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首輔沈栗 作者:誠儀鯉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0-19 08:34: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8665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7

第一百八十章 死亡名單

  心急火燎的鄭宏工快馬加鞭趕到大同府,居然現情況看起來還不錯。別的不說,起碼百姓面上沒有憂色。

  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別忘了,大同府今年連翻天災人禍,這種情況下,按理說百姓對朝廷會相當不滿,之前不是還鬧過民亂嗎?但如今再看,即使北狄兵臨城下,即使還有相當多的流民還是皮包骨頭,但百姓們對這場戰爭還是抱著很樂觀的情緒。

  原本以為要接個爛攤子,結果得到意外之喜。

  “辛苦太子殿下和那大人了。”鄭宏工不由感歎道。

  那浩勒捋須笑道:“鄭將軍過獎了。”

  鄭宏工正色道:“非也,在下不打妄語。來時在下也聽說了三晉的一些情況。這一次三晉官員紛紛落馬,以致不少地方都缺失主官,而那大人仍能維持政事正常運轉,此誠非常人可以為之。”

  那浩勒愈加高興,謙虛道:“慚愧慚愧。”

  嘴上說著慚愧,那浩勒心裡卻頗為自得。

  鄭宏工還真是說到點子上了。所謂窩案,牽連的可不只是幾個十幾個官吏,能夠下手貪污的官員又必然是處於緊要的位置上,把這些人擼下來,一時半會兒的誰能頂替他們幹活呢?這些天為了維持三晉的正常運轉,那浩勒也算是殫精竭慮了。

  待此事完畢,回到景陽,老夫至少也可得到個“能臣”的評價。那浩勒暗道。

  想著,那浩勒便忍不住去看沈栗。

  出景陽時,那浩勒並沒有把太子的三個伴讀當做一回事。這三人還太年輕,又沒有正經官職,此次出來想必是跟著來“學習”的。其實若按照正常展,沈栗幾個也確實就是來走馬觀花的。誰成想三晉能鬧到這種程度?

  太子此行帶著的正經堂上官只有兩個,文是那浩勒,武乃才經武。按說,太子此行遇到困難,身為文官的那浩勒就有責任充當智囊,想辦法解決問題。但他大約在刑部做的久了,行事一板一眼,丁、安等人不聽話,他只知道生氣,確拿這些人沒轍。結果站在太子身後搖扇子的就成了沈栗。

  剛開始沈栗建議太子先向丁、安等人示弱,那浩勒還不願意,好在他知道此時不可內訌,到底沒有明確地反對。而沈栗還就真的把劣勢扳了回來!

  掀翻了丁柯,算計死了安守道,又想辦法賑災,同緇衣衛合作抄了貪官的家宅,震懾想渾水摸魚的宵小。可以說,那浩勒能安安穩穩地維持三晉政事,很大一部分是要托沈栗的福。

  有沈栗比著,才經武這陣子看見養子才茂就鬧心,其實那浩勒想起家中的額幾個兒子,有時也頗為感歎。沈家也不知哪輩子人積了福德——先是出了老禮賢侯沈勉和先皇貴妃沈大妞,兄妹兩個硬是將家門從山野獵戶一路拼到侯府勳貴,到沈淳承爵後賦閑固然可惜,偏又出了個沈栗。哪怕自己如今要記沈栗一個人情,卻也忍不住嫉妒沈家的好運氣。

  謁見太子,鄭宏工帶來了邵英的聖旨。

  第一,邵英要求太子儘快審結三晉窩案。邵英的意思很明確,鑒於三晉現在的情況,不需把所有緝拿的官吏都押赴景陽,“除罪大惡極而致淩遲之刑者,其餘勿論財獲,皆立地斬之,以平民怨。家產盡沒於國庫,子孫三代之內不可錄用”。

  就是說,除了罪行大到得判淩遲的要送到景陽去,其餘那些不論貪了多少,罪名大小,都就地砍了吧,也算給三晉百姓出口惡氣。還要抄家,子孫三代之內不能當官。

  第二,要求太子儘快回景陽。太子前來三晉的主要目的是清查官吏和平息大同府民亂,這些太子已經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還很好。至於與北狄的戰事,這是不巧叫太子趕上了,因此太子一時脫身不得,只能堅守,如今援兵已經來到,太子也該回去。

  鄭宏工還給太子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太子妃已經誕下大皇孫,據說皇孫十分健壯,邵英很是喜歡。

  太子大悅,終於得到兒子了。

  湘王和邵英當初“一子定尊卑”的先例在前,太子與二皇子都十分急於生下大皇孫,這一次太子妃和二皇子妃先後緊跟腳有了身孕,太子也曾頗為緊張。如今太子妃得了男孩,太子不由喜笑顏開。

  太子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

  沈栗見太子神色躊躇,向雅臨打了個眼色。

  雅臨一愣,見沈栗比劃個“二”,方才恍然大悟,立時上前賠笑道:“鄭大將軍,這個,奴婢斗膽,先時聽說二皇子妃也有了身孕……”

  太子咳了一聲,斥道:“大膽,無理!”

  雅臨立時自己掌嘴:“奴婢多嘴,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鄭宏工方才沒有想到,雅臨一提,他就立時緩過味來,見太子訓斥雅臨,慌忙道:“殿下息怒,不過一句閒談而已。”

  太子板著臉道:“這奴才越放肆。”

  沈栗笑嘻嘻道:“殿下息怒,其實不止雅臨公公好奇,學生也想打聽打聽呢,畢竟皇家子嗣延綿,也是天下的喜事。”

  鄭宏工笑道:“沈七公子說的是。微臣聽說大皇孫誕于正月末,至二月初,二皇子妃為二殿下添了一位小郡主。”

  太子眉頭一動,心下大悅。

  二皇子頻頻算計東宮,聽說這個心懷叵測的異母弟弟沒能得到男孩,太子心下送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幸災樂禍。

  乍見大同府的冰凍城牆,鄭宏工忍不住道一聲:“啊呀,少見,這是誰想出來的?”

  才經武看著沈栗笑而不語。

  鄭宏工笑道:“沈七公子,本將認得你。”

  沈栗奇道:“恕小子眼拙,此前似乎並未見過將軍。”

  鄭宏工一搖手:“小公子自然不記得了,本將上次見你時,小公子不過三四歲,還坐在侯爺膝上玩耍。”

  沈栗見他說的親近,又直呼沈淳為侯爺,心知這位多半是沈淳在軍中時的舊交。不由笑問:“將軍與家父……”

  鄭宏工也不掩飾:“本將原是侯爺麾下。”

  要不說邵英總是想著讓沈淳賦閑呢。禮賢侯府在軍中的影響實在太大了。盛太祖收拾了很多開國元勳,老禮賢侯為人憨厚,又有眼色,到底叫邵廉留給了兒子,沈淳當初又一力支援邵英上位,可以說,從開國以來到沈淳自願交出兵權,禮賢侯府的勢力半點沒遭到打壓。

  即使到現在,軍中的很多將官,都是當初在老侯爺和沈淳麾下做過事的。

  鄭宏工就是其中之一。

  鄭宏工大大方方把兩家的淵源拋出來,沈栗心底暗贊一聲,到底是能得封將軍的人。有些事提前報備比遮遮掩掩要好。

  邵英所依仗的兩個武勳,禮賢侯在北方的影響很大,玳國公則的勢力則主要在南方。

  鄭宏工是北方將官,與禮賢侯府有些舊交實屬平常,如今在才經武面前過了明路,反倒坦蕩。

  沈栗笑道:“原來是世伯當面。”

  鄭宏工稱沈栗為“小公子”,是表示自己是沈淳的下屬,但沈栗可不能就這樣應了。鄭宏工如今可是昭毅將軍,都能獨自領兵了,沈栗還真沒覺得自己能厚著臉皮讓這位大人稱一聲“小公子”。鄭宏工看著比沈淳大些,故此沈栗稱其為世伯。

  鄭宏工頗為喜悅道:“不敢當。”

  沈栗笑道:“有何不可,若是家父當面,也會令小侄稱您一聲世伯的。”

  鄭宏工笑道:“早聽說賢侄聰敏賢孝,果然名不虛傳。”

  “世叔謬贊。”沈栗道。

  鄭宏工一指冰牆道:“這冰城之計總是賢侄想出的吧?”

  沈栗微笑道:“此不過權宜之計耳。並不能常用。”

  鄭宏工疑道:“本將看這冰牆很好用啊。”

  沈栗搖頭:“欲造冰牆,先要保證天氣一直保持嚴寒。即使是大同府,若非今年冬季鬧了雪災,寒冷異常,這冰牆也早就化掉了。故而此法看著還好,但能用到的時候並不多。所謂戰事講求天時地利人和,地利與人和還可想法子求來,唯獨天時,實非人力可及。”

  鄭宏工恍然道:“原來如此。”

  才經武與鄭宏工對視一眼,心裡不由感歎,到底是禮賢侯府子弟,沈栗雖則從文,但對戰事卻也有些獨到見解。

  三晉這邊的清查工作也差不多結束了,戰事……如今的情況很好,援兵已至,太子也不適合繼續插手,又得到兒子降生的消息,太子開始急於回程。

  在此之前,太子還有一樣事情要做:擬定死亡名單。

  三晉窩案徹底激怒了邵英。結黨營私,貪贓枉法,官逼民反,威逼太子,挑釁皇權,資敵叛國……凡是能讓皇帝跳腳的事,這些犯官都幹過了。

  邵英的態度很堅決,殺!

  要擬定名單其實也簡單,判淩遲或判斬而已。對犯官來說,只是以哪種方法去死的區別。

  三晉上下頓時哭聲一片,只是這回哭得不是百姓了。

  死到臨頭,卻再沒有敢於鬧事的了。朝廷派來的援軍6續趕到,皇帝又下了明旨,這時候再挑事,說不定全家都死。

  太子與那浩勒等人翻著卷宗,仔細勘磨,終於擬定了名單,除了包括丁柯在內的六人需押往景陽,還有大小官、吏共計九十八人判了斬立決!

  眼看著時間進了三月,經過複查,太子宣佈擇日處斬這些罪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7

第一百八十一章 如何光明正大地滅口

  行刑這一日,大同府人山人海,但凡時間上能趕得及來觀刑的,翻山越嶺也好,風餐露宿也好,甚至還有舉債湊路費的,就為了看這些貪官污吏一死。

  刑場上待斬的囚徒哭天喊地,觀刑的百姓歡天喜地。

  太子在層層禁衛的保護之下坐在高臺上。沈栗等人侍立左右。

  太子的神情莊重,但熟悉他的人,如雅臨、沈栗、霍霜等人卻從太子的眼神中發現了一絲茫然。

  說起來,無論是在宮中,或出行三晉之後,雖然鬥爭一向尖銳,太子也曾下令誅滅安守道一系,但底下人都知道忌諱,沒有讓太子真正見過血,死多少人對太子來說其實只是個數字。

  然而今日行刑,名單是太子擬定的,一會兒還要太子親自監斬,三晉上下九十八名官吏要在自己眼前血灑刑場,家破人亡,太子心裡也有些躊躇。

  抬眼觀看四周,身邊的雅臨、霍霜也有些緊張之意,晉王世子面色木然,正在游神,沈栗、鬱辰看著倒是正常些。太子恍然,是了,沈栗與鬱辰都是上過戰場的。從戰場中屍山血海中蹚過,自然較旁人鎮定。

  沈栗當初上戰場時是奔著救沈淳去的,見沈淳被忽明所迫,沈栗急的火上房。等他真正意識到自己親手殺了人時,已經離開戰場了。嗯,總之,都沒來得及對此惶恐不安。就是心裡稍有不適,又有沈淳注意著,沈栗自己也知道調節,如今自然不會再對這些場面忐忑。

  見太子意態不適,沈栗示意太子去看圍觀的百姓。

  “能叫百姓們對自己的死如此興高采烈,這些人也確實該死一死了,何苦顧惜這些貪官污吏?”沈栗悄聲道:“殿下來三晉一行,不就是來為百姓們申冤昭雪的嗎?”

  太子心下一震。

  當初邵英安排太子入晉,固然是為了鎮壓大同府民亂之事,但也是為了教太子養望。

  否則,朝臣那麼多,派誰來不行,為什麼偏要太子離開有孕的太子妃,千里迢迢跑到大同府來?

