下生活的苦情戲。

  開頭和過程必然是淒苦的,但結局必定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薛庭儴很小的時候就不愛看這種戲,可架不住廣大的底層老百姓喜歡。尤其是鄉下人,男女老少都愛看,知道哪兒有唱大戲的了,能成群結隊走十裡路去看。

  “你是大戲看多了!”薛庭儴恨恨地拍了她屁股一下,招兒忙去掐他手,還說這是在店裡,可不是在家裡,不准亂來。

  說著,薛庭儴又問招兒是不是吃醋了,招兒自是不承認。

  兩人你來我往一番,這話題自然歪到了天邊去。等這茬鬧完,一看外面天色,兩人趕忙收拾著將店門關了,而招兒的猜疑還沒冒起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倒是薛庭儴沒事找苦吃,晚上歇下後又問起這茬,還問招兒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討了小老婆,她會怎麼辦。

  招兒很爽快地答:“這還不簡單,我把弘兒帶著,咱娘倆過自己的日子去。至於你,就好好的抱著你的小老婆美去。”

  “想都別想。”沒事找虐的薛大狀元,只能氣呼呼地將大老婆壓在身下,才能平息自己內心深處的羞惱。

  *

  且不提這茬,吳宛瓊休了一日後,第二天就來上工了。

  招兒待她如同以往,可之前的事還是存在,便不免留意起對方來。

  女人總是善於給自己找假想敵,招兒拿自己和吳宛瓊比著,比過來比過去,發現自己除了會掙錢這一點,好像真的什麼都不如人家。

  為此,平時從來疏於打扮自己的招兒,終於開始正視起這件事情。

  可惜也就是三天的興頭,很快她就把這事扔在腦後不管了。

  這日,招兒拿著一把瓜子吃著,一面和吳宛瓊說閒話。

  正好就說起之前薛庭儴給她講的,翰林院流傳的那件事。

  “你說說這事,稀不稀奇?也是咱們生得不夠富貴,若是咱身份夠,也能像那個吳家姑娘一般,天下的男子隨便挑。”

  她並沒有發現吳宛瓊有些怪異的臉色,很沒眼色地繼續道:“幸虧那吳姑娘看中的不是弘兒他爹,不然我指定要跟他鬧。”

  “那若是吳家姑娘看中了弘兒他爹呢?招兒,你會咋辦?”

  招兒失笑地看著她:“宛瓊,你該不會當真吧,我就是說著玩。那吳家姑娘多麼金貴的閣老姑娘,能看中咱弘兒爹?弘兒他爹雖是年歲不大,可都是孩子他爹了,還有媳婦,吳家姑娘除非是腦袋被門給夾了,才會看中弘兒他爹。”

  “凡事總有個萬一。”

  招兒眨了眨眼:“萬一吳家姑娘腦袋被門夾了?”

  吳宛瓊深吸了一口氣,強笑道:“萬一若是看中了。”

  “那她就是不要臉。”

  “啊!”吳宛瓊沒防備招兒會罵人。

  見她這大驚失色樣,招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事要是擱在咱們鄉下,就是不要臉。凡是個人知道都得呸她一口,罵她一句不要臉,搶別人的男人,臉上多有光!”

  吳宛瓊有些坐不住了,匆匆站起來,對招兒說道:“招兒,你先看一會兒店,我去一趟恭房。”

  “你去。”

  等吳宛瓊身影掩在門後,招兒眼中才閃過一抹若有所思。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44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吳宛瓊滿心煩躁地從恭房裡走出來, 耳邊還迴響著那句不要臉。

  她一直知道招兒就是個鄉下人, 可平日裡見她言談舉止,也瞧不出來有什麼粗鄙的地方,今日一看, 還真是鄉下人。

  她有些心事重重地往前走去, 因為也沒看路,以至於撞到人才反應過來。

  “啊!”

  她被人攙住了, 抬頭才發此人竟是胡三。

  吳宛瓊平時一直不敢直視胡三的臉, 通常都是能躲就躲,此番迎面撞上,那種突來的驚嚇, 差點讓她心臟驟停。

  招兒在前面聽見後面傳來一聲慘叫,下意識就跑了過來, 才發現竟是這種情況。

  “宛瓊, 你沒事吧?胡三沒有什麼惡意的,他就是、就是……”

  “招兒,我沒事。”吳宛瓊匆忙道:“也是我不好, 走路沒看路, 才不小心撞到了胡三。”

  胡三也沒說話,鬆開扶著吳宛瓊的手,一瘸一拐地走了。

  招兒覺得鬧得有些尷尬, 胡三雖是人醜了些, 但為人勤快, 平常話也不多。這宛瓊也是, 又不是沒見過,至於鬧成這樣。

  不過這話她也不好直言,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驀地響起:“這是怎麼了?”

