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世界] 死在火星上 作者:天瑞說符(已完成)

 
BloomCaVod 2019-6-14 13:38: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60 4017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7
第三百二十三日(1)火星荒原頂級掠食者

    翌日。

    唐躍開著火星流浪狗出門,帶著小鏟子和塑料標本盒取土。

    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外出挖掘合適的土壤,作為植物們生長的基質,如今在崑崙站內製造種植用的土基已經不像初次嘗試時那樣困難了,早先已經成熟的糞土混合物相當肥沃,微生物群落擁有足夠的活性,可以作為發酵的肥基,這就像是製作酸奶時總得在新鮮**中加入一點老酸奶作為引物。

    “老貓,這次大概要取幾升的土?”

    “不需要太多,你自己看著辦。”老貓回覆,“等到天舟37號貨運飛船抵達之後,你就不需要再依靠種植蔬菜來為自己提供營養了,飛船上有軟包的黃桃和橘子罐頭。”

    “那麼麥冬呢……我們有三枚種子正在按計畫復甦,同時有五株番茄已經開始二週期結果了,肥料和土壤用量多少比較合適?麥冬?”

    頻道中無人回應。

    唐躍拍了拍明光鎧的面罩。

    “又進入無信號區了?”

    聯合空間站的通信系統在事故中損毀,老貓和唐躍騰出時間來嘗試著修復了一次,遺憾的是沒有取得任何成果,現在空間站與崑崙站之間的通信鏈路相當不穩,當空間站位於火星背面時完全接收不到崑崙站的信號,也就是說全天有一半的時間,空間站都會位於無信號區域。

    在這段時間內,地面上的老貓唐躍與麥冬之間的聯絡斷絕,且毫無解決辦法,用老貓的話來說,聯合空間站與崑崙站只能在可視範圍內直聯對話,想通話只能等空間站運行脫離火星背面,從地平線上升起。

    但空間站一旦落入地平線以下,聯絡又會中斷。

    “好吧,那就只能再等半個小時了。”

    唐躍面向荒漠席地而坐,膝蓋上平放著鏟子和盒子。

    眼前是望不到邊際的亂石灘,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浮沙,這層細沙很淺,它們一部分來自於大氣活動的搬運,另一部分來自於岩石的風化,浮沙之下就是岩石與土壤,火星上沒有植被和足夠的水分,所以沒有像地球上那樣千萬年來被生物圈改造過的土壤環境,這裡的土壤乾燥而粗礪,就是礫石細沙的混合物。

    在唐躍的腳下,至少有一米的厚度都是這樣的土壤。

    真到了火星上,唐躍才意識到生物本身對環境的影響是驚人的,達爾文進化論認為自然選擇是環境在選擇生物的變異方向,但實際上生物與環境之間是互相影響的,地球之所以能形成現代既有的自然條件,歸根結底,可以追溯到三十五億年前藍藻的大量繁殖。

    如果當時藍藻沒有出現,唐躍說不定就是呼吸氮氣的生物了。

    “老貓,你能聯繫上聯合空間站麼?”

    “不行。”老貓說,“中國電信提示我,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

    “電信果然信號差。”唐躍撇嘴,“讓他們等著,等我回去了,我一定要攜號轉網,我還要投訴!打95598投訴!”

    “95598是國家電網的號碼,你投訴電信卻打給國家電網,是想讓供電局斷了基站的電麼?”

    唐躍用鏟子挖開碎石和沙子,每次唐躍取土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插著一支小旗子,這樣省了到處找的功夫,麥冬已經教會了他如何搜尋合適的土質,如何用糞便與泥土混合發酵,這麼長時間親力親為地種西紅柿種胡蘿蔔,唐躍已經從一個電氣工程師進化成了一位合格的菜農。

    他把混雜著沙石的泥土倒進盒子裡,合上蓋子,接著開始輕輕地敲擊盒壁,用力晃動,就像是在搖篩子。

    怎麼做的目的是為了讓小顆粒的泥土下沉,在抖動中泥土顆粒會通過縫隙落入盒底,留在上層的則是岩石,大塊的玄武岩是不能用來種番茄的,唐躍必須要把它們剔除出去。

    唐躍打開蓋子,把礫石一把抓了出來,然後開始了第二輪的取土和篩選。

    他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

    “嘿老貓。”

    “嗯?”

    “我看到了一隻小龍捲風。”

    “小龍捲風?”老貓皺眉。

    唐躍點點頭,一團小小的氣旋正從他身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悠悠地晃過去,它看上去不到半米高,被沙子染成了淡棕色,東一歪西一歪,移動速度非常緩慢。唐躍不是第一次在荒漠上碰到龍捲風了,但他還是第一次和這種小龍捲風如此接近,這種小氣旋一般誕生於沙丘的背陽面,沿著沙丘或者山坡的山脊行走,它們存在的時間很短,不到三五分鐘。

    而且它們通常都有個怪癖,人靠得越近,它們消散的速度越快,所以很少有人能和它們近距離接觸。

    在火星上看到這玩意有點像是在北極冰蓋上發現曬太陽的海豹,一般人都會好奇地多望幾眼,當然不排除某些積怨已久的非酋們也有可能當場暴起怒砸海豹後腦勺。

    唐躍把裝滿泥土的標本盒推進火星車的駕駛艙,固定在座椅邊上,再把剩餘的空盒子抱下來,扔在地上。

    “噓……你看,我發現了什麼?有一隻落單的小龍捲風!我們可以嘗試捕捉它,一個小龍捲風可以為我們提供好幾天的能量,它們富含大量的蛋白質,營養價值是牛肉的六倍,不過它可不好對付……我們慢慢地從後面接近它,小心別發出任何聲音。”

    唐躍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篩選泥土。

    “我抓到它了!它掙扎得很厲害,我們可以把它的頭割下來,去掉頭和內臟,其餘部位都可以吃,當然,如果時間不緊迫,我們可以先烤一烤。”

    老貓:恭喜您唐躍先生,在火星上艱難求生一年之後,功夫不負有心人,您終於修成正果,習得了辟穀大法,僅靠喝西北風就能獲取維持生命的能量,從今往後,我建議您可以作為火星荒原上的頂級掠食動物,四處捕獵龍捲風。

    老貓向唐躍描繪了這樣的場景:某男四足並用在沙漠上像惡狗似地瘋跑,追著龍捲風撕咬,目放紅光,口水橫流,從南至北,自西向東,馬不停蹄,晝夜午休,一天時間在伊希地平原上跑三個來回。

    唐躍:這是狂犬病犯了吧?

    老貓:這邊的建議是瘋牛病呢,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7
第三百二十三日(2)萬物之神·逐風者

    唐躍花了兩秒鐘,才想起瘋牛病是什麼東西,那壓根就不是人畜共患病,人類基本上不會感染瘋牛病,而染病的牛則會大腦組織纖維化,最終導致精神錯亂和痴呆死亡——唐躍把這句話咀嚼了好幾遍,仍然覺得這隻貓在暗搓搓地罵自己是頭沒有腦子的笨牛。

    “我懷疑你在罵我,但我找不到證據。”

    “我可沒罵你。”老貓說,“仔細想想,成為一個追逐風沙的旅人,在偌大的荒漠星球上流浪,是不是一件聽上去很浪漫的事?我會把你的事蹟記錄下來,在億萬年後,你將成為火星智慧生物所供奉所朝拜的神明,就像托爾金所說的那樣……‘History became legend,legend became myth’,歷史變成傳奇,傳奇變成神話。”

    “又是火星大求生菩薩?”唐躍佇立在鉛灰色的天空下,“肥貓薩滿大祭祀。”

    “不。”老貓口中吐出一串晦澀難懂的單詞,像是在念什麼咒語,“是克羅伊茨菲爾特·傑卡布·迪茲斯·佩神特。”

    唐躍愣了一下,這是什麼玩意?

    “你說的是哪國鳥語?”

    “是南美厄瓜多爾瓦奧拉尼人部落的祭祀語言,他們曾經生活在茂密的熱帶叢林中,靠狩獵為生,這個部族的人信奉萬物有靈,把神靈稱為克羅伊茨菲爾特。”老貓說,“克羅伊茨菲爾特·傑卡布·迪茲斯·佩神特的意思是‘萬物之神·逐風者’。”

    唐躍聽得一愣一愣的,相當詫異,“你對這東西都有研究?”

    一個南美國家的少數民族部落,一門早已消亡的語言,老貓居然還能學會?

    說學逗唱的相聲天賦還能點在這上頭?