  東宮養望,立德立威。

  立德,太子已經做到了。在百姓們看來,自打太子入晉,原本只知道克扣百姓的官府便開始真正意義上的賑災,及至太子前往大同府,又教百姓安安穩穩地度過了雪災。太子果然仁民愛物,將來必是聖明英主。

  立威,掀翻了丁柯與安守道,清繳貪官污吏,又組織抵禦北狄大軍。如今就差最後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太子可不能顯示出半點猶豫!若是給人留下東宮軟弱的印象,豈非白費了這段時間的心力?

  太子向沈栗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出其中深意,重新振奮精神,要給三晉之行留下一個令人滿意的結局。

  午時三刻,人頭落地。

  百姓們歡聲雷動,有熱淚盈眶的,有跪地叩拜的,有放聲大哭的……殺人殺的如此讓人感激,太子也算見識到了。

  沈栗一直仔細觀察太子的神色,見他由茫然到堅定,目視百姓,神情莊嚴。沈栗微微低頭,提醒自己日後要更加小心謹慎,見過血的太子已經與以前不一樣了。嘗過一言定人榮辱生死的滋味,太子會漸漸蛻變成權利生物。

  為了紀念這一場大案,沈栗等人建議,不妨立碑記之。

  一般立碑,都是為了好事。修橋鋪路啊,或是出了人傑,節婦,這一次卻是不同。

  碑上詳詳細細地記述了三晉窩案的前後始末,以及所有的犯官名單。太子道:“算是給後來為官的提個醒,敢苛待黎民,就要有去官丟命,遺臭萬年的準備。”

  移交了兵權,太子啟程回景陽。北狄人雖然還在城外,但那已經不是太子需要管的事了,太子如今可以參與政事,但若非迫不得已,兵事還是遠些為妙。

  這一次出行,從去年十月末開始,到今年三月,差不多有小半年,離開景陽這麼久,終於有了一個像樣的結局。動身這天,幾乎所有人心裡都很興奮。雖然屢屢遭逢意外,但此番回去,不但可以與親人們團聚,還能論功行賞。

  但有些人卻著實高興不起來,比如說丁柯。

  他的名字在那需要押回景陽的六人之列,如今被裝入囚車,跟在隊伍之後。

  此時丁柯雖然狼狽,但仍然理直氣壯地要求見太子。自從他被羈押,原還以為太子等人怎麼也要審問審問,不想直到被押入囚車,也沒有半個人理他,竟好似將他這個“禍首”忘了一般。此前他還繃著,如今眼看要回景陽,到底是繃不住了。

  沈栗奉令去見他。

  丁柯冷笑道:“怎麼,太子殿下竟然畏懼老臣麼?”

  沈栗歎息:“大人還沒想通嗎?殿下這是厭惡于你。”

  先前迫于形勢,太子不得不與丁柯虛與委蛇,還得接受丁柯送來的女人,在太子看來,這就是黑歷史啊,別說再見到丁柯,就是提起他的名字,太子都犯噁心。

  丁柯一直奇怪太子為何不肯見他,猜來猜去,卻沒想到竟是這麼個原因,不禁有些怔愣。

  沈栗催道:“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丁柯回神,哼道:“那不孝之子呢?”

  沈栗笑道:“大人尋同方兄做什麼?”

  “忤逆老夫,他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丁柯道:“老夫知他必然被你保著,你告訴他,叫他照顧好他繼母腹中孩子,老夫便不計較他忤逆之罪,不然,老夫將來絕不會饒他!”

  沈栗搖頭:“如今同方兄已經不是您的兒子了,大人卻是命令不著他。”

  丁柯怒道:“我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你只管告訴他便是。”

  沈栗歎了口氣,道:“實話與大人說吧,令妻並沒有身孕,不過是用錯了藥。”

  丁柯愣了愣,到底是老經歷,轉瞬便明白過來其中蹊蹺。

  “果然好計策。”丁柯陰森道。

  沈栗道:“是大人自己下狠心誅殺親子,怨不得別人。”

  “狼心狗肺的東西,有何殺不得?”丁柯大怒道:“我生的他,我養的他!”

  沈栗道:“大人把兒子當仇人養,如今真正養出了仇人,又有什麼不甘心的?”

  丁柯氣得說不出話來。

  沈栗不耐道:“大人若只是為了此事,如今得到答案,學生便告退了。”

  “慢著!”丁柯頓了頓,道:“如今聖上令太子押解我等去景陽,太子可有何話說?”

  沈栗奇道:“什麼話?”

  丁柯冷笑道:“別忘了,太子可是收過我等的錢財,當初也曾與老夫推杯換盞,哼,待老夫到了景陽,絕不會為太子隱瞞的,太子就不擔心自己的聲譽嗎?”

  當初丁柯那麼篤定太子不會反悔,就是因為朝廷對東宮德行的要求太高,在丁柯看來,太子是絕不能承受“與貪官妥協的名聲”的,為了讓丁柯不出去亂說,也不會輕易對他動手。哪知太子真就翻臉了!

  沈栗笑嘻嘻道:“這卻不勞大人費心。”

  丁柯盯著沈栗道:“老夫想來想去,太子也只能在途中下手,叫老夫到不了景陽。”

  那浩勒等人保著太子入晉,禍一起闖,功一起立,回去自然會對此事守口如瓶。如今唯一知道交易詳情,又可能洩露消息的,唯有丁柯了。

  沈栗似笑非笑道:“大人想是被關的久了,有些胡言亂語。”

  丁柯冷笑道:“可惜,老夫要是在途中出了意外,只怕仍會叫人懷疑其中蹊蹺。”

  三晉窩案的兩個頭領,安守道已經死了,丁柯若是也莫名其妙沒有熬到景陽,只怕還是會有人以此攻擊東宮。

  沈栗笑道:“大人如今已經去官,太子殿下如何,卻不勞您費心了。”

  鬱辰負責看守囚車,見沈栗過來,拉他到一邊悄悄道:“邢大人剛剛來過。”

  沈栗皺眉問:“可曾與丁柯他們交談?”

  鬱辰搖頭道:“只轉了一圈,說是看看佈防如何。”頓了頓,鬱辰有些焦躁道:“怎麼辦?若是邢大人知道了……”

  太子竟收了丁柯銀子的事邢秋卻是不知道的。郁辰怕邢秋總來轉,早晚會露餡。

  沈栗安慰道:“無妨,邢大人是萬歲的人,太子……的事,只不叫朝臣知道,卻不需瞞著皇上的。”

  無論如何,這件事總要向皇上交代的。

  鬱辰嘟囔道:“那也不能教丁柯回景陽亂說,敗壞東宮聲譽。”

  作為輔佐太子入晉的人,自然不能容忍此行有半點瑕疵。

  沈栗微笑不語。

  那浩勒也有些發愁。大家都心知肚明,無論如何,丁柯必須早死,以他的罪行,什麼時候死都不冤,但究竟怎麼下手才不會教人質疑呢?

  沈栗道:“教他光明正大地去吧。”

  才經武奇道:“何謂‘光明正大’地去?我等要怎生準備?”

  沈栗笑道:“無需準備,不關咱們的事。我等只做壁上觀就好。”

  丁柯果然沒能活到景陽,事實上,他甚至都沒能活著離開大同府境內。

  然而即使是最挑剔的言官,也沒能對丁柯的死提出半點質疑。

  甚至就是太子一行中,也有人稀裡糊塗,搞不清楚自己這邊到底有沒有對丁柯出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8

第一百八十二章 須得防民之口

  丁柯果然死的正大光明。

  太子啟程這日,大同府百姓跪在道路兩旁相送。

  見百姓沿途叩拜,甚至有哭號挽留者,太子不禁熱淚盈眶。這幾個月來的如履薄冰,辛苦周旋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太子轉頭對沈栗等人道:“可見百姓所求者不過衣食溫飽,安穩度日。身為上位者但稍能滿足這些,百姓便感恩戴德。與之相比,更見貪官污吏之可恨。”

  那浩勒恭敬道:“殿下說的是,我等當引以為戒。”

  太子儀仗在前,押著丁柯等六人的囚車遠遠跟在後面。

  沈栗騎著馬來回巡視,到了後面,給鬱辰使了個眼色,旋即離開。

  鬱辰微微點頭,不一會兒,丁柯的囚車便稍稍與前面幾輛拉開些距離。

  丁柯正在車上凍得瑟瑟發抖,忽聽不知是誰大聲喊道:“哎,快點,叫丁柯的囚車跟上!”

  這一嗓子喊出來,周圍的氣氛頓時變了。

  沿途目送的百姓稍微有些騷動,似乎有些怪異的情緒在悄悄蔓延。

  丁柯一直處於監禁之中,自是不知道,自從太子下令緝拿罪官開始,就在大同府衙外設立了一個告示牌,抓了哪個官吏,這人犯了什麼罪,害了多少人,一樁樁一件件都貼在上面。

  作為三晉窩案的罪魁禍首,安守道已經死了,百姓對仍在人世的丁柯的看法,可不僅僅用“恨之入骨”可以形容。在百姓心中,丁柯已經成了某種象徵,是自己和親人們積年來經歷的所有不幸的根源。

  先前在法場上沒能看見丁柯授首,儘管知道此人是要被押往景陽去千刀萬剮的,但人沒死在眼前,百姓們心底多少都有些不甘。若非去景陽路途太遠,說不定還會有人特意跟去,就為了看丁柯怎麼死。

  六個犯官押在囚車中,大家都蓬頭垢面,百姓們本來認得丁柯這樣“大官”的就少,如今更是分辨不出誰是誰,於是便也能勉強壓抑著情緒。

  方才這一聲催促,叫眾人立時意識到,落在最後面那輛囚車中的犯官就是丁柯無疑。

  騷動漸漸熱烈起來,丁柯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心下卻不知為何感到一絲不妙。

  還未等他想個清楚明白,人群中傳來一聲大叫:“打死他!”

  “對!打死這個狗官!”

  立時如山洪暴發一般,百姓們忽然失控。

  起先還是遠遠向丁柯的囚車投擲雜物、雪團——托雪災的福,如今大同府仍能見到積雪,投擲物品就地取材,十分易得,漸漸地,百姓們紛紛向前,距離囚車越來越近。

  先時丁柯還能慘叫兩聲,沒一會兒,叫聲便低沉下去。

  押解的兵卒都有些傻眼,問鬱辰道:“大人,咱們可要上去攔著?”

  鬱辰打了個冷戰,深吸一口氣道:“攔還是得攔一下的。”

  兵卒們面現苦色。

  押解囚車,不單要防止囚犯逃跑,還要防止有人來劫囚車。但百姓們居然熱血上頭,沖上來對囚犯大打出手,這情況卻少之又少。

  百姓們跟瘋了似的,誰能攔住,誰敢攔著?

  鬱辰低聲道:“兄弟們注意安全,不要傷著。”

  他這樣一說,兵卒們心裡更沒底了,互相看了看,暗暗發愁,嘿,怎麼就倒楣負責押解丁柯了呢?

  鬱辰隨即回頭囑咐其他人:“快把那幾輛囚車感遠些,防著那邊打紅了眼,把那幾個也圍住。”

  見鬱辰急匆匆趕到前面去找人調兵過來,兵卒們面面相覷,遲疑著上前象徵性地喊了幾聲聲,見百姓們仍然不管不顧地往上沖,便順著人群的推搡灰溜溜退下來。

  等邢秋和才經武帶著人過來……丁柯連屍骨都不全了!

  看守的兵卒帶著驚慌失措和死裡逃生的神情倉皇道:“他們……這些……吃人啊!天爺爺!把丁柯的肉都咬掉,說回去祭拜冤魂……嘔!”

  邢秋怔了怔,歎道:“只聽聞古時有罪大惡極者死後百姓割其肉啖之,沒想到本朝竟出了丁柯。”

  才經武厲聲道:“為何不上前攔阻?”

  士卒們叫苦道:“人都瘋了,誰攔著咬誰!小的們又不能為著罪犯向百姓們動刀子……”

  才經武啞然無語。

  士卒們說的也有理,總不能為了保護丁柯的安全,反而鎮壓百姓吧?就是才經武自己在這裡,照樣沒轍。

  此時那浩勒與沈栗才趕過來,見到丁柯屍骨,那浩勒一陣不適,轉過頭不去看。

  沈栗歎道:“弄副棺材,把丁柯的屍骨運回景陽交差吧。”

  幾人面面相覷,也只得如此。

  邢秋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圈,最後盯著沈栗不語。

  沈栗仿若未見,微笑道:“邢大人與才將軍還是趕快回太子殿下那邊去吧,太子殿下的安危為重。”

  邢秋與才經武點點頭,丁柯已經死了,還能怎麼著?把咬死他的百姓們抓到景陽交差?

