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財富神話 第八章 郢陳受辱
這里北靠青山,南面是一展平陽,不遠處一條小河彎曲回環,迤邐向東邊延伸,按風水理論來說,這是一塊藏風聚氣的風水寶地。雖是初冬之時,瑰麗的初陽之下,展眼一望,依然風景如畫。
眼淚早已流干。路岩和舒元琦在坑的四壁砌上一層岩石,又鋪上厚厚一層樹葉。然後,他們將螢作的尸體小心翼翼地放進坑里。螢兒失血的臉容是如此蒼白,但是她的神態卻是如此安祥,就好象是剛剛睡著一樣。
干枯的眼里又涌起淚泉。路岩和舒元琦各自從身上脫下一件衣服,蓋在螢兒身上,然後雙手捧土,小心地灑在上面,直至將坑填平,再在上面砌上一層岩石,做成一個簡單的石墳。
舒元琦和路岩泣不成聲地跪在墳前。
舒元琦一把擦去淚,沉聲道︰“妹妹,對不起,哥哥曾承諾要保護你,可是卻沒能實現諾言,哥哥心里內疚!終有一日,我們一定砍下公子洧的臭頭,為妹妹你報仇!”
路岩聲音嘶啞地說︰“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從今天起,老子也要學範雎,來他個‘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們的名字就分別改成鮑秦和朱洧吧,‘鮑秦’就是‘報秦’,就是要報復秦國的流屠岸流等奸人,以及為螢兒一家報仇,‘朱洧’就是‘誅洧’,就是要殺了公子洧!”
舒元琦點頭道︰“公子洧這顆腦袋我砍定了,我就叫朱洧吧!”
太陽爬上東邊的林梢時,路岩和舒元琦依依不舍地揮淚離開螢兒的墳瑩,往東方而去。昨夜的一戰,舒元琦雖然戰績輝煌,殺傷了公子洧方面五十多人,但是他們也損失慘重,連賣犀牛所得的黃金也蕩然無存了,眼下兩人又回到了剛到秦國時身無分文的境地。但是螢兒的死,使他們的心志變得更加堅定,不管前途有多艱險,他們都將義無返顧地奮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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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溝北起于今河南省滎陽之北,東經中牟北部,過開封後折而向南,最終與淮河交通。它是中國古代最早的溝通黃河與淮河的人工運河,開始興建于魏惠王十年(公元前361年)。鴻溝自建成之後,歷經秦、漢、魏晉、南北朝、隋,直至大運河開鑿成功之前,一直是黃淮間主要的水運交通線路。
在鴻溝南入潁水的交會之處,矗立著一座巍峨的大城——陳。
當初周武王滅商之後,大行封邦建國,首批分封的是八個公爵級諸侯國︰齊、魯、燕、曹、陳、杞、虢、虞,其中陳的受封者是中國上古的著名賢君舜之後裔媯滿,這陳城就是陳國的國都。然而,到了弱肉強食“無義戰”的春秋時代,舜帝的碌碌苗裔們卻沒能守住他們的家當,公元前479年,它終于被其虎視眈眈的南方鄰國楚國所吞滅。又過了兩百多年,楚國也在激烈的生存競爭中日益呈現出江河日下的疲老之態,連苦心經營了四百年的都城郢也被西方的強鄰秦國攻佔了,楚國人于是把陳作為都城,並意淫地稱之為“郢陳”。
地處黃淮間水運交通網之沖要,郢陳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早在它成為楚國都城之前,它就已經是與魏都大梁、韓都鄭和周天子所在之洛邑這三個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的天下最著名的繁華商旅都會,每天來往或路經于此的中原各國乃至戎狄濮越的商賈販夫多如過江之鯽。白晝大市,夜來海市,財貨山積,物資潮涌,吞金吐玉,出鐵進鹽。這里更是手工百業的淵藪之地,各種作坊蜂聚雲屯,各類工匠紛至沓來,尋生覓計。而楚國對人口的管制也相當寬松,不論逃亡奴隸,失地農民,抑或殺人越貨的罪犯,進得城來,只要有人雇佣容留,便無人過問你的來龍去脈。
