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首輔沈栗 作者:誠儀鯉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0-19 08:34: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8664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1 07:07

第一百四十章 婆娘不著調

  萬家的囁嚅半晌,試探著開口道:“小女是最規矩不過的,既然她的衣服是被才少爺扯破的,自然該是才少爺負責才對。”

  “什麼?”才茂立時從椅子上蹦起來:“你做夢呢!也不看看是什麼樣的人家,就想著攀高枝?少爺我可不做冤大頭!說吧,你們要多少銀子。”

  沈栗也愕然失色,他以為萬家的或許是想要些錢財,或是借機耍什麼心計,沒成想,這婆娘還有如此“雄心壯志”。再說,萬大丫她才十歲,你至於這麼急著給她找人家嗎?

  多米在一旁急的要死,一個勁去扯新任舅舅的袖子。

  萬墩兒也覺得老婆是異想天開,喝道:“死婆娘說什麼昏話!也不看看咱家是什麼出身,你吃錯藥了?”

  萬家的賠笑道:“奴婢家身份低,可奴婢所求也不高,就是做個通房侍妾的也成啊,給口飯吃就行。這聖人說,男女授受不親……”

  才茂嗤道:“那是亞聖孟子說的。”才經武一眯眼,這棒槌還有時間掉書袋,不知所謂。當初抱來時好好的孩子,怎麼就養成這樣蠢,難道說自己這太監就享不著子孫福?

  “啊!對,”萬家的接道:“就是孟子說的。少爺慈悲吧,大丫她雖然還小,可如今也算和少爺有了肌膚之親,少爺可不能不管她啊。”

  才茂冷笑道:“沒門!”

  萬家的又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拍地,十分有節奏地哭號:“我滴個親娘哎,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才茂鼓著兩隻眼睛,在他二十來年的人生裡,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放肆”的女人。都說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他養父是個將軍,兵還是肯和他講理的,如今遇到潑婦,哪怕對方只是個奴僕,他也沒轍。

  沈栗板著臉道:“竹衣,去請丁大人回來。”

  “我打死你個倒楣婆娘!”萬墩兒立時撲上去要打,萬家的才停了。撒潑是撒潑,若是叫新主家退了貨,丁柯還不定怎麼收拾他們呢。

  沈栗頭疼道:“再鬧就回去吧,我這裡不留沒規矩的。”

  萬墩兒忙不迭道:“都是小人沒管住婆娘,少爺要打要罰都行,不要趕我們出去。可憐我舅甥剛剛相認,若是再失散了,還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見。”

  沈栗冷笑道:“不是看在多米麵上,立時打出去。我知你們看我年紀輕,就心生輕視,在人前撒潑打滾給我丟人。和你外甥打聽打聽,我沈栗是不是可以讓人拿捏的人!”

  萬家的爬起來,腫著眼睛道:“再不敢了,少爺饒奴婢一遭吧。”

  沈栗哼道:“你有話要好好說!”

  萬家的不敢大小聲,抽噎道:“奴婢剛剛失禮了,可說的也是實話。男女七歲不同席,大丫雖然才十歲,但心急的人家都可以定親了。剛外面那麼多人看見大丫的衣服被才少爺扯破了,傳出去還不知怎麼議論呢。奴婢想著,不只大丫的日後不好嫁了,就是對才少爺的名聲也有損傷不是?”

  才經武道:“所以索性就把你閨女送給才茂?”

  還真不愧是丁柯府裡出來的,和他一個毛病,到處推銷女人。

  萬家的只把眼來瞅才茂:“奴婢是這樣想的,也不需什麼好名分,但叫她有個容身之處就行。”

  沈栗不悅道:“你女兒才多大?”

  “先過去做童養媳唄。”萬家的不假思索道。

  眾人:“……”你還真說得出來。

  才茂怒道:“休想!”

  才經武道:“可以。”

  “父親!”才茂不可思議道:“這怎麼可以?您這是怎麼了?”

  “老子說可以就可以。”才經武漠然道:“你還要不要科考了?不納進來,你想搏個調戲幼女的名聲?”

  “那也不用納她為妾啊,給些銀子就是。”才茂道。

  “奴婢家身份雖低,卻也不是見錢眼開的。”萬家的立時擺出個威武不屈的架勢,正色道:“不過是為小女說理罷了,才少爺把奴婢一家當什麼人了。”

  才經武冷哼一聲:“聽見沒?好兒子,你從小撒錢撒慣了,須知這世上有些事用錢是沒用的。”

  那你可以用權啊,你不是將軍嗎?難道還對付不了幾個奴才!

  沈栗等人與丁柯他們之間的爾虞我詐才茂是不知道的,他想不到才經武是覺得萬墩兒一家來的蹊蹺——萬家的非把大丫送給才茂,在才經武心裡已經琢磨出好幾種陰謀了。思來想去,他做出了和沈栗一樣的選擇:先把人弄進來看著——這些暗流才茂完全沒有感覺,他只知道才經武沒有給他撐腰,非叫他納個十來歲的、剛把他臭揍一頓的醜丫頭進門。

  果然養父就是和親爹不一樣!才茂氣憤欲死,世上怎會有如此荒唐事。先是叫我喂馬,如今又給我納這不像樣的醜妾。嗚呼!歎今時父不為父,哀哉!才茂私下裡看才經武的眼神慢慢就透出仇恨,養父無情,休怪我日後子不為子了!

  才經武曼聲道:“給你女兒拾掇拾掇,找個好日子送過來就是。”

  萬家的大喜:“多謝老爺做主。”

  萬墩兒沒成想自己老婆的異想天開真能成,也不由咧嘴。

  “易十四,送你家少爺回馬棚。”才經武道:“什麼時候學好了才讓他出來。”

  才茂心裡開始恨養父,也不再開口央求,悶頭氣哼哼向外走。到了門前,正瞧見自家新出爐的童養“妾”,看著比自己都男人,頓時一股嘔意上來,捂著嘴跑了。

  大丫的終身就這樣荒唐定下,沒人同她商量過,她自己也不在意,只懵懵懂懂知道剛剛被自己揍了一頓的像個馬夫的才公子成了她以後的主家,這“丈夫”似乎不太喜歡自己。

  聽說不得丈夫喜歡的小妾過得特別苦,看來自己以後要多學幾手,長得再壯些,才少爺要是欺負自己,就揍他個滿臉開花。大丫默默下定決心。

  才經武沒想到才茂此次竟沒有開口求饒,還有些高興:“竟有些骨氣了。”

  沈栗卻覺出才茂偶爾看向才經武的神情有些不對,只是疏不間親,總不能憑直覺空口白牙警示才經武小心養子,轉念想反正才經武身邊侍衛不少,才茂那個蠢材就算心懷惡意也掀不起什麼風浪,索性丟開了。

  才經武前腳告辭,萬墩兒一家立時跪下了。

  沈栗冷笑:“怎麼,這會兒倒有眼色了?”

  萬家的叩道:“奴婢這也是沒法子,大丫的將來……”

  沈栗道:“竹衣,把她拉下去,先打上二十。”

  竹衣應聲過來拉人。這回輪到萬家的殺豬一般叫。

  萬墩兒頭上冒汗,去看多米。多米縮在一邊,沒言聲。

  沈栗哼道:“你看誰呢?”

  萬墩兒立時扭過頭來,把身板跪的更直。

  二十板子,一會兒就打完了,萬家的被拖回來,只剩下哼哼的勁了。

  沈栗臉上帶著微笑道:“我知你們看我替多米尋找你們好幾年,又允了放你們奴籍,你們大約就覺得我很會給你們幾分顏面。所以什麼偷奸耍滑,撒潑放賴的手段都敢用。”

  萬墩兒連聲道不敢,額頭上汗如雨出。雖然看著新主家面上和氣,萬墩兒卻無由覺得背脊涼。

  沈栗越和顏悅色,伸腳蹬了蹬萬墩兒的肚子道:“萬管事,你能把自己吃的這樣肥,想來不是個愚鈍的。我只提醒你一聲,你們一家的身契如今還在我手裡,若是叫我覺得好,身契自然放給你,若是叫我覺出半點不對,我倒寧願多米沒有什麼拖後腿的舅父,你明白嗎?”

  “明白!”萬墩兒連連叩道:“奴才一定教訓好婆娘,再也不敢放肆了。”

  萬家的還是多米給背回小屋的。萬家的叫苦道:“這新住處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就叫少爺打了個動不得。大丫,還不快整理整理。”

  多米埋怨道:“舅母太冒失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咱們少爺是軟和的人嗎?你偏來試探他的脾氣,二十板子算輕的。連帶我也沒臉面。”

  萬家的小聲道:“看出來了?”

  “我們少爺出身品侯府,什麼樣的奴才沒見過,這都是別人玩剩下的手段。”多米哼道:“就是我這個缺心眼的都看出來了,虧得少爺脾氣好,不計較。”

  萬墩兒坐在一旁生悶氣:“都是這敗家婆娘,非得賴上人家才……才公子,連什麼樣的人家都不知道,就非得把大丫送給人。惹了少爺生氣,萬一不肯放還身契了可怎麼辦?”

  “什麼樣的人家都比你家強!”萬家的一掙,不小心碰到傷處,哎呦痛叫了兩聲,氣道:“都是你,得了些好的死命的喂孩子,結果呢?好好的閨女叫你喂得比牛都壯,這也罷了,她還黑。不是我這當娘的說女兒,她那個樣子跟個母夜叉似的,嫁的出去嗎?嫁出去也不得人喜歡!那個什麼馬夫既然有人叫公子,我看他養父又那麼氣派,想必家境不差,少不了丫頭一口吃的,她長得醜,到時候主母也不會看她不順眼。叫我看,總比在小門小戶掙命強!”

  回頭看看多米,萬家的訕訕道:“大外甥,我知道今天撒潑定是惡了少爺,可機會難得,看在你大表妹份兒上,在少爺面前給你舅舅美言幾句吧。下……下不為例!我再不敢有半點不敬。”

  多米看著萬家的,目瞪口呆。萬墩兒呻吟道:“都是他娘的當初看走了眼,娶了這麼個不著調的婆娘!”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2 07:29

第一百四十一章 巧言

  因頭一天就叫沈栗打了板子,萬墩兒一家終於老實下來,不敢再偷奸耍滑。

  沈栗雖心中存疑,卻也並未太過在意。人就在眼前晃,這裡守衛的又都是府軍前衛的士卒,叫才經武暗中安排的外鬆內緊,萬墩兒就是心懷惡意,想要私通消息或按下黑手都不容易,只叫竹衣看好了他們。

  才經武日常派兵丁去街上打聽,所得資訊基本上沒什麼用處。這不是後世,此時的百姓對官府如何運作根本沒什麼瞭解,丁柯等人行事隱秘些,在民間的官聲居然還不錯。太子便更愁:“這才是叫人賣了還給人數銀子。”沒有收穫,眾人也只能靜下心來暗待時機。

  大抵是因為太子左右沈栗對丁柯等人的態度最好,又“一力促成”太子移駕,丁柯便鐵了心要與沈栗交好,今日來訪,明日相邀。沈栗磨不過,便寫了帖子令人送上,準備上門回訪。

  登門總要準備禮物,沈栗此次出行輕車簡從,身上只有銀票,禮物需要現買。因此帶上多米和萬墩兒這個本地人,悠悠然去逛街市。

  太原不愧是三晉府,街面上店鋪鱗次櫛比,來往人群熙熙攘攘,吆喝聲,討價聲此起彼伏。沈栗暗歎,怪不得丁柯等人一再執意想請太子移駕太原府,單看太原這繁榮景象,若不是曲均一摺子實話遞上去,誰能想到此時大同府正在鬧饑荒,扯旗造反呢?

  丁柯是文人,偏好古董書畫,沈栗掂了掂荷包,心想金石玉器就算了,看著去書肆淘淘,若是能尋到些善本也好。萬墩兒就因著沈栗去往本地最大的書肆自怡閣。

  還沒進門,便聽見自怡閣裡吵吵嚷嚷,沈栗不覺皺眉,回視萬墩兒。你確定這裡是書肆,不是飯館?

