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修仙] 無畏真君 作者:沁紙花青 (連載中)

mk2258 2019-9-24 18:43:57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2 8946
mk2258 發表於 2019-9-29 08:15
第十章一介莽夫





    他所住的這一間小屋子,哪怕炕上地下都密密麻麻地站滿人,頂多也不過三十個。可陰靈只剩淡淡的輪廓,彼此可以穿透重疊,於是當它們將屋子擠滿的時候,已經看不清陰靈原本的模樣了,只剩下滿屋亮得有些刺眼的綠光。

    李伯辰這樣做了一個多小時的夢,即便身在夢中也覺得精神疲憊至極,於是重新爬到泛著綠光的炕上、慢慢坐到自己的肉身之上,重又“睡”下了。

    他在夢中一睡,肉身便立即醒了。

    此時睜眼,屋子裡一如往常的黑漆漆一片。但他能感覺到屋中的溫度比之前低了一些。人有時候遇到陰靈、被其穿過,會覺得身體莫名其妙地微微一涼。而現在不知有多少個陰靈正壓在他身上,自然覺得更冷了。

    不過這也正是他用來做殊死一搏的手段,無論百應還是隋無咎,都不可能想到他有這樣的本領。

    其實這本領是怎麼來的,李伯辰自己也不清楚。只曉得當他在這世上第一次睜眼的時候,就存在了。起初是發現自己在夢中可以自主、保有清明的神智,甚至能如神魂離體一般走遠一些觀察周圍的情況。這個範圍,約是數百步。而能如此做的條件,也得是醉酒。似乎只有醉酒時睡著了,腦子才能放空,也就能離開身體了。

    而後因一次極偶然的機會,發現自己還可以叫陰靈聽話。

    這種本事聽來似乎神異,但其實沒什麼大用。境界較高些的修行人,通過術法、符咒,也能叫陰靈聽命。但陰靈這種東西除了死相恐怖之外實在沒什麼可怕之處——它就只是一團由些許記憶、本能、稍微濃郁些的元氣所構成的“場”而已。即便修行人身死,除了某些人能以特殊手段保持靈智之外,餘下的方面也不會與普通人的陰靈有什麼區別。

    但李伯辰推想,如果要自己死,來取自己性命的該是羽人百應。而這些看似無用的陰靈,正是對付他的辦法之一。不過這並不保險,要是他的運氣足夠好,還該有別的人也會來幫他——儘管他不知道那個人或者那些人是誰。

    北辰帝君。李伯辰默默地想,如果這世上真有靈神,也叫我這次再交個好運吧!

    ……

    這時候,徹北公隋無咎正在半山腰的樓堡中用晚飯。樓堡的石質地板之下都鋪裝了火龍,此時燒得旺,室內溫暖如春。

    他穿著居家道袍,蓄五縷長髯,相貌生得很英武。面前餐桌上有三菜一湯,湯是北原人常喝的冷菌椒湯,兩個菜是以後堡暖房中產出的反季蔬菜炒製而成的。還有一盤菜是清蒸貽貝,但他沒吃,倒是兩盤素菜與湯快要見底了。




    無量城中人傳徹北公好海味,每餐必有魚蝦蟹貝之類。事情倒的確如此,可不同的是隋無咎每餐只將這些海味擺著看、聞,並不吃,倒是便宜了伺候的僕役。

    隋無咎的胃口向來好,但陪坐著的隋不休卻沒什麼心思吃。他換了衣服洗了澡,也用丹藥調養過身體,此時已不復雪原之上的疲態。然而眉頭沒有舒展開,早擱了筷子,雙手搭在腿上悶坐著。

    隋無咎晾他坐了一會兒,才停箸用桌邊的溫濕帕子擦擦嘴,道:“怎麼,還在想那個李伯辰?”

    “是。”隋不休悶悶地說,“孩兒想說,或許可以留他性命,為我所用。”

    隋無咎臉色如常,淡淡應了一聲“哦”,又用帕子去擦手。

    見父親雖未作出表示但也沒有發怒,隋不休就說:“父親,他之前畢竟也聽話,隨我們回來了,可見這人也是可用的。”

    這一回隋無咎微笑起來,看著隋不休:“不休,正是因為這人回來了,才不能為我所用。”

    隋不休一愣:“為什麼?”

    隋無咎搖搖頭,低嘆道:“你這孩子,容貌、資質,都像我年輕時候,偏性情不像我。”

    屋內除他們父子二人外,還有一人,便是百應。原本一直侍立在桌旁稍後的位置,這時聽隋無咎如此說,便開口:“大公,話也不是這樣說。少主人自小在國都長大,如果性情不隱忍、柔軟一些,怕大公如今也見不到少主了。”

    一個侍衛頭領這樣插言、說這種話,算是極大的僭越。可隋無咎卻不以為意,反倒點了點頭:“倒也是如此。”

    他頓了頓,將帕子擱在桌上:“百應,你來教教不休,為什麼李伯辰此人不能留。 ”

    百應抱拳:“是。”

    而後看隋不休:“少主,您該知道,大公雖不問城中軍事,但軍中將領的情況,卻是要知道的。這十年來,便是我為大公收集整合軍中百將以上的將領信息。”

    隋不休微微皺眉點頭:“我知道。”

    百應又道:“無量城中駐軍一萬人,設一個都統。都統之下,設三個統制。每位統制之下,又設六位統領。每位統領之下,再設五位百將。每位百將之下,設十個十將。”

    “如此加起來,連百將以上的軍官,便有一百多人。人數多,我便先篩出來一些覺得要緊的,查清之後報給大公過目。三年前令毅任城中都統的時候,軍中新來一批將領,也新提拔了一批將領。在這些人裡,我只覺得有十二位是可用之才,便將那十二人的名字報給了大公,我也對他們特別關注。”

    隋不休想了想:“當時那十二個人裡面,沒有李伯辰?”

    “是。”百應又嘆一聲,“因此昨 在雪原上見他的時候,我才覺得臉生。回到堡裡一查,才記起他三年前是個統領,那時候,他才只有十九歲。”

    “當時百將軍為什麼不覺得他是人才?”

    百應苦笑一下:“其實我當初是關注過他的。統領雖然是下階軍官,卻也是下三階當中的最上一級了。十九歲做到統領,也的確算年輕有為,因此當時我第一批就查了他。但一查也才知道,這人之所以能做到統領只是憑兩點。一是這人力氣很大,功夫不錯,作戰時悍不畏死。”

    “二是這人運氣好。像他一樣不畏死、力氣大的不少,但大多都死了。可他運氣好,就慢慢被提拔為統領了。至於別的方面,也就沒什麼出奇之處了,他並不擅長謀略,也不怎麼精通人情世故,只算是個好運氣的莽夫罷了。這種人,軍中多得是,我就不留意他了。”

    隋不休愣了愣,覺得百應所說的李伯辰與他所見的李伯辰並 是一個人。
mk2258 發表於 2019-9-29 08:15
第十一章死期將至





    百應見了隋不休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怎樣想的了。於是說:“對。我昨晚見了李伯辰,再想到三年前我所查的李伯辰,也覺得不是一個人。”

    “少主說過,當時李伯辰藏在妖獸腹中,而後突襲妖靈、斬掉頭顱,才叫你們兩個人脫險。少主想想看,那時候大戰已經過去幾天,李伯辰也就在妖獸腹中藏身幾天了,這種隱忍,實在罕見。而之後出手救少主、斬妖靈,這種膽氣和果決,也實屬罕見了。”

    “再往後,在雪原上少主想叫他走。而這人猜出了少主所想的是什麼,拿了玉佩也真要走。這樣的心思魄力,是從前的莽夫李伯辰能有的麼?要是三年前我查的那個他,定會開開心心將少主護送回無量城,斷不會往別的方面去想的。”

    “而我在原上將他攔下了。要是那個莽夫李伯辰,當時該想要孤注一擲、殺出一條生路才對。可這個李伯辰卻什麼都沒做,真跟著我們回來了。因為他知道當時的情勢於他而 是絕境,只有從長計議,才能找到生路。”

    “更不要說我剛才在山下聽其言、觀其行了。他口中所說的是感激徹北公大恩,可心裡該仍覺得我們必不會放過他。我撤了他門上的鎖,將守衛散去暗中了。但剛才褐羽來報,這個李伯辰卻又要了兩壺酒,吃喝醉了。他必然是清楚我們是想要故意叫他走——一旦他出了院子上了山,便可以將他當做畏罪潛逃殺了。”




    百應輕出一口氣:“少主想一想,此人明明心思細膩,有勇有謀,可稱將才,為何三年前只表現得像是個莽夫?我回來之後又查了他這三年的表現——自令毅死後,這李伯辰就不復之前的勇猛了,倒是機敏、謹慎很多。”

    “但認識他的人卻又都說,這三年的李伯辰雖然不再像之前那樣勇猛拼殺,手底下的士卒卻是戰死最少的。”

    “這意味著,這李伯辰在前三年裡,是在故意藏拙,隱去了自己的鋒芒,連我也瞞過了。而這三年裡,更是故意不再叫自己出挑,只保住性命、隱忍等待什麼。我現在雖然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做,但這種人知道了少主在雪原上的事……心機又深沉至此,還能留麼?”