  卻是薛庭儴從外面回來。

  “沒什麼,就是宛瓊不小心撞到了胡三,好像……”

  吳宛瓊打斷了她的話:“招兒,我沒事,我先回店裡了。”說完,她就急急忙忙走了。

  招兒這才將事情說了一下,薛庭儴看了看不遠處的胡三,又去看吳宛瓊,不知怎麼,眼神饒有興致起來。

  卻只是一閃即逝,很快就掩過了。

  “你去跟胡三說一聲,讓他別往心裡去。宛瓊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膽子小了些,我去看看她。”招兒說道。

  薛庭儴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等招兒走後,他才去了正低頭在廚房前劈柴的胡三身邊。

  “招兒讓我跟你說,別放在心裡,女人家膽子都小。”

  胡三含糊不清地唔了聲,手下動作也沒停。

  他劈柴的手藝很不錯,每根都是一般粗細,尋常人可劈不出這種柴。薛庭儴瞄了一眼,也沒說話,正打算離開,胡三突然說話了。

  “那女子不是個什麼好人,平時總是有意無意地套女東家的話。”

  薛庭儴來了興致,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胡三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方道:“小的聽來的,小少爺也會說,只是小少爺人還小,不懂。”

  薛庭儴點點頭:“既然你告訴我一件事,我也告訴你一件,此女是吳家的人。”

  就聽得哐的一聲,胡三手裡的斧頭掉落在地上。

  尋常胡三從不直面對人,總是有意無意地半低著頭,此時大抵是真的十分驚訝,竟是將整個臉暴露在空氣下。

  認真說,胡三其實長得不差,輪廓較為粗獷,深目高鼻,一看就是個硬漢子。可惜卻被一道從左眼角到下巴,約有七寸長短的疤,毀了整張臉。

  這道疤痕差一點就傷到了他的左眼,讓人觸目驚心。而本來一張端正硬朗的臉龐,也形如夜叉。

  “你知道什麼?”

  薛庭儴的腳步頓了一下,背著身:“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你為何會提到吳家?”

  “吳家與我有怨。我這麼說,也是想告訴你,我一直盯著呢。”薛庭儴聲音裡帶著笑意,說完這句話,他便進屋去了。

  留下胡三看著那道門,臉色變幻莫測。

  這時,門裡傳來一個悠揚的聲音:“弘兒在隔壁大妮兒家,你去將他帶回來。這臭小子,爹回來了,也不知道回來。”

  半晌,胡三才動了,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不多時,等他帶著弘兒回來,屋裡卻沒有薛庭儴。

  胡三關了大門,跟在跑得飛快的弘兒後面走,越過那個小花園,就到了鋪子地後門。

  弘兒已經鑽進去了,胡三在後門處站定,就聽見男東家沒個正形兒正和女東家調笑,胡三不用看,就知曉那姓吳的女人臉色肯定不好看。

  胡三走南闖北多年,見多了這種女人。

  這種人可憐又可悲,總是覬覦別人的東西。當然這是胡三之前的想法,今日卻因為薛庭儴的一句話,他改變了想法,忍不住去猜測此女來到薛家的目的。

  晚上,招兒帶著弘兒去洗澡了,薛庭儴正在書房裡看書。

  八月的天,還帶著秋燥,而今日格外顯得悶熱,所以書房的窗扇是大敞著的,微微的涼風從外面拂進來,平添一絲涼爽之意。

  胡三默默地走進來,睜著一隻可怖的眼睛,看著薛庭儴。

  “我該相信你嗎?”

  “你可千萬別相信我,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書案後的薛庭儴,只穿了一身文士袍,卻是衣襟大敞,看起來頗為放蕩不羈。說白了,就是被熱的。

  “那我還能相信誰?”這大抵是打從來到薛家,就一直沉默如金的胡三,第一次露出這般迷茫之態。

  “你還是相信你自己吧。”

  “東家,我有些事想跟你說。”

  就在這時,只聽得外面轟隆一聲雷響,緊接著昏暗的天際劃過幾道閃電,大雨毫無預兆自天上傾盆而下。

  雨聲雷聲中,傳來招兒的喚聲,薛庭儴站起來道:“好了,你還是等會兒再說吧。”

  *

  一夜的大雨磅礴,讓天頓時冷下來了。

  早上起來,天陰沉沉的,吳宛瓊緊裹著披風,鶯歌扶著她,兩人匆匆往外面行去。

  剛出院子,迎面撞上幾個人,為首的正是一臉陰沉的吳閣老,安伯面色有些猶豫地站在吳閣老身後。

  吳宛瓊心裡一緊,臉色當場就白了。

  吳閣老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又給女兒下了禁足令,方離開吳宛瓊所住的院子。

  回到書房後,他心中怒氣還是未消,眼中帶著火光看著安伯。

  “這種事你就敢幫她瞞著我?”

  安伯苦笑:“老爺息怒,姑娘自打從何家回來後,便一直悶悶不樂。好不容易她願意出門走走了,老奴也不好攔著。再說了有阿五跟著,又有咱們吳家的名頭在外,姑娘也不能發生什麼事,所以老奴才會有所疏忽,誰曾想竟會發生這種事。”

  其實本來安伯是沒打算說的,可那次吳宛瓊答應他後,卻依舊我行我素。安伯又與她說了一回,她都是嘴裡答應著,私下該怎樣還是怎樣,安伯這才忍不住稟了吳閣老。

  “這丫頭被鬼迷了魂,堂堂的大小姐竟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鋪子裡做工,而那鋪子竟是薛家的。簡直是可笑,可笑至極!”

  吳閣老氣得來回踱步,哪裡還能見著平日裡滿身威嚴的閣老風範。

  “老爺,姑娘也是……”

  吳閣老大掌一揮,斥道:“你也別替她解釋,這丫頭就是被我慣的,慣得她越來越膽大,竟幹出如此醜事,我說她為何對那婚事總是推三阻四,原來全應在這處。”

  安伯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吳閣老終於氣消了些,在書案後坐下,才道:“老爺,其實姑娘眼光還是不錯的。”

  “眼光不錯?”