  萬墩兒蔫頭耷腦,暗歎倒楣。萬墩兒此前只是個莊子裡的小管事,其實對街市不大熟。但自怡閣名聲在外,沈栗要尋個靠譜的書肆,萬墩兒就直接領人過來了。哪想到迎面就碰上打架的。

  門口有個夥計,正在抻著脖子看熱鬧,瞄見沈栗幾人轉身要走,忙高聲道:“這位公子,且慢走!打九折啊。”邊說,腳下竄了幾步趕上來挽留道:“公子,我家店裡書最全。要趕考,四書五經準備好;要收藏,珍本善本加孤本;要送禮,投其所好幫您找。要貴的也有,要便宜的也有,要……”

  那夥計忽然嬉皮笑臉輕聲道:“要小書,話本,避火圖,我們這裡也最全。”

  沈栗聽他說的有趣,笑道:“你這夥計很會說啊。怎麼?裡面這樣吵,是因為你家買書九折客人多?”

  “哎喲,”夥計愁眉苦臉道:“哪能呢。這書肆第一就要雅,清淨,平時可不這樣。趕巧了,今日有客人在此起了齷蹉,正在吵嚷,請他去裡面細談他又不願意,只在大堂裡鬧。您看,把客人都吵走了不少。”

  正說著,便見門口推出一個人來。中年,看著清瘦,正氣憤不已對裡面嚷:“這書明明是假的,假的!”

  裡面沖出個夥計道:“這位客人好不講理,這做買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看不好的,我自拿去賣別人。您空口白牙非說東西不對,又不許別人買,到底是打的什麼心思!莫不是我家對頭雇你來攪合生意的。”

  這人氣道:“這書明明就是假的!你還拿來害人!”

  夥計道:“什麼叫做害人!這書還會長嘴咬人不成。你要覺得東西不對,自去便了,我家又沒非要你買。但您在這裡攔著人就不對了,你覺得書不好,興許別人就覺得對呢?”

  書肆裡又出來個人,瞧樣子是掌櫃,皺著眉道:“這位客人,小店經營二十餘年,向來童叟無欺。古籍善本,您看著不好,不買便是,在此吵嚷攪合生意便不對了,若是誠心糾纏,攪擾本店生意,在下就要報官了。”

  這人猛然噎住,氣急敗壞道:“我何……何嘗說過假話,早晚叫你知道厲害。”拂袖而去。

  沈栗身邊夥計噓道:“您看,這分明就是有心來找事的,指不定是哪家派來故意壞我家名聲的。”

  向沈栗點頭哈腰道:“公子明鑒,我家做生意向來誠信。您來我家,小的給您再壓一折,八折,怎麼樣?”

  沈栗收回看向那人的目光,奇道:“你說降價就降價,你做得主嗎?”

  那夥計笑道:“做得做得。”指著掌櫃的道:“那是我爹。”

  沈栗失笑:“原來是少東家,失敬。”邁步進門。

  掌櫃的還在氣憤不已,沈栗笑道:“只聽說那人說是假的,卻不知他到底指的什麼,叫我也見識見識。”

  少東家順嘴道:“是大家何密寫的一副楹聯,那人非說是假的。”

  “哦?”沈栗笑道:“何先生的大作,不可不先睹為快。”

  俗話說養移體,居易氣。沈栗出自侯府,往來宮廷,自是氣度不凡,放到大街上一走,自然出眾。用生意人的眼睛來看,就是天生富貴,能掏得起錢的人。要不書肆裡被吵走了那麼多人,少東家怎麼偏寧可降價也要挽留他呢?就等著沈栗看上貴的好掙錢。因此沈栗說要看何密的字,少東家趕忙找掌櫃取東西。

  掌櫃的把沈栗請到樓上,小心翼翼捧了楹聯放到桌上:“何大家筆力非凡,可惜很少出手,他老人家的大作可謂千金難求,較之古籍也不遜色。”

  沈栗點點頭,輕輕打開來看,嗯,是假的,幾可亂真,還是假的。沈栗原本也不是想買何密的字,如今心裡懷疑得到確認,出神思索一翻,回過神來輕笑道:“不愧是大家之作。”

  掌櫃立時喜笑顏開。

  沈栗搖搖頭道:“只是我本是要挑件東西送長輩的,這楹聯雖好,可惜句子不太合景。”

  掌櫃的怕生意溜走,忙道:“還有別的,少爺儘管挑。”

  沈栗點頭,最後終於挑了件山水畫,想到又挑了幾套書,預備送給丁柯的兒子,方罷了。

  丁柯遠遠迎出來道:“哎呀,千盼萬盼,賢侄可算登門。”

  沈栗笑道:“折煞了,豈敢勞世伯親迎。諸事繁雜,剛剛安頓好,世伯莫怪才是。”

  “哪裡哪裡,來了就好。”丁柯笑道。

  至堂中落座,丁柯道:“賢侄一路奔波,如今安頓下來,可要好好遊玩一番。”

  沈栗笑道:“世伯說的是。小侄見太原城中一派繁華景象,這都是世伯為官辛勞的結果。待此次平亂之後,小侄當勸太子殿下為世伯輕功。”

  丁柯立時眉飛色舞。他如今已經是三晉承宣佈政使司副使,再進一步,就是布政使,響噹噹一方大員了。別看由副到正僅一步,可官越大,想升職就越不容易,就這一步,能讓很多人熬到死。

  丁柯試探道:“那麼曲大人……”

  沈栗微笑道:“曲大人治理三晉,鬧了大旱算是天災,大同府鬧了亂民算是人禍,曲大人作為主官,一個任事不力之罪總是有的。”

  丁柯自忖,沈栗的話倒也有幾分可能。曲均這個布政使如今已經不成了,原還怕他見到太子胡說,可如今太子站到他們一邊,銀子也收了,女人也收了,此時曲均說什麼也沒用。就如沈栗所說,曲均任上出了天災人禍,總要有人負責,舍他其誰?

  沈栗見丁柯神色不定,複又笑道:“說起來,這位曲大人還好吧,聽說他病得很重?要是沒見著太子殿下就不幸去了,事情反而有些不好辦了。”

  丁柯脫口問:“這是為何?”

  沈栗一攤手道:“這不明擺著嗎?大同府一事只有曲均上過摺子秉明出了民亂。接著他就病了,若是沒見到太子殿下就死了,哪怕他留下什麼認罪書,請罪摺子,看起來也太可疑,指不定就會有禦史說什麼三晉官員自己殺人滅口之類的。”

  丁柯不覺起身,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若是他見了太子……”

  沈栗垂目道:“依小侄來看,曲大人不但要活蹦亂跳的見過太子殿下,而且活的越長越好。不單是他,所有被他牽連的官員都一樣。至少要等太子平定大同府,議定官員罪行,給朝廷了明折,再有人‘畏罪自盡’才好。他們若不幸先去了,若是再冒出什麼紕漏,豈不是連個可以‘問’的人都沒了?”

  丁柯遲疑道:“這個……”

  沈栗笑道:“朝廷委任地方官員,要麼是上頭調人來,要麼就是從本地提拔。若是和本地官員相比,自然是世伯的資歷最足,能力最好。”

  丁柯擺手謙笑。

  “所以世伯若想更進一步,便要處處謹慎,不能讓別處盯著這個位置的人找到藉口。”沈栗道。

  丁柯道:“曲大人若去的時機不對……”

  沈栗歎道:“對某些人來說,風聞言事嘛,如此重要的位置,多懷疑一下也沒什麼不對。至於太子殿下,能為世伯請功,卻不能直接干涉官員的任免權不是?”

  丁柯慢慢坐下,端起茶杯思來想去。沈栗也不急,自顧自喝茶,欣賞堂中懸掛的字畫。

  沈栗雖不精于古董金石,但李意卻喜好這個,沈栗得他教導,一般品評的能力還有的。此時一件件,慢慢看過去,沈栗不禁暗暗為這些東西的價值咋舌。

  據說丁柯起於貧末,如今能擁有這麼多物件,還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掛出來,看來他對三晉的掌控力確實不一般。

  “賢侄說的有理!”丁柯忽然道。

  沈栗一顆心落下,丁柯終於鬆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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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2 07:29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可要留飯

  三晉上下,曲均是唯一主動揭了大同府民亂蓋子的。太子堅持要見他,一則是為從他口中得到三晉的實際情況——就算曲均被屬下架空,完全失去了對三晉的掌控力,但總比一頭霧水的太子知道的多,也肯開口;二則是為保他性命。什麼因愧疚而致病重的推脫,在見識到丁柯等人的張狂後,太子一點也不信。丁柯始終對曲均的情況三緘其口,太子擔心這個三晉唯一肯開口的官員性命堪憂。

  沈栗今日用官位誘惑丁柯,終於說動了他。

  對丁柯來說,升官的誘惑確實很大。他如今已經算三晉的土皇帝,但副職就是副職,比不得曲均名正言順,曲均早都被自己架空了,還不是找到機會在朝廷裡揭了蓋子。布政使的大印不在他手裡,他就不能安枕無憂。他想徹底掌握三晉,沈栗代太子許下的布政使之位比立時叫他入閣都更具誘惑力。

  太子對丁柯的一再忍讓也給了他錯覺,相信自己能夠控制事態展。

  太子入晉時,以為自己帶的一萬兩千禁軍足以保證自己的安全,卻沒有想到三晉上下已經抱成一團,這個勢力甚至已經滲透軍隊,因此一開始太子等人就落入劣勢,進退不得。丁柯和安守道就是憑藉軍權勢迫太子,最終使太子“接納”他們成為東宮門人,否則,一些貪官而已,就算太子沒殺過人,才經武卻是舉過屠刀的。

  至於之後送銀錢,送女人,不過是“合作”的應有之意,等到太子離開三晉時,大同府已經塵埃落定,太子等人收過三晉的銀錢和女人,又“參與”了由丁柯與安守道主導的平亂,早已洗不清了。想翻臉,不可能!

  胡蘿蔔吊在眼前,自忖又有底氣,丁柯終於決定放曲均見太子。

  沈栗低下頭隱藏眼裡的興奮。連日來,太子一行人對三晉的情況沒有任何收穫,曲均只要還有一口氣,事情就一定會有進展。

  “小侄在這裡先恭賀世伯高升。”沈栗笑著拱手道。

  “哪裡哪裡,”丁柯喜笑顏開:“此事言之過早,哈哈哈。”

  沈栗微笑道:“想來待大同府之事平息,太子還朝,世伯的調令就會下來。”

  丁柯捋須笑道:“此次大同府平亂,賢侄也功不可沒啊。”

  沈栗道:“世伯謬贊。”

  “對了,”丁柯道:“老夫前幾天對犬子提到賢侄,他還想去拜會你,可惜腿腳不便,不能成行。今日賢侄登門,待老夫差人叫他。”

  沈栗知丁柯指的是小時在元宵節上差點與他拜把子的小兒子。此人名丁同方,比沈栗大一歲,後來不幸落馬,傷了腿,不能行動。

  沈栗忙道:“世兄腿腳不便,何苦折騰他。世伯如不見外,索性叫小侄前去看看他吧。”

  “這如何使得。”丁柯推辭道:“貴客臨門……”

  “小侄算哪門子貴客?”沈栗笑道:“不過自家子侄而已。”

  丁柯笑道慚愧,遂令人引沈栗去丁同方院裡。

  沈栗跟在小廝後面,一廂走一廂打量丁柯府上。單看外表,丁府並無逾制之處,但越向後頭走,修葺的越華麗,竟較之禮賢侯府也差不多了。須知禮賢侯府乃是品侯府,又是先帝特意撿著好地方賜下的。沈栗暗暗冷笑,丁柯這貪官真沒白做。

  又往後走了走,小廝指著一個小院道:“這便是三少爺的院子了。此時丁同方已得了信,早令人開了們迎接。

  沈栗看時,只見一個清瘦的男子攀著兩個小廝站在門前。沈栗忙快走幾步上前道:“這便是世兄當面吧?怎敢勞世兄相迎。請快進去,莫要勞累。”

  丁同方笑道:“哪裡就這樣虛弱了。本該到前面與賢弟相見,可惜為兄的腿實在不爭氣,倒勞煩賢弟來看我。”

  沈栗道:“弟弟拜見兄長,應該的。世兄不要客氣了,先回去坐下說話。”

  丁同方赧然道:“也好,見笑了。”

  身邊一個小廝過來背著他,進了屋子。

  待丁同方坐定,兩人又見了禮,茶上來,沈栗贊道:“好茶!我在東宮也常蹭到貢茶,竟未識此味。”

  丁同方立時笑起來:“這是家兄令人捎回來的,不過鄉野山茶,偶然得到的。原是取個野趣,父親他們不識貨,只嫌它沒甚來歷,都叫愚兄搜羅來,賢弟若喜歡,回去時帶上些。”

  沈栗道:“小弟便不客氣了。”

  丁同方搖手道:“就是不見外才好,為兄不喜古板之人。”

  沈栗笑道:“怪道那年元宵節上咱們湊到一起,卻原來都不是謹守規矩的。”

  丁同方奇道:“那年賢弟還小,如今竟還記得?”

