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0
良久之後,她才驚魂略定,記起這已被封死的石室之內,尚有一人在內,轉而一望,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那中年文士,盤腿坐在一個大塊墨玉雕成的蒲團之上,不知何時,業已連人帶座,退後了兩三丈遠,移到了石室中央,這時雙目大張,兩道湛湛神光,正自微帶笑意地籠罩在谷寒香的身上。
谷寒香渾身上下,冷汗如雨,忽然之間,又覺出自己竄入洞口之際,一身衣衫已被亂石刮得凌亂不堪,衣不蔽體,加上滿身塵土,狼狽之狀,不堪入目。
忽見那中年文士口齒啟動,緩緩說道:“老夫行年一百六十餘歲,你不必羞窘,須知在老夫眼中,你不過是個初生的嬰兒罷了。”
谷寒香雖然羞窘得無地自容,玉面之上,卻蒼白得毫無血色,她雙手抱在胸前,愕然半晌,始才囁嚅說道:“你老人家可是……”
那中年文士見她訥訥不能成語,不覺微微一笑,道:“世人都稱老夫作三妙書生,你也喚老夫作三妙書生便了。”
谷寒香驚詫欲絕,道:“三妙……你老人家不是業已……”
那中年文士想說什麼,藹然一笑,道:“你可是奇怪,老夫何以未死?”他凝目望著谷寒香的面龐,接道:“其實老夫業已死了。”
谷寒香聽得怦然心動,暗道:“他明明未死,怎麼說是死了?但他說得那般自然,卻又令人毫無置疑的餘地。”
一時間,她也無法分辨出眼前這位蓋世奇人語中的含意,但見他雙目一闔,低聲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谷寒香心中,本有甚多疑問,但見這自稱三妙書生的中年文士閉目不語,彷彿已經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就不敢開口動問,再者也不知該從何問起。
寂然良久,谷寒香突然心頭一動,暗道:“瞧這人的形貌衣著,正是洞口那畫像上的模樣,雖然語音神情不似年過百歲之人,怎見得就不是因為內功通神所致……”
她思忖未了,倏地不顧一切地撲身向前,跪僕在那中年文士腳前,哀哀痛哭起來。
那中年文士慢慢張開眼來,道:“你哭什麼?瞧你眼中的神色,似對老夫尚有所疑。”
谷寒香玉面微仰,哭聲道:“你老人家是三妙……三妙祖師的傳人嗎?”
那中年文士啞然失笑,道:“老夫若有傳人,早已解脫這具皮囊了。”他語音微頓,問道:“你跪在老夫面前則甚,莫非擔心陷身這山腹之內,從此與世隔絕了?”
谷寒香記起那“三妙遺言”之上,所稱“門祚中缺,傳人不繼,仁心仁術暨絕世神功,待諸有緣……”等語,不由自主地猛一搖頭,昂然說道:“弟子歷盡艱險,為的是探求絕藝,尚祈老人家慈悲……”
那中年文士淡然一笑,插口道:“絕藝倒有,不過老夫非僧非道,不以慈悲為本,不講因果報應。”
谷寒香哀哀說道:“老人家濟世活人,勝似萬家生佛,弟子身世堪憐,千萬祈老人家垂鑑。”她聲淚俱下,說得淒慘欲絕,任何人聽了,都會惻然心動,但那中年文士不過淡淡一笑,說道:“你滿身血腥氣味,照理來說,老夫是懶得理你的。”他淡淡一笑,接道:“不過你既能到此,總算與老夫有見面之緣,你且將身世來歷,詳細地說與老夫得知,老夫酌情處置,決不虧待於你。”
谷寒香舉起衣袖,揩拭臉上的淚痕,道:“弟子據實稟告。”
那中年文士眉頭微翹,道:“我看你是個狡黠成性的人,你自圓其說就好,不必要據實相告。”
谷寒香聞言一怔,凝思半晌,突然伏地慟哭,道:“老人家對弟子有了先入之見,弟子就說真話,老人家也是不會相信的了。”
她越哭越是哀楚,雙肩抽動,涕淚滂沱,看來完全是個初解人事的少女,哪裡還似叱咤風雲,江湖上聞名喪膽的谷寒香。
倏地,密室靠外的石壁之上,傳來一陣隱約的聲音,這聲音似有似無,宛如人在水底所感受的一樣,那聲音餘波蕩漾,猶未竭止,跟著又是一音傳來。
中年文士眉頭又是一翹,道:“這掌力頗為雄渾,發掌之人,與你是敵是友?”