    用南美叢林中某原始部落的語言來一段報菜名?唐躍想像了一下老貓一身長袍,兩隻北京老布鞋,頭上插著五顏六色的孔雀羽毛,臉上畫著戰紋,清了清嗓子,朝著台下觀眾抱拳問好,然後開始嘰裡呱啦:清蒸美洲豹、清蒸馬來熊,清蒸八寶食蟻獸、江米釀蝮蛇、燒水蚺、燒網蟒,燒西貒、爆炒林麝、爆炒狐蝠、爆炒西班牙人……

    “我對原始人的教義可沒什麼研究,這只是我在整理人類學研究成果的時候發現的,你要知道,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種樸素的多神教和泛靈論思想在本質上其實都大同小異,無論它是在厄瓜多爾還是在納米比亞。”老貓侃侃而談。

    唐躍緩緩地點頭。

    在火星上討論人類學問題,他總覺得是在研究什麼與自己無關的其他種族,這種脫離感不是第一次產生了,長期的異星生活會逐漸異化人類心理。

    之前地球和考察隊伍還在時,崑崙站內是個縮小的人類社會,儘管任務時間長,乘員們尚且能保證心理狀態正常,但地球消失之後,火星上就只剩下唐躍一個人了,人作為社會動物卻失去了他所依存的社會環境。

    唐躍很擔心這種變化。

    如果他真的能在火星上獨自生存十年,很難說十年後那個存活下來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唐……唐躍?貓先生?呼叫崑崙站……能聽到我說話麼?”

    “能聽到,丫頭,你脫離無信號區了麼?”唐躍下意識地抬起頭,能接收到麥冬的信號,就說明聯合空間站已經飛行至地平線以上了。

    如果他的視力足夠強大,應該能看到從頭頂掠過的聯合空間站。

    麥冬聽到唐躍的聲音,唐躍也聽到了麥冬的聲音,兩人都鬆了口氣。

    “我已經脫離了無信號區,正在吃今天的飯。”

    在晶體號艙內,麥冬能做的事著實有限,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她其實也想幹點什麼,但晶體號艙目前只是個無動力飛行的易拉罐,幾乎失去了一切功能,而麥冬只是飄在易拉罐裡的少女,手裡握著兩塊壓縮餅乾。

    聯合空間站還倖存有四塊太陽能帆板,這四塊電池板是最後的能源,勉強支撐著計算機和通訊系統的工作。

    麥冬把壓縮餅乾掰成七份,碎裂的餅乾漂浮在半空中。

    以前她經常這麼吃東西——讓食物和飲料肆意地漂浮在空中,然後像大魚吃小魚那樣把食物吸入口中,這是獵戶座任務機組中那些老鳥們教她的,對老鳥們而言吃飯就是遊戲,在空間站上只要用一丁點力,就能把面包推得老遠,他們經常推來推去地互相喂食,老鄭和老湯甚至喜歡玩這樣的把戲——老鄭張著嘴飄在艙室盡頭,老湯用一根法棍擊打巧克力球,能把巧克力打進老鄭嘴裡算得分。

    老王總是強調說這麼做會產生食物殘渣!會產生飄來飄去的細微食物殘渣!食物殘渣會堵塞通風管道!

    當然沒人搭理他。

    最後老王也親自下場了,他得分最高,成功打破記錄。

    “你在取土麼?唐躍?”

    “是的。”唐躍說,“今天取了大概兩升的乾燥土壤,如果把這兩升乾燥土壤全部做成肥基……”

    “要耗水的。”

    “我知道要耗水,天舟貨運飛船上有一噸的淡水,我們的淡水緊缺問題會得到很大緩解。”唐躍說,天舟37號貨運飛船無疑是他們的救星,餓了送吃的,渴了送喝的,瞌睡送枕頭,缺什麼送什麼,什麼都能在天舟飛船上找到。

    現在回想起來,有人管真是幸福,要知道天舟37號僅僅只是下一階段火星任務的第一艘貨運飛船,如果地球沒有消失,那麼接踵而至的還有天舟38號與天舟39號,連新服役的獵戶座三號都該踏上旅途了。

    地球沒了,沒爹沒娘沒人管了。

    “歷史上每一個悲情英雄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我大概也是這樣一個人,上一個文明的倖存者,下一個文明的先行人。”唐躍頗有些悲壯地站在山坡上,遙望遠方一片荒蕪,“億萬年後,肯定也會有智慧生物立於此處,感嘆說:當年偉大的克羅伊茨菲爾特·傑卡布·迪茲斯·佩神特大人就是站在這座聖壇之上……”

    “唐躍,你在說什麼啊?”麥冬皺眉,她注意到了這個冗長古怪的詞,“克羅伊茨……菲……爾特?”

    “克羅伊茨菲爾特·傑卡布·迪茲斯·佩神特。”唐躍語氣深沉,“聽不明白吧?這是厄瓜多爾一個名為瓦奧拉尼人的部落祭祀用的語言,它的意思是萬物之神·逐風者。”

    麥冬若有所思地點頭,但不到片刻,她又說,“這個詞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唐躍吃了一驚。

    老貓知道南美洲厄瓜多爾某個原始部落的語言也就罷了,它畢竟是個機器人,過目不忘,難道你一個搞農學的也研究過原始宗教?

    “我沒有研究過人類學,也不知道什麼厄瓜多爾的原始部落。”麥冬說,“但這……這很顯然是個英文詞組吧?克羅茨菲爾特·傑卡布·迪茲斯·佩神特,應該是英文詞組Kreuzfeldt-Jacob disease patient的音譯,我之前在整理醫學史的時候見過它。”

    唐躍愣住了,他仔細回想了幾遍這個發音,發覺麥冬的說法好像沒錯。

    “那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克羅茨菲爾特-雅各布病患者’。”

    唐躍目瞪口呆。

    患者?

    不是說萬物之神·逐風者麼?

    “克羅茨菲爾特-雅各布病又是什麼病?”

    麥冬猶豫了幾秒鐘。

    “人患瘋牛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7
第三百二十四日(1)大漠·孤煙·攪屎棍

    女孩摘掉了頭盔,黑色短髮散開懸浮。

    她伸出食指,輕輕點在面前的壓縮餅乾碎塊上,後者在推力的作用下緩緩後退,撞在第二塊餅乾上。

    第二塊翻轉著撞上第三塊。

    六塊碎餅乾在半空中排成一線,像是多米諾骨牌,每一塊餅乾都在受到撞擊之後撞上後一塊餅乾,動量在它們之間依次傳遞,但餅乾畢竟是不規則不均勻且松碎的物質,不能像牛頓擺那樣做規則運動,七塊餅乾很快就亂了陣型,翻滾著飛向不同方向。

    麥冬呼出裊裊的白色水汽,伸手將它們攔住。

    晶體號艙內的溫度很低,大概只有零下四五度的樣子,這還是在向陽面,陽光的照射加熱了艙壁,空間站進入背陽面時溫度會進一步降低,太陽升起前的黎明最為寒冷,那個時候晶體艙內的溫度能低到零下十度。

    如今唯一能維持溫度的只有麥冬身上的艙內服,艙內宇航服使用晶體艙的蓄電池作為電源,連接艙內服與核心艙的臍帶既是數據線也是電源線。

    艙內服的加熱系統能把溫度提升至二十五攝氏度,昨天晚上麥冬就是蜷縮在宇航服內睡的覺,戴上頭盔扣上面罩,宇航服內外幾乎隔絕,艙內服的隔熱面料相當有效,但她吃飯時還是得把面罩摘掉——晶體艙內的氣壓是正常的,緊急制氧系統在同時為艙內服以及核心艙供氧。

    麥冬看了一眼緊急制氧系統的藥柱余量和壓力表,這個沉重的金屬罐子裡,鹼金屬氯酸鹽正在穩定地分解,釋放出氧氣,後者最多還能工作三百八十個小時,滿打滿算十六天的時間。

    氧氣夠用,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今天是空間站毀滅事故的第三天。

    距離天舟37號貨運飛船抵達還有八天時間。

    地面上的唐躍和老貓繼續搗大糞的工作。

    如果能有什麼其他要緊事可以做,他們也不會蹲在車庫裡搗大糞,但此刻崑崙站裡是真沒什麼比搗大糞更要緊的事了——這倒不是說搗大糞有多重要,而是那一人一貓已經失去了干涉空間站的一切手段,只能一邊攪著大便一邊等著空間站的消息,任你心急如焚如燒如熱鍋上的螞蟻,也只能蹲在車庫裡,像個屎殼郎那樣把糞土混合物捏來捏去搓圓搓扁。

    如果有一線可能,哪怕萬分之一,哪怕十萬分之一,存在什麼方法可以讓聯合空間站的軌道高度提升一毫米,老貓和唐躍都會投入百分之三百的努力。

    但他們只是在搗大糞,說明是真的束手無策了。

    唐躍化無助為憤怒,然後發洩在了罐子裡的大便身上,大便兄們紛紛遭殃,遭到重錘猛擊,被砸得抬不起頭來。

    “唐兄。”老貓按住他的肩膀,義正辭嚴作濃眉大眼政委狀,“何必遷怒於大便,大便們是無辜的。”

    老貓的聲音低緩深沉。

    “與你何干?你是它們的什麼人?”唐躍冷聲質問。

    老貓擲地有聲。

    “監護人。”

    “笑話,這些大糞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何時成了監護人?”唐躍以劍客拔劍的姿勢,從糞桶中緩緩抽出搟麵杖,慢慢起身,一手負於身後,凜然而立,仿若狂風中一株挺立傲竹。

    在他對面,老貓從身旁的桶中抽出攪屎棍,目光銳利。

    微風從兩人之間吹過,捲起細細的黃沙。

    棍。

    木棍。

    圓木棍。

    大漠·孤煙·棍。

    “劍氣縱橫三萬里。”唐躍說。

    “一劍光寒十九洲。”老貓說。

    一人一貓同時微蹙眉頭,殺氣。

    說時遲,那時快!