  “只有個印象,卻是不大清楚了。”沈栗道:“小弟只記得似乎得了個小燈籠。”

  “那還是家母令人特意準備給我的,是個老虎燈籠。”丁同方回憶道:“我比你大些,記得臨別時你非要它,母親便與你了,當時為兄還生了場悶氣。”說著便笑起來。

  沈栗赧然道:“愚弟小時有些不像樣,世兄不要見怪。”

  丁同方搖手道:“那時賢弟才多大?”

  兩人正客氣著,外面有女子高聲問道:“三爺,夫人問可要留客人在此用飯?”邊說,簾子一掀,走進來個婆子。

  沈栗愕然,看向丁同方。

  丁同方立時滿臉通紅,怒斥道:“沒規矩!誰叫你進來的?”

  那婆子也竟不著慌,大咧咧道:“是夫人叫奴婢來問問三爺可是要留客人在此用飯,好教廚房預備著。”

  沈栗莫名其妙看向丁同方,怎麼著?這是沖著誰來?

  丁同方怒喝道:“回去!誰給你的膽子!”

  婆子做了個委屈的神情道:“三爺,夫人可是你的繼母……”

  沈栗恍然,這是繼母和繼子的矛盾,竟燒到了自己身上。心裡轉了個圈,不知是丁同方想把沈栗當槍使,還是繼母消息不通把沈栗當做繼子的朋友落顏面,他都沒想吃這個悶氣。

  沈栗冷笑道:“怎麼?堂堂三晉承宣佈政使司丁副使府上,竟連待客的糧食也拿不出來麼?”

  婆子見丁同方氣得說不出話來,正說的高興。猛聽得沈栗譏諷,立時撂下臉來:“奴婢聽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沈栗道:“掌嘴!”

  周圍人一愣,沈栗看著丁同方笑道:“小弟沒帶人進來,倒要借世兄的人用用。”

  丁同方領會沈栗這是要打人。他往日裡吃虧多了,早一肚子怨氣,只是礙於規矩,不能和繼母翻臉。如今沈栗說是自己朋友,其實是父親的貴客,他要打人,自己也可趁機出口惡氣。

  丁同方笑道:“世兄不要見外,儘管招呼。”

  沈栗點頭:“好!門口的兩個,且守好了門。你,穿粉衫的那個,你來,掌嘴。”

  眾人遲疑著沒動,那婆子只管冷笑,面現得意之色。

  沈栗早料到自己大約使喚不動這些人,畢竟打了人後,自己一走,這些人卻還要在丁家做奴婢。只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去問問丁大人貴府是否已經無錢吃飯吧。”

  說著,便要起身。

  丁同方喝到:“都沒聽見嗎?沈賢弟乃是父親的客人!”

  有個小廝忽然自院子裡沖進來道:“三爺,奴才來!”說著,照著婆子臉上老大耳刮子扇去。

  那婆子哪料到真會挨打!

  丁柯的繼室欺負丁同方不是一天兩天了。丁同方腿腳不便,不能出門,便沒什麼朋友來往。就是偶爾來了訪客,她便派個婆子來這麼一出。大抵這種事實在不上檯面,丁同方的朋友也不好為這些冒犯便不依不饒的評理。也是丁柯在三晉做了土霸王,別人便受了些閒氣,也不敢過於計較。只不再登門來看丁同方。丁同方因殘疾了,不能科考,又不能任事,便不得丁柯重視,因此就算與繼母理論,也只有吃虧的份。

  這繼室便做慣了,只想著叫繼子落個孤家寡人,今日聽說丁柯的院子裡又來了客人,便想也不想派人來嗆聲。沒想到,這回踢到了鐵板。還真有撕破臉斤斤計較的。

  沈栗在家裡當庶子時都沒吃這份閒氣,到了丁柯這裡還能叫個婦人如此冒犯?不管丁柯的繼母沖著誰來,敢當面給他下臉面,竟把他當個要飯的乞丐諷刺,不掀回去,就不是他沈栗了。

  只看著那婆子挨打,直到兩頰都扇出血來,方叫了停。婆子滿臉怨恨,沈栗失笑,對丁同方道:“貴府的下人真是英勇可嘉。”

  丁同方滿面羞愧,不斷拱手道:“還請賢弟息怒,都是為兄的不是。竟叫賢弟見著內宅的牽連!為兄已派人去請父親,今日無論如何要給賢弟個交代。”

  那婆子聽見丁同方竟派人去請打丁柯,方醒悟這沈栗怕不是往日裡拜訪丁同方的書生們,而是丁柯的客人,不由面現懼色。心裡暗暗埋怨,如是貴客,跑來看三爺做什麼,怎會不叫人誤會。

  沈栗摸出一張銀票,拍在那婆子臉上,冷笑道:“麻煩您老人家,把這銀票帶給你家夫人,就說沈栗不才,吃飯的錢還是有的,倒要請貴府的廚房多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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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2 07:30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今朝又見子怨父

  那婆子往日裡狗仗人勢橫慣了,自覺在府中得臉,便是有些猜測沈栗許是來頭不小,但三晉都是丁柯的天下,沈栗年紀輕輕,竟然敢對自己這個夫人身邊的得意人兒如此放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你等著!”那婆子還想要放刁,見沈栗目光森嚴,到底不敢,只磕磕巴巴怒道:“你等著啊,別跑,等我找夫人去!”

  跟頭把式地出了門,號啕大哭而去。沈栗失笑,見過找爹的,見過找娘的,還見過找兄弟的,今日開了眼界,還有受了委屈找主人的。

  見丁同方一臉無地自容,沈栗輕笑道:“貴府奴才的規矩果然是一等一,攪擾世兄了,事已如此,愚弟不若告辭。”

  丁同方從沒如此恨自己的腿腳不便,不能親自上前攔住沈栗。

  他幼時光景雖好,可惜自打親母與二兄因急症先後去世,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待到繼室進門,大兄負氣遠行,他小小年紀便沒了依靠。這繼室也是狠心,大的在外面她夠不著,便專向小的身邊使勁。至他十一歲上繼室懷孕,丁同方就莫名其妙落馬,差點丟了性命。丁柯雖有所覺,但英雄難過美人關,兒子既然已經殘疾,小妻子含著眼淚一剖白,此事就糊塗過去了。只叫人守好丁同方,不叫繼室再害他。

  所幸繼室只得個女兒便再無所出,沒有底氣再對繼子下手,丁同方才的得以在府中苟延殘喘。然而男兒有幾個能甘心被人如此磋磨?小時還罷了,及至年紀漸長,便開始琢磨要結交朋友,考慮日後成家立業。繼室怎麼能夠允許已經結了仇的繼子出頭?因此丁同方旦有朋友,她總要想法子給攆走。丁同方也無可奈何。

  然而丁同方看待沈栗格外不同。往日裡肯和他這個不受待見又殘疾的丁府三少爺結交的能是什麼人?其中便是有一二個不圖權勢的,對他也無甚幫助。沈栗又是什麼人?侯府子弟,太子伴讀,年紀輕輕就自己掙下勳位,便是丁柯也要以禮相待。因丁同方小時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才叫丁柯想起來這個已經被丟到一旁的棄子,扯出他來與沈栗結交。在丁同方看來,沈栗就是自己的貴人,是久求不得的機會,怎麼能讓他如此負氣而走?

  丁同方連聲道:“賢弟等等,賢弟……”急著掙動,座下椅子便搖搖晃晃。

  沈栗擔心他掉下來,到底止住腳步。丁同方急道:“都是為兄的不是,賢弟莫要氣惱。愚兄這裡給你賠不是。”

  沈栗搖頭:“那奴才又不是世兄身邊的,且怪不到世兄。”丁同方怕沈栗一怒走了,索性坦言道:“不瞞賢弟,為兄……賢弟大約也看得出來,為兄的境遇不大好。”

  沈栗不語。

  丁同方苦笑道:“我……若是賢弟從我這院子裡大怒走了,怕是家父只會埋怨為兄。”

  早在丁柯提起丁同方來和沈栗套交情時,沈栗就命人打聽過這位丁府少爺。自然,對丁同方的處境也心中有數。

  丁柯的家宅事,本與沈栗無關,他原本與丁同方也沒什麼交情,小時那一面,早就模糊不清了。碰上別人家這些齷蹉事,沈栗原該是躲不及的。丁同方找他訴苦,卻是找錯了人。

  然而聽到丁同方那句“只會埋怨為兄”,沈栗卻半垂眼簾,緩了步伐。

  丁同方見沈栗不急著向外走了,喜上心頭,接著道:“想當年你我二人還鬧著要結拜,家母當時還在,磨不過咱們,到底命人準備了香案。可惜沈侯來的早,急著接你回去,便沒有結拜成。那時我們還相約過幾天一起玩。那時你還小,大約一覺便忘了。”

  沈栗慢慢道:“沒忘。那日回去家父嫌愚弟亂跑,差點丟失,罰我跪了祠堂,後來又聽說你家急匆匆離開景陽。”

  丁同方鬱鬱道:“家母得了急病去了,一家人急於回祖籍安葬,不料二兄悲痛家母過世,路途上又顛簸,竟也一病不起。此後,為兄的生活便與之前天壤之別。積年過去,賢弟如今已成為少年英才,而為兄卻是廢人一個,日日仰人鼻息。人生之際遇不同,竟至於此!”

  沈栗看著丁同方,半晌轉回來道:“聽世兄的話,難道竟過得不好嗎?

  丁同方苦笑:“何止不好二字可以形容。”

  “哦?”沈栗皺眉道:“世兄好歹也是朝廷大員之子,何至於就要‘仰人鼻息’了?”

  丁同方覺出沈栗態度軟化,覺得訴苦果是好使,便繼續道:“賢弟不知……”

  聽著丁同方絮絮叨叨,詳述自己如何被繼母暗害,父親又是如何偏心,大兄遠走,致使他年幼時無依無靠,長大後前程無望……字字間間充斥似有若無的怨恨,沈栗低著頭,看似品茶,面上似笑非笑。

  沈栗今日來丁府的目的,一則是試圖勸丁柯滿足太子見曲均的意願,二則,就是來見見這位與他有些瓜葛,如今又很不得勢的丁府三少爺。事實上,若丁同方在丁府中過得如意,與丁柯父子相得,沈栗倒沒興趣特意來看他了。

  作為受害者,丁同方不可能對他的家庭沒有意見,尤其是在傷害仍在繼續的時候。沈栗需要的就是這種怨恨。雖然並不確定丁同方到底對他有沒有用處,但只要這種怨恨存在,總會有用到的時候。

  丁同方的繼母能夠一直壓制這個繼子,是因為丁柯的偏向,但若果丁柯開始一碗水端平了呢?或者丁同方得了助力,要開始反抗了呢?想必此後丁柯的後院要著火要對付丁柯這坐地虎,任何機會都不能放過。沈栗覺得,若能讓丁柯家宅不寧,至少可以牽制他的精力。而丁同方的怒火,到底能燒到什麼地步,沈栗表示期待。

  面對丁同方飽含期盼的眼神,沈栗故作義憤填膺道:“原本以為是世兄看不起愚弟,原來竟有這樣的緣故!世兄際遇,實在令人感慨。”

  丁同方眼睛一亮,剛要說什麼,卻被丫鬟打斷:“老爺來了。”

  沈栗起身,見簾子掀開,丁柯匆匆進來作揖道:“哎呀,下人無狀,冒犯賢侄,老夫給賢侄賠不是了。”

  沈栗連忙回禮道:“這是怎麼說的。世伯日理萬機,難道還要管丫頭婆子的規矩不成?此事與世伯有甚關係?”

