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秦國夢 第三十一章 名相範雎
範雎的為人信條是,“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對于一度幾乎致他于死地的魏國相國魏齊,範雎自然不能輕易放過。他當上丞相不久,各國都派使者到秦國來祝賀,魏國派來的使者居然就是範雎的舊主人須賈!須賈之所以敢到秦國來,是因為他只知道秦國丞相名叫張祿,而不知張祿就是範雎。
範雎于是裝扮成乞丐,來到須賈下榻的賓館求見須賈。須賈沒想到範雎還活著,大吃一驚,又見他一副落魄窮苦的樣子,惻隱之心頓生,就留他吃了一頓飯,還贈了一件綈絲織的袍子給他。
第二天,須賈和其他各國使者一起來到丞相府,接受秦國丞相的接見。須賈這才發現,張祿原來就是範雎,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範雎當著六國使者的面,將須賈痛斥羞辱了一番,然後說︰“看在你贈我一件綈袍的面上,我今天饒你一死!你回到魏國後,叫魏王立即把魏齊的腦袋送來給我,不然,我秦國大軍馬上踏平大梁!”
須賈回到魏國後說了出使秦國的情況,魏齊嚇得連夜逃往其他國家,其他國家不敢接受他,他只好自殺。
然而,也正是這種恩怨分明、快意恩仇的作風斷送了範雎本人的前途。鄭安平對他有救命之恩,王稽將他帶進了秦國,他對這兩人都感恩戴德。長平之戰結束後,當秦國再次出兵攻打趙國邯鄲時,範雎就舉薦鄭安平為為將,想讓他建立軍功,將來好封侯拜相;他舉薦王稽當了河東郡的郡守。然而,鄭安平打了敗仗,投降了趙國;王稽則被人指責私下與其他諸侯國來往,被捕下獄。
範雎對此十分內疚慚愧,同時也失去了秦昭王的信任,他只得辭去丞相職務,回封地養病,就在王稽因“通諸侯”之罪,被處死刑後不久,他也病故了。
路岩知道,現在的範雎應該還不到五十歲,可是當他第一眼看到範雎時,不禁大吃一驚。眼前的範雎像個七十多歲的病衰老翁,眼神憂郁,一張圓臉上刻滿皺紋,只是白多黑少的須發,顯示出他的實際年齡還不很大,這都說明他年輕時飽經憂患和苦難。路舒兩人立即發現,範雎看起來特別顯老的原因,是因為他沒有牙齒,因而嘴唇皺癟。路舒兩人都知道,他的滿口牙齒都是在魏齊對他嚴刑迫供時被打落的。
多年來,這位歷史名人和秦昭王一起,將秦國打理得有聲有色,國勢蒸蒸日上,為秦始皇統一六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本人也因出色的政績而深得秦昭王的倚重和信任,權勢如日中天。可是,他此刻的神情為何如此落寞?
路舒兩人和範雎互相見過禮後,面對面盤腿坐在席子上。
範雎說︰“武安君對二位非常褒揚,武安君看人是不會錯的,大王對二位的見識也很賞識,不知二位對大秦之政有何建言?”
提起武安君,範雎的眼中不經意地閃爍出歉疚之意,路岩終于明白範雎為何神情郁郁了,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做了虧心之事,必定會深深自責。範雎現在一定對阻止白起攻趙的事後悔莫及。事實上,秦昭王也早就對當初沒有乘熱打鐵一鼓足氣拿下邯鄲而後悔不已,否則也不會在白起大軍回來休整後沒多久就派王陵率軍去攻打邯鄲。所以這件事非但使白起與範雎結怨,也使秦昭王對範雎不無埋怨,而朝中權貴們也會因此而對範雎頗多微詞。
路岩道︰“長平一戰,消滅了趙軍四十余萬主力,當時趙國舉國震恐,一時邯鄲幾無足夠的守城之兵,糧草、兵員更是奇缺,當時若照武安君的主張,趁熱打鐵拿下邯鄲,可謂事半功倍。在下竊以為,相國和大王阻止武安君進兵,實是失策。”
如果範雎是個心胸狹窄的小人,路岩這番話已把他得罪得很深了,但路岩卻不怕,得罪了他,大不了不能做官,而他對做官並無太多興趣,再說他也認定範雎不是小人。
果然,範雎的額頭沁出了汗珠,滿臉愧悔之色,點頭道︰“足下所言極是,此事實在是我最大的失策!”