    隋不休沉默一會兒,扯了扯衣領,只覺得口乾舌燥。百應就走到他身邊為他倒了一杯溫茶水。

    隋不休舉杯將茶喝了,在心裡嘆一口氣。

    如果李伯辰真如百應所說這樣,那的確是不能留了。雖然與這人只相處了幾個小時,但他著實是對他有些好感的。昨夜他只覺得這個李伯辰性情磊落坦蕩,不卑不亢,並未因自己是徹北公公子、廟堂出身的修士而像旁人一樣戰戰兢兢、小意示好。

    因此,他在雪原上時才不忍這人回到城中捲入一堆麻煩,想叫他走。後來被百應攔住了,他答應李伯辰要保他的命——那也是真心的。




    然而如今父親與百應都對他生疑,即便李伯辰是因某些並不壞的苦衷才隱忍藏拙,自己也沒什麼話好為他辯解的了。所能做的,唯有來年為他多焚一炷香吧。

    李伯辰,你不要怪我。實在是我無量城隋姓一族,容不得丁點兒的閃失了。

    隋不休站起身:“父親,百將軍,我明白了。那麼,百將軍一會就要動手麼?看在他救過我的份上,請留一個全屍吧。”

    百應笑道:“少主仁厚,李伯辰應泉下有幸。但倒不急於一時,我打算天將亮再動手。”

    “為何?”

    “我擔心他身上還牽涉其他的勢力,尤其是國都的那一位。如今看破了他,倒是個好機會。我調去守在宅子前後的那十幾人,其實找的都是軍中與他關係不算壞的士卒。”

    “如果李伯辰在城內還有同黨,一定會趁機通過守衛的那些士卒向他們傳出消息。如此,今夜那些人也就被我們牽出來了。”

    隋不休微微點頭。但又道:“如果今夜他沒有向外傳出消息,也沒有人來與他接頭呢?”

    百應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餐室的門被敲響了。他向隋不休一拱手,先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褐羽衛,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百應聽了也叮囑幾句什麼,便關上門又走回來。

    “大公,少主。”他面色平靜,“所料不差。有人與李伯辰接上了。這人身上果真有事。”

    ……

    李伯辰白天睡了覺,到晚上並不覺得困。之前喝三壺酒叫自己睡了、在夢中做事,如今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只覺得精神愈發旺盛。

    但如今屋子裡似乎比外面還冷,他就裹了被子躺著假寐,一邊等待一邊在心裡推演今夜將會如何。

    這三年來他一直對自己說夾著尾巴做事,千萬不要衝動丟了命,而實際上也的確是這樣做的。唯有昨天晚上做了一回莽夫,結果落到現下的局面。

    他總結了一番,覺得也不怪自己。三年來,無量城與魔國妖部軍雖有來有往,可打得併不算激烈。他小心謹慎,每次都有驚無險,就覺得先在這兒磨練一番也不錯。但前幾天那場大戰真叫他怕了——成百上千人在他身邊死去,真真命如草芥。他自己再謹慎小心,還是被咬爛了腿,差點兒也死在雪原上。




    因此對自己說,得想法離開戰場。隨後看到隋不休,意識到機會來了。也許是因為從前那個人存留下來的情感的影響吧,在那一刻,他除了為自己打算,也還真生出了舍生報國的念頭。

    可惜他難得一見的熱血潑在雪原上,注定凝成血冰。最遲到天亮時,百應就會來了吧。

    他之所以敢肯定徹北公隋無咎不會立即叫他的那個親衛動手,也是因為在夢中看到了外緊內鬆的模樣。

    門外撤去守衛該有兩層意思。一則叫他覺得他們不疑心自己了,二則是叫別人覺得,他們不疑心自己了。

    而這個“別人”,該是如今隋王的人。隋王一定在城中有眼線,以監控他這位親兄弟的一舉一動,隨時打算尋出錯處來。隋不休先被妖獸裹走了,又與自己一道回了城,無量城裡的眼線不會什麼都不做。

    而徹北公隋無咎,該也想用自己引出那些眼線吧。

    這是他活命的第二個保證。

    想到這裡時,突然聽到外屋的門板輕輕地響了一聲,隨後似是有人踏了進來。

    不是百應。羽人骨骼是蜂窩狀,遠比人要輕。聽這腳步聲,是人。於是李伯辰輕出一口氣,一動不動。

    一小會兒之後,臉上一涼,似被灑了雪。他立即做出被驚醒的模樣,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便聽那人低聲道:“李將軍,死期將至,也能睡得這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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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舊賬





    來了。李伯辰心想,隋王的人來了。

    他馬上翻身,伸手就去捉那人的喉嚨。可來者的速度比他還要快,倒反手擒住他的手腕,又低喝:“我是友非敵,將軍莫要自誤!”

    李伯辰一愣,沒來得及再出手。那人便也將他的手腕放下、退開一步道:“將軍可知現在是個什麼形勢?”

    李伯辰剛才那一愣倒有一半是真心實意的。因為來者說話的聲音很熟悉——是燕百橫。駐無量城的一萬東府軍分前中後三軍,燕百橫是後軍輜重部的百將,在自己做統領的時候,與他有過幾次合作。

    他以為隋王的眼線該是個小兵,但又一想也釋然了。做軍官遠比做兵卒安全,而做後軍的輜重官則更安全了。

    他翻身爬起來沉聲道:“燕百橫?你來做什麼?你這話什麼意思?”

    “李將軍,長話短說。你該以為隋無咎要升你的官吧?但我猜最遲到早上,他就要派人來取你的命了。”

    李伯辰抹去臉上的雪水:“燕將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燕百橫在黑暗中一笑:“但我知道隋不休從原上回到城裡,不會是他們所說的斬殺了一個妖靈那麼簡單。李將軍,隋不休是被俘了吧?而你運氣好,將他救了出來?”

    李伯辰不禁在心中暗暗嘆了一聲。這燕百橫真是神通廣大,自己與隋不休回到無量城不到一天的功夫,他就已經將事情猜得**不離十了……也許隋王的眼線並不止他一個,徹北公身邊也該被安插了人吧。




    見他不說話,燕百橫壓低聲音:“徹北公隋無咎與當今王上不睦才被發來無量城,平時小心謹慎生怕惹出什麼非議城中人人都清楚。如果隋不休真的被俘丟了王族顏面,他們父子一破城一陷敵,眼前這榮華地位還能保得住麼?”

    “李將軍想想看,這種事被你一個外人知道,還能留你的活口麼?叫你知道,現在就在隔壁、山後,都埋伏著刀弩手,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再有,想想今天他們對你的態度,難道沒什麼異常麼?”

    李伯辰原本還在擔心燕百橫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被發現了。可他竟然清楚院子周圍的伏兵佈置,看來是用了什麼手段悄悄潛入的。他心中轉了幾個念頭,開口:“……啊?這怎麼可能?徹北公他……”

    說到這里便停住,轉臉往窗外看。

    他這模樣叫燕百橫略鬆了口氣——在自己的引導下這人該的確是想明白哪裡不對勁了。他不欲給李伯辰多想的時間,趁熱打鐵:“看來你也明白過來了。你要是想活,就只有我能救你!”

    便見李伯辰愣了一會兒,才道:“燕將軍,你是什麼人?我又憑什麼信你?”

    上鉤了。燕百橫在心裡想,這李伯辰果真是個莽夫。

    他便沉聲道:“我為王上做事,奉命在無量城監察隋無咎。你將你知道的事情都說了,我立即帶你走,去國都!”