  下人的規矩,自然是由主母教管的,何況大放厥詞的婆子還是夫人身邊人。

  丁柯不期叫沈栗堵了口,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見丁同方在一邊,便數落道:“貴客登門,你怎麼能叫個婆子亂闖,連自己的院子都看不住嗎?”

  丁同方低頭不語。

  沈栗笑道:“世兄倒是護著我呢,可惜沒人聽他的。小侄也奇怪呢,也不知本地有什麼蹊蹺的規矩,婆子不經通傳就可以進門,少爺命令不動小廝丫頭,這風俗實在不同。世伯前幾天還說要送貴府姑娘去……叫小侄說,幸虧沒成,府上的規矩和那邊實在是不一樣,怕要驚了殿下。

  對了,世伯府上如今是否有些拮据?尊夫人特意遣人來問,怕廚房的準備不夠。莫非同方兄的月銀竟不夠小侄一餐?小侄只好奉上一張銀票,也不知夠不夠?若府上開銷實在大,不妨讓世兄來小侄處吧,小侄雖出門在外,粗茶淡飯還是供得起的。”

  丁柯臉都紫了。

  他是聽說過沈栗牙尖嘴利,少有敵手。可他沒想到沈栗除了牙尖嘴利,他還不要臉!

  站在丁柯的宅子裡,沈栗就能扯著他的後宅開口嘲諷。簡直……你還是讀書人嗎?怎麼半點君子的風度都不講?

  這一番話說的滿是槽點,丁柯都不知道怎麼回應。小媳婦哭哭啼啼來找他,說是嬤嬤闖了禍,怠慢了客人,叫人把身邊嬤嬤的臉都扇腫了,丁柯來不及問詳情就跑來收拾爛攤子。原本他認為沈栗顧及顏面,總不會跟個奴才計較,再說人都打了,丁柯親自來道個歉,沈栗怎麼著也該給他幾分面子。

  沒想到沈栗故作無知,開口就指責丁府的規矩不好,還嘲諷他已經窮到連兒子都養不起了,以至於丁同方連待客的飯菜都拿不出來——還他娘提出替他養兒子!

  丁柯在三晉橫行慣了,年紀又在這裡,已經小二十年沒有被人這樣當面掀臉了,沈栗毫不講究一撒潑,丁柯一時半會兒倒沒言語了。

  跟別人的夫人和下人計較,確實“有些太過”,傳出去沈栗的名聲也不會好聽。但沈栗此番本就是要找個由頭攪合丁柯的家宅。丁柯如今還不會和他翻臉,在他這裡受到奚落,自然要找地方出氣。沈栗言語裡維護丁同方,丁柯便不好和丁同方計較,那個婆子正好是個出氣筒。處置了婆子,就是打了繼室的臉,繼室便要再尋丁同方的麻煩——沈栗多往丁府跑幾趟給丁同方撐顏面,丁柯家裡要熱鬧起來了。

  至於沈栗的形象,他今日再撒潑不要臉,丁柯日後一倒臺,誰還會計較他在丁府中是如何沒下限胡鬧的——和貪官過不去,便是言行稍有不妥,也不過是出於義憤已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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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2 07:30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些微進展

  見父親叫沈栗奚落的有些下不來台,丁同方心底竟詭異地感到有些解氣。?他行動不便,每日裡只在家中苦熬,父親冷漠以對,繼母心懷叵測,下人們疏忽怠慢,就是有三兩朋友,也不敢公然對他表示同情。沈栗與他雖然不熟,卻是這些年來是頭一個站出來為他鳴不平的。而丁柯的啞口無言,竟讓他恍惚覺得如今站在父親面前據理力爭的就是自己,一時間有些熱淚盈眶。

  大抵是積年委屈無人可訴,偶然間有人肯與他同一立場,便心潮澎湃,難以抑制。然而他到底理智仍在,父親的臉叫人掛起來,做為人子,他總要出言轉圜。低著頭暗暗吸氣,平復心情,再抬頭時,仍是一臉謙恭與孺慕,囁嚅道:“賢弟不要動怒,那婆子平日裡就有些瘋癲,想是今日裡了癔症,怠慢了賢弟。為兄這裡給你賠不是。”

  說著,又在椅子上深深作揖。

  沈栗見他動作吃力,忙上前扶住:“罷了,原是愚弟過於計較了。何勞世兄如此!還請世兄見諒。”

  回頭對丁柯施禮道:“小侄年輕氣盛,一股熱血沖頭便不管不顧,著實失禮,還望世伯海涵。”

  丁柯:“……”好話壞話都叫你說盡,倒教老夫無話可說。

  丁柯滿腹鬱,只覺想要噴火,可如今沈栗與他官位有關,他今日與沈栗翻臉不要緊,若是沈栗回去在太子面前說壞話,眼看到手的布政使不翼而飛就很要緊了。

  用盡氣力,在臉上扯出個人僵硬笑容,丁柯言不由心客氣道:“賢侄言重了,呵呵。”

  沈栗見丁柯這一腔怒氣,火候已經差不多,也不再流連。他今日來丁府的收穫不小,丁柯已經鬆口讓太子見曲均,丁同方與丁柯父子也果然如他所料般有嫌隙。目的達到,沈栗便要抽身,再耽擱下去,丁柯冷靜下來,豈不枉費了他苦心拱火。

  “小侄還有事,這便告辭了。”沈栗笑道,又特意對丁同方道:“都說一見如故,今日與世兄重逢,果然一見如故。過兩日愚弟定要前來拜訪,還望世兄不要拒之門外才好。”

  “為兄定然掃榻相迎!”丁同方本來還在擔心結交沈栗的機會就這樣失去了,不意沈栗竟不計較今日在丁府受了怠慢,還表示日後交往之意,不禁心花怒放,激動不已。

  沈栗前腳剛走,丁柯果然大雷霆。

  他平日裡覺得小妻子千好萬好,便是有些任性,也不會惹出什麼收拾不了的亂子,哪想到今日竟冷丁來個厲害的。

  妻子也罷,兒子也罷,對他來說都沒有升官財來的重要。如今他只擔心沈栗斤斤計較,影響了自己的升遷。

  “把那刁奴拉出去打死。”丁柯怒道。忽見丁同方臉上沒來得及隱藏好的笑意,小妻子哀怨的眼神,又怒道:“同方竟然連自己的院子都打理不好,讓那婆子揚長直入,驚擾客人,罰去抄書!還有這院子裡的下人,既不聽招呼,統統賣出去!”

  “父親!”丁同方驚道。

  “就這樣!”丁柯負手而去。

  丁柯認為打死了婆子是為兒子和沈栗出了氣,罰了兒子也是全了小妻子的臉面。哪知繼妻把賬記到了兒子身上,愈加變本加厲地折騰丁同方;而丁同方則恨他偏頗,積怨愈深。

  沈栗回了住處先去尋才經武。

  才經武見沈栗欲言又止,打下人出去,又命易十四守門,方道:“好了,放心說就是。”

  沈栗方低聲問:“將軍可熟悉何家之人?”

  才經武皺眉道:“何密的那個何?”

  沈栗點頭笑道:“不是這個何家,倒不值我等一憂了。”

  姓何的人家很多,但勢力大到令沈栗與才經武等圍繞太子的人謹慎相視的,也只有累世傳家且對東宮頗為不善的何密一族了。

  才經武輕笑一聲:“咱家與他們不是一路人,不過,何家一些人物的臉,咱家倒是印象深刻。”

  沈栗笑道:“今日學生在一書肆前看了個熱鬧,一人堅稱那書肆所販何密手書為假。”

  才經武問:“此人可疑?”

  沈栗笑道:“許是學生多心,但此人有句話打了磕巴,像是欲脫口自稱‘何’某,後又轉言,這也沒甚蹊蹺,真正蹊蹺的是,此人竟能一口斷定那幅字是假的。”

  才經武奇道:“這算甚蹊蹺。”

  “何密此人堪稱大家,惜其敝帚自珍,佳作流出甚少。”沈栗道:“正真擁有他作品的人很少。”

  才經武恍然道:“不錯,能得到何密字畫的人家都是與他過從甚密的。”

  沈栗接道:“而其中能一眼辨認出其作真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必是與他熟識!”才經武道。

  沈栗微笑:“何密有個特點,非出身‘高貴’的人不與之深交,而那人卻穿著簡樸,言行卻又擺著架子。”

  “這是故意易服而行!”才經武斷然道:“的確可疑,何密之流,非美食不享,非華服不衣,何事竟要如此改變行裝?”

  沈栗道:“想到太子殿下先前被巨石砸壞了車輦……”

  才經武倒吸一口氣:“你疑心何家……”

  “若是平日裡見了這人,學生不會覺得蹊蹺。”沈栗輕聲道:“太子殿下遇刺後,學生一直在考慮究竟誰最急於加害太子殿下。”

  才經武挑眉。

  沈栗伸指道:“湘王。”

  才經武點頭:“湘王野心勃勃,萬歲一系都是他打擊的對象。”說著,才經武噴笑:“何況,當年乃是太子降生才決定了帝位歸屬,咱家清楚記得,湘王那時瞧太子的目光。”

  沈栗又道:“三晉。”

  “三晉如今看來是個窩案,他們當時覺不希望太子殿下入晉。”才經武后怕道:“當時在代縣,太子堅持要去大同府,說實話,那時咱家面對安守道,著實捏了一把冷汗。”

  沈栗豎起第三根手指道:“二皇子。”

  才經武沉默半晌。

  沈栗笑道:“此屋內不過將軍與學生二人,便是有些議論,出了這個門,便也忘了。”

  才經武苦笑。他原本不想表現出政治傾向,更不想站隊,可惜,皇上點了他來護衛太子,如今他不是太子党,也做了東宮派了。又何必對幾個皇子之間的爭端三緘其口呢?

  “你說的不錯。”才經武平靜地點頭道:“太子殿下出了意外,直接受益的就是二皇子。嫡長嫡長,二皇子雖不是嫡,卻可居長了。”

  “緊接著受益的就是何家。”沈栗道:“雖然何家的女兒沒做成二皇子側妃,但何家已經站在二皇子身後,為他鞍前馬後。”

  才經武恍然:“你一直疑心何家對太子殿下下手,故此見了些許端倪才會立時注意到。”

  沈栗笑道:“雖然有些對號入座之嫌,然而如今強敵環飼,再小心多疑也不過分。”

  才經武點頭:“多加小心總是沒錯的,只是不知此人現在何處?”

  沈栗悵然道:“可惜沒有跟上。”

  才經武洩氣道:“茫茫人海,渺無蹤跡,要到哪裡去尋。”

  “唯知此人脖頸後方有一顆拇指大青斑。”沈栗道。

  “是何密二子何溪!”才經武立時道:“若真是密謀暗害太子殿下,何家必然要派個妥帖的子弟到此活動,與他親近到一眼能辨認出他書畫真假的又有這個印記的,非何溪莫屬!”

  才經武冷笑道:“沒想到,隱逸多年的傢伙竟出現在這裡,幸虧此人有個愛較真的毛病,竟然如此巧合叫你現。待我下令叫人把他翻出來!”

  沈栗搖頭道:“便是知道有這麼個人,卻也不好立時抓捕。何家的勢力在朝堂而不在地方,他在此地活動,必然會有幫手,貿然抓捕,必然打草驚蛇。何況此地官吏又不聽我等調動。只怕到時何溪跑了,他的幫手又隱藏起來,豈非後患無窮?”

  才經武愁道:“這卻如何是好?抓又抓不得,不抓又怕他繼續籌謀暗害太子殿下。”

  沈栗默然,半晌歎道:“如今只好小心戒備,至少,要想辦法確定這人的幫手,才好抓捕。否則只怕會有意外。”

  才經武焦躁道:“自從入晉以來,步步制肘,如今竟然還現有人欲暗害太子殿下,怎麼就落到這個地步!”