路舒兩人見他心胸如此開闊,敬意油然而生,再說他二人本來就不希望去攻打邯鄲。
路岩道︰“既已錯過了戰機,又派王陵攻打趙國,更是失策,因為趙國已從長平的大敗中緩過了氣,邯鄲的防守也得到了有效的加強,而我大秦的軍隊在長平之戰中,也傷亡過半,元氣未復。更主要的,武安君的大軍從長平退軍前,趙國與我國簽訂了和約,答應割地給我們秦國。而我們單方面撕毀和約,既使我們失信于天下,也使趙國拒不交割本已答應割給我們的城池,使我大秦欲罷不能。”
範雎深表贊同,點頭道︰“在下也不想攻趙,可是大王決意要攻,在這件事上,我實在不便勸阻他,唉,如何是好?”
路岩道︰“攻趙之事,如今已騎虎難下,為相國計,千萬不要向大王推薦鄭安平為將,去代替王陵。”
“足下怎知我派鄭安平去代替王陵?”範雎大驚道。
路岩當然不能說是從史書上看到的,只能搪塞說是猜想的。
範雎雙眉緊鎖,沉默良久後,問道︰“派鄭安平為將,有什麼不對嗎?”
舒元琦問︰“鄭安平帶過兵沒有?”
“沒有。”範雎搖頭道,“不過,他在魏國時,當過好幾年校尉。”
舒元琦接著問︰“相國認為眼下的邯鄲之役是一場容易打的仗嗎?”
範雎想了想道︰“在听到路先生上面那番話之前,我確實認為趙軍主力在長平被全殲,趙國一蹶不振,我軍則挾大勝之威,這仗不會太難打,如今听了路先生的話,在下細一思量,覺得這仗似未可言易。”
“豈止未可言易,而是必敗無疑!”舒元琦說著,將白起拒絕秦昭王時說的那番話說了出來,然後道,“武信君不肯領兵出征,並非意氣用事,而是他認為確實不應該在現在攻打邯鄲!”
範雎的額頭沁出了冷汗,半晌道︰“那怎辦?鄭安平已經去邯鄲了,五天前走的,此事是軍事機密,只有我和大王知道。唉,鄭安平若失敗了,我非但無顏面對大王和朝中同僚,也對不起鄭安平。”
“相國怎麼會想到起用鄭安平為將的呢?”舒元琦問。
“是鄭安平再三托求我的,在秦國,沒有軍功,終是不能封侯拜相,他急于立功,我也覺得這是個立功的機會,所以……唉!”
路岩道︰“此事已無法彌補了,還有另一件事,相國再也不能出差錯,只要這件事不出差錯,相國尚可繼續立足于大秦的朝中。”
“什麼事?”範雎急切地問。
“相國是否已舉薦王稽當了河東郡守?”
“是的,這也有問題嗎?”
“請相國叮囑王稽,千萬勿與各諸侯國的人有任何來往。”
“怎麼?他上任不到兩個月,難道已有不妥當的言行了?”