    唐躍大喝,“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老貓一聲長嘯,見招拆招。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樓台煙雨中!”

    一人一貓氣喘吁吁。

    “不愧是火星勞模,崑崙攪聖,你我實力,尚在伯仲之間。”老貓後退一步,臉色緊繃,但神態仍然從容,“今日之爭,恐難有勝負。”

    “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貓公公。”唐躍收起手中搟麵杖,有種收劍入鞘般的恣意瀟灑,“足下功力深厚,盛名之下無虛士也。”

    “今天表演的是什麼?”麥冬在頻道里笑著問,“中國詩詞大會?”

    唐躍和老貓同時洩了氣,轉身回去接著搗大糞。

    “是《新崑崙客棧》。”唐躍回答。

    “是《龍門飛貓》。”老貓回答。

    “我還以為是《沒頭腦和不高興》呢。”

    奈何崑崙站裡人手太少,唐躍和老貓創意再足,也只能唱單薄的對口相聲,演不了大型群像劇,用老貓的話來說,它心中有堪比奧斯卡大戲《賓虛》那樣宏偉磅礴的劇本,只可惜能動用的演員人數太少,滿打滿算也才一人一貓,所以只能學學《泰坦尼克號》站在火星流浪狗的車頂上“You jump,I jump”。

    如果給它一個團的人,它能排練出《亞歷山大大帝》。

    唐躍說要是有一個團的人,還要什麼亞歷山大大帝?演南泥灣啊,開始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大生產運動,把伊希地平原改造成安居樂業的世外桃源。

    “丫頭你趕緊下來啊……下來了咱們就可以演《白毛女》了。”唐躍一下一下地杵著糞桶,“讓老貓去演黃世仁。”

    “憑什麼讓我演黃世仁?”老貓砸了個糞球過來,“我演黃世仁,那你演誰?楊白勞?”

    “我當仁不讓,肯定是男主,你瞧瞧這崑崙站內,還有第二個能當此大任的人麼?”唐躍撿起糞球砸了回去。

    “唐躍是男主,那我就演鄰居王大嬸吧。”麥冬咯咯地輕笑。

    “鄰居王大嬸?”唐躍瞪眼,你不是女主麼?怎麼變成了什麼鄰居王大嬸?這個鄰居王大嬸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隔壁老王的媽媽?

    “那女主找誰?”

    “女主麼……”麥冬撓了撓頭,“找一隻發了白黴的西紅柿吧。”

    ·

    ·

    ·

    老貓一臉同情:唐躍你聽明白了沒?那姑娘的意思是讓你跟一隻爛柿子過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7
第三百二十四日(2)如何進入二次元

    “得,我跟爛柿子過就跟爛柿子過吧,總比一個人強。”

    唐躍把咖喱狀的糞土混合物封裝好,置於溫暖處發酵,然後踏出車庫,皺著眉頭仰望陰沉的天空。

    演戲也演膩了,但貨運飛船仍然遲遲未至,老貓著實沒什麼藝術細胞,說什麼胸中蘊藏千軍萬馬可以編排《亞歷山大大帝》是扯淡的,它反反覆覆只會演那麼幾部老港片,除了《新崑崙客棧》就是《龍門飛貓》,還有《無間道》,模仿梁朝偉和劉德華站在大樓天台上持槍對峙。

    老貓是劉建明,唐躍是陳永仁,一個說“我以前沒的選擇,現在我想做只好貓”,另一個說“行,跟小魚乾說,看看它讓不讓你做好貓”。

    老貓車庫裡走過來,與唐躍並肩而立。

    “你在看什麼?”

    “找貨運飛船。”唐躍抬手搭了個涼棚,“它距離我們還有多遠?”

    “七百萬公里吧。”老貓回答,“如果它現在擰亮一隻強光手電,那麼手電筒的光得跑二十秒才能到你眼中。”

    “以前覺得光速很快,但我們現在跨越的距離用光速計量都要數以分鐘,如今回頭來看,光速實際上是太慢了。”唐躍說。

    老貓點點頭,作為通信手段,光速這個天花板的高度已經開始影響到人類的工作,地火通信延遲短則十分鐘長則半個小時。

    “你想啊,如果有兩個人遙隔於銀河系懸臂的兩端,其中一個人發短信給對方,就要花上一萬年時間,你按下發送鍵,然後仰望星空,一萬年後,無線電波才會抵達目的地,再過一萬年,你才能收到回信。”

    “這可真是全宇宙間最漫長曲折的短信,整條獵戶座懸臂的通信基站都得幫忙轉發。”老貓說,“什麼樣的短信值得等一萬年?”

    “比如說……”唐躍盤腿坐下來,想了想,“別再等我了。”

    老貓一愣。

    它跟著坐下來,扭頭看著唐躍的側臉,後者雙目直視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可是你已經讓人家等了這麼久,發這樣的短信是不是太遲了?”老貓問,“回信又要一萬年,最初發短信的那個人應該早就不在了,最多只剩下墓碑……這座墓碑會看到什麼樣的回覆?”

    “如果是我的話……”麥冬在頻道里說話了,聲音很清脆,“應該是‘收到’。”

    老貓有些出乎意料,隨即笑了出來,這真是一個童話故事,就像《小王子》那樣,帶著格外的孤獨和淒美,如果世上真有這樣的兩個人,花兩萬年時間只為了說兩句話,一句是“別再等我了”,另一句是“收到”,那麼這該是怎樣深入骨髓跨越時間的……

    “愛啊。”

    唐躍悠悠地嘆了口氣。

    “以前人生很短,光速很慢,但星星很古老,你所見的那個人會永遠定格,一萬年後才會改變。”

    “但對於無線電波本身,主觀上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它在前一個瞬間見到的是你,後一個瞬間回來時卻只能看見墳墓。”老貓說,“光速移動條件下,鐘慢效應達到極致,時間不再流動,任何一束光在下一刻都會目睹宇宙的終結。”

    “那麼在光的眼中,世界是什麼樣子?”唐躍問,“飛速變化沒有形狀?”

    “站在光子的角度上,世界從不存在。”老貓說,“它們誕生自大爆炸,大爆炸的一瞬間宇宙終結。”

    “所以跨越時光的最好方式其實是加速。”唐躍抬起頭,“這也是抵抗時間的唯一方式……如果我們把人類的遺物存放在箱子裡,然後把它加速至接近光速,那麼它或許能保存至宇宙毀滅?”

    “但這個能量大到不可想像。”

    “要多大?”

    老貓思索片刻,“這得看這個盒子有多沉了,如果我們要把一個一公斤的箱子保存至宇宙盡頭,讓它的時間流逝速度比我們慢一百億倍,那麼在持續加速至接近光速的過程中,它的動質量會極速攀升至靜質量的10∧20倍,也就是十億億噸級。”

    “把這樣一個盒子推動至極接近光速,粗略地計算,需要耗費的能量恐怕超過了10∧26焦耳這個級別。”老貓說,“而整個地球一年的耗電總量大概是10∧21焦耳,所以你加速盒子的能量足夠全球七十億人使用十萬年。”

    “把一個盒子保存在時間之外,需要消耗全世界十萬年的用電量。”唐躍怔然,“相對論真是個古怪又可怕的玩意。”

    “古怪的不是相對論。”老貓指了指頭頂,“古怪的是時間本身。”

    “如果我們有這個能力,我希望把聯合空間站加速至接近光速。”唐躍說,“至少要讓人類看看宇宙的終結是什麼樣子。”

    “別加速空間站,我才不想去呢。”麥冬的聲音響起。

    “那可是宇宙的末日。”

    “誰的末日我都不想看。”女孩搖頭,“無論是熱寂還是大撕裂,都是毫無生機的結尾,我為什麼要跨越兩百億年去看宇宙的屍體?”