  沈栗道:“何溪此人來到三晉想必非只一兩天,如今現他的蹤跡,總是好事。”

  才經武道:“此事不能瞞著殿下,還是稟明為好。”

  沈栗點頭道:“正欲與將軍一同去見殿下。”

  太子如今已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現何溪的消息並未使他更焦急,只在心底的小本本上再給何家記上一筆。

  天下最能忍的生物非太子莫屬,等到太子熬成皇帝,便會一朝進化成天下最記仇的生物。

  倒是沈栗帶來的另一個消息,丁柯終幹肯讓他見到曲均,更令太子高興。

  曲均至少不會和丁柯等人一夥,他已經揭過一次蓋子,而如今,太子希望曲均能夠暢欲言,透露出寫些有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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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2 07:30

第一百四十五章 存疑

  在現大同府民亂之前,曲均的官場生活堪稱愜意。

  三晉雖與北狄接壤,但近年來兩國沒有大的戰事,偶爾會有小股狄人越境搶掠,但這只能算是狄人常規宰肥羊的習慣,規模小的不值一提,有安守道在,這些小衝突連火星都迸不出一點,就被撲滅了。

  自打他上任,三晉連年風調雨順,有幹吏丁柯輔佐,曲均只要按時翻翻各地報上來的卷宗,問問稅收如何,然後就可在衙門裡坐等倉滿囤流,治下大安的報告。

  文有丁柯,武有安守道,曲均漸漸就只管抒文人情懷,詩酒度日。直到今年三晉很多州府大旱,很多地方幾乎顆粒無收,曲均好想起來自己還是個布政使,終於把腦袋從故紙堆裡拔出來。隨後他心驚膽戰的現,三晉早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了。

  糧倉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滿,治下也沒有丁柯告訴自己的那麼安,屬下也遠不如他們表現出來的那麼聽話,甚至於,朝廷撥下來的賑濟竟然會在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的消失。直至大同府事態失控,不可收拾,此時的曲均連說句後悔莫及都嫌晚!

  最開始是讀書人的風雅情懷使曲均耽於詩酒,最後被人架空,但也是讀書人的最後一點為國為民之心使曲均鼓起勇氣,偷偷繞過丁柯等人向朝廷掀了蓋子。隨後,曲均就被病重了。

  起先太子入晉,曲均還期盼自己或許還能得以重見天日,但隨後太子移駕大同的消息傳來,曲均就真的一病不起了。

  因此太子見到的三晉承宣佈政使曲均,已經是一個搖搖欲墜,氣息奄奄,看著似乎馬上就要吹燈拔蠟的瘦老頭。而這瘦老頭還眼含幽怨,老淚盈盈,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太子先抖落一地雞皮疙瘩。

  想到後院裡的安三姑娘,沈栗閒談時提起因為撞了一下就死皮賴臉非把女兒許給才經武義子做小妾的萬墩兒一家,和總琢磨著給他送女人的丁柯……自打入晉,就沒見幾個正常人!

  “兩位大人請起,雅臨,給曲大人和丁大人看座。”太子笑道。

  是的,丁柯不放心曲均的嘴,怕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雖然太子已經表明與他們一路,但丁柯還是不能完全放心——所以親自送曲均來見太子。

  太子似乎也真像沈栗所說,單為叫曲均在面前走上一遭,回景陽後好在皇上面前有個交代,因此也不怎麼搭理曲均,只饒有興致地同丁柯閒談。中午還留他們一同用膳。

  事情進展很合丁柯的意。

  然而丁柯的臉色卻漸漸變了,先是紅,再是青,到後來,臉色蒼白,冷汗頻出。

  丁柯只覺腹內翻江倒海一般,卻不敢或者說不好意思言聲。

  在謁見太子時偏生腹瀉,丁柯……一廂痛苦尷尬,一廂又疑心是太子欲調開他,單獨與曲均談話。

  但偷眼去看曲均,卻現曲均似乎比他還要痛苦。目光恍惚,面目扭曲,在椅子上東扭西扭……莫非這傢伙也腹瀉了不成?

  此時太子忽然歉然道:“吾身體不適……”

  丁柯與曲均頓時如聞天籟,異口同聲道:“下官也覺不適。”

  在離開太子居所之前,丁柯被雅臨罵的狗血淋頭。

  太子入口的東西,都要經過人試毒的,不可能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兩樣東西一起用,相克了。偏生太子居所如今所用的東西,大多是由三晉承宣佈政使司衙門供給的。

  雅臨恨道:“要不是你們也一同用了,一同受苦,這些食物又只是致人腹瀉,不算有毒,咱家一定要秉明皇上,治你個謀刺太子殿下之罪!”

  丁柯想起午膳時,太子指著一盤羊肉羹與一盤炒百合對他道:“這還是你們布政使司送來的小羊,吾帶來的禦廚都說三晉的羊好,今日與你等一起嘗嘗。還有百合也好,丁大人用心了。”

  當時曲均還陰陽怪氣地道:“想當初丁大人就是這樣一心對下官,下官才能放心去吟詩談酒,可惜下官太過沉迷,才致今日沉珂!”

  禦廚與上菜嘗菜的太監已經被按在地上打板子了,雅臨尖聲道:“都是你們這些奴才不經心,才出了這樣的紕漏,若是太子殿下有半分閃失,你們當得起嗎?等回了宮裡,都滾到灑掃監去!沒要你們立時自裁已經是太子殿下仁厚了。”

  頂著太監們一片哀嚎聲和一雙雙怨恨的目光,丁柯滿身冷汗離開太子居所。

  三晉承宣佈政使司被丁柯上下攪了個遍!雖然太子大度地表示下面送來的東西丁大人又不能一一看過,此事一半是布政使司處事不力,一半是自己帶來的人粗心,丁大人無需太在意。丁柯仍然不能釋懷。

  從來都是別人給他背黑鍋,今日不期竟給屬下擔了責任!太子若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些年費盡心血的折騰還有什麼用!因為出了這樣的意外,丁柯裁撤了一些官吏。他在三晉稱王稱霸慣了,沒覺得自己砸人飯碗有什麼不妥。

  若是以前自是沒什麼不妥,三晉唯一能與丁柯並立的唯有安守道,一般情況下,安守道也都是和他一個立場。但如今三晉還有個暗戳戳一定要收拾他的太子呢。

  曲均本來身體就已經很虛弱了,經過這次折騰,趴在床上徹底起不來,看著也就是一月半月的事。丁柯也就不急於把他如何,反正早晚都會死,叫他自己病死豈不更加不留痕跡。

  曲均恨道:“蒼天在上,總有你遭報應的一天。”

  丁柯冷笑,此次謁見,太子根本沒搭理曲均。丁柯一直盯著他,唯有腹瀉時分開了一會兒。丁柯相信,就那麼一會兒,曲均就是想說,怕是也來不及透露出什麼,何況他本來知道的就不多。

  萬墩兒一家正歡天喜地打扮女兒,只是萬大丫的底子實在不好,便是多米拿出積蓄,為她置辦行頭,綾羅綢緞胭脂水粉盡數上身,也沒能讓萬大丫更叫人順眼些。

  竹衣私下裡對多米笑道:“都說外甥肖舅,侄女隨姑,你一家我也見過,你阿媽當年雖已上了歲數,卻仍堪稱清秀,就是你,如今也出落的一表人才。再看你舅舅一家,就是一堆墩子,到底哪裡相像?”

  多米臉紅道:“再說翻臉。”

  竹衣長長哼了一聲道:“還怪我說,你自己就沒點懷疑?”

  “我又何嘗不知他們來的蹊蹺。”多米道:“托人找了那麼多年都沒有蹤跡,托道丁大人那裡就立時在他莊子上找到了?只是他拿出的銀鎖確實是對的,對我阿媽離開時家裡的情況也都能說出一二。我想著,便不是真舅舅,起碼也是與我阿媽家有些淵源的。”

  竹衣道:“那要是一直不能確定呢?就當他是真的了?”

  多米不答。

  竹衣氣道:“你心裡可得有個准數。若是個小孩子,你願意收留,隨便你。可舅父擔了個長輩的名義,你又沒有別的親眷,少爺又沒讓你簽身契,等到把他們一家的身契一放,那時候從法禮上講,你的婚配諸事,他們可比少爺管你還名正言順。他們要是想叫你吃虧,少爺可不一定能插上手。”

  多米為難道:“好容易撈到條線索……再說,萬一他們是真的呢?”

  竹衣恨鐵不成鋼道:“你說,是少爺待你好,還是你這蹊蹺舅父待你好?”

  多米遲疑道:“少爺待我自是好的。”

  竹衣冷笑:“我知道你一直埋怨當年是少爺連累你父母喪命,如今有了舅舅,少爺自然就不好了。”

  多米低頭道:“我沒有。”

  竹衣歎道:“多米,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來少爺待你如何?叫你習文,你讀不進書,少爺就安排你習武,習武又不成,便教你做事,出來進去都帶著你,教你歷練。闔府上下比你資質好的有多少?想往少爺身邊湊的又有多少?你也別說不稀罕少爺的安排。你也不是以前的傻小子了,你說說,要是當年少爺如你阿媽所求,帶你到盛國後就不管了,你今日又是什麼光景?”

  多米啞然。當年他一個半大小子,又是混血兒,人生地不熟,別說跑到大同找舅舅,就是找上了門,人家肯不肯認他還不一定。萬墩兒一家的勢利眼,這些天來多米也深有體會。

  竹衣道:“當年你父母遇難,多有巧合,下手的是狄人,你怎麼就記著少爺不好?”

  多米急道:“我沒說少爺不好,我就是……我就是心裡有些過不去。我從來沒埋怨過少爺。”

  竹衣默然,這世上有很多事情講情不講理,死的是多米的爹娘,多米怎樣想,竹衣也無能為力。然而這些年來多米是他帶著,兩人有半師之誼,竹衣很不想看到多米就為了個所謂的舅舅行差踏錯。

  “算了,既是你的舅舅,你願意怎生相待是你的私事。但要記著,不管怎麼樣,少爺的事絕對不可以對你那便宜舅舅透露半個字!”竹衣囑咐道。

  多米點頭道:“放心!我知道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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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暗渡陳倉

  為防夜長夢多,萬墩兒一家緊趕慢趕為萬大丫拾掇了一點嫁妝,就把人送到了才經武的院子。才經武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把才茂從馬棚裡叫出來,還給他擺了兩桌酒。

  竹衣暗地裡嘲笑多米:“聽說過童養媳,還沒聽過童養妾的。”

  多米滿臉漲紅,啞口無言。

  他私下裡也勸過萬家的,不說這樁撒潑耍賴得來的婚事本就不成體統,單說才茂,他就不是什麼好人。

  作為太監的義子,哪怕他的義父才經武手握權勢,才茂也不是好說親的對象,若是他自己爭氣,混個青年才俊的名聲,或許還有不計較肯許親的,可才茂偏偏是個禍害頭領兼色中餓鬼,結果混到老大也沒有個正經媳婦。

  多米跟著沈栗,見識的都是出入東宮,往來侯府的人物,便是有幾個出身寒門的——能入了貴人眼的寒門子弟,起碼也稱得上是優秀人物——多米的眼光早就養的高了。萬家的覺得攀上才茂是祖墳冒青煙,多米偏覺得一百二十個不合適。

  “少爺已許了我前程,將來就是做個校尉,也足可為表妹說門像樣的親事。便是稍微貧寒些,做個正頭娘子,也強似給才公子做妾。況表妹的……才茂好女色,不會喜歡表妹的。“多米道。

  “她那個樣子,又那麼憨,嫁到哪家也不會得寵。才少爺是不爭氣,可家財不少,你表妹要混個溫飽總能夠的。”萬家的已經鐵了心思。

  才茂一臉委屈,礙于才經武威壓,只默默坐著喝悶酒。喂了這麼多天馬,他似乎也預感才經武對他已不滿至極,不敢再輕易違逆才經武的心思。

  娶個妾,還是死皮賴臉攀上來的童養妾,還能有什麼像樣的客人?不過是興高采烈的萬墩兒一家,尷尬萬分的多米,眼含諷刺的竹衣,無所謂的方鶴,加上易十四幾個侍衛湊了兩桌。才茂坐在一堆下人中間,越覺得自己在才經武眼裡沒地位了。這裡只有方鶴勉強算是讀書人,才茂便只與他攀談,奈何方鶴又不怎麼搭理他。

  沈栗與才經武在裡屋慢慢喝酒。

  “你瞧他那個樣子,若是直接說一句不願意,咱家倒要高看他一眼,這要死要活的德行,倒像他是出門子的那個。”才經武氣道。

  沈栗失笑:“這件事本來就很荒唐,也難怪他想不開。”

  才經武低聲問:“可覺出他們有何異常之處?”