連續多日風餐露宿地趕路之後,路岩和舒元琦終于來到了郢陳。繁華的郢陳,一方面商肆駢列,車馬輻湊,錦衣滿街,另一方面又到處可見蓬首垢臉、面有菜色的饑民。這兩個風塵僕僕的漢子,都面帶悲色,他們還未從失去螢兒的巨大悲痛中恢復過來。這是個老陰天,刮著凜冽的西北風,氣溫比前兩天驟降了許多,大街上卻依然是人流熙熙。兩人饑腸轆轆又茫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都感到深秋的寒意濃重。
“得想一個什麼辦法祭奠一下我們的五髒廟才好,唉,可是現在一文不名。”舒元琦左右掃視著大街兩旁鱗次櫛比的酒肆店鋪說。
“我們也許可以賣掉一把劍,你看,那些士大夫模樣的人,都有佩劍的習慣,再說這是個亂世,刀劍之類的兵器當然是很有市場的,我們身上的劍都是貨真價實的韓國鐵劍,比青銅劍要值錢得多。”路岩說。
那天與公子洧等人血戰之後,舒元琦從死傷軍士身上只取走兩把劍、兩副弩和兩筒箭,他和路岩一人一份。
“要賣就賣我的劍,我只要有瑞士軍刀就行,劍對我來說可有可無。”
舒元琦說著就解下腰間的劍,當街大聲叫賣起來。
不一會就有好幾個男子圍了上來,但他們看過貨色之後,就都搖頭走開了,並不是劍不好,而是這些人根本缺乏買劍的意願,純是來看個熱鬧,更何況他們見舒元琦叫賣的是鐵劍,想來那價錢一定很貴,連問價的興趣也沒有。
叫賣了小半個時辰,最後總算有一位三十來歲商人模樣的人顯露出些許購買的意願,一番討價還價之後,那人付了一百枚無文銅貝,哈哈笑著拿起那把劍走了。
“走,好好吃喝一頓去!”錢一到手,舒元琦就神氣起來,“唉,這樣的大冷天,能吃上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最好。”
路岩和舒元琦都是以米食為主的江南人,他們都不太喜愛面食,所以來到這戰國時代之後,他們一直沒有想起要吃一頓面,然而此刻,舒元琦的話忽然勾起了路岩對面食的饞念,他說︰“說實話我也想吃面條想得要命,自從來到這戰國時代後,我們還從未吃過一次面條,每天不是肉就是粟米飯、菜羹,單調得我都快得厭食癥了。”
然而,兩人跑遍了整條大街,居然沒有見到一家專賣面食的面館。
由于連日來兩人一直生活在野外,又兼那夜在山林中與公子洧他們血戰,兩人身上的麻布衣都已被荊棘掛破了很多處,又沾上了不少泥污血跡,再加上一身風塵之色,兩人雖然都是身材高大氣宇不凡之輩,但身上裝束卻與流民乞丐毫無二致,勢利的店家們一見就知道他們身上沒錢,對他們都是愛理不理,白眼相加。有一家飯店的伙計甚至象打發乞丐似的努努嘴說︰“往前去二十步的鴻賓樓,那里有你們要的東西!”
兩人道了一聲謝,剛步出那家店,就听店里兩位伙計抑制不住地狂笑起來。
兩人來到鴻賓樓氣派的大門前才明白剛才那兩個伙計為什麼發笑,因為這是一家豪華大酒樓,梁柱均是雕花彩漆,地面鋪著光可鑒人的朱漆木地板,四壁都張掛著織有美麗圖案的帷帳,趾高氣揚地踱進這家豪華酒樓的,都是些遍身羅綺富態可掬的人,那伙計顯然是本著嘲弄和惡作劇的用意才指點他們到這里來的。
但是既然身上有錢也就不用怕,兩人不理會別人的白眼,昂然步入店堂。
兩名正在笑臉迎客的伙計立即向兩人迎了上來,不是來歡迎,而是來攔截他們。
“哎哎哎,兩位,兩位有何貴干?”兩伙計張開兩手攔住了路舒兩人,連“客官”兩個字都不屑說喊出,正所謂店大欺客!