  邢秋和才經武白跑了一趟,回到前面保護太子去了。

  沈栗囑咐道:“將屍身保存好,不要叫它腐壞了,好歹也得給景陽那邊看看。”

  鬱辰一咧嘴。看什麼,看丁柯確實是被人生啖其肉的?

  趕回太子儀仗的路上,那浩勒一臉納悶。

  幾個人私下裡合計過怎麼才能讓丁柯閉嘴,沈栗也曾表示不需要動手,只管等著就好。

  丁柯果然就死的光明正大。這怕是最不會讓人詬病太子的死法了。不是莫名其妙地病死,不是掉落懸崖跌死,不是吃錯了東西藥死……他被百姓咬死了!

  那浩勒連連去看沈栗,終於忍不住低聲問:“究竟有沒有動手?”

  沈栗莫名道:“什麼?”

  那浩勒見沈栗一臉無辜,搖了搖頭,算了,既然結果是好的,何必尋根究底?

  霍霜與晉王世子正陪著太子說話,見沈栗跟上來,笑著打聽道:“才公公方才過來說丁柯被人吃了,謙禮可見著了?快快講來!”

  沈栗搖頭失笑道:“既然才公公已經來過,怎麼偏來問我?”

  霍霜笑道:“才公公一臉嚴肅,不好問他。”

  沈栗在馬上向太子施禮,見太子微微點頭,方慢慢講述丁柯之死。

  霍霜笑歎道:“原讀書時學到‘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果然如此!”

  晉王世子噴笑道:“這‘防民之口’卻不是這樣用的!”

  霍霜不在意道:“怎麼就用不得?丁柯就是被‘民’用‘口’咬死的。”

  太子失笑,向沈栗道:“方才吾想起一事,卻是不能再耽擱了。”

  沈栗問道:“殿下有何難事?只管交給屬下們辦。”

  霍霜也提起精神。

  太子搖頭道:“卻不是吾的事——方才冷丁想起,今年謙禮正逢鄉試。”

  霍霜一拍手道:“啊呀!可不是,如今可不就到日子了?”

  沈栗恭敬道:“原是準備的——沒料到大同府民亂之事一直拖到如今。勞殿下費心惦記著,學生感激不盡。”

  太子笑道:“謙禮是吾東宮屬官,一向盡心為吾籌謀,倒此時才想起還是吾粗心了,謙禮自己也不提起。”

  沈栗連忙道:“這些事原就不該讓殿下分心……學生先是殿下的伴讀,豈能于殿下忙於三晉之事時,只管顧著自己應試?不過是個鄉試,錯過下次再考便是,學生才疏學淺,便是考了也不一定就過的。”

  太子搖頭道:“謙禮何必妄自菲薄,你的學問吾是知道的,名次或有上下,若說可能落榜吾卻不信的。吾算了算,還有些時間,若是謙禮快馬加鞭先行一步,或許還趕得上。”

  晉王世子點頭道:“若能立時動身,日夜兼程,回到景陽大約能早個三兩日,睡上一覺,正好下場。只是謙禮這一陣子都忙活大同府一事,沒有時間溫書,倉皇應試,確實影響名次。”

  太子看向沈栗。太子自然是希望沈栗能早日出仕,在朝中幫著他的。然而晉王世子說的也對,沈栗這幾個月根本沒太多時間溫書,進了二月,沈栗知道或許趕不上鄉試了,便徹底丟開。如今又要連日奔波回去,能不能來得及入場,到底會考出個什麼結果都難以預料。

  沈栗想了想,笑道:“學生還有些自知之明,原就沒指望能考個解元出來,如今殿下身邊有眾位大人保護,學生便趕回去試試,若能來得及更好,來不及便罷。左右沒什麼損失不是?”

  晉王世子點點頭,鄉試又不是會試殿試,還要論名次分什麼進士同進士,以沈栗的家世,以及皇帝和太子的優容,哪怕沈栗掛在榜末呢,照樣比別人強。

  太子笑道:“正是這個理。你便帶些人——雅臨,快去找才公公和邢指揮,請他們派些人保護沈栗回景陽——路上要小心,也不要太著急,若來不及便罷了,安全為重。”

  派人保護沈栗是應有之意,外人不知,太子一行人心裡卻清楚得很,三晉窩案能發展到這種地步,沈栗才是幕後功臣。如今他是太子身邊最得用的人,也是參與東宮機密最多的人,沈栗要是出了事,太子先要跳腳。

  沈栗臨行前,太子微微躊躇,沈栗心思靈巧,旋即問道:“學生提前回到景陽,皇上多半會宣召,殿下可有囑咐?”

  太子遲疑半晌,反問沈栗:“父皇若詢問此行情況,不知謙禮如何答之為好。”

  太子自然是意有所指。丁柯獻上的銀子和女人到底是收了,雖然銀子並沒有進太子的私庫,安三姑娘也並沒有被太子受用,丁柯如今也再開不了口,但太子仍然有些心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8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先行一步

  沈栗正色道:“自然是據實以告。”

  太子不語。

  沈栗勸道:“有些事的確不足與外人道之,但萬歲與殿下是親父子,瞞著旁人,切不可瞞著陛下。況世上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只在早晚而已,陛下早些知道,若有什麼紕漏,也可為殿下彌補一二。”

  太子發愁道:“只恐父皇不悅。”

  沈栗搖頭道:“殿下此行的目的是平息民亂,賑濟災民,清查貪官污吏,這些殿下都已經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餘者皆為小節,不需多慮。”

  太子擔心自己在父皇眼中的形象不夠完美,但就邵英來說,太子在朝臣們面前做個道德君子就夠了,至於私下裡如何——能維護皇權的太子才是好太子。

  太子斟酌一番,恍然自己又鑽了牛角尖,維護自己和父皇的關係才是根本,豈可以謊言對之。

  拜別太子,沈栗帶著一串兒侍衛快馬加鞭先行一步。此時天氣仍然十分寒冷,跟著太子儀仗緩緩行動時還不覺得,如今放開了速度,只覺耳旁風響,手腳都要凍掉。

  沈栗會做人,雖然速度絕不能減慢,但每逢落腳處銀子使得足足的,酒食衣裝都要上等,待人又客氣,只道:“諸位辛苦,學生若是直接奉上銀錢酬謝,倒看低了各位。唯有些酒食聊表心意,還望不要嫌棄。”

  禁軍裡也有出身好的,些許銀錢酒食自然不看在眼裡。但護送沈栗本是上頭交代下來的,沈栗就是不這樣殷勤他們也沒什麼話說,如今這前程似錦的沈七公子偏又肯給面子,侍衛們自然越加歡喜:“沈公子見外了,承蒙厚待。”

  非只一日,景陽在望。遠遠望見城牆,侍衛們齊聲歡呼,沈栗也不覺面露微笑。

  從去年十月啟程,到今日回歸,不單是沈栗,凡是隨行的,從大臣到兵卒,哪個不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膽。怕大同府民亂無法收拾、怕太子安全出了岔子、怕太子陷在三晉出不來,怕雪災嚴寒、怕北狄人攻城……如今好容易見到都城,眾人心裡都鬆了口氣。

  待入了城門,沈栗便與一眾侍衛作別道:“看天色,各位立時去衙中交差還來得及,不如就此別過。”

  眾人客氣道:“不如護送沈七公子回府再說。”

  沈栗笑道:“如今已入都城,學生也算不上哪個牌面上的人,各位無需擔心。”

  眾人又客氣一番,便抱拳別過。

  沈栗提前回到景陽,按理說是應該如這些侍衛一樣報備的。但他如今並無正經官職,只有個太子伴讀的名義,按說是歸東宮管轄,可如今太子在外,沈栗卻不好直接跑到東宮去。直接去見皇帝更不可能,以他的身份,皇帝不宣召,他是沒資格自己求見的。

  沈栗思來想去,得,先回家去,讓沈淳入宮說一聲得了。

  禮賢侯府早就知道太子回程的消息,算著日子,只怕還有好些天。

  田氏正為此發愁,對沈淳道:“眼看著鄉試的日子就到了,老身估麼著,謙禮無論如何是趕不回來了。”

  沈淳也有些鬱悶:“當初都以為是小事,誰成想三晉竟鬧出了窩案!後來又有北狄犯邊,到底是耽擱了。”

  紫山郡主安慰道:“謙禮才多大,錯過了再考就是。”

  沈淳搖頭道:“太子如今在朝中無人……算了,提這個做什麼。”

  這廂還在合計,忽聽外面喧嘩起來。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出了什麼亂子。

  紫山郡主立時沉下臉,她如今手中攥著管家權,在府中固然是威風八面,但若是出了什麼亂子,頭一個被帶累的也是她。轉頭給齊嬤嬤使了個眼色,齊嬤嬤點點頭,出去探詢了。

  還沒等齊嬤嬤出了何雲堂,已經有丫鬟一溜煙跑進院子,扯著齊嬤嬤上氣不接下氣道:“七……七少爺……七少爺回來了。”

  齊嬤嬤嚇了一跳,扯住丫鬟問:“你這孩子莫非是癔症了?你說什麼?七少爺?”

  那丫鬟連連點頭道:“大管家跑來說的。他不好進內院,叫奴婢先來稟報一聲,七少爺這就過來了。”

  齊嬤嬤與那丫鬟心情激動,聲音都不小,因此待齊嬤嬤轉回屋中時田氏等人已經站起。

  郡主劈頭問道:“說是謙禮回來了?”

  齊嬤嬤還帶著茫然的神情:“丫頭說這就過來了。”

  “阿彌陀佛。”田氏忙道:“快,快扶我出去。”

  郡主攔住道:“不成!外面天寒地凍的,屋裡燒的暖,您剛出了汗,可別受了風。”

  沈淳也道:“孩子就過來,母親若為迎他幾步傷了身子,卻叫謙禮如何是好,母親再等等。”

  嘴上阻止田氏,沈淳自己倒忍不住跑出去。

  “媳婦也該迎一迎。吉吉,攔著母親。”郡主說著也出去了。

  田氏氣道:“一個兩個都攔著老身,他們倒撇下了我,不叫老身早些見到我那乖孫。”

  吉吉忍笑。田氏年紀大了,便越發惦記兒孫。在眼前日日請安的還好,沈栗一出去幾個月,田氏便越發想得慌。

  沈淳心裡急,步子大,早竄出老遠。聽著喧嘩聲近了,倒停下腳步,咳了一聲,裝作欣賞風景,其實這邊是個夾道,大冷天的,也不知有什麼景好賞。

  果然,前頭拐出幾個人,打頭的便是沈栗,後邊跟著大管家沈毅和幾個小子丫頭,嘰嘰喳喳,又笑又鬧。遠遠看見沈淳,丫頭小子抹頭就跑。這當然是不合規矩的,但無論是沈淳還是大管家都沒有追究的意思。

  沈淳還想端著為人父的架子,但眼見著二兒子沈栗風塵僕僕、連跑帶顛地奔過來,悶頭就拜道:“兒子給父親請安,父親一向可好?兒子回來了!”沈淳到底端不住了。

  一把拽起兒子,埋怨道:“現在是什麼天氣?你就直接向地上跪!腿也不要了?”

  沈栗傻笑一聲,上下打量沈淳一番,嬉笑道:“父親還說我?這大冷天的,父親怎麼穿的這樣單薄?”

  沈淳一愣,才發現自己出來的急,遠在屋裡把大氅都脫下了,竟沒來得及披上。

  沈栗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道:“兒子一路趕回來,身上有些塵土,父親勉強披著吧。您吹了寒風骨頭就痛,醃臢些總比犯了舊傷好些。”

  沈淳茫然披風,眼睛不覺有些發熱。沈栗剛剛回來,竟一見面就能顧著自己的舊傷——沈淳自覺摔打慣了,沒那麼嬌貴,但兒子遞過來的披風卻不想推卻。

  “世上哪有老子嫌棄兒子的。”沈淳一向嚴肅的表情鬆緩了,笑眯眯自己披上道:“還成,長短也差不多,你長個子了。”

  沈栗伸手幫著整理道:“兒子覺得自己還能長些。”

  大管家看著沈栗低頭時,自家的冷面侯爺便一臉慈祥,頗覺不適,偷笑著退下。

  紫山郡主終於趕上來,揚聲笑道:“侯爺可迎到謙禮了,你們父子不快些回去,說什麼悄悄話呢?”