  沈栗搖頭道:“只是愛打聽了些,倒還算正常。”

  “愛打聽便不是什麼好兆頭,”才經武道:“說不定就是想刺探消息。”

  沈栗道:“平日有事只在太子處所便解決了,大多事情多米不知詳情,沒什麼能透露給他們的。”

  才經武皺眉:“你這隨從可靠嗎?”

  沈栗微笑道:“雖然事出有因,多米父母的死卻和學生有些關聯,學生自然要照顧好他。至於他心裡怎麼計較,學生卻不在意。如果萬墩兒打著刺探多米的主意,怕是要失望了。”

  多米是半路出家,又有多昌澤夫婦之死這個問題,沈栗一開始沒打算過叫多米成為自己的心腹。沈栗只管盡自己的義務,供多米讀書習武,給他一份前程,至於多米到底忠誠與否,沈栗並不關心。

  他待多米雖稱得上親近,但一些機密事,多交給竹衣,多米並不清楚。故而沈栗也不怕多米是否會向萬墩兒透露什麼。

  才經武點頭道:“所謂‘機事不密則害成’,你心中有數就好。”

  “多謝大人提點。”沈栗謝道。

  “你向來行事縝密,咱家不過贅言而已。”才經武笑道:“倒是今天的太子處所的午膳,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想到讓那浩勒去見曲均?”

  沈栗低聲道:“羊肉和百合一起吃,的確會致腹瀉,只是不會那麼迅又嚴重。”

  才經武面色微妙:“莫非你還在其中加了料?”

  沈栗點頭道:“放心,是雅臨拿出來的秘法,丁柯查不出來。”才經武愕然,雅臨出手,只怕是後宮裡的手段,丁柯便是疑心膳食裡被人做了手腳,回去找郎中診治,也是看不出端倪來的。

  “那太子殿下……”

  沈栗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才經武:“才大人不會覺得太子殿下真的就食用了有異常的菜肴吧?殿下千金貴體,誰敢叫殿下真的來上一出苦肉計?”

  太子用膳都是分食制,看似一個盤子裡舀出來的,卻未必是一樣的東西。

  才經武還是滿臉疑惑:“折騰了這麼一出,咱家原本還以為是為了爭取叫太子殿下和曲均單獨見面,結果卻是那浩勒?”

  “沒有時間,”沈栗道:“丁柯就是為了盯著曲均與太子相見的情況,叫他們分開太久,丁柯必然不安,因此時間越短越好。更重要的是,無論太子殿下還是曲均,都沒指望直接從對方那裡直接得到有用的東西。”

  “太子殿下答應與丁柯等人和解,丁柯必然忍不住向曲均炫耀。”沈栗道:“以此來打擊曲均的心志,而從曲均的病情來看,他受到的打擊絕對不輕。

  才經武恍然:“曲均早就得知太子殿下倒向丁柯,因此也不會再寄希望于太子殿下。”

  “起碼不會輕易試圖向太子殿下陳情。”沈栗笑道:“為了不教丁柯擔心,太子也沒工夫來說服曲均。因此去見曲均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那大人。兩人也未長談,只一問一答說了兩句話。”

  那浩勒素有鐵面的名聲,如果說東宮隊伍中還有誰能反對太子與丁柯的合作,非那浩勒莫數。

  那浩勒只對曲均簡短的說了一句話:“本官無力阻止太子殿下接納丁柯與安守道,但若得到一些三晉的實際情況或證據,本官一定會上奏萬歲。”

  “曲均就信了?”才經武奇道。

  “他沒有別的選擇。”沈栗道:“東宮伴讀們是絕對服從太子殿下的,晉王府一向中立。”

  “至於咱家,曲均那種清流是看不上的。”才經武冷漠道:“唯有同樣身為清流,又素來不講情面的那浩勒才能信任。”

  沈栗默然。

  才經武歎氣,又問:“你又是怎麼料道曲均早已在他處藏好了證據,而不是要親口為自己申辯?”

  曲均回答那浩勒的話也簡單:“我早已整理好了一些資料,並不知對大人有沒有用處,就藏在冬綠山北麓一個樹洞裡,那棵樹很容易找,它的半面被燒焦了。”

  那浩勒當時也很奇怪沈栗怎麼會預料出曲均已經準備好材料。

  沈栗微笑道:“曲大人率先上奏大同府之事,對三晉的情況至少有個大致的瞭解,手中應當有一些東西。他沒料到太子來到三晉後竟被丁柯等人說動了。殿下的倒戈,意味著曲大人不但要死的不明不白,還可能叫人把大同府之亂的罪名扣到他頭上,叫他沒機會為自己辯白,這對曲大人是不能接受的。”

  才經武冷笑道:“對向曲均這樣的清流來說,比死更可怕的名聲受損。”

  沈栗摸了摸鼻子:“為上書陳事而死和身負罪名而死當然不同,因此曲大人急於留下一些東西,以期後來人為他‘伸冤’。”

  才經武哼道:“他若早早把證據同摺子一起上報,咱們如今又何必費這麼多事?”

  “曲大人身為三晉布政使,對大同府之亂負有失察的責任。”沈栗道:“單是揭蓋子並不能讓他推卸責任。因此最開始,只怕他是想‘立功’,以期保住自己的官位。怎麼立功呢?皇帝派下來的人不瞭解三晉的情況,這時他若手中掌握足夠消息,自然可處處領先,顯得幹練非常。”

  才經武愕然:“你是說他本來也藏著奸?”

  沈栗笑道:“曲大人的確是先向朝廷揭了大同府的情況,想必很多人都要讚賞他鐵骨錚錚,但轉回頭想,三晉如今鬧成這個樣子,先是曲大人自己任事不力造成的,學生以為,曲大人為人……至少為官還是略有瑕疵的。”

  才經武一拍手道:“叫你這麼一說,他還真不是什麼好人!能做出隱藏材料的事並不稀奇。這蠢材,大概沒想到自己隨後就被丁柯等人軟禁了,嘿,多少材料他自己也用不著了。叫太子殿下倒戈的消息一嚇,這些東西的用處就變成了給他‘伸冤’的證據了。”

  沈栗笑道:“至少曲大人還知道把東西藏在外邊,若是藏在家裡或衙門裡,只怕早叫丁柯等人現了。”

  才經武看著沈栗心裡暗歎,也難怪太子殿下對沈栗另眼相看。這小子年紀輕輕,卻能不露聲色處處料敵先機。

  代縣僵持,沈栗是最先勸太子與丁柯等人虛與委蛇,以待時機的。曲均叫丁柯把持著,又是沈栗說動丁柯鬆口的。眾人還再困於大同府之亂時,沈栗已經預先開始籌謀可能到來的雪災了。在街上逛逛,偏又心細如從一場口角裡現何溪的蹤跡。

  今日丁柯與曲均謁見太子殿下,又是沈栗步步為營,小心謀劃,才能在不驚動丁柯的情況下得到太子想要的東西。

  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這份心機,到底是怎麼歷練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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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丁大人想撬牆角

  才經武的感歎如果叫那浩勒等人聽見,大約都要狠狠點頭,說上一聲附議。

  別看沈栗平時一臉謙恭,與太子一行中其他人相比,對丁柯等人那叫一個溫和親切。沒想到暗地裡輕微動作,就能陰了丁柯一把狠的。

  曲均拿出來的東西有多重要?丁柯是覺得曲均這幾年一直被自己耍的團團轉,心存輕視,覺得他不可能掌握什麼要緊的證據。因此在沈栗以官位相誘時,到底還是答應放曲均與太子見面。而謁見的過程又是在丁柯自己的監視下,中間分開的時間又是那樣短暫,曲均那種清高書生,在得知太子殿下已經倒戈的情況下,絕不會試圖向太子辯白的。

  丁柯卻沒想到,曲均如今仍是三晉名義上的最高長官。只要曲均還是布政使,他拿出的東西只要稍微與丁柯等人有瓜葛,都能夠給太子接下來調查丁柯等人提供足夠充足的理由。

  三晉的亂局一直叫太子束手無策,那麼究竟是難在哪裡呢?

  最大的難處,就是太子調不動人。軍隊掌握在安守道手裡,不但不聽他調遣,還暗暗威脅太子安全,逼得太子不得不暫時妥協。

  三晉能形成窩案,別說太子沒有想到,皇帝也沒有想到。當初邵英令太子前往三晉時,他本意是叫太子來養望的。官場鬥爭從來複雜,想叫一地官員上下一心,也不容易,誰能想到一群貪官竟能做到呢?因此太子到達三晉後,竟找不到一個聽話的官員。

  想要破除這個困局,第一,太子得掌握此地足夠的軍權,手裡沒有兵,逼急了安守道,說不定反倒叫人砍了;第二,太子想要調查安守道和丁柯,得有足夠的由頭,畢竟對方是代天子狩牧一地的朝廷大員,就是皇帝要殺人也得說出個子午寅卯不是?虎軀一震就要打要殺,那是笑話,說丁柯等人是貪官,證據呢?說他們威脅太子,證據呢?

  太子一直在等這個理由出現,奈何三晉如今叫丁柯收拾的如鐵桶一般,別說沒人告,見天都是給丁柯安守道稱功頌德的!

  曲均拿出的東西,終於打破了這個僵局,有地方最高長官出告下屬丁柯安守道貪腐,第二個難題得到了解決,現在,只要太子手裡再有了足夠武力震懾三晉,就可以下令拘拿丁柯等人了。

  沈栗在三晉的籌謀,最難得之處就在於不動聲色。

  在安守道的威脅下,太子等人任何行動都要如履薄冰,一旦引起對方的警覺,說不定太子連自己的安全都不能保證了,更別說繼續調查三晉窩案。

  而此時,丁柯對即將到來的末日還沒有任何預感,正在做著升官財的美夢。

  自從萬大丫這個醜得出奇的童養妾進門,才經武終於大慈心,不再趕才茂去喂馬。

  重新穿上了綾羅綢緞的才茂仍然悲憤至極:“馬臉都比那丫頭好看!”

  易十四嘴角抽搐,低頭不語。

  才茂幽幽道:“易十四,自從父親打我去喂馬,你對我就不如以前恭敬了。”

  易十四低頭抱拳:“屬下不敢。”

  “你不是我的屬下,而是父親的屬下。”才茂氣悶道:“你們這些人最機靈,想必是父親厭惡了我,教你們瞧出風頭,才敢如此怠慢於我。”

  “公子多慮了,”易十四皺眉道:“將軍養育公子多年,怎會討厭您?切莫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才茂哈哈笑了一聲:“你打聽打聽,什麼時候有過聘童養妾這種事?我才茂如今就是個笑話!”

  易十四默然。

  才經武開口答應萬墩兒家的荒唐提議,是懷疑萬墩兒一家來歷蹊蹺,另有所圖,想把人弄到眼前觀察。對才經武來說,萬大丫不過就是個小丫頭,等三晉事了,萬墩兒家若是沒有可疑之處,把那丫頭放回去就是,就是萬墩兒家非得賴上來,也不過就是多養了個下人而已。

  然而此事對才茂卻不能明言,畢竟有關三晉窩案的機密事,才茂是沒有資格知道的。

  才茂哼道:“自從與沈栗同行,父親看我就越不順眼了。沈栗那樣的妖孽,生來就是讓同年人絕望的,誰能比得上?”