谷寒香仰面聽了片刻,搖頭道:“弟子分辨不出發掌之人是誰,想來是個叫酆秋的黑道巨惡,或是一個叫作龐士沖的關外人物。”
那中年文士沉思少頃,道:“老夫想不起這兩人,不過剛剛那兩聲響音,乃是佛門大力金鋼掌所擊起。”
谷寒香未曾料到到天明大師也會趕到此處,想了一想,道:“或許是少林派下,一個法號天覺的和尚了……”
那中年文士含笑道:“老夫已有數十年未在世上走動,對於武林人物,已經陌生得很了。”
他那沖談的神色之間,倏地泛現出一縷吝憫之情,接道:“你雖仇海沉淪,靈智隱晦,但念你年事尚輕,老夫破例矜恤,你先將往事述說一二,但有值得恕宥之處,老夫必然成全於你。”
谷寒香早已被這洞中的佈置,和那三妙書生的盛名,以及眼前這人清奇恬淡的氣質所懾,聞言之下,不禁大喜過望,膝行數步仰起玉靨,將自己與胡柏齡結縭之後的經歷,半點不漏的陳述出來。
她淚隨聲下,往事不堪回首,不知講了多久,最後僕伏在地,重又痛哭起來,那中年文士則瞑目端坐,面色肅穆,彷彿老僧入定一般。
正當她杜鵑泣血,子歸夜啼,淚盡而繼之以血的時侯,那石壁之上,重又響起了迴蕩之音,一聲接著一聲,聲聲不斷,石壁傳音,好似遠山之外,隨風飄來的暮鼓晨鐘,聲音雖然隱約,卻是叩人心扉,發人深省。
那中年文士倏地雙目一張,眉頭微翹,道:“這是斧鉞伐石之聲,想來只有那個被你奪了神志的酆秋,才會做出這等傻事。”
谷寒香俯首無語,顯然,此時此地,她對自己過往的那種霹靂手段,也開始感到惶恐了。
那中年文士突然將手一伸,輕撫她的頭頂,道:“左面壁上有一座小門,裡面有飲食之物,你小憩片刻,我就開始傳你的功夫。”
谷寒香驚喜不勝,美目大睜,歡聲道:“多謝師父……”
那中年文士莞爾一笑,道:“老夫無福收納弟子,你也無福列入老夫的門牆,去吧,你宗旨在於報仇,此來為了學藝,老夫多少總要完成你的心願。”
谷寒香聞言一呆,她原也是心高氣傲之人,這時玉面之上,紅一陣,白一陣,羞窘而又惶急,許久工夫,依舊語不成聲。
那中年文士仍然微微含笑,目光輕注她的臉上,道:“你何必著急?老夫傳你武功已足,不認師徒,又有何妨?想那天明和尚也曾收你作為記名弟子,只因未曾傳你武功,你又幾曾認他作為師尊?”
這幾句話,不啻醍醐灌頂,當頭棒喝,直講得谷寒香羞慚欲絕,惶愧無地,重又俯下頭去,半晌之後,始才訥訥說道:“少林派過於愧對亡夫,弟子報仇心切,因而忘了天明師父眷顧之恩。”
那中年文士淡然一笑,道:“此事暫且不提,那小室中有一道靈泉,泉下有一株‘龍鬚寶竹’,那寶竹每隔三日,長成一截竹筍,竹筍可食,靈泉可飲,你先入內飲食,回頭我就傳你練氣行功的法門。”
谷寒香早已懾服在這三妙書生的雍穆氣度之下,聞得吩咐,立即溫順地點了點頭,起身向他手指處走去。
那石壁之上,果然有一道小門的痕印,谷寒香用手一推,那小門應手而開。
她走入室內,見那小室方圓丈許,靠壁之處,石地上有一塊尺許大的低陷之處,其上生著一株高約三尺,翠綠欲滴的小竹,壁上有一道流泉噴出,正澆灌在那株小竹之上。
忽聽那中年文士的聲音道:“那靈泉不可弄髒,龍鬚竹筍可以手指折下,不可觸及金鐵之器。”
谷寒香俯身一看,那龍鬚寶竹的竹節之上,生滿了長約寸許的鬚根,碧綠晶瑩,鮮豔奪目,一眼之下,便能看出這寶竹乃是天生異種,迥異尋常。
她蹲下身子,瞧那竹根之處,果然生有一截小小的竹筍,這竹筍才只拇指粗細,色作嫩黃,纖塵不染,悅目之極。
本來她早已飢腸轆轆,眼看這截竹筍,更是垂涎欲滴,食慾大動,但她忽然想道:“這龍鬚寶竹三日長成一截竹筍,自己未來之前,三妙師父定然是以之度日,如今自己將竹筍吃掉,他將以何物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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