“有無不妥當言行,在下不得而知,只是請相國叫他當心,跟諸侯各國的貴族們斷絕一切交往,否則若被你的政敵抓住把柄,誣他交通諸侯,那可是死罪,既害了他自己,也連累了相國。”
範雎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低頭思忖良久,才感激地對路岩說︰“非常感謝先生的指教,我一定會照先生說的辦。”
接著,範雎就把話題扯到了處理政治事務和治理百姓等方面,在這些方面,歷史上有太多的人說過太多的高論妙言,路舒二人信手拈來用以回答範雎的提問,範雎听了相當滿意。
長達大半天的會見結束時,範雎說︰“對你二人的考察已經結束,我認為你二人都是宰相之才,目前先當個顯大夫,積累點從政經驗,將來可以擔當大任。不過,目前只有上郡郡守之位空缺,你二人中只能一人當郡守,另一人只好暫時屈居郡尉,不過,郡尉秩比二千石,地位與郡守一樣,而且職務不如郡守繁重,只是管理全郡的軍事和治安事務。隴西郡現在缺一名郡尉,我看,路君就當上郡的郡守,舒君則當隴西郡的郡尉,怎樣?”
舒元琦笑道︰“我最不耐煩處理政務,當個郡尉,管管軍事倒還無妨,只是我二人自小便在一起闖蕩,離開故國以來,更是同進同退,從未分開過,能否將我們安排在一起?”
範雎想了想,道︰“這容易,我只要將上郡的郡尉調到隴西郡去,然後你就當上郡的郡尉。”
“太好了!謝相國!”舒元琦高興地說。
這時天已黑了,範雎留路舒兩人吃了晚飯。路舒兩人告辭時,範雎一直將他們送到大門外的馬車上,然後握著路岩的手,誠懇地說︰“請代我向武安君表達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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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秦昭王派人到白起家向路舒兩人宣布了任命︰路岩為上郡郡守,秩二千石;舒元琦為上郡郡尉,秩二千石。同時,還發下了任命書、印綬、冠服。印綬,是官印和綬帶的合稱,和六國一樣,秦國官員的印綬也和服飾一樣,是官階、等級、職務和權限的象征。一般而言,相國級的官員都是金印紫綬,二千石以上貴官都是銀印青綬,六百石以上的顯大夫為銅印黑綬,二百石以上的中下級官員為銅印黃綬。路舒兩人的官印都是銀質的,綬帶都為青色緞帶。此外,兩人的馬車也換成了郡守、郡尉專用的豪華大馬車,用四匹馬拉的。
路舒二人辭別白起和範雎,輕車簡從,前往上郡赴任去了。
兩人一出咸陽城,舒元琦就笑道︰“我們要不要仿效戲劇里的清官,先來一個微服私訪?”
路岩覺得這想法不錯。于是兩人每到城邑和鄉聚時,就讓奴隸們在城外大道上看守馬車,他們則穿著原來的便服,到市場、民家和田間,向老百姓走訪,本郡的官吏誰優誰劣,有什麼事是老百姓最不能忍受的,等等等等。
通過這一路訪察,兩人發現,秦國因為實行了商鞅的嚴刑峻法,官場基本上比較清廉,跟後世那種“無官不貪”的極度腐敗真有天壤之別。百姓對官員的口碑也基本不錯,只是在有些縣郡,百姓們對某些官吏比較痛恨和懼怕,但痛恨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貪,而是因為他們喜用嚴刑。
進入上郡境內後,兩人訪察得更為仔細。一次,兩人見大道邊的田里有一老農在干活,就遠遠地下了車,走到老農跟前,裝著向他討水喝,與他搭訕交談。最後路岩問他︰“本郡的官吏,孰好孰壞?”
那老農遲疑再三才說,郡中大多數官吏倒也沒什麼大錯,只有一人,不是個東西。那就是主管司法的令史周九更。接著就講了他許多徇私舞弊的事例。
路岩道︰“這周九更只是個二百石的令史,他如此不法,為何郡御史和郡守不處治他?”