  “老爺您想想,自打開科取士以來,攏共也就出了兩個六元及第,這薛庭儴算是千百年來第二個,還是以不足二十之齡。人才是有的,智才也不差。一個寒門小子,單槍匹馬就能挑動得整個京城風聲鶴唳,拉下了多少朝廷大員,關鍵是他至今還能安然無恙。光是這份謀略,便不容小覷。”

  安伯頓了下,見吳閣老在聽後,才又道:“老奴這絕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過是在想,既然姑娘喜歡,而此子身後又沒有其他人,不恰恰就是最合適的人選。那陶邑同與之相比,卻是連提鞋都不配,也不怪乎姑娘會不喜歡。

  “當然,也是老奴有私心,實在是心疼姑娘。上一門親事姑娘就不怎麼情願,終於嫁過去了,可惜那何姑爺實在太沒有福氣,鬧得姑娘鬱鬱寡歡了這麼久。老奴雖是個奴才,可也是看著姑娘長大,實在是於心不忍。”

  安伯一個奴才都會於心不忍,吳閣老就這麼一個獨女,又怎麼不心疼。只是知道不忍也不行,必須得忍。可當他聽到這麼一番話,也不禁有些沉默了。

  “這小子背後怎麼沒人,不是還有那北麓書院。”半晌,吳閣老才道。

  “老爺,經過之前那一遭,恐怕靠山稱不上,不結仇都是好的。”

  這倒是真的,換誰能不恨,師門也就罷,老師也是袖手旁觀,而對他自己,卻是一個不慎就九死一生。

  “他即是連北麓都給恨上了,能不恨吳家?”

  安伯淡然一笑道:“可做這事的卻不是閣老,而是二老爺父子倆,甚至連老爺您差點都被連累了。”

  這也是實情。

  “再說了,那時初生牛犢不怕虎,如今入了這渾水之中,遭了冷遇那麼久,想必此時他已經明白權利的可貴之處。”

  若是再給那薛庭儴一次選擇的機會,他肯定不會選擇得罪吳閣老。上位者就是有這種淩駕的優勢,根本不用說什麼做什麼,下面的人就比想像中更有眼色。

  “且老爺之前不就一直在說著,要不要提拔提拔這姓薛的小子,一來是做給天下人看,二來也是向陛下示好——”剩下的話,安伯並沒有說完,可吳閣老怎麼可能不明白。

  似乎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

  吳閣老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有些感歎道:“吳安,我當初真後悔,不該因為捨不得你,將你留在身邊。若你也能去考個功名,有你在朝中相幫,我又何須如此疲累。”

  安伯面上帶著謙卑的笑,道:“老爺,別說你捨不得吳安,吳安也捨不得您。老奴也許在小事上,還能插得一二言語,對於大事,老奴卻是力所不及。”

  吳閣老點點頭,又揮了揮手:“你下去吧,此事不急,我自有斟酌。”

  “是,老爺。”

  安伯慢慢地退了出去,思緒卻是不禁飄得很遠。

  當年他作為吳家大公子的書童,也有讀書的機會,他甚至讀得並不差。

  安伯知道吳閣老方才的感歎之言,其實就是一時感歎之言。越是聰明的人,他越是不會放離身邊,因為吳閣老就是這樣一個氣量狹小之人,又怎麼會允許身邊的下人比自己更聰明。

  可惜——

  可惜當年他太年小,不懂的遮掩鋒芒,等他明白過來時,已經晚了。

  他走不掉了,永遠都走不掉。

  *

  人的際遇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

  讓薛庭儴想起一句唱詞,一句在他那夢裡出現過的唱詞——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此時薛庭儴帶著這種詭異的心態,聽著孟浩昌繪聲繪色給自己講著,庶常館中那陶邑同如今是多麼的失魂落魄,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這些。

  原來之前的一切,都是陶邑同誤解了。

  陶邑同本是帶著迫不及待的心情,迎接幸運時刻的到來,可是一等不至,二等不來,便忍不住去問了之前與他提這事的人。

  誰曾想對方倒是將他斥了一頓,說他癩□□想吃天鵝肉,吳閣老的獨女是他能想的?!

  陶邑同受不住打擊,當即病倒了,這事自然遮掩不住,就傳了出來。

  好不容易等他病癒,回到翰林院,境遇從天到地,當時有多少人捧他,如今就有多少人笑話他。

  薛庭儴不想承認,他其實也在其列。

  誰叫那小子還太淺,也不會做人,還沒怎麼著,鼻孔恨不得就對上了天。

  *

  八月的天,一天比一天涼。

  褪下了夏衫,換上了秋衫。

  而與此同時還發生了一件事,吳宛瓊竟是消失不見了。

  之所以會這麼說,也是因為突然一天她就沒來王記花坊了,招兒還以為她莫是有什麼事,來不及過來說一聲,可第二天還是沒來,招兒就急了。

  招兒手中是有吳宛瓊家地址的,是在西城。她便讓胡三駕車送她去了一趟,哪知到了地方,有這麼個地方,卻並沒有這個人。

  這下招兒可懵了。

  “我早就與你說,讓你凡事小心為上,我在朝中本就有不少對頭,你在京裡得對頭也不少,找夥計是找夥計,必須當是確認放心之人方可用。如今你看看,這是沒出什麼事,若是那吳宛瓊將咱們弘兒給拐走了,你是時怎麼辦?”