    他果然是隋王的眼線。李伯辰原本想,如果城中有這一類人,必然會想搞清楚在隋不休失踪的幾天裡都發生了什麼,也許會向自己傳遞消息暗中來問,他就可以向他們求救。但沒料到燕百橫本領高強,能在一眾守衛的眼皮子底下潛進來。

    要是他真能把自己帶走,倒也是一條路。李伯辰當然不想去王都做什麼證人將自己再攪進更深的渾水里,可一旦脫離此地,甩掉燕百橫倒的確會輕鬆許多。




    他便惶惶開口:“這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啊,前些天大戰的時候我只是奉命出城在飲馬峽那一帶等著,說是接應隋不休。之後聽說隋不休被妖獸俘了……但是之後又有幾個妖獸護送隋不休到了飲馬峽,我那時候才知道他不是被俘……當中還有一個妖靈,自己把自己的腦袋給割了,說什麼頭顱借你一用,事成之後——”

    他胡編到這裡,做出自己也越說越心驚的模樣,突然住了口。燕百橫忙追問:“什麼事?什麼事成?”

    “你先帶我走,等我安全了,我才都告訴你!”

    燕百橫在心裡暗罵一聲。他原本是想從李伯辰口中問清楚事情緣由就自己脫身——他猜測隋不休該是被俘的。只要證實了這件事,李伯辰其人就不重要了。他將消息如實上報,在這裡等待嘉獎即可。

    可沒料到李伯辰所說的,叫他頭皮一麻!

    聽他話裡的意思,隋不休是去與妖獸達成了什麼協議麼!?這怎麼可能!?

    但他覺得李伯辰不會用這種謊話來騙自己。幾年前與這位前任統領打交道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人是個莽夫,沒什麼別的心思,滿腦子都是“殺敵升遷”。如果能有現編謊話這種急智,除非這身皮囊底下換了個人。

    他再想,覺得李伯辰所說的事情也不是全沒有可能——徹北公隋無咎本是最有可能繼承王位的人,但因天子支持今上才敗落了。今上逼他逼得緊……這人要是鬱鬱滿懷狗急跳牆……

    要知道魔國那邊也並非都是妖獸,統治階層乃是羅剎人、須彌人,與人其實也沒多大差異的!

    李伯辰所說若是實情,於隋國乃至天子六國都將是大禍。但於他自己,卻是極大的機遇!這件事如果在自己手中查清,事後論功行賞,哪怕功績被層層盤剝下來,落到他這兒的也是這輩子難想的榮華。那麼他就用不著再待在這北原苦寒之地、用不著提著腦袋去和妖獸搏殺了!

    倒是真可以冒險帶他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燕百橫正要一狠心、開口應下,忽然又生出一個念頭。

    不對勁!

    “隋無咎怎麼會放心叫李將軍來做這種事?”他冷冷一笑,“我來救你性命,你就如此哄我?”

    李伯辰忙道:“不,燕將軍,我沒騙你,我早就是隋無咎的人了,他不信別人,卻不會不信我!”

    燕百橫只在黑暗中盯著他,不言語。李伯辰意識到自己眼前這位的確不是什麼好哄的——聽到自己說的那些本該心情激盪,卻又能立即警醒過來。對於這種人,通常的言語很難取信,但也因為足夠聰明,倒可以叫他自己騙自己。

    於是李伯辰略一猶豫,做出孤注一擲相:“燕將軍還記得三年前的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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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夜襲





    一個人雖疑心一件事,卻總會有些傾向,或者傾向於信,或者不信。

    燕百橫便傾向於前者,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聽了李伯辰這句話,他先一愣,隨即想到他所指的是什麼了。

    三年前的大事,不就是前任都統令毅遇刺麼?

    當時隨他出遊的人當中的確有李伯辰!而眼下……他心中一跳,意識到眼下除去這個李伯辰之外,當年在場的所有人的確都死了!

    令毅死得蹊蹺。當年查出的緣由是百將廉策因升遷、軍功問題而心有怨恨,刺殺主將。隋王也曾密令無量城中人繼續暗查此事,可終究沒查出什麼結果,只得暫且擱下。

    但如今聽李伯辰這話,這事果然和徹北公有關聯的麼?的確有可能……令毅都統是個不爭之人,也意味著很難被籠絡!

    “三年前是隋無咎指使你們刺殺都統?”

    李伯辰惶然道:“那就是我的投名狀……燕將軍,你救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只求能安穩過完下半生!”

    他說了這話,看到燕百橫眼中凶光一閃即逝。李伯辰就在心中低嘆一聲——這凶光,該是因為覺得是自己謀殺了令毅吧。眼下兩人雖立場不同,但看到燕百橫能因令毅而失態,便覺得他這人還不壞。他自己也很念令毅的情,如今用逝者來做文章,實在是迫不得已。

    也因這一抹凶光,李伯辰決定脫身之後如果要使計逃脫,一定盡量不傷他。

    “好,我帶你走。”燕百橫垂了一下眼,又看他,“當年都統待你不薄,你但凡有些良心,就……好自為之吧!”

    他說了這話,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丟給李伯辰:“拿著。”

    李伯辰一愣:“我們要殺出去?”

    “不,走出去。”燕百橫沉聲道,“我記得你是一階,靈悟境,勉強算是個修行人……你先運氣,把心神放鬆。”

    他該是要使神通術法了,李伯辰想。從自己在軍中開始修行起,到現在六年,只修到入門的靈悟境,術法也只會一個“破軍”,而這還是軍中將佐都能學得到的。不知道燕百橫的秘法會是什麼。

    今夜風很大,天頂濃云密布,因而只能勉強看清燕百橫的面孔輪廓。但他說了這話之後,人忽然消失了。李伯辰還沒來得及做聲,只覺自己身上也微微一麻,又能看到燕百橫了。

    “燕將軍,這是?”

    “現在我們彼此看得到,可別人看不到我們。”燕百橫低聲說,“一會我們就從正門走出去,你切記不可離開我三步之內。外面地上有雪,一定撿結了冰的地方走,千萬不要留下腳印。”

    竟然是迷踪術,是太素帝君一脈的術法,怪不得他可以混進來。

    李伯辰沉聲道:“好。”

    ……

    百應素以自己一雙如雪般的雙翼為傲,因為這是羽部王族的象徵。但今夜事關重大,他不得不戴了皮盔攏住銀髮、將雙翼以墨粉塗黑,好在天空中更好地隱匿踪跡。

    現在他身處十幾米的空中,李伯辰所在的那個小院被盡收眼底。兩側院中、後山林中的普通兵卒都被撤走了,這些人本就不了解這裡是怎麼回事,已用不著了。    在他身邊還有一人,也浮在空中。粗粗一看,大概會覺得這人至少是個五階洞玄境的修士,因為他竟然能禦空。但細看卻會發現此人身後也是有雙翼的——卻是一對半透明的,以元氣凝成的羽翼。而這人的頭髮,也是黑色的。






    其實也是個羽人,但被稱作“無翼人”。並非生來無翼,而是在三四歲時被割了去。羽族命短,到四十歲時便大多死去了,而割了雙翼的無翼人命更短,通常只能活到三十歲。

    但付出如此代價換來的是能看破三階之下幻術的神通、比人類還要密實的骨骼肌肉,以及一對以元氣凝成的、不畏刀劍的雙翼。

    正是這個羽衛,看到燕百橫走進了院子裡。

    百應此前已吩咐守在院門前的那個褐羽衛轉到後山去以策萬全,但他心裡曉得今夜該是十拿九穩的。雖沒料到隋王安插在無量城的眼線之一是燕百橫,可據他對此人的了解,知道該不難對付。

    燕百橫是二階養氣境,在這一方面,他該沒有隱瞞自己的真正實力。因為百應記得約在一年前,此人曾帶三個十人隊押運一批糧草往原上的黑水堡去。半路遭遇六隻妖獸,三十一個人死了二十八個,燕百橫也受了重傷,險些喪命。若是他修為更高,不會受那樣的傷。在那種生死攸關的情況下,此人不可能拿命開玩笑。

    而此人走進院中所用的迷踪術,是太素帝君一脈的術法。那位帝君主密謀之道,所傳術法大多不擅殺伐。他身邊的羽衛能看破幻術,這燕百橫便不足為慮。

    如今的無量城中,三階龍虎境之上唯有大公一人。同為三階的,也只有少主了。既然如此,他就得抓活的——而後從這人口中撬出更多事,將城內隋王的眼線一網打盡。得益於前些天的戰事,只說都戰死了便可。

    至於李伯辰……百應微微皺眉。他倒覺得這個僅是一階靈悟境的武夫比燕百橫更令他不安。照說此人只擅長刀馬功夫,又沒什麼家世背景,該掀不起大浪。可這人偏又能屈能伸、臨危不懼,叫他琢磨不透。

    此人是個禍患。既然已將隋王的眼線引了出來,一會兒該先殺這人,永絕後患。

    他正想到此處,忽然看到屋門慢慢地打開了。

    “將軍,出來了,在——”身邊的羽衛立即低喝。但百應沒用他指示方位,便估算出出來的人的位置了。

    院中本有積雪,這幾天人來來去去,就在雪中踩了一條小道出來,人走上去,不會留下腳印。可偏偏今夜風大,小道兩側便有一層雪粉被吹過去。而如今他這一對遠超鷹隼的羽人雙眸敏銳地註意到,門前兩步遠處被吹過去的雪粉微微攪成了一團。

    那分明是遇到了什麼看不見的障礙物,才有此現象!