舒元琦頓時怒從心頭起,一瞪眼喝道︰“進酒樓還能干什麼?你說呢!”
兩位伙計被他凌厲的目光一掃,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其中一位伙計眨了下眼,干咳一聲,很勉強地一躬身,問︰“那兩位……客官要用些什麼?”
“有湯餅嗎?給我們一人來一大碗!”舒元琦鐵板著臉,口氣很沖地問。
古人將面食總稱為“餅”,用火炕出來的燒餅稱為“爐餅”,用水煮出來的面條稱為“湯餅”或“煮餅”,用蒸法制出的饅頭包子之類則稱“蒸餅”或“籠餅”, 子麻花之類,稱為“環餅”。一路過來,都是路岩出面向店家詢問的,他總是問店家有沒有湯餅,並向舒元琦作過解釋,所以舒元琦也學會了。
“喂!你們兩個該死的賤奴才,怎麼把討飯的也放進來了?”兩伙計未及作答,一聲嬌吒從左邊的樓梯口傳來,隨之,一個滿身上等彩緞衣裙的女子娉娉婷婷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兩伙計慌忙垂手恭立,其中之一道︰“小的們想攔時,他們已闖進來了,他們不是討飯的,是來吃湯餅的。”
“湯餅?”那女子愕然掃視路岩和舒元琦,“你們要吃湯餅?”
這女子約十八九歲的年紀,雪膚櫻唇,體態婀娜,臉若雨中海棠,嬌艷欲滴,星目流離,嫣然善睞,真可謂艷光四射,但卻從骨子里透出一股高傲冷漠之氣。
她一走下樓梯,大堂中的三個男客立刻爭先恐後地對她綻放出討好的笑容,紅好小姐長,紅好小姐短地圍上來大獻殷勤。路舒兩人這才知道這女子名叫紅好。
紅好顯然對男人的殷勤見多不怪,敷衍性地報以微笑頜首,目光卻始終不離路舒兩人,她高揚著下巴,用打量一堆爛臭魚的眼神看得路舒兩人渾身不舒服。
“你們倆從哪兒來?是干什麼的?怎麼身上帶著那麼多兵器?”紅好連珠炮似地發問。
舒元琦心中有氣,怒道︰“問這麼多廢話干嗎?你只要知道我們是花錢來吃湯餅的就行了!”
“吃湯餅,你們有錢嗎?我看你們不象善類,想吃霸王餐你們可找錯了地方,這里可是堂堂楚國的國都!”那女子覷視著舒元琦,冷若冰霜地說。
路舒兩人惱火得正想拔腿就走,但若走了,就等于承認是來吃霸王餐的,所以明明心里已極不情願在這里消費,卻又不得不在此消費。
“這不是錢嗎!”舒元琦掏出一大把無文銅貝,氣呼呼地說。
“就這個呀?”紅好做了個不屑之極的表情,本來很好看的鼻子上因此起了一道道細密的皺紋,“你們有幾個銅貝?”
“一百個,吃兩碗湯餅總夠了吧!”舒元琦底氣很足地說。
舒元琦話音剛落,那女子和伙計客人們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那女子直笑得彎腰捧腹蹲了下去,立即就有兩個富家子弟模樣的客人笑著上前討好地扶她。
路舒兩人正莫名其妙時,一位中年富商模樣的人笑著從樓梯上走下來,說︰“在我們齊國就從來不會鬧這種笑話,楚國真是什麼樣的怪人都有,笑死人了,一百個銅貝就想到這里來吃湯餅!”
他說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兩位真的那麼想吃湯餅麼?這樣吧,在下就破費六枚齊大刀,買一碗給你們煞煞饞,唉,湯餅確實是好東西,那美味真是……嘿!”