  這話說得招兒一身冷汗,她自然也想起吳宛瓊可是最喜歡弘兒的,而平時她也沒少領著弘兒在四處玩耍,若真是對方動了什麼歪心思將弘兒拐走。招兒想,自己的天肯定要塌。

  尋常薛庭儴說招兒,她總能有話說,唯獨這次她什麼也說不了。

  第二日,她就發了狠氣,去人市買人。

  只撿著那些十歲左右大的小丫頭買,哪怕這些丫頭是人市里最貴的,她也咬牙買了好幾個。

  對此,薛庭儴是表示贊同的。

  說一千道一萬,什麼都不如身契捏在手裡最放心,他還對招兒說,她的生意只會越做越大,人手的問題不能總拖著不解決,如今是該想想了。

  他還替招兒拿出了一套法子,讓招兒從那些災民中挑一些聰明伶俐的男孩,最好是能買一些男孩回來。歲數太小的不要,只要那種十一二歲,教他們認識一些粗淺的字,並學會打算盤,扭頭就能拿來當夥計用了。

  出眾者可重點培養,若干年後這些人就是招兒手下的大小管事,甚至是掌櫃帳房。

  為了這事,招兒最近可是忙得不輕。

  而就在這個時候,薛庭儴也面臨了人生的一次轉折。

  上面下了任令,命他兼任內閣制敕房中書舍人,近日就去內閣報導。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45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這選用的調令是從內閣中發下的。

  雖朝廷選用官員, 歷來遵循文從吏部, 武從兵部的規矩,可內閣制誥兩房卻不在其列。皆因內閣設兩房中書舍人,本就是為了協助諸位閣老大人處理政務, 且位卑言小不受重視。

  只是這種不受重視, 隨著內閣在朝堂之上所佔據的分量越來越重,這些在閣老身邊扮演著書辦角色的中書舍人, 才漸漸顯眼起來。

  說白了, 不離一個‘近’字。

  因為近閣臣近皇帝,所以雖位卑,但言重。

  而內閣是什麼地方?每天從內閣發出的文告詔諭, 以及從下面各處遞上來的奏摺數不勝數。發生了什麼事,有個什麼風向, 都是內閣裡的人最先知道, 所以這些中書舍人們地位格外崇高,走到哪兒都是人們巴結地物件。

  甚至各處低階官員以及新科進士們,無不競相爭搶, 卻是不可得。

  制誥兩房額定二十名中書舍人, 哪一個不是背景深厚,抑或是本身就是閣老自己的班底,非不一般人做不得。

  “在這裡先給薛修撰賀喜了。”

  “謝過何中書。”薛庭儴拱手作揖道。

  何遊一手扶著他的臂膀, 一手將調令塞進他的手裡:“可萬萬不當如此, 這件事中堂大人可一直惦著, 日後薛修撰若是發達了, 還望不要忘了提攜一二。”

  說罷,他也未久留,笑著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走了。

  待他離去後,國史館的人都湧了上來,紛紛跟薛庭儴道喜,甚至還有庶常館的人在外面探頭探腦的。

  “萬萬沒想到薛修撰竟有如此造化。”孟浩昌說道,羡慕之意流於言表。

  “若是可以,我其實挺想和孟編修換換的。”薛庭儴苦笑著說。

  可惜卻沒有人相信他這種說詞,只當他是做個樣子,故意如此。盧申明平日裡極少與兩人說話,此時又是羡慕又是眼紅得站在一旁,忍不住說道:“謙虛乃是人之常情,若是謙虛太過,就有些過猶不及了。”

  這話太過陰陽怪氣,薛庭儴卻懶得與他爭辯,只是歎了一口,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關於薛修撰要調任內閣的事,就在翰林院的裡傳開了。

  甚至是吳閣老提攜的,也傳開了。

  何游乃是吳閣老身邊的人,調令是何遊拿過來的,方才何遊又是那邊模樣,不是吳閣老還能是誰。

  此事引來紛紛熱議,自然也傳進了陶邑同的耳裡。

  實在是他不想知道也難,事情發生後,便有人主動告知了他。

  陶邑同想起那日翰林院門前偶遇,又想起自己當日做出的事,心中嫉妒難忍,忍不住冷笑一聲道:“說不定是有人暗中行那攀附之事,只是不為外人知曉罷了。”

  這話說得就要讓人猜疑了,尤其又是從陶邑同口中說出。

  想起此人的遭遇,再想起這薛庭儴本是得罪了吳閣老,才屢遭冷遇。忽然一夕之間從地到天,又是吳閣老提攜的,難道真是大家所想的那樣?