    “哪個是李伯辰?”

    羽衛立即道:“後面一個。”

    百應掌心立即凝出一團青色微芒,手指一張,那團微芒便化作一道光矢、疾射下去。這一道發出,他掌心光芒又現,一秒鐘的功夫,接連射出六箭!

    李伯辰已死。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百應在心裡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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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伏擊





    與此同時,剛剛踏出房門的李伯辰忽覺身子微微一麻,心跳漏了半拍。他想都沒想,立即往後退了一步,便見身前原本立足處轟隆一聲被炸出一個深坑,泥土與雪沫四濺,糊了他滿身滿臉!

    抬頭向天看,正瞧見十幾米高處的百應掌中光芒又現!他立刻低喝:“燕將軍!”

    隨後飛身退回了屋中去。燕百橫的反應並不比他慢多少,在發現雪與土也濺了他一身、行跡無法掩藏之後,緊隨他退回房中。便聽門口又是轟隆三聲響,門板都顫了顫,險些散架。

    李伯辰這預感,已救了他不止一次了。過去在軍中的六年,一旦在戰場上被人盯上、將有殺身之禍,便會覺得身子微微一麻。他起初以為這是自己有什麼毛病,見了凶狠的敵人便下意識地膽寒。可後來發現即便那敵人在身後、暗處,他看不到對方,也同樣有此感應。他自是沒想清楚這奇妙感應因何緣由,但既然能保命,就不再深究了。

    燕百橫進來的時候還是被發現了,李伯辰心想。但他並不慌張,原本的計劃裡也考慮到了這種情況,無非就是搏命罷了,百應總不會比雪原上的妖獸更兇。

    可忽覺頸上一涼,竟然是燕百橫用短匕架在他脖子上:“你騙我!?”

    李伯辰知道他在想什麼——百應該將自己射死的,可自己卻因那種預感而逃了一命,在燕百橫看來的確很像故意引他出去。

    “如果我是引你出去剛才為什麼還要退進來?”李伯辰沉聲道,“燕將軍現在和我一樣被困,如果想脫身,我倒有一個辦法。你信我,我們就可活!”     燕百橫心中一涼,已意識到自己之前錯看了這李伯辰。他現在的語氣、神態與之前判若兩人,哪裡還有什麼莽夫的模樣?    但事已至此只能隨機應變,他咬牙道:“什麼辦法?”     ……










    那必殺的六箭被李伯辰避過之後百應又放了三箭,一樣未能建功。他心中一驚,卻並不慌,倒覺得自己對李伯辰的忌憚是對的——這人的確是個禍患。

    “衝進去。”他對身邊的羽衛喝道。

    李伯辰與燕百橫退回到屋中是明智的做法,如果他們出了院子跑到院外的平地上,手裡又沒有弓弩,便只能被自己在空中射殺了。回到屋子裡,倒可以換得一時的安全。然而這也將他們自己囚住了。無翼人羽衛肌肉骨骼遠比人要堅實,近戰起來,一樣佔據優勢。

    那羽衛收斂光翼,俯衝而下,轟隆一聲將門撞開。百應緊隨其後,也衝了進去。

    屋子里黑暗一片,可在羽人眼中卻與白天沒太大差別。當先的羽衛,依著人的修行境界劃分是個養氣境,在身周浮出一層有淡淡羽紋的微白色光華。此乃羽族天生的羽盾,防護力與木盾相當。他在衝下時便抽出了腰間厚重的短刀,進門先一掃,發現無人——那兩人該是退回到里間去了。

    他正要再衝入里間,卻冷不防看到從牆壁當中伸出一雙手,持兩柄烏黑色的匕首,直取他的脖頸。

    他本就打算轉身前衝,此時立即斜著身子後退一步避開兩柄短匕,揮刀就去斬那兩條手臂。百應在他身後兩步看到這情景,忙厲喝:“慢!”

    卻已經晚了。羽衛這一刀倒是結結實實地斬中了,但那條手臂卻沒斷,而是化成兩張符紙落下。同時這外屋的灶台後身形一閃,燕百橫伏著身子連出兩刀,直奔羽衛的肚腹而去。    羽衛看得到燕百橫,百應卻看不到。外屋空間狹小,羽衛來不及後退,就變招以刀去格,卻只擋住其中一柄匕首,另一柄從他手臂下穿過,直取心口。






    他沒料到燕百橫的刀術如此變幻莫測,但也不打算再躲了。他身上這羽盾堅固,自己更貼身穿了皮甲且骨肉堅實,自忖即便被這一刀刺中也不至於傷及性命。便低喝一聲硬捱這一記向前衝去,要以厚重的短刀將燕百橫的身形壓制住,好叫身後的百應出手。

    但力氣只提到一半、剛邁出半步,忽然覺得心口一涼,猛地一痛!下意識低頭一看,發現燕百橫的匕首已穿透他的羽盾、皮甲,直沒胸口了。

    羽衛便用最後的力氣合身前撲,期望能將他壓在身下,可到底撲了個空,側倒在地。

    羽衛的死只在兩息之間,百應甚至都沒看清前面發生了什麼,只覺羽衛斬出一刀又前衝兩步,便倒地了。他心中大驚——這養氣境的羽衛身上的羽盾是能防尋常刀劍的。哪怕找上五六個李伯辰持刃圍著他亂砍亂剁,一時半刻也很難將這羽盾破去,更不要說他還穿了一身皮甲的。

    而燕百橫同為養氣境,身為人類身體也僅比尋常人更加強壯敏捷一些……是怎麼一個照面就破了羽盾將他殺了的!?

    也直到這時百應才忽然意識到,這屋子裡似乎比外面還要冷,自己彷彿身處冰窖一般。

    這屋子裡有古怪!

    他一旦生出這念頭,又聽到里間似乎砰的一聲悶響,似有什麼人破窗而出了。百應心頭一凜,立即抽身飛退。羽衛衝進來時已將兩扇門板撞開了,他身後並沒有阻礙。但在他退後這念頭生出的一剎那,一個人影已衝到門邊一把撈起地上的一扇門板,砰的一聲橫頂在門框上、將他的退路封死了。

    百應一撞上這門板便知不妙,立即也暗運元氣在體外浮出一層羽盾。外面那人是李伯辰無疑,他該是從里間的窗口跳出來,將自己的退路封死,好叫自己在屋里和那個燕百橫鬥!

    此人這樣狠毒!

    門外正是李伯辰。身強體壯的無翼人羽衛已死,剩下這百應只強在光矢之術,要論近身搏鬥未必比他這六年的老兵強。軍中人人誇他力氣大,此時正派上用場。他用半個身子抵死了那門,但也清楚這門板只能將百應略微阻一阻,一旦他回身發出光矢來,自己和這門立時就要被炸飛,此刻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室內的燕百橫身上。

    但他沒只等著,一旦將門板抵上,另一隻手立即用短刀刺了進去。

    生死關頭孤注一擲,這一刀竟然將門板生生刺穿了。可再往裡似乎是刺上了百應的羽盾,只覺像是抵住了一塊石頭,竟然不能再進分毫!

    這時候他心裡也是一驚——剛才那燕百橫是怎麼殺了無翼人羽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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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贈別





    沒等他想明白,門上的阻力忽然消失。隨後屋子裡一陣亂響,該是百應與燕百橫交上了手。

    自他們兩個退入門中已過去一小會兒,剛才他破窗而出時又弄出了響動,因而忽然發現西邊的屋頂有一雙褐色羽翼一閃,竟是那之前被百應分派去後山以策萬全的褐羽衛來看究竟發生什麼情況了。

    百應原本該是想要活捉燕百橫。但不知道他在城中是否還有同夥,因此得小心行事,驚動的人越少越好。這倒是李伯辰想要的——只消解決他們,他就可以逃了。

    此時看到那褐羽衛,便知道絕不能讓這人示警報信。

    他將心一橫,把刀從門板上拔出來,趁那羽人還沒飛到院中,藉著簷下夜色的掩護直衝到牆邊。再腿一發力借勢上了牆,沖天而起,正迎上那羽人一刀斬過去!