  沈栗轉過身,急忙就要行禮,郡主忙止住道:“可不在乎這一會兒子,地上還有雪呢,走,咱們去見你祖母。”

  等到了何雲堂,田氏拽著沈栗上看下看,心疼道:“老身覺著瘦了,你們看呢?”

  郡主點頭附和道:“可不是瘦一點兒,妾身看著謙禮的顴骨都高起來,氣色也不好。”

  沈栗笑道:“不過是趕路急了些,叫冷風吹成了臘肉,回到咱們府中吃幾頓好的睡一覺便好了。”

  田氏埋怨道:“你父親年輕時也這般逞能,半個叫苦的詞兒也不說,你看他現在如何?”

  郡主歎道:“也不怪他們父子嘴硬,只是這都是為著正經差事吃苦受累,哪有規避的法子?說出來白叫家裡擔心,索性就不提了,其實哪個想不到呢?大家彼此裝糊塗罷了。”

  田氏見郡主說的誠懇,頓時點頭道:“可不就是這個理?都覺著咱們勳貴家如何如何,卻不知誰家也沒便宜,都是拼出來的。就是你公公,當年他一上戰場,老身就準備好傷藥,郎中都是常備著,但有一次僥倖不見傷,老身都謝天謝地。”

  沈栗沒料到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婆媳兩個竟說的眼淚汪汪,回身去看沈淳。

  沈淳向吉吉一擺手,吉吉早準備好跪墊,立時過來放好。

  沈栗請長輩們上座,按規矩見禮:“給祖母、父親、母親請安,不孝兒孫謙禮回來了。”

  “好好,”田氏招手叫沈栗近前:“你剛回來疲乏,過兩日的,去給你曾祖父和祖父上柱香,謝謝他們保佑。”

  沈栗笑道:“孫兒記得了。”

  郡主笑問:“才還說怕是還要些時日才得回來,沒想到這樣快,咱們府中沒聽說要出迎太子儀仗?”

  聽說太子在三晉做的很好,若是回來,怎麼也該出迎六十裡。怎麼沒動靜?

  沈栗笑道:“太子儀仗還在路上呢,兒子卻是先行一步。”

  先行一步總要有原因,田氏做了幾十年的侯夫人,見識自然不少,拍了拍沈栗的手道:“你們父子想是有話說,老身就不耽擱你們時間了,這幾日也不急著過來,等忙活過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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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乾清宮裡正好眠

  田氏話,沈淳便領著沈栗告退,去了書房。

  田氏囑咐郡主:“打人回去告訴各房,謙禮風塵僕僕地回來,正是疲乏的時候,不許人去鬧他!叫他好生歇息幾天。”

  郡主起身道:“這事兒不好叫下人去傳話,該是兒媳親自去。”

  旁的人不說,單是顏氏,派個僕婦告訴她不許見兒子去,這可不像話。

  田氏點頭道:“有人不服的就叫他們找老身說話。”

  郡主去後,田氏了會兒呆,問吉吉道:“才慎之跑出去你還說他忘了大氅,叫你拿著去追,怎麼他回來後老身看著不像他原來那個?”

  吉吉捂著嘴笑道:“那是七少爺的,奴婢追過去時見七少爺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了侯爺,郡主遠遠看了有些自責。奴婢想著,若是還拿上去請侯爺換過來豈不更叫郡主難過?奴婢便回來了。”

  田氏愣了愣,倒沒埋怨郡主疏忽。晉王府金尊玉貴養大的女兒,管家是把好手,叫她時刻想著如何妥帖地伺候沈淳卻是不可能的。只感歎沈栗道:“都說咱們家看重他,便是這份周到仔細也是難得。”

  不提孝心,沈家是武將起家,沈栗是從小當紈絝給養大的,這樣的人難免會習慣於抓大放小,性格粗疏,偏沈栗是個奇葩,圓滑細緻直如天賦一般。宦海風波險惡,能夠隨時體察入微,確實是難得的優點。

  吉吉卻沒聽出田氏的深意,只笑道:“剛侯爺出去,又放著自己的大氅不用,偏拿了七少爺的披風,七少爺……奴婢瞧著,七少爺沒敢言語,看著委屈的很。”

  田氏噴笑,沒大氅時用著兒子的,是兒子的孝心,自己有時,偏又搶兒子的!田氏擺手道:“快著,老身記著過年做衣裳時也帶著謙禮的,你去觀崎院找他媳婦。”

  李雁璿嫁到沈家至今,與沈栗也算聚少離多。新婚夫妻,沈栗待她又是千好萬好,幾個月不見,哪有不惦記的道理。雖然平日沈淳閉口不談沈栗在三晉的情況,但有一段時間長輩們的神色異常凝重,待她也小心翼翼,李雁璿心裡便七上八下。好容易前些天郡主告訴她沈栗就要回來了,小媳婦早也盼晚也盼,只覺著時光越難打。

  今日裡正與胡嬤嬤打絡子,青藕一頭沖進來歡喜道:“少爺回來了!”

  胡嬤嬤忙問:“這時候就到了?人在哪裡?”

  青藕搖了搖頭道:“說是奔著老夫人那裡去了。”

  李雁璿還在呆,胡嬤嬤忙催促道:“少夫人,快,青藕過來,快伺候少夫人梳洗!”

  李雁璿才“呀”的一聲驚醒過來,招呼丫鬟們翻箱倒櫃,胡嬤嬤親手為她打理容妝,好容易收拾妥帖,胡嬤嬤贊道:“滿侯府也沒有更出色的了。”

  這卻不是謬贊,侯府裡數得上的美人兒有三個:沈栗的生母顏氏年紀漸長,如今也只做得年長夫人中的美人兒了;原是世子夫人容蓉最拔尖,可惜日子過的太不順當,自流產後鬱鬱寡歡坐下了病,整日裡沒精打采,顏色漸衰;李雁璿本來生的就不差,以沈栗的眼光當年一眼就看上了,今日又喜上眉梢,加上胡嬤嬤使盡渾身解數盡心打扮,便是時常伺候左右的丫鬟們也看直了眼。

  扶著胡嬤嬤的手,急匆匆向何雲堂去,卻見齊嬤嬤趕過來道侯爺與七少爺去前院了,老夫人還下了令,這幾日不准人打擾七少爺。

  李雁璿便有些蒙,胡嬤嬤忙問:“七少爺可是就歇在前院?”

  齊嬤嬤笑道:“這個老奴卻不知,沒聽老夫人沒提。”

  胡嬤嬤鬆了口氣,埋怨道:“老姐姐慣會糊弄人!”

  齊嬤嬤撇嘴道:“是姐姐慣會亂猜,不許人打擾那是說給旁人聽的,哪有不叫小夫妻相見的道理。”

  兩個嬤嬤笑嘻嘻鬥了幾句嘴,胡嬤嬤伺候李雁璿回了觀崎院,只等著沈栗回來。

  李雁璿仍有些茫然道:“嬤嬤,我怎生覺得不踏實,好似做夢?”

  胡嬤嬤笑道:“夫人驚喜的過了,不是夢,一會兒子少爺就到。”

  李雁璿夢遊般點點頭,囑咐青藕道:“去大廚房告訴一聲,給夫……給謙禮添幾個好菜。”

  頓了頓,又道:“謙禮回來還未曾沐浴,嬤嬤……”

  胡嬤嬤道:“老奴省得,夫人放心。”

  隔了一會兒,李雁璿忽地站起來道:“記得謙禮愛吃廚下趙大娘做的點心……”

  沈栗直到掌燈時分才回了觀崎院,整個院子裡的丫頭婆子都叫李雁璿指使個遍,見了少爺進來,一廂歡喜,男主人遠行歸來;一廂解脫,少爺到了,夫人總能安穩下來了吧?

  李雁璿折騰了一下午,及至見到沈栗時,只覺心中千言萬語反倒半句也說不出來。

  李雁璿惦記沈栗,沈栗又何嘗不惦記李雁璿?今日裡李雁璿又仔細裝扮,沈栗早看直了眼。見妻子一副緊張樣子,沈栗嬉笑道:“怎麼?不認得了?”

  沈栗這一渾鬧,李雁璿倒不緊張了,啐道:“胡說什麼!”

  沈栗眨眨眼,笑道:“才父親還說我長高了,現在一看,你這身量也長了。”

  李雁璿疑道:“不能夠啊?”女孩成熟的早,李雁璿又比沈栗大三歲,早過了長個子的年齡。

  沈栗挑著眼角,笑道:“你不信?待我量上一量。”說著,便湊上去。

  李雁璿才回過味兒來,駭笑推他:“還沒用飯呢!”

  “先吃美人兒。”沈栗耍賴道,便攬著李雁璿往內室去:“身上都是沙塵,可叫人備了水?”

  “準備了。”李雁璿的聲音有些害羞,若是平日裡自然不能由著沈栗胡鬧,只是如今久別重逢,李雁璿把禮教規矩和丈夫的心思稱了稱,還是決定先顧著丈夫。

  胡嬤嬤輕咳一聲,揮揮手,領著丫頭們出去關了門。

  翌日,李雁璿睜眼時見沈栗睡得正沉,欲待起身,又怕攪了他的好眠,眼見該是請安的時候了,李雁璿不敢再拖,只好輕輕將沈栗的胳膊從身上拿開,沈栗哼了一聲,翻個身繼續睡著。

  李雁璿鬆了口氣,將帳子理好,披了衣服出來,開了房門。

  胡嬤嬤一早便領著丫鬟在門口守著,見李雁璿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知道沈栗還未起,輕手輕腳地進來,伺候李雁璿洗漱。

  胡嬤嬤低聲道:“老夫人和郡主都派人過來說免了請安,郡主吩咐,侯爺一會兒入宮,教少爺準備著,怕宮裡宣召。”

  李雁璿點點頭,悄聲道:“你去打聽著,等侯爺出了門再叫謙禮起來不遲。”

  沈栗這一夜好睡。他在三晉殫精竭慮還能撐著,回到府中徹底放下了心,頓時疲乏上來,豈是幾個時辰能緩過來的?

  李雁璿叫他時推了半晌,也不見人應聲,擔心他病了,忙叫胡嬤嬤去請府醫。沈栗騰地坐起,抹了把臉道:“沒病!只是不想動彈罷了。”

  李雁璿憂慮道:“臉色有些不對。”

  沈栗安慰她:“不妨事,只是累得狠了,歇息過來便好。”叫青藕:“釅釅的沏壺茶來。”

  一會兒有宮裡宣召,李雁璿再心疼沈栗,也不能阻止,歎了口氣,暗暗思量請府醫給沈栗開個方子補補。

  沈栗用過飯,宮裡果然來了人,竟是驪珠。

  沈栗笑道:“冰天雪地的,派個人過來說一聲就是,公公怎麼親自來!”

  驪珠擺擺手,笑道:“有暖轎呢。萬歲爺叫奴才來宣沈公子,老奴怎麼好躲懶?”

  沈栗愣了愣,問:“陛下令公公親自來宣召?”

  驪珠笑眯眯道:“正是,可見萬歲看重沈七公子。”

  沈栗微笑道:“折煞學生,這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

  邵英叫總管太監驪珠親自去沈淳府上宣一個太子伴讀,無疑是向大臣們宣示:朕看重沈栗,看重東宮。禦史們,太子回轉景陽,爾等不要亂說話。

  到了乾清宮,驪珠與小太監說了幾句,轉回來對沈栗道:“萬歲爺正與大臣們議事,還請沈七公子在偏房稍待。

  這個偏房其實就是個小隔間,靠近乾清宮正殿,邵英算是脾氣好的皇帝,不愛讓大臣們寒來暑往地站在乾清宮外等著覲見,就吩咐準備了這麼個地方。

  房門雖然開著,但屋子裡擺了幾個炭盆,沈栗坐在裡面也不覺冷。這地方又不准隨意說話,沈栗等了一會兒,頗覺無聊。若是平日裡沈栗自然也穩得住,但如今他實在困頓,炭火的暖意漸漸上來,沈栗兩眼直,腦袋一點一點。

  沈栗激靈一下,拍拍臉,覺著這樣不行,怕真睡過去,索性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見外邊小太監都瞄著他,有些尷尬。也不走了,只靠著柱子,腦袋裡設想一會兒見了皇帝怎樣對答。

  沈栗以為自己站著便不會睡著,實在高估自己了。

  待驪珠送幾位大臣打殿裡出來時,眾人先聽到幾個太監嘰嘰咕咕的笑聲。見驪珠等人,幾個太監嚇了一跳,他們這算是失儀,等下肯定要挨板子,說不定還會丟了好差事,被打到灑掃監去。

  驪珠果然沉了臉,又不好當著大臣們的面作,只狠狠瞪了幾個太監一眼。

  太監們的風雨大臣們是不關心的,幾個人剛要走,又聽到哼哈聲。

  哎呦,還有大膽的?頂風作案?