  不過這一次,可沒有人敢當面議論。

  哪怕不是忌憚吳閣老,就是那薛庭儴,眼見人家入了內閣當值,誰也不願意得罪這樣的人物。所以俱是對視一眼,訕笑幾聲說了幾句別的話,就各自散去了。

  且不提這裡,薛庭儴回到家,將此事告知招兒。

  不過並未告知她其間種種關節,招兒還當是男人升了官,頗為高興。親自下廚做了桌好的,以示慶賀。

  匆匆兩日過去,薛庭儴將翰林院雜事一併交付清楚,便至內閣大堂赴職。

  內閣大堂就在南城根下,進了宮門,再過西側協和門就到了。

  大門朝南向,入了大門,迎面就是面闊三間的大堂,並東西耳房各三間,皆為硬山頂式,覆黃琉璃瓦。

  從外表看去,這裡與紫禁城裡一貫巍峨聳立的宮殿相比,著實有些不起眼。可這裡就是整個大昌的政治中心,內閣大堂。也是這裡,掌控著朝堂之上的風雲變化,而歷朝歷代的閣臣們,就是在此與帝王們進行種種拉鋸戰。

  站在內閣大堂前,薛庭儴有些唏噓感。

  明明應該是沒有來過的,可這裡的一磚一石,他都似乎十分熟悉。還有這裡的味道,那種久違的味道。

  “薛修撰來了?”何遊從裡面迎了出來,似乎非常親近的模樣:“此時早朝未罷,所以閣老還未回來,我先領你進去。”

  整個內閣大堂分為幾個部分,居中的大堂自是不必說,乃是閣老們的值房,左右兩側的耳房則是制敕房和誥敕房。其後還有內閣大庫等等,就不細述。

  雖是閣老們都不在,但兩房中書俱是早就到了,各自忙著手邊的事。薛庭儴的到來並未引來他們側目,何遊引著他一一去拜會過,有的是點點頭就罷,還有的則是起身寒暄一二。

  明眼可見,能起身與薛庭儴寒暄的,大抵都是吳閣老在內閣之中的班底,明顯是拿薛庭儴當做自己人看待。

  自己人?

  之後,何游離開回了制敕房,留下薛庭儴在誥敕房。他來到自己被分配的一張書案前坐下,心中頗有幾分不是滋味。

  雖然如今他還沒弄清楚吳閣老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但不得不說吳閣老這一出,讓他頗為難受。

  難受其一在於不知其目的,難受之二在於這樣明顯違背了他之前的想法。

  這些日子薛庭儴雖是一直坐著冷板凳,但他心中卻並不焦急,嘉成帝遲早會用他,就看早晚。為官者,若是連這點耐心都無,還是不要做官的好。

  可如今吳閣老弄得這一出,嘉成帝知道後會如何想?會不會以為他耐不住寂寞,和吳閣老眉來眼去?

  好一個自己人,明擺著在釜底抽他的薪。

  想著這些的同時,薛庭儴不免想起一直沒見動靜的嘉成帝,難道說嘉成帝忘了他?

  *

  事實上,嘉成帝還真是把薛庭儴給忘了。

  之前他倒是想著,哪日命人將這小子叫來,問他一些話。誰曾想朝廷連番出事,先是舞弊大案,再是吳閣老不省心,與眾大臣纏磨多日。好不容易空閒下來,河南一地又鬧了水災。

  賑災是老話題,戶部沒錢也是老話題,追究河道與當地官員,還是老話題。這一攤子事要挨個辦,挨個問,都堆積起來,嘉成帝還真記不起薛庭儴是誰。

  等再聽到這個名字時,卻是薛庭儴被吳閣老弄進了內閣。

  嘉成帝心裡的那個氣啊,又是氣,又是恨鐵不成鋼。

  氣是對吳閣老,恨鐵不成鋼是對薛庭儴。

  “陛下息怒,說不定事情不如表現的這樣。”鄭安成在一旁勸道。

  “不是這樣,是哪樣?”嘉成帝陣陣冷笑:“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這老匹夫還不忘對天下人做名聲。還有那小子,一刻都賴不住?不成大器!”

  嘉成帝只差明說,薛庭儴不該去抱吳閣老大腿,而是應該來抱他這根龍大腿才是。足以見得,他對薛庭儴還是挺看重的。

  其實想想,可不是!六元及第,才不過二十之年,有勇有謀,堪是個人才。

  “吳閣老乃是閣老之尊,內閣有隨意從六部各司調動五品以下的官員,充盈內閣兩房缺失的權利。如果是吳閣老下了調令,恐怕薛狀元也不敢抗命。當然,這是老奴一己之見,還望陛下明鑒。”

  嘉成帝看了鄭安成一眼,才哼了哼,道:“命人看著那邊。”

  “是。”

  *

  另一頭,幾位閣老從早朝回來後,薛庭儴就一一來拜見過了。

  這是規矩。

  最先拜見的自然是吳閣老。

  這並不是薛庭儴和吳閣老第一次見面,卻是第一次這種直面相對。

  在這一刻,夢裡和現實有著甚是詭異的重合,看著對面那張端著笑的老臉,薛庭儴目光暗了暗,大禮拜下。

  吳閣老親自起身,將他扶了起來:“薛修撰實在太見外了,老夫還未曾對你道一聲謝。”

  薛庭儴順時隨俗擺出不解的姿態,吳閣老歎了一口,滿臉唏噓道:“當日屈了你的人,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兒。”

  這時,馮成寶走出來道:“次輔大人還在為此事煩愁?雖是自家子孫不成器,到底此事實非出自您的授予,您也是事後才知曉。為了這事,您大病一場,連番上書請罪,只差乞骸骨回鄉養老,還是陛下再三挽留,您才繼續留在朝中。”

  頓了下,他側首看向薛庭儴,道:“次輔大人心懷愧疚,一直念叨著這事屈了你。可你也知曉人難免偏私,而適逢當時情況,次輔牽一髮而動全身,才會默認不言。幸虧陛下明察秋毫,乙酉科會試重考,才還你冤屈為你昭雪。

  “你六元及第,金榜題名,當是實至名歸,而次輔大人一直想著要補償於你。這內閣兩房中書,是什麼位置,不用明言你也知曉。有了次輔大人的提攜,你好生學著辦事,日後高官厚祿不在話下。”

  這又是感歎又是唏噓,又有人專門道破玄機,讓薛庭儴看得是連連乍舌。堂堂兩位閣老大人在他面前演了這麼一出,他真是何德何能。

  也就說,戲臺子已搭好,你唱還是不唱?