    “麥冬小姐說的有道理。”老貓說,“我向來認為當前的宇宙才是最好的,因為誕生了生命——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大到生命整體,小到一顆種子,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只會在最合適的環境中生根發芽,你我的存在證明目前的宇宙無可取代。”

    “好吧,不過丫頭你放心,我們可沒這個能力。”唐躍笑,“加速一公斤的小盒子都需要耗盡人類十萬年的電量,加速聯合空間站恐怕要把整個火星都轉化成能量……真要加速其實也應該加速老貓。”

    “真把我加速到那個速度,那我就扁了。”老貓說。

    “扁了?”

    “根據尺縮效應,我的速度越快,速度方向上的長度越短,最後我會縮得跟紙片一樣扁。”老貓比劃,兩隻貓掌一下一下地靠近,最後啪地一下重合,“變成一隻紙片貓。”

    唐躍恍然,光速之中不僅隱藏著跨越時間的方法,還是進入二次元的門戶。

    可惜地球上的物理課從來不宣傳這個,否則以宅男們的戰鬥力,為了與自己的老婆們見面,說不定就一窩蜂地湧上去把這些重大難題給攻克解決了。

    無奈研究物理的都是硬邦邦的鋼鐵直男,滿腦子人類未來星辰大海。

    虛無縹緲的星辰大海哪裡有老婆來得實在?

    只要你加速,加速,再加速!加速至99.999999999999999999%的光速,你就能和老婆們見面了!

    老貓拍拍屁股起身,拎著瓶瓶罐罐走向不遠處的崑崙站。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auser gate.”老貓一邊走一邊哼哼唧唧,“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like tears in rain.”

    唐躍枕著胳膊靠在車庫上,有些出神。

    “Time to die.”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8
第三百二十五日(1)假如給我三天生命

    空間站出事第四天。

    距離天舟37號貨運飛船抵達還有七天時間。

    老貓一大早就蹲在椅子上盯著電腦顯示器,噼噼啪啪地敲鍵盤,唐躍從乘員艙裡鑽出來時它正與聯合空間站聯絡,“麥冬小姐,你能看到什麼嗎?”

    “怎麼了?”唐躍肩膀上搭著一條毛巾,睡眼惺忪,“出什麼事了?”

    老貓豎起一根指頭示意安靜。

    “太遠了,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不過我能聽到聲音。”麥冬在頻道內回答。

    “什麼樣的聲音?”

    “很有規律。”麥冬說,“有點像是鐘錶的秒針行走的聲音,不過它隔幾秒才會響一次,咔噠……咔噠……咔噠。”

    “它在震動。”老貓的聲音聽得出來凝重,“實際上震動的頻率比你聽到的要高,那是相當高頻的震動,你聽到的聲音應該只是來自於某個鬆脫零件的撞擊。”

    唐躍很茫然,他到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貓皺著眉頭,用指頭一下一下地叩擊著桌面,兩隻貓耳焦躁地轉來轉去。

    “老貓?”

    老貓目光一斜,“空間站正在崩解。”

    女孩已經脫掉了艙內宇航服的頭盔,她的耳朵緊緊地側貼在晶體艙裸露的金屬內壁上,閉著眼睛聽聲音,真空不能傳導聲音,但震動可以沿著空間站的結構傳播。核心艙內一片寂靜,所有的系統都已經停止了工作,這裡是世界上隔音效果最好的靜室,一丁點聲音都會格外引人注意。

    麥冬離開內壁,趴到舷窗前,努力往外望。

    窗外仍然漂浮著大量碎片,但比撞擊剛剛發生時已經乾淨了不少,獵戶座飛船的撞擊造成了淡水和氣體洩露,水蒸氣在低溫下迅速凝結,這讓空間站被籠罩一大團霧氣中,陽光都很難穿透,三天過去,冰晶在陽光中逐漸昇華蒸發,晶體艙外的空間重新變得通透起來。

    絕大多數碎片與晶體艙並非嚴格同速同向,在繞行火星數十圈之後,相當一部分太空垃圾已經遠離了空間站。

    巨大的桁架從麥冬頭頂上橫穿而過,在桁架的盡頭,殘存的四塊太陽能電池板反射著陽光。

    那細微的聲音在金屬框架上傳播,像是陰影中的毒蛇,像是空間站滅亡前敲響的喪鐘,麥冬不知道震動來自何處,她環顧四周,每一個地方都有可能是聲音的源頭。

    “空間站正在崩解?”唐躍問,“這是什麼情況?”

    “正常情況。”老貓回答。

    “正常情況?”唐躍稍稍鬆了口氣,“也就是說問題不算太嚴重?”

    老貓瞄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在看白痴。

    “我現在捅你一刀,在接下來的三分鐘內你會疼痛痙攣失血過多最後嗝屁——這也是正常情況,你不死才是異常情況。”老貓說,“空間站遭到獵戶座飛船那麼大的棒槌迎頭一砸,什麼時候解體都是正常情況。”

    “我靠。”唐躍一顫。

    “見鬼……可能是應力,遭到撞擊之後,聯合空間站結構內部的應力逐漸積累,然後在溫差極大的外部環境中熱脹冷縮,空間站的結構一直在遭到破壞。”老貓磨著犬牙,“空間站不是今天才開始解體的,它從撞擊發生後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只是直到今天效果才足夠明顯。”

    麥冬聽到了老貓說的話,聯合空間站實際上一直都在緩慢崩潰,直到今天才被他們發覺,這是正常情況——聯合空間站與獵戶座飛船的相撞是人類歷史上最嚴重的航天事故,一次性幹掉了兩座超級航天器,人類投入巨資苦心經營十數年的地外基地毀於一旦。

    如果任由它這麼發展下去,聯合空間站終有一天會全面解體。

    “還有多長時間?”麥冬問。

    “我不知道……麥冬小姐,我不知道。”老貓說,“很難說墜毀和解體哪個會先發生——或許兩者會同時發生,一旦受到足夠的大氣阻力,瀕臨崩潰的空間站就會在過載中徹底毀滅,我不知道空間站的解體速度,但它肯定不會遲於墜毀的時間。”

    “該怎麼補救?”唐躍問,“制定計畫!制定計畫,我們來解決問題!”

    “沒法補救。”

    唐躍吃了一驚,“怎麼會沒法補救?”

    “就是沒法補救,我們沒有計畫,無法解決任何問題。”老貓說,“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們已經失去了干涉聯合空間站的一切手段,你忘了麼?”

    唐躍瞪著眼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老貓確實說過他們已經失去了干涉空間站的所有手段,但他沒有放在心上。在唐躍潛意識裡,沒有答案無法解決的問題是不存在的,流落火星上這麼長時間,那麼多大風大浪,那麼多艱難險阻,他們都憑著自己強大的能力闖過來了。

    無論什麼樣的難題,只要他們足夠冷靜,足夠機智,足夠專業,就能找到解決問題的關鍵,然後製定出完備的計畫,最後互相配合把它克服。

    永遠都存在計畫,Plan A不行還有Plan B。

    “我們已經失去了干涉聯合空間站的一切手段。”老貓再次重複了一遍,“對我們來說,空間站純粹是另外一個世界,‘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這樣的口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唐躍緩緩坐下來。

    老貓扭頭接著監控電腦顯示器,一邊搖頭一邊嘟嘟囔囔什麼“主觀能動性只在能動的情況下發揮作用,我們現在已經動不了了。”

    “那出艙……麥冬出艙能行麼?”

    老貓搖頭。

    “整座空間站都在解體,這不是拿著一把焊槍就能解決的……更何況我們現在連焊槍都沒了,麥冬小姐身體很虛弱,沒有足夠的體力出艙,而且她還沒有出艙作業用的艙外服。”

    唐躍坐在椅子上,四肢發涼,掌心止不住地冒汗,老貓說對了,他這個小機靈鬼,這次想破腦袋都不可能想出什麼方法來了。

    “那我應該幹什麼?”唐躍抬起頭來,“乾等著?”

    “不想幹等著,你還可以吃飯睡覺打豆豆。”

    “不用擔心,唐躍,貓先生。”麥冬說話了,她漂浮在晶體艙內,用手撫摸著核心艙的內壁,一寸一寸地查看,“解體速度不會那麼快的,晶體艙非常堅固,沒有任何破損和開裂的跡象,一定能堅持到墜毀的時候。”

    “我不懷疑晶體艙的堅固,它在獵戶座的猛烈撞擊中都能撐下來。”老貓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它更堅固的艙段了,上天之前東正教大牧首親自為它開過光。”

    “那不就得啦。”女孩眯著眼睛笑,兩隻眼睛彎成月牙兒,“放心,沒事的。”

    唐躍欲言又止,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麥冬身處這麼一艘快要沉沒的破船裡還反過來安慰他。

    “那好……保持聯絡,保持監控,出現任何情況及時報告!”