  易十四忍不住道:“少爺小時聰明伶俐,論資質不輸旁人,只要刻苦攻讀,不與沈七公子相比,也會遠他人。”

  你也不用和沈栗那樣的人尖比,只要勝過旁人,不,只要勝過現在的你自己也成啊。

  “可是我成天遊手好閒睡女人,辜負了父親的期望,你是這樣想的吧?父親也一定這樣想,所以才越來越失望。”才茂苦笑道:“被父親收養時我已經記事了,是父親把我從牙人那裡抱出來,使我不至於淪落成下人奴僕,反而一躍成為公子少爺,我那時想一定要好好報答父親的恩德。”

  易十四與才茂想來不大對付,不意才茂今日竟同他說起這些,不禁心下訝然。

  “後來我是如何變成這個樣子的?”才茂回憶道:“父親常年不在家,僕人們知道父親是多麼看重我,不論我想做什麼,他們都想方設法叫我滿意,沒人提醒我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可到了學裡,卻沒人看的起我,你知道他們罵的有多難聽嗎?他們說我父親是閹人,太監,罵我是孽種,是野孩子,就連先生也從來都不搭理我。”才茂幽幽道:“所以啊,我就不愛去學裡讀書了。在家裡多好,沒人違逆我,想做什麼都行。”

  易十四默然,半晌道:“少爺如今心裡明白,改過便是。”

  才茂看著易十四,失笑問道:“易十四,軍中是禁酒的吧?”

  易十四不知才茂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愕然點頭道:“少爺說的是,軍中嚴禁飲酒,蓋因醉酒誤事。”

  “哦。”才茂漠然道:“那易十四,你喝不喝?”

  易十四一頓,啞口無言。

  他是喝酒的,軍中很多人都好酒,哪怕會因此挨軍棍。有了機會,了餉銀,總會有人忍不住偷偷過酒癮。

  惡習易沾,想改,談何容易?

  才茂說了一通,自覺意興闌珊:“我真是癡了,和你說這些做什麼?”揮揮手,自己出門散心去了。

  易十四在院子裡轉了幾圈,忍不住去找才經武,把才茂的話學了一遍。

  才經武沉思道:“當年我對他期望高,專門托人叫他到人家宗學裡附學。如今想來,他們往來的都是正經文人官宦人家,看不起我這太監將軍,在學裡欺負他也是有的。”

  易十四忍不住道:“如今看少爺也是情有可原。”

  才經武看著易十四輕笑。

  易十四莫名道:“怎……怎麼了?屬下有何不妥?”

  才經武搖頭失笑:“你與我那孽子向來不和,他怎麼會向你訴苦?”

  易十四不覺愣。

  才經武哼道:“這小子,倒學會轉著彎訴苦了。”

  “公子是要借屬下的口向將軍訴苦?”易十四才反應過來。才茂雖然很不爭氣,卻從小心高氣傲,何嘗把易十四這種隨從看在眼裡過,還幽幽怨怨地向他訴苦?不過是因為易十四得才經武信任,人有耿直,必然會把才茂的話遞給才經武。

  才經武磕了磕茶杯,:“學會轉彎抹角了啊,看來倒沒白去喂馬!”轉眼看易十四滿臉憋悶,笑道:“怎麼,被自己看不起的少爺耍了?不高興?”

  易十四嚇了一跳,忙施禮道:“屬下不敢。”

  才經武搖搖手:“那小子不是好料,咱家沒想著以後叫你為他效力,才不管你們關係如何。但今天你也要長點記性——無論是多麼讓你看不起的小角色,不經意間也是有能力算計你的!”

  易十四嚴肅道:“謹遵將軍教誨。”

  才茂撇下小廝,自己找了個酒肆喝悶酒。他愛女色,才經武就給他找來個女夜叉,雖然這個童養妾才十來歲,卻已經可以揍他個滿臉花。才茂摸摸眼角的青痕,心裡五味雜陳,其中沒有半分名為高興的材料。

  酒桌被一片陰影擋住,才茂抬眼去看,卻是丁柯。

  才茂雖然沒資格與丁柯等人直接接觸,但作為才經武的兒子,還是遠遠看過丁柯等人的,因此如今倒也認得。

  連忙起身施禮道:“給丁大人見禮,丁大人……”才茂心裡奇怪,這酒肆很小,地段也不甚熱鬧,丁柯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卻不知丁柯是特意跑來見他的。

  丁柯早命人盯著太子等人的處所,一出來人就有人跑去稟告他。承宣佈政使司衙門離他給太子等人安排的處所很近,聽到是才經武的義子獨子跑出來,丁柯心下一動,便出來尋他。

  作為“正經出身”的文官,丁柯很看不起太監將軍才經武,因此他不屑於跑去和才經武打交道。

  但他打聽過才經武的這個義子,知道才茂與才經武的關係如今並不好,也聽說才茂這人有些糊塗荒唐。

  丁柯覺得,叫他放下身段與才經武這個老狐狸套交情,倒不如去見見才茂,看看這傻小子會不會給他帶來意外收穫。才經武手握一萬多禁軍,作為他的義子,才茂若能抖落出隻言片語,自己也算收穫不小。

  挖死太監的牆角,應該是很有意思的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2 07:31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你撬我也撬

  “老夫閑來無事散散心,瞧見賢侄神情鬱鬱,便過來問問。[”丁柯又祭出攀親技能,見誰都叫賢侄。

  此時才茂酒意微醺,遲鈍道:“多謝大人關照,在下只是……唉,一言難盡啊。”

  丁柯笑道:“老夫年紀大了,頗覺疲乏,賢侄不棄,看可容老夫少坐一刻?”

  才茂愣愣點頭道:“大人儘管坐就是。”

  丁柯招呼夥計:“再上些酒菜。”

  才茂開始還有些拘束,架不住丁柯有心算無心,一個勁勸酒。才茂本身就是個紈絝,醉意上頭,便也漸漸放開,與丁柯推杯換盞,一個時辰過去,二人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了。當然,忘年交之說,只是才茂自以為,丁柯要不是還惦記從才茂嘴裡套消息,早就忍不了這個顛三倒四,十句話裡有八句在抱怨義父對自己如何如何狠心,搞出個童養妾下自己臉面云云的糊塗蛋了。

  “才公公的確有些過了。”丁柯滿臉同情地望向才茂:“父子間有什麼不可開解的。賢侄又不是幾歲孩童,才大人怎麼就想出叫賢侄去喂馬,讓一個小丫頭進門給你做妾的主意,這也太打賢侄的臉面。說起來,那萬墩兒一家還曾是老夫的家僕,叫老夫說,他們家的女兒便是做個粗使丫鬟都嫌笨拙,沈賢侄怎麼也不攔著些?”

  “沈栗就是個小人,誠心看我笑話,他們家的先生方鶴也看不起我!”才茂滿腹牢騷:“父親只一味讚賞沈栗,整日裡指責在下這不如人,那不如人!恨不得沈栗才是他兒子!”

  丁柯:“……”老夫也想有沈栗這樣的兒子。

  “賢侄還是放寬心,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丁柯安慰道:“賢侄是明珠暗投,懷才不遇,終會有一飛沖天之時。”

  才茂直愣愣地看著丁柯:“我?一飛沖天?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才茂一臉很鐵不成鋼:“照老夫來看,賢侄儀錶出眾,長於交涉,明明是個人才嘛。想來才公公是一葉障目,只想著賢侄不足之處,反而看不見賢侄的好處了。然而所謂人無完人,只要賢侄有才華,便是有些微瑕疵,也無需計較。”

  “對對,”才茂兩眼放光,大著舌頭道:“父親只嫌在下憊賴,不肯教在下做大事,只要在下充作勞什子隨從!丁大人,您說,好歹在下也是個將軍府子弟,怎麼能和那些下人小卒混在一起?父親不在下機會,倒埋怨在下不成器。”

  才經武不重用你,說明他還有些理智。丁柯暗道。

  “賢侄無需煩憂,”丁柯笑道:“依老夫之見,賢侄不若先做出個成績,日後才將軍自然會對賢侄另眼相看。”

  才茂為難道:“這卻難了,家父上不肯為在下籌謀,在下卻如何立功?”

  丁柯微笑道:“欸,眼前就有個好機會!”

  “什麼機會?”才茂急道。

  丁柯捋須道:“賢侄忘了不成?此次太子殿下來到三晉,就是為平大同府民亂,這不就是立功的好機會麼?”

  “……”才茂微露懼意道:“大人是說要在下去軍前……殺敵?”

  才茂雖然叫才經武塞到軍營裡,其實卻並不通武藝,不但不通武藝,因他過於好女色,身體掏空了,體質連普通人都不如,體質差也算了,他還膽小,一提到陣前殺敵,他就慫了。

  丁柯:“……”幸虧你不是我兒子,相比之下,我家那個癱了的小兒子都比你順眼,好在我也不是要推你去軍前。

  “上陣殺敵是兵卒的事,”丁柯道:“殺雞焉用牛刀,賢侄該在後方運籌帷幄才是。”

  “對對對,我應該在後方。”才茂連連點頭:“大人您說……在下在後方怎麼運籌帷幄才好?”

  “……”丁柯深吸一口氣,勉強維持和藹的笑容,緩緩道:“這樣吧,老夫如今奉太子殿下之令,也在參與平定大同府之事,賢侄不妨協助老夫,到時老夫自然要為賢侄記一大功!”

  才茂眨眨眼:“那在下都要做些什麼啊?”有危險的不幹。

  “太子殿下一行到底是由景陽而來,不瞭解三晉的情況,與三晉地方官員總是需要協調的。”丁柯忍耐了一下午,終於等到說出目的的機會:“只是老夫總不能每日裡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頻頻打擾太子殿下和眾位同僚不是?賢侄若聽到了一些消息變動,不妨告訴老夫,也省的老夫來回請示。”

  “這不好吧?”才茂遲疑道:“軍中不可輕易洩露消息。”

  “告訴老夫怎麼能算洩露呢?”丁柯笑道:“無論是老夫,還是那侍郎,才公公,不都是在協助太子殿下平息大同府之事嗎?老夫只是想讓賢侄提前告訴我一些本來還要經過反復傳達才能送到老夫案頭的消息罷了,對賢侄來說,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對老夫來講,則簡化了步驟,節省了時間。何樂而不為呢?”

  “這活計聽起來倒是好做。”才茂有些動搖。

  “老夫定為賢侄記一大功!賢侄立了功,才公公日後定會對賢侄另眼相看。”丁柯引誘道。

  “……就這麼著!”才茂終於下定決心。

  這回丁柯終於露出個自內心的笑容。

  “哦,對了,”丁柯又囑咐道:“賢侄不妨先不要對才公公提及此事……”

  “在下知道,”才茂打斷道:“等在下立了功,好教家父大吃一驚,哼!”

  “賢侄說得好!哈哈哈!”丁柯大笑:“來,滿上,再來一杯。”

  又飲了幾杯,丁柯終於還是忍不下才茂醉醺醺的胡言亂語,反正目的已經達到,告辭走人。

  如願以償出了酒肆,丁柯暗笑,才經武一個內官,不過是機緣巧合得了皇帝信任,才爬到將軍的位置上,他能教出什麼像樣的子弟!才茂這二百五,果然不愧他那糊塗之名,只要稍一引誘,就入套了。

  搖搖晃晃的丁柯沒看到,才茂一直神色複雜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酒肆夥計過來請問是否還要添酒,才一頭栽到桌子上呼呼大睡。

  丁柯心滿意足回了衙門,卻沒想到沈栗正跑到自己家裡探看他的兒子。

  “為兄日日盼著賢弟登門,”丁同方殷勤招呼下人上茶:“可算再次見到賢弟了。”

  沈栗微笑道:“這兩日有些閒事要忙,這不,剛剛丟開手,愚弟就來叨擾了。世兄不要嫌愚弟打擾就好。”

  “不打擾,”丁同方忙道:“為兄……賢弟也知,為兄這腿腳不大好,每日裡只在這院子裡虛度光陰,實在悶得慌。賢弟諸事繁忙,能抽空前來,為兄感激不盡。”

  “世兄客氣了。”沈栗疑道:“難道世兄平日只拘在這小院中嗎?為何不成小轎出遊?”