  當然要唱,不唱怎麼知道這些人葫蘆裡賣什麼藥!

  薛庭儴年輕的臉上閃過震驚、詫異等等顏色,精彩得像是萬花筒。終於,一切都歸於受寵若驚,他低頭又是一拜:“學生實在慚愧。”

  馮成寶笑道:“當日我與次輔大人等人監考,也都算得上是你老師,這聲學生倒是當得受的。您說是不是,次輔大人?”

  吳閣老面露微笑地點點頭,對薛庭儴道:“至於老夫之前所言的謝,若不是你當日之行舉,也許老夫泥足深陷,尚且不自知。”

  薛庭儴露出不解之態,吳閣老也並未對他解釋,只是道:“你以後便知道了。”

  似乎兩全其美了,不光吳閣老的行徑有了解釋,連薛庭儴都為他披上了一層赤子之心立了大功的光環。

  這種情況下,自然相談甚歡,吳閣老還考問了薛庭儴的學問,教導他學海無涯,要活到老學到老。

  而外面,因為次輔值房裡傳來的笑語聲聲,讓整個內閣大堂的氣氛都詭異了起來。

  其他閣老們且不提,制敕和誥敕兩房的那些中書舍人們,無不明白了一件事情,近期這薛庭儴想必將是內閣大堂裡勢頭最旺的大紅人。
milayo 發表於 2018-5-31 10:46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制敕房因為緊挨著吳閣老的值房, 所以裡面有什麼動靜, 這裡聽得格外清晰。

  聽見裡面傳來一陣渾厚的笑聲,幾個中書舍人面面相覷一番,馮青站了起來, 來到何遊的身邊。

  “小弟見何兄待此子格外親近, 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見何遊目露詢問之色,馮青才道:“何兄可是次輔大人身邊第一人, 如今來了這個小子, 瞅這勢頭恐怕日後何兄在他面前,還要退一射之地。”

  明知道這馮青是個小人,也明知道他這話有挑唆之意, 可何遊心裡還是有幾分不舒服。

  不過這種不舒服定然不會顯露,也因此他只是笑了笑, 道:“各憑本事罷了。”

  “自然是各憑本事, 誰不知曉何兄在制敕房時間最久,也最得次輔大人信賴。可此一時非彼一時,真本事架不住小人的趨炎附勢, 這小子能哄得閣老如此愉悅, 定然是有其本事的。小弟覺得何兄還是要多多上心,也免得多年的羅漢好不容易快修成了佛,卻被人攔路截了胡。”

  何游若不是知曉馮青不可能也不敢當面譏諷自己, 還真以為對方是故意諷刺他。

  這制敕和誥敕兩房的中書舍人之位, 世人無不競相爭之。不光因為乃是近臣, 又處在關鍵位置, 地位格外崇高,也是因為此乃鍍金之地。

  內閣因為在朝中地位超然,與六部各司少不了有些來往,而這些負責跑腿的中書舍人就在這一來一去之間,便能結識許多高官。無不是六部各司重要官員,這對以後將來離開內閣,都是必不可少的資源。

  眾觀各朝各代,中書舍人最後入直文淵閣的,並不在少數。而從內閣之中放出去的中書舍人,最低也是從五品官做起,且都是處在關鍵位置。

  當然前提是,能放出去,有人抬舉。

  這也是這些中書舍人為何會各靠山頭的主要原因,有著閣老抬舉,幹什麼都事半功倍。

  何遊在內閣中待了六年,時間最長,資歷最老。這些年來見了無數同僚離開內閣後,或是入了六部做要官,或是成為鎮守一方的大吏,而自己依舊是個七品的中書舍人。

  走出去,倒是人人追捧,可在這位置上處久了,誰願意永遠當個跑腿打雜的,不想當家做主人。

  急,自然是急的,可閣老也說了,首輔未退,大事未成,如今內閣裡離不了他,還許諾以後定不會虧待自己。

  就靠著這些,何遊堅持了六年,至今看不到頭。

  難道這一個也要越過自己?

  “多謝馮中書的關心了,盡其心做其事,多想無益。”何遊淡淡一笑道。

  馮青瞄了他一眼,見對方露出不想再多言的模樣,訕訕地笑了一聲:“我只是替何兄不值,當我多言了。”

  說罷,他便匆匆走了,留下何遊目光翻騰了許久。

  *

  薛庭儴之後又拜訪了楊崇華等人。

  這些閣老們俱是待他不鹹不淡,明顯不願深交。

  唯獨少了一人就是徐首輔。

  徐首輔實在太老邁了,如今並不是每天都來內閣,甚至是上朝都不一定每日都去。只是陛下給了如此榮寵,旁人自然也說不了什麼。

  薛庭儴在內閣的日子,就這麼開始了。

  內閣之中每天的瑣碎事特別多,閣老們發下一句話,或者有什麼事需要和六部各司交涉,這些自然不可能是閣老們出面,只能是兩房中書舍人。

  薛庭儴每天就是起草各種文告詔諭,或是奔赴各部轉送奏章、文書。每天天不亮進宮,天黑了才能回來,回來後吃過飯就是倒頭大睡,實在是被累得不輕。

  關鍵這種累是推脫不掉的,也沒人願意推脫。

  讓你跑是看重你,若是就讓你蹲在兩房中做些書寫之類的活計,幾個月見不到外人,那才是要抹著眼淚哭呢。還做什麼中書舍人,直接換個地方做官吧,翰林院倒是清閒,沒見著那些翰林們打破了頭都想出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轉眼間就入了九月。