    “OK。”

    老貓繼續監控聯合空間站的狀態,由於空間站的系統計算機喪失了大部分功能,唯一的監控手段只剩下麥冬的眼睛——但空間站中需要監控的部分也不剩下什麼了,火星聯合空間站這座龐大繁雜的複合式永久航天器,在一夜之間又變回了近百年前禮炮號和天空實驗室那樣簡易的單艙室結構。

    冥冥之中,唐躍祈求那些先人們保佑,索洛維約夫、阿季科夫還有別列多夫們,他們在曠緲寰宇中永存的英魂一定要護佑後來者們平安無事。

    “誒,唐躍。”

    “嗯?”

    “我想問……假如給你最後三天生命,你會做什麼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8
第三百二十五日(2)咱們來玩吧

    “為什麼要問這個?”

    “隨便問問唄。”麥冬說,“貓先生不是說空間站即將墜毀了麼?它的壽命只剩下最短七天,最長十一天時間……假如空間站會在第七天墜毀,那麼我的生命就只剩下三天了……三天時間,可以做些什麼?”

    唐躍皺了皺眉,這著實不是什麼好話。

    天舟37號貨運飛船還有七天才能抵達火星,唐躍提心吊膽,幾乎是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計算時間,他長久地盯著大廳裡的時鐘,每過一分鐘每過一秒鐘,都意味著天舟距離火星近了一分。

    沒人知道天舟飛船是否能及時趕到,所以唐躍和老貓在崑崙站內都避諱這個話題,不敢言及失敗,生怕那個無可挽回的結局說出口就會變成現實。

    但女孩的語氣又悠然恬淡得讓他生不起氣來,彷彿她正在討論的不是死亡和墜毀,而是在問某個陽光明媚微風吹拂的午後應該去什麼地方郊遊。

    唐躍躊躇了片刻,那麼多批判失敗主義和悲觀思想的老論調到了嘴邊,出口時只變成了一句“那就……好好休息吧”。

    他們已無家人可以團聚,已無朋友可以告別,假如生命只剩下三天,只能伴隨星空進入長眠。

    “我們早起了一輩子,最後可以好好睡個懶覺。”唐躍說,“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這是我小時候最羨慕的生活。”

    麥冬和老貓都有些意外。

    “生命的最後三天,你就只想睡過去?”老貓抱著肥料桶,從唐躍的座椅後經過,“你這是看破了紅塵,還是麻木了心智?還是上輩子嚴重缺乏睡眠?在人生的最後時光裡,難道就沒什麼話要跟我說麼?還有麥冬小姐,你沒什麼話跟麥冬小姐說麼?”

    “跟你?”唐躍眼神一斜,萬分嫌棄。

    “你我一起出生入死這麼多年,歷經風風雨雨,你居然連一點表示都沒有?”老貓痛心疾首,覺得自己是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腔深情重義都喂了狗,“無情無義的單身狗。”

    “你這只話癆貓,我每天跟你耗費的口水佔我水分日消耗總量的百分之九十,你還要我說什麼?”唐躍不為所動,“如果我還有三天就要掛了,那我要跟你說的就只有一句話。”

    “什麼話?”

    “這輩子是沒機會了,下輩子你可做個人吧。”

    老貓把肥料桶放在架子上,“那麥冬小姐呢?你有什麼話可以對麥冬小姐說?”

    “麥冬……”

    頻道里安靜下來,但隱約有均勻的呼吸聲,很顯然女孩在那邊聽著。

    唐躍沒有著急回答這個問題,他靠在椅背上,微微地嘆了口氣,扭過頭來凝視老貓,老貓看懂了他的眼神:我能跟她說什麼呢?

    在生命最後的三天裡,無論說什麼似乎都是不合適的,在地球消失之後,唐躍與麥冬就變成了宇宙間的最後兩個人類,他們之間的關係是特殊的,而且是有史以來最特殊的關係,人類歷史上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兩個人,彷彿兩顆互相糾纏的基本粒子,無論相隔多遠,關係都無比緊密。

    老貓曾經翹著腳丫子說“你們就是世界上最後一雙襪子,你是左邊的這只,她是右邊的那隻,你們互相證明對方的存在。”

    唐躍能對她說什麼呢?

    為了黨和國家,為了人類的存續,好好活下去?

    真扯淡。

    “沒什麼特別要說的,該說的都說了。”唐躍沉默了許久,“如果一定要說些什麼……那就說撒由那拉吧。”

    撒由那拉。

    當你與某個人已經沒有其他的話可說時,說這句話總是沒錯的。

    離別的時候就說撒由那拉。

    麥冬手裡抱著半球形的玻璃面罩,艙內服的腰部有臍帶與晶體艙相連,這讓她看上去更像是個懸浮在羊水中的嬰兒。她平時就這麼睡覺,為了節省體力,降低能量和氧氣消耗,麥冬會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乍一看甚至不知道她是睡熟了還是醒著的,只有濃密纖長的睫毛偶爾微微顫動。

    她蜷縮起來時小小的一團,套著臃腫的宇航服。

    麥冬摘掉了艙內服的手套,把手套塞在口袋裡,露出白皙纖瘦的雙手,骨節畢露,由於長期缺乏足夠的營養攝入,她的體重已經下降至不足四十五公斤。

    “唐躍,貓先生,你們倆真是陰沉的人,還沒死呢怎麼就進了棺材。”女孩的額頭靠在頭盔上,玻璃觸感冰涼,“如果最後給我三天時間,那我肯定不會縮在屋子裡睡覺,我要跑出去和朋友瘋玩,沒日沒夜地瘋,從早瘋到晚,我要打完之前沒有打過的所有遊戲,把之前不准吃的所有東西都吃一遍,把之前不敢罵的人全部都罵一遍,瘋到最後一天太陽落山,然後回家好好吃晚飯,坐在天台上看星星。”

    這個問題就像是海倫·凱勒的自傳《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黑暗與死亡永遠都守候在第三天的夜晚。

    無論你在三天內曾目睹怎樣的風景,黑暗終會降臨。

    “真是個瘋丫頭。”唐躍聳聳肩,“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大概會利用最後的時間多讀幾本書……”

    “那你還不夠瞭解我,我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麼乖啦,我很野的……黑夜和死亡總會來的,它們會在三天後的那個晚上等著我。”麥冬微微地笑,“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在這個時候,唐躍微微失神,他忽然震驚於麥冬所說的話,唐躍確實不瞭解這個看似柔弱的姑娘。或許在內心的最深處,麥冬和他是一樣的,有正視萬物終結的勇氣,而且絕不肯無聲地踏進那片無邊的黑夜,他們要咆哮,他們要怒吼,要燃燒自己的生命,發出最後的聲音。

    “真厲害啊丫頭。”唐躍忽然笑了。

    “唐躍,貓先生!”

    “嗯?”

    “咱們來玩吧!”麥冬推著艙壁直起身子,把面罩推向晶體艙的另一頭,將筆記本電腦抱在懷裡,語氣突然振奮起來。

    老貓和唐躍都吃了一驚,有些詫異,這個要求真是突如其來,沒有來由。

    “玩?玩什麼?”

    女孩在頻道那頭咯咯地笑。

    “來斗地主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9
第三百二十五日(3)大師日記

    “該我出牌了……”唐躍目光逡巡於顯示器之上,他手中最後只剩下三張牌,一張紅桃Q,一張梅花10,一張方塊7,唐躍思索數秒,沉吟半晌,毅然打出那張最大的紅桃Q,“紅桃Q!你們要不要?要不要?”

    “當然要了,黑桃K!”老貓迅速跟上。

    “壓它!丫頭,攔住它別讓這隻貓給跑了!它手上沒什麼牌了!丫頭出你手中最大的牌!”唐躍提醒,本次牌局已至尾聲,三人手上的撲克牌都所剩不多,唐躍出了那張紅桃Q,手中只剩下兩張毫無作用的數字牌,想攔住老貓已經不現實了,只能指望麥冬手中還有足夠大的底牌。

    麥冬和老貓手中分別各有兩張牌。

    老貓剛剛出了一張黑桃K,但唐躍隱約記得還有一張2沒有下來,花色可能是方塊也可能是梅花,在斗地主的規則中2是僅次於大小王的單牌,只要這張2在麥冬手中,就能在最後一步絕殺老貓。

    “攔住它……攔住它,嗯嗯嗯嗯嗯……”女孩左看右看,“紅桃A!”

    唐躍一怔。

    “紅桃A?這麼大的牌?麥冬小姐你嚇到我了。”老貓挑了挑眉,露出捉摸不透的微笑,露出一顆亮晶晶的尖銳犬牙。

    唐躍心說不好,這張該死的2不會在老貓手中吧?