  家裡僕人一大堆,怎麼過的如此委屈?

  丁同方苦笑,家裡僕人都叫繼母籠絡了,雖然不敢他,卻不怎麼聽他招呼。別說安排他出行,就是平日裡端茶倒水都不情不願的。

  好在沈栗是丁柯的貴客,上次沈栗告辭時表示要再來拜訪這小時舊友,丁柯才稍微重視了一下丁同方,僕人們才收斂了些。

  沈栗沉思道:“我記得在哪本書上見過一種叫輪椅的東西,人坐上去,只要後面有人推著,就可在平地行走。”

  “輪椅?在椅子下安輪子?”丁同方猜測道。

  沈栗點頭道:“大致是這個意思。”

  丁同方大喜問:“賢弟可還記得制法?”

  “具體怎麼做卻不知道,”見丁同方滿臉失望,沈栗笑道:“不過愚弟倒還記得大致樣子,待我畫出來,咱們找個木匠一問,說不定他們能做出來。”

  丁同方連忙叫人準備筆墨。

  沈栗雖然不善繪畫,倒也能比劃個八九不離十。

  丁同方看時,喜道:“這個看起來簡單,太原能工巧匠不少,想來他們總會有法子的。”

  向沈栗鄭重謝道:“為兄困于這方寸之間已有多年,多虧賢弟找出這個法子,為兄感激不盡。”

  沈栗搖手道:“不過一張圖而已,能不能做出來還不一定。世兄且莫謝,趁著天色還早,你我不妨出門尋個木匠問問,世兄就當散散心了。”

  丁同方大喜,他出門的機會少之又少,早就悶得狂,如今沈栗提議,哪有不應之理。

  遂招呼丫鬟給他換出門的大衣裳,又要小廝準備小轎。

  眼看著都要被小廝背出府門了,又有婆子趕上來攔道:“夫人問少爺這是要去哪裡?”

  丁同方皺眉道:“我有友人相邀,須得出門一趟,晚間就回來。”

  那婆子又道:“夫人說,少爺行動不便,還是不要輕易出門為好。”

  丁同方悶悶不樂,半晌方道:“我需去尋個木匠做東西。”

  那婆子一拍手:“夫人說,少爺要用什麼人,使人叫去就是,您是什麼身份,何苦親自去尋個匠人。”

  丁同方知道若是現在回去,說什麼使人去叫,這木匠多半是叫不來的。大約還要用什麼匠人如今正忙著什麼推不得的活計,等過兩日就登門,然後過兩日就變成過幾日,過幾月等等,最後不了了之。

  若是平日裡他說不定就忍了,可今日沈栗提出的輪椅若造出來,說不定可以成為自己的代步,丁同方實在不想再等。再者,當著沈栗的面,他也不想就這般窩窩囊囊回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2 07:31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生而不養致怨忿

  丁同方尚在遲疑,背著他的小廝見他不語,也不等他話,便自顧自轉身要背著他回去。

  丁同方忙道:“左右今日無事,便是出去轉轉也好。我與沈賢弟去富蘊樓喝杯水酒。”

  那婆子忙不迭上來攔著,口中只道:“夫人說了,少爺要請酒,只管吩咐廚房準備就是,咱們府裡的富貴豈不是三晉頭一號的?要什麼不得?豈不比外面那些醃臢的胡亂應付的好!再者說外頭市井間多是無恥的酒娘,妖媚的歌女,咱們府中規矩大,少爺還是不要胡鬧的好。”

  丁同方被她說的滿臉通紅。他只不過是胡亂應付一句,沒想到一句去酒樓就叫那婆子數落的像是要逛青樓一樣,看著周圍下人們的目光,丁同方再次體會到自己在府中的孤立無援。

  小廝心裡嫌背著丁同方沉重,又覺得丁同方一向爭不過繼室那邊,便又急著往回走。丁同方氣得嘴唇直哆嗦,他自小接觸的人少,故而口舌笨拙,不善打這些口角官司,偏腿腳又不好,想要自顧自走掉也不成,竟被些下人轄制住。

  “慢著!”眾人回頭,卻是沈栗笑盈盈盯著那婆子。

  那婆子見沈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著自己,不覺有些忐忑。她是知道上次就是這個少年登門時幹掉了自己一個同行的。此次夫人命人來找三少爺的麻煩,她本是想躲著的,奈何因上次那嬤嬤被打死,夫人身邊少了個心腹,大家都想貼上去,她表現的最積極,叫夫人看在眼裡,還沒等她高興自己得了勢,就趕上這個要命的差事。

  待要不來吧,又怕惹怒了夫人,過來吧,又怕這位敢當面開口指責丁府下人的少爺找麻煩。思來想去,這婆子開悟了,上次那短命鬼是言語間奚落了沈七公子,才引得人家勃然大怒,得,今天我只盯著三少爺便是,沈七公子就沒理由管人家的閒事了。

  那婆子定定心,按著原先思量的主意開口道:“沈七公子,這是我們丁家夫人在教訓少爺呢。”

  言下之意,人家母親管兒子,天經地義,不關外人的事。

  沈栗點頭笑道:“貴府夫人雖是繼室,卻也算是同方兄的母親,這母親教訓兒子,不管占理不占理吧,也是應當應分的。學生相信就是貴府先夫人再世,也不會對此有任何異議。那什麼,不是有句話講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母要兒亡兒不能不亡?”

  背著丁同方的小廝忽覺丁同方在自己背上輕顫,三少爺這是在偷笑嗎?

  那婆子啞然。“君叫臣亡”一句驚教沈栗隨口改成“母要兒亡”,又說什麼先夫人、繼室之類的話,表面上聽著冠冕堂皇,實際上就差沒直指責丁府的繼室想謀害丁同方了。

  這些話要是旁人說出來,那婆子還要上前理論理論,可她怕自己一搭話叫沈栗揪出什麼不是來,只咬著牙裝著沒有聽出什麼端倪,皮笑肉不笑道:“沈七公子明白就好。”

  沈栗點頭道:“明白,明白。哎,不過,在下還是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這位嬤嬤了。”

  來了!眾人心道。其實沈栗出言攔阻時眾人就明白這位少爺怕是又要挑理,只是不知他又要出什麼么蛾子。

  沈栗只微笑道:“方才世兄先是說他要去尋木匠,你口稱夫人說如何如何,後來世兄改口要去酒肆,你又稱夫人說如何如何。學生就奇怪了,你家夫人派你來時還能預料到你家少爺如何回話,偏能順著他的話教訓他?還是……”

  那婆子心驚膽戰眼看著沈栗似笑非笑繼續道:“還是你這嬤嬤膽大包天,趁著這個機會借題揮,自己教訓主人?”

  沒錯!丁同方恍然大悟,那婆子與自己對答時,無論自己說什麼她都有話堵著,句句不離“夫人說”,繼母遠在後院,怎麼可能事先料到自己說些什麼,然後教這婆子怎麼與自己爭辯!先前那些話根本就不是出自繼母之口,而是這奴才自作主張。

  “混帳,放肆!”丁同方大叫道。

  “不不不,”那婆子慌忙道:“不是這樣的,是夫人命奴婢……”

  “是貴府夫人命你無論如何都要攔阻同方兄出門,所以你才敢句句都稱夫人說?”沈栗接道。

  婆子想說是,又不能說。

  繼室的確是打著無論如何都要攔著丁同方的主意,單為給他添堵,圈著他不教他出門罷了。因此那婆子才句句堵著丁同方。可這打算卻是有些上不得檯面。

  如果如那婆子先前所言,是因為諸如覺得丁同方不該去酒肆等等切實的理由攔阻繼子出門,還算得有上正當理由管教繼子;如果婆子承認繼室是吩咐不分理由只管攔著,那就不是母親管兒子,而是明擺著不懷好意折騰繼子了。

  雖然闔府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繼室還是需要扯上一張遮羞布的。

  雖然時氣就要入冬,天氣已經漸漸轉涼,那婆子卻在冷風中汗流浹背,通身都是冷汗。

  想到繼室陰毒的手段,自己的身契也握在主母手中,她怎麼敢明言繼室的心思?可若是不講出來,那自己就是沈栗口中無中生有,拿著雞毛當令箭,膽大包天教訓主家的奴婢!無論選哪樣,自己都得不了好。

  沈栗漠然看著眼前的婆子方才攔人時的得意已經不見,反而換上滿臉的惶恐不安。沈栗卻並不覺得這婆子如何可憐。

  身為下人的確身世堪憐,仰人鼻息,然而奴才和奴才也是不一樣的。如這婆子一般,日日助紂為虐,恨不得找到機會狠狠磋磨主人家裡不得勢的兒女,一邊可討上頭喜歡,一邊也可安撫自己心裡不平衡的奴才,沈栗在禮賢侯府裡早就見識過不少,有些人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小廝覺得自己背上的少爺抖的更厲害了,這回應該是激動的。

  丁同方對上自己的繼母和圍繞她身邊的奴才,從來只有鎩羽而歸的份,沒想到今日沈栗三言兩語就把這老虔婆掛了起來。

  “來人!”丁同方抖著手指著那婆子:“掌這個以下犯上,不知尊卑的奴才的嘴!給我狠狠的打!”

  沈栗都替他把橋架起來了,丁同方怎麼可能放棄借著收拾婆子的機會下繼母的臉面。

  至於是不是應該寬容大度些給繼母留些面子,趁機和繼母和解?自打十一歲上自己從馬上掉下來,明白繼母是鐵了心叫自己死時,丁同方就不指望了。

  一種奴才面面相覷,上去打吧,誰敢打夫人身邊的人?不去打,三少爺又在一旁虎視眈眈。

  好為難也!

  沈栗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學生上次就覺得貴府的規矩奇怪,怎麼主人家偏偏使喚不動奴才呢?唉,學生倒要找人請教請教,古人雲齊家治國平天下,丁大人這齊家的本事,不知到底和他治理三晉的手段有何不同?”

  下人們有聽沒聽明白的,也有聽明白的。沈栗是說丁柯連自己的家裡都亂七八糟,他為官的水準似乎有待商榷。

  這可不成!

  誰不知道丁柯視官途如性命?叫沈栗出去這麼一咋呼,萬一不巧被有心人聽到影響了丁柯的官位,這裡的人誰也跑不了!

  丁府管家心裡一激靈,連忙上前道:“沈七公子誤會了,我家大人一向治家頗嚴,下人們也老實忠厚,故此奴才們都沒想到竟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以下犯上,一時竟驚住了,晃了神。那個誰,沒聽到三爺的吩咐嗎?還不趕緊上前掌嘴!”

  有了管家話,終於有人上前使足了勁,劈劈啪啪打起來。

  丁同方這個解氣,望著沈栗感激莫名。

  他長這麼大,一直孤立無援,親生父親不管他,兄長也已多年不見,平時只有欺負他的,連一個同情他的眼神都不見。

  沈栗只不過來看他兩次,一次就幹掉了繼母身邊得力的嬤嬤,這一次先是拿出輪椅的圖紙,又在下人面前給他撐腰,再一次和繼母的嬤嬤對上!

  丁同方固然知道沈栗與他並無什麼過人的交情,更別提什麼血緣關係,但這是他小半輩子裡唯一肯為他出頭、給他幫助的人物!

  父親雖然對他有生養之恩,對他卻不如養著一條狗!丁同方有時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感激父親留著自己一條小命多些,還是怨恨父兄對自己的冷漠多些。丁府富貴,不缺自己這廢人一碗飯,若是自家是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自己怕是早就沒命了吧?

  在長期漠視和冷暴力中默默長大的丁同方,心思和一般人還是有些不同的。

  換了別人,自然不會輕易覺得一個僅僅見過兩面的人會有多麼緊要,但此時在丁同方的眼裡,沈栗這個朋友此人對他來說未必比自己的父兄重量輕,嗯,沒准更重一些。

  而這個感覺,在小廝變得殷勤,管家利索地準備好小轎後,變得更清晰了。

  丁柯在衙門裡樂呵呵暗喜撬了才經武的牆角時,沒有料到,自家的牆角也悄悄地鬆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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