眾人再次嘩然大笑。
路舒兩人的臉頓時紅得象噴上了血,熱得如同火炭,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好鑽進去,同時心里又忿火中騰,舒元琦真恨不得一拳將那齊國富商打倒在地。
路岩怒瞪雙目,暴喝道︰“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爺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在我們那里,湯餅是最平常低廉的食品,你們以為你們有多了不起嗎?”
所有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硬生生將笑剎住。
就在人人都呆瞪著路舒兩人時,兩人轉身就揚長走出店外。
沿大街走出了好幾步之後,才听到鴻賓樓里爆出的放肆笑聲,那美貌女子紅好的笑聲最為突出,清脆得象銀鈴,如果不是在嘲笑他們,這笑聲倒是頗有魅力的。
事實上,路舒兩人對銅貝的價值都不了解。這時的錢幣,以齊國的大刀幣最重,每枚重四十至六十五克,因而也最為值錢,一枚齊大刀可抵燕國刀幣(每枚重二十克左右)三十枚,可抵無文銅貝四十枚,抵海貝兩百枚。一百枚無文銅貝,只相當于兩枚半齊大刀。
兩人拐向一條比大街稍顯冷清的橫街,欲尋找一家與他們目下的經濟實力比較相稱的小飯館。
兩人默默前行了一段路後,舒元琦忽然失笑道︰“媽的!我還以為一百枚銅貝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呢,以為吃兩碗面條無論如何總是綽綽有余的,哪知道……嘿嘿嘿……”
“我知道這時的面條很貴,但也沒有想到會貴成這樣,也許因為那是豪華酒樓,檔次高,所以尤其貴。”路岩苦笑道。
“唉,面食為什麼會這麼貴呢?”舒元琦難以置信地轉過臉看著路岩。
“因為少嘛,物以稀為貴。”路岩面無表情地說。
舒元琦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那會兒我們在大梁城里逛了那麼多天,確實沒見到有哪家小飯館賣面條的!為什麼面條這麼少?”
路岩道︰“首先是因為小麥的種植技術落後,產量較低,因此人們都不大願意種。”
舒元琦道︰“難怪我們從秦國到魏國再到韓國,一路走到這兒,田里種的莊稼主要是粟,麥子確實很少,我們當郡守郡尉的那個上郡,麥子的播種面積也遠遠少于粟。”
路岩道︰“另一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面粉加工技術太原始,現在人們還是普遍使用一塊平板形的石磨盤和一根棍棒形的石磨棒來研磨麥子,特別費力,且效率奇低,因而,很多人即使種出了麥,也因為沒有足夠的勞動力將它加工成面粉,而只能將麥子如同米粟那樣加水煮成麥飯吃。可是麥不同于稻米和粟,用它煮出的飯口感極差,粗糲得令人難以下咽,說它比豬食還難吃也不為過,只要不是糧食太短缺,一般人是不願意吃它的。曾有宋人的筆記記載,北宋時有一位南方官員被調到東京汴梁當京官,宋朝時汴京那一帶已開始大量種植麥子,價格較低,而稻米則都是從南方運去的,價格較貴,這官員的官階較低,俸祿也較少,吃不起稻米,東京城中的面食種類雖然繁多,價格也都比麥飯貴得多,他也吃不起,只能吃麥飯,這官員在南方吃慣了香柔可口的稻米飯,哪吃得下麥飯,絕望之下居然上吊自殺了。由此可見麥飯有多難吃!”
舒元琦納罕道︰“我們農村上在七十年代以前常使用的那種石磨盤在這戰國時代難道沒有?可是我听村上的老人們說,石磨是魯班發明的,魯班不是春秋戰國時代的人嗎?”
“那只是民間傳說而已,”路岩不以為然地哂道,“中國人的習慣,總要把某種東西的發明之功歸于某個大名人,諸如說蒙恬發明毛筆、唐伯虎發明畫軸、姜太公發明漁具之類,大我為無稽之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