  進入九月,天就涼了下來,可內閣中不見清閒,反倒越發忙碌。

  九月乃是收穫的季節,這個時候各地就該往京城繳送今年稅銀稅糧了,如今戶部窮得叮噹響,就等著這茬來填補國庫。

  內閣忙,六部各司也忙,整個九月就是在一片忙碌之中度過,終於到了十月下旬,總算一切停當,也是該歇一歇的時候了,可這個時候也是每年戶部盤點的時候。

  盤點什麼?

  自然是盤點今年一年朝廷的各項收支,盈餘和虧空。

  每到這個時候,戶部上下都要忙得連軸轉。不光是戶部,這個時候也是內閣裡最愛打架的時候。

  諸位閣老都兼著各部長官,哪一部若是虧空多了,這些都要議。大議小議天天議,上面的人議,下面的人就是各處跑。

  薛庭儴外穿深青色的官服,裡面還穿了件夾棉的薄襖,他剛從工部回來,這一路上不能坐車騎馬,全憑兩條腿,一趟跑下來,渾身熱氣騰騰,額頭上也冒了薄汗。

  他掀簾從外面走進來,帶進一陣冷風。

  如今他身邊也有一二附庸之人,一見他回來了,便有人主動湊上前搭話,還有人泡了茶與他端來。

  薛庭儴坐在椅子上,接過茶就是一通牛飲,方道:“這鬼天氣,冷得嚇死人,卻又躁得慌。一通跑下來,嗓子幹得直冒煙,也是出了奇。”

  “莫是薛中書昨晚吃了什麼大補之物,才會虛不受補?”同是誥赦房中書舍人的程維,笑著打趣。

  “去你的,我吃什麼大補之物,我怎麼不知道。”薛庭儴笑駡。

  “還別說,往年這時候也該下雪了,可今年倒是只見冷不見雪。”一旁的蔡廣插言。

  這時,邵厚明從外面走進來,低聲道:“幾位閣老又吵起來了。”

  聞言,幾人面面相覷一番,對了個無奈的眼神。

  蔡廣問道:“這次又是吵什麼?”

  “兵部今年核算的比去年超出了一百萬兩銀子,戶部那邊不給蓋章簽字,馮閣老便跟楊閣老鬧上了。鬧得徐首輔和吳閣老都出來說話,馮閣老便攀扯為何工部超出的給簽,兵部卻不給簽,是不是見人下菜碟。”

  這樣的事,最近這些日子屢見不鮮。

  朝廷沒錢,戶部自然也沒錢。往年各處用度沒個限度,都是各部各司缺了銀子,就去戶部支。等到了真正要用銀子的時候,戶部急得抓瞎,其他幾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大抵楊崇華也是煩了,前幾年便奏請嘉成帝換了章程。

  戶部年終盤點核算收支,各部也把明年的用度給事先報上來,明細數額交給戶部核算。能通過,戶部就給蓋章簽字,不能通過,打回去重做。

  到了次年,若是各部再有超支,自己負責,戶部一概不管。

  這種一刀切的辦法很顯然不行,畢竟凡事哪能算得這麼精確。可嘉成帝同意了,各部各司也沒辦法。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不,每到年底核算的時候,大家都是往多裡報,能多報就多報,不能多報,也要多報些。

  若是一個兩個也就罷,可個個都這樣,每年都要上演一齣扯皮大戲。扯來扯去扯到最後,都是幾個閣老出面共同處理,更甚是鬧到嘉成帝面前去。

  不過戶部甩鍋的目的是做到了,從自己承擔,變成大家一起出來商量解決。這大抵就是楊崇華本身的目的。

  “照這麼下去,估計又要廷議了。”程維說道。

  其他幾人雖是沒點頭,但心裡俱是這般想著。

  果然隨著馮成寶摔門而出,不出所料是去找嘉成帝,到了下午,乾清宮那邊便傳來口諭,明日廷議。

  *

  每次廷議,內閣便要派一名中書舍人侍班。

  往年都是何遊充之,如今薛庭儴是諸位閣老面前的大紅人,自然舍他其誰。

  離廷議還有半個時辰的時候,以徐首輔為首,諸位閣老便離開了內閣大堂,往乾清宮行去。

  陪侍在身側的,是薛庭儴。

  薛庭儴自然看出何遊的臉色不好,可吳閣老願意給他面子,徐首輔歷來不管事,可不就是他了。

  到了乾清宮,便有內侍領著眾人進去了。

  在乾清宮東配殿中,二十多張條案在下麵分了兩排,一字排開。每張條案後都放有一張椅子,陪在最末處也有一張條案,卻是比那些條案要窄了許多,也矮了許多,乃是負責記錄的中書舍人之座。