  驪珠火冒三丈,順著聲音找,找見……嗯?

  只見沈栗靠著偏間裡的柱子,站的筆直,腦袋上仰,張著嘴,呼呼睡得正香。

  驪珠:“……”這位的心是有多大?

  幾位大臣更隨意些,指著沈栗哈哈大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8

第一百八十五章 果真病了

  沈栗到底睡得不踏實,大臣們笑起來又不似內監們遮掩,沈栗立時驚醒。

  見內閣輔封棋並幾個大臣正指著自己搖頭失笑,赧然道:“見過幾位大人,學生失禮了。”

  封棋對沈栗印象不錯,笑道:“皇上宣召,快去吧。”

  沈栗規規矩矩深施一禮,對幾位大臣點頭示意,跟著驪珠向正殿而去。

  幾位大臣出了乾清宮,有人疑道:“此子不是隨太子儀駕去大同府了嗎?太子如今還在半途,他怎麼先回來了?”

  有關東宮的事,大臣們自然想的多些,莫非太子那裡又出了什麼意外不成?

  封棋身為輔,心思自然轉得快,加之他本身也比較關注沈栗這個太子身邊的紅人,捋須笑道:“眼看就到鄉試,此子大約是趕回來下場的。”

  大臣們方才恍然,歎道:“險些忘了,此子竟然尚未入仕。”

  太子身邊的人,大臣們倒也頗為關注。前次東宮叫人毒死了大批伴讀,一直沒有補上,如今真正得用的年輕人只有三個,霍霜、郁辰、沈栗。前兩個好說,還嫩著哪。唯獨沈栗,處事手段很有風格:淩厲、周全、老辣、心思機巧。甚至很多積年的老經歷都不如他。

  身在景陽時還好說,太子有皇帝護著,沈栗有禮賢侯府撐著,辦了幾件事,別人還能勉強用一聲此子機變敏捷來掩飾驚詫,將其歸結于皇上特意扶持東宮屬臣。

  但此次太子入晉,離開景陽,便叫人沒話說了。三晉窩案,沈栗就算不曾刻意張揚,甚至還有些藏拙,但太子在那裡,朝廷怎麼可能不時時關注那邊動靜。尤其是安守道丁柯倒臺之後,消息不再被人封鎖,大同府的情況便源源不斷地傳來。

  位置低的大臣們還不能知道詳細情況,能被皇帝特意召來乾清宮商議事情的都是重臣,自然知道的多些。貪官當道,民亂,雪災,狄人南侵,樁樁件件,沈栗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雖然遞上來的摺子裡並沒有說的很清楚,但眾人心裡也都有些察覺。

  能臣幹吏,不過如此。漸漸的,提起沈栗,大臣們下意識裡都忽略了他的年齡,雖沒把他當做同僚,但也覺著是個頗有能力的仕途後輩。

  如今封棋提起,大臣們才驚覺,哎呦,這小子連正經功名還沒有呢。哦,他是個秀才——笑話,在這些朝閣重臣眼中,秀才算什麼!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想起自家兒孫,都覺有些無趣。於是今日裡有些紈絝(才子)都莫名其妙地被祖父(父親)找去,狠狠罵了一頓。

  大臣們的煩惱,沈栗是不知的。他見了邵英,先被取笑了一番。

  因著三晉窩案得到妥帖的解決,邵英這些天一直很高興,才小太監過來繪聲繪色形容沈栗靠柱酣睡的“英姿”,見真人進來,邵英自然忍不住大笑。

  沈栗頗為慚愧:“學生失儀了。”

  邵英擺擺手,不以為意道:“朕知道你素來是個謹守禮儀的,站著睡著雖然好笑,可見也是累極了。”

  仔細看了看沈栗道:“面色是有些不好。驪珠,去,宣太醫給他瞧瞧。”

  沈栗惶恐道:“學生不敢當。”

  邵英道:“有什麼不敢當的,這是朕的意思。”

  沈栗知邵英也有給東宮做臉的意思,也不刻意推辭,感激道:“聖恩浩蕩。”

  邵英笑道:“別說那些沒用的套話,賜坐。來,給朕講講,這幾個月到底是怎麼個情況?那些摺子上遮遮掩掩的,看的朕頭痛。”

  沈栗便原原本本將太子此去三晉的前前後後詳細講來——不曾有半分隱瞞。

  究竟怎麼向皇帝彙報,沈栗自然也曾仔細考量過。

  說實話,沈栗在此行中有些行動其實不太符正統文人的道德要求,比如建議太子與丁柯等人暫時妥協,鼓勵丁同方狀告親父,還有丁柯那“光明正大”的死,放在禦史們眼裡都是不夠“君子”的體現。

  若是叫邵英認為沈栗德行有缺,不適合放在太子身邊,就算不治罪,將他逐出東宮,沈栗的前途都會受到很大影響。

  這也是太子猶疑不定的原因,不單是沈栗在乎皇帝的評價,太子也擔心皇帝會不滿自己的表現。

  但沈栗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據實以告。不說別的,邢秋在三晉晃悠不是一天兩天,緇衣衛一向以刺探機密著稱,誰知道他知道了些什麼。若是邢秋向邵英彙報了,沈栗卻又隱瞞,單這一點就夠邵英跳腳了。

  再者,沈栗覺得,皇帝這種生物,但凡有些心機,都不會過於苛求道德君子,相較於仁德,皇帝應該更看重臣子的忠誠和能力。滿足了這兩個條件,只要臣子不是“太缺德”,出了底線,皇帝多半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尾巴先留著,等我覺得你礙眼了,再揪出來不遲。

  不過,真要到了讓皇帝看不順眼的時候,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也不在乎有沒有尾巴了。

  果然,沈栗覷著邵英神色並無不悅,聽說北狄人被擋在一座冰城擋住,著實吃了幾次虧,還頗為高興:“這麼說,到你們離開時,大同府戰事還是很有優勢的。”

  沈栗點頭:“我國早有防範,北狄卻是倉促入侵,看著雖然來勢洶洶,其實士氣都不高,受了幾次挫折,就更懈怠了。臣等離開時,說是那邊餓得不行,已經有人開始吃馬了。”

  北狄人對戰馬尤為看重,一般情況下,是不吃戰馬的,死活都不吃。

  邵英若有所思:“這麼說,北狄方面的情況只怕比我們想像的嚴重的多。”

  沈栗點頭道:“雪災過後,很多牲畜都教雪埋了。戰事一起,咱們這邊的商團又斷了與北狄方面的交易。軍隊開始食馬,說明他們連軍資都湊不齊了。”

  邵英心中一動,來回走了幾步,思量著是不是趁機與北狄來上一場大的。琢磨半晌,搖了搖頭。冰天雪地,北狄想打盛國不容易,盛國要出兵北狄也不容易。何況還有南方的湘王沒解決。

  歎了口氣,邵英也不糾結。反正因雪災之故,北狄今年元氣大傷。狄人吃虧,邵英就高興。

  高興的皇帝叫沈栗到近前:“看看這幅畫怎麼樣?”

  沈栗探頭看去,卻是一副雪中禦兵圖,畫的正是如今大同府之戰。

  邵英笑道:“是內府那邊獻上的。也是巧了,有個畫師正好是大同府人,聽說大同打的正熱鬧,就作了此圖,瞧著有些意思。”

  沈栗得李意教導,基本的觀賞眼光還是有的,看了便道:“難得細緻,這畫裡排兵佈陣也有些講究,人物看著很有氣勢,怕是真正見過些場面的。”

  邵英滿意道:“你便是挑好的說,缺點半分不提。這人其實原是個軍戶,只是他從小有些天賦,又得了些機緣,如今供職於內府。這畫意境是有的,只是技法著實差了。”

  沈栗笑道:“學生不太懂這個,但覺著意境二字倒是重要些,技法還能修煉,但若是沒有天賦,也不過就是做個畫匠罷了。”

  這畫的功底確實有些差了,但沈栗也不願意隨便得罪人,說些好的總沒錯。這人能把畫送到御前叫皇帝一觀,應該也不是個簡單的。

  邵英點頭道:“有些道理,這個人朕倒是有些印象。”說著,邵英似笑非笑道:“做個畫師倒是可惜了。”

  皇帝拉著沈栗,叫他指著這幅圖講解大同府一戰的情況,怎麼佈置陷阱,怎麼造的冰牆,聽說才經武下令用鉛水封了大同府城門,邵英哈哈大笑:“才經武也有這樣促狹的時候。”

  驪珠進來稟告:“萬歲,柯太醫到了。”

  柯太醫早聽說是給沈栗診脈,倒也不慌不忙。他與沈淳有些交情,以前也看過沈栗,知道這小子底子好,多半沒什麼大問題。

  收了手,柯太醫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大通,聽得沈栗直犯暈。總而言之,兩個字:累的。

  這也在邵英的意料之中。但柯太醫又強調道:“沈七公子過於損耗心血,現在還不覺得,長此以往,恐非長命之兆。”

  邵英便驚了一驚。

  皇帝大張旗鼓地宣太醫入宮為沈栗診治,多半是在做戲給大臣們看,沒想到還真叫柯太醫診治出了隱患。

  沈栗也有些蒙,什麼叫恐非長壽之兆?

  邵英想了想,倒也理解。

  雖然方才沈栗講述時並未多提自己,但邵英還有緇衣衛的情報呢,沈栗這幾個月都做了些什麼,邵英心裡是有數的。

  太子從來沒有單獨處理政務的經驗,到了三晉撞上了窩案,能在丁、安等人間輾轉騰挪,步步為營,最終血洗三晉官場,可以說,出乎邵英的意料。更別提還碰上了雪災,還碰上了北狄攻城。

  太子離開大同府時,基本沒留下什麼遺憾,能把事情處理的這樣圓滿,固然大家都出過力,但真正站在太子身後搖扇子出主意的,還是以沈栗為主。其他人,忠誠是有的,可惜才智短了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9

第一百八十六章 鄉試奇葩

  當初邵英對情況估計不足,又防著大臣在太子刷聲望時喧賓奪主,給太子挑的人花了些心思。那浩勒是個有些古板的,才經武是內監出身,還帶著個不著調的養子!晉王世子從小就被晉王向合格的皇室培養——只會看不會說。郁辰、霍霜兩個還提不起來,那兩個和尚道士……方外之人根本摻和不上!

  到了節骨眼上,他們倒是沒搶太子的風頭,都只有乾瞪眼的份兒,不拖後腿就謝天謝地了。要他們出力,成!出主意?沒轍。這種情況下,沈栗這個小小的伴讀被拿來當智囊。

  沈栗是有些急智,可主意也都是費心思想出來的。事情過了說起來倒是輕鬆,護著太子與一干老狐狸周旋是那麼容易的事嗎?三晉的實際掌控者,閣老去對付都要頭痛,沈栗是什麼身份,有什麼官場經驗?

  提心吊膽,殫精竭慮,一天兩天還成,小半年熬下來,沒累死算沈栗底子好!

  何況又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回景陽?

  邵英皺眉道:“可有法子將養?”

  柯太醫仍是一副慢吞吞的樣子,緩言道:“臣自然能開方子,不過,這病說到底是累出來的,吃多少方子也不如好生修養一番。沈七公子勝在年輕,將養的好了,倒不虞留下病根。”

  邵英點頭道:“驪珠,引柯愛卿下去開方子。”

  又看向沈栗:“你匆匆回來,想是為著鄉試?”