    “方塊2。”老貓施施然地掀開自己的底牌,以賭神的姿態翹起腳丫子,就差臉上的墨鏡和嘴裡叼的雪茄,“Game Over朋友們。”

    遊戲結束,系統判定老貓勝利,唐躍和麥冬眼前的電腦屏幕上彈出窗口“LOSE”,這只地主貓再一次贏得了勝利,最後那張決定勝負的方塊2在它的手中,沒有大小王就沒人能壓得住它,唐躍和麥冬都無力回天。

    唐躍看著自己賬戶上的歡樂豆“嘩嘩”地流走,老貓名下的餘額噌蹭地飛漲,作為地主,它贏得了遊戲,可以獲得雙倍收益,所以賺得盆滿缽滿。

    一陣叮叮噹噹之後,唐躍的歡樂豆餘額最後定格在八萬,麥冬比他還慘,已經輸得只剩下四萬了,果然不能和機器貓打撲克牌,老貓記牌過目不忘,出了什麼牌還有什麼牌記得清清楚楚,它幾乎次次都是地主,唐躍和麥冬兩個農民被殺得丟盔棄甲,輸得傾家蕩產。

    “唐躍,你就是個臭牌簍子,還教麥冬小姐怎麼打牌。”老貓嘴裡叼著紙卷,歪著頭說,“上上一輪你就不應該那麼急地把小王給出了,導致我手中的2變成了最大的牌,否則這一局你們還有的救。”

    “要你管。”

    “麥冬小姐,下次不要聽唐躍瞎指揮了。”老貓說,“聽他的你會輸得找不著北。”

    “她要是不聽我的,那才是真會輸得當褲子。”

    單論牌技,老貓強於唐躍強於麥冬,麥冬其實很少打牌,牌技只能說是入門,獵戶座飛船機組乘員裡的老賭棍其實是老湯和老麥,兩個外國人金發碧眼卻無比痴迷四川麻將,而且強烈支持把四川麻將和撲克牌列入奧運會比賽項目。

    “再來!”

    “再來,洗牌洗牌。”

    他們居然真的開始斗地主了。

    崑崙站的計算機內有斗地主小遊戲,可以多人聯機,以供乘員們閒暇時娛樂,但老王他們在時能打遊戲的空閒不多,相比於撲克牌,乘員們其實更樂意搓麻將,他們甚至帶了一副麻將上飛船。唐躍完成了今天的例行工作,就坐在電腦前頭和空間站上的麥冬一起語音開黑了。

    如果若干年後有什麼智慧生物挖出了唐躍的日誌,大概會看到這樣的描述:“地球公曆2053年6月1日,晴,無事,打牌。”

    “地球公曆2053年6月2日,打牌。”

    “地球公曆2053年6月3日,天稍涼,與貓君麥君打牌。”

    頗有些民國大師的風骨氣度。

    唐躍想起自己上學時閱讀季羨林老先生的大學日記,希望瞻仰大師當年的超凡成就,學習老先生年輕時的治學態度,順便好奇一下牛逼的人日常生活與自己有什麼不一樣,是不是吃飯都在背圓周率……但翻開日記之後,迎頭一句霸氣側漏的“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試的無聊,一些放屁胡謅的講義硬要我們記!”,就把唐躍給鎮住了。

    接下來就是鏗鏘有力的“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媽的,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麼東西?”

    那一刻唐躍與大師找到了心靈上的共鳴,簡直直入心坎,字字珠璣。

    當唐躍看到諸如這樣的敘述時——“我今生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幾個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觸。”

    他拍案叫絕,不禁感嘆,大師年輕時也是一枚風流不羈的少年啊。

    從此唐躍就覺得自己有了成為大師的潛質。

    老貓說你有個屁的潛質,你只學會了胡大師的打牌和季大師的罵娘,人家的本事你半點沒撈著。

    “這一局誰地主?”唐躍問,“誰抓到了地主牌?”

    崑崙站裡沉寂了幾秒鐘,沒人作聲。

    唐躍探頭看了老貓一眼,老貓抬起頭白眼一翻,“看我作甚?這回我可不是地主。”

    “地主……是我。”麥冬說話了,“我抓到了那張牌。”

    “麥冬是地主?”唐躍一怔。

    “是的。”

    “哈哈哈哈哈終於輪到麥冬當地主,我最喜歡欺負牌技菜鳥的小姑娘了。”唐躍整理著自己手中的撲克牌,興奮地搓著雙手,“我要扳回一本了!把輸掉的歡樂豆全部賺回來,丫頭,公平競技,我可不會放水……讓你們瞧瞧崑崙賭聖的水平。”

    “我才不是什麼牌技菜鳥,你以為就你是崑崙賭聖?”麥冬抱著筆記本電腦,“我也是賭聖,我是聯合空間站賭聖,我們賭聖對賭聖。”

    這話沒毛病。

    麥冬的牌技再菜,你在聯合空間站裡也找不到第二個打牌比她更厲害的人。

    “兩位賭聖……別互啄了。”

    老貓慢條斯理,慵懶地抬眼,把手中的牌組整理完畢。

    “你們再拖下去,我就要召喚黑暗大法師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9
第三百二十五日(4)別動我的牌

    “一對8!”

    “一對10!”

    “奧西里斯的天空龍!”

    “三個7帶一對Q,要不要?”

    “當然要,三個J帶一對6。”

    “該我出牌了,奧貝里斯克的巨神兵!你們要不要?”

    “……老貓,咱們打的好像不是同一種牌?”

    兩人一貓在牌桌上廝殺,雖然麥冬是地主,但唐躍和老貓兩個農民顯然不是一條心,一人一貓深刻演繹了自古以來農民起義軍外斗外行內鬥內行的本質,互相拖後腿,地主這個階級敵人還未打倒,兩個農民就因為一隻母雞兩個蛋的雞毛蒜皮掐起架來了。

    唐躍手中握著一副碎成渣的牌,左看一對3,右看兩個4,抬起頭看對面的貓臉,後者神色古井無波,深不可測。

    跟老貓這樣的對手打牌最可怕,因為它無論是不是戰友,都有可能暗暗坑你一把,在你的後腰捅你一刀——這隻貓打牌不在乎輸贏,只在乎自己爽不爽,你永遠不知道它心裡想什麼,但它記牌的能力遠超常人,一場牌局發展到後期,每一個玩家手中有什麼牌它基本上摸得清清楚楚。

    唐躍手中最大的一張牌是小王,這是他的底牌,唐躍估摸著三人手中的牌都相當零碎,炸彈存在的概率不高,在沒有炸彈的情況下,除了大王,場上將不存在第二張牌可以壓過他的小王。

    “一對K。”麥冬出牌了,“唐躍你說,我們是不是神經病?”

    “一對K……要了,一對A!”唐躍點擊屏幕,打出兩張A,“為什麼這麼說?”

    “空間站都快墜毀了,我們卻在斗地主。”女孩笑,“打個比方來說,一艘輪船行駛到大海中央,船底漏水就快要沉沒了,船員們卻聚在一起打牌,斗地主鬥得天昏地暗,任誰來看這都是神經病吧?”

    “從本質上來說,撲克牌是一種數學遊戲,至少在我眼中,這只是概率的對抗與博弈,人類自古以來鍾愛這種遊戲形式,你們知道最早的類似遊戲出現在什麼時代?”老貓淡淡地說,“出現於兩千多年前的先秦時期,它的名字叫‘六博’,是最早的棋牌遊戲,從某個角度上而言,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打牌史。”

    唐躍挑眉。

    “對人類而言,這種娛樂活動是如此地影響廣泛,如此地引人痴迷,從北極圈的格陵蘭島至南美秘魯,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人打牌,無論你遇到怎樣的困難與災難,無論事態有多麼緊急,甚至生命危在旦夕,你都能坐下來,跟你面前的任何一個人說……”老貓接著說,“來一局昆特牌吧。”

    老貓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打出一對2,攔死了唐躍所出的牌,然後給麥冬放水,這隻貓果然是個反骨仔,是階級敵人打入到勞動人民內部的敵特分子。

    它絲毫沒有同仇敵愾一致對外的思想覺悟,想打誰就打誰,給隊友以迎頭痛擊。

    “所以我們不是神經病。”唐躍說,“而是阿基米德。”

    “阿基米德?”麥冬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據說阿基米德死於古羅馬士兵的劍下,當古羅馬的軍隊攻破敘拉古,士兵們闖進阿基米德的住宅時,阿基米德正在地上作圖,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是對羅馬士兵說的:別動我的圓!”唐躍解釋,“如果下一秒宇宙就要毀滅了,那麼我們應該說什麼?”

    女孩想了想。

    “別動我的牌!”