    可憐這羽人剛只露了個頭便覺察一片刀光雪亮。還未等他決定該是飛起還是退後,脖頸便中了刀,雙翼扑騰兩三下,一聲不吭地摔在屋頂,又與瓦片一道嘩啦啦地滾落下來。




    李伯辰一刀結果他,落下時正蹲在牆頭。他抹了把臉上的血,往四下看,知道先前埋伏的那些軍卒都已被撤走了。此刻距百應以光矢射他不過幾分鐘的功夫,絕不會再有人來。其實他大可以趁燕百橫在與百應搏鬥,一走了之,而他心中也的確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但只猶豫一瞬間,他還是持刀又跳回到院中去。也許是因為提起令毅之死時燕百橫眼中閃過的那一抹凶光吧。懂得念舊情的人都不會太壞,何況剛才燕百橫是信了自己的辦法的。

    可剛落地,便瞧見一個人砰的一聲倒在門口,上半身露了出來,銀髮散亂,正是百應。李伯辰將要撲上去補刀,卻看到一柄匕首噗嗤一聲插進百應的胸膛,又狠狠攪了攪。

    但百應竟然沒有當即死去,而是痙攣般地抬起手掌、往自己身體左右兩側各射了一道光矢。李伯辰聽到燕百橫短促地低呼一聲,便在百應的右側現了形。他看不清楚燕百橫哪裡受了傷,倒能看見門邊的一片雪地上潑灑了好大的一片暗色液體。




    百應便強撐著爬起,用手扶著胸前的匕首踉蹌走了幾步,彷彿感到很迷茫。燕百橫跌坐在地靠著門框,用手摀著自己的脖子,嗓子嘶啞得快不似人聲:“……殺了他!”

    這時候百應才轉臉來看李伯辰,搖搖晃晃站著,一對羽翼拖在地上。似乎想要抬手,卻一丁點兒力氣都沒了。

    李伯辰持刀快步走到他身前,低聲道:“百將軍,得罪了。”

    猛一抬手,狠狠擊在他胸口的匕首刀柄上。百應被他一掌擊退五六步,坐倒在地。他瞪著眼睛看李伯辰,黑色眸子裡全是驚詫之色,彷彿到這時候也難以相信自己竟然敗在這兩人手上。又張了張嘴,嘔出一口血,仰面倒下。

    李伯辰便轉身走到門邊,蹲下來看燕百橫:“燕兄,多虧……”

    卻發現他圓瞪著眼睛,鮮血還在從指縫向外湧,但也已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裡百味雜陳。今夜躺在這裡的四人,其實彼此都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全是各為其主罷了。從幾天前妖獸的可怕攻勢中倖存,卻死於內鬥。

    他合上燕百橫的眼,又起身走到百應身邊將他的眼也合上,低低地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聽到一個人說:“你為什麼嘆氣?”

    李伯辰心中大駭,一把從百應胸口拔出燕百橫那柄烏黑的匕首,站起身往上看——發現一個人正在在屋頂負手而立。

    是……隋不休!

    他慌了一刻的神,又立即冷靜下來。雖說他那種對於殺身之禍的預感時靈時不靈,但隋不休如果想要殺掉自己,剛才就動手了,該不會問這麼一句話。

    隋不休從屋頂跳下,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他已是三階龍虎境,對筋骨肌肉的掌控能力很強,輕身術更不在話下。

    李伯辰便沉聲道:“我嘆大好男兒沒戰死沙場,倒死在自己人手上。”

    隋不休看了百應一眼,又看李伯辰:“也是你設計叫他們鬥起來的吧。”

    “我只是為了保命。”李伯辰說,“我的命不如隋公子值錢,但是自己的,就不想丟。”

    隋不休沉默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麼。又開口說:“這屋子裡有很多陰靈,是你引來的?”

    李伯辰心裡微微一跳,可面上不動聲色,只道:“一點小手段。說出來也不稀奇。”

    但心裡倒著實一驚。照理說人是看不到陰靈的——哪怕修為到了第七階、生神的地步,也沒法以肉眼看到陰靈,只有通過符咒或者術法才能感應到它們的存在、與它們溝通或者驅使著做一些事。

    這隋不休也許是使了什麼術法,發現此地的異常。

    隋不休竟笑了笑:“百應該就是死在你這小手段上。羽人的羽盾以元氣構成,可幾百個陰靈密密麻麻待在屋子裡,從他們身上穿來穿去……那羽盾能辟邪,但哪能闢得了這麼多?全用在阻退陰靈上了,防護力自然大大削弱。他們兩個進了這屋子,在燕百橫面前幾乎就等同赤身**了。 ”

    “但你只是靈悟境,身上也該沒什麼符咒,哪來的本領役使陰靈呢,李伯辰?”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又笑了笑,似乎很有深意。

    可惜這深意倒是給瞎子拋媚眼——李伯辰自己也不曉得他這本領是哪來的。他便不說話,只盯著隋不休看,倒是也有點高深莫測的意思。

    兩人如此對視一番,隋不休忽然低嘆一聲:“我之前答應過要保你的命,但父命難違。我過來本是打算在你死之前問問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好替你達成,沒想到你神通廣大,竟然連百應也死在你手上。”

    李伯辰心裡微微一動。隋不休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柔和,也沒什麼殺意。這人……到底想做什麼?

    他便道:“那麼現在呢?”

    “如果你是旁人,為了無量城的隋姓一脈,我該殺你。”隋不休頓了頓,“但救命之恩未報,再以惡報德,與禽獸何異。李兄,你走吧。”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因為隋不休真放了他走——其實他心裡對這位隋公子的印像一直都不壞。如今肯放自己一條生路,說他內心實則是個方正君子也可、說他是因為曾對六瀆帝君起過誓也可。

    他愣的是,隋不休最後竟稱自己為“李兄”,比之前救他命的時候還要客氣親近一點。

    這麼一愣神的功夫,隋不休又伸手拋來一樣東西,李伯辰下意識地接了。入手一看,正是之前在雪原上贈給自己的那枚白玉。

    “李兄足智多謀,想必以後用不著為生計發愁。這枚玉李兄收下,往後如果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可以來找我。”隋不休說了這話大袖一振,飛身上了屋頂,沒入黑暗中去了。

    縱使眼下李伯辰還有一百個疑惑,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他將白玉收進懷中,捏著那柄匕首跳上牆頭翻了出去,投身到後山原野之中。

    只是一邊在黑暗里疾奔一邊仍在想:這隋不休到底是什麼毛病?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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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網開一面





    隋不休走入廳中時,隋無咎正在飲茶。見他走進來便將茶盞擱下:“怎麼,你到底是忍不住去看那李伯辰了?吾兒,你這副好心腸,要是生在百姓家倒也罷了——”

    隋不休拱手施了一禮:“父親,百將軍與兩個羽衛,都被李伯辰與燕百橫殺死了。”

    隋無咎一愣:“嗯?”

    “燕百橫也身死當場,李伯辰逃了。除我之外,再沒人看到今夜發生的事。”

    隋無咎慢慢轉了身子,正臉來看隋不休。微微皺眉思索一會兒,道:“你看著李伯辰逃了?”

    “是。”

    隋無咎點點頭:“說說,為什麼不拿下他?”

    他語氣淡定從容,無半分火氣。可這偌大房間裡的符火燈卻莫名一暗,投在牆壁上的陰影便被猛地拉長,倒像是一群惡鬼突然挺直了身子。

    隋不休輕輕地深吸一口氣:“我到那院子裡的時候,百將軍已經死了。但我發現李伯辰所居的屋中擠滿了陰靈,約有數百個。我問了他,他承認是他做的。”

    “父親,此人是靈悟境,卻能不用術法、符咒役使陰靈。而且他姓李。”

    屋中燈光復明,牆上的深沉黑影在瞬間褪去。隋無咎沉默片刻,低聲道:“還有呢?”

    “百將軍今天查李伯辰身世背景的時候我也看過。現在記起李伯辰雖是隋人,他母親卻不是。他母親在他九歲時過世,據說生前是李國口音。”

    “坐。”隋無咎沉聲道。他又皺眉想了一會兒:“你是說,如今李國的那個臨西君,並非天選?”