  上首正中乃是龍案龍椅,是嘉成帝的位置。

  隨著時間過去,一位位身穿朱色官袍的大員們,從門外走進來,一一列坐。他們互相寒暄客套著,一直到有內侍來到殿中,高呼一聲陛下駕到,這些聲音才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恭敬地目視著從側門步入的嘉成帝。

  不光是嘉成帝一人,還有陪侍在側的鄭安成及林邈。林邈也是作為侍奉在側的中書舍人出現。

  嘉成帝來到龍案後坐下,環視下方的諸位大臣,才道:“都坐下吧,你們中不少人都上了年紀,這一議還不知何時能結束,都坐下來說話。”

  “叩謝我皇聖恩,陛下仁慈。”

  照例是一番歌功頌德後,諸位大臣們紛紛坐了下來。薛庭儴也坐了下來,坐在他的專座上。

  不得不說這條案太矮,椅子也太硬,這高不高低不低矮了人半頭,就好像是閹割了的馬,坐起來著實有些不太舒服。

  不過薛庭儴卻不為所動,面色如常地將紙墨攤開,靜候上面開始。

  “開始吧。”上首處,嘉成帝道。

  徐首輔作為首輔,廷議自然是他來主持,他看了看各位同僚們,咳了一聲後,道:“每年各部各司都要因為銀兩這事打架,甚至還鬧到陛下面前,此乃我等做臣子的無能。多說無益,還是按照慣例,大家把各部各司的實際用度報上來,大家都來議一議,能批下的,戶部給行個方便,不能批下的,大家再議。左不過有陛下在此,也不用怕誰偏了誰,誰幫了誰。”

  之後,各部各司便一一將各自需要的用銀說了一遍,具體到哪一項什麼數額。

  戶部那邊都有記載,不合理的地方也都是事先挑出來了,聽到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戶部侍郎左侍郎彭俊毅便代戶部訴出不能批的原委。

  到了兵部的時候,此事本就是兵部尚書馮成寶鬧出來的,他格外義憤填膺,瞪著眼睛看著楊崇華,道:“諸位都知道今年金人不安分,屢次襲擊廣寧一帶,害得我大昌損兵折將。兵部推測明年金人肯定會大舉來犯,自是要提前做些準備,增加軍費開支乃是當務之急。”

  眾人都沒有說話,上面嘉成帝道:“國之軍務,確實關鍵。”

  楊崇華站起來道:“這一增加就是一百萬兩銀子,我大昌每年各項稅收,陛下及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戶部實在拿不出這筆錢。不是戶部刻意刁難,實在是與其現在答應,事後沒錢,不如提早說明,也好做其他準備。”

  “那怎麼工部說修河道,要增加一百萬兩,你戶部就有錢了?”馮成寶冷笑著道。

  “黃河改道貽害兩岸百姓,又遺毒運河部分河段。運河乃是我大昌命脈,南糧北調,邊關吃餉,北直隸一帶所需之物,乃至江南一帶絲綢茶葉輸出各地,都得經過運河。不修河道,不治運河,你馮大人坐在家中沒糧可吃的時候,你就知道工部這錢花得值不值了。”不用楊崇華開口,馬奇便說道。

  工部尚書馬奇素來沉默寡言,唯獨事關這種事的時候,他說話從來不讓人。刀刀紮心,把馮成寶氣得是面色又紅又青。

  不過馮成寶可不敢說,即使京城一大半的人都沒飯吃,他也不會少了飯吃,只能鬱在心中,又重提了一遍邊關軍情的重要。

  “此事先擱置,繼續往下議。”

  既然嘉成帝發了話,眾人自然只能暫且略過不提,先說其他部司的事情。

  一通議下來,能當時議出個子丑寅卯,都當場拿出了解決辦法。唯獨還有近三百萬兩的缺口,暫時沒辦法填補上。

  這其中有兵部的增加軍費,及工部治理河道所用,還有各司各部一些其他的零碎,看似無關緊要,卻都是必不可缺。

  三百萬兩,大昌朝每年各種賦稅加起來能有七八百萬兩,地方截取當地所需,剩下近六成全部上解至京,也不過只有四百萬兩不到。如今缺了這麼大的缺口,朝廷卻是拿不出錢來,刪減哪一項,在這些大臣們嘴裡都是動搖社稷根本。

  都得出,朝廷卻沒錢出,該怎麼辦?

  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本就天寒,殿中燒了炭,讓殿中溫暖似春,可現在卻讓人覺得悶得難受,心裡發慌。

  嘉成帝沒有說話,每到這個時候他都十分沉默,當然若是沒有那宛如蘊含著千斤力的目光,就更能讓人安適了。

  “怎麼都不說了?明太/祖定天下稅畝八百萬餘頃,征糧三千萬石,於是下旨‘永不起科’。這些糧食能換來多少銀子?鹽茶兩項每年稅收,又能換來多少銀子?我大昌與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為何到此年年稅征不上,即使征上來,也入不敷出。你們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來給朕算算這筆賬,為何就是入不敷出。”

  寂靜中,嘉成帝的聲音宛如炸雷似響起。

  誰也沒料到就在這次廷議上,他會如此一語切中要害,幾乎是將大昌如今面臨的本質問題,單刀直入地戳中了核心。

  坐在最下面的薛庭儴,小心地抬頭環視下了在場所有官員的臉色,又將目光投向龍椅上面目有些不清楚的嘉成帝。

  這是這位有著鐵血手腕的帝王,打算對大臣們宣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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