    “別動我小魚乾!”老貓出牌。

    “別動我警察!”唐躍向來不按常理出牌。

    兩人一貓輪流出牌,很快唐躍手中的牌所剩無幾。

    他手中還有幾張零碎的單牌,包括一對4這種實在太小,找不到機會甩掉的對子,另外還有一張小王。

    大王到現在還未出現,不知道在誰的手中,當然唐躍舉目皆敵,這張王在誰的手中都一樣。

    麥冬手中還有五張牌。

    老貓手中還有三張牌。

    唐躍皺起眉頭,如果這局贏得勝利,那麼他就能把之前輸掉的歡樂豆撈回一部分,如果這局輸了,那麼原本捉襟見肘的賬戶餘額將雪上加霜。

    老貓顯然是不在乎輸贏的,它才是真正的大地主,手中幾十萬歡樂豆,輸幾局不痛不癢。

    “唐躍該你出牌了。”麥冬催促,“你在幹什麼呢?發什麼呆?”

    唐躍注視著眼前的屏幕,一共四張牌,兩張4,一張黑桃8,一張小王。

    他在斟酌,這可能是最後一個能將手上的對4甩掉的機會,但這個對子實在是太小了,另外兩人手中只要有對子就一定能抓住他,一旦被抓住唐躍將必死無疑,連最後的王牌都派不上用場,牌局臨近尾聲,這個時候出這麼小的牌是不明智的……媽的,該死的老貓,他不光要對付麥冬,還得提防老貓給他下絆子,以一敵二。

    出不出?

    賭不賭?

    賭麥冬和老貓手中沒有對子,沒法抓住他的對4?

    如果不出對4?

    不出對4,那麼就剩下黑桃8與小王……先出黑桃8,再出小王?

    唐躍否決了這個選擇,小王出現之後他必然會被對手的大王堵截,一旦遭到堵截他就只能握著那兩張可憐的4一直到死了。

    “對4。”唐躍出牌了。

    老貓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要不起。”

    麥冬聲音隨後響起。

    “不要。”

    成了!

    唐躍心中一喜,麥冬和老貓手中果然沒有對子,接下來他要把那張黑桃8丟出去,手中只握著一張小王,勝利近在眼前,十拿九穩了。

    “黑桃8!”

    “大王。”

    這張大王果然在老貓手中。

    它丟出了大王,手中還剩下兩張牌,而且都是無法一次性拋出的單牌——論單牌,已經沒有比唐躍手中的小王更大的了。

    麥冬和唐躍都表示要不起,老貓丟出一張紅桃Q,手中還剩下最後一張牌。

    接下來該麥冬出牌了——無論麥冬出什麼,她都不可能攔得住唐躍,唐躍穩操勝券,他已經看見嘩嘩進賬的歡樂豆了。

    “紅桃5。”

    麥冬丟出一張牌。

    唐躍一怔,老貓出紅桃Q,你出一張5?

    緊接著麥冬又出牌了。

    “方塊5。”

    “黑桃5。”

    “梅花5。”

    “最後搭一個10。”麥冬把牌全部丟了出去,拍了拍巴掌,“崑崙賭聖先生,我贏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09
第三百二十五日(5)先有牛頓後有天,葛立恆數大無邊

    唐躍的手停在屏幕前,瞠目結舌。

    他知道某些撲克牌菜鳥打牌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喜歡把大牌握在手裡遲遲不放,以至於貽誤戰機,最後輸掉遊戲。

    “四個5?這怎麼可能呢?你手裡有四個5?”

    “有啊。”

    “你把一副炸彈……握在手裡這麼長時間?”

    “嗯哼。”

    麥冬這姑娘並不常打撲克牌,出牌猶猶豫豫,沒有章法,這一點唐躍輕易就能看得出來,在他看來麥冬這個小菜鳥構不成威脅,所以整場遊戲,唐躍都在盯著老貓,甚至忽略了從頭到尾一張5都沒有出現——三個人打一副牌,麥冬居然還能抓到四個不同花色的5。

    這就好比是三人相約華山之巔論劍,唐躍是洪七公老貓是歐陽鋒,麥冬只是小郭襄,洪幫主降龍十八掌神功大成,自然不會把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放在眼中,他唯一的對手是同樣名震江湖的老毒物。

    誰知西毒北丐正你來我往殺得難解難分,小姑娘微微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美製MK3手雷。

    唐躍想起來老早之前麥冬手中就只剩下五張牌了,那個時候後者其實就已經穩操勝券,她之所以沒把炸彈扔下來,只是想看唐躍的笑話,給予他獲勝的希望,讓他像螞蚱一樣蹦噠,然後在最後一刻把螞蚱狠狠地掐死。

    老貓早就看出了這一點,自知獲勝無望,所以不如順水推舟。

    只有唐躍是個沾沾自喜的白痴。

    “你算計我。”唐躍無奈又悲憤,只能認輸,“你們合謀算計我。”

    “我怎麼算計你?我和你是站在同一戰線上的,我們都是農民好麼?麥冬小姐手中有炸彈,我也打不過,這是不可抗力。”老貓搖搖頭,“除非我也能抓到一副炸彈,但這個概率太低了。”

    “我也沒有算計你啊,唐躍你會輸掉遊戲,純粹是因為……”

    “菜。”老貓插話。

    “不不不,可以再委婉一些,應該說……”麥冬斟酌了一下用詞,“Vegetables。”

    ·

    ·

    ·

    “你才Vegetables,丫頭有本事你下來,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Vegetables的憤怒。”

    “有本事你上來啊,我恭候大駕。”

    “有本事你下來!”

    “有本事你上來。”

    “下來啊!”

    “上來啊。”

    “下來!”

    “上來。”

    “有本事你就下來!”

    “略略略。”

    “你!”

    ·

    ·

    ·

    “麥冬比我的牌技水平更低,你能贏只是因為手氣太好,你知道三個人打一副牌抓到炸彈的概率有多小麼?”唐躍嘆氣,“為什麼我就沒這麼好的手氣?”

    “你有個毛線手氣。”老貓撇嘴,“你只有腳氣。”

    “我告訴你,我還有脾氣。”

    “是是是是您老還有脾氣,您不光有脾氣您還有三分歸元氣,您脾氣真大。”老貓哼哼唧唧,“您這麼牛逼,怎麼不上天和麥冬小姐肩並肩呢?”

    ·

    ·

    ·

    兩人一貓打了一晚上的牌,崑崙站裡亮著燈,直到深夜,靜謐的星斗爬上天幕,中途幾次聯合空間站進入無信號區,牌局中斷,他們只好等到聯絡信號恢復正常之後再接著打,一邊打牌一邊扯淡,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題。

    比如說“能不能用足夠強度的繩子把地球和月球系在一起?”

    “足夠多的水能不能澆滅太陽?”

    “在一張硬盤內存入多少信息,才能讓這張硬盤坍縮成黑洞?”

    其中大部分問題老貓可以回答,但某些問題連老貓都無法解答——比如唐躍提出來的奇葩問題,“貓與黃油永動機是不是可以一直運轉到世界末日?”

    所有人都悠然地圍坐在一起聊天,彷彿北極冰原上的獵人們縮在雪屋中,點著一盞小小的鯨魚油燈,搓著腳丫子,藉著微弱的火光取暖,儘管外頭是漆黑的狂風暴雪,但屋內熱氣不散。

    老貓輕點屏幕,打出去一張黑桃10,“你想讓硬盤坍縮成黑洞,當然是可以辦到的,只要這塊硬盤儲存的信息熵高於同樣大小的黑洞所包含的信息熵,那麼這塊硬盤就會坍縮成黑洞,比如說在硬盤內塞進一個G(64)那麼大的數。”

    “G(64)?”唐躍緊跟著打出一張方塊J,“那是什麼玩意?”

    “格拉漢姆數。”老貓回答,“一個數學上的怪物,世界上最大的可計算數之一,物理世界內能找到的所有數量概念在它面前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它有多大?能用科學計數法表示麼?”麥冬問,“十的多少次方?”