  沈栗恭敬道:“是。”

  “如今還要應試嗎?”邵英問。

  沈栗想了想,道:“既然趕上了,學生總要下場試試,若能掛個榜尾也是好的。便是需要休息,也不差這幾天。”

  鄉試不是年年都有,三年一次,來不及倒不強求,明明趕上了,要沈栗就這樣放棄也有些不甘心。

  邵英皺眉道:“也罷,不過今年天氣格外寒冷,你要多加注意。”年景好時,景陽該是初春了,今年還有雪未消融,這時跑到貢院去考試,要好生吃些苦頭。

  能讓皇帝親口提醒注意身體也不容易,沈栗恭敬道:“謝皇上提點。”

  沈栗是被驪珠親自冒著大冷天宣入宮中的,又是驪珠親自給送回禮賢府的,沈栗有些歉意道:“勞公公來回奔波。”自然,謝儀是少不了的。皇帝拿著沈栗給東宮做臉,沈栗也得了益處,自然不能無動於衷。

  驪珠接銀子,邵英是知道的。邵英自己做皇子時曾給邵廉身邊的大太監遞過銀子。驪珠也穩得住,銀子是銀子,辦事一點兒不含糊,又時常向邵英報備,故此邵英也由著他些小財。

  沈淳見沈栗去了一趟乾清宮,竟帶了一堆藥材回來,聽說還召了太醫,嚇了一跳。

  沈栗自己倒是不以為意:“兒子沒覺著哪裡不對,父親不必擔心。”又笑道:“原兒子還擔心鋒芒太過,叫皇上不喜。如今有了這個藉口,倒好在家裡躲著。”

  帝王的心思向來難以揣測,表現的過了,叫皇帝認為不好控制,說不定反而會被厭棄。說到底,沈栗是用來給太子辦事的,能力低微不好,能力太強也不對。

  沈淳點頭道:“知道守拙是好事,不過倒也不必刻意如此。”說著,沈淳冷笑道:“放心好了,往後十幾年,咱們家只有給你拖後腿的,沒有能給你助力的,便是我兒鋒芒畢露,皇上也不會忌憚的。等那些小的長起來,再考慮以後不遲——原還覺得老五能闖出些名頭,與咱們守望相助,沒想到他是個銀樣鑞槍頭,離了景陽就叫人架起來,如今還要你去撈他!”

  沈淳倒不是埋怨沈淩當初分家,兄弟大了,又不是一個娘,分就分吧。可恨的是沈淩與侯府半點兒不通氣,直到事情大了,禮賢侯府措不及防,差點被連累。

  沈栗默然。沈淩如今的事情還沒完,他雖然沒有捲進貪腐案中,失職之罪卻跑不了,如今還在大同府聽消息。

  幾句閒話過去,沈淳卻不是能叫人隨意岔開話題的,沉下臉仔細問:“太醫怎麼說的?你如實講來,不許漏掉半句。”

  沈栗有些無奈,旁的也罷了,“耗費心血,恐傷壽命”,這算什麼病症?跟著太子在三晉,說實話,擔心性命有憂倒比想轍算計人多些。說到底,沈栗並沒有為君效死的覺悟,也沒覺著事情缺了自己就不成,還真不至於就要累死自己。

  沈栗道:“兒子聽說太醫總愛將病症說的嚴重些,治不好時也叫病人有些準備,治得好時便顯得醫術精湛。兒子自己卻沒覺得有何異常。”

  這也是沈栗堅持要參加鄉試的原因,他自覺睡上幾覺便好,倒沒覺著疲乏到支撐不住。

  沈淳搖頭道:“是有這個說法,但話有深淺,卻不能對皇上說謊。你必是有這個毛病,柯太醫方才能說出口。”

  想了想,沈淳到底不放心,累死的人雖然少見,卻不是沒有,不還有句話叫“慧極必傷”嗎?囑咐沈栗道:“不許溫書了,考不過便罷,好生休息。”叫大管家押著沈栗回院子,嚴令他休息。自己則出了門,直奔柯太醫府上。

  自打沈淳從柯太醫那裡回來,整個禮賢侯府就徹底緊張起來。

  沈栗如今是禮賢侯府下一代中挑大樑的,沈家將來的榮辱都系在他身上。拋去感情不談,沈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禮賢侯府的損失實在太大。世子不成,十二哥兒沈柿又太小,等他長起來,猴年馬月,太子的身邊早沒位置了!至於其他房裡的孩子,沈淳自己又明明有兒子!再者,沈栗這個資質,能攤上一個就要燒高香,沈家就壓根沒指望能有第二個!

  別說原本就心疼沈栗的,就是世子沈梧,原還氣憤沈栗回來得到田氏特意優待,聽說這便宜弟弟真的有恙,也叫人揀了些好藥材送來。

  沈梧到底是受過正經繼承人教育的,他是嫉恨沈栗得田氏與沈淳看重,卻還沒有天真到以為沈栗死了他就能出頭的地步。相反,他其實很清楚,沈栗往後越出息,他這個世子才能繼續享受優渥的生活,不管怎麼說,他是正經嫡兄,沈栗就不能不敬著他。至於小的那個,沈柿的生母林姨娘之死到底與李氏身邊的嬤嬤有些關係,沈梧倒要防著他長大了記仇呢。

  但沈栗其實也沒什麼時間休息了,此時距鄉試不過兩日。

  此屆鄉試的主考官,建極殿大學士簡延志求見皇帝,請皇帝指定試題。

  簡延志已經擬好三套試題,單等著皇帝選出一套。邵英也沒費心思去琢磨,簡延志的水準邵英是知道的,內閣幾個人,要數何宿和簡延志學問最好。科考的事邵英不放心交給何宿,簡延志處理政事不如其他人靈活,組織一次鄉試,擬幾套題目還是能做好的。

  隨意抽出一份:“就這個吧。”翻開一看,怔了怔。

  簡延志見皇帝神色奇異,不禁問道:“皇上,可是題目有何不妥?”

  邵英想了想,搖頭道:“算了,就這個吧。”

  簡延志一肚子納悶兒出了乾清宮,搞不清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題目擬的不好?簡延志又回想了一番,似乎也沒什麼犯忌諱的地方。

  簡延志來送考題,驪珠早躲了,這種事,少往前湊乎,萬一有個泄題什麼的,也攀不上自己。見邵英神色仍是不對,驪珠奇道:“萬歲爺,這是怎麼了?”

  邵英似笑非笑道:“也算他走運。”

  驪珠以為是說簡延志,笑道:“敢是簡大人有什麼不妥之處?奴才私下裡遞句話?”

  合格的大太監,也能叫皇帝與大臣之間有個轉圜的餘地,有目的地“透露”些皇帝的意思。

  邵英搖頭道:“不是說他。”想了想,道:“也罷,那小子著實出了些力,又不好賞他,索性叫他占個便宜吧。”

  在皇帝身邊,聽不懂的話就不該聽,驪珠只當耳旁風,笑道:“萬歲,該用午膳了。

  沈栗迷迷瞪瞪地叫人塞到車裡,沈淳囑咐大管家沈毅:“若是到了地兒還未醒,索性就回來。”

  沈毅點頭道:“侯爺放心。”

  沈栗這兩天都睡黏糊了,直到了貢院,這裡人聲嘈雜,到底把他驚醒過來。

  沈毅見他醒來,連忙道:“少爺可還要下場?侯爺說不成就回去。”

  沈栗搖頭道:“貢院可開門了?”

  “還沒。”沈毅道。

  沈栗道:“東西呢?我看看。”沈栗要找的是預備鄉試的那些家什,筆墨紙硯,吃食茶點。禦寒的衣物和取暖的小炭爐。

  沈毅忙一一給他檢視。

  鄉試出來,學子們中間傳揚出些小道消息。今年貢院裡出了個瞌睡蟲。

  這樣重要的考試,環境又差,還冷得要死,能有人睡得著,也是少見。

  不單考生們覺得稀奇,考官們也時常過去轉轉,看看這位能在鄉試中呼呼酣睡的奇葩。

  別的考官可能不認得,建極殿大學士簡延志和順天府尹顧臨城卻是很熟悉這張臉,這不是禮賢侯府的七公子,太子伴讀,剛剛從三晉趕回來的沈栗沈謙禮嗎?

  簡延志歎道:“果然好膽!”

  顧臨城無語,何止好膽。

  看著沈栗,顧臨城倒有些羡慕。因為他會和稀泥,邵英把他放到了順天府,因為他只會和稀泥,坐在順天府尹這個位置上,這麼些年都沒能動地方。顧臨城想到,要是自己也有這麼穩得住,大約早高升了。

  兩人倒沒覺得沈栗是個傻大膽。誰缺心眼,也輪不到這位缺心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9

第一百八十七章 熱血上頭馬大人

  有無所謂的,自然也有看不過去的。簡延志和顧臨城相對來說比較瞭解沈栗,知道這位主兒不是個胡鬧的,其他考官可覺得在考試中這樣不管不顧地呼呼大睡,未免有些刺人眼目。

  鄉試啊,多麼神聖的事!怎麼可以有如此憊賴行徑!

  幾個人竊竊私語,尤以馬大人最為義憤填膺。

  馬大人,馬司耀,三皇子的外公,瑜妃的父親,原禮部左侍郎,如今擢為禮部尚書!

  這個位置可不得了,算是朝廷數得著的人物了。尤其是,禮部有掌管全國學校和科舉考試的權責,也就是說,禮部掌管這國家教育事務。作為禮部尚書,馬司耀說一聲沈栗不好,對沈栗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馬司耀能忍住不說嗎?不能!

  馬司耀還記著沈栗的仇呢!幾年前馬司耀參過承恩侯周米,意圖打擊東宮,結果沈栗出了個主意,反倒弄出個祺祥商團!這幾年祺祥商團日益擴張,既增強了朝廷對邊境商人的控制,又穩固了東宮的勢力。聽說此次太子能在大同府順利賑災,祺祥商團也出了不少錢糧呢。

  即使沒有舊仇,馬司耀也不會放過沈栗。幾年前三皇子還小,馬司耀都耐不住性子去尋東宮的晦氣,如今三皇子眼看就要出宮建府,皇帝也開始給太子造勢,馬大人哪裡還忍得下去?

  作為太子身邊得用的助力,沈栗就是沒半點錯處,馬司耀都恨不得化成一隻蒼蠅好找個蛋縫兒來叮,如今好容易得著機會,哎呀,樂煞我也!

  要是壞了沈栗的名聲,說不定還能牽連上東宮。

  馬司耀厲聲呼喝看守號舍的兵丁開了門,急不可耐邁步進去想要掀了沈栗的桌子,剛走到近前,還沒等馬司耀伸手,沈栗噌的一聲站起,打袖子裡抽出個匕對著馬司耀。

  巴掌長的匕,看著像妝刀,卻閃著藍盈盈的幽光。

  幾個考官都嚇了一跳。

  馬司耀要找沈栗的麻煩,大家既沒有支持,也不曾攔阻。

  沈栗不是個無根腳的,就算對他有些看法,眾人倒也不知於就去找他的麻煩。但馬司耀既然揪住了由頭要出頭,眾人也由著他,左右都不得罪。

  誰成想沈栗就能抽出匕來!書生們的確有隨身攜帶裁紙刀或李朝妝刀的習慣,可哪有給這東西淬毒的!

  考場上睡覺可以無視,考官驅逐考生也不算大事,考場上鬧出了人命可就要捅破天了!

  馬司耀也沒想到沈栗能來上這麼一出。能惦記奪嫡的,膽子都不至於很小,但也不意味著被人用刀指著時還能無動於衷。馬司耀顫聲道:“沈栗,你敢……敢……老夫要參……參……”嗯,他還想著參人呢。

  手持利刃的是侯府子弟、東宮伴讀,被指著的是禮部尚書、皇子外家,簡延志大為頭痛,忙勸道:“沈栗,你這是做什麼?快把刀子放下!”

  沈栗甩了甩頭,看著還有些迷糊,睜著眼仔細辨認一番,才放下匕,赧然笑道:“咦,大人們怎生在此?學生在三晉日久,養成個睡不踏實的毛病,旁人一靠近,學生便會攻擊。方才睡蒙了,還請眾位大人見諒。”

  眾人望著沈栗一張滿是無辜神色的臉,一陣無語。

  簡延志半垂眼目。且不說沈栗究竟有沒有這警醒的習慣,就是有,方才馬司耀喝令兵卒開門時那麼大動靜,沈栗就沒被吵醒?直到馬司耀離得他近了,才忽然醒來抽刀子?

  看了看驚魂未定的馬司耀,這位禮部尚書方才那一份氣勢洶洶已經被打斷,非但如此,在沈栗那小刀子的威脅下,馬司耀進退失據,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著實丟了些臉面。

  瞟了一眼神色僵硬的馬尚書,沈栗不向被他用刀指過的馬司耀道歉,只含糊道請眾位大人見諒,嘖嘖,馬尚書這臉色。想找別人的麻煩,叫人干擾了情緒還不自知,還能指望接下來的劇本能按自己的意思走嗎?