老人搖頭道︰“客人你有所不知,這周令史大有來頭,但前兩年去咸陽學法律時,拜了一位干爹,那干爹在秦昭王宮中做太監,非常得寵,是宦者令(太監的首領)!周九更就是靠著他,從咸陽回來後就當上了嗇夫,不到一年又升了令史。此人為人異常狡詐,常常借著處理訴訟事務之便,上下其手,郡丞、郡御史等人因為他有靠山,也不大敢管他,前任郡守為人忠厚正直,有時對他加以申斥,他居然串通幾名令史、嗇夫,一齊對郡守暗中作弄,最後竟弄得那郡守無法正常辦事,竟被免職了事。”
“听說大王要給本郡派一位新郡守來,老丈覺得新郡守敢否懲治周九更?”舒元琦問。
老丈搖頭道︰“我看是難,這周九更的靠山太硬,新郡守只怕不敢對付他。”
兩人辭別老農後,路岩對舒元琦說;“秦王宮中的宦者令,就是屠岸雄的叔叔屠岸流啊,怎麼我們到哪里都能踫到此人的親屬?”
舒元琦苦笑道︰“看來這家伙是我們命中注定要遭遇的小人。”
此後的幾天,兩人又走訪了好幾個人,都對周九更沒有好評價,而且對新郡守來懲治他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有人甚至說,周九更這人,其奸似鬼,郡中很多官吏都怕他,新郡守若沒有點手段,只怕反而會被他牽著鼻子走。
不一日來到郡治,路岩和舒元琦穿上官服,戴上官帽,佩上綬帶,大搖大擺地坐著馬車進城來到郡守府。
第二天,路岩召見全郡屬吏。
一時郡丞、郡御史、佐史、令史、嗇夫以及兩個屬縣的縣令、縣丞、縣尉、縣御史等都來參見新郡守,舒元琦也故意畢恭畢敬地站在郡丞旁邊,暗中給路岩鼓氣。許多屬吏見新任郡守如此年輕,又知道他以前從未當過官,心中就暗暗生了輕視之心。
路岩心想,不給你們來個下馬威,你們就不知道老子的三分三,以後工作就難開展了。他向屬吏們略一掃視,見站在舒元琦左側的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官吏毫不掩飾對路岩的輕視之色,剛才官吏們自報家門時,路岩已知道他就是本郡的大田,大田主管全郡的土地和農事,而且早在來郡的路上微服察訪時他就已得知,這大田跟周九更關系密切,于是決定拿他先開刀。
路岩和顏悅色地問道︰“大田,本郡共有多少土地?”
那大田面露傲色地說︰“五萬余頃。”
“五萬余頃?余多少?”路岩立即不留情面地追問,但臉上仍留著笑容。
大田的老臉“噌”地紅了,眼中閃過一絲惱色,囁嚅了一下,道︰“大概余一千多頃吧?”
“什麼叫大概?你確定是一千多頃?一千多頃,又到底是多多少?”路岩連珠炮似地追問,臉色也越來越嚴肅。
大田開始著慌了,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路岩厲聲問︰“統計冊呢?拿來我看!”
“哦,在……在卑職的署中,未……未帶在身邊。”大田慌得結結巴巴。
路岩決定給他留一點面子,因此,態度稍轉和緩,道︰“好,明日一早就把全郡地畝統計冊送來,不得有誤!”
大田慚愧地答應一聲。
路岩繼續問道︰“本郡的主要糧食作物是哪幾種,各類作物的種植面積和畝產量分別是多少?”
大田這下認真了,小心地回答道︰“本郡的主要作物是粟,種植面積為四萬……大約四萬二千頃,畝產為二石……其次是菽,種植面積為六千余頃,畝產約一石半,再次是大麥,種植面積不到四千頃,畝產約為七至八斗。”
“嗯,”路岩嚴肅地點頭道,“說得還不夠詳細,明日把計冊呈來我看。”
“是。”大齊如釋征負地答應道,方才那番對答,已使他出了一身大汗。
接著,路岩先後向主管畜牧、稅收、倉儲等等事務的屬吏們一一提問,那些屬吏見資格最老的大田已踫了一鼻子灰,頓時收起了輕視之心,對路岩的問題小心認真地作答。
最後輪到管司法的屬吏了。
“周九更令史。”路岩叫道。 |