    “不能。”

    “你的腦子能容得下它麼?”唐躍問。

    “顯然是不可能的,你們無法直觀地感受到這個數的大小,但只要我嘗試計算它,就會這樣……”老貓坐直了,雙眼的目光忽然變得呆滯。

    接下來唐躍就看見老貓的頭頂開始冒煙。

    “人類無法製造出一個能完全容納並計算格拉漢姆數的儲存器,因為宇宙的物質粒子不夠用。”老貓搖了搖頭,恢復了正常。

    “不夠用?”唐躍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整個可觀測宇宙中的所有基本粒子,以及它們所有排列組合方式的總數,還沒有格拉漢姆數的腳趾頭上的一隻葡萄球菌上的一隻T4噬菌體大。”老貓說,“也就是說即使你把整個宇宙都做成了一台計算機,它也不可能從1數到G(64)。”

    唐躍搖了搖頭,打出一張2,“完全無法想像。”

    “全宇宙所有基本粒子的所有排列組合?”麥冬驚嘆,“這個數量已經大到無法想像了。”

    “不要在物理世界中尋找最大,麥冬小姐,任何在你們看來大到不可思議的數,一旦使用指數來表示,那麼在草稿紙上也僅僅是幾釐米長的式子,在我們這個宇宙內,真正存在的最大數可能是宇宙本身的龐加萊回歸時間——也就是整個宇宙中的所有基本粒子經歷了一個輪迴,重新回到原點的時間。”老貓說,“而這個數字仍然沒有格拉漢姆數的腳趾頭上的一隻葡萄球菌上的T4噬菌體大。”

    “先有牛頓後有天,葛立恆數大無邊。”老貓接著說,順便打出一張小王,“但是數學上仍然存在比它更龐大的數。”

    “炸它!唐躍你的意大利炮呢?炸它!”

    “我手上可就只有這麼一副炸。”唐躍說,“炸了就沒有了。”

    “不炸它就跑了,貓先生手中沒多少牌了。”麥冬在頻道另一頭催促,“炸!炸!李雲龍你倒是開炮啊,別讓我瞧不起你。”

    “好吧好吧,炸就炸,我炸了你的王!山本一貓!”唐躍把手中的唯一一副炸彈砸了出去,“四個7!”

    “四個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4 16:10
第三百二十六日(1)變異

    空間站事故後第五天。

    距離天舟37號還有六天時間。

    老貓完成搬運電池板的例行工作,進門後發現唐躍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口水流了一鍵盤。

    “醒醒,醒醒。”老貓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然後戳了戳他,“哈喇子都要流到地上了。”

    唐躍睜開眼睛,抬起頭,迷迷糊糊地左右張望,半邊臉上印著通紅的AWSD。

    “這麼困?”老貓手裡捏著滴管,站在架子前照料番茄們,它把種植箱依次轉個方向,好讓植物們光照均勻,“小八,小十,小十一……長勢很不錯,爺爺很高興。”

    “昨天晚上斗地主打得太晚了。”唐躍打了個哈欠,揉著痠疼的脖子,“麥冬呢?”

    昨天晚上,唐躍老貓和麥冬打牌打到凌晨一點半,自大學畢業之後唐躍就沒這麼熬過夜,一夜激戰,他連輸數十局,麥冬也連輸數十局,最終兩人輸得傾家蕩產,老貓賺得缽滿盆滿。

    “我在。”女孩回覆,她也打了個哈欠,“我也好睏啊……又困又冷又餓。”

    僅剩的壓縮餅乾還剩下兩塊,麥冬以一天一小塊的速度消耗著幹糧,儘量保持體力,她如今的日常生活,是吃睡睡睡睡睡吃睡睡睡睡睡,老貓說她像是個沉眠於棺木中的睡美人,只是再也沒有王子來吻醒她了,而唐躍說她是蜷縮在籠子裡的胖倉鼠。

    “這是什麼?”唐躍注意到老貓拿回來的東西,是個塑料盒子,盒子裡有一隻巴掌那麼大的有機玻璃培養皿。

    唐躍把培養皿從盒子裡拿出來,捧在手裡好奇地端詳,培養皿底部有一層透明的膠狀基質,像是無色的果凍,果凍上佈滿了五顏六色的不規則斑點,最大的有成年人拇指那麼大,獨佔一方,呈一個規則的橢圓,小的則像是散落的米粒,有些還生著細細的絨毛。

    “發霉的果凍?”

    “我培養的菌落。”老貓扭頭看了一眼,“我總得給這個世界留下一點生命的種子不是?”

    “什麼意思?”唐躍問,“這些細菌就是生命的種子?你要把它們播撒出去,讓它們進化成高等生命麼?”

    “這有什麼不可能?”老貓仔細給番茄們灌溉澆水,“別忘了你們曾經也是這種簡單的生命,只要給它們足夠的時間,終有一天,它們也會創造奇蹟。”

    “但我們花了三十億年。”

    “宇宙會給它們三十億年時間。”

    “這些細菌來自哪裡?”唐躍問。

    老貓轉過身來,用下巴指了指唐躍,意思是“整個火星除了你哪裡還有第二個污染源?”

    “我用壓縮餅乾與堆肥提取物作為營養物質,瓊脂作為培養基質,細菌基本上都來自你身上,這裡的菌落包括表皮葡萄球菌,金黃葡萄球菌,鏈球菌,韋榮球菌還有大腸桿菌。”老貓走過來,接過培養皿,對著窗外的光觀察,“它們分佈於你的皮膚,呼吸道和腸道。”

    “腸道?”唐躍一驚,下意識地摀住屁股。

    “你趁我睡覺時對我做了什麼?”

    ·

    ·

    ·

    “在火星上待的時間長了,連細菌都覺得可愛。”唐躍撐著腦袋,另一隻手慢慢旋轉著培養皿,“這裡面有多少種不同的細菌?”

    “有多少種不同的菌落,就有多少種不同的細菌。”老貓回答,“那些淡黃色或者白色,圓形的小菌落是葡萄球菌,另外那些不透明灰綠色的圓形菌落是韋榮球菌……我把它們放在室外,測試它們對火星環境的耐受能力,結果絕大多數細菌都掛了,只有少部分厭氧菌堅持了下來。”

    在地球環境中種植菌落是個頗為複雜的工作,需要嚴格消毒防止污染,但在火星上做這個就要簡單得多了,老貓只要離開崑崙站,遠離唐躍的生活區,那麼它就能避免幾乎一切干擾,火星上隨便找一塊地方,論潔淨程度,都遠超過地球實驗室中紫外消毒的超淨台。

    唐躍盯著培養皿中的菌落,這些微生物的生長情況其實並不樂觀,大部分菌落都處於消亡的邊緣,可能是老貓自制的培養基質營養不足,也有可能是火星環境過於惡劣,但它們仍然在竭力擴張,努力佔滿培養基的每一個平方釐米。

    “如果它們真的可以擴散出去,那麼最終形成的生態圈和地球上的肯定截然不同。”唐躍說,“這裡能生存下去的只有厭氧菌,那麼以後所有的生物可能都將不需要氧氣,那將是全新的生命形式。”

    生命的外在形態在根本上由最基礎的能量利用方式決定,地球生命絕大多數都要依賴呼吸作用提供能量,呼吸是個氧化反應,將葡萄糖分解為丙酮酸再轉換為三磷酸腺苷,這個能量傳遞鏈條幾乎存在於所有生物體內,所以有了呼吸系統,有了循環系統。

    “那麼你就是創世神了。”老貓說,“這是盤古開天闢地,女媧造人那樣的宏偉神話……但誰能想到,所謂神話,只是某個平淡無奇的下午,某個男人從自己口腔裡刮了一丁點唾液,然後塗在了培養皿裡。”

    “再重大的歷史轉折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唐躍說,“畢竟生活沒有BGM。”

    他抬起頭,覺得歷史的巨輪從自己頭頂上隆隆而過。

    “這聽上去很傳奇,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老貓說,“你真的以為這培養皿中的菌落會成為下一個文明的源頭?即使這些細菌不依賴氧氣,它們仍然是地球環境中演化出來的產物,火星上缺乏足夠的有機物,人體中的異養菌群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在這鬼地方生存,需要的是自氧細菌,比如硫化細菌或者某些古細菌。”

    唐躍皺眉。

    “那你剛剛還說這是生命的種子?”

    “隨口胡扯的。”老貓說,“我可沒想過用細菌培養出下一個文明,我的壽命可沒那麼長,這只是我之前做的一個小實驗,測試火星環境輻射對人體菌群的影響。”

    它走過來,把桌上的培養皿拿起來,眯起一隻眼睛,把基質上的菌落一個一個地指給唐躍看,“喏……你看,這些葡萄球菌已經快死光了,菌落正在衰退,昨天它們的分佈面積還是這個的兩倍大,二十四小時就死了一半,鏈球菌也快掛了,這個顏色不健康,還有馬拉色菌,菌落已經看不見了,很顯然是死絕了。”

    “那麼這個呢?”唐躍伸手指了指培養皿中間的一塊黑色菌落,它是所有菌落中不是面積最大的,卻沒有絲毫衰退的跡象,相當有活力,“這個長得就非常好。”

    老貓久久地凝視那個橢圓形斑塊,摩挲下巴。

    “這是念珠菌?還是單胞菌?不對……不對……”

    老貓緩緩地搖頭。

    “嗯?”唐躍問,“怎麼了?”

    “變異,應該是變異了。”老貓最後判斷,“這是個變異菌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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