  嘴角微露笑容,都說這沈栗天性狡黠,如今看起來的確有些意思。確定沈栗不至於真在考場中弄出亂子,簡閣老後退一步,眯起眼看戲。

  沈栗心中也有些懊惱。在考場還能上犯迷糊,沈栗自己也沒料到。但睡意上來實在難忍,又有先前柯太醫斷言他已經疲累至極的診斷,沈栗也不打算委屈自己。仗著禮賢侯府為他準備的充足,衣物保暖,炭火又多,把自己裹成個蠶繭,沈栗還真是說睡就睡。

  要是先注意到考官中還有馬司耀,自己……還是會睡,但至少也要注意些。

  馬司耀緩過勁來,滿臉通紅,厲聲喝道:“沈栗,你敢攻擊考官?”

  沈栗躬身施禮,微笑著輕聲道:“馬大人,請低聲些,別的號舍說不定正在答卷呢。學生又不會逃跑,有什麼話,大人慢慢問就是。”

  馬司耀一噎,不由轉頭去看外面站著的同僚們,臉色更紅了。

  如今正是考場中自然是禁止喧嘩的,馬司耀被沈栗一嚇,又一氣,早顧不得注意了——作為考官,竟還要考生來提點規矩!

  外面的考官有低頭咳嗦的,有兩眼望天的,都裝作沒聽見。馬司耀心中有數,這反而說明這些人都聽到了。

  馬司耀眼都紅了,氣得要死,還得壓低聲音,重新問了一遍:“沈栗,你攻擊考官,該當何罪?”

  沈栗恭敬道:“回大人問話,學生並非攻擊考官,只是在被驚醒時阻止別人掀了桌子——學生的答卷還在桌上,總不好被人損壞了。”

  馬司耀只覺和沈栗說話這個費勁兒:“你攻擊的是我,我是考官。”

  沈栗漠然道:“哦。學生現在知道了,是大人要掀學生的桌子。大人,鄉試三年一次,學生自然不能輕易叫人毀了答卷。”

  馬司耀怒道:“誰要掀你的桌子!本官是有話問你。”

  沈栗奇道:“大人有話要講,只管叫學生起來便是。為何開了號舍進來,直奔學生的桌前?大人,學生只聽聞號舍一經關閉,若無大事,非考試結束不可再開,大人這是要做什麼?”

  言下之意,誰叫你亂跑?就算你是考官,也不能沒規矩。一聲不吭直接跑到桌子前,被人誤會也是活該!

  馬司耀原是打算出其不意直接將沈栗逐出考場,所以直接進了號舍,沒想到,竟教沈栗抓住了把柄。

  馬司耀:“……”

  眾人心裡都有些失笑。大家都知道馬司耀是想說什麼,但沈栗頻頻打岔,話題總是能偏離馬司耀的預想。

  馬司耀氣得手抖:“沈栗,你在考場中大睡,這是失儀,老夫要逐你出考場!”

  馬司耀決定不與沈栗打機鋒了,直接表明目的。說著,馬司耀就要回頭吩咐兵卒趕人。

  沈栗怪叫一聲:“馬大人,你要為難與我,也要找些好點的藉口吧,您這算什麼道理!”說著,沈栗忽地站到椅子上:“眾位大人,你們可要為學生做個見證,學生今日就要被馬大人無理趕出考場了,學生委屈!學生要去告狀!”

  沈栗這一嗓子可不小,別的話聽聽也就罷了,一聲“要去告狀”出口,考場就有些亂了。

  考試之中,出現一兩個被逐出考場的並不稀奇,哪年都能碰見。或是作弊被現的,或是犯了病的,或是忽然瘋的,總之,都得自認倒楣。

  景陽鄉試的考官大多都是從二品以上的朝廷大員,考生能理直氣壯地喊出告狀,人們心裡都先覺著,這多半是真有冤屈。

  科考向來引人注目,鄉試已經是影響很大的考試了,沈栗這一嗓子喊出來,呼喇一聲,周圍號舍裡的考生們都撲到門口,能看見的就扒著門縫兒窗縫兒牆縫兒向外瞅,離的遠的就將耳朵貼著牆壁,生怕聽漏了一句半句的。

  馬司耀嚇了一跳,心裡終於隱隱約約感到後悔。

  方才冷丁抓到由頭,腦袋一熱就做了決定。怎麼就忘了,這小子是告過禦狀的!而且看起來還真不不介意找皇帝再去告一狀的。

  馬司耀想著壞了沈栗的名聲,他自己就不怕聲名有損嗎?以鄉試不公為由叫人告一狀,別管能不能贏,馬司耀的聲譽也好不了。

  簡閣老這回不裝木頭人了。太子的勢力和三皇子的勢力相互碰撞,簡閣老可以置身事外。但沈栗要去告狀,可就關鄉試主考簡閣老的事了。

  作為主考,但凡鄉試被人挑出來一點毛病,簡閣老也會被牽連。馬司耀要是理由充足,將沈栗辯駁的啞口無言,不留後患,簡延志也由著他。但如今馬司耀竟教沈栗頻頻壓制,最後惱羞成怒利用職權把人趕出去,別說沈栗去告他,就是如今考場中的考生,怕是心裡也會有些看法的。

  “馬大人,沈栗,都少安毋躁。”簡延志道:“先把話說清楚了。”

  “對對對,”顧臨城又開始和稀泥:“有話好好說,何必如此動怒,有什麼誤會,大家慢慢說清楚,沈栗,你先下來。還有你們,”

  顧臨城示意幾個兵卒:“先退下去,告訴考生們好好考試,不要耽擱了時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9

第一百八十八章 立身不正休怨人

  馬司耀沉默不語,他現在是進亦憂退亦憂,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哪邊都不好走,哪邊都不想走。

  顧臨城嘴上勸和,得空用眼角斜了他一眼。顧臨城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人還有看熱鬧的心情,顧臨城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方才馬司耀奔著沈栗去,顧臨城沒膽子攔著他,但心下就知道不好。

  這些人中,顧臨城與沈栗接觸的最早,對他瞭解的也更多些。幾年前何家在沈栗縣試的時候也找過他的麻煩,那時沈栗還是個孩子尚且不懼,何況如今?何家什麼樣的根底,家中還有個閣老呢,何密親自登門賠禮還愣是讓沈栗冠冕堂皇地咬下塊肉來,沈栗會怕你馬司耀?

  你要和東宮的人掐架,什麼時候不行。非趕著鄉試,想連累多少人,皇子外家了不起啊?

  簡延志壓了壓事態,又閉口不語了。若是普通考生和馬司耀對峙,不用說別的,單他用匕指著考官這個罪名簡延志就能逐人,考生對上考官天然氣短,這是解決事情最快捷的方式。但沈栗和馬司耀的身份太敏感,分屬兩個皇子的陣營,簡延志是主考官,又是閣老,反倒不好說話,怕被人認為是倒向了哪一邊。

  簡延志有這個顧慮,旁的人也一樣。一時半會兒的竟無人先開口,馬司耀竟沒找到臺階下,越尷尬。

  有不愛站隊的,自然也有願意燒冷灶的。終於,有人給馬司耀遞了個梯子:“這件事嘛,依老夫看,馬大人是心急了些。不過這位沈公子也有錯處,科考乃為朝廷取士,何等重要?沈公子既然應試,為何不好生答卷,反而呼呼酣睡?”

  馬司耀等了半天,終於等著個臺階,也不再趾高氣揚,連忙順階而下。緩了語氣道:“不錯,老夫身為禮部尚書,得蒙皇上信任,擢為本科鄉試考官,不敢不竭盡全力,一絲不苟。今日驚見竟有考生如此狂妄,老夫心下氣憤已極,故此有些急躁了,唔,此乃老夫疏忽之處。”

  馬大人對自己的行為作出檢討,隨即語氣一轉,道:“沈公子,想我等讀書人尊禮儀教化,讀四書五經,沐浩蕩之皇恩,得父母之撫養。鄉試三年一次,何等難得,竟叫你這般睡過去,豈非辜負所學?出了考場,有何面目去見父母,有何面目覲見皇上?

  沈賢侄,老夫知你出身富貴之鄉,並不缺少進身之階。但考試之事,還請認真對待。須知才學有短,還可勤學彌補,人品有缺,將來如何立於朝廷之上,如何善待萬民,如何……”

  馬司耀簡直痛心疾,越說越覺著有理,越說越慷慨激昂,越說越……

  “哎,等等。”沈栗笑嘻嘻道:“馬大人,你又忘了,這裡是考場,還請輕聲些。”

  簡延志一扭頭,真是不忍目睹。給別人講道理,結果叫人家用同一個理由打斷兩次,馬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馬司耀狠狠吸了口氣,壓抑道:“沈賢侄,咱們現在說的是……”

  沈栗點點頭:“咱們現在說的是學生在考試時睡覺的問題。”

  馬司耀閉了閉眼,說的一佛出世,氣得二佛升天,終於說到重點,沈栗,我看你怎麼解釋。

  沈栗仍是一副恭敬樣子:“先,學生問個問題,學生入場時也聽過門口宣講了考場上的律例,入了號舍,開考之前,也有差役來往宣講了幾遍,嗯,這些律例是有成規的吧?”

  簡延志點點頭:“不錯,考場律例已定,年年如此。”他已經知道沈栗要說什麼了。

  沈栗朝簡延志拱拱手:“既如此,學生若沒記錯的話,律例有如下幾條。”

  沈栗的記性也好,律例是固定的,他既然要參加鄉試,以前就有所瞭解,入了考場又聽人念過幾遍,自然可複述下來。一條條背下來,又恭敬問道:“請問各位大人,學生可有錯漏之處?”

  幾位考官互相看看,點點頭:“沒有。”馬司耀鐵青著臉。

  沈栗問道:“學生想了想,這律例之中並未提及考詩中入睡應當如何處理?”

  馬司耀冷笑道:“老夫知道你是想說律例之中沒有,就不算犯錯吧?”

  “律例之中沒有,自然不是不錯,但也不能就算錯,至於到底錯不錯,這要好生分辨才是。”沈栗環視各位考官,輕聲道:“敢問驅逐學生出場的決定,是眾位大人商量過後的意思嗎?”

  必須不能是啊!沈栗這等於是在問“你們都是三皇子那邊的?都想找東宮的麻煩?”

  顧臨城先沉不住氣道:“本官卻沒聽過馬大人提及此事。”

  簡延志又一扭頭,得,又是一個缺漏。

  沈栗微笑道:“這麼說,馬大人是在律例中沒有明確規定處理方法,又沒有與其他考官商量的情況下,就輕易做出要驅逐學生出考場的決定?”

  考官們沉默了。原看著沈栗與馬司耀頂起來,考官們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悅。不管怎麼說,沈栗如今是以考生的身份說話,同為考官,自然是不喜歡考場中出現這麼個敢於和考官對上的。

  但教沈栗這麼一問,考官們才意識到,哎呦,馬司耀,要驅趕考生你得和別人商量啊,最起碼,這種事情是應該由主考官來宣佈的。

  在考場紀律中,驅逐考生出場是比較嚴重的懲罰了,不單會使考生這屆成績作廢,一般來說,生過這樣的事情,名聲都壞了,被驅逐的考生這輩子就很難再參加科考了。

  因此作出這種決定,就算不和其他考官商量,也絕對不能繞過主考官。

  考場上大睡不起,看起來是叫人不順眼,但也沒影響到別的考生,大家都在自己的號舍裡,馬司耀不這麼折騰,其實此事不會太引人注目。這件事放到別的考官手上,多半就是提醒一聲,再嚴厲些的告誡一聲也就罷了,真不至於就要驅逐出去。

  看不順眼的事情多了,考場上的奇葩從來都不缺,考官們的權利也不是可以濫用的。

  馬司耀沖著沈栗去的時候,眾人都想著這是三皇子的勢力要與東宮勢力相互碰撞,兩人鬧大了的時候,眾人的注意力又轉移到如何平息事態上,直到現在才想到,馬司耀他處理事情的方法本身就不對!

  考官自己有問題,能怪考生不服嗎?關乎功名的大事,你說趕人就趕人,任誰都得拼命,能怨人家要告狀嗎?

  幾位考官看看馬司耀,又瞅瞅主考簡延志。

  簡延志抿抿嘴。馬司耀若是能把事情做的天衣無縫,叫沈栗無話可說,簡延志倒也不在乎這件事馬司耀是否繞過了他。但如今馬司耀簡直就是個篩子,渾身都是漏洞,為了不被人連累,簡延志必須表態:“馬大人,你可有何話說?”