    隋不休落了座,神色已輕鬆許多,對答就更加流暢:“我想過這個可能性,但覺得比較小。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此人是一個靈主。”

    “父親您也清楚,近些年那些太古秘靈活動得很頻繁,某些秘靈的靈主也頻頻現世。之前百將軍說李伯辰如今的性情與三年前迥異,猜測他可能是國都那位的眼線。可我和他打過兩次交道,倒覺得依他的性格,不像。”




    “我以為,他更可能是在三年前成了一個靈主,因而性情才變化了。倘若他是一個靈主,我想我們不該得罪他身後的那個太古秘靈。若他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李家的那個天選之人,價值就更大了。因此,我才擅作主張。”

    “……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若是真的,倒是個驚天的秘密。你還同他說了什麼?”

    “沒有談及太多,但他應該明白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此人很聰明,該懂得相對於我們的秘密,他的這個秘密更危險一些。為他自己的性命著想,絕不會對我們不利。”

    “另外,我贈了他那枚白玉,他對我的印象該不壞。”

    隋無咎抬手在桌上輕輕拍了拍,低嘆一聲:“好,吾兒,這事你做得好。”

    略沉默片刻,卻又笑了:“天下竟如此之小。”

    隋不休回到自己房中時已是凌晨四時,正趕上牆上的那口機鳴鐘繃緊機括,叮、叮、叮、叮地敲了四 。剛才他陪隋無咎處理殘局,安排一些人事,忙得身前身後都是汗,便自己點了燈、脫掉外衫。

    在國都生活的時候得小心謹慎、處處隱忍,因而他一直不喜歡支派僕役。這麼多年過來這種謹慎隱忍已成習慣,倒覺得事事親為也不錯。




    用毛巾擦了擦額頭頸上的汗,又用涼茶水送服了三顆固本培元的丹丸,他就坐到桌邊靜心調息以化藥力。但片刻之後,忽然低聲道:“倒也不全是因為仁心,也有些更長遠的考慮。你還不是很懂我們這邊的事,十幾年前……”

    他頓了頓,臉上綻開柔和的笑容:“好、好,是我說錯了。”

    又在桌邊這樣坐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明白,我會想個辦法的。”

    過了三四秒鐘的功夫,他又微笑起來:“我也是愛你的,曼曼。”

    ……

    李伯辰逃亡的經驗其實算得上是很豐富的。以往與妖獸的作戰並非次次取勝,被追得逃進山林求生的時候也不少。在那時他不是沒生出過做逃兵的念頭,但總被更加現實的原因約束。

    譬如說逃亡之後可能的追緝、無處安身的窘境。他雖然記得無量城之外的世界的模樣,但其實真正親眼見過的,也只有無量城而已。




    可今夜他惶然出逃,卻漸漸覺得整個人都活泛起來了——因不得已的緣故不得不告別從前的生活但也擺脫了束縛及生死危機,實在是很暢快的事情。

    與隋不休分別約兩個小時之後,他登上了環抱無量城的蓮花山山頂。站在高大肅穆的雪松之下往盆地中看,只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無量城此刻顯得很小,樓堡看起來就更小了。

    他看了一會兒,默默站定,向城中方向行了個軍禮。這該是自己最後一次做這個姿勢了吧。今夜有命逃出來,他決定往後太太平平地過日子,絕不再牽涉旁的什麼事了。

    想法找個地方落腳,找份謀生的活計。他懂得多又有武藝,想必很快就能攢下錢來。到時候或租或買間房子,再娶個溫柔賢淑的女人,過完這一輩子吧。

    剛在這世上醒來的時候他也曾有過“我輩豈是逢蒿人”的念頭,覺得自己該成就一番偉業。可在無量城中待了三年,意識到自己在這世上只不過是個小人物罷了,一樣會傷會死,哪有那麼容易出人頭地。

    在這世道,能做一個富家翁而壽終正寢,就已算是偉業了。

    他低嘆一口氣,轉了頭開始下山。

    到這時候他也已明白為什麼燕百橫能那樣輕易地殺死無翼人了。因為他手上這柄烏黑的匕首實在是件寶物,雖沒有削鐵如泥那麼誇張,卻能很容易地刺進石頭里。這刀太好,他捨不得丟。決定找到落腳地之後卸了刀柄再換上一個,該就沒人認得出了。

    懷裡還有一枚白玉。在雪原上時隋不休叫他拿這玉去換五十萬錢,但剛才給自己的時候又說可以作為信物、將來找他幫忙。

    李伯辰對他剛才的態度很疑惑——隋不休那種別有深意的笑就好像知道了自己身上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自己最大的秘密該是自己的來歷,這一點隋不休該看不出來吧。

    那麼是因為自己能役使陰靈?李伯辰自己都不清楚這種本領是因為什麼,如今想起來,隋不休似乎知道。可在剛才那種情形之下,哪有時間和機會再問。無論如何,今後還是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救了他的命都險些死了,再去找他幫忙,只怕是老壽星吃砒霜了。

    到天將亮的時候,李伯辰走到山腳下。一整夜都沒發現追兵,他略鬆了口氣,就在林中找到一間半傾塌的木屋歇腳。這也許是附近的獵戶所建,看樣子荒廢已久。屋子裡有一張破網,他就用這網網了幾隻鳥雀生火烤來吃了。

    又將身上軍卒的棉服之上有標識處都撕掉,如此乍一看倒也和尋常人差不多。

    然後他在小屋門口佈置了一個發聲的陷阱,和衣裹著那張破網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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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似夢非夢





    這一覺睡得併不安穩。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開始做夢。先夢到自己先前引到院中的那數百個陰靈一路跟著自己跑來山下了,其中甚至還有百應與燕百橫,且在他睡覺的時候就在這小屋的附近徘徊。幽綠色的一片,如同幽冥地府一般。

    他在夢裡覺得,這情景或許是真的。他從前役使陰靈而未將其喝退的時候,那些東西便通常都會跟著他七八天。而百應與燕百橫算是因自己而死,纏上自己幾天也很正常。不過這不打緊,之後也就各自慢慢散去了。

    但另一個夢則稍有些詭異。

    他夢見一個面孔模糊、穿大紅皮襖的人從小屋外走進來,先對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然後道:“這位真君,小神將遭大劫,請真君救我!”

    如此反复說了三次,身形散去。

    李伯辰忽然醒來,倒是在這寒冷的北地睡出了滿頭大汗。不知不覺天竟已經黑了,他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回想剛才的夢,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但當他不經意地看去門前的陷阱時,卻發現那陷阱不知什麼時候竟被觸動了。

    他的心一提,立即掀了身上的網、握著匕首走到門邊小心地往外看。今夜月亮很大,雪原被映得明晃晃,便發現了腳印。不是人的腳印,而是一排小獸的腳印——從遠處延伸到門口,似乎觸動了那個機關,又延伸到床邊轉了轉,與他踩下的腳印混在一處。

    他在軍中時偶爾與同伴進山狩獵打牙祭,因此能看出那腳印該是屬於一隻小狐。正要鬆一口氣,卻又皺起眉——

    只有小狐進來的腳印,卻沒有走出去的。

    再聯想到剛才的夢,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見了什麼山野精怪。橫在雪原上的當塗山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山,但當塗以南還有許許多多縱橫交錯的山脈,被稱作四橫山脈。

    這片山區廣闊,幾乎佔據隋國四分之一的國土,自然會有不少的山中靈神。那些靈神座下,也大多會有些山將之屬,且多是有靈智的獸類。




    也許自己夢中的那個紅衣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李伯辰知道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其實很危險,這些山野精怪喜怒無常,聽著是在求救,也許是想害人,最好的選擇是別招惹它們。

    於是他不再多想,只將屋中那張破網用匕首割了,搓成一條長長的麻繩纏在腰間走出木屋。因夢見那紅衣人之事,這一回他晝夜不停。餓了捉幾隻鳥雀野兔來吃,渴了就嚼幾口雪。

    他的目的地是這四橫山脈中的一個小鎮,名叫北口。北口鎮扼著一條入四橫、進當塗的要道,平時無量城中的補給就是通過此鎮中轉的,因而常年有一百多駐兵。如果隋不休反悔又派人來追殺自己,應該想不到自己會跑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

    他在北口弄些錢,弄身衣服,就可以投入隋國腹地,再難被找到了。

    到第三天傍晚時,李伯辰遠遠看到白山黑水之間的北口鎮了。從早上開始他便一邊走一邊用匕首在樹上削一些樹枝,再用腰間的麻繩勒住背在背上,到這時候已經背了重重的一大捆柴火了。