  這句話一出口,說明主考官並不支援,馬司耀的做法立時就成了違反規矩了。

  沈栗微笑道:“律例中沒有說明學生在考場上大睡是錯,因此學生的做法還有待商榷。但大人貿然闖入學生的號舍,總是違反律例的的吧?大人兩次高聲擾亂考場總是違反律例的吧?”

  馬司耀:“……”

  沈栗道:“大人口口聲聲維護考場律例,如今卻是大人屢屢違反律例,打擾考場清淨。大人也說鄉試重要,今日考生們都只顧著看熱鬧,搞得人心惶惶,若各位同年們考的不佳,回頭說起來,豈不要挑考官們的不是?”

  沈栗沒急著先與馬司耀死掐在考場上大睡到底是對是錯,這樣的事沒有成例,爭執起來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太耽擱時間,作為考生與考官掐架本來就處於劣勢,時間拖得越長越顯得自己胡攪蠻纏,就算最後辯出個接過來,自己的形象也好不了。

  因此沈栗索性另闢蹊徑,先從馬司耀身上找毛病。你自己立身不正,違反規矩,渾身上下都是小尾巴,叫人一抓一個準兒,無論你做出的行為有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也站不住腳。

  把馬司耀先駁下去,再來談自己的事,剩下的考官態度總會比馬司耀好些,至少不會抓住人不放,非得把自己趕出考場不可。

  不得不說,沈栗的策略非常有成效,馬司耀倒是想不依不饒,可惜,沒臉了,別人也不教他說下去。

  沈栗說的有理,一般來說考生們落榜時,能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學識不佳的很少,大多會找些理由糊面子。什麼題目太偏了,號房離廁所太近了,帶的食物不好拉肚子了,考官長得太醜嚇到了……

  總之,沒有理由也要找出些理由來表明並非自己學問粗淺,而是時運不濟,太倒楣了。這回幾位大人都能想出那些書生們嘴裡能冒出什麼話:“還不是有個考官進退失據,沒事找事……”

  考官那麼多,考生們被關在號舍裡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多半是分不清究竟是哪個考官大聲喧嚷,最後這黑鍋肯定是大家一起背,誰也跑不了。

  想到這裡,幾位考官只想趕緊平息此事,絕不允許馬司耀再鬧下去。

  馬大人被“勸”走了。幾個考官也無心再揪著沈栗不放,這小子牙尖嘴利,靠山還硬,又有膽子告禦狀,沒仇沒怨的誰也不想得罪他,愛睡睡去,多大點事。能走的都走,留下主考收尾。

  簡延志看著沈栗歎道:“馬大人行事是有些偏頗,不過作為主考,本官還是希望沈公子能認真答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0:59

第一百八十九章 風平浪靜藏隱憂

  沈栗恭敬道:“大人說的是。不過,學生已經答完第一場的試卷。”

  “什麼?”簡延志驚道。

  沈栗微笑,雙手將答卷捧過,遞與簡延志。

  簡延志頗為驚異地接過,仔細審讀。

  不怪簡閣老吃驚,此時乃是鄉試第一場,距離開考不過一個多時辰。別的考生大多還在思量題目,或小心翼翼地打草稿,沈栗他就答完了?

  試卷上果然秘密麻麻,已經寫滿字跡。簡延志抬頭看看沈栗,只見眼前的年輕人神色溫和,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簡閣老心裡暗歎,果然不愧奇葩之名。

  若是讓簡閣老自己來答卷,要他一個時辰之內答完,能不能做到?說實話,能!

  但誰會這麼做呢?

  鄉試三年一次,是讀書人難得的晉身之途,哪個不是如履薄冰,精心以對?那字跡恨不得一個個精雕細琢,那語句務必求華美瑰麗,墨要細細的磨,生怕濃淡有差,草稿需謹慎的打,唯恐紕漏仍存。斟酌再斟酌,審慎又審慎,但凡發現半點不妥之處,都恨不得滿地打滾。要不怎麼說許多考生一出了考場就要大病一場呢,除了在號舍裡須得忍受各種生活上的不適,心理壓力才是最熬人的。

  哪個能像你沈謙禮,這麼一會兒你就搗鼓完了?你這考卷是胡亂畫上去的吧?

  簡延志又仔細看了看手上答卷,嗯?別說,雖然字跡上看著的確匆忙了些,公道地說,沈栗這份卷子還說得過去,能入眼。

  簡閣老又從上到下打量裡一遍沈栗。這年輕人倒是有些急智。

  沈栗仍是一臉謙恭。一個多時辰說來不算多,但沈栗前世可是經過高考絞肉機的人。論起答題速度,和這些為了一個詞能糾結一天的文人自是有些不同的。換句話說,沈栗應對大型考試的經驗和技巧是遠遠領先於這個時代的。他又不求能考個多好的名次,憑他的學問,憑他的家世,只要考官公平以對,上榜還是可能的,自然也不會患得患失,考題下來,埋頭去答就是。

  沈栗是能允許自己耽誤一次鄉試機會的人嗎?他真要放棄考試,乾脆留在家中休息,豈不睡得舒服,何必來這四面透風的號舍裡受罪!既然來了,卷子還是要答完的。因此固然倦怠已極,沈栗仍是撐著眼皮,寫完了卷子,才放心安睡。草稿簡略些,答題匆忙些,但筆下還算是有準兒的。

  眾人都按照一般經驗來衡量,才開考一個多時辰,你這般大睡,分明是不恭敬,不嚴肅,不成體統,朽木不可雕也……所以馬司耀才毫不猶豫地沖上來找麻煩。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啊!這小子已經答完了。

  簡延志心中苦笑,沈栗若是未曾答卷,大約還有輕忽鄉試之嫌,但試卷已經擺在這兒,人家寫完了——只要不打擾到別的考生,夢會周公也好,生火做飯也罷,你管他做什麼?

  有錯無錯,這還用得著辯駁嗎?幸虧沒叫馬司耀繼續強下去,不然,這小子指不定有什麼後招呢。

  沈栗恭敬道:“眾位大人的教誨,學生謹記。其實學生並非有意如此,大人不知,前些天,學生還身在大同府,為了趕上此次鄉試,不得不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因路途顛簸、寢食不濟,實在疲乏已極。方才答卷時精力集中,還可勉力支撐,試卷答完,學生不知不覺就……”簡延志恍然。沈栗跟隨太子前往三晉的事簡延志自是知道的,而且作為閣老,他對三晉的情況瞭解的還不少,雖然其中詳情只有皇帝才完全知曉,但閣老們心裡也都有些猜測。至少,沈栗在其中應是耗費了不少心力的。再算算太子回程的日子……沈栗不提,簡延志自然忽略過去,如今提起,簡閣老就有些理解沈栗了,這是累的,沒錯,前兒才聽說皇上為沈栗宣了太醫呢!

  簡閣老臉色立時就緩和了:“沈公子如今可還好?號舍簡陋,只怕不能熬藥的。”

  沈栗越發恭謹道:“多謝大人問候,湯藥是沒法用了。但勞煩柯太醫,開了些丸劑,鄉試這些天,學生還支撐的下來。”

  說著,沈栗微微露出赧色,又強調一次道:“原不是什麼要緊的病症,柯大人也道學生年輕,注意休息也就好了。學生也不以為意,誰知竟鬧出這樣的事,若是早知道會在場中睡著,學生定然注意些。”

  簡延志心裡舒服了,這年輕人很講理嘛,看來不是什麼狂妄之徒。搖了搖手,和藹道:“俗話說疼痛好忍,困乏難當,睡意上來哪裡是注意些就能止住的。何況你如今又病著,原就該好生將養,硬撐著下場,已是不易。既然已經答完了第一場,休息片刻,也是應該的。”

  沈栗忙道不敢。又帶著愧色檢討了幾句,努力博取簡延志的好感。

  沈栗能疾言厲色地和馬司耀對峙,但絕不會去得罪其他考官。沈栗作為東宮屬下,只要馬司耀還惦記奪嫡,沈栗與他就沒有半點和解的可能。其他考官就不一樣了,方才大多數人都表示中立,起碼不是敵人,又可以影響沈栗的鄉試成績,沈栗瘋了才會給自己樹敵。是以得著機會,沈栗便要挽回自己的形象。起碼不能教人留下自己有意挑釁考官的印象。

  等簡閣老出了沈栗的號舍,原本心裡那一絲對沈栗身為考生卻與考官對峙的不滿已經消失無蹤,反而對同為考官的馬司耀有些看法了。

  沈栗拿出疾病的理由解釋自己的酣睡,簡延志的心態立時轉了個彎。皇上都關心沈栗病情,給他宣了太醫,又命總管太監驪珠接來送去,可見沈栗確實因病困乏,實在是忍不住,不是馬司耀說的什麼狂妄。

  馬司耀你並未瞭解情況,抓住些所謂的由頭就撲上去,也不分青紅皂白,也不曾詢問清楚,就急不可耐地擅自逐人出場,不但挑釁了本官身為主考的威嚴,還有損考官的形象。

  你大吵大鬧一場,沒有揪住沈栗半點不妥,反而叫人指出自己身為考官違逆了律例,待鄉試結束,貢院大門一開,你這點醜名就要遠揚了。作為與你同一屆的考官,本官深感恥辱!

  簡延志對馬司耀的不滿,也影響到了其他考官的情緒。尤其是顧臨城這種希望所有人都是乖寶寶,恨不得天天風平浪靜、水波不興的,在他眼裡,有沒有理還在其次,先挑事的那個絕對可恨。馬司耀你找什麼不痛快!

  簡閣老這個主考疏遠馬司耀已經能影響不少人了,人都有些從眾心理,考官一共有幾個?不知不覺,馬司耀就有些被孤立起來。

  馬司耀心下也有些後悔。

  其實平日馬大人也算是有些城府的人。想要爬到一部最高長官、二品尚書的位置上,起碼要有兩個優點:第一,須得有眼色,能體會上意,別走岔道;第二,能力卓越,別人輕易代替不了。邵英不是糊塗的皇帝,馬司耀想成為禮部尚書,寵妃之父的身份非但不能給他提供助力,反而是個缺點。在邵英對太子很滿意的時候,是絕不會希望其他皇子身後有更多勢力的。即使是這樣,馬司耀仍是得到了這個位置,能說他是個蠢人嗎?

  但今日馬司耀還就是辦了個蠢事。僅僅是頭腦發熱?不,只怕是利令智昏。

  三皇子沒出生時,馬司耀就惦記著奪嫡了,這麼些年過去,太子仍是穩穩當當。前些年他官卑位小,使不上勁兒,如今好容易成為一部長官,皇帝又開始給太子造勢了!馬大人急紅了眼。

  太子原本還在東宮晃悠,如今聲勢一起,可就更難對付了。自打太子回程的消息傳開,馬司耀每日裡就琢磨著怎麼能打擊東宮勢力。

  作為東宮的紅人,又快馬加鞭先行趕回來,還恰巧就落在馬司耀所在的鄉試考場,沈栗自然會被馬司耀盯上。把沈栗逐出考場,也算給回到景陽的太子一個下馬威,馬大人覺得自己作為考官,想找沈栗的麻煩輕而易舉,所以想都沒想就出手了——愣是叫沈栗給撅回來。

  馬大人把恨意壓在心底,暫時偃旗息鼓。

  接下來的幾天,沈栗仍然是快速答卷,答完就睡。考官們由著他,倒不是因為頭一天的爭執怕了他,而是沈栗的情況看著確實不太好。

  太醫也不是白給的,誠如沈淳所說,輕重或有差別,但當著皇帝的面,肯定是有這個隱憂,太醫才會說出口。

  沒能得到良好的休息,又在四處漏風的號舍裡打瞌睡,沈栗只覺身體越發沉重,幾天睡下來,頭腦非但不曾清醒些,反而更加困倦。摸了摸額頭,沈栗也自覺有些低熱。

  這回沈栗不馬虎了,雖然還未病倒,但古代的醫療條件差,一場重感冒說不定就能要人命。鄉試最後一場,沈栗匆匆答完,貢院的門一開,東西都不要了,交了卷就跑。

  望著沈栗顫顫巍巍的背影,除了馬司耀,考官們最後一點芥蒂也消失無蹤了,閣老說的是,這沈栗確實並非有意挑釁考官,而是病得沉重,支撐不起。

  沈栗耗費苦心,終於得到考官的好感,但卻沒想到,待到放榜之日還是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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