    他從鎮東邊走入街道,沒遇到什麼阻攔。這時節北口鎮裡還有不少皮貨商,這些人主要是為四橫山中的雪狍而來。雪狍的毛在春夏秋季是黃褐色,到冬季卻變得雪白且密實柔軟,在偏南些的富庶地區極受歡迎。




    雖因前些天的戰事影響鎮裡的皮貨商跑了大半,但因為前幾天也下了大雪,還有一些實在沒法兒走,只好心驚膽戰地留下來。到如今妖獸竟在攻破無量城之後退走了,這些人反倒因禍得福,既可以收購大量皮草,又可以因此壓價。

    於是鎮上如今也算熱鬧,街道被車軲轆與人碾得平整光亮,撒了草木灰都化不掉。才剛是傍晚,兩旁的酒樓便已酒肉飄香,富商豪客把盞暢飲,間或還有琵琶、木笛聲沖霄直上。

    聞了這味道李伯辰的肚子咕咕叫,身子也發軟。不僅是晝夜不停趕路的緣故,也有自己的修行境界的緣故。不修行的尋常人一日兩餐也就能哄住肚子了,可他即便是個靈悟境,體內元氣也在生生不息地遊走,比尋常人餓得更快。這些天一直沒吃什麼東西,已快油盡燈枯,得想法兒好生祭一祭這五臟廟才是。




    但懷裡那塊玉佩沒法兒出手——北口鎮不可能有人拿出這麼多現錢。即便拿得出,也不大可能是金鋌。要是五百個銀鋌或是五十萬個銅錢,他僱上幾輛大車也未必拉得走。

    於是他沿著路邊走邊往兩側打量。等走到一家名為“歸林居”的酒樓門前時,發現門前住馬樁都被拴滿了,就在門口多轉了幾圈。果然不久就有個伙計急慌慌地走出來,一看見就忙將他叫住:“哎,小哥,你這柴賣不賣?”

    李伯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靠邊站下:“賣的。”

    伙計就從階上走下,伸手摸了摸他背的柴火:“濕柴啊……算了,你今天趕上了。你這擔分量足,算你三十錢,行不行?”

    李伯辰知道一擔柴約莫是二十錢,但他這擔也的確是平常的兩倍,三十錢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輕出一口氣:“行。”

    “得,跟我來。”

    伙計引他從側門進了後院,叫他將柴放在伙房院中,給他數了三十錢。又對他說:“要是一會還去拾柴,就還送過來,照舊三十錢收。”

    李伯辰點點頭。但他賣柴只是為解一時之困,哪會真靠幹這個賺錢。他裝作緊腰帶的模樣,等伙計走了才邁步。但沒從後門出去,而是經伙房院子門進了酒樓大堂。




    大堂裡熱鬧非凡,酒香瀰漫。坐在這兒的大多是樓上那些富商們帶來的保鏢、伙計。幾十個人佔了好幾桌,笑鬧聲要把屋頂掀開。

    李伯辰略一打量,順手從酒櫃上取了一個還沒收的酒盞,又將臉邊碎發攏去腦後,大步走到一桌正熱鬧的酒席旁,挨著一個人擠了一邊凳子坐。

    那人正在據案大嚼,又喝了不少酒,只醉眼迷離地看他。李伯辰便毫不客氣地伸手取了酒壺給自己添酒,高舉酒盞道:“諸位,諸位,聽我說幾句!”

    桌邊十幾個人原本都吃喝吵鬧在興頭上,倒是下意識地看他。

    李伯辰便道:“去年走北口,我家掌櫃出了事,幸好貴號幫了忙。今天兄弟來敬諸位一杯,不干就是不給面子!”

    說罷他一仰頭,連喝了三碗去。

    桌上本沒一個人認得他,可瞧他這做派又不曉得是廳裡哪個商號的。見他劍眉星目相貌不凡,兼自己又醉醺醺的,哪還去想別的。一時間紛紛叫好,也全乾了。

    李伯辰就起身:“那兄弟就先——”

    他身邊那人一把將他拉住,醉眼迷離道:“這就要走?是不給老兄面子!我記著你去年就欠我幾杯! ”

    席上人轟然大喝,紛紛來拉他。李伯辰便就勢坐下,笑著招呼幾句又灌了幾碗酒,埋頭大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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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再生事端





    他來得晚,等吃了八分飽時桌上十幾個人已經醉倒了七八個。剩下那五六個也都臉泛紅光口吐酒氣,下一刻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李伯辰便將桌上幾個酒壺中的殘酒都瀝到一個壺裡,往懷中一揣就出了門。

    並無人攔他——結賬的是樓上的掌櫃豪商,而不是底下這些伙計。

    出了酒樓被街上北風一刮,酒意便醒了三四分。他揣著那三十錢沿街找到一家腳店,豪擲二十錢,住了一個單人間。房中狹小,只能容納一張床、一個凳子,但到底比在雪原上舒服多了。

    他躺在床上長出一口氣,將懷中酒壺取出來小口小口地喝。

    在酒樓裡倒不全是為了蹭吃喝。聽席上那些人胡吹海侃一番,大致清楚北口鎮眼下的情況了。如今留在鎮中的商號還有十幾個,差不多都缺人手。一是因為今年收到的皮貨是往年兩三倍之多,二是因為前些天很多伙計幫工畏懼妖獸在無量城的攻勢,先跑了。其實兩者是一碼事。

    他聽說有一支較小些的將會往清州去,算上掌櫃伙計,眼下不過六七人。這支商隊成了他的目標。

    不能把希望寄託在隋不休永遠守信這上面。何況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位貴公子為何態度緩和。

    所以清州是比較好的選擇。清州在隋國東部,與李國接壤。十幾年前李國被天子國率四諸侯國伐滅,至今仍由五國共同治理。

    這些年與魔國戰事變得更加頻繁,天子及四國征發的兵役便越來越多。可李國舊地形勢剛剛得以穩定,為免民變,五國官員便使了懷柔手段,倒是叫那裡的人逃過了這些苦役。




    他可以到清州細柳城去。細柳城也算繁華,好藏身、好謀生路。出細柳城再過二三十里便進入李國境內,如果隋無咎或隋不休事後反悔又派人來捉拿自己,也可以就近逃往李國舊地。眼下那裡魚龍混雜,如一潭渾水一般,他一頭扎進去便可保無虞。

    到明天,可以想法子混進那商隊裡。

    想通這一節,就把壺中的酒都喝了。又出門去了一趟茅房,回到屋中裹緊發黑的被褥靠牆睡了。

    未睡時勞碌,睡著了也不安歇。不知道過了多久,李伯辰在夢中醒來——他先前騙酒喝本就是為了這事。

    結果一“睜眼”,就嚇了一大跳——燕百橫與百應兩個血淋淋的人就站在他床邊直勾勾地盯著他。雖說陰靈的形體已近半透明,但仍可看到臉上的神情。燕百橫似有不甘,而百應看著有些憤怒。

    兩人間接直接都死於他手,跟著他纏著他是情理中事。除去這兩個陰魂之外,屋子裡也還擠滿了層層疊疊的、那些無量城中軍士的陰靈。但幾天過去,數量已少了很多,眼下看,大概只剩下百來個了,其他那些該是在路上都慢慢散去了吧。

    倒是可以喝退它們,但一個一個這麼幹總是勞心勞神且李伯辰早習慣了這種事,便不再理會。

    他穿牆而出,先在腳店中巡遊一番,並未發現異常。這時那百多個陰靈便也跟著他走,倒彷彿他帶一支陰兵出行一般。

    而後走到街上去。他睡著該是沒多久,街上這時候還算熱鬧,酒樓裡也都亮著燈,便先查附近那些陰暗容易藏人的角落,再往鎮南邊去。南邊有一個駐兵所,守衛北口的百多軍士就待在那裡。

    但駐兵所也無甚異常,看著並沒有接到指示、要在鎮上索拿他的意思。

    隋不休的確是守信了吧,李伯辰想。便打算再回到腳店中去,晚上好睡個安穩覺。

    可剛走到腳店門口,忽然發現街道一頭亮起一團紅光。未等他做出反應,前幾天在夢中所見那個穿大紅皮襖的人形便現身在他面前。

    前幾日這人面孔模模糊糊,倒這時候略清晰了一些,彷彿在臉上罩了一層薄紗。此人看著竟是個女子,眉眼彷彿是淡墨在微濕的紙上氤開的。先向李伯辰行一禮,而後便道:“這位道兄,小神將遭大劫,請道兄救我,必有厚報!”




    李伯辰仍不想理他。山野精怪在夢中害人的傳聞在中陸人盡皆知,他雖然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但清楚只要不去理會,應該沒什麼大礙。

    但剛要走進腳店,忽然意識到這人形第一次時是誠惶誠恐地喊他“真君”,到了今夜,稱呼改成“道兄”了。

    他如今處境敏感,事事都要多加小心。於是就在心裡多琢磨了一會兒——修行人對修為境界極高的,的確可以僭稱“真君”。這僅是客套話,想必幽冥中那些真正掌握的氣運的真君們並不會因此見怪。

    但這一次,卻又稱呼自己為“道兄”,顯然比“真君”這種稱呼低了好多個級別。

    是因為……第一次在夢中見自己的時候,瞧見自己身邊還有數百陰靈,而如今只有百多個了麼?

    這紅衣人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細細一想,如果她真是要害人的精怪,為何不去挑些普通人,倒是盯著自己這個看起來就很詭異、身邊纏著許多陰靈的?

    上一次紅衣人只說了一句話便從夢中消失,但這一次竟待得久了些。見李伯辰的腳步略頓了頓,這紅衣人又道:“若道兄見死不救,小神到了幽冥,必上告真君、元君、帝君,言道兄妄引陰靈之事! ”

    聽她說了這句話,李伯辰心中才猛地一跳。

    這東西……難道真是個山君之屬!?

    中陸土地廣闊山脈河流眾多,據說幽冥中主宰氣運生死的帝君、元君、真君便冊封一些在世靈神掌控地上的山河運勢,百姓常稱它們為山神、河神、土地神。

    山神又稱山君,除去掌管一地運勢之後,據說還兼著收攏遊蕩陰靈、以待幽冥陰差索引之職。這紅衣人說了這句話,倒叫李伯辰不得不在意了。

    他從前從未和這些東西打過交道,一時間倒不曉得該如何回她。

    倒是那紅衣人似乎覺得自己的話叫李伯辰心生忌憚,又行禮開口,語氣稍有緩和:“小神只想向道兄藉這百餘陰兵一用。道兄在生界,修行必要財耗,小神知道此去十里外有一地名為黃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那老槐樹下三尺埋有一壇財寶,道兄可盡取之!”
mk2258 發表於 2019-9-29 08:16
第十九章搭車





    李伯辰站在腳店門口,一時間進退兩難。

    顯然這山君——如果真的是的話——並未看破自己到底幾斤幾兩。該是瞧見自己帶著一群陰靈走來走去,覺得該是個修為不俗的高人。

    他不知道這東西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但看它竟然懂得揣度人心察言觀色,該是很不好惹的。

    它現在只向自己借身後這些“陰兵”,又以財物誘惑……

    李伯辰在心裡嘆了口氣,盡量簡短地答:“既然求我兩次,便是有緣。你拿去吧。”

    要是他還沒睡著,此時必然心中狂跳,不清楚自己這種高人做派的對答是否恰當。但那紅衣人立即再行一禮,語氣中已有些喜意:“那明日請道兄帶座下陰兵再往南行五里,至無經山口助我!”

    她說了這話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身形忽然一晃,陡然淡去了。

    李伯辰趕緊進了腳店穿回屋中往自己身上一躺,醒了過來。

    到這時候,果然覺得自己心頭狂跳如雷。從前在無量城中他就听人說起中陸的種種奇聞異事,但大多都只當做傳聞。雖然清楚世上有修法、自己也算半個修士,但在那種一城之地見得少體驗得少,很難真的在意。

    他自然也聽說過修行一途有一種禁忌——人死之後的陰靈雖沒什麼用,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和那些陰靈打交道。因為陰靈該被幽冥陰差使者索去下界的,打這些陰靈的主意無異於招惹幽冥中的靈神,一旦運氣不好,容易出大事。




    但他總覺得世上陰靈這樣多,人死之後很多時候陰靈也不是被立即索拿而要在這生界停留幾天,自己略動些手腳,該是無礙的。

    到今天似乎真的運氣不好,招惹到些什麼了。

    他頭一次與這世上傳說中的在世靈神打交道,此刻才真切地意識到,在平時耳聞眼見的生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中,的確有許多詭異莫測的存在!

    那東西提到明天到五里之外的無經山山口“助她”……李伯辰略一想,覺得自己可以肯定那東西該的確是個山神了。

    翻過無量城所倚靠的蓮花山之後,北起蓮花山下雪原、南至風嘯峽這片方圓幾十里區域中的最高峰的確叫做無經山。

    是因為自己離無經山越來越近,那山神的面貌才越來越清晰、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麼?

    他並不想被捲進這種事情裡——如果一個山神都要向過路的什麼高人求助,誰知道那事有多詭異凶險?但要從北口鎮出四橫山脈,無經山的確是必經之路的。

    李伯辰低嘆口氣,想明天真經過那裡的時候,自己絕不睡著。身後跟著的那些陰靈,那山神要拿就自己拿吧。等他走出了無經山一帶,該也就纏不著自己了吧。




    但在無量城時他曾對那些陰靈說那時候幫了他,日後一定好好祭拜。這一回這些城中軍士的陰靈要真被那個山神收去了,也不知會落得怎樣的下場。雖說人死成陰靈已是僅有零碎記憶和本能的無知無覺狀態,可李伯辰仍舊忍不住心中失落。

    他自覺有著與眾不同的身份,在這亂世當中卻沒能力保護任何人。到了生死關頭只能循著一個“忍”字和一個“狠”字,最終也只能勉強獨善其身而已。

    或許已經熬了幾天且喝了酒,他心中失落一會兒,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等他被隔壁男人咳嗽、吐痰聲吵醒時,發現天已大亮。他立即起了身,洗漱之後在店里花三錢要了一份醃筍潑肉麵填飽肚子,便揣著匕首出了門。

    昨晚在酒席上聽說的那支往清州去的小商隊住在鎮東福緣號,李伯辰走到客棧院子門口時發現那支商隊的人似乎也剛起身。




    四個穿翻面皮襖的年輕伙計正在套車,皮毛油亮的矮馬在寒冷清晨從鼻孔裡噴出白霧。一個個頭稍矮些的正在客棧店門前與店伙計說些什麼,看樣子像這商隊的東家。還有個戴水晶眼鏡的老頭子將手籠在袖口,指揮那些伙計搬運皮貨。

    共有三輛大車,一輛廂車。可能因為收的皮貨太多,廂車也被空出來運貨了。

    他在院門口打量一會兒,走到老頭身邊行了個禮:“這位老掌櫃。”

    老者轉臉看他,也還一禮:“啊,您是?”

    “聽說貴號要往清州去,想搭個夥。”李伯辰客客氣氣地說,“在下遇到點難事,盤纏盡失,但還有把力氣。路上趕車卸貨,都做得來,給點吃喝就行。”

    老者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略沉吟一會兒。今年他們收的貨多,的確缺人手。但走北口的路上並不甚太平,眼前這個年輕人突然冒出來,他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看李伯辰相貌堂堂,談吐也不似尋常販夫走卒那般痞氣,心裡的印象倒不錯。他又想了想,轉臉揚聲道:“東家!”

    不遠處與伙計說話的矮個子轉過臉。李伯辰看到這人的模樣,倒是微微吃了一驚。被皮襖包裹得嚴嚴實實、又戴了一頂熊毛帽的這位東家,看著竟是個年約二十五六的女人。

    這女人走過來,目光先在李伯辰身上一掃,又看老者。老者便道:“這位小哥想搭個夥,還請東家拿主意吧。”

    他說了這話便向女人行了一禮,轉身慢慢走開了。也不知這老人是什麼身份,對這位女東家的態度倒稍有些倨傲。

    但女人不以為意,將李伯辰打量一番,臉上浮現出笑意:“怎麼,小哥也是清州人?”

    李伯辰在無量城待了三年,除了偶爾遠遠見到徹北公隋無咎身邊那些侍女之外,幾乎沒再見過女人。而聽女人說話,此時也算是頭一次。這女人的聲音並不屬於十分悅耳那種,甚至略有些喑啞。但李伯辰聽了,卻覺得很是順耳妥帖。

    真是太久沒見過女人了吧。他在心中自嘲一句,便正色道:“是。”

    女子伸手捋去臉邊一縷黑髮:“聽口音倒不像清州的。您怎麼稱呼?”

    李伯辰道:“在下李松。您是好耳力,我小時候其實在相州長大,前些年才去清州投奔親戚,在細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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